正文 第一章 天子门生 天还没有亮。 四周围暗沉沉一片,远远的,能听见谯楼传来的四更的鼓声。京城的边缘寒冷而辽阔,贡院门前的官道上,不断地有人匆匆而过——能看见星星点点的灯笼,在暗夜中无声地移动。 翁同龢早早地就到了,这会儿正依五兄同爵站着,准备下场。这是咸丰六年的三月初八,丙辰会试的第一天,顺天府贡院的大门前,站满了准备下场的举子,人手一盏的油纸灯笼,将贡院门前的空场子照耀得一片暖黄。早春的天气,能够感到身后依着的青石坊柱的冰凉。顺治以前,会试总在丑、辰、未、戌年的二月里举行,雍正五年和乾隆二年,因为有闰月,天气特别寒冷,会试时间临时改在了三月。这样,到了乾隆九年,高宗体恤天寒地冻,雨雪载途,各省士子们到京,未免迟误,就下了这么一道上谕:“明年二月会试,天气尚未和暖,搜检时不无寒冷,著改期于三月举行。” “搜检”即是搜身,士子们入场之前,要集中起来搜检全身,以防“夹带”作弊。所以从乾隆十年起,会试的时间,无论是正科还是恩科,都是在三月里举行,恒为常例。但虽说三月已经开春了,寒气还是重得很,尤其是在天光将明未明时刻,更是春寒侵人。恩科是在三年一次的正科之外,临时增设的科考,每逢国有大庆,比如万寿、凯旋等等,即开恩科,也是恩出格外的意思。康熙五十二年,圣祖六旬高寿,为有清一代开恩科之始,此后逢皇太后整生日、皇帝五十之后整生日、改元三种情形,每开恩科。乾隆二十六年,皇太后七旬万寿,又适逢平定西域,所以高宗以两种理由开恩科;是科状元本来定的是诗名与袁枚并驾齐驱的赵翼,乾隆帝特别以原置第三的陕西韩城王杰一卷,与之对调,为英主笼络天下的手段,示人以偃武修文之意。 “杰”的本意,是指才智过人的人。 翁同龢干搓了一把脸,感到鼻尖凉得像冰一样。 翁同龢颀长身材,白净面皮,一眼望去,是江南人的文弱。事实上,他也确是祖籍常熟。向四周看看,他发现孙毓汶和夏同善,也都到了,此刻正各自和他们的家人站成一堆,不知在说什么。夏家的灯笼特别的大,灯影里,只见夏同善身着一袭酱紫色玄狐风毛小羊皮袍,外套一件金红团花卧龙袋,一条油松大辫拖在身后,翩翩风流。孙毓汶则是灰葛棉袍,玄色宁绸背心,一副敦厚的模样,但细看,眉宇间却隐隐有一股奇鸷之气。这时的翁同龢还不知道,在日后难料的世事中,他将和这个人成为一世的对头。孙毓汶山东济宁人,夏同善浙江仁和人,不过都寄寓京师已久,又都是世家子弟,有着通家之谊,所以免不了上前去打打招呼——但也只是点点头,大考在即,翁同龢不想分神。 翁同龢是翁心存的小儿子,而翁心存时任户部尚书。 清朝的取士制度,分为乡试和会试两种,乡试分省进行,考中的为举人,每三年一次,在秋天,又称“秋闱”;秋闱得意的举子,第二年春天上京会试,称作“春闱”,考中的叫进士。这也就是官场上所谓的“两榜出身”,或谓之“正途”。翁心存两榜之后,宦途很是顺利,一年散馆,又一年“开坊”,再一年充任福建乡试正考官,提督广东学政,时为道光五年。 学政俗称“学台”,照例可以专章奏事了,与督抚平礼相见。翁心存广东任上三年差满回京以后,奉旨在上书房行走,为惠郡王绵愉的师傅。上书房是清朝皇子们读书的地方,绵愉是道光皇帝的胞弟,行五,咸丰年间的亲贵首脑,朝廷内外皆尊称为“老五太爷”。正由于这一段渊源,翁心存咸丰元年二月,才由内阁学士擢拔为工部侍郎,四年转吏部侍郎,不久又调户部右侍郎兼管钱法堂事务,咸丰六年初,刚刚升任了户部尚书。 眼下的翁心存,是朝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从明朝以来,就有人以“富、贵、威、武、贫、贱”六字,分缀六部:户富、吏贵、刑威、兵武、礼贫、工贱。吏部专管朝廷官员的提调升迁,实际上居六部之首,所以说“贵”;户部执掌国家财政,户部尚书每月的“饭食银子”,就有一千多两,所以说“富”;刑威兵武,这是不须说的,而工部因为整天和一些修园子修陵的工匠们打交道,连带着自己的身份都“低贱”了一些;至于礼部,专司一些祀神祭天、大婚大丧的礼仪,标准的清水衙门一个,自然比别的衙门要“贫”得多了。翁心存这两年,一直是在吏户两部转迁,身份自然无比的贵重。 顺天府贡院地处京城的西南隅,规制十分宏大,迎门是三座比肩而立的青石牌楼,盘龙雕凤,芝灵纷缀,看上去甚是华严。从到了以后,翁同龢就一直在牌楼底下站着,五兄同爵替他拿着笔袋和卷袋,考篮则摆在脚跟前。灯笼是早就熄灭了的,他愿意这么在暗夜中靠着坊柱,静静地站一会儿。虽说就要下场了,翁同龢并不紧张,他心里甚至有一种很镇定的感觉。从二月初三,朝廷发表本科会试的主考官,知道大学士彭蕴章为主考,吏部尚书全庆、许乃普、礼部侍郎刘琨为副主考,翰林院编修贡璜、金钧等人为同考官后,他的心里一直就比较笃定。这一科的考官,都有文名。彭蕴章是道光十五年进士,今年春上刚刚拜了文渊阁大学士,充上书房总师傅。他是江苏长洲人,与翁家是同乡;而许乃普是浙江仁和人,久直南书房,与翁家为大同乡。从满清入关以来,汉大臣之间的南北之争就旋起旋消,从来没有中断过,尤其是在朝廷的抡元大典上,更是暗潮汹涌。所以这一科对翁同龢来说,真是值得庆幸。就是全庆,虽说是满洲正白旗人,却也是道光九年进士,翰林,以文学起家,不像大多数的满人,颟顸庸暗,看不起汉人,声色犬马而外,其余一窍不通。 真要遇上那不通的考官,你就是满腹经纶,也是俏眉眼做给瞎子看。 天渐渐亮了。 守门的差役开始大声吆喝,把陪同前来的亲友们往外撵。五兄同爵先还不想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反是翁同龢劝他道:“五哥,回吧,告诉爹爹,让他老人家放心。” 听了这话,翁同爵并不马上走开,又意意迟迟了好一会儿,方才递过考篮说:“你的字是好的,就是首场的五言八韵,三场的策问,要格外当心。” 翁同龢点点头。他的字是标准的馆阁体,黑大光圆,宝色内含,最能写大卷子。京城里的一班名士,看不起馆阁体,平常日子也不苦练,耍名士派头,酬唱往还,都是淡若无痕的行草,是这样的名士风流,只怕是到了场上,就要吃大亏了。 这么想着,翁同龢不由得在心里笑了笑。 “我的话,记下了?”看他不着声,翁同爵不放心地问。 翁同龢仍旧不着声,觉得五哥的担心多余了。在父兄的督教下,自己在经史子集、政治时务上均下过大功夫,“柏古轩”里,十载寒窗,苦不是白吃的,他自信这一回必能得手。 “柏古轩”是常熟老家西院大门上的石刻匾额,因院内有一株千年古柏而得名,少年翁同龢,曾在那里读书。 翁同龢外表谦和,内心却颇为自负。头一天,三月初七的傍晚,他即由五兄陪着,借居在贡院左近的妙应寺,也是为了下场方便,免去夜半冲寒之苦。同时,他也希望在大考之前,能有一个安静的环境,静一静心。行前,妻子汤氏一边为他准备笔袋和吃食,一边交待些衣食当心的话,又闲闲道: “俗话说场中莫论文,你只管考去,中不中的,就看老天开不开眼了!” 翁同龢知道,妻子这是在宽慰他。他感激地笑笑,故意作出很轻松的语气:“一时、二命、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你也不必劝我,听天由命吧。” “对了,这我就真正放心了!” 翁同龢的汤氏妻子名松,小字孟淑,比他年长一岁,浙江萧山人。她的祖父汤金钊,是嘉庆二十一年金陵乡试的正考官,而翁同龢的父亲翁心存,就是这一科的举人。这在科场中称为座师,恩情最是深重。 到了道光二年,翁心存参加顺天府试,汤金钊又是此科会试的副考官。得力于汤金钊的识拔,翁心存会试、复试、朝考均名列前茅,师弟之间的感情,也就愈加深厚了。道光二十九年四月,翁心存奉召回京,寓居在兵马司中街的一处四合院里,仍然入值上书房,授八阿哥钟郡王奕洽读书。是京师里常见的那种四合院,小小的门楼,小小的院落,两棵柿子树,秋来结出金红的果实。翁心存公务之余,时常去老师汤金钊那里走走,而此时的汤金钊,甚是潦倒。他是林则徐的门生,为官清廉有政声;又因为潜心研求经世之学,曾入直上书房,授皇长子奕纬读书。奕纬是当今皇帝奕詝的哥哥,殁于道光十一年四月,他死后两个月,皇四子奕詝才出生。因为皇二子、皇三子幼殇,所以奕纬的死,等于造成了道光皇帝无子的局面。于是,便有人借奕纬的病殁大做文章,上奏弹劾师傅汤金钊。果然就激怒了皇上,罢去他上书房总师傅的职务。这之后,汤金钊一直赋闲在京,晚景寥落得很。翁心存感念师恩,去看望他时,有时把小儿子翁同龢也带上,为的讨老师的欢心。 此时的翁同龢,已经长成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谈吐儒雅,文质彬彬。自赋闲在家以后,汤家几乎无人上门,翁氏父子的到来,使得冷清有年的汤氏门庭,一下子热闹了许多。所以汤金钊老公母俩,见了翁同龢之后,竟欢喜得有些手足无措。翁同龢记得,那天从打一进门,太老师就一直拉住自己的手,没有放开过;太师母呢,则是转着圈地打量自己,一会儿拉拉他的袍袖,一会儿摸摸他的头。 后来,阿淑就端着茶出来了。 一直到今天,回忆起自己第一回随父亲去汤府的情景,翁同龢的心里,还如做梦般恍惚。 汤金钊的次子汤修,时任大理寺少卿,早年丧妻,留下一女,就是汤松,一直是依在祖父母的膝下生活。汤金钊夫妇,对这个幼年丧母的孙女儿异常宠爱,同时也期许甚高。五岁开蒙,由汤金钊亲自授读,教以诗书经史,当男孩子一般教导。是这般的珍爱,择婿的眼光,就未免挑剔了,所以一直到了二十一岁,还待字闺中。未免发愁,因为这样的年龄,在那时就算老姑娘了。这也是汤金钊见到翁同龢后,为什么会一反礼数,让孙女阿淑出来奉茶的原因。阿淑的出现,让翁同龢微感诧异,但他一向沉稳,接了茶,微微笑着谢过;阿淑也是落落大方,给客人回了礼,便袅袅婷婷地退了出去。 翁同龢腹有诗书,气度高华,几乎是第一眼,阿淑就相中了。 当然,这一切翁同龢并不知道。此后他又随着父亲,接连去了汤府几回,但都没有再见着阿淑。难免怅然,还有些小小的失落。道光二十九年已酉,翁同龢拔贡第一,名动京华——出类拔萃的生员,也就是秀才,称为拔贡,定制每逢酉年由学政在“科考”后选拔。拔贡考共试两场,即日交卷,相比较仅试四书文、五经文及试帖诗的乡试与会试来说,更为繁重,而且除文章之外,兼重书法,因此在科举时代,人们常以“名贵”二字来形容拔贡。拔贡之名贵,还在于三年出一个状元,十二年才出一个拔贡。所以当日,汤金钊就将翁同龢应拔贡试的卷子抄回家,给孙女汤松看。 自然是喜上眉梢,爱不释手。 是这个样子,汤老太太也就不再做作,明白问孙女儿,若是将她许配翁家,是不是合心思? 汤松不是那等忸怩作态之人,听了奶奶的话,毫不迟疑道:“若得此人为婿,孙女儿这一生,还有什么不足?” 这是道光三十年春上的事,因为双方年纪都不小了,婚期就定在了这一年的四月二十七日。翁家把日子定在这一天,有这么个道理在内:这一天是翁同龢的生日,在这个日子里迎娶,寓意“双喜临门”。 感念师恩,翁心存很想大办一办,也算不辜负老师多年来的识拔爱重。而且常熟一带的风俗,迎娶的程仪也十分繁复,光是送妆奁、亲迎、送亲、合卺、闹房、庙见、花筵夜饭、舅爷上门等等,就糜费甚多。如今虽说远在京都,有些事可以从简,但江南“綵衣堂”,也是常熟的名门望族,过简了,不说别人笑话,又怎么对得住恩师? “綵衣堂”是翁氏在常熟的旧宅。翁心存至孝,于老母七十五岁寿辰那年,请苏州巡抚陈芝楣题写了一副“綵衣堂”的匾额,悬于翁家巷的老宅之上,含有“綵衣娱亲”的意思。不想问到翁同龢的意见,他却说:“爹爹,国事艰难,与洋人鸦片之争,虽是告一段落,但朝廷许英人五口通商,又有广州绅民在三元里和英人对抗。这样的时事,婚事能够从简,还是从简的好。再说,国有大丧,也不宜大办。” 翁心存听了,不住地点头,心里真是又欣慰又感慨。道光三十年春正月,岁在庚戌,道光皇帝崩于圆明园慎德堂,皇太子奕詝即位,诏以明年为咸丰元年。这样,翁同龢娶亲,尚在国丧期间。道光一朝,积极整顿盐务、漕运、河道,但鸦片战争的结果,却显示了财力的明显不足,国势日渐衰败。所以新皇即位,以求国力富足为第一要义,以“咸丰”为年号。 看着刚刚年满二十岁的小儿子这般心忧天下,翁心存特为作出欣许的神色:“这样也好,只不知汤师和阿淑,会不会有想法?” 翁同龢笑笑,他想汤先生那样的耿介忧国之士,论学以躬行为本,时常勉励士子们要以天下安危为己任,必会赞同。至于阿淑,想到这里,他心里有一丝暖暖的情愫涌上来:“至于阿淑,她总是会和我想到一处去的。” 虽说自打第一回以后,翁同龢和阿淑再没见过面,但他已经看过了父亲带回的她的画册和诗稿。汤氏的画,格调清雅,用笔简淡,不像是一般闺阁里的闲愉之作,而是有一股文人的泠然深忧之气;诗也不求工稳,只求豁达。 能看出心胸、性情,还有才华。 所以这么一场大事,翁心存也没有大张旗鼓,仅是在四月二十七正日子的这一天,借烂面胡同常昭会馆的敦敏厅,宴请了京城里的亲朋故旧。然而在京的常熟籍官员,差不多都到了,顶戴花翎,补服彩灿,为这场低调的婚礼增色不少。 汤氏到底是诗书传家,陪嫁也是别出心裁,除一些必需的衣物首饰之外,汤金钊只陪送了两样东西:一件是白阳山人陈鸿绶的画册,一件是其师林则徐赠给他的一轴手书条幅: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侯官林公,不愧是铮铮名臣。 婚后,小夫妻俩灯前月下,琴瑟和谐,真真是神仙眷属。只是结婚六年,一直没有孩子,是一个绝大的缺憾。 也因此妻子平日里对翁同龢的照顾,像对待小孩儿一般。尤其是临下场前的那个晚上,为了让他放手去考,更是只捡宽心的话说。翁同龢不由得就拉住了妻子的手。妻子的手比刚嫁过来时粗糙了许多,婚后侍候公婆,洒扫烹饪,都是她一力承担;而这两天,更有一件忧心的事情发生:因早春返寒,气温骤降,汤金钊旧病复发,快八十岁的人了,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夜夜寝不安席。翁同龢知道,背着他,妻子已经偷偷哭过好几回了。就这样,还强撑着为自己准备应考的东西:藤箱、号帘、钉子、钉锤、衣物、被褥、茶壶、碗筷等等,另有一只三层的考篮,装着一些做好的熟食,和茶米油盐等等食料。 “笔墨纸砚,要你自己检点,里头我给你放了一壶酒,受不住了就抿一口——可别喝多了!” 翁同龢平日并不饮酒,特为备一小壶,是为了御寒。这么多年没有孩子,翁同龢心里,对妻子是有一份很深的愧疚的,因为只有他心里清楚,问题出在自己的身上。他是天阉,所以虽说对这个汤氏妻子又爱又敬,但在男欢女爱上,却是淡而又淡。开初几年,两位老人尚能作出淡然的神色,这两年就不行了,母亲常常要当着妻子的面唉声叹气,有时还忍不住抱怨。依着翁同龢的意思,干脆和父母把话挑明了,免得她夹在中间受气,但阿淑不让,道:“你是男人,传出去怎么昂头做人?放我身上,横竖也就这样了!” 一想起这个,翁同龢的心里,就愧得不行。所以看着殷殷相劝的妻子,他特为拿出轻松的口气道: “初八入场,十六出场,前后九天,一歇歇就过去了。你在屋里厢,该做什么事,还做什么事,只管静候佳音就是了。” 进京这么些年,翁同龢说话,还是带着江南口音。 阿淑笑笑,神情淡淡地道:“佳音不佳音的,那也是你自己看得重,在我心里,你中与不中,都是一个样子。‘也应有泪流知己,只觉无颜对俗人’,阿甫,你千万把心放平了,可别自己吓自己。” 翁同龢字声甫,号叔平。他小的时候性情急噪,日夜啼哭,按照翁氏这一辈的排行,翁心存给他起名“同龢”,“龢”是“和”的古字,是希望他日后能长成一个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又因为他生在清晨寅时,其时天色未明,街巷里甫有人声,因此,三兄同书又给他起了个“声甫”的字。翁同龢是翁家的老小,生他的那年,母亲已经四十一岁了,没有奶喂他,又瘦又小,经常闹病,而比他小四个月的侄儿曾纯,却又白又胖。翁同书夫妇就又以儿子曾纯的口吻,给他起了一个“叔平”的号,意思是祝愿这位小叔叔,一生都平平安安。 大约是从小体弱多病吧,翁同龢多愁善感,性格脆弱,而妻子阿淑,反要通达得多。下场前十多天,他就有些寝食难安的样子,夜里往往要坐到三更天,汤氏夫人劝上好几遍,还不肯去安歇。 用妻子阿淑的话说:你就是得失之心太重了! 翁同龢是一个心思缠绵的人,他自己知道不好,但改不掉。 就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之中,猛然听得贡院的礼炮连鸣了三响,一惊之下,才知道放人入场了。 举子们各自站好,等候贡院的书办唱名验号。举子下场,俗称“开龙门”,开的其实是“燕喜堂”的两扇朱漆大门,时间是在寅时刚过的那一刻。翁同龢这时想的是,寅时对我,应该是一个吉祥的时辰,我不是寅时出生的么? “燕喜堂”大门两边的盘龙石柱很有名,是乾隆年间敕调徽州石雕匠人雕刻,听说是和曲阜孔府的二十根石雕龙柱一样的工艺,都是浮透混雕。所谓“龙门”,即由此而来。翁同龢放下考篮,伸出手去,触摸了一下春寒里变得格外冰冷的龙鳞:但愿此番再出来,就已经跳过龙门去了。 “阿甫,阿甫!”五兄同爵推了他一把,奇怪道:“你还不赶快进去,寿头寿脑,做什么?” 寿头寿脑是常熟话,呆头呆脑的意思。翁同龢把触过龙鳞的手指,在嘴上哈一哈,回头笑笑,喊了一声:“五哥!” 然而五兄同爵已经让涌上来的人群挤出去很远,翁同龢茫然地看了一眼,跟着人流涌进去了。 首场照例是《四书》,题目并不难。翁同龢平日里师从其父其兄,下得最多的,就是这上头的功夫。所以略一思索,便援笔在手,文不加点地写将起来。 自觉是思如泉涌。 但这也仅是半个时辰的事,写着写着,他忽然就觉着腹中如刀绞般地疼痛,冷汗一阵一阵地往外冒,不过片刻之间,就将长袍里面的衫子给湿透了。 他有些惊慌,不知这是怎么了?过去常听说有应试的举子突然发病,不能终场的,自己还感到可笑,想十年苦读,三年苦待,俱在此一搏,怎么就不能坚持下去了?这会儿轮到自己头上,才知道万事说时容易做时难,有时候想忍,还真就忍不住。这么想着,腹中的绞痛越发剧烈了,只见满眼的金星飞舞,坐也坐不住,只得草草交了卷,摇摇晃晃地走出来。 差点将房考官贡璜撞倒。 贡璜是翁心存的门生,见翁同龢脸色苍白地踉跄而出,大吃一惊,慌忙上前一步双手扶住,问道:“世兄、世兄!你这是怎么了?” 翁同龢摆摆手,待要说话,没等张口,便一头栽倒在贡璜的怀里。 “来人啊!” 贡璜一声喊,应声过来了几名差役,七手八脚地架上翁同龢,就把他往边上的议察厅拖。议察厅是入场前对举子们进行搜检的地方,若搜出夹带,处罚很重,所以下场前的气氛很有些森严。不过这会儿里头却坐满了人,都是各位主考官、房考官从家里带来侍候的下人,乱哄哄坐一处喝茶,闲聊。见翁同龢让人连掖带抱地架进来,一起手忙脚乱地上来帮忙。 这时主考官彭蕴章、副主考许乃普也匆匆赶到了。 “快,快!赶紧找个人,去南横街翁大人府上告诉!” 两年前,翁家从兵马司中街搬到了南横街头条胡同。因为翁心存的关系,几位主考官对翁同龢的病,都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关切,房考官们更是不敢怠慢,下人们也就借机窜进窜出,场面开始乱了。 “散开点,散开点——别这么围着!”贡璜一边大声喊,一边把人往外赶。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翁同爵就从一箭之遥的妙应寺赶来了。 “阿甫!阿甫!你不要吓我!”翁同爵急得直顿脚:“彭大人,他这是怎么了?” “世兄千万不要慌张,已经着人去请太医了。”彭蕴章安慰说。 正说着,翁府管事翁升,带着翁同龢的小奚童抱琴,在贡院大门前翻身下马,汗流浃背地奔进来了。 “少爷!少爷!”翁升上前去,一把抱起翁同龢,让他偎在自己怀里,很快为他灌下煎好的药汤。 是同仁堂特为配制的。 “是绞肠痧?”翁同爵脸色煞白地问。 “没那么吓人,”翁升宽慰道:“就是拉痢,五少爷,老夫人特为让带上了这个。”说着,拿出一支上等高丽参。 他口里的老夫人,是翁氏兄弟的母亲许太夫人,懂点医道。一通折腾之后,翁同龢总算醒来,痢也暂时止住,元气却是大伤了。又不能出场,又不能留家人侍候,只得在考棚里加了火炉,由他躺着。十一日第二场策论,十三日试帖诗,题目都不难,翁同龢却自感周身疼痛,精神不济,考得很不好。 好不容易算是熬到了十五交卷的那一天,翁同龢出得闱来,一脚踏到大门外面,只见蝶飞燕舞,春阳灿烂,心中竟一时有了隔世的感觉。 五哥同爵,正站在明晃晃的大太阳底下,笑吟吟地看着他。 翁同龢走上前去时,有些恍惚地想:也不知自己这一科,有几分把握? “好了好了,”五兄同爵拍拍他的后背:“别再想了,都过去了,人平平安安地出来,就好。” 一路闷闷地回到家,一个更不好的消息在等着他:汤金钊病势垂危,已在弥留之际了。 妻子两眼哭得通红,人也消瘦得厉害。就这样,仍然迎上前来劝他道:“自古科场蹉跌的人不知有多少,阿甫,你千万要放宽心才好。” 翁同龢听了,未免心酸。但他的性情,又哪里是劝得进去的?嘴上一边安慰着妻子,说是老人有个小灾小病,也是常事;一边在心里患得患失,自己恨自己。到了晚上也不肯睡,一直是绕室蹀躞。 妻子实在忍不住,坐起来道:“阿甫,你不甘心,这我知道,不是还没有发榜吗?就是发了榜,不中,不是还有下一科?” 翁同龢摇摇头,不说话,后来干脆走出卧房,一个人到小书房去了。 他实在是烦,心里猫抓的一样。 好不容易熬到了十七放榜的这一天,妻子却先一天回了娘家。汤金钊的病势日益沉重,看样子也就是熬日子了,随时可能油尽灯灭。妻子不在,翁同龢愈加不安,在床上翻来覆去,几乎是一夜无眠,一直折腾到破晓,方才迷迷糊糊地合上眼。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蓦然惊醒,坐起来看看窗外,曙色已经透过窗纸,巷子里也隐隐约约,传来了辘辘的水车声。 翁同龢不敢怠慢,赶紧穿了衣服,满心懊恼地走到对面窗下,去喊五兄同爵。 “五哥,五哥!” 看屋里灯火通明,走进去才看见,翁同爵早已穿戴整齐地等在那里了。 “小爷叔,小爷叔,我们也要去看出红录!” 曾源、曾桂和曾瀚一起拥进屋来,吵嚷着也要一同前往琉璃厂。屋里一下子变得嘈杂,翁同龢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小爷叔,小爷叔!”翁曾源跑上来,扯住他的手,一边摇一边撒娇道:“带我们去嘛!” “好、好、好!”翁同龢无奈道:“你几个小囡,真是聒噪!” 小囡是江南对小孩子的昵称。 在一群孩子的簇拥下,兄弟二人往琉璃厂方向走。虽说天色还没放明,街上已经有了行人了,看样子,也都是赶着去琉璃厂门首看红录。原来会试发榜,说是说在礼部进行,但不知为什么,看榜的地点,却是在琉璃厂。当然了,榜还是由闱中填写,聚奎堂上,总裁彭蕴章、副总裁全庆、许乃普南向正坐,十八房官东西列坐,当堂拆卷。是拆一名,唱一名,填一名。琉璃厂的书铺笔墨庄,是早就跟闱中的杂役们接好了头的,出一名新贡士,便从门缝里塞一张纸条出来。接了纸条,一面报喜讨赏,一面飞奔着前往琉璃厂,把红报条贴在琉璃厂的大门上。 而原先的黄榜,也由此改成了红榜,俗称“出红录”。 每三年一次的琉璃厂出红录,是轰动九城的大景观。 越走行人越多,等翁同龢叔侄赶到,琉璃厂前的一条街已是围得人山人海,水泻不透了。卖冰糖葫芦芝麻饼的小贩,混在人群里不停地吆喝、走动,希望趁着这个三年一遇的大好时机,多卖出几文钱。 这些天,各省举子云集京城,市面格外的繁荣。 刚刚过了早晨八点,京城里专司此事的好事之徒,就已经将琉璃厂弄得欢声雷动了。但是围观的举子们却是满脸焦急,不时地看太阳,盼望着巳时的到来——琉璃厂出红录,是从巳时,也就是上午九时开始。 是先从第三百八十二名开始唱——这一科共取士三百八十二人。围着看热闹的人不急,等待唱名的举子们却是心急如焚——真正的度日如年。一名一名地往前赶,一直唱到亥时,翁同龢的名字还没出来。翁同龢心气,越来越泄。天已经黑透了,月亮清得透彻,差不多满了的月轮,将如水的月光洒向大地。翁同龢离开兄侄,远远地站到一边,仰望辽阔夜空中几点微弱的寒星,内心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茫然。琉璃厂那边,灯笼火把一片,映红了大半边天。欢呼声依然是一波一波,甚嚣尘上,吵得他一阵一阵心烦。他真想就这样,甩手一走了之,等明天早上贴出红榜后,再来看。 翁同龢的性情中,有非常偏激的一面。 就在这时,他听得侄儿曾源一边喊一边往这边跑,跑近了,才气喘吁吁地说:“六叔,中了,中了!” 翁心存有子四人:长子同书;次子音保,早殇;三子同爵,出嗣三房庆贻;四子同龢。但依据翁家的大排行,翁同龢行六,所以孩子们有时也称他六叔。 翁同龢猛一听中了,脑子一下子没了反应,茫然地问: “中了?” “中了!” “多少?” 是问名次。 “那,那就不知道了。” 翁同龢跑上前去,问了五兄,才知道中了第六十三名。他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但随之而来的,却是说不出的惆怅,他想:怎么才中了第六十三名呢? 人心就是这样的得陇望蜀。 “阿甫,你不要灰心,病着能中,到得殿试那天,一定能不同凡响!”五兄同爵看出翁同龢的心思,这样劝他。孩子们却不管什么名次不名次,只知道中了就是大喜,又喊又叫,兴奋得一塌糊涂。又吵着不愿回去,一定要等到“闹五魁”,出来会元的名字。 会试第一,称会元。 一般的情形,琉璃厂出红录,是从上午巳时开始,到午夜子时结束,若是中式定额多的年份,还要闹到子时以后。唱到最后五名,人们将灯笼火把一起举过头顶,琉璃厂门前明晃晃的亮若白昼,满堂华辉,好事之徒再燃起烟花,点起爆竹,一递一声,竞相呼应,名为“闹五魁”。 这是“唱名”的高潮,也是尾声了。 翁同龢执意不肯,一定要回去,和孩子们争得面红耳赤。 “阿甫,你怎么了?”翁同爵吃惊地看着他:“不是中了吗?还这么拗!” 翁同龢不理他,一甩手,兀自走了。 “嗨——嗨!”翁同爵一边在后头追,一边喊:“阿甫,等一歇歇,阿桂的鞋子跑脱了!” 一进大门,就感到气氛不对,一眼看见汤家的老仆福生,在厅堂外的门边站着。看见翁同龢回来,慌忙迎上来道: “姑爷,小姐让我来接你——我家老爷殁了。” 原来是来报丧,就在一个时辰以前,汤金钊去世了。 翁同龢突然就悲从心来。前两天,在户部任职的父亲翁心存到通州查仓去了,而三兄同书则远在琦善的扬州大营中帮办军务,所以看着前来报丧的福生,他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其时洪杨之乱,已经蔓延到了大江南北,不仅是前方的军务感到吃紧,就是京城里当差的父亲,也整日为筹饷奔波。道光三十年夏六月,洪秀全在广西金田起兵,不几月便逾岭涉湘,绝长江而据金陵。就在这年三月,丙辰会试开始前的几天里,太平军攻破了武昌。是这样的内外交困,翁同龢一时都不知该怎么应付才是了。 “姑爷,姑爷!”看他发呆,福生上来扯了他一把:“那边还在等着呢——小姐已经哭昏过去好几回了。” 翁同龢不知不觉地上了车,一进巷口,远远看见汤府门首上的白纸灯笼,翁同龢就流泪了。 汤金钊罢官多年,老病侵寻,门生故旧,久已疏远,岳丈汤修坐的又是一个清水衙门,所以一直翁同龢赶到时,汤府门前仍是一片冷落。妻子阿淑一身缟素,哭得死去活来,看见他进去,扑上来一把抱住,猛咯出几口鲜血,昏倒在祖父的灵前。 “阿淑,阿淑!”搂着忧伤过度,再次昏死过去的妻子,翁同龢放声大哭。 一场丧事下来,翁同龢形销骨立,瘦得几乎脱形。而要紧需要操持的,是复试的报名和一系列手续。经了这么一场生死大丧,翁同龢有些心灰意懒,四月十八复试,当日交卷,出闱后直接去同仁堂给妻子抓药,和第一回出场后的蹀躞不宁,明显成了两个人。 “本来就是嘛!”躺在床上的阿淑,看翁同龢神色淡然地回来,略感放心:“中不中的,又能怎么样?” 中与不中,还是不一样的,翁同龢在心里反驳说。好在自己已经看开,也就不再说话。 然则第三日发榜,非常意外的,翁同龢中了一等第二名。 “咦?怎么回事?”他有些不相信的样子:“会不会搞错啊?” “你也真是!”阿淑的脸色依然苍白,此刻强撑着睁开眼,笑他道:“高了低了,都不合你心意!” 这个结果,一下子鼓起了翁同龢殿试抡元的信心。翁家所有的成员,面对一等第二的名次,也都显得紧张而亢奋,明显的神思不属。翁心存通宵不眠,坐在灯下呼噜呼噜地吸水烟袋,许夫人则是三更半夜地爬起来,一个人到后院焚香磕头,拜菩萨。 原来,经会试、复试中式的生员,还不能称进士,只有通过了殿试,才算真正的进士及第。殿试是最高一级的科举考试,由皇帝亲自主持,所以殿试取中的生员,又称“天子门生”。 而复试的一等第二名,则极有可能中状元。 “阿甫!”翁心存将儿子喊进上房,郑重道:“这几日辰光,什么也别想,什么也别干,整理整理心思,我翁氏一门人,都看着你呢!” “你别吓他,”母亲笑吟吟道:“我阿甫可是从小就胆子小。” “娘!”翁同爵笑着埋怨母亲,又猛一挥拳,对翁同龢道:“爹爹说的是,常熟綵衣堂,就要名扬天下了!” “噢,噢!”孩子们一听,也跟着起哄,“小爷叔要中状元喽!” 父兄子侄是这样的期望,翁同龢完全从颓败的情绪中解脱出来了。考前的那几天,他的心思格外沉静,精神也格外专注。多年苦读,俱在此一搏,他摩拳擦掌,打算倾其所学,去搏取那个天下读书人梦寐以求的状元头衔。 新贡士们也都紧张起来了,准备投入新一轮的争夺。家住得远的,或是外省来的,借住在北郊九天庙的举子,都纷纷钻头觅缝,乱哄哄在朝门左近找房子落脚。翁家三年前,从兵马司中街移居宣武门外南横街头条胡同后,虽说只去天街半步,翁心存却仍然嫌离殿廷太远了,为了能养精蓄锐,有饱满的精力去应对第二天那场关乎一个人一生兴衰荣辱的大考,他决定在皇城附近找一处房子,让翁同龢头一天就住过去。 正紧张操持着,孙府的人到了。 “翁大人,我家大人让小的过来,请侄少爷到时候过去歇息。” 他口里的孙大人,是指孙瑞珍,道光三年进士,由翰林官至户部尚书,与翁心存是多年的同僚。 其子孙毓汶,这一回与翁同龢同科会试。 孙家的府第,紧靠着朝门。 孙毓汶的祖父孙玉庭,官至体仁阁大学士;堂兄毓溎,道光二十四年甲辰科状元,在道咸年间,为北方士族第一家。 是这样的关切,翁心存十分感动。自然得客气一番,但挡不住孙家盛情难却,也就答应了。四月二十五日,殿试的头一天,尚未交申时,太阳还红艳艳地照着呢,孙府就派车来接了。是状元孙毓溎亲自跟来,让翁家很是手忙脚乱。翁心存一边吩咐开中门,一边让两个儿子领着孙子们站成一排,在廊下迎接。 好一番寒暄。 “世伯不必客气,客气就见外了。”孙毓溎笑着说。 这话说得甚是得体,翁心存不好再说场面话了:“那,老五,你拿阿甫的东西收拾收拾,拿他送过去——和孙大人说,我就不过去搅扰他了。” “不、不、不!”孙毓溎笑着阻止道:“叔平世兄一个人过去就行了,有小侄侍候着,世伯尽管放心!” 翁同爵看看父亲,不知该不该跟去。看看孙家的蓝呢后挡车,实在坐不下,孙毓溎的脸上又隐隐有不悦的神色,只得作罢。 一路行来,只见市面异常热闹。待到进了宣武门,来到东西长街上,人也越走越多,渐渐的就有些水泄不通的意思了。茶楼酒楼,戏园子妓院,这些天都显出非同一般的繁华喧嚣,是每逢大考必有的情景。 孙府是早就将丰盛的晚宴备下的,只等着人一到了,就开席。 “叔平,我正教导犬子,要好好学学你的字。”孙瑞珍站在廊檐下,笑着对翁同龢说。 “老世叔、老世叔,这、这怎么当得起!”翁同龢说着,不等下人拿过拜垫,就慌忙跪下来,准备磕头。 让孙瑞珍一把拉住。 席间,孙瑞珍以父执世谊,殷勤款待,频频劝酒。状元孙毓溎更是谈笑风生,不断地说一些前代科考的奇闻逸事: “叔平,金甡之女见魁星的事,你听说过?” 魁星即北斗七星中的第一星,传说主宰文运。旧时的学宫多供奉魁星像,蓝面赤发,其形貌似鬼魅。据说乾隆七年,壬戌科状元金甡殿试的前一日,他五岁的二女儿独自一个人在庭院中玩耍,忽然看见一个蓝面赤发之人从天而降,便惊怖万状地奔进屋去。家里人询问之下,又拿出魁星的画像给她看,才知道是魁星驾临了。莫不惊喜万分,果然,是科,金甡点了元。 这是科名中一段久为传说的佳话,但从身为状元的孙毓溎口中说出,又别是一番味道。 “看来科名有无,也是命定,强求不得——老世叔,”翁同龢一边这么故作闲豫地说着,一边站起身来,向孙家叔侄告退: “明天还有一场大考,小侄我,就先一步安歇了。” 茫然四顾,却发现孙毓汶已不知什么时候离席了。 孙瑞珍却表示还有话说,让翁同龢随他一同到他的小书房去。因为是客边,翁同龢不好坚持,只得跟在他身后,进了小书房。进去后又是好一番让茶让座,好不容易坐下来了,孙瑞珍才对孙毓溎说: “毓溎,你把殿试的规矩,再仔细给你叔平世兄说说。” 已经交了子时,夜很深了,加上席间多喝了几杯,翁同龢此刻两眼涩重,很想立即告辞,去抓紧时间睡一会儿。但是孙瑞珍一直亲热地抓着他的手,使他无法起身;孙毓溎则把殿试的一切规例,不厌其烦地加以指点,滔滔不绝。 翁同龢几次想打断,都插不上口。 一直到听见谯楼上传来三更的鼓声,翁同龢已经倦得睁不开眼了,孙家叔侄这才打住。 “有什么照顾不到的地方,你只管说!”孙毓溎总算停下来,搂住翁同龢的肩膀,殷殷交代道:“茶水我已经让人预备下了,需要什么,你喊一声——你怕不怕冷?一床褥子,薄不薄?” 又磨蹭了好一会儿,到底放他走了。回到客房,翁同龢衣服也没脱,就胡乱躺下,想抓紧时间睡一会儿,却头痛如捣,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就在迷迷糊糊之间,天放明了。 可想而知的,到了天安门前,翁同龢是多么的萎靡不振。看看一同前来的孙毓汶,却是一副神采飞扬的样子,这时的翁同龢,方才恍然大悟。他一边在心里痛骂孙家叔侄的无耻,一边却惊出了一身冷汗,脚下也开始踉跄,眼前又和会试那天一样,开始金星飞舞了。 他不由得紧张,并且慌乱,不知不觉地,就站了下来。 “嗨——嗨!还走不走了?”后头的人大声说。 让人这么一推,翁同龢差点栽倒。这让他无意间触到了卷袋里一截硬硬的东西,猛然想起,是母亲临出门时,塞给他的一枝老山参。 翁同龢避到一边,定一定神,将山参拿将出来,咬下一小截,嚼一嚼,咽下去。 顿觉有了精神。 再往前看,新贡士们已经在礼部堂官和读卷官的带领下,鱼贯进入太和殿。翁同龢紧走几步,排在队伍的最后头。太和殿为皇朝正殿,悬镜盘龙,金碧辉煌,每有大典与庆贺,比如每岁的元旦、冬至、万寿,以及燕飨、命将出师等等,皇帝都御临太和殿。殿试当然一无例外,是在太和殿里举行;策问也不外乎是一些崇学、吏治、民生、靖边的大题目。老山参确有神效,一夜未眠的翁同龢精神亢奋,拿到题目,洋洋洒洒,自觉下笔如有神助,两千余言竟一气呵成。 “阿甫,你觉得怎样?”回到家中,父亲小心翼翼地问。 “你别这个样子,”母亲笑着埋怨:“看把阿甫吓着!” “娘,爹爹!”翁同龢兴奋道:“儿子觉得,从未有过的畅达!” “是吗?”母亲故作惊喜道:“这么说,我老儿子要给我长脸了?” 翁同龢有些不好意思了:“娘!人家夜里厢眼都没闭,娘也不心疼。” “怎么是眼都没闭呢?”翁心存诧异道:“孙大人府上,不是给你专门预备了客房吗?” “爹爹!”翁同龢气愤道:“你知道他们叔侄二人,昨厢怎么对待儿子的吗?太龌龊了!” 接下来,翁同龢将孙家叔侄昨晚的表演,细细学给父亲,说到气愤处,忍不住浑身发抖。 这让翁心存惊诧不已,也愈加悬心了。 “那,阿甫,你真的有把握,比孙家的儿子考得好?” “有!”翁同龢想了想,又重复了一句:“有把握!” 这时的朝中,一方面是满汉大臣争权,一方面是南北清流争名,并且都日见表面化,争得很激烈了。孙毓汶后面是他的老师李鸿藻,而李鸿藻后面,则是整个北方文人集团。翁家能争得过孙家吗?翁心存颇为担忧。 “你们!”许太夫人指指翁心存父子:“别都这么愁眉苦脸的,不中这个状元,日子就不过了?” 就在这样心急如焚的等待中,四月二十六日如期而至了。 咸丰帝的兴致很好,这天一大早,不用总管太监程杏文催请,就自己起身了: “麒麟!朕今天,”皇帝坐在炕沿上,笑嘻嘻地晃悠着双腿说,“朕今天要钦定‘三鼎甲’,你可得小心侍候了!” “喳!万岁爷,今儿穿什么?” 麒麟是皇帝宠爱的小太监,这会儿早就在边上垂手站着,准备侍候皇帝穿衣了。 “混账东西!”皇帝笑着骂道:“你是想让我不得安生啊!” 皇帝平日便殿燕居,喜欢穿月白凌子的便服,外罩枣红卧龙袋,即便是很正式的场合,也不爱着龙袍。然则今天不行,今天是大典,必须依制服御,否则,非有人上折子不可。 太阳很好,仲春将尽,暮春即临,中和殿两边的蔷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乱纷纷一片,全都开了。 “啊呀!到蔷薇春已归去。” 看着盛开的蔷薇,皇帝京韵京白,信口念了一句宋词,慢慢踱进中和殿,脸上还仿佛有些惋惜的神情。 皇帝是个性情中人。 摊开阅卷大臣裕诚呈上来的前十本试卷,皇帝略略看上一看,便“啪”地一声合上,道:“今科所取,甚合朕意,裕诚!” “臣在!”裕诚趋前一步,将摆在最上面的一甲第一名的试卷拆去弥封,双手捧给皇帝。 皇帝看看卷面,大声宣布:“第一甲第一名,翁同龢!” 跪在黑压压一大片新科进士中的翁同龢,“嗡”的一声,头胀得老大,下面说的什么,就不知道了。 “是翁心存之子吧?”皇帝问道:“朕知道这个人,好、好、好!” 领头跪着的礼部尚书瑞麟,此刻听得这话,把手在背后使劲动了动,要翁同龢赶紧跪上来。 翁同龢往前挪了挪,仍是茫然。 皇帝走下御座,注视良久,方才缓缓说道: “翁同龢!你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翁同龢抬起头,却不敢仰视,加以殿庭幽深,只恍惚觉得皇帝面容清瘦,气蕴和蔼。 “你的字很好,”皇帝夸赞说:“有状元气派!” 还没等到新科状元翁同龢从宫里回来,这句“天语褒奖”就已经传回翁府来了。是宫里的张苏拉来报的信,很快就贺客盈门,哄闹着讨要喜钱。许太夫人当然高兴,但她是一个深沉的人,面上一点不露,一边开赏,一边推说报喜的帖子还没到,究竟怎样,谁又说得准呢?翁同爵却不管这些,吩咐下人们赶紧打扫后院的享堂,擦拭祭器,排插红烛,准备开堂祭祖。 正操持着,常昭会馆的钱管事到了。 钱管事是来商量公请京师著名的“十家班”来会馆唱堂会的事,准备着连唱它三天三夜,好好地贺一贺。翁同龢不仅是翁家的第一个状元,也是大清开国以来,常熟出的第一个状元,这是令故里生辉的事,所以,得了喜讯后,在京的常熟人都很兴奋,要求会馆出面开贺,放开来闹上一闹。 “不必,不必!”许太夫人不答应,她觉得那样子太张扬了。而这不过是表面的理由,真实的原因是,在江南大营帮办军务的翁家长子翁同书,新近兵溃邵伯镇,而太平军紧追其后,其势凶猛,战事无可预料。消息传来,合家惊忧,虽有小儿子夺魁之喜,仍然不能冲去这一坏消息带来的烦恼。 再说,亲家,也是恩师的汤金钊刚刚过世,媳妇孟淑正处在极度哀伤之中,也不宜大庆大贺。 看这样子,钱管事只得怅怅地走了。 在众人的簇拥下,新科状元翁同龢满面红光地进了家门。小一辈的由阿源领着,给六叔磕了头,然后就一哄而上,讨赏。 “有、有、有,都有!”翁同龢笑着挣脱:“小爷叔开赏,一人一个银粿子——找你们老婶要!” “阿甫!”许太夫人不满意道:“这就值得张狂了?” “娘!” 当晚,老老少少全都歇下以后,兄弟俩不舍得就睡,灯下夜话,一时竟有不知从何说起的感觉。回想常熟翁氏,从八世祖长庸公开始,走读书取士的道路,到翁同龢整整是第十五世,近十代人恪守清贫,苦读经史,今天,终于可以告慰祖宗了! 想到这里,翁同爵忽然就有些难过,心里有一种酸酸的想流泪的感觉。 “阿甫,该把这个喜讯,赶紧让爹爹知道!” 这几日,翁心存不在京里,去了通州。窗外有隐约的虫声传来,天气渐渐和暖了。翁同龢点点头,忽然问道:“五哥,也不知江南的蔷薇,开成什么样子了?” 江南春早,此时的翁家巷里,蔷薇怕是早就开成闹嚷嚷一片了。 翁同爵却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不懂他为什么突然这会儿想起来问这个?不过也未及深究,他得赶快回房,给在通州查看部仓存粮的父亲写信报喜。 书房里只剩下翁同龢一个人,他干脆把灯拧得小小的,只一豆大小。这几天经得事太多,场面太乱,他需要一个人静静地坐一坐。而坐下来的第一个念头是:若是状元落到了孙莱山的头上,此刻将是怎样的情形? 孙毓汶字莱山。 孙家那样的处心积虑,到头来还是落空了,翁同龢想起自己那晚所说的关于天意的话,不由得在心里笑了笑。 但孙瑞珍的功夫也没白瞎,孙毓汶原授一甲第三名,现在却成了一甲第二名,不是沾了自己的光,是什么! 原来,翁同龢的卷子,最初列为一甲第二名,但经读卷大臣、大学士裕诚复勘后,认为诗、书、文俱佳,尤其是字,比第一名好得多了,遂坚持拔为一甲第一。历来读卷官读卷,都是重书法而轻策问,因为毕竟字写得好与不好,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而策论写得好与不好,好在哪里,就很难说了。加以读卷大臣,又多是一些庸常之辈,多以书法论高下,久而久之,形成了一种惯例。这对于翁同龢来说,简直是天助其成。因为其时,他的书名不仅是在一般的文人学士中,就是在朝廷大员中,也是有口皆碑的了。这一调换,孙毓汶也由原先的第三名,上升为第二名。 一想到这个,翁同龢就有些意气难平。 然则江南的蔷薇,究竟也不知开得怎么样了?他想起綵衣堂院子里那些一开就开得乱纷纷的蔷薇棵子,和花丛中“营营”飞着的蜜蜂——江南的春真是撩人啊!尤其是春光将尽未尽的四月,依着堂前那块玲珑的太湖石,能够强烈地感受到日日老去的春光。 “什么辰光,”翁同龢想,“什么辰光,该带阿淑回一趟江南。” 第二日傍晚,夕阳还没收尽最后的余晖,去通州报喜的翁家下人,就带回了翁心存给儿子的信。翁心存在信中说,接在喜讯,万感交集,一时老泪纵横。这也是天恩浩荡,祖德福庇所致,尔等俱应感恩图报,谨言慎行。 许太夫人特为将两个儿子叫到上房,问:“你们父亲的话,你们记下了?” 翁同爵拉拉翁同龢的衣角,两个人一起跪下来。 翁家的家教极严。 与此同时,坊间却已经传出了孙家父子叔侄齐上阵,陷害翁同龢的新闻,其中有一些话,颇为不堪。 “孙瑞珍亏还是仕宦出身,出以如此卑劣的手段,就不怕伤了阴骘吗?” “人算不如天算,这样机关算尽,不是一样没中状元?” 但也有人不以为然:“唉!状元头衔,天下士子人人想得,人人争得,孙家希望孙毓汶夺魁,造成一段兄弟状元的佳话,这也无可厚非嘛!” 说这话,正是状元郎翁同龢身着公服,头戴三枝九叶金花,跨马游街的时候,九城轰动,万人空巷,午门钟鼓齐鸣。虽说大江南北,烽火遍地,内忧外患不断,状元翁同龢的名字仍以春风一般的速度,向着江南江北传播,很快就传遍了天下。 这是咸丰六年四月,三年一科的丙辰会试,结束了。 正文 第二章 潘郎伤逝 翰林院的日子过得十分清闲。 这样清闲的日子已经有一年多了,传胪大典后的第二日,翁同龢即进入翰林院,开始了他以翰林为起点的清贵无比的仕途。清朝用人,讲究“正途”,也就是“两榜”出身,而有些职位,像吏、礼两部的尚书,则非点过翰林的人不可。 所以说在官场上,翁同龢的这个头,开得很好。 孙毓汶也一样点了庶吉士,与翁同龢一起,进了翰林院。由暗争状元到同院为官,二人都有些不自然;但表面的和气总还维持着,有时也一同吃吃酒,上巳或是重九,一同去京西郊游。和李鸿藻的关系却是越走越近了,因为翁同龢后来得知,若是没有李鸿藻的默许,他的这个状元头衔,最终也不能到手。 虽然,李鸿藻是出于无奈。 三兄翁同书仍在江南军营效力,而江南军务也仍然是一阵比一阵吃紧。从咸丰四年开始,太平军三陷武昌,四陷汉阳,湖北巡抚胡林翼久围武昌不下,捻军却又在河南、皖北一带突起,纵横驰骋,攻城掠寨,中原一带遂烽火相望,兵结祸连。 现在回过头去看,那一段的日子简直不敢去想。就在翁同龢金殿传胪不几日,太平军攻陷了江南大营,两江人心浮动,一片混乱。未久,钦差大臣向荣又病卒于军中。先是,江宁、扬州失守后,向荣尾追太平军至南京,结营于孝陵卫,号称“江南大营”;琦善进兵至扬州,结营城外,号称“江北大营”。但自嘉庆、道光以来,绿营暮气日重,太平军虽受南北两大营的夹攻,仍左冲右突,其势凶猛。加以琦善不久病死,扬州又一次失陷于太平军之手,江北大营从此不存。 琦善出身于满洲上三旗的正黄旗,以满族世家之尊,死于战乱中的江南,不能不让人唏嘘不已。而其时的向荣尚屯兵于江宁城下,因势单力薄,攻战经年而不下。太平军中英毅无比,一向战无不克、攻无不胜的两“成”,李秀成与陈玉成,此时从东西两面合围,向荣遂不能抵挡。那一仗打得惨烈无比,当营中大火轰然而起时,双方进入肉搏,结果清军大溃,血流成河,死尸遍地。兼程赶来的提督张国梁,从营中找到病得已不能行走的向荣,将其背负而出,没想到最后还是死在了溃败的途中。 消息传来,翁家一片惊慌,让翁心存日夜担忧的是,儿子翁同书,会不会面临同样的险境? “爹爹,三哥那里,总得想一个什么法子,让他及早脱身才好。”看了刚刚传回来的邸报,翁同龢忧心忡忡地对父亲说。 翁心存不说话。江南烽火连天,正该为朝廷效命的时候,如何才能不显山不露水地将儿子从营中弄回来?恐怕得费一番周折。 这么想着,他吩咐儿子道:“阿甫,这个意思,千万不要在外人跟前提起,犯不着无端授人以柄。如今朝中关系复杂得很,你在翰林院,只管读书写字,别的不用多问。” 翁同龢觉得父亲有些小心过分了,但翁家的规矩向来是很大的,所以心中虽不以为然,他还是站起来,恭恭敬敬道:“爹爹放心,儿子知道轻重。” 这样,状元翁同龢的颜字,就越写越好了。翰林院的学习生活,无非是读读书,写写字,玩玩碑版书帖。只是阿淑的病时好时坏,扰他心境。从祖父汤金钊过世那天,咯了几口血后,妻子就落下了咯血的毛病,这两年一直是卧床的日子多,起身的日子少。 一入了腊月,就更是镇日缠绵病榻了。 “阿甫,阿荣明朝回南,你让他到我屋里来一趟。” 这天可能是感觉稍好一点,妻子穿了衣裳,依在床头,气喘吁吁地对翁同龢说。 阿荣是三哥翁同书的儿子曾荣,出嗣早殇的四房音保,将近年底,要代表他们那一房回常熟老家祭祖,顺带处理一下綵衣堂家务。翁同龢很诧然,想不出妻子找他,能有什么事情? 腊月里的京城,是最冷的日子,北风呼啸,滴水成冰,虽然燃了一个明晃晃的大号云铜火盆,屋子里仍然寒峭逼人。所以阿淑的病看上去,并不像她自己感觉的那么好。 翁同龢万分不忍,一边往她身后塞枕头,让她靠得舒服一些,一边埋怨道:“有什么事,我到前头说给他就是了,你好好养病,又操这个心做什么?” 但阿荣还是叫来了,在外屋隔着帘子,规规矩矩地请了一个安,问婶娘有什么吩咐? “阿荣,婶娘的病是没有指望了,你这趟回南,给你六叔在老家,好好物色一个人,我走了,也好闭眼了。” 翁同龢又好气又好笑,打发走了阿荣,有一番话要说。 “阿淑,”翁同龢先闲闲地问起:“你今年,是三十了?” 阿淑摸不清丈夫要说什么?但她是一个极聪慧的女人,知道他一定有要紧的话要说,就也闲闲道:“你这呆子,我是道光九年生人,今年整整三十一岁了。来你翁家十年,未给你添一男半女,古圣贤有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阿甫!”说到这里,她突然拿出严厉的口气:“阿甫,我不能让你在我手里断了烟火!” 翁同龢沉默。怎么是在你手里断了烟火呢?是在我自己手里断的烟火,这你又不是不知道。翁同龢看看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妻子,很想抱住她,放开来哭上一哭,但还是忍住了。妻子的性情,外柔内刚,小事或可商量,大事却极有决断,想好了的事情,不太能够说服。 但是你还年轻,才三十一岁,怎么知道这病就治不好了?等治好了病,养好了身子,再操办这件事,又哪里晚了?而且就是纳妾,又有什么必要,非要大老远地,跑到江南去找? 当然,这些都是心里的话,看着妻子凛然的神色,他有些时候,总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对这个汤氏妻子,翁同龢真是又敬又爱,看得比自己还重;为着她的病总没起色,他最近以来,很读了一些医书,已经略通歧黄之道。 到了晚上,相帮着妻子的陪房丫头小云,侍候她吃了汤药,扶她躺下,翁同龢来到外间。每晚,他必临一张颜真卿,然而刚刚铺开纸,正在研墨,父亲差人喊他来了。 翁同龢很是诧异,一般说来,父亲晚上是不让人打扰他的,怕的是影响他读书。所以翁同龢显得有些惊慌,以为三哥那边,又有什么重大变故发生了。谁知赶去一看,父亲正在吸水烟,而母亲在边上陪着,意态甚是萧闲。 “阿甫!阿淑这孩子,真真是一个贤淑媳妇!”父亲上来就是这么一句,让翁同龢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和你娘,已经商量过了,阿荣此次回南,就照阿淑的意思,给你物色一个常熟的女子。常熟女子性情温雅,烧得淮扬菜,这样,阿淑也可以安心养病了。” “不好!”翁同龢一反常态,用很坚决的口气说。 都不说话,翁心存“呼噜呼噜”地抽了一阵子水烟袋,方问道:“为什么?” 翁同龢没有回答,他觉得有些话没法对父亲说。父亲那里,只可以说一些大道理,若是说阿淑正在病中,这个时候纳妾,会寒了阿淑的心,父亲一定会认为是自己小心眼,拿阿淑想歪了。 所以干脆不说。又沉默了一会儿,看看父亲无话,翁同龢站起身,惴惴地告退了。 本想着一回屋就给妻子一点脸子看的,待到听她咳得卧不安枕的声息,又老大的不忍心。但他也不想马上回卧房,就一个人在外屋坐着。 没有点灯,每逢遇着烦恼,他总喜欢这样一个人坐在黑暗中,静听窗外的声音。妻子的咳嗽声清晰地传来,让他清醒地意识到另一个生命的存在。窗外,北风呼呼地吹,天空开始飘洒起入冬以来的第三场大雪。 夜气更重了。 “阿甫,外头是下雪了?” 里间突然响起妻子的问话声,翁同龢一惊而起,回道:“是,落了有好一会儿了。” “那,你就打算一直在外头坐着?” 能感到妻子揶揄的笑意,翁同龢走进去,为她掖掖被头,在床沿坐下来。黑暗中妻子伸过手来,抚摩着他的双膝,有凉凉的气息透过来。 自打病了以后,妻子的手就一直这么凉气浸人。 翁同龢抓起妻子的手,吻吻冰凉的指尖,正想脱衣躺下,妻子说话了: “自古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我夫妻十载,心心相印,唯一的缺憾,是我没能给你翁家添个一男半女。阿甫,”妻子柔下声来道:“一想到这一点,我就心有不甘,也对不起爹爹!” 这是汤氏一天来,第二次在丈夫面前,流露出强烈的遗憾。翁同龢定定地看着她,不知说什么好。也许是因为老师汤金钊的缘故,三个媳妇中,翁心存对汤松看得最重,这次入冬以来,阿淑咯血的毛病重犯后,父亲一直是忧心万分。所以听得这话,翁同龢正好拿话头接上:“爹爹已经是望七的人了,阿淑,不为旁人,就为了爹爹,你也不该胡思乱想。” “唉——”黑暗中,阿淑深叹了一口气,说:“我怕还没有我娘的福气,娘还有我;就是再不胡思乱想,老天爷给我的日子,也不多了!” 主动提起她早死的母亲,这在阿淑,还是成亲以来的第一次。这让翁同龢感到不安。这一夜,他辗转反侧,一直到天快明了,也没睡着。雪越下越大,从丑时起,窗外就是明晃晃一片,漫天的飞雪,将窗户纸映得雪亮如昼。翁同龢思前想后,满心是推不开的事,到得天快明时候,刚想迷糊着,鸡又叫了。 雪天拂晓的鸡鸣声,听上去清醒而辽阔。 上午,雪仍是在下,饭后,翁同龢在妻子的床前坐了一会儿,看阿淑迷迷糊糊睡去了,方才起身去书房里读书。雪天围炉读禁书,自古为文人的一大趣味,翁同龢虽无禁书可读,闲书却有不少,这时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明刻本的《十竹斋书画谱》,神思不属地读起来。 慢慢的,就读进去了。刚刚读出点儿滋味,潘祖荫的小书童芹官却闯了进来。 “这贼胚,喊着喊着,就自己闯来了!”翁升跟到后头说。 “老甲鱼,吵什么吵?” “老甲鱼”是江南骂人的话,相当于北方话的老家伙。这芹官,和他主人一样口无遮拦:“翁家少爷,我家少爷请你过去,去晏了,打我的屁股!” “喔?这样的雪天,是有什么消遣么?”翁同龢问。 “翁家少爷,我家少爷说,今朝辰光,正可以吃酒。” 翁同龢笑了,想这正是潘伯寅的语气,本想推辞了,想想在家也是无聊,不如就出去走走,和他们讧一讧也好。 潘祖荫字伯寅,江苏吴县人,和翁同龢是总角之交。他祖父潘世恩,为乾隆五十八年癸丑科状元,潘氏即从他开始,走读书取士的道路,至今已有三代,是苏州所谓既“贵”且“富”的大阜潘家。原来苏州潘氏,统出于徽州歙县北岸的大阜村,是徽州有名的大家巨族。大约从清朝初年起,潘氏陆续有卜居苏州者,从事各种商业活动。而潘世恩一脉,则由于从事的是盐业专卖,逐渐成为江南一带有名的大盐商。苏州潘氏,也就从此有了“贵潘”、“富潘”和“野潘”之分。潘世恩中了状元以后,平步青云,历事四朝,迭掌文衡,道光十三年拜体仁阁大学士,不久入军机,晋东阁大学士,充上书房总师傅,加太子太保。道光十八年,再晋为武英殿大学士。是这样的家世清华,钟食鼎鸣,潘祖荫难免沾染上一些少年名士的派头,是京城里有名的富贵闲人。 潘府位于北半截胡同,距南横街头条胡同的翁府,虽说还有一段距离,翁同龢却不想坐车,也不想乘轿,反正时候还早,不如就走了去,一路也赏赏雪景。打发走了芹官,他略作整理,随后就安步当车,慢慢悠悠地踱出家门。雪停了,丽日高照,京城里的街巷屋宇,骤然间变得晶莹华丽,看上去有些陌生。那些平日里低矮的茅屋,尘土飞扬的胡同,此刻都被白雪覆盖成纯美的景致,世界也骤然变得明亮起来。 鸟雀子都出来了,在雪地上不停地跳跃、婉转,寻找吃食。 小年将至,除夕日近,年味是越来越浓了。一路上行来,便看见街道两旁有不少卖春联、卖钟馗像、卖门神的,雪地红日,映照得特别鲜艳。小户人家年三十上供用的蜜供,这时也都出了摊子,高高地坐在面案子上,等着有人来买。蜜供是一种用面和蜜糖攒成的宝塔型油炸食品,年三十供过祖宗以后,分给孩子们吃,是贫家小户年下最实惠的供品。这么边走边看,渐渐地目不暇接。走不几步,就能遇见一个孩子,扛着牌子在人群中走——这是戏园子为着招揽生意雇的半大小子,牌子上写着当日的戏目。翁同龢往迎面过来的一个牌子上瞅了瞅,发现上头写着《桃叶渡江》几个字。 翁同龢笑了。《桃叶渡江》是乾隆五十五年庚戌科状元石韫玉的一出戏,写王献之纳桃叶为妾的故事。石韫玉字执如,别署花韵庵主人,和潘祖荫是同乡,也是江苏吴县人。他留下来的杂剧曲目甚多,最有名的为《花间九奏》,是包括《桃叶渡江》在内的九种单折短剧。 让翁同龢想不通的是,他放着好好的官不做,却去写什么杂剧,这不是不务正业,是什么? 刚一进北半截胡同,就看见芹官在胡同口张望——人都到齐了。潘家的管事潘福特为等在潘府的八字门墙前,看翁同龢来了,张罗着要开中门——为着翁同龢的状元身份,特别贵重,让翁同龢给拦下了。潘府的门罩上,雕满了花鸟人物,都是工艺精湛的徽州石雕,在京城里十分有名。 “叔平!今朝你要受罚!” 潘祖荫远远站在滴水檐下,笑吟吟对翁同龢说。 “罚、罚、罚!”翁同龢快步走上台阶。 屋里坐满了人,正在高谈阔论,看翁同龢进去,也不招呼,也不让座,兀自滔滔不绝。翁同龢一看,除会试同年夏同善和延煦而外,还有朱学勤、曹毓英和许庚身等人。曹毓英江阴人,许庚身仁和人,家乡俱在烽火连三月的江南,谈话不免激愤。彼此都是相熟的朋友,看翁同龢坐下,端起了茶盏,才一起埋怨他来迟了。 “星叔,老师的身子还好?” 翁同龢不理会,凑过去先和许庚身打招呼,因他的六叔许乃普,是丙辰会试副考官,翁同龢算是在他手中取的士。 许庚身笑着点点头,略欠一欠身子道:“叔平,多蒙想着,我一定把话带到。” 炉火正旺,红彤彤的,将潘家的大厅堂烘烤得温暖如春。 “伯寅,你猜我刚从街上过,看见戏牌子上举着的,是哪出戏?” 听得翁同龢这样问,潘祖荫未免惊奇:“哪一出?” “贵同乡的《桃叶渡江》,广和楼。”广和楼是道光以来京里有名的戏楼,翁同龢说着,又忍不住笑道:“我说伯寅,贵同乡放着好好的官不做,怎么想起来去写戏啊?” 石韫玉后来,以足疾乞归,主讲于苏州的紫阳书院,在家乡建凌波阁,藏书四万卷,长于经世之学,著述通贯古今,潘祖荫想,这也不算辱没了状元的头衔吧?这么想着,就决定说上几句,刺一刺自以为是的翁同龢。 “同乡不同乡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乾隆五十五年庚戌科状元。”潘祖荫冷着脸,大声说。 翁同龢有点小小的失悔,知道自己刚才的话,有失厚道了。 “伯寅,”朱学勤打岔道,“你怎么样我不知道,到这时候还不开席,我可是饿得招不住了!” 翁同龢心感地对他笑笑,喊了一声:“修伯!” 朱学勤字修伯,是军机处的红章京。军机处的全称为“办理军机事务处”,从雍正八年创设以来,一直是“政之所出”,为枢廷决策的发源地。军机章京即为军机处秘书,从内阁、各部院衙门调派中书、司员、笔帖式等下层吏员兼任,官品虽说不高,但接近天子,参与机要,故又被人们称作“小军机”。在朝廷上,军机章京是享有挂朝珠、穿貂褂、用全红帽罩等等特殊待遇的,所以即使是朝中大臣们见了他们,也要口称“某老爷”。 说话间酒就上来了,是南酒,苏浙一带称作老酒,其实是黄酒的,寒冬天气,要加了红枣生姜,煮沸了才好喝。 主人潘祖荫站起身来,开始让客入席: “琢翁,你上坐!” 这是说曹毓英。曹毓英字琢如,军机领班,俗称“达拉密”,在今天在座的人中,不仅年齿最长,身份也最高。原来军机处自嘉庆四年起,定制军机章京为满汉各两班,每班八人,共三十二人。各班设领班一人、帮领班一人,满语称“达拉密”和“帮达拉密”。曹毓英就是汉班的“达拉密”,多思寡言,很得恭亲王奕訢的倚重。 “哎——!”曹毓英推辞:“我哪里能够上坐?有延树南在嘛!” 延煦慌忙摆手:“琢翁、琢翁,言重了、言重了!” 延煦字树南,是宗室,故曹毓英有这么一说。 然则潘祖荫已经不耐烦了,自己抢先在主人的位置上坐下来,大声嚷道:“都坐下、都坐下!搅什么搅?再这么搅下去,肚皮要唱空城计了!” 潘祖荫虽久居京都,却仍是一口绵软的吴语,最爱说别人“搅”。 于是不再虚让,纷纷胡乱坐下。潘祖荫是一个大而化之的人,名士派头十足,和他讲礼数,有时只能是你自己尴尬。 “绿蚁新焙酒,红泥小火炉,可惜雪停了。”朱学勤对着许庚身举举酒盅,问:“星叔,你杭州那边,最近有书信来吗?” 许庚身摇摇头。虽说打了几场胜仗,但每天在军机处指画战略的许庚身深知,江南战事仍然吃紧,他一族近百口,都还留在杭州崇新门外聚族而居的老屋“横桥吟馆”,所以实在是忧心如焚,没有心思吃酒。 对太平军的战事如此,而中原的平捻,情况更糟,正应了那句皖北土语:捻子捻子,越捻越大。自前年,涡亳一带的“五十八捻”在皖北重镇雉河集会盟后,捻军在捻首张乐行的统领下,愈发锐不可当。僧格林沁亲王带领他的蒙古马队在皖北剿捻,左冲右挡,疲于奔命,大捻子却是越剿越多。去年十月,捻军攻陷南阳府,知县施作霖走不能走,降不能降,在署中自杀了。 这已经是开年以来,第二个因匪乱而自杀的官员。在他之前,六月间,云南回民聚众造反,手持刀枪棍棒,呼啸着逼近省城,云贵总督恒春百般围追堵截而无可遏制,在回众攻陷总督衙门的最后时刻,和其妻一起自杀。 说起这些话题,心情颇为沉重,酒喝不下去了。 “叔平,李开芳其人,听说过?”夏同善突然问。 翁同龢摇摇头,不知夏同善所问的,是一个什么人物?但席间有人知道:“噢,是不是送僧王世袭罔替的那个李开芳啊?” 李开芳是太平军里,和林凤祥并称勇猛的一员虎将。咸丰四年,林、李二人率太平军攻占了静海,京畿一片惊慌。时为科尔沁郡王的僧格林沁聚兵三万众,大破太平军于直隶以北的连镇,生擒林凤祥于马上。此时李开芳正被胜保围困在高唐州,及至林凤祥被擒,僧王移战胜之师与胜保会合,一起攻打李开芳,形势一下子变得明朗。在李军退走高唐以南四十五里的冯官屯后,僧王命部将决黄河之水灌淹敌营,太平军由是大败。 接下来,坊间的传说颇具戏剧性,说是李开芳在溃不成军以后,向僧王乞降。僧王先缴其枪械,然后让衣衫褴褛的太平军兵士排好队,正式向官军投降。正在这时,过来了一队人马,高张红伞,仪仗煊赫,是李开芳到了。僧王传令进来,一见之下,大吃一惊,只见这李开芳头戴黄绸绣花帽,身着白绸短袄,红裤红鞋,年约三十二三,打扮得甚是妖娆。他贴身的两个小童,也都着红色绣花衣裤,足履红鞋,面目娇媚若女子。通过左右持刀环立的清军队伍,走进僧王的营帐时,李开芳从容四顾,毫无惧色。 一军皆惊,僧王知道此人不可能真心投降,遂在营中将他斩杀。 但也有人说,李开芳并未乞降,而是被僧王设计擒获,死前慷慨激昂,大骂官军,死得甚是英勇。 一时真假莫辨,但不管怎么说,僧格林沁因此而由郡王晋升亲王,世袭罔替,却是千真万确的了。 听众人七嘴八舌,讲完了这一段,翁同龢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哎,琢翁,怎么着?说是广州那边,形势也不容乐观?” 曹毓英叹了一气,推托道:“星叔,让星叔说吧,军务上,星叔知道得更透彻。” 许庚身对东南一带的地理形势,了解甚详,而当时主持军务的亲贵,大多从未出过京城一步,因而对江、浙以及长江中下游的情形所知有限,常常弄不明白曾、左、李等人的报告战事进展的军报。而指授方略,则需要有人对山川形胜了如指掌,所以朝廷在军事上,就更多地依靠许星叔。 “十四那一天,广州已经沦陷了。”许庚身十分沉重地说。 众人大惊,如此说来,也就是前十多天的事。 广州沦陷,是沦陷于英、法联军之手,这样一来,东南的局势更加危迫。先是,咸丰六年十月,有英国船只亚罗号张挂英国旗帜,自外海进入粤河,巡河的水师千总发现后,将船上的旗帜拔去,并将舰上十三人系押省城,由是与英国领事巴夏礼产生冲突。当时的两广总督为叶名琛,刚愎自用,慷慨自喜,在与巴夏礼的交涉中一再掉以轻心,一直到英军炮击省城广州,兵分五路入城,纵火焚烧了总督衙门后,他仍然一味迁延,得拖且拖,得过且过。 但因为英军此次进攻,并未获得英政府的命令,加以兵力单薄,不能坚守,不久就退回到军舰上去了。广州民众看到英军退去,争起暴动,放火焚烧洋人住所,也不辨是不是英国,而将英、法、美各国商馆一并烧掉。英法两国由此结成同盟,于咸丰七年十二月初九,致叶名琛哀的美敦书,言明如不按英法要求签订条约,则限期攻城。 就是在这样万分危急的情况下,叶名琛不仅仍然毫无战事上的准备,而且仍然置之不理。结果英法联军于十二日遣兵六千登陆,十三日占领海珠炮台,十四日再次攻陷广州。 “唉!我为叶昆臣可惜!”许庚身叹息道:“刚被洋人擒获时,他该投水自尽才是,现在,想死也死不成了!” 叶名琛字昆臣,湖北汉阳人。据说广州复陷后,叶名琛走匿左都统衙门,被同盟军搜出后,将他捆绑到英国军舰上。他的仆从以手指指河水,暗示他跳水自尽,免得受辱,叶名琛瞠目不语,假装不懂他的意思。而广州民风激烈,嫌他在对英交涉中一味狂妄自大,以致失却战机;被捕后又不能慷慨赴死,以致辱身辱国,就想出很刻薄的的话来形容他。 “噢?什么样刻薄的话?” “不战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相臣度量,疆臣抱负,古之所无,今之罕有。” 许庚身说到这里,很沉重地摇摇头,说不下去了。 “这不是内乱未平,外患又起吗?”夏同善吃惊道。 许庚身仍是摇头,不忍言说的样子,曹毓英接过话头,说:“何止广东,黑龙江对俄交涉,更加棘手。” 原来自康熙二十八年九月初九日,中俄《尼布楚条约》划定疆界以来,俄国就一直不甘心,从彼得大帝起,俄国诸皇无一不以重新划定疆界,夺取黑龙江为目标。女皇卡捷琳娜在位时尤其野心膨胀,多次挑衅。《尼布楚条约》又称《黑龙江条约》,是大清外交史上所称“最荣誉”之条约,但即便如此,东三省外兴安岭以北以及额尔古纳河以北,也丧失了几千万公里的土地。就是尼布楚城,原先也是中国的领土,自订约之日被俄国占据后,中国黑龙江上游的这一重镇,也就永远地失去了。 “现在乌苏里河口,都住上了俄国居民,是这几年陆续移来;俄国海军将领普查钦,也由彼得堡到了天津,结果如何,还不知道。” 听得许庚身这样一说,众人情绪越发低落,好好的一场雪天小酌,没等喝出味来,就草草散了。 因为他三哥的原因,翁同龢的心情愈加纷乱,从潘家散了后,就进了一家书场。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回到这种地方,进去一看,尘土飞扬,人声鼎沸,气味大得熏人,勉强听了几句,到底坐不住,还是起身走了。 回到家中,已是掌灯时分。上房里见过了翁心存,问了安,略站一站,就准备回自己的房间。 “怎么了?”许太夫人不满道:“出去一趟,就偎灶猫似的,垂头丧气?” 翁同龢不着声,行了礼,默默退出。 “还是少历练,”许太夫人对翁心存埋怨说:“阿甫什么时候,能像阿三那样,我就放心了。” 阿三是指翁同书。 回到自己房间,十分意外的,翁同龢看见汤氏正依床而坐,在灯下翻看她自己的画册。这是入了腊月以来从没有过的事情,翁同龢的情绪一下子就好了。 “阿淑,落雪不寒化雪寒,你怎么就穿这点点——看别冻着!”说着,就上来为她焐手。阿淑仰起头来,对他笑笑,灯底下,两颊竟现出些许的红色。 妻子善画,尤其是兰草,用笔简净,格调清雅,为翁同龢所激赏。 问到潘府上聚宴的情形,翁同龢略略说了一说,又说到与潘伯寅那点小小的龃龉,自悔道: “你说过我多少回了,要我出言谨慎,可到了时候,就又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你这呆子!”阿淑笑着责备:“不是要你出言谨慎,是要你宅心仁厚。老话说吃亏是福,心地宽了,天地自然就宽,阿甫,这要不存心才好。” 翁同龢听了,心中一惊,仔细想了一会儿,想这阿淑确有过人之处,父亲多次告诫自己,施德勿存心,但一直不能理会这话的深意,今天让她这么不经意的一句话,就给点醒了。 于是翁同龢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道:“阿淑,看来我再怎么用心,也是跟不上你的心思的!” 汤氏不说话,细长而美丽的眼睛眯起来,看着不知什么地方,眼神也渐渐变得迷离恍惚。过了好一会儿,才突然醒过来一般说: “阿甫,你翁家一门几世,疏食饮水,矻矻苦读,终于出了一个状元,是你翁家祖上的阴德。我原想能与你夫妻厮守,白头偕老,如今看来,是不能够了。” 翁同龢一时摸不清这番话的意思,不知妻子想表达什么?但话里深藏着的伤感,还是感受到了。所以就不愿深想,胡乱岔开道: “你看你,我不过就出去一趟,和潘伯寅他们一起吃吃酒,就说了这么一大堆。以后只在家里陪你,任是什么人相邀,也是不去的了!” 汤氏笑笑,伸出手去,疼爱地摸摸翁同龢的脸,像对一个孩子。 那一夜,夫妻俩都睡得不踏实,虽说是各自不敢翻身,怕让对方知道,却几乎都是大睁着俩眼到天亮。所以第二天早晨起来,阿淑的病情突然加重,连着咯了好几口血。 翁同龢很惊慌,心中还隐隐地有一种无来由的不安。 医生很快就请来了,是新近刚刚恩赏了四品京堂衔的太医院太医叶澄心。叶氏祖居徽州,世代业儒,到了他父亲这一代,突然弃儒从医,师从新安医学名家,祁门汪氏的后人汪硅,很快就名满天下。所以到了叶澄心这一代,就举家北迁,在京城里买下了一处大大的院落,安顿下来。因为名声大了,渐渐为宫里所知,被选进了太医院。 翁心存忧心忡忡,但也不能废了礼数,看见叶澄心进了大门,先在滴水檐下站定,远远地拱拱手,又走下台阶,紧走几步,迎上去。 叶澄心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一边撩起袍襟,做出预备磕头的架势,一边说:“中堂中堂,这、这怎么当得起!” 说着,就要跪下去。 咸丰六年十二月,也就是翁同龢中状元的同一年冬天,翁心存以吏部尚书升了协办大学士。清朝的内阁,至嘉道以后,形成定制,四大学士两协办,大致满汉各半。由尚书一升协办,即为“入阁拜相”,称谓与大学士相同,都称作“中堂”,身份至贵至重。翁心存自然不能让他跪,一把扶住了,又好一番谦让寒暄,方才携着手,向病人的房里走去。 这边,翁同龢看着,心里已经火烧一般的焦躁,却又不好明催,只得高高打起帘子,做出催促的样子。 叶澄心终于坐下来了,闭上眼睛,切了一会子脉;又让伸出舌头,看一看舌苔。汤氏脸色蜡黄,神色十分的委顿,在床头上靠着,有一瞬间,翁同龢觉得她好像都没有了声息。 “令媳的这个病,不妨事的,吃我两剂药,调理调理,等过了这个冬天,一开春,自然就好了。” 翁同龢一听,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接过下人递上的热手巾,擦擦手,叶澄心转而问翁心存道:“翁大人,听说您老人家,藏有一套明朝万历年间环翠堂的《文坛列俎》,可否让我开开眼?” 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往外走,又回身对翁同龢道:“世兄请留步,照顾病人要紧。” 翁同龢喜动颜色,勉强将他送到卧室门口,即返回来对妻子说:“听见叶先生的话了吧?勿搭界——你只管放心!” 汤氏没有说话,只无声地笑笑。 可是一进了书房,叶澄心马上换了一副神色,口气严峻地说:“令媳的脉象,很是不好,翁大人,府上该早早预备着才是!” 翁心存吃了一吓,但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很快就平静了:“那么如洗,依你看,还能撑多少日子呢?” 如洗是叶澄心的字。 “撑过正月,撑不过二月;撑过了二月,挨不过三月——翁大人,这是没有法子的事!” 但是翁同龢这边,却是让叶澄心的一番话弄得信心大增,一心只盼着这个冬天能平安度过,到了开春时候,妻子的病就有大起色了。 说话就腊月将尽,快到春节了。这一段,江南的战事仍是让人忧心,翁同书来信,扬州一带,雨雪霏霏,阴寒逼人,江南的将士,不仅没有御寒的棉衣,就是粮饷也严重不足,一日三餐都无法保证。翁心存还在找机会,想让他回到京里来,哪怕是做个穷京官,也比这样一家老小整天为他提心吊胆的好。加上汤氏的病,到了最后拖日子的关口,咯血已是三天两头的事,所以翁家戊午年的这个年,过得甚是潦草。 转眼就到了咸丰八年的二月,民间孩童在龙抬头的这一天,都剃了新头,天气也渐渐和暖了。这一天,翁心存从宫里回来,一反往常眉头紧蹙愁眉苦脸的样子,一问,原来,钦差大臣和春、江南提督张国梁合兵进围金陵,大破太平军,江南大营恢复了。而湖北那边,布政使李续宾和总兵彭玉麟,在围攻九江府城长达半年之久,人困马乏,考虑着撤还是不撤的当口,却因为太平军的一个小小的失误,也开始收功了。 对于翁家来说,来自于南方的压力稍减。不久又传来消息,在德兴阿营中帮办营务的翁同书,在收复浦口,攻克瓜州的战事中积极赞画,用兵之名日起,传得连京里都知道了。这天,在照常的奏对结束之后,咸丰帝突然喊了一声: “翁心存!” “臣在!” 说着上前一步,“叭”地一甩马蹄袖,跪下。 “翁同书在江南,赞画得好!朝廷正在用人之际,你的两个儿子,文事武功,都很肯巴结,朕这里,都听说了!”皇帝顾盼自喜道:“传朕的旨意下去,翁同书赏穿黄马褂!” 这是殊荣,对翁心存来说,颇慰老怀。当然,这样一来,也就不谈将儿子弄回到京里来的事了。 怀着略略舒展的心情,翁心存退朝回家,然而一进南横街,离大门还有老远一段路呢,就闻到了浓烈的汤药味,翁心存的心绪,一下子又坏了。 当晚,老公母俩在灯下闲话,说到白日里皇上天语褒奖的事,许太夫人道:“老爷,药官在外头,虽说是出生入死,可也是建功立业的事,朝廷这般的看重,不回就不回吧。” 翁同书号药房,所以小名就叫个药官。翁心存听了,半天不开口,只胡噜胡噜地吸他的水烟袋。 “我知道你是揪心阿淑的病,但人这一辈子,哪能事事如意?阿淑这也是命中定数,你这样子揪心揪肺,她就能好了?” 翁心存仍是不开口,半晌,才无限痛心地摇摇头,不忍言说道:“就是对不起老师啊,把阿淑嫁到我们家来,我……”摇摇头,说不下去了。 看他这样,许太夫人万分不忍,吩咐翁升道: “去!看看六少爷在哪儿,叫他到上房里来一趟。” 翁同龢的房里亮着灯,人却不知哪儿去了。翁升侧耳听听,少夫人的卧室里静悄悄的,好像没有声息。正准备前院后院地去找找,却发现翁同龢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的老梅树底下。 黑黢黢的,吓了翁升一跳。 这棵老梅,是少夫人汤松从兵马司中街的老宅子移来,年年亲手侍弄,到了腊月,总要剪下一枝两枝,给翁同龢供在书桌上。 随翁升进屋的翁同龢,灯底下一照,看出来是刚刚哭过了。翁心存想了一想,觉得有些话还是先说透了它: “阿甫,阿淑的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年前如洗先生来,就已经说过,撑不过这个年去。现在不单是撑过了年,还撑过了二月,在你,也就不要再存什么痴心之想了。” 没等听完,翁同龢已是泪如雨下。这些天来,虽说是阿淑咯血的毛病越来越重,他心里却还是一直存着妄想,想着等到了三四月里,春暖花开了,她的病就慢慢好了。如今听爹爹这么一说,最后的一点希望也破灭了。所以这会儿的感觉,是一种无边无际的绝望,只想着能赶紧抓住一点什么才好。 “爹爹!娘!”翁同龢背过身去,脸朝着隔扇,瞑目如死,“我不要阿淑死,不要她死——她死了,儿子也就不在了!” “这孩子!”许太夫人走过去,拿他搂在怀里,发现他满脸是泪:“娘还活着,你要到那里去?”说着,也流下泪来。 翁心存这时,却颇能体念儿子的心境:“翁升,扶少爷回房去吧,就不用临帖了——早早歇息。” 翁同龢从五岁开蒙,每晚临帖,即便是新婚之夜,也从未间断过。这一夜,天气奇寒,竟和数九天似的,冷得彻骨。到了丑寅交接时候,汤氏的病情突然恶化,大口大口呕血,到天快明时分,呕了有半升鲜血。翁同龢夫妻情深,一看到妻子要抽搐,就赶快跑到外间,面对着墙壁,不忍心看;倒是汤氏从娘家带过来的陪房丫头小云比较镇定,一边伺候主人,一边还要照顾翁同龢,防他昏阙过去。 叶澄心是天将明时刻匆匆赶到的,顶着一身寒气进来,略微看了一看,方子也不愿开,就拱拱手准备告退。 翁同龢此时,已经完全失去了思想的能力,只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地抓住叶澄心的手,不放他走:“叶先生,叶先生,你不能见死不救啊,我,我给您跪下了!”说着,趴下就“嘭嘭”地磕头。 “快!姑爷,小姐醒过来了,要和你说话!”小云从床前跑过来,扯住翁同龢说。 翁同龢脑子里空了一般,让人推拥着来到床前,看到妻子已经醒了过来,闭着眼,微微笑着,看上去脸色还好。 “阿淑!阿淑!你吓死我了!” 翁同龢扑上去,把脸俯在妻子的手上,半天不动弹。 汤氏试着抬抬手,想抚摩一下丈夫的脸,却没有力气抬起来。 “阿甫!”翁心存拉开翁同龢说,“你先不要哭,要让阿淑说话!” 汤氏感激地对公爹笑笑,又闭上眼,歇息了一会儿,方才拉住丈夫的手问:“今儿是几了?” 翁同龢有些愕然,然则不等他说话,汤氏又兀自喘息着问道:“阿荣回南,总该有信来了吧?” 这一段日子,汤氏总提这个话头。阿荣前几天,是刚刚有信来,说到受六婶嘱咐,为六叔买妾的事,有了眉目了。是常熟城里一户陆姓人家,祖籍太仓,原也是官宦之家,后来不知怎么的,败落了。这家子有个小姐,今年十六岁,相貌不是多么出众,却是识了字的,最难得的是人品端庄,举止文雅。因为爹娘死得早,一直跟着哥嫂度日,现在她哥哥嫂子放出话来,做不做小,倒没什么,就是要一份好人家。阿荣来信,问祖父母和六叔的意见,要是觉着还行,就托人说合去了。 接信那日,翁同龢的一颗心正为妻子的病无着无落,所以不等爹爹把信念完,就生气出来了。这时听得她问,心知还是问的这个事,就骗她说:“阿荣那里,哪能这么快就有信来,你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他办吗?你说出来,我让人告诉!” 汤氏不说话,依然拉着丈夫的手不放;又歇息了一会儿,突然睁开眼,双目炯炯,看定翁同龢道:“阿甫,我走以后,小弟哪里,你要多照应,我汤氏一门血脉,就都在他了!” 汤氏口中的小弟,是指她的异母兄弟汤纪尚,字伯述,这时才八岁。做大姐的阿淑,平日里拿他当儿子一般疼爱,三天见不着,就要念叨。翁同龢心痛如绞,因手被抓着,一动不敢动,只能一边流泪,一边用力点头。才说要扶她躺下,阿淑突然一挺身子,坐了起来,嘶声喊道: “为臣当忠,为子当孝——阿甫!来世再做夫妻了!” 说罢,轰然倒下。 这一天,是咸丰八年三月二十八日,再过两天,戊午年的三月,就要过去了。 屋里随即乱成一团,去抢救昏厥的翁同龢,谁也没有注意到,窗外那株经了一冬严霜的红梅,猛然之间,落了一地的繁花。 正文 第三章 西行垅上 办完了妻子的丧事,翁同龢昏睡了整整一个月。 他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人,多年前大姐寿珠病逝时,他也是大病四十余日不起,那一年,他才十四岁。而汤氏的死,对他来说打击更大,所以再走出房门的翁同龢,看上去有些万念俱灭。 五月天气,太阳已经很有些熏人了,后院的石榴树,开得火一般浓烈。翁同龢心灰意懒,胡乱穿一件灰纺绸的薄袍,外头套一件棉坎肩,站在垂花门下,无可无不可地看着后园。树们都很蓬勃的样子,蔷薇已经落尽了,只剩下一蓬一蓬的叶子,绿得乱哄哄一片。 他并不觉得热,只是觉得,太阳有些刺眼。 三哥翁同书,新近从江南大营里,给他捎来了一套常熟“脉望馆”抄本的《古今杂剧》,是他一直搜求没能到手的,而现在拿到了,却是翻都懒得去翻。刚刚在书房里,勉强撑着读了几页,也是一字不入——只要一静下来,眼前就浮现出阿淑临终前憔悴的面容。 真是恨不得跟了她去啊。 翁同龢这样想着的时候,心里又开始了一阵一阵的搅痛。 汤氏的灵柩,按她生前留下的话,暂且寄放在城外的五福寺,她希望有一天,能够归葬常熟虞山鹁鸪峰下的翁氏祖茔。她活着时,翁同龢曾答应,选一个杏花春雨江南的日子,带她回綵衣堂走走,看看“柏古轩”里的那株老柏,以及遍植于柏树周遭的梅树与紫竹。而现在,这一念想,是永远永远也不能够实现了。 一想到这一切,翁同龢就有一种痛彻心脾的感觉。 就在翁同龢卧病在床,昏昏沉睡的那些天,英法联军攻陷了大沽炮台。自上年十二月广州失陷后,英法两国即相互勾结,胁迫中国政府改换章程,赔偿军费,增开商埠,而俄美两国也乘机要求增改通商条约。与此同时,四国各率其舰队会集上海,准备攻打天津。朝廷诏令户部侍郎崇纶、内阁学士乌尔衮泰,会同直隶总督谭延襄与四国协议条款,四国却以所派之人均不是首相为由,拒绝会谈。 情势一下子变得紧迫起来。 而就在朝廷上下一片混乱,朝臣主战主和各执一词之际,联军舰队突然驶进了距天津二百余里的海口,接着炮击了大沽炮台。京师当日发表了戒严令,派大学士桂良、吏部尚书花沙那火速驰赴天津,与四国代表和谈。桂良是恭亲王奕訢的老丈人。俩人刚一到天津,未及喘息,英国人就拿出了由他们一方新增订的五十六款条约,逼他们表态。条款中最关键的四条,一是允许派遣公使进驻北京;二是除原有的五口通商口岸外,增开烟台、台湾、潮州、琼州等处为商埠;三是赔付军费银、商亏银共四百万两;四是传教自由。法国人一看,也随即拿出了四十二条,大致与英国相同,胁迫中国政府正式签约。 这样,五月十一日,桂良代表清政府,与俄国签订了《中俄天津条约》;十六日,与美国签订了《中美天津条约》;二十四、二十五两日,又与英国和法国,分别签订了中英、中法《天津条约》。 因为病着,家里人一直不敢把这些不好的消息告诉翁同龢。 “少爷,军机处朱老爷来了,在小书房里头候着。” 翁升快步走进后园,一直走到翁同龢跟前,才放低声息,小心翼翼地说。 翁升在翁家多年,虽说是仆从的身份,做的却是管家的事务,翁同龢对他一向敬重,看他这样,很是不安。知道朱学勤来了,翁同龢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自从有一回,自己在昏迷中,他匆匆来看了一眼后,这么些日子,朱学勤就再没来过。军机处日理万机,翁同龢并不怪他;心里却是一直盼望着能和他见上一面。 朱学勤站在书房门前,很闲豫的样子,脸色却是憔悴得不得了。 “修伯!你今天怎么得空来了!”翁同龢气喘吁吁地说。 “你病着,跑什么?”看翁同龢喘得厉害,朱学勤一边埋怨,一边自己先进了门。因为是至交,也不客气,进去就在上首坐下,叹一口气道: “叔平,这一个月,唉!一言难尽!” 翁同龢吃惊道:“出了啥事体?眼乌珠红成这样?” 朱学勤摇摇头,用尽量和缓的语气,说了这一阵子与英法美俄四国的周旋,以及刚刚签订的几个《天津条约》,说完后,又重重叹了一口气。 翁同龢听了,久久不说话。 天渐渐暗下来了,屋子里的摆设已经看不清轮廓,翁同龢感到,空气沉闷得厉害。怪不得父亲这些天回来,总是愁眉不展的样子,自己还一直以为是为阿淑的死,和自己的病,万没想到,朝局已经糟成这个样子了。 “这样子屈辱的条款,就接受了?”他气愤地问。 朱学勤没有说话,事实上他也很难回答。这一段,军机处的大小官员,连着多天不得合眼,应对上头的提问,忍受突然爆发的申斥,焦头烂额。皇上已经不止一次雷霆震怒,在朝堂上,将前去天津谈判的恭亲王的老丈人桂良,骂得狗血淋头。 翁同龢心里,突然就有了一丝愧疚,他觉得自己这些天,一直沉湎在一己的哀伤之中,有些过分了。 不行,得振作起来,这么想着,他挽留朱学勤道:“修伯,你不能走,今天你我兄弟,放开来,醉它一醉!” 朱学勤原没有吃酒的心情,他这些天心力交瘁,只想静静地坐一坐。但这会儿看翁同龢的样子,是要处心大醉一场,也就不再扫他的兴。对翁同龢,他是知道得太清楚了,心事细密而感情脆弱,容易沉溺于一己私情,还真得多一点历练才好。 席就开在小书房里,菜不多,都很清淡,翁家的家风,待客简而不慢,酒却是江南带过来的女儿红,正经老坊黄酒,京城里就是有钱,也未必能买得到。所以就你一杯我一盏,相互劝酒,喝到亥时将尽,成心想醉的两个人,就都醉了。 醉眼蒙眬中,朱学勤掏出怀表看了看,发现已是洋人的深夜十一点钟。 “喝!”翁同龢夺过表,胡乱看了一眼,就又塞回去:“洋人的字丑得很,看它做什么?” 谁也不知,俩人喝到了什么时候,第二天一大早,一开门就看见朱学勤的小奚童在大门口站着,说他家主人一夜未归,他家夫人担心死了。翁心存这才知道,儿子他们昨天晚上,喝了差不多一个通宵。 而翁同龢平时,从不贪杯。 翁心存想,醉一醉也好,醉一醉,阿甫心里,就不这么仄懑了。 果然,从这一天起,翁同龢不再像前些日子那般萎靡不振,而是慢慢地开始读读书,临临帖,偶尔也和父亲谈谈时事。这一年是大比之年,每逢大比,朝廷总在五月初起,就开始陆续发表各省乡试的正副考官,一直要到八月初,才能全部简放完。这是因为,为了防止作弊,各省的主考不能早放,早放则留下钻营关节、行贿受贿的空隙;也不能晚放,晚放则有些边远省份不能及时赶到。大致按路程的远近,计算舟车所需的日期,定下各省考官发表的先后次序。最先放的,是云贵两省;接着是两广和福建三省;再其次,为陕、甘、川、湘四省;接下来是鄂、赣、浙三省;而后江南;再而后为陆路直达的山东、山西、河南三省,最后是顺天府,定例为八月初六那天发表,朝命一下,即刻就得入闱,不得迟延。考官是皇帝亲自选派,一般都是由翰林出身的部院官员担任,虽是临时性的差使,却是肥差。因此这一段以来,各部院乱纷纷一片,人人都在钻窟窿打洞,打探消息,奔走门路,希望自己能够侥幸选上。翁同龢因为三年的翰林院学习生活尚未期满,按规矩是不能得着考差的,所以也就不去多费这个心。 说话就到了六月十二这一天,外患引起的朝局动荡渐渐稳定。而对于翁家来说,更有一件大事值得庆贺:朝命翁同书为安徽巡抚,督办军务。 这就是封疆大吏了!明以前,中央临时派大员到各地去巡视,或是为了某一件事派专员去处理,名之巡抚,事毕之后即回京复命,并不是长设的官职。明洪武二十四年,朱元璋敕遣皇太子巡抚陕西,为置“巡抚”官称之始。到了宣德年间,因关中、江南等地不仅范围广大,而且地理重要,乃专置“巡抚”一职,与总督同为地方最高长官。满清入关以后,正式以“巡抚”为省级地方长官,总揽一省军事、吏治、刑狱、盐漕等事务,官阶从二品。所谓的“建衙开府”,上马治军、下马管民,即指的是督抚的权力和威风。这在翁家,自然是殊荣,但也不无忧虑,只为眼前的安徽,烽火连天,城池丢失了几近一半,别的不说,光是上谕里要求的即时克复庐州,就难以实现。 就在翁家父子喜忧参半,不知如何感念天恩的时候,六月二十一日,朝命又突然发布,翁同龢为陕西乡试副考官,正考官则为内阁学士潘祖荫。一月之内,大儿子荣膺封疆之寄,小儿子以尚未散馆的翰林院庶吉士而简任考差,此乃有清以来罕见的恩遇,所以一时间父子荣宠,为满朝文武所瞩目,当然,也难免招来议论,说是沾了上书房师傅的光。 “阿甫,这趟典试陕西,是朝廷对你的爱重,也是对我翁氏一门的恩典。在你,总要勉心勉力,戒骄戒躁,才能不辜负圣上的一片心。” 听得父亲的话,翁同龢规规矩矩地站起来,答了一声:“是!” “外头的七嘴八舌,不用去管它,该走的就多走走——这是你第一趟考差,要虚心。” 朝命是有期限的,所以虽然翁同龢的身子仍不是多么爽健,还是择定了七月初三,宜乎长行的日子启程。定下来后,即按照父亲的吩咐,该走的都走了一遍。到得临行前的那一日,特为安排到他的乡试老师许乃普府上告辞,但许乃普这天上午,约了“寿阳相国”祁隽藻到西山看红叶去了,没有遇见。祁隽藻是山西寿阳人,道光二十一年就已入直军机,咸丰皇帝即位以后,权相穆彰阿就像和珅在仁宗即位以后一样,立时冰山倾倒,于是祁隽藻顺理成章,成为军机领袖。等到了这两年,肃顺逐渐当权,彼此政见便不能一致,肃顺又是那样跋扈的一个人,就常起冲突。一气之下,祁隽藻坚决告病,退出了军机处,这样,才有闲功夫去看红叶。 只是,这才刚刚七月初的时令,去看红叶,是不是有点儿早了? 许乃普的长子许彭寿,正一个人在家临帖,文征明的手卷,草书,范成大的《田园杂兴》,看上去兴致很高。许彭寿原名许寿身,据说有一回许乃普做梦,梦见“开天榜”,状元的名字叫许彭寿,醒来后即将儿子改名彭寿。结果状元没中,中了会元,殿试则是二甲一名“传胪”。这一榜的状元是张之万,和许彭寿一样,都不怎么让翁同龢佩服。 勉强应酬了几句,匆匆辞出。 时间紧得很,翁同龢想多走几家。等从与他有特拔之恩的殿试座师裕诚的府上告退,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正好,可以直接到朱学勤那里吃晚饭。进去一看,平日里走动的几个人,宋雪帆、万青藜等人,早早的都到了,且都已等得很不耐烦。 “你怎么才来?”宋雪帆愤愤道:“肃六真是无礼,今天在堂上,又拿令尊大人画过的稿子,一顿大涂大抹,我看比穆彰阿,也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他是刚刚从朱学勤那里听来的消息,听他这样一说,翁同龢自然上心。这也是他这趟西行,所最不能放心的。肃六是指肃顺,行六,郑亲王端华的异母弟,咸丰四年以来渐获大用,此时为满员户部尚书,与其兄端华、怡亲王载垣相为附和,排斥异己,为廷臣所侧目。可想而知,翁心存和他共处一堂,会是怎样的处境。很多时候,肃顺根本不把他这个汉员户部尚书放在眼里,翁心存画过的奏稿,他随意拿得来胡涂乱抹,连起码的面子也不留。 但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肃顺圣眷正隆,谁也不能把他怎么着。所以翁同龢听完了事情的全过程,没有说什么,只在席间悄悄托付给朱学勤,让他在自己走后,常去南横街走走。 这是不消说的,朱学勤一口答应。 回到家里,已是子正时分,母亲已经睡了,只翁心存一个人坐在灯下,“呼噜呼噜”地抽他的水烟袋,看样子是在等他。 “爹爹,您老人家,还有什么要吩咐的没有?”翁同龢小心翼翼地问,没敢提白天肃顺刁难他的事。 翁心存抬起眼来,看了看儿子道:“阿甫,西北苦寒,你要处处当心。再就是,”说到这里,翁心存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他的脸上,有些意味深长地说:“出什么考题,要多听潘伯寅的,多言贾祸,沉默是金,能不做主,就不做主。” 翁同龢一下子没有听懂,想了一会儿,想透彻了,这才站起来,答了一声:“是!爹爹,儿子记下了。” 雍正年间有查嗣庭之狱,而祸起不测,即是因为出考题。查嗣庭是浙江海宁人,康熙四十五年丙戌科进士,选庶吉士,与其兄嗣瑮、慎行并为翰林,科举门第,逞一时之盛。雍正四年丙午,查嗣庭简放江西乡试正考官,首题出论语“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其时刚刚兴起保举制度,朝廷认为他语存讥讽。随后搜查了他的手札诗草,发现里头有不少悖逆之语,于是拿他交于三法司会审,最后定了逆反的大罪。其兄嗣瑮和慎行,俱受其牵累,发往边疆效力;因他是浙江人,浙江一省举子也受其牵连,被停止丁未科的会试。 这是见之于官书的记载,而民间传言,查嗣庭所出的题目,并不是论语的“君子不以言举人”,而是大学中的“维民所止”。有人因此向上头举报,说是“维止”二字,意在去“雍正”之头,其心可诛。雍正得报之后,震怒异常,此所以查案株连最广,处罚也最重。 但无论如何,因出题获咎,却是千真万确的,所以翁心存才有如此郑重其事的叮嘱。 七月初三这一天,寅正时分,翁同龢就起床了,离天亮还早得很,翁同龢是想一个人静一静心。拿灯拧到如豆般大小,面对卧室墙上挂着的,妻子病中挣扎着画的最后一副兰草,他闭上了眼睛。 心里一片空灵,干净得很。 “阿淑,我要走上一阵子,不能陪你了,你一个人在屋里厢,千万放心。”这么在心里对妻子说着,翁同龢忍不住流下泪来,摘下那幅兰草,卷成一卷,拿它小心地收入行囊之中。 太阳出来了,是个朗晴天,正式告别了堂上的老父老母,翁同龢由五兄同爵陪着,出了西便门。远远的,就看见潘祖荫和一大帮子人,在城边的路亭里头候着,他的小书童芹官,一看见翁同龢来了,就远远跑上来迎接:“翁家少爷,翁家少爷——你哪能搞的嘛?嘎磨蹭!” 芹官是从苏州带进京来的,也是一口吴语。翁同龢笑笑,想这芹官,和他主子一样不饶人。 “老面皮!”抱琴骂道:“上趟逛西山,你不是一样迟到?” “你这贼胚,休要聒噪!”潘祖荫一面骂芹官,一面埋怨翁同龢道:“叔平!你也真会缠烂泥,到这辰光才来,拿多少事体耽误掉了!” 原来俩人的好友赵介人、赵次侯兄弟,徐仲恬、徐季和兄弟,应十里长亭故事,特为准备了酒菜,赶到这里来给他们饯行,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 二人的小厮早已和好,相互嬉闹着,拿酒果茶水在石桌上摆开。众人胡乱坐下,边饮酒,边话别,边分韵赋诗,一直闹到红日西沉,才依依不舍地别过。 天气正热的时候,一路上为避暑气,都是半夜里赶路。往往是三星还在头上,就上路了。初九那天夜间,主仆四人手秉着火烛,渡过了著名的易水。虽说不是萧萧北风,天结地冻,但因着沉沉夜色,一望无际,这条世人传唱的大水,反而给人一种阔大无边的莫测。想起千年前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情景,翁同龢与潘祖荫的心境,都有些说不出的悲凉。 越往西走,天气渐渐凉爽,秋阳也渐渐灿烂。北方的风光,雄伟壮阔,一望无际,带动得人的心胸,也如天地般阔大起来。到了七月十四这一天,就到了井陉县。但见井陉县城其小如斗,危悬于山崖之上,两边山峦起伏,状如万马奔腾,地势甚是凶险。过了井陉再往西走,就是更加险恶的娘子关。这一带城郭,多是建于重山之上,戍楼雉堞,环抱完固,城下微水奔流,訇訇有声,所以翁潘两人,以文人之积习,很发了一阵子感慨。 微水在上古,亦是一条大水,就是此时,夏季涨水的季节,也是白浪滔滔,其势仍然壮观。这就算是出了直隶的地界了,再往西走,就是山西。西北庄稼,比直隶要熟得晚一些,更不比江南。所以沿途走来,路两边的糜子胡麻,这时都才开始收割,金黄遍地,是一个大熟之年。路途中,不时能遇上村民赛神的队伍,喧天锣鼓,傩舞翩跹,是从未见过的场景,让二人很开了眼界。 “叔平,前头二十里,就是尧城,城中有帝尧庙,等一歇,得好好地祭拜一番!” 听得潘祖荫这样说,翁同龢也很兴奋:“伯寅,秦晋之地,是中华古文明的摇篮,沿途旧城古迹,墓葬碑刻,数不胜数,这对你我二人,也是天赐机缘。是得借此机会,好好地看一看,才算不虚枉了这一趟西北之行!” 所以第二天清晨,俩人便起了个大早,安步当车,到了尧城东郊的帝尧大庙。庙已经毁圯得厉害,殿脊上苔藓斑驳,衰草枯劲,庭院中更是草深及膝,狐兔出没其间。都有些出乎意外,但想到中华文明,即是诞繁于帝尧之手,心中都很自然地,生出一种庄严肃穆之感。 “叔平,西北其地,波澜壮阔,古圣前贤,四处留有胜迹,这一趟,真正是让人开阔襟怀!” 潘祖荫的老毛病又发了,一边看一边大发感慨。 翁同龢虽然不说,心里却颇不平静。从小在江南长大,看惯的是杏花春雨,缠绵秀色,西北的高天阔地,一望无垠,确是让他震撼。他们是八月朔日,从凤陵渡过的黄河,其时天空中正飘着小雨,雨丝打在脸上,已经很有些凉意了。风陵古渡,寂无一人,不远处,太华三峰矗矗在望,逢逢然若有云气。滔滔黄河,自龙门南来,至潼关曲折东流,甩下一个弧圆,所以这里又称“河曲”。对岸壁立的青山,看上去有些惊心动魄的样子,黄水发出的巨大轰响,充塞于天地之间。 “啊呀呀翁叔平!”潘祖荫大呼小叫道:“如此山河,你我得以登涉,此生还有何遗憾?” 翁同龢不着声,默默站着,仿佛拿自己也融了进去。 过了河,即是潼关。这里已是陕西地界,因此华阴县令杨鰩带了一群人,早已在河西岸站成了巍巍然一大片。 “潘大人!翁大人!西北苦脊,风高路险,这一路行来,还能习惯?”杨鳐快步迎上船头,一手执住一人,殷殷相问。 “哪儿话呢!”潘祖荫说:“比起杨大人来,我们安逸多了!” 翁同龢礼貌地笑笑,对杨鳐拱一拱手。潘祖荫话多,此次又是主考官,所以一路上,翁同龢都是走在他后头,到了地方上,也是让他出面应酬。 当晚,杨县令走后,与潘祖荫秉烛夜话,二人的话题,总在碑版书帖之间。在这上头,二人都嗜之尤深,加之下榻的华岳庙后院,有许多唐宋题记,秦汉碑文,饭后已经细细观摩了一番,此刻便有许多心得要谈。 “伯寅,我于书道,也就是爱之深切,积习难改,每天总要临上一张,真要说,还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翁同龢认为自己的字,无论如何是要高出潘祖荫的,但说出来的话,却甚是谦和。 翁同龢的字,幼学欧、褚,天骨开张,自考中了状元以后,开始用力于颜真卿,加以出入于米、苏之间,所以架子搭得很好。但他早些年为了应付科举,馆阁体上下的功夫太大,而今虽有意避免,但时不时的,仍然免不了大卷子的凡庸之气。满清入关以后,书法承接了晋唐以来,沿袭千余年的重视“帖学”的传统,推崇董其昌,认为他是二王的嫡派,淡墨柔翰,风行一时。特别是清初的皇帝,大多热爱华夏翰墨,崇尚书法艺术的高雅。世祖福临,爱重欧阳询;圣祖玄烨,则最爱二王和董其昌,以至于朝考殿试、宫廷供奉者,无不以董书为榜样。所以馆阁体在开国之初,还是自由舒展的,虽看上去颇为端整,但有董其昌遗风。到了嘉道之后,就渐趋僵化了,各人写来,千篇一律,又因为不许有一个字的破体和俗体,就成为一种专为用来写大卷子的毫无生气的书体。 潘祖荫虽说性格粗疏,对翁同龢却是知之甚深,知道他说的不是真心话,因此拿出恳切的语气道:“叔平,你的字,大气磅礴,圣上都夸奖了的,只是秦篆汉隶,却不能不细心摩挲。” 翁同龢是写大卷子出名的,潘祖荫这等于是批评他。看他不着声,潘祖荫道:“怎么?不爱听啊?” 翁同龢笑了,收起心中的一丝不快,以极其中肯的语气道:“知我深者,潘伯寅也!说真的伯寅,我这趟最大的收获,是亲眼看到了许多秦汉碑帖,这是在京里,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伯寅!”他说着说着站了起来,有些激动:“你等着看吧,这趟回去,我的字,必有脱胎换骨之变!” 潘祖荫有些吃惊地看着他。 到达长安是八月初三,比按朝命要求的八月初二克期到达,迟到了一天的时间。远望长安旧城,城垣高厚,堞墙巍耸,规制宏大,不下于都城。西安将军、都统、巡抚、学政以下,都各各带了自己的僚属在城门下迎接,仪式极为隆重。 “鸣炮!接钦差!” 听耳边礼炮齐鸣,鼓乐激荡,翁同龢这才真正体会到了朝廷考官的至尊至重。乡试的试场,设在城西门内的贡院,初七晚间,和潘祖荫两个人一直忙到深夜,才总算将三场的考题拟妥当了。翁同龢谨记老父的嘱托,出题慎之又慎,凡事全凭潘祖荫做主,并不多言。头场考《四书》,其余二场诗题,三场五经,都无非与圣贤之道、笃行忠孝有关。近年来科场出题割裂的现象愈来愈严重,尤其是初场出经书题,往往强截句读,破碎经文,于不当连处而连,不当断处而断,颇遭人讥评。前不久俞樾因出题割裂而被革职,相传是从《论语》“邦君之妻章”中,割“君夫人”三字;从“阳货章”中,割“阳货欲”三字,出“君夫人阳货欲”为题,是以下章首句接上章末句。这已经不仅是不通,而且是戏侮了,若是放在雍正年间,必会兴起大狱。所以事出之后,俞樾自行检举,得了个革职的处分。 但是翁同龢颇为不解,“伯寅,你说俞荫甫这样大的学问,怎么会出这样子不通的题?” “嗨!不是有个说法嘛,”潘祖荫说着,脸上是忍不住想笑的神情:“相传河南学政衙门,一向有狐仙作祟,学政到任,必得首先祭拜他老人家。俞荫甫自然不肯,这才弄成了深思恍惚,出了个这样不通的题来。不过,”潘祖荫说到这里,突然拿话题一转:“不过叔平,这种事虽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你我此趟,千万小心,千万不要出《大学》!” 原来科考出题,有一个讲究,那就是不宜从《大学》里出题,出则闱中必有火灾。 因为戊午年的中秋正在闱中,又恰逢霏霏秋雨,竟日不歇,偶感风寒的翁同龢就未免百感交结。潘祖荫却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一个人赤足跑到雨中去狂啸,又嘲笑翁同龢体弱多病,多愁善感,懦懦然如妇人。接下来,八月三十定草榜,九月初五发红榜,到这时候,戊午陕西乡试,总算是平平安安没出任何事情地过去了,就都大大松了一口气。 “怎么样,叔平?”潘祖荫得意道:“我说嘛,跟着我,百无禁忌!” “老面皮!” 谁想这话刚说过不久,就发生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获得乡榜第三名的张懋绩,为人所告发,指他所作《四书》文头篇,系抄录兰修馆的全章题文。 “叔平,这个样子,非好好训诫,不足以警惕全体!”潘祖荫的样子很有些气急败坏,虽然查阅核实后,决定将其除名,仍然大声咆哮,让人拿张懋绩带进贡院大堂。 张懋绩进来了,大出意外,是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 “张懋绩,你今年多大了?”翁同龢不由得起了恻隐之心。 “学生今年,今年,虚度六十有三,屡试不售,也是,也是事出不奈……”说着俯下身去,一边叩头,一边涕泪交流。 翁同龢万分的不忍,不愿再问,和潘祖荫交换了眼色,让他下去了。 这件事对他的刺激很大。翁同龢科名早发,二十七岁就高中了状元,看到像张懋绩这样,考到头白齿落还要下场,实在是心酸得不行。过去曾听父亲说过,广东顺德人黄章,应康熙三十八年己卯科顺天府试时,已年满百岁,尤由广东不远万里跋山涉水入京应试北闱,入场那天,大书“百岁观场”四个大字于灯笼之上,让孙子打着在前头开道。一时九城轰动,观者如云。但这是考中了的,考不中的,天底下谁知又有多少?想到这里,翁同龢未免困惑:“年近百岁,离生死大限已经不远,就是考中了,又能做什么?” 所以这一晚,翁同龢实在是浮想联翩,夜不能寐,觉得心里有许多话,不说出来,非憋疯了不可。 “伯寅!伯寅!起来——起来!” 潘祖荫已经睡下了,很不情愿地爬起来,问:“三更半夜的,你不挺尸,又做什么?” 听翁同龢发完感慨,潘祖荫哈哈大笑:“叔平,你怎么如此幼稚?正因为七老八十,才更要去考。” 翁同龢更加想不通了,再问,潘祖荫才道:“跟你实说了吧叔平,他们怎么想的,我也不晓得。” 潘祖荫就是这德行,口无遮拦,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这以后,贡院就渐渐冷清了。翁同龢的儿女情长是出了名的,从七月初三至今,离家已经两月有余,所以对父母兄侄,还有平日里交好的几个朋友,都念念于心。原想着不久,即可和潘祖荫一起,回京里复命的,不想又接到廷旨,任命他为陕西学政。 这是一则以喜,一则以忧的事,所以翁同龢接到任命以后,脸上是说不出来的表情。 “咦?叔平,你仿佛不是多么开心?”潘祖荫颇为惊诧,围着翁同龢转了一圈,不解地问。在朝廷的地方官中,学政的地位仅次于总督和巡抚,被称为秉持一省文衡的“文宗”。学政一任三年,在任内不仅要巡历全省,举行岁、科考试,考核府州县学的秀才,而且生员的奖惩、升降、黜革,也全凭学政一句话。而各地的童生考秀才,为三年两考,每科取中的新秀才,多则四五十名,少则一二十名,取谁不取谁,也全是学政一人说了算。最最重要的是,学政照例有“棚费”可得,多则数百两,少则数十两,三年学政下来,仅是“棚费”一项,就可有一两万银子的收入。这对于尚未散馆的翰林来说,不仅是殊荣,而且有莫大的实惠,所以潘祖荫觉得翁同龢的不愉,是有意做给自己看,有些不高兴。 翁同龢苦笑笑,道:“我哪里是做作?你一走,拿我一人扔下,有多孤单?” 潘祖荫默然。想到明天就要启程回京,他索性拿被褥抱到翁同龢的铺上,准备做彻夜长谈。九月十八的夜,月亮刚刚缺去柳叶般大小,天空是清冽冽的湛蓝。已是起更时候,在督抚衙门的饯行宴上,俩人都喝高了,因此酒是不能再吃,便沏了一壶从京里带来的碧螺春,各自披了一件长袍,将灯挑明了,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自然是潘祖荫先开口,他上来就是一句:“叔平,你的性情,还是要多磨炼!” 就这么一句,让翁同龢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看你往家里捎信,一人一封,又是父母,又是兄嫂,又是子侄,如此细腻琐碎,哪个能受得了!” 原来是嫌往回带的东西多了,翁同龢不由得笑了。 “你不要不屑,这不是小事。从科举至今,状元不知凡几,真做出一番惊天动地大事业的,又有几个?古往今来,也不过十数人而已。所以叔平,”说到这里,潘祖荫特为加重了语气:“这趟留在陕西任上,你千万不要儿女情长,像这样子愁肠百结,能有什么出息?你我都是生在江南,长在京师,没有什么机会,这次更要趁一个人在外头,多历练历练,将来才能够担当大任!” 翁同龢这才知道,原来潘祖荫对自己期许甚深。于是坐直了,肃一肃脸色道:“伯寅,你的话,我都记下了!只是,”翁同龢眼看着别处,神色黯然道:“只是你我兄弟,来是一同来,去却不是一同去,留我一人,在这山重水复的地方,一想起来,就有说不出的戚惶!” 听了这话,潘祖荫一时也想不出,该拿什么话劝他?窗外秋虫唧唧,夜凉如水,愈添了几分离愁别绪。但有些话,他感到还是不能不说的,于是咳嗽一声,调整了一下情绪,缓缓劝道:“叔平,你眼光应该放远点。明朝的状元,一共是八十九人,史有传者,不过三十八人,就这,也是庸才居多。” 这是翁同龢所从未想过的,不由得就坐直了,而潘祖荫尤自侃侃而论:“至于我朝,我最钦服的,当推王韩城,居官四十载,清廉自守,铁骨铮铮,可谓正色立朝。和珅那样子的飞扬跋扈,气焰熏天,其时京师内外,投到他门下的走狗不知凡几,王韩城却始终能不与和珅同流合污,实在是让人佩服!” 王韩城是指王杰,他是陕西韩城人。当日高宗拿他与赵翼对调,颇遭讥评,不想这一调,却成就了一个铮铮名臣。 “至于家祖,我当然首先应当效法,但是祖父大人他,一生常怀戒备恐惧之心,清介有余,开拓不足,将来春秋责备贤者,就不能和王韩城相提并论了!” 潘祖荫竟然批评自己的祖父,而且,评价允当,看得很深。这让翁同龢颇为动容,“伯寅,你我总角之交,情同手足,你今朝一番话,在我,当终身不忘,时时刻刻,铭记于心!” 听得这话,潘祖荫显出很高兴的神色,站起身来,左右顾盼了一番,说:“叔平,我一直当你是可共腹心之人,今夜竟夕长谈,你我兄弟,心更近了。再就是,叔平,”他意味深长地笑笑:“兰草虽雅,其香难求,嫂夫人仙逝,也有日子了,你身边,也该有一个人才是。” 想必是看到自己常常拿出妻子画的兰花来看,才说这话。翁同龢的眼角湿了,他没想到,潘祖荫是一个如此重情意的人。 “伯寅,你不知道,阿淑她,”翁同龢摇摇头:“唉!不说了,说了你也不会知道。” 就这样一夜无眠,不觉东方即白。清晨的相送,更是行行复行行,执手相看泪眼。先是送出了城,再送到灞桥之上,直到骑在马上的潘祖荫,身影一点一点变小,最后消失在天之尽头了,翁同龢这才一个人,踽踽返回来。 九月将尽,眼看着就要进入十月。说是说金秋时节,陇上的树木却都落尽了叶子,草也开始衰白。风渐渐苍劲,不时有一阵一阵的大雁,鸣叫着飞过蓝天。西北的天空,远比京城里要高远。虽说是身子一直不好,到了下半晌就头疼发热,翁同龢还是挣扎着,去三原接了学政的大印。 陕西学政衙门,设在三原。 他是一个认真的人,到任后不顾冰结地冻,先在陕西境内各县转了一圈。到凤翔那天,正赶上第一场大雪,翁同龢冒雪去城东拜谒了苏公祠,北宋大诗人苏东坡,曾出任凤翔府判官。对苏轼,他是存有一份特别的尊重的,文章事功,俱留千古,这才不枉了读书一世,做官一生!虽是状元出身,私心里,翁同龢并不怎么看得起只会读书的文人。自和潘伯寅临别长谈之后,他很是萌动了功名之念,照这样未经散馆即出任学政,一步步走下去,将来入阁拜相,不是没有可能! 那就该用心砥砺,因此接下来的日子,翁同龢愈加勤勉。离腊月二十三小年夜,还有九天的时间,他想抓紧时间,把该做的事都做了。但就在这天夜里,他得到邸报,知道顺天府试发生舞弊案,该科主考官、新授文渊阁大学士柏俊,受到牵连。 灯下展读,翁同龢汗如雨下,片刻之间便湿了衣衫。 柏俊字静涛,蒙古正蓝旗人,道光六年进士,选庶吉士,授编修,是旗人中少有的英才。柏俊奉使朝鲜时,朝鲜王曾馈赠五千金,为柏俊所坚拒;后来实在推不掉了,只得在回国后,奏闻朝廷,上交礼部。其清节自守如此,在朝中有口皆碑。所以咸丰六年,奉旨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兼翰林院掌院学士,不久又以户部尚书协办大学士,与翁同龢之父翁心存,并在户部为官。 但是这时候的军机,名义上虽由文渊阁大学士彭蕴章居首,实际上彭蕴章并不当家;柏俊居次,性子又刚介,就常常与肃顺不和。相传柏俊作过一首《值班纪事》诗,诗云: 几度暄和几度凉, 乱山高下又夕阳。 我如开宝闲鹦鹉, 日向峰头哭上皇。 隐隐然拿自己比作庙堂摆设的闲鹦鹉,将肃顺比之为奸相李辅国。肃顺虽然不懂诗,但是门下六子,俱是名重一时的文人,尤其是肃家的西席高心夔,是不可能看不出其中隐含的深意的,看出来了,就一定会告知东翁,所以从这以后,两人的嫌隙更深。 戊午科考,朝命柏俊为顺天府试主考官,据称入闱当晚见慧,也就是看见了扫帚星。这被视为不祥,柏俊颇能诗,就又忍不住赋诗,发了一些牢骚。可以肯定,有人从中播弄,拿这首诗报告给了肃顺,而肃顺其人,行事一向嚣张跋扈,如何能容忍别人,把他骂作扫帚星? 这趟他受科场牵连,一定与此有关。 父亲在户部,一向与柏俊友善,又同受肃顺排挤,翁同龢想到这里,心神颇为不安。 因此翁同龢拿邸报列出的案由,又仔细看了一遍。此案的祸首平龄,为旗下富室子弟,榜发中式第七名举人;而被人检举,说是入闱当天,还有人看见,平龄在某戏园子里串戏。可以肯定的是,平龄此一科没有下场应考。照说柏俊不过失察,罪不致死,但今日朝堂,肃顺一手遮天,谁知道事情会向哪个方向发展? 然而传过来的坏消息,还不止这一个,稍后接到的朱学勤书信中说,太平天国忠王李秀成率领太平军攻下了丹阳,苏常再一次告急。更可忧虑的是,英法联军第二次攻下了广州,正调集兵力准备大举北上,进犯津京地区。 是这样内忧外患,翁同龢几天几夜没有合眼,起了一嘴的燎泡。 翁同龢至孝。 而京师的家信也终于来了,拆开来,一目十行地看下去,入目惊心:父亲因户部“五宇号案”坐失察罪,目前的处境十分危厄。 而一个月前,父亲才刚刚擢升为体仁阁大学士。 翁同龢一下子懵了,冷汗如涌。他想什么“五宇号案”?分明是肃顺剪除异己的手段!五宇号从咸丰初年开始实行,多年来已成扯不清的狗肉账,这个时候拿它翻将出来,显见得是肃顺不安好心! “五宇”一案,还得从咸丰初年说起。道光三十年夏六月,洪秀全在广西金田起义,咸丰帝接位之后,即陷入了对太平军的战争,军饷支出日趋浩繁,而库空如洗,筹措十分困难。加上铸造制钱的铜,一向是来自云南,洪杨乱起,道路阻隔,滇铜无法运到,于是不得已而于咸丰三年设立宝钞处,推行票钞,制造宝钞五百文、一千文、一千五百文、两千文四种。同时又设立官钱总局,推行以一当五、当十、当百、当五百、当千的大钱。其时的户部尚书是翁心存,上疏说票钞发行诸多障碍,奏请缓行,为咸丰帝斥为“阻挠”。但票钞和大钱发行后,果如翁心存所预料,因为没有信用,市面上不肯接受,而民间又盗铸蜂起,以致弊窦丛生,官民交累,怨声载道。 当票钞发行之初,户部就奏定设立了官号九处,四处号名有“乾”字;其余五处号名有“宇”字,专门经管兵饷的收发。一些户部司员便乘市面混乱,和不法商人相勾结,以短号换长号,以零钞兑整钞,中饱私囊。 这样,市面就越来越混乱,到了这年六月,肃顺彻查官号,发现了“五宇字官号”有官商勾结,侵吞兵费的情弊,于是有关司员和商人,共十多人被革职查办,籍没家产。 自然会牵扯上翁心存。 雪上加霜的是,就在大狱方兴,人心惶惶之时,户部于冬至那天,又突然发生了大火,自稿库延至大堂、二堂、八旗俸饷处、官票所以及陕西、湖广、浙江、山东四司,烧毁房屋三百余楹。这当然是有人纵火,目的一是为了烧毁档案,二是为了表示天意示警,希望不要再将案子查下去了。 这在户部堂官翁心存,又是一条罪状。 一直以来,肃顺就想好好整治一下与自己作对的人,一直找不到机会,这一次,终于机会来了!所谓“奏请严究户部堂官翁心存等人失查罪”,不过是一个剪除异己的借口罢了。而朝旨命怡亲王载垣查办,载垣是肃顺一党,他将会如何办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 翁同龢绕室蹀躞,心中如火一般焦躁。 不能再在这个地方呆下去了!三兄同书远在安徽,父亲一人,哪里能应付得了跋扈的肃顺?天快明时候,一夜未眠的翁同龢以水土不服,足趾溃烂为由,写好了请开陕西学政缺的折子,准备天一亮就拜发。 翁同龢平时,性子虽说绵软,但到了关键时刻,却也有些决断。 接下来的日子,真正是度日如年。又是一年将尽,三原连天以来,大雪纷飞,道路隔断,京里的消息传不过来,而翁同龢拜发的开缺折,可想而知,在路上也一定走得很慢。道咸年间,从西安至京城的公文折件,均由驿站传递,快则十天半月,慢则一月有余,若遇上雨雪天气,就得两个来月。所以要等朝廷批复了,再转回来,不须半年,也须三四个月的时间。而在翁同龢,却是一天也不能再等下去了,他的打算是,折件拜发以后,象征性地等上几日,不等朝命抵达,就径自离开三原。 古语说:穷愁不知年。除夕之夜,山城岑寂无声,几乎听不见炮仗的声响,学政官斋更是清寂如水,空无一人。三原苦寒,是个小县。想起九城爆竹、万户春灯的京都繁华,翁同龢恍然若梦。 腊月以来,翁同龢已经连续十数次梦见妻子了,这天坐着坐着,刚一迷糊,阿淑就又来到了梦中。依然是一副平心静气的模样,微微笑着,一晃就看不见了。 夫妻十载,生死契阔,你真的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了吗? 翁同龢十分困惑。 点亮了灯,往火盆里添几块木炭,翁同龢略一踌伫,填了一首《金缕曲》: 历历珠玑冷,是何人清词细楷,者般遒紧。费尽剡藤摩不出,却似薄云横岭;又新月娟娟弄影。玉碎香销千古恨,想泪痕暗与苔花并,曾照见,夜妆靓。 潘郎伤逝空悲哽,最难禁烛花如豆,夜寒人静。玉镜台前明月里,博得团团俄顷;偏客梦无端又醒。三十年华明日是,剩天涯漂泊孤鸾影;铭镜语,问谁省? 《金缕曲》又名《贺新郎》,凡贺人婚娶,每选此调,而翁同龢用来悼亡,所以特为用了“冷”字韵,别具凄清。所谓“三十年华明日是”,是指他今年二十九岁,除夕一过,便是三十。古人云三十而立,如今孤身一人,凄然陇上,北望京华,老父厄困于肃顺一党;东瞻淮甸,三兄同书在钦差大臣胜保的营中帮办军务,虽安徽境内各军均归其节制,但一当了疆臣,便有守土之责,丧师失地,若不能殉节,便罗大辟之刑,终归难逃一死。而且胜保“二十入词林,三十为大将”,行事做派,处处学年羹尧,跋扈异常,三兄在他那里,情形会是怎样,不是可想而知? “爹爹,娘!”翁同龢推门出来,站在院子里,仰望夜空,在心中默念:“你们可晓得,儿子一个人在外头,这个年,有多难过吗?” 时辰已是后半夜,月亮终于冒了出来,菊瓣似的,贴在天边。翁同龢的影子,孤零零地印在雪地上,戊午年的除夕,就这么过去了。 正文 第四章 奔走父案 咸丰九年正月二十一,翁同龢接到京里来的旨意,朝廷恩准开缺,命他回京调养。漫卷诗书喜欲狂。他自己也没想到朝命会来得这么快,所以匆匆办好了交割,即于二月二十四日启程。一路风餐露宿,日夜兼行,终于在四月初四这一天,回到了阔别近十个月的京城。 远远地,刚一望见东华门,翁同龢就湿了双眼。 在东华门外找个小客栈歇了,等待第二天到朝堂复命。外放的官员回京,没有复命之前,是不能先回家的。随即,便补了翰林院的散馆考试,获准仍供职于翰林院,兼任实录馆总校官。 但他无心入值,先请假十日。母亲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而父亲的案子又正在关键时刻,令全家人心惊胆战。 “阿甫,肃顺于我,是必置之死地而后快,你只看他对柏静涛,就知道这一劫,恐怕是难能逃得过去了。” 听得父亲这样说,翁同龢心如刀搅:“爹爹,你老人家千万不要灰心,事在人为,肃顺一党,虽然气焰嚣张,但人心自有向背,我就不信,肃顺能一手遮天!” 早在二月里,翁同龢尚未从陕西启程,就接到京里的书信,得知肃顺不顾朝野舆论,悍然诛杀了柏俊。本来,按照朝廷例规,凡爵一品、文武职事官三品以上,散官二品以上者,均在“议贵”之列,此所谓“八议”。柏俊官至大学士兼军机大臣,所以按照常例,死罪是一定可免的;哪知肃顺执意要杀柏俊以立威,皇帝竟至无可奈何。此为自圣祖亲政以来,近二百年间未有之事,一时间朝野震赫,人人自危。 翁同龢回来后才知道,柏俊的案子,是犯在他的亲信家人靳祥手里。柏俊年老,凡事交与靳祥打理,因此咸丰八年顺天府试,一名姓罗的考生,就想方设法和靳祥拉上了关系。这姓罗的中的,本是个副榜,靳祥受人钱财,为人办事,就偷偷从正榜中抽出一卷,和靳祥的卷子做了调换。乡试被正式录取,称为正榜,即获得了参加会试的资格;副榜则入国子监肄业,不得参加会试。不过,正榜取中后,还要进行“磨勘”,也就是复审,此案即在磨勘时暴露。罗卷文理不通不说,仅错别字就有三百余处。磨勘官一见之下,大惊失色,但慑于柏俊的权位,不敢公开批驳,只是私下里悄悄告诉了御史孟传金。孟传金职责在身,当然要出奏,结果是,咸丰帝亲派内务府总管太监程杏文,到礼部取出了罗卷。 看到白字满篇的卷子,居然中了正榜,皇帝的愤怒可以想象!他立命这个姓罗的到南书房重试,端华、肃顺亲自监考。重试的文题是“不亦乐乎”,诗题是“鹦鹉前头不敢言”,明摆着要出罗生的洋相。 靳祥吓得赶紧自杀,希望能够保住老东家;肃顺却毫不姑息,一鼓作气,又查出平龄枪替、副考官程廷桂之子暗通关节等等一连串案子。一审判决,自柏俊以下,拟处以弃市、流放的二十多人,俱交与皇帝定夺。然而柏俊却还抱有幻想,因为虽然刑部拟了“斩立决”,但自己一向官声清白,科场弊案不过是受了牵累,想来皇上到时候一定会有恩典,刀下留人。所以到了行刑那天,并不恐惧,坐了他家的蓝呢后档车前往刑场,戴着大帽子,红顶子自然是摘下来了,但也袍褂朝珠,衣冠整洁。先到了北半截胡同,在官厅下了车,由好些个尚书、侍郎,陪着聊天。又吩咐他大少爷道: “我一下来,就到夕照寺等候部文。你赶快回家去收拾行李,将一应长途要用的东西,送到夕照寺来。” 他自己估量着,最后顶多是落个充军的罪名;而充军则不是新疆即是军台,一般是在夕照寺等候起解。 正这么表面闲豫、内心焦急地聊着,就看见来了两挂华丽的后档车,前头一挂,下来的是刑部尚书赵光,一进官厅,未即讲话,便号啕大哭。柏俊一见,就站起来说: “完了!完了!皇上断不能下此狠心,这一定是肃六要我的命。”说着仰天长啸:“肃六!肃六!你就不怕有一天,也落得和我一样的下场?” 传说赵光在等候驾帖时,皇上手持朱笔,犹豫再三,不忍下笔,回头对肃顺说:“柏俊虽罪无可逭,到底是情有可原。” 肃顺一听,当即接口道:“虽属情有可原,究竟罪无可逭!” 看皇上还在犹豫,肃顺竟然一把夺过朱笔,自己在候帖上打了个大叉。 翁同龢想,“夺朱笔代书”,这也许是言过其实,但肃顺的气焰嚣张,却是显而易见。对柏俊如此,对父亲会是怎样?翁同龢真不敢再想下去了。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从朱学勤那里出来,翁同龢特为坐一辆一匹牲口拉的便车,乘着暮色,悄悄地来到自己的座师、大学士彭蕴章的府上。 “老师!学生从陕西回来,也没有什么东西好孝敬,只这幅《颜公家庙碑》帖,或可以一览。” 说着,恭恭敬敬地奉上一个灰绸包裹。 彭蕴章接过来,打开来略略看上一看,随即喜动颜色:“喔,好,好——字是好字,帖是好帖!” “老师喜欢就好!”翁同龢站过来,一边说着,一边殷勤地为彭蕴章点上水烟袋。 彭蕴章对肃顺,自然是满心憎恨,但话说出来却十分和缓:“肃中堂这个人,办事专断了一些,但他与令尊大人同堂为官,想来还不至于致人于死地。” 翁同龢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老狐狸,口中却道:“老师德高望重,肃中堂对老师,自然是格外敬重。” 彭蕴章不说话,只一个劲呼噜呼噜吸他的水烟。 气氛很是沉闷。 “老师!”翁同龢想想,不能就这么干坐着,于是硬着头皮道:“听说杀柏中堂那天,很多人都流泪了。柏中堂那样子清介,仍然难逃肃党之手,朝中日后,只怕更加暗无天日了!” 彭蕴章翻眼看看他,仍是不吭声,又沉默了一会儿,方才抬起眼来,仿佛漫不经心道:“戊午科场案,看起来是肃顺主持,实为陈子鹤暗中策划,令尊大人的案子出来,这个人,一定不会安分。” 陈子鹤是指陈孚恩,江西新城人,子鹤是他的字。翁同龢一听,慌忙站起来,虚心求教道:“学生求老师指点。” 陈孚恩是肃顺的又一心腹,肃顺其人,虽说专权独断,飞扬跋扈,但是任用汉人,却是他和其他满族亲贵不一样的地方。道光末年,满汉之间的对立已经很深,满洲亲贵目无汉大臣,而汉大臣又看不起颟顸无能的满洲亲贵,以至满汉畛域日见明显。肃顺专权后,重汉轻满,雅重文士,尤与湖南人有缘。“湘中五子”之四:王湘绮、李篁仙、邓弥之、邓保之兄弟,皆在“肃门六子”之列。他还保举曾国藩,重用胡林翼,斡旋左宗棠之狱,更体现出在政治眼界上,比一般的满人高出许多。 “指点倒谈不上,”彭蕴章道:“只是一定要拿他敷衍好。此人最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左季高不是他,早就没命了。” 这是指左宗棠,他字季高。左宗棠是湖南湘阴人,功名并不高,道光十二年举人。此后因为三试不第,遂绝了仕进之念,只潜心研究舆地与兵法。咸丰二年,他就幕于湖南巡抚骆秉章府中,因为“少负奇气”,凡事专擅,被骆秉章倚为左右手。有僚属请示公事,骆秉章总是说:问季高先生。相传有一天,骆秉章听得辕门炮响,就问是什么事情?他手下的人回说,是左师爷拜折。例规:督抚有折子向朝廷递送,须举炮三响。作为幕僚,不经请示就擅发奏折,是很越权的,但骆秉章并不以为他“不敬”,反而对他欣赏有加,左宗棠也因此得了一个“左都御使”的绰号。 巡抚照例挂“右副都御使”的衔,左师爷权重于府主骆秉章,故有此戏称。 就在前不久,湖南永州镇总兵樊燮因为不服左宗棠的调遣,挨了左宗棠一个嘴巴。是这样的当众羞辱,樊燮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就走湖广总督官文的门路,联合湖南提督,上折子严劾左宗棠“一官两印”。咸丰帝拿到折子,十分气愤,令官文密加查访,如有不法情事,可就地正法。情急之下,骆秉章找到曾国藩,曾国藩找到肃顺,肃顺从中斡旋,示意左宗棠的湖南同乡郭嵩焘,由他出面找到刚刚回京复命不久的少詹事潘祖荫,让他上疏为左宗棠开脱。据说潘祖荫的折子里,有“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这样的话,皇帝这才没有要左宗棠的头。 而据说这一切,均出自陈孚恩的谋划。 “然则老师,”翁同龢不解道:“学生想不通的是,我家大人与他,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他何苦无端结这个仇啊?” “咳!”彭蕴章不耐烦道:“他不是肃顺的人嘛!” 翁同龢怀疑他是有意搪塞:“老师,学生刚刚回京,走投无门,家父性命危在旦夕,还望老师出面,救一救他老人家!”说着,就跪了下来。 彭蕴章仍是不肯说,看翁同龢跪在地上,再拉都死活不肯起来,这才把话挑明道:“叔平,令尊大人的案子,复杂得很,恐怕还是要老五太爷出面,才能圆满!” 于今之下,只求能够保全性命,何来的圆满可言?翁同龢心中不满,却不敢反驳,只爬起身来,恭恭敬敬地答了一声“是!” 翁心存作过老五太爷惠郡王绵愉的老师,但是天皇贵胄,身份贵重,平常日子礼绝百僚,自己这样的小人物,如何才能找到借口,见到王爷本人? 这么想着,翁同龢不想再瞎耽误工夫,于是起身告辞。只听得听差高唱一声:“送客!”彭府的中门大开。照门生拜老师的规矩,翁同龢从边门进来,从大门出去,叫做“软进硬出”。 赶紧返回去,再找朱学勤。 夜已经很深了,路上空无一人,城厢沉沉如梦。一只狗不知从什么地方窜了出来,惊了驾车的马,马的嘶鸣,又立即招来半城的狗吠声。朱学勤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慌忙披了衣服来迎。 “叔平,半夜三更的,所为何来?”朱学勤一边把他往小书房里让,一边问。 “修伯!无论如何得想个法子,让案子赶紧了结!” 朱学勤不着声,只定定地看着他。 “修伯!你倒是说话呀!你觉得,彭师给我指的那条路,走得通,还是走不通?” 朱学勤终于开口了:“叔平,案子确如彭师所言,复杂得很,依肃顺的心思,当然是想将朝中异己,一网打尽,但牵连的人太多,事情并不像他想象得那么容易。杀柏中堂,已经是物议沸腾,所以你也不必太着急。我的想法,你先到寿阳相国那里看看,他对令尊一案,知道得多,看得也深。” 寿阳相国是指祁隽藻,也是肃顺的眼中钉。 “那、那我现在就去!” “嗨嗨!叔平,你看看眼下,几更天了?你遇事这般急躁,怎么能拿事情平息下去?” “那、那我现在回家去。”说着站起身,就往门口走,让朱学勤一把拉住了:“你也不要回去了,你这样心神不宁,我也不放心。已是丑时末刻,反正我不一会儿就要进宫,不如趁这个机会,你我坐下来,把事情认真理一理。” 翁同龢深受感动:“修伯!” “你我兄弟,不说见外的话。” 于是两人坐下来,细细分析,是先去找祁隽藻,还是先去找老五太爷。祁隽藻和肃顺结怨,是因为曾国藩。先是,咸丰帝即位之初,曾国藩上了一道“敬陈圣德三端”的折子,语气很是切直,皇帝看了,勃然而怒。多亏了时任军机大臣的祁隽藻,以及曾国藩的会试座师季芝昌极力周旋,才算把事情摆平了。即至洪杨乱起,曾国藩奉旨在家乡办团练,号为湘军。湘军很能打,当太平军攻陷武昌、据守汉阳,进一步攻打岳阳、进逼长沙时,曾国藩率领湘军,一举将太平军赶出湖南境内,接着又克复了武昌、汉口,肃清了整个湖北。捷报传回朝廷,咸丰帝喜形于色,对左右的军机大臣感慨道:“想不到曾国藩一介书生,竟能建此奇功——朕要重重赏他!” 据说祁隽藻听了后,默然良久,方才奏道:“曾国藩以一个在籍丁忧的侍郎,匹夫而已,却能一呼噘起,从者数十万,这,恐怕不是朝廷之福吧?” 皇上听了,虽未说话,脸上的颜色却变了。 这自然让在边上侍候的肃顺很不高兴,因为任用汉大臣,是他行政上的一个重大举措。而事实是,正因为任用了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这样一批汉人,对太平军的战事,才一反节节败退的局面。 这以后,肃顺即把祁隽藻视为眼中钉,一心想把他拔去。 “所以说叔平,”朱学勤总结道:“祁隽藻对肃顺,恨之入骨,只要能说动他,他不是彭师,瞻前顾后,有些话,他还是很敢说的。” 翁同龢是后晌去的祁府,祁隽藻的精神不大好,正坐在书房里卜卦,看见翁同龢进来,眼皮都没抬。他的儿子祁世长,是后辈中讲理学的,举止古板,喜怒不形于色,和翁同龢略略寒暄了几句,即走出去了。 翁同龢有些尴尬,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叔平!”正犹豫间,祁隽藻突然说话了:“你进来前,我刚刚卜得睽蹇二卦,你回去转告令尊大人,我辈一向立得正,站得直,没有什么好怕的!” 这是说《易经》里的睽卦和蹇卦,卜辞乃“知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圣人乎?”翁同龢不十分懂这个,但能感到,他是借这一卦,来表明自己对翁心存的支持。翁同龢没有想到,祁隽藻是如此爽利,不由得就有些哽咽了:“谢大人!家严知道这个,一定欣慰得很!” “你能不贪位忘亲,回来为令尊的事情奔走,是你的孝心!我刚刚还在和犬子说,为人子者,最难得的,是父母跟前尽孝,为子不孝,为臣哪里会忠?所以做人,这才是最要紧的。” 翁同龢不知他这番话是指啥人所言?只觉得离题太远了点,因此拿话题拉回来道:“大人谬奖,只是大人,案子到了眼前这样,往下该怎么走?晚辈心中焦急,还望大人指点迷津!” 听他这么说,祁隽藻闭上了眼睛。翁同龢不好催,只能耐心候着,有一瞬间,甚至觉得他睡着了。 “于今之下,令尊当然不好出来走动,”祁隽藻突然睁开双眼,炯炯有神:“但是叔平,你既是回来了,总是要参见掌院的,商城、沈大人、贾大人那里,要尽早去拜见——越早越好!” 商城是指周祖培,他是河南商城人,和贾大人贾桢,此时同为翰林院掌院学士。沈大人是指兵部尚书沈兆霖,在朝中,他们均与肃党不睦,受到排挤。尤其是周祖培,和肃顺同为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有时司员抱牍上堂,周祖培已经画过的稿,肃顺装作不知,问是谁画的行?司员据实回说是周中堂,肃顺居然就当着周祖培的面,将他的签押涂抹掉,重新画定原稿。这样的事不是发生一次两次,因此周祖培拿肃顺,恨不得寝其皮,食其肉。 这简直和父亲在户部的遭遇一模一样,翁同龢懂了:“谢大人指点!” 及至见了周祖培,不等翁同龢说话,他先就愤愤不平:“肃六倒行逆施,不得人心,你放心,令尊的案子,没有事的!” 怎么能没有事呢?翁同龢想,这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吗?但他心里这么想,嘴上却道:“中堂,以你老看,要怎么样,才能化险为夷?” 这话说得动听,周祖培想了想道:“有一点你记住了:千万不要去找六爷,找六爷,事情只会更糟!” “噢,为什么呢?”翁同龢不解道:“六爷不是也从家严读过书?” “为什么?”周祖培以教训的口气道:“为什么,让我来说给你听!” 六爷是指道光皇帝第六子、当今皇帝的异母弟、恭亲王奕訢,他早年在上书房,跟翁心存读过书。宣宗生前,三后九子,但二、三子幼丧;第一子殁于道光十一年四月,两个月后,皇四子奕詝诞生,是为当今皇帝咸丰。 咸丰帝的母亲钮祜禄氏,由全嫔累进为全贵妃,道光十三年四月,宣宗继后佟佳氏崩,全贵妃晋为皇贵妃,摄六宫事,十四年十月,正位中宫。她是二十年正月初九崩逝的,年仅三十三岁,宣宗亲自定谥为“孝全”。 孝全皇后为颐龄之女,幼时随父游宦江南,在苏州生活过很多年,明慧绝时。相传进宫后曾仿民间七巧板,用木片排成“六合同春”四字,作为宫中的新年玩具。因为生长在苏州的缘故,所以在明慧之外,还有江南女儿的温柔,这是与旗下格格的开朗爽健,大异其趣的,因此独蒙帝眷。 孝全之崩,曾有非常的传闻,说是新年宫中家宴,为人下毒所致。但也有人说,不是为人所鸠,而是孝全皇后为其伯父乞官,受到孝和皇太后的责备。孝和皇太后秉性峻毅,家法森严,连宣宗也不敢有所回护。于是孝全羞惧交加,服毒而死。宣宗哀怜,特谥以“全”字。 孝全崩后,宣宗就再未立后。他既矜爱孝全,对她所出的皇四子奕詝,也就格外看重。其时妃嫔中,名位最高的是静皇贵妃,幼殇的皇二子、皇三子,都是她所出,再生一子,就是皇六子奕訢。孝全崩时,皇四子奕詝即由静皇贵妃抚养,由是,皇六子奕訢和皇四子奕詝,在同一位母亲的照拂之下,感情自然与别的兄弟不同。加以两人的年龄相差不大,皇五子奕誴又出嗣为惇亲王之后,不在宫中,皇七子奕譞还小,不足为伴,偌大的皇宫里,就兄弟二人相伴,所以奕訢和奕詝,感情自然很亲密。 奕訢的才具,无疑胜过奕詝,宣宗也最钟爱这个儿子,晚年欲以大业托付,金石缄名时,数次欲书奕訢的名字。然而大位终归于奕詝者,是另有缘故。奕詝六岁入学,师傅为山东滨州杜受田,受他十数年教诲,很有一些心得。杜受田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到了宣宗晚年,窥见他有将大位传于皇六子奕訢的意向,遂警惕万分。他自然希望能够拥立自己教授的皇子荣登大宝,以建非常之勋。 这一天,宣宗命众皇子随他到南苑校猎,按相袭的规矩,临行前,皇子们都要请教自己的师傅。 “师傅,此次随父皇狩猎,我该如何做才妥当?” 看看左右无人,杜受田凑上前去道:“阿哥到了围场中,只坐在那里看别人驰射,千万不要发一枪一矢。同时也要约束手下,任何人不得捕猎一头野物。围猎结束,皇上一定会奇怪,阿哥只回答说正当春季,鸟兽孕育,不忍伤害它们的性命;而自己也不愿和弟弟们在这上头,争一日之短长。阿哥!” 说到这里,杜受田突然拿脸色一凛:“阿哥,这是你一生荣枯关头,千万千万,要记住了!” 奕詝自然依计而行。那一天,奕訢获得的猎物最多,在马上顾盼自喜;奕詝则始终在一边默然而坐。 “四阿哥,你为何不发一矢啊?” 听得父皇这样问,奕詝便把杜受田教他的话,说了一遍。 宣宗果然高兴:“这、这……真正是仁君之心,帝王之言!” 至此,立奕詝为储的决心,算是坚定下来了。 可能宣宗自己,也感到对奕訢有些不公平吧,所以在书写传大位于奕詝诏书的同时,朱笔御封皇六子奕訢为恭亲王,并将它一同密置于乾清宫“正大光明”匾额后的宝盒中。 特为赐封“恭”字,是告诫他事兄要恭。而这样一匣两谕,是有清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情。 皇帝的另几个兄弟,行五的奕誴,出嗣三房,袭的是他三叔的亲王爵;行七的奕譞,与皇帝以兄弟而为连襟,他的福晋,就是懿贵妃的胞妹,在老爷子手里,封的是醇郡王;行八的奕詒和行九的奕譓,则是在皇帝手里才受封的钟郡王和孚郡王。由此可见老爷子对老六奕訢的偏爱。 奕詝得位,当然有取巧之嫌,而奕訢内心的不服气,也可以想见。兄弟各有心病,就种下了猜忌的根由。这样,积嫌到了咸丰五年,终于因为静皇贵妃封号一事,爆发了。 其时静皇贵妃的名号,已在咸丰即位后,尊为“皇考康慈皇贵太妃”,效宣宗尊养孝和太后的故事,奉养在绮春园。一日,太妃病了,恭亲王奕訢,是天天要去探望的;就是咸丰帝,也三天两头地前去问安。这天,皇帝又去探病,走进去时,太妃正脸朝里躺着。左右小太监要禀报,皇帝摇摇手,不让惊动;太妃望见床前的影子,以为是恭王,就埋怨道:“你怎么又来了?我已经把我这么些年,在老爷子手里积攒下来的东西,全都给了你了。再说,他的性子,最是猜忌,你还是该避一避的好!” 这里的“他”,当然是指皇帝。咸丰帝一听,知道她把自己当作恭王了,就赶紧喊了一声“额娘!” 这一来,太妃也觉不好意思,索性拿锦被蒙住了头。 皇帝自然很不高兴,而恭王却兀自浑然不觉。然而康慈皇太妃的病,却是一日重似一日了。这一天,皇帝又去视疾,正遇见恭王从里面慌慌张张地出来,就停住脚步问:“额娘的病,到底怎么样了?” 恭王跪下来,哭着回奏道:“不中用了!看样子,没有封号,是不肯闭眼!” 皇帝很意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就应付道:“哦,哦,我知道了!” 是不置可否,恭王却误会了,以为皇上已经答应,于是立即到军机处,传旨令礼部恭具册礼。 恭王行事,不免冒失冲动,这一方面因为天分甚高,而自视也甚高;一方面因为老爷子在日,过分宠他的缘故。但这在皇帝,是不能拒绝的,康慈皇太妃命在垂危,一拒绝则等于置她于死地,也容易弄成一个笑话。所以在接到礼部恭请尊封太妃为皇太后的奏章以后,咸丰帝不得不依奏。 这已经是形同挟制了,所以皇帝十分懊恼。 咸丰五年七月初一,“尊皇贵太妃为康慈皇太后”,初九,康慈皇太后崩,十一天后,恭王即以“办理皇太后丧仪疏略”的原因,奉旨退出军机,回上书房读书。所谓“办理丧仪疏略”,不过是一个借口。至此,皇帝待恭王,和对待惇郡王奕誴、醇郡王奕譞、钟郡王奕詒、孚郡王奕譓等其他异母弟一样,不再像“亲昆弟”;而康慈皇太妃的抚育之恩,也算在尊封太后一事中,报答过了。 恭王初入军机,在咸丰三年十月,虽然是新进,但以爵位最尊,仍成为掌印钥的“领班军机大臣”,所谓军机领袖。及至退出军机之后,肃顺渐渐得宠,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肃顺以及肃党,对恭王多有中伤,使得皇帝对他的猜忌越来越深。 听周祖培拿前因后果说了一遍,翁同龢半天没有出声。内忧外患如此,而皇室亲贵还在勾心斗角,让他十分灰心。 “然则,究竟该找谁才好呢?”他万分困惑地问。 “还是要在老五太爷身上下工夫,只要老五太爷肯讲话,一定会风平浪静!” 这和彭蕴章的说法一致,翁同龢心里有底了。 就在翁同龢钻头觅缝,苦于找不到去王府的路径时,有人又节外生枝,说是五宇号官商勾结,以短换长,套取差额的不法情事,是得到过尚书翁心存、侍郎杜祤的首肯的,并不像原先说的那样,二人俱不知情。皇帝拿到弹章,龙心震怒,朱笔批下“丧心病狂”四个字。 这一消息,将案子推向更加凶险之中。 “阿甫,这是没有影子的事,为父忠悃之心,上天可鉴,你们自己,先不要为流言所惑!”翁心存颤着声给儿子辩解,似乎澄清这一点,比了结案子本身,更加重要。 “爹爹,这个您老人家不说,儿子也知道。”翁同龢一边安慰父亲,一边心急如焚地等待着日落。 太阳终于落下来了,翁同龢换了一件灰布长衫,悄悄潜入朱学勤的府上。 “这样,”看到翁同龢双眼含泪,不知所措的样子,朱学勤果断道:“你坐我的车,你我二人,这就去惠郡王府走一趟!” 这是很莽撞失礼的,不过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由于连日以来奔走焦愁,见到老五太爷时,翁同龢神思恍惚,脸色晦暗,不仅说不出个整话来,仿佛连站都站不住了。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来人啊!”王爷高喊一声:“快上一碗参汤!” 回京多日,一直是在惊悸和屈辱中度过,此刻听见王爷的话,翁同龢忍不住捧住王爷的手,号啕大哭。 朱学勤十分惊愕,因为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又因为是在王府,慌乱中一下子不知该怎么办,就上前一步捂住了他的嘴,责备道:“叔平,何至于失态如此?快别哭了——看把王爷惊着!” 老五太爷摆摆手,“没事的,没事的,让他哭,哭完了再说。” 翁同龢终于安静下来了,抽泣着诉说了父亲的委屈。老五太爷很沉着,没有马上表态,想了一会儿,方一字一句道: “翁师傅的案子,我一定会尽心尽力,这一点,请回去一定转告给他老人家。户部司官忠麟、王熙震等的供述,是对翁师傅不利,所以上谕才着令‘明白回奏’。不过,”说到这里,老五太爷略略停了一停,挥挥手,让下人们都出去:“不过,事情只须有杜祤掺在里头,就不用紧张!” 杜祤是皇上的老师杜受田之子,翁同龢想了一想,明白了。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翁同龢恭整衣冠,去杜祤府上打探口风。 “筠师,家父忧虑得很,忠麟、王熙震二人,这不是胡说八道吗?”翁同龢愤愤不平道:“而且肃顺一党,借此机会,必欲赶尽杀绝,若是就这么束手待毙,岂不冤枉?” 杜祤字筠巢,咸丰六年殿试,曾充任读卷官,所以翁同龢称他为“筠师”。 杜祤不说话,笑。 翁同龢想到底和皇上是师兄弟啊,底气足多了:“筠师,依你看,”他小心翼翼地问:“案子最终,会如何了结?” “如何了结?”杜祤冷笑笑:“四个字:不了了之!” 不了了之?这么一件通天大案,最后会不了了之?翁同龢不敢相信,但见杜祤说得如此有把握,只得将信将疑地走了。 经过几个时辰忧心如焚的等待,这天起更以后,钱桂森终于来了。钱桂森时任翰林院编修,江苏泰州人,和翁家是大同乡。两个时辰以前,天还大亮着,他就着人过来送信,说是晚间要来拜访。一进了小书房,钱桂森即从袖中取出一份奏稿,笑嘻嘻地说:“叔平,有惊无险,有惊无险!” 是载垣奉旨查办翁、杜案后,复奏结果的底稿。翁同龢接过来,抖着手拿到灯下,展开来看:吏部以失察罪议处,拟了降五级留任的处分,而朱笔改写为“革职留任”。 这真是恩出格外,翁同龢长出了一口气。因为“降五级”,是由大学士的正一品降为从三品,一级一级往上爬,非五六年的时间,不能官复原职,以翁心存目前的年龄和身体,生前是否能够再戴上红顶子,都很难说。而“革职留任”,只要稍有劳绩,或遇上国家庆典,大沛恩施,一道上谕,就可开去处分,官复原职。 翁同龢当然知道,这一方面是众人斡旋的结果,但最根本的原因,恐怕还是因为,此案牵缠到了杜祤。皇上要开脱杜祤,就不能不对同案中的翁心存,也高抬贵手。 “不要大意!”见翁同龢兜头来拜,钱桂森扫他兴道:“事情还不算最后了局。” 果然,谕旨虽下,肃顺仍然于心不甘,继续着人暗中查访,而这个消息,翁同龢也很快就知道了。 他再次把心提了起来。 “肃顺这样子一而再、再而三地与我家大人为难,连皇上的话也不听,不是欺人太甚吗!” 曹毓英颇不谓然:“哎,叔平,你还是看得不透,他哪里是要与令尊为难?他这是在与恭邸为难!” 翁同龢不说话了,觉得曹毓英的话有轻视父亲的意思在里头,不怎么中听。不过转念一想,若果如曹毓英所说,肃顺的最终目标是打击恭王,倒也未尝不是好事,因为有恭王在头里挡着,父亲多少要减去几分凶险。 就在翁同龢提心吊胆,不知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事情时,肃顺再次出手了!然而接到他的弹章,皇上已是很不耐烦: “这一案,反反复复查了多少回了?不要再纠缠下去了——让户部堂官明白回奏!” “皇上!”肃顺上前一步,不依不饶道,“翁心存在户部,不仅贪墨,且出过好些个弊案,库银被盗,仓廒无端失火,浮开滥支,等等一切,如不加以严办,朝纲何在?皇上脸面何在?” 这话过分,但肃顺是他的宠臣,说话一向放肆,他有些无可奈何。 “如今库空如洗,而前头要钱要粮,急如星火。翁心存在户部,这样子暗昧昏聩,玩忽职守,简直是丧心病狂!” 听到愤愤不平的肃顺,直接引用上谕里的话,皇上突然笑了:“肃六!曾国藩在安庆,打得很不顺手,现在移驻祁门,江南告急军报一日数至,你这样天天来烦朕,就不是丧心病狂?” 是这样君不像君,臣不像臣,所以磨到最后,依然是“交部议处”;而部里所给的处分,也依然是“革职留任”,等于在原地打转,只不过又找了翁心存一场麻烦罢了。 事情弄成这样,总算还不错,然则朝局却起了大变化了!原来自咸丰八年五月,天津订约后,至九年五月遵例换约,各国便陆续有舰队驰赴天津。朝廷为了防御的需要,命僧格林沁在大沽口经营炮台,结集马队,以防犯各国的突然袭击。这样一来,冲突就不可避免了。英国船只过去往来海上,从来都是畅通无阻,这次遇上了僧王,被稀里糊涂地击沉了几艘军舰,所以十分吃惊。消息传回京城,朝廷一时有“英人全军覆没,我军奋勇异常,应分别予以嘉奖”的上谕。这是上年五月间的事。而英国舰队大沽失利后,于六月退至香港,修船募勇,准备报复。 在大沽败退的途中,英国舰队暗中测量了旅顺、威海等口塞的地形要势,是此时已经有所图谋。回到香港后,英、法使臣同时照会通商大臣何桂清,要求遵守咸丰八年的协约,仍准许英法舰队驻守大沽,否则,将再次出兵。何桂清回奏给朝廷,皇上十分气愤: “洋人背信弃义,动不动就以兵船毁我海防,损我兵将,这是他们咎由自取,怪不得我大清——所有咸丰八年议和的条约,统统不作数!” 端华、载垣,俱是昏庸之辈,只知道颂圣,懂得什么?肃顺却觉得不妥:“皇上,这是撕毁条约,恐怕还是要慎之又慎,激怒了洋人,不得了。” “嗨!肃六,你怕什么?”皇帝走下御座,嘲笑他说:“又不让你去打,就草鸡成这样?僧王在大沽,仅北塘一口,就用去帑银一百多万两,海防坚固得很!再说,僧王也很能打,洋人上回,不是望风而逃了吗?” 然而朝廷却不知道,为胜利冲昏了头脑的僧王,此刻已经撤了北塘防备。湖南人,以精通洋务著称的翰林院编修郭嵩焘,这时正在僧王幕府,力争不可;而僧王的个性,一向妄自尊大,居功自傲,加以前次的大捷,哪里能够听进郭嵩焘的话?本年六月,郭嵩焘愤然辞去后,英国将领额尔金、法国将领葛罗,即合兵一万八千余人,再次进犯北塘,几乎是毫无阻隔地,联军舰队就攻进了内港。 僧王这才慌了,急忙派兵前去扼守,到达的时候,洋人的船队正被困在海滩上。原来洋人不熟悉当地情况,退潮时没能及时撤走,远远看见僧王的部队,就在桅杆上悬挂出一面白旗,表示投降。 僧王见了,十分得意,以为是自己的威名所至,洋人不战自降。 就这么一耽误,潮水上来了。洋人的舰队突然发动,长驱直入新河,仅以七百人手持火枪登陆。这明显有诈,僧王却一意孤行,藐视洋人兵寡,非要出骑兵不可。结果,被一字排开的洋人,以一阵猛烈的火枪射击,三千精骑马队,仅七骑脱逃。 大沽随即失守,英法联军进据天津,京师大震。 “肃顺!通州为京城门户,你看,让谁顶上去好?” 皇帝的脸色十分憔悴,自去年以来,宫中纷传他咯血,肃顺虽严令太医院保密,消息还是传出来了。因为昨夜二更,起身接阅天津军报,受了惊吓,这时虽说神色严峻,却语音低微,站远一点儿,就不太能听清他在说什么。 这种时候,自然是肃顺回奏:“皇上,瑞麟前年,在大沽修筑过炮台,外面的情形还知道。让他从九城提督衙门,带九千京兵去,足够了。” 因为并不打算打下去,所以他这样说。皇帝略想了一想,同意了:“那,议和呢,派谁啊?” “让桂良去!”不等别人开口,肃顺就抢着说:“上回天津议和,不就是他去的吗?” 肃顺与恭王不和,所以他这个建议,显见得居心叵测。 “朕的意思,天津让文俊和恒祺去,即刻启程——瑞麟,你也即刻动身,今天就到通州!”仿佛怕肃顺会打岔,皇帝迫不及待地说。 “喳!”瑞麟响亮地回答。 瑞麟字澄泉,叶赫那拉氏,满洲正蓝旗人,去年刚刚拜了文渊阁大学士。他没什么功名,但宦途很顺利,是得之于一条好嗓子。他最早是由文生充太常寺读祝官,补赞礼郎,也就是春秋俎豆,岁时伏腊,唱唱祝辞,主持一下祭祀。道光二十七年,禳祭太庙,当时是瑞麟读祝,声音特别洪亮,为宣宗所嘉赏,叫到跟前,当场就赐了正五品的顶戴花翎。二十八年,又超擢太常寺少卿,内阁学士。但也不全是无能之辈,咸丰三年,粤匪窜至京畿,盘踞在静海独流镇,朝命瑞麟率兵与僧格林沁汇合,攻打独流,结果就打下来了。咸丰五年,太平军悍将林凤祥,也是为他所擒拿。 因了这一战功,瑞麟获得巴图鲁的称号,实授西安将军,如今,由他主管京城军务。 听皇帝如此安排,让“五宇案”弄得灰头土脸的翁心存,仍然不懂得沉默是金,趋前一步准备出奏,却发现皇帝已经站起身,吩咐跪安了。 所以这天下朝回来,翁心存的心情就很不好,一个人闷在小书房里,下人去请了几遍,也不出来吃饭。翁同龢悄悄踅进去,看见父亲正在灯底下写折子,是对天津军事的意见。 翁同龢拿灯悄悄移开:“爹爹,这个时候……” 翁心存转过身来,厉声道:“阿甫,你要干什么?把灯给我!” “我不!”翁同龢护住灯,申辩道:“爹爹,眼下是什么时候?你老人家,又是什么身份?肃顺他……” “阿甫,把灯放下,给你爹爹抻纸!”许太夫人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为臣子者,当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以一己私利为念,这一点,娘要你记住了!” “是,”翁同龢低声道:“儿子,记下了。” 许太夫人看着他,是不肯谅解的神色,翁同龢不由自主就跪下了。 “娘十六岁嫁到你翁家来,苦也吃过,福也享过,儿孙也都算孝顺,娘没有什么指望,就盼着你们兄弟能够每临大事,以社稷为重,日后人家说起来,知道常熟翁氏,还出过一两个人物!” 这是要自己青史留名,见母亲对自己的期许如此之深,翁同龢羞愧万分,伏下身去,深深叩了一个头。 然则翁心存的折子没等递到皇帝手里,就让肃顺给“淹”了。奏章最终不能递达皇帝,而是无声无息永远地留在了军机处,谓之“淹”。而文俊和恒祺两个到了天津,也果如翁心存所料,被洋人以品爵太底,拒之门外;朝廷这才急令桂良前往,很费了一番周折,总算见着了和谈代表巴夏礼。 巴夏礼所提出的包括赔偿军费、天津开埠、各国带兵进京换约在内的种种要求,桂良均无法答应,只能据实向朝廷报告。 “桂良,实在是辜负了朕,这样子的条件,也能入奏吗?让他在那等着,载垣和穆荫两个,即刻就去天津!” “喳!”肃顺大声宣布,“着撤去桂良钦差大臣;载垣、穆荫为钦差大臣,即刻驰赴通州!” 此时英法联军已由天津到了通州,驻留在城外。载垣邀英法使臣,共同宴请了巴夏礼,桂良、穆荫也敬陪末坐。酒过数巡,巴夏礼突然站起来,撩开礼服的下摆,一条腿高高跷在凳子上,傲慢地说:“今日之约,若要签订,必须面见大皇帝!而且,要准许各国各带两千兵士,进入北京城!” 是这样无礼,载垣很是为难:“巴大人说的事,需要请旨后才能定夺。” 巴夏礼不高兴了,怫然离坐,歪在旁边的锦榻上,假装睡觉。满堂尴尬,等了很久很久,看巴夏礼仍然装睡,只好结队退出来了。 载垣以亲王之尊,受此侮辱,羞愧莫名。想了再三,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就去找僧王商量。 僧王一听就火了:“洋人如此倨傲无礼,把他擒了!” “这得请旨!”载垣的脑筋还算清楚。 请旨的结果,是命僧王秘密擒拿巴夏礼,解往北京。 这样一来,仗就不能不打了!但甫一开战,僧王就打得很不顺手,屡战屡败后,英法联军很快就占了通州。瑞麟偕胜保的万名禁军,加上自己的九千余人,御敌于八里桥外,胜保翎顶辉煌,身披黄袍督战,不想刚一上阵,就被联军的炮火所击伤,坠下马来。士气大落。瑞麟带人冲上前去,又抵挡了一阵子,实在抵挡不住,只得退了。 这样,英法联军就于八月初七这一天,攻下了北京城。 洋人是从安定门进的城,市面当时就乱了,九城百姓潮水一般往城外涌,仓皇奔逃。 “皇上,快走吧——再迟就来不及了!” 听肃顺这样说,皇帝很生气,申斥道:“走、走、走!往哪里走?要走也得先安顿了再说!” 于是匆匆下了一道谕旨: “谕内阁:载垣、穆荫办理和局不善,着撤去钦差大臣;恭亲王奕訢着授为钦差便宜行事全权大臣,督办和局。” 皇上这时候,就又想起他这个能干的六弟来了。 怡亲王载垣、兵部尚书穆荫,自八月初一日被任命为钦差大臣,到八月初八日撤去钦差大臣,只短短七天的时间。 这就不能不走了!连殿落深沉的紫禁城内,都已隐隐传来零星的枪炮声,各宫妃嫔乱成一团,像群没头的苍蝇。 “都不要收拾了!英国也有女王,不会拿宫里怎么样的!” 咸丰帝匆匆起驾,后头跟着一大帮子妃嫔。 德胜门下,满朝文武黑压压跪成一大片,翁心存父子,也在其中。 “洋人进京了!”皇帝的声音有些嘶哑,“朕不能不走,为的是恭亲王好和洋人议和。” 醇亲王一听,伏地大哭。 “皇上!君在国在,昔日周室东迁,天子蒙尘,永为后世之羞。皇上!千万不能走啊!”翁心存跪趋几步,伏在圣驾前,一边流泪一边说。 “胡说!”肃顺呵斥道:“皇上木兰秋狝,到哪儿,哪儿就是行在!” “木兰”是满语“吹哨引鹿”的意思,后来专指围场而言;秋狝则是指秋季的围猎。 这不是自欺欺人吗?皇帝在豪华的档车里摆了摆手,不让他的臣子们再争论下去:“翁心存!你的忠心,朕是知道的,只是朕若留下来,我大清的颜面,还能顾得住吗?退下——不要再说了!” 翁心存仍然伏地而泣,皇帝的车驾却已经走远了。翁同龢上前去,抱掖起父亲,劝他回家,翁心存却说什么也不愿起来。德胜门两边,到处都是逃难的百姓,不断地有人撞到他们身上,他只得强架起父亲,紧赶几步,跟在御驾后头,在难民丛中一步一跄地挪动,大约花了一个多时辰,才算挪出了城。 仓皇辞庙,皇帝几次揭起车帘,回头往城里看;而城头已经树起了白旗。跟在后面的翁心存,远远地与皇帝泪眼相望,止不住老泪纵横。 “爹爹,随扈前往热河行在的,都是肃顺一党,我们还是回去吧,娘她老人家,不知急成什么样子了。” 听了这话,翁心存站下来,无限悲愤。确如儿子所说,跟去的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军机大臣穆荫、匡源、杜翰、焦佑瀛等等,都是肃顺的死党;唯一留京的军机大臣,是户部左侍郎文祥,他是恭王的人,皇帝有意不带他走,以表明自己的爱憎。 热河行在,只怕更加是肃顺的天下了!想到这一点,翁同龢惶恐之外,也愈加愤怒。 也因此从德胜门回到家中的翁氏父子,看上去神情委顿。 “老爷,这是没有法子的事,”许太夫人柔声劝道:“眼下兵荒马乱,先保住性命要紧!” “是!”翁同龢说:“爹爹和娘,也得赶紧收拾了,去城外避一避!” 翁心存摇摇头,无限痛心道:“肃六一手遮天,弄成这么个局面,现在又撺掇着皇上去热河,把京城丢给洋人,我一把老骨头,还避什么避?死在家里好了!” 话虽这么说,难还是要逃的。翁同龢打点着,将年迈的父母,亲自送往房山的吕村;让侄子阿源侍奉三嫂一家,去了密云的康各庄;而侄子阿筹一家,则往昌平周家巷,投奔那里的亲戚。 兵荒马乱,不得不这样四分五裂。 都安置妥当,翁同龢与新纳的侍妾陆氏,就那里也不去了,南横街家中,总要留人看门。 纳陆氏为妾,是这年的四月二十二日,当时翁心存的案子正在紧要关头,翁同龢心里很不乐意。但因为苏常一带,即将再次沦入太平军之手,侄子阿荣派人,千辛万苦,才算拿她平安地送到京城里来,不即刻圆房,还能拿她再送回去不成? 陆氏是妻子在世时亲自挑选,病中曾期盼万分,现在人来了,她自己却走了!忆起妻子生前的种种情状,翁同龢心乱如麻,圆房当晚,硬是一个人在客堂间里,坐了一整夜。 然而现在,要和陆氏相依为命了!走在大街上的翁同龢突然发觉,枪炮声消失了,家家门户紧闭,九城戒严。然而秋阳灿烂,淡金色的阳光,照在寂无一人的街巷中,给人一种恬静而老熟的感觉。翁同龢真不敢相信,京城就这么沦陷了。 好在朱学勤留了下来,这让他心里稍稍有了一点依靠。 看着满城白旗,翁同龢一边走一边想:父亲的案子,算是彻底了结了! 正文 第五章 营救三兄 盼望已久的朱学勤,终于从热河回来了! 翁同龢跟潘祖荫,已经在翁家的小书房里等了很久,茶都续了好几回了。朱学勤新近刚刚和翁同龢换了帖,换这张帖子,是翁家父子早就祈盼的,终于在兵荒马乱之中,遂了心愿。朱学勤的红章京身份,在翁同龢不仅是值得夸耀的虚名,就目前的情形而言,也切实能够为翁家办很多事情。当然,翁同龢的状元头衔,也很让朱学勤的脸上飞金。 上年八月,咸丰帝仓皇避走热河之后,洋人索要巴夏礼不成,为了泄愤,纵火烧了圆明园。大火一直烧了三天三夜,珍宝重器丧失无算,连咸丰帝的常嫔,也死于乱兵之中。这样,到了第三天头上,联军司令威妥玛通牒的最后期限,在没有奏闻朝廷的情况下,恭亲王擅自下令释放了巴夏礼,从此落得个“鬼子六”的骂名。 恭王行六。 “大哥,行在的情形,究竟怎样?”远远看见朱学勤走来,没等他落座,翁同龢就急急地问。 “能怎么样?僧王以节节退守,革去了亲王爵位,而焦大麻子跟着皇上在热河行宫,未发一枪一矢,反倒升了官了!”朱学勤无限愤慨地说。 焦大麻子焦佑瀛,新近由军机章京领班,刚刚升任位居军机大臣班次之末的“打帘子军机”,而这名军机大臣,原该是另一班的领班曹毓英的,因为论资格、论才具,曹毓英皆在焦佑瀛之上。事实上,最初保举的,也正是曹毓英。皇帝“巡幸”到热河以后,把“行在”做了朝廷,许多照例的事务,都搬到热河去办理,这样,军机上人手就紧了。于是传旨在军机章京中,选一个人上来。肃顺与郑、怡两王,以及其他几个军机大臣商量后,决定还是按照老规矩,奏保资格、才具都够了的曹毓英比较妥当。这是一步登天的事,谁知曹毓英却极力推辞,说是自己才具浅薄,难以担当大任,这才便宜了焦大麻子。 曹毓英是恭王的人,自然不甘于与肃党为伍。 朱学勤是三月十六动身去的热河,这之前,恭王几次上折子,“奏请赴行在,敬问起居”,都让皇上驳了回来。热河传过来的消息说,皇上今年以来,身子大不如前,前些日子召见军机,正处理着政务,突然就咯血了。这样,在太医的脉案上,“红痰”就“不时而见”了,由是,京城里谣诼纷传。在热河的军机大臣,怡亲王载垣,以及肃顺的胞兄、郑亲王端华,都是依肃顺为灵魂;穆荫、匡源、杜翰几个,也无一例外是仰他的鼻息,更不用说资格最浅的“打帘子军机”焦佑瀛了。肃顺打一个喷嚏,焦大麻子都哆嗦半天。所以皇上如果仓促有所不讳,身边连一个可靠的人都没有,那,天下可就真成了肃党的天下了! 恭王这边的人,除了曹毓英以外,都不在热河,情形骤然变得严峻起来。回銮的话,是提也不敢提的,只要一提回銮,皇上立即就勃然大怒。这当然是肃党的阴谋,只有远离北京,躲开京里那些讨厌的王公大臣,勋戚耆旧,尤其是不能让皇上和恭王见着面,肃顺才有可能一手遮天。 翁同龢急了:“那,六爷去探病,肃顺总不能拦着吧?” “怎么不能拦着?”朱学勤说:“就前几日,六爷新上的‘请赴行在’的问安折子,不又让打回来了?” 不仅打回来,皇上还意犹未尽,在折子后头朱笔御批道: “朕与恭亲王自去秋别后,倏经半载有余,时思握手面谈,稍慰仅念。惟朕近日身体违和,咳嗽未止,红痰尚有时而见,总宜静摄,庶期火不上炎。朕与汝棣萼情连,见面时回思往事,岂能无感于怀?实与病体未宜!况诸事妥协,尚无面谕之处,统待今岁回銮后,再详细面陈。着不必赴行在!特谕!文祥亦不必前来。” 这份上谕朱学勤仔细看了,皇上那笔在《麻姑仙坛记》上下过工夫的颜字,笔力已经大不如前。文祥的面请圣安折,附在恭王折子的后头,俗称“夹片”的,也让皇上驳了回来,大约是嫌他和恭王走得太近,连带着对他也心存不满。 朱批中所谓“棣萼情连”,是多年以前的佳话,那时皇上和恭王,都才十岁出头的年纪,受到宣宗的特别宠爱。清朝的皇子教育,对鞍马刀枪,历来十分重视,所以十岁以后,内务府就给行四的奕詝打了一杆好枪,给行六的奕訢打了一把好刀,由兄弟俩平日里操练着玩。有一天,正对打着,让老爷子看见了,一时高兴,给刀和枪都赐了名字,枪叫“棣华协力”,刀叫“宝萼宣威”,是勉励他们兄弟二人同心协力的意思。 同心协力是不能了,然则他们兄弟,会不会同室操戈呢?翁同龢忧心忡忡,不由得就拿这话问出了口。 “眼下还不算同室操戈吗?”朱学勤反问道:“皇上身子虚弱得很,军机上有什么,都是由肃顺一人,三言两语就决定了。恭邸以亲王之尊,和洋人卑躬屈膝,平白让人骂做‘鬼子六’,今上这不是推自家兄弟入火炕?” “肃顺算是哪棵葱?他又不是军机领班!”潘祖荫非常气愤,指责道:“载垣是干什么吃的?事事由肃顺做主!” 载垣是领班军机大臣,但上了朝,根本没有他说话的份,有时一句话说得不好了,还会当场遭到肃顺的呵斥。 朱学勤不说话,摇摇头。看他这样,翁同龢岔开话头:“大哥,见着许星叔了?” “当然,这趟热河,和星叔最为投契,谈得也最深。” 许庚身在热河,仍为军机上所依重,但也仍与肃党离心离德,却是别有缘故。他六叔许乃普,原任吏部尚书,而肃顺的亲信、兵部尚书陈孚恩,早就觊觎这个位置,所以肃顺一直以来,都在想方设法排挤许乃普。但许乃普为官,一向清廉谨慎,没有任何把柄好抓,直到上年的八月二十三,英法联军占了北京城,当时许乃普正在圆明园,受到惊吓,递了“告病开缺”的折子,陈孚恩这才补了吏部尚书的缺。 阴谋总算得逞。 是这样的深仇大恨,许庚身自然和肃党不一条心。 “我这趟受命去观望风色,很受了星叔的教导。这个,”他说着,伸出手来,做了一个“六”的手势,“对星叔赏识得很,只要有一天,六爷掌枢,星叔必获大用!” 所谓“观望风色”,是观望皇上的身体,以及他对恭王的态度。前一阵子,行在有一个谣言,传得十分厉害,说是恭亲王奕訢在京里,挟洋人以自重,有不臣之心。这是很利害的话,对恭王自然不利。皇上本来是不会相信这些个无稽之谈的,偏偏身边都是肃顺一党;又偏偏五爷奕誴,是个没有脑子的人,也跟着肃顺一党瞎嚷嚷,这就不能不让皇帝起了疑心。 “五爷也真是!”潘祖荫抱怨道:“没事跟着瞎捣什么糨糊?六爷倒了,肃六第一个就拿他开刀,这个时候,还不该有点兔死狐悲之心!” “眼下是个关口,”翁同龢觉得潘祖荫太爱咋呼,因此不接他的话茬,兀自忧愤道:“宫灯、心台一班人造这个谣言,用心实在险恶! 宫灯是指肃顺,据说是“肃”字的象形,心台则指怡亲王载垣,是拿“怡”字拆开来念。这是在热河的官员,私下里对他们的称呼。肃顺一党,人人都有代号,比如郑亲王端华,唤作“耳君”,取“郑”字的偏旁;杜翰唤作“通典”,是因为杜佑所作的“杜曲”,在唐朝被称作“通典”的缘故。这些都还好理解,最匪夷所思的,是匡源的外号“加官”,是以戏台上“跳加官”,照例要用小锣,而锣声敲起来时,总是一阵“匡、匡、匡、匡”的急响。 看翁同龢眉头紧锁,朱学勤排解道,“这也不必当真,近日以来,谣言多得很,倒是上头的病,不好!” “怎么不好?”潘祖荫一听,即刻睁大了眼睛:“总不至就死脱了!” “伯寅!”翁同龢很生气:“你能不能不要乱说?” 具体怎么不好,朱学勤也说不清楚,因为谁都知道他是恭王的人,所以在热河这一个多月,朱学勤除了夜阑人静时候,和曹毓英有所深谈外,从不出门拜客。由于他的谨言慎行,那些希望从他那里窥探出恭王意向的人,几乎一无所获,而且还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恭王彻底不行了,连带得他的心腹朱学勤,也不能不小心当差,以求自保。 这在朱学勤,就算是不辱使命了。 “说点别的吧,”朱学勤岔开道:“有一个传言,行在人人皆知,传得可邪乎了!” 这个传言,是肃顺要谋反。承德地方不大,扈从的官员没有什么消遣,退了值以后,无非是在一起打打牌,吃吃酒,所以很容易滋生谣言。而牌桌上传得最多、最骇人听闻的一个“秘闻”,就是说肃顺要谋反。 “肃顺?谋反?”翁同龢吃惊不小。 有这样一个离奇故事:肃顺每天一大早醒来,未下床就先要喝一杯人乳,用的是先皇御赐的一只玉盏,一向为肃顺所珍爱。这一天,小当差的一不当心,将玉盏打碎了,一时吓得魂不附体。有人就指点他,让他去向原为“穆门十子”之一,而今是肃顺心腹的陈孚恩求教。 陈孚恩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让他把打碎了的玉杯,想法黏合,第二天一早,照样盛了人乳,端去侍候。小当差的依计而行,第二天一早,一揭帐子,一声惊呼,杯子落到地上,打得粉碎。肃顺照例要喝骂,小当差的就做出战战兢兢的样子,说是一揭开帐子,就看见一条金龙盘旋在床上,自己受了惊吓,就把杯子打碎了。 肃顺信以为真,不但不责骂小当差的,反而厚加赏赐,买嘱他严守秘密。 “呃?这很像是陈孚恩的做派。只是他人在京里,什么时候又到的热河?” 因为“五宇案”,翁同龢对陈孚恩无比痛恨,听他这么问,潘祖荫颇为不屑:“嗨!这也无非是一种流言,借以说明要反的不是恭王,而是肃六罢了,因此不必当真。不过,”潘祖荫很认真地看看翁同龢,“叔平,你说的关于陈孚恩的话,倒是值得重视,他留在京里,明显是肃顺的坐探,你我都要格外提防!” 道光朝,陈孚恩投靠在权相穆彰阿的门下,特受宣宗的宠信,曾赏加头品顶戴、紫禁城骑马,赐匾额“清正良臣”,被视为异数。穆彰阿冰山一倒,他又立即投到了肃顺的门下,因其人老奸巨猾,居心叵测,朝臣大都对他敬而远之。他最为人所不齿的一件事,是宣宗朝的大学士王鼎死谏,草遗疏弹劾权相穆彰阿误国,他替穆彰阿一手料理,居然将遗疏掉了包。王鼎临自缢前,告诫其子王抗,一定要亲手把遗稿递达御前,王抗却去找陈孚恩商量,结果因为最终没能成父之志,为人所看不起,至今都抬不起头来。王鼎一生,清操绝俗,平生不受人请托,也不请托于人,对这样一个人,陈子鹤居然灭其疏、隐其志,实在是丧尽天良! 骂了一番陈孚恩,话题重又转到皇帝的病上。 “修伯,依你看,上头的病,能撑多久?”翁同龢关切地问。 朱学勤摇摇头,很无把握地说:“我在的那些天,皇上虽说不时咯血,但还时常在如意洲传戏,兴致好了,还亲自指点小太监唱上一段牡丹亭。看情形,仿佛不大要紧。但是,听李卓轩的口风,又似乎撑不撑得过这个夏天,都很难说。” 李卓轩是指太医李德立,他字卓轩。其人医道平平,但言语玲珑得体,善于揣摩贵人的心思,开方子爱用人参、肉桂、鹿茸这些贵重药,投亲贵之所好。也因此和一班军机章京走得很近,朱学勤的很多消息,都是从他那儿获得。 皇上和他的父亲宣宗不同,最喜听戏,且精于音律。道光一朝,因为宣宗不好声色,而且生性节俭,认为唱戏是件最糜费无益的事,虽不曾裁撤点缀“盛世”的升平署,但逢年过节,或是太后万寿这些大庆典,演戏祝贺,也只是有此一个名目。上得台去的角色,穿的行头拖一片、挂一片,看上去哪里是演戏?简直就是一群叫花子在打架!所以蒙赏入座看戏的王公大臣,私下里无不摇头。 今上就不一样了,不仅喜好听戏,而且自己也唱得极好。到了热河以后,发现这里嘉庆年间制作的行头砌末,异常精美,就传了京里的好角色来,经常演戏消遣。 “大哥,照你这么说,还不十分要紧喽?”翁同龢重又生出希望。 “怎么不要紧?”朱学勤说:“霹雳一声,天昏地暗,也很难说!” 临行前,他和曹毓英曾有一场彻夜长谈,对出现的结果,做了很深切的分析。果然霹雳一声,天昏地暗,“上头”遗命,周公辅成王,恭亲王为辅政大臣,当然是最好的结局;如若不然,就要天翻地覆了。 “天翻地覆?怎么个天翻地覆法?” 朱学勤沉默不语。 翁同龢有些不高兴,自家兄弟,仿佛还留一手似的。 已是子初时刻了,看潘祖荫已经无精打采,朱学勤站起身来告辞;而翁同龢,仿佛还有许多话要问。他三哥翁同书,自咸丰九年六月,定远沦陷,逃往寿州后,依据城池高固,得以暂时的自保。他是八年六月接任的安徽巡抚,此后一直驻守定远。定远地处淮河以南,池水以西,地势低洼,无险可守,加上地脊民贫,城防长年失修,所以不久就为太平军所破。翁同书只得退守到寿州。但寿州之东,原是以定远为屏障,如今定远一失,东面门户洞开;北面隔淮而望,便是捻军的老巢凤台、怀远;西南庐州、舒城,早已为太平军占领,寿州遂处四面楚歌之中。太平军中最英勇善战的英王陈玉成,目前领兵十万,正在攻打寿州,这样一来,形势就很危迫了。 然而看情形,今天是无法涉及这个话题了!翁同龢只得起身,送朱学勤至大门口。 不过自这天起,翁同龢对热河来的消息,格外上心。六月初九,皇上的万寿正日,宫里头由皇子、亲王、郡王领头,贝勒贝子,公侯伯子男五等封爵,文武大臣,翰詹科道,一律蟒袍补褂,各按品级序列,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庆贺大礼。礼后赐宴,宴后赐入座听戏。然而就在这时候,皇上的病发了,于众目睽睽之下,传了御医! 奉旨入座听戏的曹毓英,大起惊慌,当天,就用“套格”密札,将这一消息,传回了京城。 京城里的银价,立时大涨!官钱号浮开滥发的钱票,贬值得厉害,票面一千,实值只得十二文钱。因为缺铜的缘故,制钱本来就不多,这一下,商号铺面,越发不肯把现钱拿出来了,以致物价飞涨。翁同龢很怕肃党中人,再拿“五宇号”翻出来做文章,所以一颗心时刻揪着。 更让他揪心的事还在后头:六月十三日明发上谕,三兄同书,因办理寿州团练仇杀一事不善,交部议处。 所谓“办理寿州团练仇杀不善”,是指对“苗逆”苗沛霖的处置失当。苗沛霖原是凤台的一名秀才,阴骘剽悍而熟知兵略,以办团练起家,官至四川川北道加布政使衔,但从未到任。他也从不穿朝廷的官服,不戴顶戴,不让部下称他官衔,只让人称其“先生”。上年十一月,苗沛霖和寿州绅士徐立壮、蒙时中、孙家泰等人,因为争夺势力范围而结怨,苗沛霖的侄子苗景开,带领苗练七人,到寿州西乡抓丁,被蒙时中所捕获,从身上搜出一封书信,其中有“胡主北行,权奸当道”这样子忤逆的话。这是影射皇帝的出狩热河,所以蒙时中大喜过望,立即将苗景开押回徐立壮的营中。谁知这苗景开十分凶悍,竟然当堂和徐立壮厮打开来,徐立壮一怒之下,拿七人尽皆打杀。这么一来,仇就结大了。于是你告发我通捻;我告发你通逆,徐立壮并且呈上了苗沛霖与太平军秘密往来的书信函件,双方都言之凿凿。皖北团练,大都暗中与大捻子有勾结;后来看到太平军声势浩大,又都暗中与太平军有勾结,传说苗沛霖就因为暗通款曲于太平军悍将陈玉成,而受封为太平天国的“秦王”,所以情况复杂得很。知府一时莫辨真假,又哪边都不敢得罪,就一股脑儿,推给了巡抚翁同书。 就在这时候,苗沛霖带着他的人,围住了寿州城。 对苗沛霖,翁同书是一直主张安抚的,为的是捻军猖獗,而湘军在安庆和太平军又打得异常艰难,谁知竟是这样愈纵容,愈跋扈,终于公然反叛,围攻寿州。所以此时的翁同书,颇为懊悔,因为他刚刚奉到另候简用的谕旨,准备交卸了巡抚任,就启程回京了。但这是没有法子的事,地方紧急,阖城民众执香挽留,他想走也走不了;于是答应留下来,和百姓一起守城。 这一守就是二百多天,其间城内居民饿死、病死者无数,情形十分惨烈。而苗逆凶悍,竟丝毫没有退兵的意思。 现在他人还在寿州城里,最终逃不逃得出一条命来,还很难说,朝廷的处分却先已到了。这么想着,翁同龢未免寒心。 “爹爹,你老人家千万别上火,”翁同龢劝道,“烽火遍地,战事未可预料,肃顺对前方将士如此刻薄,只会更加失去人心!” “唉,错,错!”翁心存痛心道:“当初想法子拿他弄回来,就不会走到这一步了!” 就在这样的提心吊胆中,皇上驾崩了! 是七月十九日夜间的事,京里头知道消息,已是第二日的辰正时刻,而在热河的大行皇帝,已经小殓了。 先是,对皇帝的病,太医李德立有过“一过盛夏,便可措手”的话,所以无论是热河还是京里,都盼着赶紧立秋。这一年是七月初二立秋。但立秋之后,情况并未好转,从初五开始,一连三天,没有“明发上谕”,初八算是有了四件,到了初九,又断了。七月十六一整天,皇上都在昏厥之中,到了子时三刻醒转过来,自知不久于人世,遂连发两道谕旨,是由他口述,大臣司朱,一道是“著立皇长子载淳为皇太子”;一道是“著派载垣、端华、景寿、肃顺、穆荫、匡源、杜翰、焦佑瀛尽心辅弼,赞襄一切政务”。 听说老五太爷带着惇亲王奕誴、醇亲王奕譞、睿亲王仁寿等几位亲王,一直等在烟波致爽殿外的朝房里,希望能够进去和皇帝见上最后一面,肃顺却始终把持着,不让近前一步。 这个顾命班子,竟公然拿恭王排除在外,满朝文武皆震惊莫名。 翁同龢匆匆赶到朱学勤那里时,看见潘祖荫已经先到了。 “大哥!大清朝的家法,对于‘亲亲尊贤’四个字,看得最重,选派顾命大臣,辅保幼主,更不能有违这两条规矩。肃顺一党,怎么敢拿恭王排斥掉?”翁同龢激动得满脸通红,照这个样子,顾命的都是肃党,他三哥翁同书的结局,就很不妙了。 朱学勤沉吟了一会儿,方心灰意冷道:“顾命大臣,向来出于皇帝亲命,所以明知是肃六捣鬼,也没有办法。而且,不是还有景寿在吗?” 景寿是额驸,又是皇帝的嫡亲姐夫,不失“亲亲”之义,拿他来抵制恭王,勉强可以杜塞悠悠之口。 “这一定是出自杜继园的谋划!我早就说过,圣驾出狩,只会给肃党以可乘之机,这下好了,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六爷再想扳回局面,除非如修伯所言,天翻地覆!”潘祖荫大声说。 杜继园是指杜翰。 朱学勤不说话。上年八月,帝走热河之前,潘祖荫曾上过一个“出狩有七祸”的折子,指责肃党以巡幸之谋“以图固宠,置皇上于危险之地而不顾,而以大清二百年之社稷轻于一掷”,同时,对“留京”议和的恭王,也有所提防,担心他会“乘此时机,暗干天位”。这时重提这个话,朱学勤想,果然六爷“暗干天位”,也不致弄成今天这样措手不及的局面了! “六爷此刻,正在路上,最终如何,还不可预料。果真就这样了,你只看肃顺庚申会试的霸道劲,我等结局如何,就知道了。所以,”朱学勤更加灰心道:“从今天起,大家都该有所预备才好。” 这是说恭王此刻,正在去热河奔丧的途中,只怕和肃顺,到时候会有一场短兵相接的肉搏。再回想庚申殿试肃顺的所作所为,翁同龢不禁打了个寒颤。 庚申是咸丰十年,虽然是年,江南江北烽火一片,会试却照常进行。这一科,肃顺想让他的西席高心夔中状元,就使用了十分霸道的手段。传说殿试临入场前的那个晚上,肃顺问高心夔说,“碧湄,你的字,写得一向很快,你约摸着,什么时候能完?” 高心夔字碧湄。他是个自负的人,听见他东翁问,就想都不想地回答道:“申酉之间,是一定可以弄完的了!” 肃顺猛击一掌:“好!” 肃顺为让高心夔中魁,可谓不择手段。前一科,高心夔入了二甲,殿试的前一天,肃顺神通广大,探得诗题为“纱窗宿斗牛得门字”,出处为唐人孙狄的《夜宿云门寺》。于是立即把高心夔找得来,吩咐他连夜赶作。第二日入场一看,题目果如肃顺所示,通场三百多人,竟无一人知道出处。高心夔大喜过望,自命不作第二人想,谁知出来后拿诗稿递与肃顺,肃顺捶胸顿足,原来高心夔押错了韵,拿“门”字的“十三元”韵,押到了“十一真”上。结果是,高心夔被打入了四等。同科落选的王闿运,忍不住要幸灾乐祸,送他一幅对仗工稳的谐联:平生双四等,该死十三元——在此之前,咸丰八年科考,高心夔已经得过一个四等了。 所以到了庚申科,肃顺才志在必得。高心夔所许诺的申酉之间,是下午的五时左右,于是第二天士子们一入了场,肃顺就吩咐监试的王大臣,要他们一定在五点钟收卷。他的想法是,工于书法的人,字一定写得很慢,不能完卷,则算违规,那么高心夔的第一,便是十拿九稳的了。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通场有一百多人没有完卷,而高心夔居然也在其中!于是他的卷子,和那些倒霉鬼一同被打入了三甲;浙江仁和钟雨声,一向不善于书写的,当日竟鬼使神差,被拔至第一,成了是科的状元! 想到这里,翁同龢稍稍解气,然则如何预备呢?他想了一想,仍然茫无头绪。 京里头一天一个谣言,人心乱得不可收拾。新帝的年号,早在七月二十六日便已决定,并已明诏颁布为“祺祥”二字。是匡源的献议,得到肃顺的激赏,却颇遭李慈铭的讥评: “嗨!向来改元,都是由大学士和军机大臣,各拟数号呈上去,由天子择而用之,如今,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定了?”李慈铭嘲笑道:“而且‘祺’字自古以来,无人用过;‘祥’字前朝,则只宋少帝用为‘祥兴’,亡国之君,也不是什么好字眼!匡鹤泉枉为翰林,难道连这个也不知道?” 然则讥评是讥评,“祺祥”重宝的样钱还是铸出来了,又大又重,相当漂亮。一待投放市面,通货膨胀就能得到遏制,人心也会很快地安定下来,那时的民心,就会倒向肃顺了! 两宫明日到京,对局势,翁同龢已经不报什么指望。前些日子,隐隐听说慈禧太后的贴身太监安德海,因为和东太后的心腹宫女斗嘴,让罚回京里当差,秘密见了文祥和宝鋆;但不久就又没了消息了,也不知是真是假。昨晚掌灯时候,翁同龢接到三兄同书八月十七的一封信,说是寿州被困,已经八个多月,苗逆的包围,甚是严密,飞鸟不能出入,生还是不可能了!翁同龢读罢,泪如雨下。算算日子,已是九月二十八,一封信竟走了四十多天,谁知这四十多天里,又有些什么变化? 听天由命吧。 圣驾是未正一刻到的德胜门,六岁的小皇帝,和母后皇太后同乘一辇,慈禧太后的乘舆紧随其后。没有见着肃顺的大白脸,让翁同龢甚是惊诧。 “怎么了?”他低声问身边一同跪着的人:“怎么没见着肃中堂啊?” “怎么?你还不知道?昨日寅正时候,肃六就在密云被秘密缉拿了!”对方小声回答。 寅正是夜间三点。果真如此,不是不知不觉间,就天翻地覆了?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侍奉着一同前去接驾的父亲回到南横街寓所,翁同龢已经没有心思坐下来喝一口水了——他得赶紧出去打听消息。 朱学勤此刻,不知去了哪里,正在焦急,翁同龢一眼看见,钱桂森笑容满面地走过来了。 “叔平!三凶垮台了!我们今日,要好好庆贺一下!” 翁同龢一时还弄不明白谁是“三凶”?茫然道:“辛伯,你说什么?” 等弄清楚了所谓的“三凶”,是指载垣、端华与肃顺,一下子竟惊呆了。这是普天同庆的事,所以也不必回去报信,找了几个相与的朋友,直接就去了沙锅居。 大肆喧哗,一醉方休。 当晚,政变的消息就传遍了九城,恭王和桂良的门槛太高,踏不进去,沈兆霖、文祥、宝鋆也都是红顶子,一般人说不上话。所以一时间,曹毓英和朱学勤成了人们追逐的目标,前去打探消息的人,差点把门槛给踢断了。 翁同龢两年未开笑脸,这一回,终于从心底笑出声来了! 顾命大臣的制度,一下子让砸得粉碎,这样,军机处的权威,自然而然就得以恢复。为了恭王的复出,能显示出朝局全盘变更的意义,先帝——文宗显皇帝所亲简的军机大臣,全部罢免,连文祥在内,枢廷彻底改组,文祥以新的资格,重入军机。 由大学士贾桢领衔建议的太后垂帘,也在恭王和慈禧太后的几番交易下,得以完成,今后的局面,是由皇太后亲理大政,恭亲王辅政,封号为“议政王”。十月初五,内阁集议,由刑部尚书赵光坚持,载垣、端华、肃顺三人,定了“凌迟”,奉上之后,即刻获准。 依慈禧太后的意思,六额驸的处分,就全免了,反是恭王不肯,以为这样一来,难以服人。结果“着即革职,加恩仍留公爵并额驸品级,免其发遣”,他的罪名,也改为“身为国戚,缄默不言”。杜翰是杜师傅的儿子,自然要保;而为了保他,对自己深恶痛绝的匡源、焦佑瀛等人,慈禧太后也只能是“即行革职,加恩免其发遣”了。 顷刻之间翻天覆地,翁同龢彻底放心了:“爹爹!这下好了,不仅你老人家,就是三哥那里,只要逃得出命来,想来也不会有大的处分。” 菜市口一声炮响,肃顺人头落地。过去受肃党排挤的,纷纷官复原职,吐气扬眉;翁心存也奉旨开复了处分,以大学士管理工部。紧接着,朝廷派万青藜、爱仁复查“五宇号”案,案内一应株连人员,俱得以平反昭雪。 然则京里头的气象更新,却于江南皖北的危急局面无补,尤其是皖北,由于张乐行、龚瞎子、孙葵心等几帮大捻子,和太平军的著名悍将、“四眼狗”陈玉成勾结在一起,在安徽四处窜扰,使寿州的局势变得愈加棘手。虽然,前些日子,按苗沛霖投诚的条件,翁同书已经派人杀了蒙时中和徐立壮,并将两人的首级送交苗沛霖;孙家泰也闻讯自杀,苗练仍丝毫无有退兵的意思。此后不久的一个风雨之夜,寿州城破,孙家泰一家老小百余口被杀;半个月后,京里头就看见了翁同书写给专责剿捻的钦差大臣、漕运总督袁甲三的信。 这封信的主要作用,是为苗练开脱: “苗练进城后,未肆杀戮,衙署仓库监狱,均未损伤,且进谒城内各官,婉言请罪,尚知顾惜名义;而苗沛霖止求辨明曲直,并非反叛,仍愿剿贼立功,所属练众,亦一律剃发。” 苗练蓄发,是以表明反清复明之志,现在一律剃发,说明又愿意归顺朝廷了。但这封信是不是在苗沛霖的劫持下写的,就不知道了。翁家父子,现在唯一祈望的是,不管将来受何处分,翁同书先能够从寿州城里,逃出一条命来。 “娘!别再哭了,总这么哭,对眼睛不好。” 侍奉老母躺下后,翁同龢不顾夜深人静,拜访了朱学勤。商量了好一阵子,才想出了一个主意:以翁心存的名义,上一道“言南中事”的折子,先探一探上头的口风再说。 “也不必说什么,只说南通、泰州一带,膏腴之地,必当确保;苏常一带,应当及早规复,上海数县,不可弃之度外;其余的,也不必多说!” 听朱学勤这么交代,翁同龢一时摸不着头脑:“大哥,这不是老生常谈么?” “嗨!就是要老生常谈,你只把功夫下到曾涤生身上,就是了!” 曾涤生是指曾国藩,翁同龢想了一想,明白了。 所以这个老生常谈的折子,最要紧的,就是几句恭维曾国藩的话:“苏常绅民,结团自保,盼曾国藩如慈父母,饬该大臣派一素能办贼之员,弛往援剿”,是把东南安危,系于曾国藩一身。 不知曾国藩看到这通暗送秋波的折子,会不会领翁家父子的情?挨近年底,连天以来,阴寒欲雪,风也愈加凛冽。翁心存每日卯正时刻,即要起身,准备上朝,加以哮喘的老毛病又犯了,越发苦不堪言。然而因为长子的案子,不得不分外勤勉,即便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敢告假。 所幸翁同书终于在壬戌年正月十六这一天,回到了京城,一路上吃的辛苦,就不用说了!他是咸丰三年正月,贵州学政任满,携眷回京,途经四川成都时,接到“驰赴扬州江北大营,协助钦差大臣琦善办理军务”的廷旨,径直前往江南去的,父子兄弟,睽隔已经二十年之久,相见几乎不能相识。 因此彰仪门外,刚一看见白发萧然的翁同书,翁同龢便泪流满面了。 “三哥,你、你受苦了!” “阿甫,真的是你吗?”翁同书抱住他,看了又看道:“三哥以为这一世,再也见不着你们了!” 夜间,一家老小围炉而坐,听翁同书说他逃出来的经过。他是从临淮关上的路,临离开时,城内已是弹尽粮绝,牛马等大牲口,早就杀了吃了,城内的士民,全靠草根树皮充饥。 “苗沛霖总还算有点良心,放我出来了。” 瘦骨嶙峋的翁同书,一边抹着不断流下来的眼泪,一边感叹说。 这在翁心存,自然颇慰老怀。反正还没出正月,于是破例发话,让他们兄弟子侄开几桌麻将,尽情地闹上一闹,也祛祛几年来的晦气。 但正应着乐极生悲、福兮祸依的老话,满打满算,也就高兴了十天的时间,正月二十六,曾国藩严劾翁同书的折子到京,翁府上下,立即陷入愁云惨淡之中。 曾国藩的折子,是这样说的: “咸丰八年七月,翁同书自庐州退守定远,至九年六月,定远沦陷,文武官绅,殉难甚众,惟独翁同书逃往寿州;而在寿州,翁同书依恃团练苗沛霖,屡疏保荐,养痈遗患,绅民愤恨,因而有孙家泰与苗沛霖仇杀之事。其后苗沛霖围寿州,翁同书竟杀沛霖的仇家;寿州即破,苗沛霖杀戮甚惨,惟翁同书因‘通苗’而得以脱身。翁同书身为地方大吏,不但不能殉节,反具疏力保苗沛霖之非叛,颠倒是非,荧惑圣听,败坏纲纪,莫此为甚!” 然而这还不是最厉害的,原奏中最致命的一段话是: “军兴以来,督抚失守逃遁者,皆获重谴,翁同书于定远、寿州两次失守逃遁,又酿成苗逆之祸,岂宜逍遥法外?应请旨即将翁同书革职拿问,饬下王大臣九卿,会同刑部议罪,以肃军纪,而昭炯戒!” 朝廷眼下,对曾国藩依为长城,且又是以“整肃军纪”的名义,自然不能不照其所请,对翁同书“革职拿问”;连带着钦差大臣袁甲三,也“交部严加议处”。 翁同龢是在从窦店返京的途中,得到消息的,正月十九,他奉翰林院掌院的差遣,去易州西陵恭缮神牌。归心似箭,抵家已是申末时刻,冬季天黑得早,加上阴霾漫天,就有些悲从中来。想想几年间祸事不断,全家老小没有过过一天太平的日子,不知不觉就坐在路边,大哭了一场。 自妻子逝世之后,翁同龢的眼泪特别多。 进了家门,急急地奔进上房,却看见三哥正陪着徐季和、杨滨石几个朋友,在灯下吃茶,谈笑自若,神色安然。 “三哥!到底怎么回事?” “阿甫,你不必惊慌,不会有事的。”翁同书安慰他说。 正说着,门上来报,兵马司的人到了。 翁心存情绪极坏,起身躲进了书房,免得尴尬。 来的是北城兵马司指挥张鸿,拿着刑部安徽司的传票,令翁同书即日到部候审。 平日都是见惯了的,所以办完了公事,张鸿马上换了一副脸子,拱拱手,大声对着里屋道歉: “翁大人,大正月里,惊扰了你老人家,真不好意思!” 翁心存不能再躲着不见了,只得走了出来:“不、不!大人也是奉命行事。只是曾涤生的折子,是局外人的话;然则局外之人,哪里知道身处危城的凶险?难道,一定要人死了,才能遂他曾大帅的心愿?” 一直听他滔滔不绝,说了一个多钟点,看看牢骚发得差不多了,张鸿这才起身告辞:“翁大人,千万别起身——留步、请留步!” 这边兵马司的人一出了家门,那边翁同龢就吩咐套车:“快、快!去访朱老爷!” 其时的朱学勤,因为曹毓英新近升了军机大臣,已经接替了他的职务,成为军机章京领班,权力了得。 “叔平,少安毋躁。”看翁同龢脸涨得通红,朱学勤安慰道:“有什么,慢慢说。” 翁同龢坐下来,愤懑而又困惑地问:“大哥,说是说地方官守土有责,与城池共存亡,但三哥他……他毕竟只是一介书生,曾帅这、这不是逼人去死吗?” 朱学勤不响。曾国藩在安徽实行湘军东进的战略,翁同书对此多有掣肘;而且苗沛霖的抚而又反,公然与朝廷为敌,作为一省巡抚的翁同书,无论如何也难逃其咎。但心里想是这么想,说出来的,却是另外一番话: “叔平,药房兄长的情形不同,他是卸了任的,想来朝廷,不会像对待何桂清一样。” 缉拿何桂清,解京查办的朝旨,前不久才刚刚下达。咸丰十年,江南大营失陷,张国梁、和春双双死于难,时任两江总督的何桂清却在常州拥兵自卫,坐视不救。及至听说丹阳沦陷,又惊慌失措,仓皇弃守常州,逃往苏州。结果江苏巡抚徐有壬闭城不纳,无奈之下,再逃往上海。苏常沦陷,徐有壬殉难,遗疏痛劾何桂清弃城丧师。只为何桂清躲在上海的不知什么角落,这个案子,才前后迁延了有两年之久。本来以为就这样不了了之了,不想近日风声又骤然紧将起来,朝旨令江南各省,严加缉拿,一旦拿到,即刻解京。 “大哥说的是!”翁同龢感激道:“我三哥的情形,到底不同!” 朱学勤看看他,心想何桂清之前,已有江苏巡抚许乃钊,因为苏州失守而革职——安徽两度失守,翁同书身为巡抚,不能殉节,无论如何,没有说得过去的理由。 翁同龢却还在一味指责别人:“袁甲三呢?他身处其境,为什么不能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朱学勤觉得这个要求有些过分:“袁甲三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这个时候,你要求他什么?这样吧,叔平!”朱学勤有些犹豫地说:“你先拿《苗练纪略》,抄一份出来,拿它研究透彻了,你我兄弟,再商量具体的对策。” 谯楼上已经传来三更的鼓声,明日还要陪三兄到部,翁同龢意意迟迟地站起来,心想暂且也只能这样了。 第二日天色未明,翁同龢即早早起身,为的是一夜辗转反侧,根本就没能合眼。虽说不是生离死别,翁心存仍是老泪纵横,说是说要嘱咐几句话,却是一张口,就哽咽住了。 “爹爹,爹爹!”翁同龢心如刀搅,跪下来对父亲说:“你老人家千万宽心,三哥大难不死,一定不会有事的!” 一家子正抱头痛哭,门上来报,许乃普到了,等翁同龢飞奔着迎上去,他已经躬身从轿子里走下来。翁同龢做梦也想不到,许师这时候会来,慌得抢前一步,倒头就拜: “老师、老师!您老人家,怎么亲自来了?” 许乃普摇摇手,自顾走进去,拉住翁心存的手道:“二铭,你自己保重,这个时候,你可千万千万,不能再出什么事情!” 说话间,吴思澄、饶云舫、赵价人、何白英等平日同好,也都先后到了,一到就七嘴八舌,指责曾国藩。 “曾涤生这是干什么?书生典兵,到底不能和武将相提并论,这样子一旦失守,就要拿问,老师你说,”他转向许乃普道:“这以后,啥人还敢再做外官?” 几人中何白英与翁同龢的交情最厚,所以第一个站出来说话。许乃普的堂兄许乃钊,因苏州失守刚刚被革职,肚里也是一包气,一听这话,由衷赞道:“就是这话喽!” “是啊!”饶云舫也忍不住批评道:“曾帅这个人,在湖南人称‘曾剃头’,一贯的心狠手辣,杀人无算,这次对药房三哥,实在是太过分了!不过,”他停了一下,话风一转道:“虽说是书生典兵,不同于武将,但湘军将领中,十九是书生,若人人都这么想,曾涤生在江南,仗就没法打了!” 话是不错的,错在说得不是时候。来是劝人的,不是添堵的,所以听了他的话,众人都默不着声。 翁家父子,平日里都是讲究敦品励学,颇以气节自命的,这种时候,自然表现得涵养极好,只翁同书感叹道:“如今多说也是无益,只是其中难处,非局外人所能想像!” 看看已是十点多钟,再磨蹭也磨蹭不到哪里去了,这才与众人依依揖别,由翁同龢陪着,一同前往刑部。先到安徽司呈递了亲供,即有提牢厅的书吏上来,要拿翁同书带往北监房的小屋。 翁同龢一看,扑上去一把扯住,不放他走:“三哥,三哥!” “阿甫,”翁同书掰开他的手,平静道:“不要这样,三哥在外头,什么没有经过?” 司狱是个郭姓老头,看上去人很和善。 “是翁状元吧?”他试探着问:“大人是念过大书的人,可不兴在这里哭!” 翁同龢擦擦眼泪,慌忙往怀里去掏:“老丈,这点银子,您老拿去,吃一杯老酒!” 打开看看,是一百两,郭司狱跪下了:“谢翁大人!大人赏得,实在是太多了!” 翁同龢不说话,刑部大狱,自古暗无天日,即便是翁家这样的枢廷重臣,一旦犯了事,到了这里,没有钱去打发,人也一样吃苦。 翁同书到底经过些风浪,此时不耐烦道:“阿甫,你赶快回去,爹爹要不放心了!” 翁同龢不能不走了:“三哥!自古贤人君子,忠臣义士,受难蒙辱于丛棘之中,也是常有之事,你在里头,千万当心身子,有我和爹爹在外头,说什么也要为你讨个公道!” 然而接下来的情形,对翁家颇为不利,只为何桂清在上海被曾国藩捉拿,正在解京的途中。刑部尚书赵光已经发下话来,说是“不杀何桂清,何以谢江南百万生灵?”而何桂清如果砍脑袋,翁同书的性命,也就难保了。 当此关头,翁同龢早已失去了往日雍容的气度,见了朱学勤,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了:“这、这、这可怎么办?大哥,你无论如何,也要替他寻一条生路!” 朱学勤看了,颇为不忍:“叔平,你先坐下来,喘一口气——办法总会有的。” 听他这样说,翁同龢复又生出希望:“是不是仍旧从刑部入手?” 朱学勤摆摆手:“刑部蓉公那里,自然得有人前去疏通,但案子归刑部秋审处主办,那里的司官一共八位,你如何去找?况且这些人,也是不易说进话去的,找也是白找。” 蓉公是指赵光,他字蓉舫。秋审处的八位司官,是从刑部各司特拔出来的干员,律例精熟,自视甚高,号称“八大圣人”。翁同龢一听,就又急得不行了:“那,不是只能等死了吗?” “药房三哥原是封疆大吏的身份,拿问定罪,照例要派大臣会同议处,叔平!”朱学勤突然站起来,打包票道:“何根云难逃一死,三哥则一定有法子保全——包在我身上了!” 何以一下子变得如此有把握?翁同龢不敢相信,再三追问之下,朱学勤才透露出这样一个信息:小皇帝读书,还要加派师傅,恭王和两宫皇太后已经商量了好几回了,慈安太后遵照先帝的意旨,颇有主张,一定要起用老成持重、品格端方的大臣授读。初步定下来的三个人,除了都知道的倭仁以外,另外两个,是祁隽藻和翁心存。 原来这样,翁同龢长出了一口气,稍稍放心了。 剩下来的事情,就是疏通会议各大臣。因为工作做在了前头,会同议处那天,大学士周祖培抢先发言,力主寿州城陷时,翁同书已经卸去了巡抚任,并无守土之责,因此不能以“失地”论罪。工部侍郎宋晋的辩解尤其有力,认为其时朝廷对苗沛霖剿抚未定,如若翁同书殉节,则势必会破坏将成的抚局。这样,局面就对翁同书十分有利了。翁同龢听说这个结果,颇为兴奋,一路飞奔着,回去告诉父亲。 然而再也想不到的是,几天后风云突变,王大臣议罪,仍比照“统兵将帅守备不设,为贼所掩袭,以致失陷城寨者斩监候”的律例,拿翁同书拟了斩监候。 “这、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翁同龢闻讯,当着来人的面即号啕大哭。 这是二月初六的事,翁家重又陷入一片愁云惨雾之中。翁同龢因此对曾国藩,愈加恨之入骨。他相信,朝廷的本意,是不想杀翁同书的,只为曾国藩以“节制五省军务之命”,必至他三哥于死地,朝廷才不得不这么做。 “爹爹!”翁同龢流着泪对父亲说:“这个仇,儿子到死都记着!” 而朝廷所作的弥补,是随后的一道明发上谕,皇帝定于同治元年二月十二日入学,特开弘德殿为书房,派祁隽藻、翁心存、倭仁、李鸿藻为师傅。翁心存早在道光十七年,就入值上书房,“老五太爷”惠亲王、恭王、钟王,都跟他读过书。如今年老体弱,精力衰迈,已经难当启沃圣聪的重任;而且上书房师傅,每日凌晨三时就须起身,实在是苦不堪言,但为了儿子的性命,也说不得要卖老命了。 推帝师之恩,将来“勾决”的时候,一定不会拿翁同书“勾”在里头。 听父亲把利害曲折细细讲了一遍,翁同龢的情绪算是暂且稳定下来了,但每日傍晚,去刑部北狱监所看望翁同书,却成了一天中必不可少的功课。因为打点得好,翁同书在里头,倒也并不吃苦,而且左图右史,诸子百家,很下了一番工夫。自道多年以来,在外头奔波流离,学业上荒废了许多,这次住到刑部大狱里来,正可以借此机会,好好读一点书。 “三哥,五哥今日以京察一等引见,记名以道员任用了。” 翁同书听了,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以略带嘲讽的语气道:“噢?如此说来,朝廷于我,也可免去一死了?” 翁同龢没接这个话茬,问他:“曾帅幕中,有一个名叫李鸿章的,三哥和他,熟不熟?” 翁同书奇怪道:“平白无故,怎么想起来问这个?李鸿章说起来,和我翁氏还有些渊源,他是爹爹的小门生,怎么了?” 翁同龢有些犹豫:“传说弹劾三哥的稿子,即是出自此人之手。” “噢?那可是太不应该了!” 李鸿章字少荃,安徽合肥人,道光二十七年丁未科进士。这一科人才济济,状元张之万倒是其次,杰出的有沈桂芬、沈葆桢、马新贻、郭嵩焘、徐树铭等等,此时都已崭露头角。是科正考官潘世恩,副考官杜受田、朱凤标、福济,李鸿章的房师则为孙锵鸣,就是这个孙锵鸣,他的乡试座师是翁心存。所以论起师门来,翁心存是李鸿章的太老师。咸丰十年四月,翁同书曾接到过李鸿章的一封信,其时,他正在宿松曾国藩的大营中经手幕府文案,信中自称:“鸿章会试出蕖田师门下,通家谊重,未敢以属吏之礼进。”所以信末自署:世愚侄。 孙锵鸣字蕖田。 所以听了翁同龢的话,翁同书愈加困惑了:“为什么啊?按说他是爹爹的小门生,为何对我下此毒手?” 翁同龢摇摇头:“详情不得而知,我也是偶然听人说起,怕爹爹心烦,我没敢说与他知道。” “阿甫!”翁同书正色道:“这事你要说与爹爹,人心险恶,他老人家也该提防些才是!” 回到家中一说,翁心存也十分惊诧。据他说李鸿章中式后,有一回,曾由孙锵鸣带着,来拜谒过“太老师”。 “当日观其骨相,颇为不俗。咸丰元年,我充任经筵讲官时,他正在翰林院,听我讲过学。如若真是他所为,那可太不合科场的规矩了!” 但说是这么说,到底也不敢深信。 三月初六,翁同龢意外派了顺天府会试同考官,会试总裁为工部尚书倭仁。虽说是格外的恩典,但曾源、曾翰两个侄儿,因此而不能入闱,使翁同龢颇为悒悒不乐。而十分意外的,许庚身是科中士,成了翁同龢的拨房门生。 各房的定额有限,将自己看中的卷子拨给别人,由他荐上去,谓之“拨房”,当然,也体现了各房考官私下里的交易。 “老师!”许庚身进得门来,兜头一拜,并不十分顶真。 翁同龢回了一揖,玩笑道:“星叔,往后你再见着我,就得站着侍候了!” “应该,应该!”许庚身一边说,一边笑。 令翁家父子再也想不到的是,这年秋闱,翁同龢又派了山西乡试正考官。一年之中,两任考差,朝廷的眷顾,不可谓不隆,所以翁心存在书房里,格外卖力,每日冲寒入值,从清晨三四点钟进宫,一直要忙到天快黑了,才能回来。古稀之年的人了,那能吃得了这样的辛苦?以致多年的痰疾复发,勉强撑到腊月里,不能起床了。 即便是在腊月初一那一天,翁心存也还在书房里授读。翁同龢的好友何白英,是懂点医术的,每日过来探望,劝他赶紧另找一个人看看,说是李述堂开的“苏合丸”,不宜化痰。 “咳——咳、咳!”翁心存喘息着,不让翁同龢出去:“趁、趁我还知道,先、先拿遗疏拟出来。” “爹爹!”翁同龢带着哭腔,喊了一声。 “阿甫!”许太夫人颇为镇定:“去——照你爹爹说的做!” 翁同龢只得含着眼泪,以翁心存的口气拟了遗疏。完事之后,又一字一句念给父亲听,还没听完,翁心存即陷入昏迷之中了。 “娘,娘!”翁同龢哭着问:“爹爹他,他这是怎么啦?” 许太夫人流着眼泪道:“你爹爹他这是要走了,不要我们母子了——阿甫,从今朝起,你就是娘的主心骨!” 翁同龢无论如何不肯相信,三天三夜衣不解带,在床边上守着。 “相公,相公!”陆氏在窗下小声劝道:“你这样不吃不喝,能顶什么事?你若再病倒了,家里岂不更乱了?” 听屋里没有动静,陆氏端着刚刚熬好的百合莲子粥,悄悄走进来。 翁同龢正俯在床前,小心翼翼地给翁心存修指甲,看见陆氏进来,沉着脸,用手指指门:“出去,出去!” 陆氏一看,吓得赶紧退出来了。 好歹熬到腊月初五,翁心存算是睁眼了。刚巧万青藜、李堂阶和杜祤三个人,结伴前来探望,他却颤颤巍巍,一句话也说不出,以手指着杜祤,两眼却是望着李堂阶。 “爹爹,爹爹!你是想三哥回来?”看他说不出来,翁同龢急急地问。 翁心存微微摇头,仍是瞠目不语。 倒是李堂阶,有些猜中了他的心思:“二铭,是要我举荐什么人吗?” 是指举荐弘德殿师傅,翁心存艰难地点点头。然则举荐谁呢?李堂阶连说了几个人的名字,都没猜对,再想问,他已经没有力气睁眼了。 “爹爹,爹爹!”翁同龢扑上去,放声大哭。 李堂阶是翁心存的会试同年,与倭仁同以讲理学而著称,这些年一直引疾家居。先帝在热河病重之时,对慈安太后说到他,曾有“品学端方,是堪托重任的真道学”的评价,因此两宫皇太后垂帘以后,特召来京,将获大用。 “二铭!”李堂阶俯在他的耳边,大声说:“你等着——令郎就要回来了!” 翁心存听了这话,眼皮动了一下。 这是初五中晌的事,接着就由李堂阶做主,上折子要求翁同书回来探视,然而一直等到酉时,宫门已经下钥了,还没有恩旨下来。翁心存硬是撑着,不肯咽下那口气,脸上的神情甚是凄惨。初六又撑了一日,终于等到晚上,翁同书从狱里放回来了。 听到儿子喊他,翁心存也只是微微睁了睁眼。 “爹爹,爹爹啊!儿子回来看你来了,你怎么不说话啊!”兄弟俩扑上去,一起哭喊,翁同龢一口气没上来,昏阙过去了。 出缺的折子递到宫里,慈安太后很是落了一阵子眼泪: “唉——可怜!”她感慨道:“儿子下在大狱里,临了,也没能侍候一天汤药!” “姐姐,你也不必伤心,”慈禧太后劝她道:“总在他子嗣身上,多些个恩典,也就对得住他了!” 当日朝旨下达,翁心存加恩晋赠太保,照大学士例赐恤,入祀贤良寺。推及子孙,翁同书之子翁曾源著赏给进士,准与新进士一体参加殿试。这都还不算恩出格外,最让翁家诚惶诚恐的,是朝命醇亲王奕譞,带领侍卫十名前往奠醊;而第三日,恭亲王奕訢又以议政王之尊,亲自前来上香。 “王爷、王爷!这怎么担当得起啊?”翁同龢一身缟素,领着全家老少近百口,跪在大门外迎接,一边哭着,一边在台阶上“嘭、嘭”地碰头。 “叔平,翁师傅这里,我是应该来的,他老人家在上书房,差不多三十年的时间,我们兄弟,都受过他的教!”恭王说着,在灵前站了下来,恭恭敬敬地奠了三奠。 “翁师傅的尊谥,内阁拟了‘文端’,不日即可下来了。” 文端不算什么美谥,但想一想,和父亲一生的为官为学,还算符合,就又跪下,磕了一个头。 “王爷请回吧,王爷这样,同龢一家,实在当不起!” 大清体制,亲王礼绝百僚,所以奕訢也不便久留,略站一站,就起驾回府了。 当夜,在灵堂守着的翁同龢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仍像往常一样在病床前侍奉,而父亲的两手脉息全无。突然,父亲睁开双眼,看定他道:“阿甫,凡病可医,惟心病不可医,你怎么如此愚拙啊?” 翁同龢一惊而起,愣怔了好半天,回不过神来。看看身边,原先一起跪着的三哥不知哪里去了,茫然四顾,才发现他房中的灯亮着。 翁同书正坐在案前发呆,胡子拉碴,神情甚是委顿。 “阿甫,父亲本来,是能够得享大年的,只因为我,才这样快地走了。阿甫,像我这样子不孝,还活在世上做什么?” 翁同书已经奉到旨意,在家穿孝百日。听他这样说,翁同龢十分不忍:“快别这么说,今朝遇着赵价人,说是得到捷报,常昭县城刚刚收复了。三哥身处危局,百战艰难,父亲生前,很为三哥骄傲。” 翁同书更加难过了:“父亲活着时,曾欲改陆放翁句:‘王师克定江南日,家祭勿忘告乃翁’,如今常昭克复了,父亲却走了。”说着,已经泣不成声。 翁心存生前,曾对陷入太平军之手的家乡常熟念念在心,不知烽火江南中的常氏一族,能否保住性命?因此改陆游句“王师北定中原日”为“王师北定江南日”,以表达自己的心情。现在听三哥重提这一段,翁同龢的眼泪,一下子就又流出来了。 就在居丧的愁惨气氛中,癸亥年春节到了。翁家这年的春节,没贴春联,没放鞭炮,大年夜,一家子静静吃了一顿团圆饭,就早早散了。 很快就是同治二年的二月十八,翁心存下世百日,按照旗人的习俗,父母之丧至此服满,翁同书要重新回到刑部大狱里去了。 头一天晚上,兄弟俩灯下话别,翁同龢宽慰兄长道:“三哥,家里一切有我,你安心在里头读书!” “阿甫,这一趟回来,我灰心得很,有一句话,你千万要记住:将来无论怎样,你一定不要去做外官!” 翁同龢点点头,记下了。 “另外,阿源今年,要让他下场,这样,才不辜负父亲他老人家临终的心愿。” 阿源是指翁同书的次子翁曾源,自小患有羊角风,有时厉害了,会一日数犯。翁家老小,从来对他都是小心翼翼,也深虑他不能夺取功名。翁心存之殁,多少是因为长子将罗大辟之刑,忧伤过度所至,因此朝廷也不无内疚,以至恤典特优,与翁心存诸孙,大施恩沛:翁曾源赏给进士,翁曾纯以同知即选,翁曾荣赏给举人,翁曾桂候补郎中,翁曾翰赏给内阁中书。曾源、曾桂,是翁同书之子,其余的,是五房翁同爵的儿子。 翁同龢天阉,至今无子。 因为新君登极,同治二年特开恩科,翁曾源既已赏了进士,自然不必入闱,只等着四月二十一日那天,直接参加殿试就是了。 江南綵衣堂在京一族,从此就要靠自己了!这么想着,翁同龢于殿试的前一日晚上,去拜见了全庆。他是翁同龢会试的座师,本科殿试的读卷官,所以也不必说什么,一切尽在不言之中了。奉上的礼单,除了四色礼品之外,另有一副林则徐赠汤金钊的手书条幅,是妻子阿淑的陪嫁,这么多年来,翁同龢一直视若珍宝,这次为了阿源,也说不得要忍痛割爱了。 全庆大喜过望,净手焚香,颤抖着展开来看,一时竟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了:“这、这,这太贵重了!” 翁同龢一看,一颗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了下来。 但是下场之日,天气很是不好,下午突然黄风大作,沙尘十丈,天空几近晦暝。翁同龢让吓出了一身的冷汗:通常这样的天气,阿源最容易犯病! 因此在外头候场的翁同龢,一整天都坐卧不宁。 翁曾源终于出来了!翁同龢快步迎上,张了张嘴又闭上:是想问而不敢问。 “小爷叔!”反是阿源抢先张口,沾沾自喜道:“我这一趟考下来,文思泉涌,进入前十本,是一定的!” 翁同龢当然不会相信,由他去说,心里想的是:总算安安稳稳地出来了! 然而再也想不到的是,翁曾源的卷子,居然就如他自己所料,在进呈的前十本之内!这一结果,俗称“小传胪”,拿翁同龢的野心,一下子就挑起来了——隐隐的,他希望阿源也能同他当年一样,博取状元的桂冠。 因为存了这个心思,翁同龢就没让跟去的老家人翁升回府,而是守在宫门口等消息。辰正三刻,翁升满头大汗地驰奔而出,报告喜讯道:翁曾源得了一甲第一名——也就是状元。 翁同龢的眼泪,当时就流下来了。 他并不用手去擦,任它流了满脸。不过片刻功夫,报子到了,不久二报、三报也都接踵而至,贺客的轿子,塞满了整条南横街。前头的一切,翁同龢留给子侄们去应酬,自己则悄悄进入后院的享堂,关上门,一个人跪下来,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 “爹爹、爹爹!你老人家听见了吗?阿源中了状元!三哥的不白之冤,终于得以申辩了,爹爹啊,你老人家可以闭眼了!” 紧接着,后院传出惊天动地的哭声。 正文 第六章 初为帝师 对于翁曾源的中状元,坊间议论,多以为是异数。你想那翁曾源自小患有羊角风,平常日子在家里,一个不小心,还会一日犯它个三回五回,偏偏殿试那天,精神抖擞,写作俱佳,一本大卷子写得黑大光圆,丝毫看不出病容。一个随时可能口吐白沫、摔倒在地的羊角风,居然中了状元,这不是异数,是什么? 看来翁家的霉运,要结束了。 八月里,由翁同龢主持,翁曾源与张之洞订了兄弟之约。张之洞字香涛,与阿源同科中士,是那一科的探花。其人遇事好发议论,但言辞美雅,滔滔不绝。翁同书的事情也有了转机,这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得着恩旨,由斩监候改为发往新疆军台。这就能从刑部大狱里出来了,虽照例不能家居,须在彰仪门外暂住,但到底不一样了。 “阿源今朝就不回去了,留在这里陪你,我明朝后晌过来,陪三哥下几盘棋。” “不用,不用——阿源让他回去,好好读书。” 翁同龢笑笑,没有着声。大约是因为中了状元的缘故,翁曾源的羊角风,有小半年不犯了。但依他的情形,就是读书,也读不出什么大名堂来,不如把身子养养好。 天气渐渐和暖了,同治三年一开春,翁同书即起身上路,走到太原时,已是五月。就在这时,忽然接到旨意,不用到新疆去了,改往都兴阿营中效力。 都兴阿姓郭贝尔氏,满洲正白旗人,以江宁将军驻守扬州,与翁同书共过一段事,因此眷念旧情,奏调翁同书到他的营中,为的是好照应。 这就可以免去万里戍边之苦了,所以得着消息,翁同龢很高兴。 满人虽是百日之丧,汉大臣却还守着父母之丧三年的规矩。居丧守制的日子清淡无比,翁同龢在家里,也无非读读帖、写写字、玩玩黑老虎。自然是琉璃厂肆的常客。另一件倾心倾力的事,就是校勘翁心存年谱。平日里相与的,也仍然是潘祖荫、延树南、何白英、吴心畲、钱桂森这些个人。朱学勤成了军机领班之后,事务日趋繁剧,有时十天半月都见不上他一面,几乎没有闲谈的功夫。 这期间,同治二年七月,诛杀胜保;三年六月,曾国荃克复江宁,都是朝野瞩目的大事件。同治四年三月初十,翁同龢服满起复,授职詹事府右春坊右赞善,而此时的朝政,正处在大动荡之中。 这让刚刚服起的翁同龢,感到猝不及防。 是早几日发生的事。三月初四这天,恭王照常入值,一见面,慈禧太后就拿出一件奏折,厉声说: “有人参你!” 照说是应该诚惶诚恐,伏地请罪的,恭王却并不在意,往上看了一眼,漫不经心地问:“是谁啊?” 是这般傲慢,慈禧太后真正生气了:“你先别管是谁,只说参你的几款:贪墨、骄盈、揽权、徇情——这就够治你的罪了!” 恭王勃然大怒:“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丁浩!” 不是丁浩,但恭王执意要知道参他的人是谁,慈禧太后又执意不肯告诉,叔嫂二人在朝堂上争得面红耳赤。这是很失仪的,群臣既不敢劝,又不便插嘴,最后,慈禧太后抵不住恭王的咄咄逼人,只好说出来,参他的人是蔡寿祺。 “蔡寿祺?”恭王藐视地笑笑,突然抗声道:“蔡寿祺不是好东西!他在四川,有案在身,臣请旨:即刻将他拿问!” 这成什么话?慈禧太后勃然色变:“出去!出去!” “那,后来呢?”听到这里,翁同龢惊得脸色都变了。 后来?后来慈禧太后立即宣召大学士周祖培、瑞常,以及上书房师傅进宫。周、瑞二位,都是赏了“紫禁城骑马”的,所以轿子一直抬到了隆宗门前,躬身下轿时,与上书房总师傅、吏部尚书朱凤标碰了个对头。 六目相对,都不知突然召他们进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周祖培!恭亲王的骄狂自大,你们平日里也都见着了,今日竟然当面顶撞于我。从前肃顺跋扈,也不敢在我跟前这样子放肆,恭亲王该当何罪,你们自己说!”说着,慈禧太后把蔡寿祺的折子,摔到了周祖培的脸上。 周祖培惊骇莫名,捡起折子,看了半天,也没有看明白事由。 而这边,慈禧太后已经很不耐烦了:“周祖培!恭亲王的罪名不轻,你是先帝看重的人,你先说,该怎么处罚他!” 周祖培知道,自己一定是无法置身事外了,便硬一硬头皮,答道:“这要有实据,请太后传旨,切实询问蔡寿祺。” 这是无法拒绝的,慈禧太后想了一想,传旨由大学士倭仁与周祖培一同主持其事。 恭王将获严谴了!这个大政潮一旦出现,必定波澜大起,不知多少直接、间接受恭王援引的人,将被淹没其中。得失荣辱所关,翁同龢十分不安,从衙门回来,略坐了一坐,就套车去了朱学勤府上。 门上告诉他,朱学勤去了曹毓英家,翁同龢转身上车,又撵到了曹家。 非常意外的,在曹府见着了恭王的死党,总管内务府大臣宝鋆。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听见翁同龢问,朱学勤愤愤然道:“能是怎么回事?无非是小安子生事罢了!” 原来自先帝病殁热河,恭王拿“垂帘”之议与慈禧太后达成这天大的政治交易之后,就一直以“议政王”的头衔总揽大局。开始时,叔嫂之间,还能和衷共济,但恭王的心性,本就高傲,再加上才具卓拔,不受控制,慢慢就生出嫌隙。传说前不久的一天,小安子奉命去大翔凤胡同的恭王府传旨,仗着是慈禧皇太后身边的红人,态度甚是倨傲,结果就让王府的侍卫给挡在了门房里。恭王对太监,一向是不假辞色的,听见小安子在外吵闹,也只是让叫进来,略问了一问,就让他走了。 “唉!六爷也是,小安子那里,何必那样当真?如今小鬼跌金刚,出了这么大一个乱子,不值!”宝鋆抱怨说。 翁同龢当然不敢像他那样,随便评说恭王,但让他闹不明白的是,从哪儿又冒出个蔡寿祺来? “嗨!”曹毓英笑笑:“他不是从小安子那里,听说了宫里头对六爷不满嘛,就引发了媚女主、求富贵之心,上了这么一个折子。小人为求一己富贵,不惜败坏大局,这蔡寿祺,实在是罪大恶极!” 蔡寿祺是道光二十四年进士,一直在京里当个穷翰林,因为日子窘迫,又不是个多能立品自爱的人,就于咸丰九年,窜到了四川,希望能踩出一条升官发财的路径。到了之后,果然就私刻关防,招募乡勇,把持公事,大肆招摇,让人告到了川督骆秉章那里。骆秉章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就乘机下了一道驱逐令,命他即刻离开成都。 这就是恭王所说的“有案在身”。 “那……上头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呢?是不是想让七爷来干?” 对于翁同龢的猜测,曹毓英予以断然的否定:“那倒不会,上头又不是不知道七爷。不过,”曹毓英意味深长地看了宝鋆一眼:“不妨让人放出话去,说是上头想让七爷取代六爷,这样,就逼得七爷不得不说话了!” 宝鋆用手点了点曹毓英,笑了。谁都知道,七福晋是慈禧太后的胞妹,七爷为了避嫌,也得站出来为恭王说几句话吧? 这是釜底抽薪之计,得到了大家的响应。 但谁也想不到的是,这边还在商量着呢,那边慈禧太后却已在深宫之中亲自写旨,预备师法当年在热河预拟密旨,回銮后即召集大臣,不经军机就拿问“三凶”的手段,第二天交内阁明发。 这是她为第一步错用了周祖培,而采取的补救措施。因为周祖培在辛酉政变、诛杀胜保中都是奉命唯谨,格外的巴结,她以为这一次撵恭王下台,他也会同样起劲,一上手才知道,周祖培原来也是恭王一党! 这让她非常气愤。 深宫寂寂,禁漏声声,慈禧太后一个人在灯底下,心潮鼓荡。她绝不允许有人敢于藐视她的权威,无论是谁,哪怕是帮助她夺得政权的亲小叔子恭亲王! 想到这里,慈禧太后的牙咬得“咯咯”直响。辛酉之后,她才偶尔听说,在热河时,肃顺曾有劝先帝行“钩弋故事”的密谏。所谓“钩弋故事”,是指汉武帝幽毙钩弋夫人的事。汉武帝晚年,爱姬相继下世,后宫寂寞,郁郁寡欢,只得以巡幸海内、游历名山大川作为排遣。在他五十九岁那年,巡幸到了河间地方,随扈的方士中,有人善于“望气”,说是那一带有一名奇女子。于是武帝派出“郎官”,四处查访,结果就访到了一名赵姓女子,貌若天仙,倾国倾城。但此女曾经得过一场大病,六年方才痊愈。痊愈之后,两手却握成了两个拳头,怎么样也拿它打不开了。 这就是一件少有的奇事了,汉武帝下令召见。一见之下,果然眉目如画,丽质天生,只是两拳紧握。武帝拿她唤到自己面前,亲自去掰她的双手,居然掰开了。 这也许是有人有意安排,为的是耸动听闻,才能到达御前。武帝当时就很满意,将她带回宫里,拿她封作婕妤,住在钩弋宫,所以称做“钩弋夫人”。 后来,又出了一件奇事,钩弋夫人有了身孕后,怀孕十四个月,才生下一个男孩。老年得子,武帝珍爱异常,取名弗陵,小名就叫个“钩弋子”。又因为传说大尧在娘胎里,也是十四个月才出生,就有心把大位传给这个小儿子。但这话是不能明说的,“钩弋子”还小,说出来会遭不测;也不能总放在肚子里,就让人画了一张画,是周公辅成王的故事。这样,左右的大臣一看,就都明白他的心思了,只是谁也不敢说破。 有一天,武帝无缘无故,突然大发雷霆,拿钩弋夫人下到了狱里,当晚就处死了。 武帝的想法,自古以来,幼主在位,母后年轻掌权,必然骄淫乱政,形成所谓的“女祸”。肃顺多次劝谏皇帝效法汉武帝行“钩弋故事”,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但文宗生性优柔寡断,到底下不了这个狠心,结果事情就放下了。 这一放,就放到了辛酉年。 想到这里,慈禧太后发出一阵冷笑:“肃六啊肃六!和我斗,你的下场如何?” 又咬牙切齿,在心里对恭王道:“老六,咱们叔嫂也来拼上一拼,看是你狠,还是我狠?” 而此刻一样彻夜灯火的,还有奕訢的鉴园。翁同龢走后,曹毓英即套车去了恭王府,文祥已经候在那里了,等他一到,二人即进入密室,为恭王谋划,如何才能扳回败局? 约莫二更时候,五爷惇王也到了。 “老六!家丑不可外扬,我的意思,还是召集近支王公一起来商量的好!”惇王一进来,就大声嘈嘈。 这虽然不伦不类,却是一条绝好的思路,因为如若将恭王与慈禧太后之间的政务矛盾,弄成小叔子与嫂子之间的闹家务,就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五爷,得赶紧让七爷回来!”曹毓英拦住话头,一针见血道。 “嘿!”惇王一拍自己的脑袋:“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蔡寿祺的原折中,隐隐有以醇王代恭王的意思,因此醇王的态度如何,就成了关键。但醇王正在主持东陵的工程,不是一天两天能够赶得回来的,如何是好呢?众人一时没了主意。 “进宫、进宫!”惇王嚷嚷道:“进去了再说!” 曹毓英有些犹豫,但时辰已到,也只能先进去再说了。正各自上车,准备进宫,朱学勤的车匆匆停在了府门口。 都很吃惊,不知他这会儿,来干什么? “六爷请回,”朱学勤单单拦住准备上车的恭王:“别的,到了朝房再说。” 惇王不是个能沉得住气的人,大声问:“这是干什么啊?盖着盒子摇!” 原来,昨晚散了后,翁同龢并没回府,而是悄悄找到朱学勤,出主意说,若是第二日除了恭王,其余的,全班军机大臣照常入朝,可以冲淡“山雨欲来”的气氛。 “嘿,你还别说,翁叔平说的这个,还真是个好主意!”惇王赞道。 果然,恭王没到,一下倒弄得慈禧太后有些措手不及。而内阁会议上,蔡寿祺也成了风云人物,刚一出现在大堂上,就引来众人的瞩目。实际他此时心里,失悔得很,因为万没想到,还会有内阁“追供”这样的事。 因此接下来,面对内阁咄咄逼人的追问,蔡寿祺有些话,就不太敢说;而有些话呢,又不能说。“追供”的结果,自然是“风闻言事,并无实据”。 这就好办了!内阁照此复奏,但复奏的折子上去后,却没有动静。正暗中揣度,事情可能会向好的方向发展,不想第二天,两宫太后突然召见了倭仁和周祖培。一上来,慈禧太后就递给周祖培一张纸,吩咐他说:“里头有‘白字’,你替我改一改。” 周祖培接过一看,是一道朱谕,白字不少,比如将“之”写成“知”,将“时”写成“是”等等,也有语词不通的地方,但笔挟风雷,确是上谕的口气。 周祖培一下愣住了,不知该怎么办好? “别愣着!”慈禧太后喝道:“改!” 跪着改正了别字,周祖培大声宣读道: “谕在廷王大臣等同看:朕奉两宫皇太后懿旨,本月初五日据蔡寿祺奏:恭亲王办事,徇情、贪墨、骄盈、揽权,多招物议,种种情形等弊。恭亲王自议政以来,妄自尊大,诸多狂悖,依仗爵高权重,目无君上;看朕冲龄,诸多挟制,往往暗使离间,不可细问。每日召见,趾高气扬;言语之间,许多取巧,满口乱谈胡道。似此情形,以后何以能办国事?若不及早宣示,朕归政之时,何以能用人行政?恭亲王着毋庸在军机处议政,革去一切差使,不准干预公事,方是朕保全之至意,特谕!” 朝堂之上,鸦雀无声,宣旨的周祖培尤其生出警惕之心,女主之威,真正深不可测,恭王未出军机,慈禧太后的权威就已经树立起来了。 一下来,汗湿重衣的周祖培,就派人去请文祥。文祥大出意外,原以为内阁会议,蔡寿祺的供词于恭王有利,复奏必能为恭王开脱,谁想竟是这么个结果! 惇王顿起兔死狐悲、同仇敌忾之心,以“朝堂举措,一秉至公,进退之际,必得叫人心服口服”为大帽子,让曹毓英给起一个稿子。 “怎么说,才不至于惹恼上头?”曹毓英谨慎地问。 “别管那么多!”惇王情绪激烈道:“就照直了说!” “那不行!”早就候在一边打探消息的翁同龢道:“口气要和缓,就说恭王议政以来,未闻有贪墨、揽权情事……”他话没说完,曹毓英就摆摆手道“有了!”说着,一挥而就,递给了翁同龢。 “恭王自议政以来,未闻有昭著劣迹,被参各款,又无实据。至说召见奏对,语气不检,到底不是天下臣民共闻共见,如骤尔罢黜,窃恐传闻于外,似于用人行政,关系至大。以臣愚昧之见,请皇太后皇上,恩施格外,饬下王大臣集议,请旨施行。” 翁同龢一目十行地看罢,双手递到惇王手里,惇王粗枝大叶地看了一眼,就说很好,很好。 恭王却看得很是仔细,并将“窃恐传闻于外”一句,改为“窃恐传闻中外”,暗示在京各国使节,也都很关注这一大政潮。 对于恭王的改动,翁同龢很是重视,暗中佩服,真真是一字千钧。 折子递到慈禧太后的手里,她自然掂得出分量来。所以虽然对“窃恐传闻中外”的暗示十分气愤,却知道自己还远未到完全独断专行的地步,于是冷静地接受了惇王的建议,饬下王大臣集议,日子定在了十四那一天。 天气奇暖,刚入了三月,就仿佛初夏气候,雾气冥蒙,更添了几分懊躁。翁同龢一边关心着事态的进展,一边还要为侄子阿源的病操心。因为扎针扎得太久,从昨天起,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再扎针了,翁同龢没有法子,只得去往高庙地方,寻访一个据说是专治羊角风的乡间大夫。讨得的方子,是以羊胎做汤,加黄酒、香菜,说是有奇验。好在并不难喝,算是没有白跑一趟。 从高庙回来,才知事情更糟了。慈禧太后头一天晚上,又听了小安子的挑唆,说是恭王不但没有丝毫的悔过之心,反而多方联络王公大臣,决心顽抗到底。慈禧太后听了,震惊且震怒,第二天召见肃亲王华丰、豫亲王义道、兵部尚书万青藜时,当着他们的面把惇王痛斥了一顿,问他:“昔年在热河,指恭王要造反的是你,今天为恭王辩护的也是你,你到底是何居心?” 这已经类乎于不讲道理,无可理喻了,因此文祥等军机三枢臣每日在直庐徘徊,愁闷不堪,忧心如焚。然则各人的忧愁不一,文祥是因为主持洋务,深知各国使节对这一事件的重视,大清朝早已今非昔比,如今全靠位高望重的恭王顶着,才算勉强维持大局的稳定,如若朝局动荡,则必启他人觊觎之心;李棠阶却在思考,蔡寿祺的背后,究竟有什么人?他在折子里,大为旗人旗将鸣不平,攻击湘军,挑拨满汉之间的关系,隐隐指恭王外结曾国藩以自重,如果因此而影响到曾国藩和左宗棠的任用,则几年来君臣同治、满汉同治的大好局面,必定会败坏殆尽! 至于曹毓英,则是一片心思都放在恭王身上,别的什么都顾不得了。谁都知道,他是恭王的人,恭王一倒,他必定要跟着倒霉,倾巢之下,岂有完卵?所以格外心思沉重。而他又是一个办实事的人,加以在军机时间久,对一些纵横捭阖的手法,了解至深,前思后想了一夜,终于想出来一个法子,那就是私下里多联络一些科甲出身的翰、詹、科、道,另外再在几个有人望的王公身上多下点功夫,到十四内阁会议那天,让他们抢先讲话,以多胜少,拿反对派的意见“淹”了! 翁同龢自告奋勇,做了翰、詹、科、道的联络人。 醇王也终于回来了!他是从东陵大工——文宗的定陵工程,星夜急驰而来的,十三一大早到京,进了王府,不等擦把脸,就吩咐:快去请许老爷! 这是指在军机上的许庚身,然而许庚身入闱了,于是又让快去请曹毓英。 曹毓英到了,不等他请安起身,醇王就急急地问:“怎么,听说是叫起的时候,六爷喝了太后的茶?” 这当然是听七福晋说的。据说是每回上朝,太后都让“给六爷茶”,那天不知是哪方面的疏忽,竟给忘了,恭王说了半天的话,口渴得很,就端起御案上的茶碗来喝。“东边”咳嗽了一声,恭王这才看见,自己手里,端的是黄地金龙御用的盖碗。 “六爷是有些大而化之,但光为这些个细故,还不至于把上头惹翻——说到底,是小安子捣乱!” 听了这话,曹毓英大吃一惊,谁说醇王糊涂?这几句话说的,真是一针见血。 “没有恭王,就没有今日的局面,琢如,你替我拟个折子,一定要拿这句话写上!” 曹毓英万没想到,醇王是这样明确的态度,惊喜之下,也颇为恭王感到欣慰。 那边,曹毓英的谋划也意外的成功,内阁集议,到会的翰、詹、科、道纷纷发言,支持醇王的意见。翁同龢虽然激动,却没有说话,这样的场合,他不太想出头露面。不过他知道,通过这几天的努力,恭王一系,已经对自己刮目相看了,尤其是恭系的灵魂人物曹毓英,明显比过去要重视自己的意见。结果集议还没结束,肃亲王华丰就当场弄了个王公、宗室、大臣七十余人列名的折子,先从侧面为恭王开脱,说他“受恩深重,勉图报效之心,为盈廷所共见”,接下来,说是群臣各抒己见,然其以恭亲王仍属可用,似无异议,而如何录用,“总须出自皇太后、皇上天恩独断,实非臣下所敢妄拟。” 照说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两宫太后对恭王,就应该“加恩赏还一切差使”了,事实上曹毓英私下里,也早就预备了这样一个折子,谁知慈禧太后第二天宣示的旨意却是:“着恭亲王仍旧在内廷行走,仍旧管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 知道这个结果,恭王很是灰心:“算了!”他潦草道:“争什么?犯不上!” 曹毓英还在做下一步的谋划,一边看着的翁同龢,却对慈禧太后的手腕和心计,陡然生出戒慎恐惧之心。但不管怎样,一场祸事总算暂时告一段落,翁同龢身心疲惫,这天晚上,就一个人安步当车,到了朱学勤那里。 一进去,翁同龢就很有些心有余悸地说:“大哥,‘西边’的心思,实在是深不可测,你往后当差,可得处处小心。” 朱学勤沉吟了一会儿,觉得这个盟弟,可共心腹,决定说点真话给他听: “叔平,我给你说吧,从前年杀胜保起,上头就想剪铩恭王的势力了,这回,不过是借了蔡寿祺的由头。” 翁同龢一惊,迟疑了一会儿,方问道:“辛酉年,胜保出了那么大的力,‘西边’怎么就能下得了手?” 所谓出了大力,是指咸丰十一年八月十四,胜保由北京到达热河,叩谒梓宫。他此一行,是受恭王的拉拢,专为来向肃顺示威的。因此一到热河,势子比恭王摆得还要大,随带五百亲兵,层层环护,仪从煊赫,行辕关防严密。这对肃顺一伙,确实起到了震慑的作用,而此前不久,他才上了一个“恭请皇太后圣躬懿安”的折子,是在向肃党示威的同时,向两宫太后表忠心。 当时,热河方面,御史董元醇“奏请皇太后权理朝政”的折子,正受到顾命八大臣的痛斥,责问他发动“垂帘”之议,“是诚何心!”以至在烟波致爽殿东暖阁,两宫太后和八大臣发生强烈争执,两宫气得手脚发颤,小皇帝吓得浑身发抖,溺了慈安太后一身。清朝祖制,尤重顾命,文宗临终之际,也曾有过“垂帘之制,本朝从无此例,断不可行”的话,因此胜保这样公然上折子向太后问安,即是曲折地表达自己对太后垂帘的支持。 事实上,也正是由于胜保的陈兵热河,才为恭王和两宫联手赢得了时间,同时使逮捕肃党的行动得以顺利进行。 这等于是拥立大功,所以这以后的胜保,越发骄纵。同治元年冬,东南半壁糜烂,而陕甘回乱又起,胜保以钦差大臣的身份督军入陕,颇为风流自喜。他生平最仰慕的一个人,就是为雍正所杀的年羹尧,所以平日里行事,也处处学年羹尧的样子。比如他每天吃饭,都是仿宫里传膳的规制,每样菜一式两碗,哪样菜好,便传谕赏给某文案。据说是某一日,行军到了同州地面,当晚和他的一班文案们吃酒吟诗,他忽然想起中午吃的一盘韭黄甚是可口,就传谕再上一盘韭黄。然而厨子拿不出来,是因为早晨开拔时,他将多出的韭黄扔在临潼了。胜保勃然大怒,在席前杀掉一个厨子;别的厨子震骇之下,飞马往返二百余里,把那一把韭黄取了回来。 刚刚诛肃顺不久,就这样跋扈不臣,骄奢淫逸,自然为慈禧太后所不容。其时京里京外,参劾胜保的奏章无计其数,归纳起来,不外乎“冒功侵饷,渔色害民”八个字。胜保的好色也是有名的,随军的侍妾有三十多个,走一处打一处公馆;最宠的一个,是太平天国英王陈玉成的妻子,姓吕,相传为国色。 而此时的胜保,尚且不知死之将至,给朝廷上疏,依然说什么“古语有云:阃之外将军制之,非朝廷所能遥制”。“阃”指门槛,这样子公然藐视朝廷,已经让慈禧太后很反感了,他接下来还要说“汉周亚夫壁细柳时,军中但闻将军令,不闻天子诏”这样子的混账话。都以为顾念他在诛肃顺中立过大功,慈禧太后说什么也得留他一条性命;不想竟丝毫不加顾念,说杀就杀了。 因为三哥同书,曾在胜保的营中帮办营务,所以对此人的骄横,翁同龢早就知道。但让他万万想不到的是,诛杀胜保,是为了削减恭王的势力,要真是这样,不是心机太深了吗? 朱学勤摇了摇头,一副不忍言说的样子,岔开话头道:“咳,叔平,总忘了问,药房三哥,在都兴阿营中,可还好?” “谢大哥想着。只是西北苦寒,八月飞雪,一直到来年的三四月间,都是冰天雪地。北京这会儿,已是繁花满眼了,前日接到三哥的信,说是花马池的冰凌,还结得有一尺多长呢。” 朱学勤沉吟了一会儿,说:“你先别急,我找个机会,看能不能将三哥调回京里来。” “那……”翁同龢撩起袍襟,郑重行了个大礼:“我就先谢谢大哥了!” 第二日是亡妻汤松的忌日,翁同龢一大早,就备了果品纸马,带着侄子阿筹,一同前往厝放妻子棺木的报国寺祭奠。漫山遍野,杂花烂漫,桃花已经落了,梨花却正盛开,看上去盈盈如雪。想着妻子死去,转眼已是九载,翁同龢不由得就湿了双眼。 好在因为醇王的力争,曹毓英的斡旋,喧腾了一月有余的罢黜恭王的大政潮,终于平息下来了,想到这个,翁同龢的心情稍稍舒坦了些。他是实在害怕再起动荡了,从父亲牵连在“五宇案”中起,他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吃过一口安生茶饭了? “这贼胚,实在该杀!” 这么想着,他一边在心里骂着蔡寿祺,一边提醒自己,从报国寺回去后,该去大翔凤胡同给恭王请个安。 虽说大翔凤胡同的恭亲王府,此时重又恢复了衣冠趋跄、臣门如市的盛况,然而人人心里清楚,君臣同治、上下一心的局面已经被破坏掉了。因此翁同龢进去的时候,恭王的亲信们,正在切齿痛骂蔡寿祺的无耻。看见他,恭王招呼下人快去拿一个锦墩,看样子,是已经听说翁同龢近来很巴结了。 翁同龢十分高兴。 四月二十四日,乙丑科殿试发榜,状元再也想不到的,是出自蒙古正蓝旗的崇绮。人人觉得不可思议。原来自满汉分榜以来,旗人不管是满洲还是蒙古,历来不在三鼎甲之列,为了笼络汉人,朝廷特意将状元、榜眼、探花这三个天下读书人个个艳羡的头衔,列为惟有汉人才可得的特权。崇绮是旗人,居然中了状元,为大清立国二百余年之唯一,无怪乎接到喜讯以后,要号啕大哭了。 是喜极而泣。 “咦?出鬼了、出鬼了!”这天潘祖荫一到,就放开他的大嗓门嚷嚷道:“虽说卷子是弥封的,不知人名,但这本卷子出自蒙古,总是标明了的,何以阅卷八大臣,不约而同地在上头画了圈?” 何白英笑了,不理潘祖荫,把脸转向翁同龢道:“叔平,崇文山这个状头,要感谢贵同年。” “谁?”翁同龢没反应过来。 “嗨——延树南!” 延树南是指延煦,他是翁同龢的会试同年。据说慈禧太后挑开弥封之后,一看是崇绮,惊异之下,曾要求“重议”;但延煦却说:“只论文字,何分满汉?”给驳了回去。 翁同龢摇摇头,觉得不可思议。 正说得热闹,门上来报,崇绮到了。 他是来向翁曾源请教谢恩表的格式的,原来士子中了状元后的头一件大事,就是上表谢恩,而一个相沿已久的规矩,是新科状元的谢恩表,必得请前科状元抄示格式。不但如此,登门拜访时,还要递门生帖子,并送上贽敬。 翁曾源发病了,正躺在床上发颠。翁同龢不想让他知道,只推说阿源出城进香去了,由自己出面接待。 “老前辈、老前辈!”崇绮口里叫着,就要跪下去。 平日里都是称兄道弟,现在突然行这样子的大礼,翁同龢自然不受,拉扯了半天,终于还是以平礼相见了。问到殿试的情形,崇绮未免得意,口沫横飞道: “平翁,说起来,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殿试那天,真正是下笔若有神助,心里是再明晰也没有的了。我大清朝立国二百年来,至今满蒙状元,惟我一人,即便侥幸,也是可以不朽的了!” 说着,放声大笑。 翁同龢一边附和着,一边在心里看他不起,想你崇文山也是个讲理学的人,平日里标榜“持志养气”,自诩在程朱之学上下过十年的功夫,怎么这会儿遇上这么点子事,就把一条毛茸茸的尾巴露出来了? 千万千万,要引以为戒。 翁同龢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好不容易拿他敷衍走了,翁同龢转回小书房,拿出三兄翁同书的书信,给朱学勤看。翁同书在甘肃都兴阿营中,时常有信来,这天又是洋洋洒洒千余言,描绘了花马池一役,擒获贼首孙义保的经过。原来固原造反的回回,十分剽悍,持械与官军对抗,杀得血流成河,仍然不肯屈服。近来又与灵州的捻军相呼应,准备和官军决一死战。翁同书在陕甘交界的红柳沟一带设下埋伏,重创回捻的声威,将首领孙义保擒拿斩首。 “好、好,”朱学勤欣慰道:“这样就好说话了。” 这是指他前日所应允,想法子拿翁同书往回调。果然,捷报传到宫里,两宫皇太后很是高兴,褒奖很快就下来了:恩赏四品顶戴。这是八月将尽时的事,自然令人鼓舞。谁想乐极生悲,不久就接着翁同书的来信,说是九月以来,痢疾不止,虽说服了党参,却不见好。西北地处高寒,医药匮乏,因此翁同龢的一颗心,就又悬起来了。雪上加霜的是,阿源这几日,病情也莫名其妙地加重,往常发病,最长不过半个时辰,即可醒来,如今却往往要昏厥一两个时辰,而且口眼惊颤,浑身痉挛,醒来后瞑目如死,生活几乎已经不能自理了。 翁同龢心急如焚,然而也只能两头瞒着,不让知道。 正烦心事不断呢,却得着消息,延煦放了盛京的兵部侍郎,因为是同年,说不得备了程仪,相邀上潘祖荫,前去道贺。张之洞也在,感叹坐了数年冷板凳,延煦终于熬出头了。翁同龢却是一点也不眼热,听说盛京马贼正猖獗,连日来居然窜至兴京的监狱,开监纵犯,火烧老爷大堂,守尉、通判以及几个书吏,都死于乱军之中,只知府一人侥幸逃脱。这样的时候,去了能有什么好?和张香涛不一样,翁同龢是不想放外官的,经了三哥的这场跌扑,他只想平平安安,哪怕是做个冷衙闲曹,也在京里头待着。 詹事府的差使,就很好。 若说有什么奢望,那就是他私心里,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像李鸿藻似的,入值弘德殿。咸丰以来,官场上流传着八个大字:“帝师王佐,鬼使神差”,举为当官的捷径。“帝师”是指皇上的老师,“王佐”是指王爷的谋士,其余的出使洋鬼子国,在“神机营”当差,也都能很快发达。在翁同龢看来,人臣高贵,莫如帝师,而造就一代贤君,则是千古不灭的大事业,不比外放督抚,更能流芳百世?并且翁心存几度充任上书房总师傅,复起后,亦曾受命在弘德殿行走,自己若也能入值弘德殿,岂不是父子两代,又一段千古佳话? 清朝定制,皇子六岁入学,读书之处,名为上书房,位于乾清宫左前方,与右前方的南书房遥遥相对。早在咸丰十年,小皇帝五岁,还是大阿哥的身份时,文宗即命大学士彭蕴章等,在翰林中择选人品厚重、才学兼优,年在四十上下者奏闻,为大阿哥老师。结果河南学政李鸿藻入选。他是直隶高阳人,字兰荪,咸丰二年翰林。奉诏抵京时,文宗已经北走热河;十一年二月转赴行在,四月初七日开始,为大阿哥授读。第二年,也就是同治元年,二月初二上谕,派祁隽藻、翁心存、倭仁、李鸿藻入值弘德殿,为皇帝师傅。自同治改元,两宫太后垂帘听政以来,小皇帝改在弘德殿读书。祁隽藻是已经退归林下的大学士,长年生病在家,特诏复起,与翁心存都是年逾古稀的老人;倭仁此时也已六十开外,而且是有名的理学家,道貌岸然,所以七岁的小皇帝对这三位须眉皆白的师傅,常怀畏惧疏远之心,唯一可以亲近的,是四十三岁的“李师傅”李鸿藻。 翁心存去世后,同治二年二月,朝命翰林院检讨徐桐在弘德殿行走,以补足四位之数。徐桐字荫轩,正篮旗汉军,道光三十年翰林,也是讲理学起家,却不像倭仁那般人品敦厚。再加上性情偏执,简单粗暴,常和小皇帝起冲突,所以书房里实际上只李鸿藻一个人在撑着。偏偏这年的十一月里,李鸿藻又被任命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事情源于军机大臣、礼部尚书李棠阶的出缺。当时号称“同治”,所以军机上除恭王领班,宝鋆、文祥两位满员大臣外,汉军机大臣,籍贯上一南一北,南是江苏籍的曹毓英,北为河南籍的李棠阶。现在李棠阶出缺,自然只能在北方人中挑选递补,两宫太后就看上了李鸿藻。 李鸿藻的补军机大臣,是恭王和文祥、宝鋆早就商量好了的,预先定了一个宗旨,要起用新进。一则年富力强,勇于任事,再则科名较晚的后辈,也便于支派掌握。当然,像曹毓英那样,以举人入参密勿,是因为他辛酉政变,出了大力,而且出身军机章京,熟于枢务的缘故。这是特例,不可援引。所以起用的新人,要有这么几个条件:一是要翰林出身;二是官位不能太低,总要二品以上;三是须为谨饬君子。最后还有一层,那就是两宫太后那里要能通得过,否则会怀疑恭王徇私。 这么一来,就只有李鸿藻合适了。 从那时起,翁同龢就不止一次在心里思量:书房里,李鸿藻会保举谁? 随着李鸿藻的入参军机,枢廷自然有一番大调动,礼部尚书的缺,由万青藜调补,这是为了好空出兵部尚书的缺给曹毓英。曹毓英原任左都御史,虽居“八卿”之末,但总领柏台,号为“台长”,须得科名与道德同高,行辈和年齿俱尊的耆宿来坐这个位置,所有纠弹,才能使人口服心服。曹毓英当初补这个缺,纯粹是因为要替他弄一个一品的官衔,别人看他不像一个风骨棱棱的台长,他自己在都察院,声光也全被副都御史的潘祖荫所掩,干得也不是多么开心。而兵部尚书,对他则是再合适不过,如今遍地用兵,调兵遣将,筹饷练勇,只有在军机多年的曹毓英才能胜任。 曹毓英空下来的缺,给了董恂。董恂字韫卿,扬州人,博览群书,杂学纷繁,在讲理学的人看来,简直就是不学!而他本人,却又相当自负,与人交往,傲慢无礼,人送外号“董太师”,是拿他比作董卓。然而“董太师”以户部侍郎在总理通商衙门行走,有一套正人君子所不齿的花样和洋人打交道,颇得恭王的赏识。 隐隐的,弘德殿添人,翁同龢听说李鸿藻保举了自己。只是至今没得着确切的音信,心中未免惴惴不宁。 他会不会密保他的私淑弟子,又是北方文人集团的孙毓汶呢? 一想到这个,翁同龢就格外闹心。 这天中晌,刚刚从衙门里回来,军机二班的张苏拉就脚跟脚进来了。 “翁老爷,方老爷让先来送个信——给翁老爷道喜了!” 这是指军机处的方鼎锐,他和翁同龢也是换帖的兄弟。接过一看,是军机处的明发上谕: “詹事府右中允翁同龢,著在弘德殿行走。钦此!” 翁同龢的双腿开始颤抖,头也一阵阵眩晕。好不容易才将一颗狂跳不已的心按住,让家人封了一个五两银子的红包,把张苏拉送出大门。刚要进去禀告病中的老母,贺客却已盈门而入。 翁同龢心里,自然是喜不自禁,但记取崇文山小人得志,轻狂不可一世,为士林所讥笑的教训,力持镇静,对着来人,说是尚未奉着“明发”,不敢受贺。众人却不管这些,纷纷起哄,要他请客。 “请、请,一定请!”他笑逐言开地说。 当晚,起更以后,翁同龢青衣小帽,悄悄去拜见了李鸿藻。 特为选这个时候,是因为一入军机,无异于拜相,李家的贺客不到起更不能散去,去早了,李鸿藻没空和他说话;而自己有些话,也不好说。 平日里是相熟的朋友,此刻却是以后辈见礼。 李鸿藻不喜虚套,泰然受之,开门见山道:“叔平,我在军机上,顾不过来,以后书房里的一切,还要多仰仗你。” 翁同龢慌忙站起身:“兰翁错爱,同龢敢不竭尽全力!” “今上聪明天纵,就是玩心重了些。” 接下来李鸿藻把小皇帝的性情资质,目前的功课,一点一点说给翁同龢听。说到同在弘德殿行走的倭仁和徐桐,李鸿藻吞吞吐吐,语多滞碍,只说这两位跟前,以后要好好敷衍,不要弄僵了。 倭仁是“理学名臣”,为人还算方正,不管怎么说,翁同龢是敬重的;汉军的徐桐,平日不离手的,是些《太上感应篇》之类的东西,叫翁同龢十分地看他不起,只不知李鸿藻所说的“敷衍”,是什么意思?不过此刻也无须多问,要问的是:“兰翁,你看谢恩的折子,该如何措辞才动听?” “噢,不妨这么说:朝廷眷念旧臣,推及后裔。”李鸿藻突然想起来了:“令兄在都将军营中,一切可都还好?” 翁同龢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愣怔了片刻才说:“谢兰翁想着。都将军对家兄,十分依重,前日接着信说,身子也健旺多了。” 但回去就有一个不好的消息在等着他,翁同书的病又有所反复,近日转了血痢,加以先前为他诊脉的大夫程雨人回了南,情况愈加不妙了。 看看书信后头落的的日子,是九月二十九日,这封信竟在路上走了一个多月。 夜已经很深了,翁同龢发了一会子呆,不知三哥的事情,最终如何了局?思前想后了一阵子,也没理出个头绪,只得静下心来,拟谢恩折子。 由于燃了四个红彤彤的大火盆,虽说入了九,养心殿东暖阁里,依然温暖如春。两宫皇太后等翁同龢磕完了头,才拿起醇王呈上来的“绿头签”,仔细看了,由慈禧太后发问: “翁同龢,你父亲,是翁心存?” “是。” “翁同书是你什么人哪?” “是臣的兄长,”翁同龢说,“如今在甘肃花马池,都兴阿营中效力。” 慈安太后开口了,“那……那个翁曾源呢?是翁同书的儿子?” “是。” “那你是叔侄状元喽?叔侄状元不容易,你父亲,也是好学问!” 看慈安太后净拣一些闲话问,慈禧太后插进来说:“翁同龢!李鸿藻保你纯孝天成,人品敦厚,皇上就交给你们了——总要拿出点良心来,用心教导!” 听她语气严厉,翁同龢慌忙复又趴下,碰了一个头,刚想回话,慈安太后又说话了:“先帝跟前,就这么一点骨血,大清朝的帝系,传到这会儿,成了单传,我们姐妹,真不知该拿他怎么样才好!” 说着,开始掏出手绢来擦眼泪,“你是先帝手里点的元,说起来,是他的门生,皇上的功课,全靠你用心——别的,也就不多说了!” 翁同龢诚惶诚恐,又趴地上碰了一个头,回道: “臣才识浅陋,蒙两位皇太后格外识拔,深知责任重大,惶恐不安,唯有竭尽全力,启沃圣心,来报答两位皇太后的恩典!” “对了!尽心竭力,要的也就是这个话!”说着,慈禧太后扭头喊了一声:“皇帝!下来,给师傅见礼!” 坐在御案前的小皇帝,把腰一挺,从御榻上“出溜”下来,差点摔倒在地上。翁同龢想去扶,却又不敢乱动,一犹豫间,御前太监已经把小皇帝抱起来了。 “要听师傅的话,好好念书,听见了没有啊?”慈安太后摩挲着小皇帝的头顶,满脸带笑地问。 “听见了!”小皇帝大声回答。 “成!给师傅行礼去吧!” 翁同龢侧身站着,受了小皇帝一拜,他想,从今往后,我就是大清朝的帝师了。 这么想着,他的心里,慢慢升起一种类似于庄严的感觉。 正文 第七章 门生天子 弘德殿的授读生涯正式开始了。 这是同治四年的十一月十二日,“明发”下达的第二天。从养心殿跪安下来,翁同龢直接就去了懋勤殿——弘德殿行走人员上朝的时候,以此为起坐休息之处。 “上头”对翁同龢的印象很好,说是奏答得体。接着徐桐就来告诉他,原派进讲《治平宝鉴》的李鸿藻,因为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忙不过来,改派翁同龢承乏其事。 《治平宝鉴》自然是为太后进讲,翁同龢暗暗高兴,这说明他将要接替李鸿藻遗留下来的差使。 “赶紧预备去吧,明儿就是你的班。” 兴冲冲回到家中,翁同龢才发现,没有问清楚明儿进讲哪一章,而自己手里,也没有这部书。所谓《治平宝鉴》,是咸丰二年,丁未状元张之万带着南书房的一班翰林,潘祖荫、许彭寿、章鋆、杨泗孙等人,特为两宫皇太后编辑的一本“教科书”,是采择历代帝王政治及前朝垂帘事迹,据史直书,加以简明注释,赐名《治平宝鉴》。编成之后,选派两榜出身、言语清朗的大员及词臣共六人,在帘前进讲。翁同龢想了想,又匆匆出门,前往东江米巷西口,向徐桐去借。 说了好一阵子客套话,方才切入正题:“荫轩,这趟来,还想奉借《治平宝鉴》一用。” 徐桐似乎有些犹豫:“这、这个——你手边没有吗?” 翁同龢不懂这有什么好为难的,不就是一部书吗? “噢,下值的时候,我原想找潘伯寅借的,可一眨眼的功夫,他人就没影了。” 听他这么说,徐桐很不情愿地拿出一个手抄本,郑重其事地交代说:“用完了即请掷还,我自己也要用。” 翁同龢恭敬地接着,用一方袱皮包好,站起来告辞。 “叔平,去看了艮老没有?” 艮老是指倭仁,他字艮峰。 知道还没有去,徐桐教导说:“弘德殿虽不比上书房,有‘总师傅’的名目,但艮老翰苑前辈,齿德俱尊,不要说你我,就连两王,也是十分敬重的。” 这是教训的口吻,所谓“两王”,是指恭王和醇王,翁同龢不懂他这话是针对什么?就答道:“礼不可废,谢你提醒,我这就去。” 到了倭仁的府上,天色已到吃晚饭的时候。倭仁到底是理学大家,比起徐桐的气象自然不同,先讲了一番“朱陆异同”的大道理,又批评了一通王阳明和他那班欺世盗名的弟子,这才转到圣学上来。 “叔平,启沃圣心,要以‘程朱’为依归,千万不要去学什么‘阳明先生’!” “是、是,晚辈记下了!” 倭仁讲话,“朱子语录”不断,让翁同龢听着,十分地“夹生”。几次想站起来告辞,却总也打不断他的话头;等好不容易辞出来,走出倭府,已经起更了。 肚子也饿得咕咕直叫。 以往夜间出门,不是奔走父案,就是奔走兄案,极少能像今天这样,有轻松闲豫的心情。掀开车帘看看,街两边已是灯火阑珊,几只狗追在隆隆的车后,发出一片兴奋的吠声。这会儿三哥在干什么呢?他想,是灯下夜读,还是往京里写家书? 花马池的夜,一定非常寒冷。 灯下,打开借来的那本徐桐手抄的《治平宝鉴》,见是抄得极大的字,天地头都有很多注解。略略看了一看,见很多注解都是多余的,因为均是极平常的典故。怪不得他不愿借呢,翁同龢笑了,对徐桐的学问,算是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 再想明天的进讲。明摆着,两宫皇太后这是要考察自己,但这考察,又不是考察自己肚子里有多少学问,学问的深浅,这些,她们是试不出来的;那么,就是试口才、试理路了?所以明儿这一讲,顶顶重要的,是要讲得通俗易懂,让深宫的两位皇太后一听就能明白。 这得费点儿心思。 这么想着,翁同龢早早躺下去,想好好养精蓄锐;却怎么也睡不着,子正一刻就又起来——若用洋人的时间计算,这会儿才刚刚过了十二点。坐那儿苦思默想了一会儿,将怎样开篇、怎样转折、怎样收尾,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就正式起床,开始洗漱。 “东华门不是两点钟才开门吗?”陆氏一边侍候他更衣,一边问:“起得这样早,能进去吗?” 翁同龢不响,是怕她打断自己的思路。北京的冬夜,总是寒冷而空阔,皇城百姓还都在沉睡,车子碾过大街的时候,甚至没有像昨夜他回来时那样,听见哪怕是一两声狗叫。 想起父亲在上书房的日子,翁同龢忽然有些心酸。 但在仿佛乡村阡陌一般纵横交错的胡同深处,已经隐隐有车声传来了——那是和自己一样,赶着上朝的各部院大臣。 懋勤殿里,倭仁、徐桐以及教授满洲话,地位仅次于师傅,称为“谙达”的旗人奕庆,都先一步到了,正坐那喝茶吃点心。各部院有自己的小伙房,每日照例开出早饭来。看见翁同龢进去,倭仁说:“叔平,巳初进讲,你还是趁这时候,多养养神。” 巳初是上午九点,时候还早着呢。 因为是第一次正式入值,翁同龢和弘德殿同人很郑重地一一见了礼,又说了一阵子客套话,才坐下来歇息。这时安德海大步走进来,尖起嗓子大声道:“传懿旨!” 众人都慌忙起立,翁同龢早就打听清楚了,平日两宫太后为皇上的功课传旨,不必跪听,所以也就站着不动。 “皇帝请‘平安脉’,撤书房!” 等安德海走了以后,奕庆才告诉翁同龢,小皇帝因为感冒,已经十多天没有上书房了。昨儿是召见师傅,才特为出来,见翁同龢一面。这让他听了,心中越发熨帖。 既是撤了书房,倭仁、徐桐他们,不久就都散去了,留下翁同龢一个人,坐那闭目养神。偶尔有人进来,也是悄悄出去,等到两宫皇太后叫他的“起”,已是十点多钟。 太阳很耀眼。 是六额驸景寿带班,进殿行了礼,就开始进讲了。仿照“经筵”的体制,讲官面前有一张小桌子,翁同龢坐着讲;其余的,包括陪侍在侧的恭亲王在内,都是站着听。 这天指定进讲的,是《宋孝宗与陈俊卿论唐太宗能受忠言》一节。 等翁同龢口齿清朗,理路明晰地讲完以后,由慈禧太后发问: “这宋孝宗,是宋高宗的儿子?” “不是。”翁同龢说。 “既不是,怎么就做了皇帝了呢?”慈禧太后有些诧异地问。 宋孝宗如何入承的大统,以及宋朝的帝系,由太宗复又回到太祖这一支,情形相当的复杂,一时很难说得清楚。翁同龢略想了一想,即简略答道:“宋高宗无子,在宗室中选立了太祖的七世孙,承接为子,这就是孝宗。” “噢!他的庙号叫孝宗,想来很孝顺喽?”慈禧太后又问。 “是!”翁同龢回答,而实际的情形则不尽然,但他想,反正说皇帝孝顺太上皇,总是没错。 “这个宋孝宗,是贤主不是啊?” 这是慈安太后在说话。翁同龢已经打听过了,每常进讲,慈安太后对历代帝王的生平,不太能搞得清楚,所以也无从问起,要问,就是问他们是“贤王”还是“昏君”。 翁同龢决定多说一点:“宋室南渡之后,贤主首推孝宗,聪明英毅,很有作为,虽无中兴之业,却常怀中兴之志,偏安一隅,这就难得。” 看两宫太后很注意听的样子,翁同龢又顺手举了刚刚讲过的例子:“比如陈俊卿吧,是很鲠直的臣子,孝宗能够用他,和他讨论问题,倘若不是贤主,能做到这一点吗?” “噢,噢,不错、不错。”两宫太后一起点头。 这就退下来了。翁同龢自己回想了一遍,还算圆满,就十分放心地去懋勤殿喝茶。 事后听人说起来,恭王和醇王对他的进讲都十分满意,两宫皇太后更是一个劲地夸赞翁同龢,说他“理路清楚”。 宫里的事情虽然比较措手,但接下来的几天,翁同龢的心情却并不多好。自入冬以来,许太夫人的身子一直不怎么健旺,昨儿几乎咳了一天,到晚上突然咯出几口血来,把翁同龢吓得脸都白了。自从阿淑咯血而死,翁同龢就见不得血,一见着就面色惨白。连夜打了灯笼,去请大夫,是常给母亲诊脉的顾肯堂,来了后却说不要紧,是肺经热壅,用清降的法子即可。又传了一个民间验方,晨起喝童子尿一盅,据说有奇验。 所以接下来的日子,翁同龢一直很揪心。 小皇帝的病看样子是好多了,虽未到书房里来,但也未见请脉。一天天,翁同龢乘着月色进宫,但也只能在懋勤殿干坐,和倭、徐诸公敷衍。这天中午时分,天空开始飘雪,懋勤殿的首领太监进来了,笑不哧哧地说,要趁着雪天,邀懋勤殿的师傅们吃酒。 众人纷纷起身道谢,翁同龢也跟着站起来。原来所谓请吃酒,也不过是于公膳之外,略添几款烧猪烧鸭,奕庆告诉他说,此是常例,不用自己掏钱。 第二日又是给皇太后进讲的日子,翁同龢起得比往常要早。进宫以后,仍是在懋勤殿枯坐,但不知为什么,突然一阵无来由的心慌意乱。他坐不住了,仔细想了想,并无什么不妥,就又闭上眼睛,温习要讲的内容。坐到十点多钟,内奏事处的太监进来传旨,说是这天的“起”特别多,到这会儿还没叫完,“进讲著再候谕旨。” 翁同龢的心更加慌乱了,一阵阵狂跳,十冬腊月,冷汗湿了衣衫。一定有什么事,他想,没有事不会这样。好不容易熬到退值,赶紧套车回家。进门就感觉异样,跌跌撞撞进到堂前,一眼看见,廊下的小杌子上,坐着一个陌生人。 是甘肃来送信的人,翁同书殁了! 翁同龢一个踉跄,差点没栽倒:“是、是、是什么时候的事?” 是十月二十七日上午的十一点多钟,在花马池寓所里咽的气。原来翁同书自七月腹泻以来,一直没有得到很好的医治,加以征战不断,马上颠簸,不久变泻为痢,危症叠现,血痢七十余日后,终至不起。身后多亏带去的老仆,朱寿和赵恩二人尽心料理,在二十九日那天入了棺。 “那么如今,棺木在哪里呢?”翁同龢一边流泪一边问。 “暂时厝放在花马池外,一处名叫青莲寺的小庵里。朱爷和赵爷在那守着,让小的来请示,看是怎么办?” 怎么办?灵柩自然得运回来!不过这不是一天两天能办到的事,得请旨奉行。 翁同龢强忍着悲痛,进去给母亲请安,看着母亲日渐衰病的面容,他想,三哥病故的消息,无论如何,也要瞒住她老人家! 侄子阿源那里,也不能透露出一丝半点儿的消息来,如今也不知怎么了,阿源的病越犯越勤,有时一天犯上六七回,已经发展到无时无刻不要人在边上照看的地步。倘若知道他父亲病故了,不知又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这一夜,翁同龢彻夜无眠,强忍着胸膈间的剧痛,将他三哥的履历拟出来,准备第二天请求恤典。 “老爷,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要太过伤心了,府里上上下下,都要靠你,你若是再病倒了,老太太那里,还怎么瞒得过去呢?” 陆氏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身后,正披着棉衣,往他脚下的火盆里添木炭。这两年,她已经不再叫他“相公”,而是改口称他“老爷”。因为没生过孩子,她看上去还很年轻,梳着江南妇女的发髻,平日里话不多,偶尔说几句,也是慢语轻声,不像京里的旗下格格,喜欢当家揽事,说起话来也是高声大嗓,很远就能听得见。 就是这一点,甚合翁同龢的心思。 “知道了,”翁同龢说:“你去睡吧,让我一个人坐一坐。” 翁同龢熄了灯,把手拢在火盆上,看着盆中的炭火一明一灭,任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到上面。他不知三哥去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也不知母亲那里,到底能瞒多久?一想到将兄长的尸骨,抛在了千里之外的边地,他的心就一阵阵扯痛,实在难过得不行了,索性走出来,一个人在廊下站着。 仰头看看,夜空湛蓝,满天的星星闪烁。 不知这些星星里头,哪一颗星,是属于三哥? 第二日上朝,都帅的折子也到了,详细叙述了翁同书在花马池定边一带,截击大股窜匪,叠获胜利,并于阵前斩杀伪平西王孙义保的事迹。 上谕很快就下达了: “已革安徽巡抚翁同书前在江北,屡著劳绩,嗣在安徽巡抚任内,失守定远、寿州,获旨革职发遣……兹因积劳成疾,于病势沉重之际,犹以未能荡平回匪为恨,语不及私,情殊可悯,着加恩开复原官,照营立功后病故例赐恤。” 既是“开复原官”,则恤典照巡抚之例,赐都察院左都御史。原来巡抚有两个兼衔,一个是兵部右侍郎,一个是右副都御史,前一个得以兵部堂官的资格,节制提镇;后一个得以都察院堂官的资格,参劾全省包括总督、将军在内的大小文武官员。殁后赐官,照例加一等,所以由右都御史变为左都御史。之后礼部题奏,奉旨赠谥“文勤”。 “文勤,文勤,”翁同龢想,“三哥临死前,还在惦念着西北未平,回匪猖獗,念念在心的,仍是生死事小,忠孝事大,得谥“勤”字,也可以瞑目了吧?” 这么想着,眼泪就又流下来了。 然而阿源还是得着凶信了,此刻正和弟弟阿桂,聚在他母亲的房中,抱头饮泣。 翁同书的灵堂,设在了大厅的西间,上灯后成服,合家老少,放声一恸。这么一来,老太太那里也就瞒不住了。翁同龢带着几个侄子,一溜儿跪在母亲的床前,苦劝她吃药——老太太听着儿子的死讯,说什么也不愿再治病了:“儿子死在了我头里,我这么一把年纪,还活着做什么?” “娘!娘!你老人家是不是,要让儿子们陪你一同去死?” 翁同龢哭着说。 劝回来的许老夫人终于将药喝了下去,翁同龢却不敢回屋,就在母亲的床前,铺了一张软榻,陪着她说话。说到幼年时,三哥在江南老家,教自己读书的情景,母子俩又抱头痛哭了一场。 小皇帝的病也终于好利落了,因为是大安后头一日上书房,也因为和翁同龢是头回在书房里见面,所以颇为郑重其事,由负责料理书房的醇王主持,翁同龢先向皇上行了君臣大礼;其后皇上又以尊师之礼,向他作了一揖,他则以师傅之尊,站着受了。 接下来是“早功课”,先由倭仁讲《尚书》。《尚书》乃三代以上的典谟训诂,一个十岁的孩子哪里能听得明白?加上倭仁的讲解,深奥艰涩,诘屈嗷牙,全然没有趣味,小皇帝坐在那里,简直如坐针毡,看样子,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这就该徐桐主讲《大学》和《中庸》了!先背熟书,再授生书,小皇帝抓耳挠腮,一会儿扭扭脖子,一会儿耸耸肩,不过是虚应故事罢了。紧随其后的,是奕庆教授满文。满清入关,此时已有二百余载,满文早就废弃不用,之所以学这种枯燥无味的东西,不过是为了表示不忘祖宗。而在小皇帝,则比听徐桐讲授还不如,简直像火烧屁股一般,在御座上上来下去,片刻不得安生。 翁同龢看着,十分难受。 这是所谓的“膳前功课”,好歹算是磨完了。小皇帝回宫传膳,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回来,很有些精神抖擞。 “翁师傅!你是不是为朕写过红仿格的那个翁同龢?” 同治元年,翁心存奉命入值弘德殿,因年衰手颤,写不得仿格,就让翁同龢代为书写。仿红拿进宫后,颇得恭王和醇王的赞美,难得的是,几年过去了,小皇帝居然还记得。 终于轮到翁同龢的功课了,他今天要讲授的,是出自明朝张居正之手的《帝鉴图说》。这是一本辑录历代贤主嘉言懿行的书,一段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加上四个字的题目,再配上工笔的图画,一向为小皇帝所喜爱。 这才是小皇帝为什么精神一振的原因。 未开讲前,翁同龢先作一个声明:“臣是南方人,口音和皇上有些不同,皇上有什么听不明白的,尽管问好了。” “我听得懂!”小皇帝说,“你不是翁心存的小儿子吗?” 听他这么一说,翁同龢赶紧站起来,恭恭敬敬地答了一声:“是!” “你跟你父亲的口音一样,他说的话能听明白,你说的有什么听不明白的?” 翁同龢笑了:“皇上聪明天纵,是臣拎勿清,噢,是臣愚拙了。臣今儿进讲的,是《碎七宝器》一节,臣请皇上,这就用心听讲。” “拎勿清”是江南方言,脑筋不清楚之意。小皇帝翻到他说的那一段,不看文字,先看图画,图画上是一个身穿龙袍的魁伟天子,正拿着一把小斧头,在砸一只“壶”。 皇帝手指着那只“壶”问:“这,就是七宝器?” 翁同龢觉得不好回答。所谓的“七宝器”,其实是一把“溺器”,也就是民间所说的尿壶。但这是不好直说的,只得答道:“皇上先不要问,等臣讲完了,皇上自然就明白了。” 于是翁同龢从宋太祖平蜀开始讲起,说到后蜀的君主孟昶,中年以后,如何如何奢侈,以致亡国。当他被俘入宋,蜀中的宝货,也都尽皆运到了开封,归于大内所有。宋太祖发现孟昶所用的溺壶,居然是以七种宝石镶嵌,感慨万端,说是蜀国的国君,连溺器都用七宝雕饰,那么他用什么来雕饰他吃饭的器皿呢?一国之君,做出这样有悖天理的事,不亡何待! 就拿了一把斧子,将这把七宝尿壶,砸碎了。 小皇帝一直忽闪着眼睛在听,故事本身原就有趣,再加上翁同龢讲得绘声绘色,通俗易懂,小皇帝听得十分专心。 “噢,师傅,我知道了!做皇帝的,不能靡费,要节俭,才是好皇帝!” “是,是!”翁同龢欣喜万分:“皇上说的,比臣要说的还好!” 从书房下来,两宫皇太后很快就知道了翁同龢的书讲得好:好懂,透彻。 “姐姐,看来咱们这回,算是选对了。翁同龢比倭仁,可是强了不少!”慈禧太后笑着对慈安太后说。 “倭仁的学问是好的,就是说不出来。”慈安太后为他辩解道:“当初他活着的时候,顶看重倭仁,临终前还向我交代,说倭仁是纯儒,可以托付,唉!”慈安太后叹了一口气,“说着说着,这话快六个年头了!” 她口里的“他”,是指的文宗显皇帝。想起文宗死前,对自己的厌弃,慈禧太后不说话了。 说话已是腊月二十四,京里祭灶的日子,而在江南,祭灶则多是腊月二十三日。自这一天起,就该开发内廷各处的赏项了,翁同龢因为是第一年进宫当差,很多规矩要请教,颇感繁难。御前首领、御前侍卫、懋勤殿首领、弘德殿太监、御茶房太监,等等等等,都得开发赏钱。哪一处也不能少了,少了哪一处,都有你的好看。太监的花样是很多的,传说久任禁军统领的崇伦,在兼内务府大臣时,不知为了什么,得罪了一名有头有脸的太监,有一回奉召进宫,经过一处殿廷时,屋子里就突然泼出一盆脏水来,将他全身的袍褂都淋透了。崇伦刚想发脾气,那太监出来请罪了。崇伦懂得他们的花样,只问:“太后在等着,一身尽湿,可怎么入见啊?”那太监二话不说,拿出一身袍褂,结果害崇伦花了好大一笔冤枉钱。 翁同龢可不想去触这样的霉头,所以虚心请教了奕庆,宁多一村,不少一店,开发了各处的赏钱。 他得赶紧把宫里头的事了了,腾出心情,等待三哥的灵柩归来。 因为翁同书归葬的原旨中,有“遣官料理及知照沿途照料”这样的话,侄子阿松扶柩回京的路上,还算顺利。他是在祁县一处名叫罗村的地方,中途迎着翁同书的灵舆的,当时朱寿和赵恩,已经在路途上奔走了多日,风餐露宿,衣衫褴褛。见着阿松,二人倒地就拜,主仆相拥着,泣不成声。 息了一晚,腊月二十八出井陉,同时派回人来,给翁同龢报信。 “那么,还要多久?” “要看天气,”来人回道:“天气好,就早几天,不过,也要初十左右。” 说话就是同治五年的正月初六了,这天的天气很好,一大早钱宝生就来了,甫一进门就高声喊:“叔平!恭喜、恭喜!” 翁同龢不知何喜之有?但也只能迎上去,拱手道:“同喜、同喜!” 坐下后钱宝生问:“令兄的灵柩,如今到了哪里?” 翁同龢黯然。沉默了一会儿,道:“说是初三到的保定,初四出天门的时候,差点没坠落栈道,多亏了承办其事的戈什哈出力,才化险为夷。如果一切顺利,初八即可到京了。” “令兄忠勇英毅,于今马革裹尸,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仍然是言不及意,翁同龢未免着急。原来钱宝生此来,是来求翁同龢一幅“虎”字,他不知从什么地方听来的,说是今年虎年,若是请一个寅年寅月寅日寅时寅命之人,书写一幅“一笔虎”,那么这一年都大吉大利,逢凶化吉。 这不是多难的事,只是翁同龢觉得老钱进门的咋呼,有些不着调。走到小书房,磨墨运笔,很快就写出来了,而且一口气写了二十幅之多。钱宝生左挑右拣,选了一幅;又多拿了几幅,说是送人。 这就该告辞了,钱宝生拱拱手,笑着:“翁状元的字,果然气度不凡!” 翁同龢无心和他寒暄,拿他送出二门后,随即更衣出城,去天宁寺与知客僧商量,借他的东堂,给随柩来京的人做暂居之处。 归途正好路过李鸿藻的府第,犹豫了一下,让门上去禀报。 “翁大人,我们老爷说了,正等着你呢。” “噢?”翁同龢微感诧异,一时无法分辨这话的真假:“在等我?” 李鸿藻这里,人也刚刚散去,大军机的年前年后,少不得臣门如市的烦嚣。 “叔平,明日书房里,就算正式开学了,你那里,还得多费心。皇上三十的晚上,误食了一枚金钱,初三大解才下来,把两宫皇太后吓得不轻。” 宫中旧例,煮饽饽时,在其中一个里面暗藏一枚金如意,谁吃了,谓之大吉。不想就让小皇帝吃了,差点惹出大乱子。两宫皇太后因此吩咐:往后宫中煮饽饽,不许再包金钱! 正月初七,翁同龢一早进宫,因为是新年第一天入值,所以人到得意外的齐整,弘德殿诸公,早早地就都候在那里了。皇上一身簇新的枣红缎面羊皮袍子,外罩一件泥红小坎肩,腰间系两个金丝荷包,喜气洋洋地进了书房,对着各位师傅略略地揖了一揖——群臣慌忙跪了,恭贺新禧。 接下来,由翁同龢进讲《帝鉴图说》一节,也是虚应一应差使,不过上午十点来钟,就早早地散了。 而在翁同龢,已经是心急如焚。回到家中,未及吃中饭,就带了阿源,匆匆出城而去。因为还在大正月里,不时有孩子从巷子里窜出来燃放爆竹,有一回居然扔在了阿源身上,把翁同龢吓得不轻。一路上紧赶慢赶,终于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到了新店。 然而棺柩却未按预期的时间到达,翁同龢决定去迎一迎。冻土衰草,老树寒鸦,叔侄二人一路走着,默不着声。走了也就一里来路吧,就看见远处一队灵车缓缓而来,夕阳底下,白幡飘飘,箫唢呜咽,在寥落的北方原野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凄清。阿源一见,抢步迎上前去,哭倒于棺头;阿松也哭着迎上来,喊了一声:“六叔!” 随行的巡捕、戈什哈十多人,都是风尘仆仆的样子,翁同书的两个仆从,朱寿和赵恩,更是大放悲声。大清规制,连王爷殁在外边,棺柩也是不许进城的,所以翁同龢早就联系好了天宁寺,作为暂厝之地,预备等以后有了机会,再扶柩回南,归葬虞山的翁氏祖茔。 想起咸丰二年,送三哥出京,走的也是新店这条路,殷殷叮咛,言犹在耳,不想今日归来,兄弟之间已是生死相隔。翁同龢的心里,悲痛而且愤懑,只想放声一恸。所以初九入值,进讲《帝鉴图说》,他就有意无意,选了“一喜一忧与兄弟共之”一节。 “师傅,这里,还不单单是说兄弟吧?《孟子》上说,众忧亦忧,可是这么个意思么?” 翁同龢有些惊喜地看着皇帝,点点头。 当天,宫里头就知道了,小皇帝去侍膳的时候,很受了慈安太后的夸奖。 “我看翁同龢讲书,皇帝倒是能听得进去。”慈安太后说。 “光能听得进去还不行,还得能举一反三,依我看,”慈禧太后加重语气说:“皇帝不小了,不能整日里光想着玩,这往后天长了,得改成整功课!” “这还不算举一反三?”慈安太后不高兴道:“你别把孩子拘这么紧,他病刚好。” 这样,从三月里起,小皇帝就由往日的半功课,改成了整功课。整功课极其繁重,卯初起身,卯正进书房,春天时天还没亮,若是冬季,则正是夜深如海时候。读生书、温熟书、写字、默书、念满文,一刻也不得休息。最要命的是要默写《尚书》,那样深奥难懂的文字,翁同龢尚且记不全,孩子如何能默得出来?往往一句话卡住了,半天也写不出来,连别的师傅都于心不忍了,倭仁硬是干瞪着两眼坐在边上,一个字也不提醒。 所以除了回宫进膳那半个时辰外,小皇帝几乎没有片刻的空闲。偶然一天轻松些,想说几句调皮的话,或是在纸上画个小人儿什么的,立即就会引来倭仁的一番大道理。 翁同龢看了,甚是不忍。 “翁师傅!李师傅怎么总也不到书房里来啊?” 这天由翁同龢授讲,一坐下来,小皇帝就这样问。 在所有的师傅中,小皇帝和李鸿藻最为亲近。这还不仅仅因为启蒙的师傅,感情非同一般,而是因为那年在热河,到处是惊恐不安的面孔和窃窃私语的声音,好像随时随地有大祸临头一般,只有在书房里,和李鸿藻在一起时,小皇帝的心里才感到安全。然而李师傅如今,是很少到书房里来了,偶尔来了,也只是问上一问,就匆匆离去。 “李师傅入了军机,公事上繁忙,就不能常到书房里来了。” “李师傅是升官了吗?” 听翁同龢说李师傅升了官,小皇帝很高兴。翁同龢想,皇上纯孝天成,明敏聪慧,自己尽心启沃,一定能成就一代贤明之君。 由于功课太过繁重,小皇帝就总是生病。两宫皇太后对皇帝的身子不强健,吃不下饭,也甚为担忧,几次问到翁同龢,有什么调剂的方子没有?翁同龢心里知道,其实只要把功课减一减,皇帝就会大开胃口,精神也易于集中。但此事关系重大,他不敢贸然提出。而况他在弘德殿,又是资格最浅的一个,提了也没有人会听。他只有自己设法鼓舞小皇帝的兴致,遇上他不高兴,念不下书去的时候,就改写仿格,或是给他一张纸,让他随心所欲,在纸上涂抹几笔,恢复恢复精神。 但这也仅仅是他当班时才能这样,一遇上倭仁和徐桐,就又是老样子了,所以这天到了李鸿藻府上,就忍不住发了几句牢骚: “艮老那里,还尤有可说,徐荫轩讲授《周礼》,简直是生吞活剥,食古不化,让皇上如何听得下去!” “此公,”李鸿藻笑着摇摇头,“此公学问,实在有限,有一年他奉旨拟题,拟的试帖诗题目,你猜是什么?” “是什么?” “‘校理秘文’。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他老先生居然将个‘秘’字写成‘衣’字旁,成了白字,通场二百多举子不知所本,只好相约仍旧写成‘禾’字边。” “噢?有这样子的事?”翁同龢吃惊地看着李鸿藻:“如此不通,讲理学不是妆点道貌吗?” “叔平,皇上的心性,聪慧然而倔强,一味压制,或是生搬硬套,只能适得其反。但这样的话,是说也不用给那二位说的,一说,必有一番大道理反驳。所以也只能你那里,多费点心了!” 说着站起身,向翁同龢作了一个揖,是郑重托付的意思。 就这么好一阵歹一阵,书房里的日子倒也好打发。这天进了书房,小皇帝异常高兴,一问,原来,三月二十三是他的生日,两位皇太后已经答应,在他生日的前后三天,放他的假。 “噢!不用上书房喽!” 看小皇帝高兴的样子,翁同龢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脑袋。他十分喜欢孩子,是因为自己不能生育,也是出于天性慈和。 文宗的山陵已安,宫中的庆典也恢复了往常的盛况,所以慈禧太后许愿说,皇帝诞辰的正日子那天,要在重华宫唱戏,让小皇帝好好乐上一乐。然而扫兴的事还是先一步到了,万寿的前一天,曹毓英积劳成疾,以至病殁。慈禧太后对补一位军机大臣,自然比对给小皇帝过生日来得重视,连日召见恭王,和慈安太后商量大臣们的调动,也就没功夫去为小皇帝的生日操心了。 “翁师傅,”小皇帝呶着嘴抱怨:“皇额娘许了我唱戏的,现在又不唱了,这不是骗人吗?” 翁同龢不知怎样回答,就又摸了摸他的头。唯一让小皇帝开心的是,因为曹毓英的出缺,李师傅又升了官了,由原先的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去掉了“学习”二字,成为真正的大军机。曹毓英空下来的另外一个缺,兵部尚书,由左都御史董恂调补,这又牵扯左都御史、户部右侍郎、刑部右侍郎等等一系列的调动,而每任新命,都要小皇帝亲临接受谢恩,累得他连话都不愿意说了。 “翁师傅!”小皇帝摔了书本,发脾气道:“我不要做皇帝了!” 翁同龢无可奈何地看着他,而小皇帝的精神和脾气,也越来越坏了。然则师傅和师傅之间,师傅和谙达之间,又偏偏意见不和,各有各的立场。徐桐一向是依傍倭仁的,但近来不知为了什么,在翁同龢面前,常要表示对倭仁的不满,说是小皇帝的功课,全是耽误在他的手上。谙达则因为所加“整功课”全是汉文的课程,对满文全然不重视,颇有不平之气,就也各自拉长了满文的时间,常常延误到传膳时还不散学,连带得两宫皇太后也只能号腹等待。 因为这是奕庆找了醇王,醇王同意了的,几位汉文师傅虽然有意见,却也不好说什么。 慈禧太后那里还没什么,慈安太后可是忍不住了:“一个十岁的孩子,穷家百姓,娇惯些的,还在怀里搂着抱着呢,这可好,连顿饭也不能按时吃!” 慈禧太后不以为然:“穷家百姓的孩子,将来可也不用治理天下呀。不过,”她皱紧眉头道:“满文学它,也就是个不忘本的意思,用不着下那么大功夫!告诉老七,满功课加上的,都减了!” 挨了训斥,奕庆怀疑是汉文师傅捣鬼,在书房里很是指桑骂槐了一阵子。 上头对皇帝的功课,稽查得越来越紧,除了常川照料弘德殿的惠王、醇王外,恭王也常到书房里来视察。说起来也是怪事,只要李鸿藻在的那天,小皇帝读书写字,都能顺利进行;而他不到的那天,情况就有些糟。翁同龢把这话悄悄和醇王说了,两宫皇太后因此传旨:李鸿藻常到书房。 然而也只是几天的事,不久李鸿藻就不能常到书房里来了,因为他的嗣母姚太夫人病了,李鸿藻至孝,寸步不离地在床前守着。小皇帝总发脾气,把《尚书》撕了,扔在倭仁的脸上;徐桐上去训诫,又扯了徐桐的胡子。两宫太后知道了,自然生气,连带着把翁同龢也抱怨上了。因为连日大旱,接下来小皇帝又到大高殿步行祈雨,结果中了暑,面目赤红,高烧呕吐,哭闹不止,书房不得不停下来了。 这一停,就是一个来月,一直到过了慈安太后的万寿,六月底了,小皇帝的病也没算彻底好利落。 两宫皇太后没有办法,只好让李鸿藻去书房传达旨意:眼前暂且只温熟书,等秋凉了再授生书。 “这可怎么是好呢?”慈禧太后忧虑道:“总闹病,熟书背不上来,生书更不用说,照这个样子,什么时候才能圣学有成啊?” “回两位皇太后,”翁同龢伏下身子,碰了一个头,边想边回道:“皇上听讲,时有心得,前日臣进讲《唐宪宗却贡》一节,皇上听后,大有感触,说是:贡献皆出于人民,我亲政以后,当效法唐宪宗,不受贡物。非仁君不能出此言,所以臣当时,很是赞扬了皇上。” 慈安太后听了,立即扭头对慈禧太后说,“听听,你听听——这可不是天下臣民的福气么?” “你也别总是夸他,一夸更不知天高地厚了。”慈禧太后正色道:“翁同龢!你的辛劳,我们姐妹是知道的,眼见得就秋凉了,以后书房里,你要多费心——有什么,直接回给我们,没有不准的!” 这是说可以绕过醇王和倭仁,直接给两宫太后回话了?翁同龢很激动,当即挺了挺身子,奏道:“臣斗胆,皇上典学未成,似乎不易随侍醇王府。” 所谓“随侍醇王府”,是婉转的说法,实际是慈禧太后常带皇帝到醇王府听戏,不仅是耽误功课,而且影响他的情绪。因为只要说是听戏,这之前和之后的几天,皇帝的心思都不在书房里。 “知道了,”慈禧太后很快地说,“你跪安吧。” 跪安下来的翁同龢,直接去了城外的德宝魁笔斋,为皇帝选了两支上等的水笔。皇帝的字写得不好,他认为是笔不顺手,所谓善书者不择笔,是对大人而言,更是对善书者而言,而且就是翁同龢自己,笔好和不好,写出来的字,也是大不一样的。 回来的路上,翁同龢颇有感触,而迎面吹过来的风,也透露出久违的凉意了。他有些忧伤地想,秋天,这该是多么好的读书季节啊,皇帝在书房里,真该拘一拘性子了。 一天天凉起来的秋风,不知为什么,让他有一种无端的忧伤。 然而进门就是一个坏消息:李鸿藻的嗣母姚太夫人病故,李鸿藻已经拿奏请开缺的折子,递上去了。 正文 第八章 同文风波 因着圣眷正隆,李府门前,一时吊客盈门。 翁同龢到的时候,灵堂里已是白烛高烧,挽幛飘悬,一派庄严肃穆。李鸿藻一身重孝跪在灵前,对着每一个前来凴吊的客人伏身叩头。 看见翁同龢进来,李鸿藻一边行孝子礼,一边说:“叔平,我已经报请丁忧,折子也已经递上去了。” 翁同龢不知该说什么好?书房里功课正紧,他能够想像得到,对于这件事,两宫皇太后那里,必是不那么容易通过。 果然,两宫皇太后见了李鸿藻的折子,大为着急,立刻叫了恭王和醇王的“起”,商量如何对付。 “皇帝功课正紧,书房里无论如何少不得李鸿藻这么个人,我看,”慈禧太后环顾一下左右,见两王正看着她,就很果决地说:“让他穿孝百日,也就行了!” 慈安太后有些犹豫:“穿孝百日,是旗人的规矩,汉人在这上头,看得比我们重,谁知他愿不愿意啊?” “这也由不得他——叫‘起’吧!” 这回叫的是倭仁、徐桐和翁同龢,慈禧太后知道,要想让李鸿藻“夺情”,首先得把弘德殿师傅的嘴给堵住了。 “倭仁年纪也大了,朝廷不忍劳累老臣,往后,你在书房里,可以少操一点儿心了!” 听慈禧太后这么说,倭仁赶紧把大帽子除了,碰了一个响头,表示感激太后的体恤。 “生书不必规定就由哪一个人授读,可以三个人轮流。”慈禧太后说。这是嫌倭仁的生书上得不好,只是不好明说:“至于李鸿藻丁忧,我和母后皇太后也商量了,不必开缺,叫他百日之后,仍旧回书房当差,这一阵子,你们三个,就多辛苦一点儿吧!” 所谓“母后皇太后”,是仿照明朝万历年间故事,皇帝称嫡母为“母后皇太后”,生母为“圣母皇太后”。 这也是翁同龢早就预料到的,而在倭仁,则是事出意外,所以有话要说:“回两位皇太后,父母之丧,穿孝百日,于礼不合。” “怎么就于礼不合了?”慈禧太后皱着眉头,很不高兴地说:“国有大丧,也不过穿孝百日!” 倭仁又碰一个头,是预先请罪的意思,然后跪直了道:“人臣之礼,岂敢妄拟国丧?请圣母皇太后三思。” 作为理学名家,倭仁一向是非礼勿动的,慈禧太后一时语塞。但停了一瞬,她就缓过劲来,指名道姓地问徐桐和翁同龢说:“你们两个呢,是个什么看法?都说说!” 按说事贵从权,不能一味讲礼,但丁忧历来,被认为是与忠君同等重要的大事,谁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说是可以不遵守。所以徐桐只是一味叩头不语;翁同龢则看都不敢往上看一眼,只低声说:“臣与倭仁,意见相同。” 看看谈不下去,慈禧太后只得摆摆手,很不耐烦地让他们跪安了。 翁同龢一出宫,就直接去了李府。 “兰翁,今儿上头召见,说是让你‘夺情’,照旗人的规矩,穿孝百日。”他是想探探李鸿藻的口风,倘若他自己意思松动,他也就不必像倭仁那样固执己见了。 “那怎么可以?”哭得头面肿胀的李鸿藻,一面抽泣着,一面使劲摆着手,表示没有商量的余地。 翁同龢不好说什么了,又帮着招呼了一会儿客人,起身告辞:“兰翁,只怕此事,还不算完,你心里,要及早定下规程才好。” 一回到家,门上就告诉他说:“军机上徐老爷来过了。” “徐老爷?哪个徐老爷?”翁同龢有些发懵,接过名帖来看看,上头写的是:徐用仪,字小云。 翁同龢微感诧异,因为从未打过交道。但此人虽以举人出身,考补军机章京后,却颇得恭王的赏识,兼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当差,以能干著称。但他何以来访我呢?翁同龢想不出。 “徐老爷说,是传恭王的话。” 本来已经很累了,但这么一来,想偷懒也偷不得,他又赶紧把脱了的袍褂穿戴起来,准备去徐府。正要出门,倭仁遣人送了信来,嘱他明天一早在景运门见面,自然是为李鸿藻的事,先商量一个一致的意见。 翁同龢这才想起,徐用仪代表恭王找他,大约也是和这件事情有关。 结果在徐家大门口,就遇上了徐用仪二次遣去叫他的人。 翁同龢知道自己这趟来对了。 见面毫无寒暄,徐用仪直接就切入了正题:“翁大人,六爷明儿,邀几位师傅见面,商谈李大人丁忧的事,到时还望翁大人,能多多体谅上头的难处。” 翁同龢心里,顿时生出警惕。李鸿藻平常,以事母至孝出名,根据两次见面交谈的情况看,不肯奉诏的决心十分坚决。而两宫皇太后那里,也是下定决心,一定要挽留住他的,自己作为居间调停的人,如果处理不当,说不定就要两头不落好。 而现在恭王也出面了,说明慈禧太后那里,已经对醇王不满;而这在总司照料皇帝读书事宜的醇王,是件很失面子的事。醇王气量狭小,这么一来,就完全可能迁怒到倭仁、徐桐和自己的头上来了。 翁同龢一边转着脑筋,一边答道:“请徐大人放心,我这里,一切都按六爷的意思办。”嘴上这样说,心里想的却是,自己在弘德殿,年纪最轻,资望最浅,到时候只要视倭仁的态度为转移,就错不到哪里去。 第二天,翁同龢早早到了景运门,先借御前侍卫的直庐坐了,等候倭、徐两位的到来。不一会儿,就见倭仁和徐桐结伴而来,一边走,一边说得很热烈。翁同龢迎上去,才说要几个人好好商量商量,定出个大致的章程来,军机处的张苏拉又进来了,催他们几个赶紧上去,说是恭王请几位师傅养心殿见面。 就又往养心殿赶。离老远呢,就看见恭王、宝鋆和胡家玉,都在廊下站着,除了文祥在关外剿马贼,李鸿藻居丧在家外,全班军机大臣都在这里了。 看恭王没有进去的意思,众人只得陪着他,站在廊下说话。 恭王态度谦和地说:“两位皇太后,留李鸿藻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皇帝的功课,现在正是紧要关头,为臣子的,总得体谅上头的难处吧?所以,面谕军机上,与侍读诸臣商量。”接着就拿出两份文件:“艮翁你看,这是我特为让他们从旧档里翻拣出来的。” 倭仁接过一看,两件都是与“夺情”有关的诏旨,一件是雍正四年,文华殿大学士朱轼丁父忧;一件是乾隆二十三年,刑部侍郎于敏中丁本生母忧。这是两件有名的前朝故实,经过情形倭仁都知道,于是略看了一看,答道:“于敏中先丁本生父忧,归宗侍服,逾年复起署刑部侍郎,又以嗣父病殁,回籍治丧。不久,于敏中生母病故,他居然隐匿不报,为御史朱嵇所参劾,责他两次亲丧,蒙混为一。纯庙特旨宽宥,这是恩出格外,与诏令夺情无干。而且于敏中贪黩营私,辜恩溺职,纯庙晚年,也深悔错用其人,乾隆五十一年,拿于敏中撤出贤良寺,六十年又削其轻车尉世职。”说到这里,倭仁突然提高了声音:“祖宗勇于补过,正仰见圣德如天,而于敏中这样的小人,又何足道矣!” 纯庙是指乾隆,他谥高宗,庙号“纯”。倭仁本来,很不会讲话,不想此一番陈述,居然持论侃侃,痛快淋漓。恭王一时无言。还是宝鋆反应快,质问道:“那么朱文端呢?清德硕望,一时无两,连纯庙御制诗里,都称之为‘可亭朱先生’而不名,这样的人,难道也不足效法?” 朱轼谥文端,他不但是一代名臣,而且精研礼记,也是一代理学大师,立身处世都循规蹈矩,当然值得效法。然则他的奉诏“夺情”,是有其不得不“夺”的原因。因此倭仁想了一想,慢吐吐道,“朱文端是大儒,并非人人可学。他雍正四年丁内艰时,正襄助怡贤亲王,兴修京畿水利,这是关乎亿万生灵祸福的大事业,不能不移孝作忠。此是特例,当作别论。” “好一个‘移孝作忠’!皇上典学,弼成圣德,也是关乎天下亿万臣民的大事业,做臣子的,正该像朱文端那样,拿出忠心来!”宝鋆抓住了倭仁话中的漏洞,愈加慷慨激烈。 倭仁并不为他所动,仍旧辩解说:“皇上典学,当然是大事,但与朱文端的情形,又不一样。当时畿辅水利的治理,全靠朱轼一人支撑,如果因循旧例,即会半途而废,其结果是九城滔滔,化帝京为泽国。而眼下皇上,”说到这里,倭仁拿眼盯住徐、翁二人:“荫轩,叔平,你们二位,也说说自己的意见?” “艮老说的,原是正理,我和翁叔平,”徐桐刚开了个头,还没来得及说下去,就被宝鋆打断:“汉人那些迂腐的习气,往往违背情理,诸公不必再说了!”倭仁是前辈,他不好打断,对徐桐和翁同龢,就不必那么客气了:“什么礼不礼的,全是空谈!今天只问诸公的意思: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让李兰公留在书房里?” 这叫什么话?众人愕然。听他话的意思,不是李鸿藻自己不愿留下来,倒是弘德殿诸公不想让他留下来,免得争了风头。然而这不是诬人太甚吗?翁同龢很是气愤,还没想出反驳他的话来,就听见宝鋆很快地对恭王说:“好了!他们三位都无异议,我看可以入奏了!” 这不是自说自话吗?然则无法辩解,因为宝鋆已经扯了恭王,转身离开了。上头按宝鋆的入奏,发了一道上谕,除了重申皇帝功课要紧,以及“机务殷繁,尤资赞化”以外,又特别加以慰勉道:“思该侍郎哀痛未忘,不得不稍示区别,前有旨令朝会不必与列,尚不足以示体恤,李鸿藻着遵照雍正年间世宗宪皇帝谕旨,二十七月内不穿朝服,不与朝会筵宴;遇有祭祀典礼咸集之处,均无庸与列。该侍郎当深感朝廷曲体之情,勉抑哀思,移孝作忠,毋得再行陈请,以副委任。” 李鸿藻拿到这份上谕,颇感烫手,不陈请吧,不仅于礼不符,于心也不忍;但若仍然由自己出面,请吏部代奏,则不愿奉诏的意思,过于明显,只怕会引起两宫更大的不快。想了一想,决定还是找翁同龢来商量。 “叔平,你我共事多年,一直相互照应,今天这件事,说不得麻烦你了。我的意思,还是请弘德殿的同人,代为陈请,比较得体。” “我自然义不容辞,”翁同龢想了一想道:“只是不知倭、徐二位,是个什么意见?而且宝佩蘅对我们,似乎颇有成见,不知这条路,还走不走得通?” “于今之下,也顾不了这许多了,走通走不通,叔平,都麻烦你先拟个稿子再说!” 这是推不得的,于是翁同龢以倭仁领衔的口气,拟了一个奏稿,李鸿藻看了,连连点头,自己拿了,去找倭、徐两位署名。 为了动听,倭、徐二人又作了一番斟酌,改动了几处,其中的警句是:“欲固辞则迹近辜恩,欲抑情则内多负疚”,但接下来的“请仍准其终制”一句,就成了宁可“辜恩”,也不愿“内疚”,这不是只顾独善其身,有失臣下事君之道吗?所以这篇文章,实在没有什么作头,改来改去,终觉支离破碎,最后,还是用了翁同龢的原稿。 第二天,膳前功课刚完,养心殿的太监就来传话,说是太后召见。 一路走着,翁同龢心里未免打鼓。离养心殿老远呢,就见带班的醇王黑着一张脸在那站着,看见他们几位,也不搭理。 讪讪地踅进去,就感到气氛不对,两宫皇太后的玉座坐东朝西,而恭王、宝鋆和胡家玉则在南面站成一排。御前太监将他们引到北面站下,这无意中就形成了廷上对质的局面。看两宫的神色,是无比的严峻,脸上没有一丝笑纹。 “我真不懂,”慈禧太后用手点着案前的折子,是怨恨的语气:“怎么还会有这么一个折子递上来?” 以齿德俱尊,倭仁后退不得,只好硬着头皮先说话:“臣等,也是依礼而言。” “礼、礼、礼!”慈禧太后突然暴怒:“事事依礼,还会有垂帘这档子事吗?” 这话说得相当坦率,堵得倭仁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们姐妹,难道就不知礼?不过事贵从权,你们若是死抱着一个‘礼’字,就任何事情都不要做了!” 是这样的雷霆震怒,众人都不敢说话。 “你们三位,”恭王有些冷淡地问:“怎么出尔反尔,前后说的不一样呢?” 这话责备得毫无道理,明明是宝鋆自说自话,才弄出这么一场麻烦来,怎么反倒怪在别人头上?翁同龢决定申辩,正要开口,不想宝鋆抢着说话了:“这样的事情,全靠与事同人,加以劝导,倘若在旁边说些风言风语,兰翁就是想留,又如何留得下来?” 翁同龢惊愕莫名,依他的说法,不是李鸿藻自己不想“夺情”,而是他们几个,用一些名教上的大道理,硬将李鸿藻逼到了这个境地。倭仁本来就不善辞令,这么一来,话更说不利索了:“臣等、臣等,哪里不想李鸿藻照常入直?也可以减轻臣等的辛劳。只是李鸿藻他,他执意不愿,哪里还敢有讥讽之言啊?” “那么,我来问你,你们即是愿意,为什么还替他代奏?” 这话问得厉害,倭仁哑口无言。 “你们几个,也该多替朝廷想想!”慈禧太后痛心疾首道:“不要只想着自己的名节,叫朝廷为难!” 跪在前面的倭仁,觉得自己不便再说,就把手在背后动了动,示意翁同龢说话。翁同龢觉得多说无益,就装作没有看见。 看看差不多了,慈安太后这才出来唱红脸,用和缓的语气道:“朝廷也知道你们几个人,夹在中间为难。但再怎么为难,还是要劝一劝李鸿藻,让他顾念先帝,自己多委屈点吧!” “是!”倭仁回道:“臣等遵旨办理。” “那就好!”慈禧太后冷冷道:“别再又说话不算话!” 跪安出来后,醇王仍旧黑着一张脸。在廷上,他自始至终一言未发,这时大约是忍无可忍了,终于责备道:“你们几个,办这样的事,怎么着也该事先给我通一个气吧?再怎么说,我总还领着稽查弘德殿的差使!” 倭仁正生气,根本不听他在说什么,其他的人,也就不好答话了。 回到懋勤殿,倭仁兀自感到委屈:“宝佩蘅,亏他还是翰林,简直就是睁眼说瞎话!” 徐桐马上接口痛斥:“什么翰林?我府里的狗,都比他明事理!” 然则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倭仁和徐桐,都不愿再去李鸿藻那里,免得碰钉子,又坐着生了一会子闷气,各自回家。 到了晚上,翁同龢到底不能放心,决定还是到李家去通个气。 李鸿藻显然已经知道了廷上的情形,所以一见面就抱抱拳,表示歉意:“叔平!让你们受委屈了。”说着拿出一张“六行”给他看,也不知是什么人抄得来的。 只见这张“六行”纸上写的是:“倭仁等既以夺情为非礼,何妨于前次召见,据实陈奏,乃尔时并无异议,迨两次降旨慰留后,始有此奏,殊不可解!”接着引用倭仁等上午面奏的话:“是倭仁等亦知此次夺情之举,系属不得已从权办理,想中外大小臣工,亦必能共谅此意。李鸿藻当思圣学日新,四方多故,尽忠即所以尽孝。前降谕旨,业已详尽,其恪遵前旨,毋得拘泥常情,再行吁恳。” 翁同龢忧愁地问:“那么兰翁,眼下打算怎么办呢?” 李鸿藻并不忧虑,安慰他道:“现在也不好再有什么举动,好在离一百天的期限还早,到时总会有法子应付的。” “艮老,”翁同龢摇摇头,不忍说下去了。 “噢?”看他这样,李鸿藻很是吃惊:“叔平,艮老怎么了?” 翁同龢将倭仁和宝鋆的对质,仔细学给李鸿藻听,说到他的不善辞令,为宝鋆所挤兑,又不禁摇了摇头。 “倘若文博川在,事情绝不致如此,艮峰先生也就是望之俨然罢了。不过,叔平,”李鸿藻话锋一转,问道:“此次因为我,连累你们三位受此无妄之灾,但是,我若果如安溪相国那样贪位忘亲,你还会从心里看得起我吗?” “那也不一定。”翁同龢想。他总觉得,在这件事情上,李鸿藻做得多少有些矫情,所以就没吭声。 安溪相国指的是康熙朝相国李光地,他是福建安溪人,康熙九年进士,点翰林,在当时,与赵申乔、陆陇其同以理学著称。康熙三十三年四月,李光地提督直隶学政时丁忧,特诏在任守制,李光地上疏请给假治丧,自道“往返九月,于本年十二月抵任,并日夜之力,岁科两试,可以看阅周详,报竣无误。”结果言官交章弹劾,他的福建同乡,由三河知县“行取”为给事中的彭鹏,连上两疏,说他“以三年之通丧,请为九月之给假,于礼则悖,于情则乖,于词则不顺”,接下来说他“十不可留”,请罚其“不许赴任,不许回籍,在京守制,离任终丧”,以为道学败露之耻。朝旨下达,居然如其所请,李光地于二十年后,才得以回籍葬母。 大臣夺情,非自李光地始,何以他就受到围攻?这是因为,李光地担任的是教化之责,不能为父母服三年之丧,本身即为不孝,又何以去教导别人?于今李鸿藻的情形比他还要严重,身为“帝师”,更兼理学名臣,只要他一松口,愿服孝百日后,回弘德殿当差,那么必然会落入群起而攻、身败名裂的下场。 而眼下,经此一番折腾,他的大节和孝思,却颇得士林的嘉许,在李棠阶、祁隽藻相继下世,老辈凋零的情况下,李鸿藻隐隐然已经一跃而为“正学”宗师了。 然而弘德殿里,却因李鸿藻的离去,是非越来越多了。这天翁同龢一到,就发现情形有些异样,谙达伊精阿,在上首昂着脸坐着;奕庆和桂清等人,也都各自相背而坐,脸上似有不平之色。 正巧这时皇帝进来了,他们几个居然抢先一步,站在了倭仁的上首。翁同龢愕然。原来大清朝书房的规矩,皇帝出入书房,门口站班,满文教习谙达只能站在汉文师傅的下首,授书时也只能站着进讲。这是自康熙朝开始,就形成的崇汉轻满的风气。康熙二十三年圣祖南巡回銮,驾临曲阜,躬谒孔庙,行三跪九叩的三献礼,为旷代所无;自这时起,宫中上书房授读汉书的翰林,开始称为师傅。雍正朝,更是明定皇子入学礼节,师傅受揖,坐而授书。对这种不平等的待遇,翁同龢并不赞同,觉得有欠情理,然而这样不经请旨就擅自更改旧规,显然也不合适。 “艮老,这些事情,总该请旨办理,像这个样子,书房里那里还谈得上规矩?” 坐下来后,翁同龢用平静的语气对倭仁说。谁知他话没落音,就遭到满洲师傅的围攻,指责他把持书房,凌驾于满员之上,巧言令色,取悦圣心。 翁同龢愣住了:“荫轩,你看,这是怎么说?” “叔平,你为皇上讲授《治平宝鉴》,每每当故事一般授读,皇上自然喜欢。不过同是书房里的同事,你也不能总是这样别开台面,总该稍稍给我们留口饭吃才好。” 没想到徐桐也是这么阴阳怪气,翁同龢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有了徐桐的支持,伊精阿顿时不一样,这天在书房里,就公然坐着给皇帝授读。小皇帝是看不出什么来的,依然嬉皮笑脸,因为熟书背不出,上生书时又一再耍笑,生熟功课各被徐桐罚读二十遍,脾气一上来,干脆跑到外头去玩石锁去了。 徐桐如何肯让步?硬把他拉进来,让他背书。自然背不出,一遍一遍重背,结果这一拖,就拖到了差不多未正时刻。两宫皇太后等得心里直冒火,看着前来侍膳的皇帝撅着嘴,慈禧太后忍不住问:“不是说满功课不要再加了吗?怎么还弄到这个时候?” 宫里头的早膳,吃得特别早,此时已过下午两点,也难怪慈禧太后要发火:“以后满功课,改在午膳以后,不得擅自拉长时间!” “喳!”长春宫太监响亮地重复一声:“满功课改在午膳以后!” 谁想第二天,宗人府理事官阿里汉就上了一个折子:“满功课改在午膳以后,是重汉抑满,违犯祖规,大为不妥。” 折子递到慈禧太后手里,她很是生气,斥作无知妄言,原折掷回,并再次传谕:“嗣后膳前专讲汉书,计六刻可毕;满书改于膳后,毋庸多读,酌减为要!” 奕庆等人虽说不服,事情却是平息下去了。然而翁同龢在弘德殿却愈加孤立,几个满文谙达,有事无事,总说些风凉话挤对他。 “大哥,想想我又何苦?真不如把这弘德殿的差使,给辞了!”这天实在憋不住,就去对朱学勤诉苦。 朱学勤笑笑,不以为然道:“叔平,又为了什么事嘛。” 前几天,翁同龢蒙恩添派恭代阅看文宗实录。向例,只有亲王、大学士才有资格审阅前朝皇帝实录,所以连翁同龢自己也认为这是“破例”,非臣子所应有。但此是出于特命,他又不能不遵旨,结果就为弘德殿同人所讥嘲,指他为“巧宦”。 在朱学勤看来,这也值得生气吗?再说,你看过有谁辞去弘德殿师傅的?太不成熟了! 所以朱学勤并不劝他:“哎,叔平,有件事我给你通个气,恭王要在同文馆内,增设天文算学一馆,只怕到时候又要有好戏看,你先心里有个数!” 和英人第二次鸦片之争后,朝廷有感于对外战争一败再败的严酷现实,开始接受部分臣僚的建议,注重对洋人的学习和交往。别名“总署”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就是在这一背景下所设立的全新办事机构。中国自秦汉以来,外交上有过多次改制,此为最重要的一次,而在此之前,大清朝除理藩院专管藩属外,外交事务一向由会同四译馆办理。最早,会同馆隶属礼部主客司,掌管外国使节的食宿招待;四译馆则隶属翰林院,职司语言翻译。乾隆十三年并为会同四译馆,以礼部郎中一人,兼鸿胪寺少卿衔,提督馆事。咸丰十年十二月,恭王与桂良、文祥联名奏请设立“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专责处理“各国事件”,又以接管了会同四译馆的业务,被称为“译署”。 总署成立之后,一个重大举措,就是设立“同文馆”,教授洋文。同治元年七月开馆,聘英人包尔腾为教习,初期学生虽仅有十人,但从此风气渐开。到了今年正月,主持总署的恭王“因思洋人制造机器、火器等件,以及行船、行军无一不自天文、算学中来”,就打算增设一个天文算学馆,挑选满汉举人以及恩、拔、贡、副、优贡等科甲出身的人员入馆学习,以储备人才。 这些天,总署就正在酝酿此事。 “那……你给我打招呼,是个什么意思?” “你看着好了,倭艮峰一定会跳将出来,大加反对。”朱学勤以能员为人所称道,一向看不上坐而能言,起而不能行的假道学,所以如此断言:“只怕你在书房里,又要受夹板气。” 恭王的折子是同治六年正月二十一日递上去的,同时奏请原太仆寺卿徐继畲为总管同文馆大臣。太仆寺卿为从三品,这样,同文馆的地位,相应得到了提高。慈禧太后随即就在这两个折子上批了“依议”二字。不过果如朱学勤所料,谕旨一经宣布,立即遭到非难,但不是倭仁,而是山东道监察御史张盛藻。 张盛藻的折子是这样说的:“朝廷命官必用科甲正途者,为其读孔孟之书,学尧舜之道,明体达用,规模宏远也,何必令其习为机巧,专明制造轮船、洋枪之理乎?” 拿到这个折子,慈禧太后有些哭笑不得,“姐姐,你说这个张盛藻,怎么这般迂腐啊?这也不过是借西法印证中法,怎么就舍圣道而入歧途了?” “唉!这还算是好的,我听说咱们满人里头,还有以为葡萄牙国的葡萄,都是长了牙的,这不更是笑话么?”慈安太后虽然老实,但并不迂阔。 当即就传旨申斥。但此时京城内外,已是谣言四起,没头的帖子贴得满街都是,更有一副谐联攻击其事,为人所哄传: 诡计本多端,使小朝廷设同文之馆 军机无远略,诱佳子弟拜异类为师 这里的“鬼”,是指“洋鬼子”,也就是“异类”的意思。只因当初设同文馆时,仅由军机处奏请钦定,并未交内阁及六部九卿公议,所以谓之为“小朝廷”。从表面看起来,这副联语是攻击军机不该让天朝士子从洋人习天算之学,而实际的原因,则是气愤将四民之首的“士”,从此贬为第三等的“工”。这是因为,恭王在他的原奏章程六条之外,又以“翰林院编修、检讨、庶吉士等官,学问素优,差使较简,若令学习此项天文算学,成功必易。又进士出身之五品以下京外官、举人、五项贡生,事同一律,应请一并推广招考”。这不仅仅是招致反感,而且是引起公愤了。翰林院历来,是储备人才出选宰相之地;五品以下京官则包括各部部员及“中行平博”在内;而外官则包括同知、州县在内,都是负实际行政职责的大清中坚分子,现在竟让他们去学习“工匠”之事,岂能甘心? 有这样的物议,倭仁发难了: “窃闻立国之道,尚礼义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今求之一艺之末,而又奉夷人为师,无论夷人诡谲,未必传其精巧,即使教者诚教,所成就者不过术数之士,古今未闻有恃术数而能起衰弱者也。天下之大,不患无才,如以同文算学必须讲求,博采旁求,必有精其术者,何必夷人?何须师事夷人?” “叔平,你给看看,怎么样?” 稿子拟成之后,倭仁甚是得意,但翁同龢何敢妄发议论?匆匆瞄了一眼,就像烫手的山芋一样,慌忙奉还了。 当天,此折就见了“宫门抄”。可以想见的是,朝臣奔走相告,传诵一时。本来,恭王聪明天纵,办事一向有些操之过急,满朝文武往往跟不上他的思路,皆在观望之中;现在让倭仁的奏章一闹,更加裹足不前了。 因为和倭仁同在弘德殿,翁同龢也自然为人所瞩目,这天刚刚退值到家,还没来得及更衣,夏同善和孙毓汶就联袂而至。 “叔平,听到过这话没有?胡闹!胡闹!教人都从了天主教!”孙毓汶一进门,就似笑非笑地问。 自从咸丰六年,翁孙两家因为暗争状元有了过隙之后,二人一直心存芥蒂,互相不怎么买账;不过近年来,由于都在朝中,且渐渐进入权力中心,来往多些了。但也都是孙毓汶主动出宣武门外,来南横街头条胡同拜访翁同龢,在翁同龢,是绝对不登孙家门的。 翁同龢一下没听清楚:“怎么说?什么人从了天主教?” 孙毓汶又学了一遍,翁同龢摇摇头,表示无从听说。 丁卯春节,宫中赏了六只关外的野鸡,翁同龢让家人挂在屋檐下风干了,一直到今天还剩有两只,正好拿来待客。席间边吃边谈,有不少闻所未闻的消息。原来正阳门城头,又有不知什么人,胡乱贴了一些“无头榜”,刚才所说,就都在上头。这样一来,各正途出身,五品以下的官员,都不愿赴考了,翰林院编修、检讨等等,更是嗤之以鼻,对同文馆不屑一顾。 “听说宝佩蘅大为光火,已经放出话来,要好好整治整治倭艮峰。” 听孙毓汶这样说,翁同龢颇为关切:“噢?整治?那么,他打算怎么整治呢?” “自然是拖他下水。为李兰翁夺情,宝公吃了一肚子气,早就想要报复他了。” 翁同龢不懂怎么样才能拖倭仁落水?不过也不便多问,反正拭目以待就是了。 谈到起更,孙毓汶先走了,夏同善却留了下来,有话要说。 “叔平,我准备上一个折子,两宫皇太后像这个样子,三天两头地临幸亲王府,可是不好!” 说是说两宫皇太后,实际主要是指慈禧太后,自江宁克复之后,渐渐耽于安逸,常要拉上母后皇太后去醇王府听戏,朝臣早就议论纷纷了。 “是啊,我也是担忧得很,皇上近来,因为随侍醇王府,功课很不上心。只是上个折子,管用不管用呢?” “管用不管用,那就不是我们做臣子的事了,然则上疏言事,却是我的职责!”夏同善正色道。 翁同龢听了,肃然起敬。 “那,叔平,”察言观色,夏同善试探说:“你也署个名?” 翁同龢有些犹豫:“我……” 夏同善笑了,摆摆手道:“算了、算了,我也是说笑。” 夏同善的折子上去后,果然就引起慈禧太后的不满,虽没有传旨申斥,但听说背地里,很发了几句牢骚。 李鸿藻百日将满,照慈禧太后当初的话,应当照常入值了。为了显示朝廷的诚恳,这天退值以后,恭王亲自去李鸿藻府上传旨。 亲王礼绝百僚,这一动简直是惊天动地。李鸿藻已经先一步得着消息,所以当仪从煊赫的恭王到达时,形容憔悴的李鸿藻,已经跪倒在八字门墙前,俯地迎接了。 “兰翁,两宫皇太后关切得很,让我过来看看。”恭王一边上前拉他,一边说。 李鸿藻不说话,只诚惶诚恐,俯在门前的地上叩头。恭王无奈,又一次去拉,李鸿藻勉强起身,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在他的面前。 “王爷亲临寒舍,让鸿藻不知说什么好。只是近来,头晕气短,神思恍惚,无以报答两宫太后和王爷的深恩,心里不安得很!”说着,又作出要晕过去的样子,越发站不住了。 恭王知道这趟算是白来了,就李鸿藻的脾性,说也是白说,就索性不再提,只问他军机上,补谁合适? 原来这两天,胡家玉又出事了。是因为官文,官文在满人中,虽说也是颟顸无能之辈,但他运气好,一直官运亨通。同治三年六月,湘军克复江宁,曾国藩奏捷,推官文列名疏首,结果曾氏兄弟封爵,官文也跟着沾光,锡封一等伯爵,号果威,世袭罔替。这如何能服人心?曾国荃尤其气愤,几次大骂:“官文这样的饭桶,没有好好打过一天仗,凭什么也得一个伯爵?”言下之意,都是靠了他们兄弟在前头出生入死,他才得以升官发财。因为有这一段过节,最近,曾国荃调任湖北巡抚以后,就上疏严劾湖广总督官文贪庸骄蹇,从中牵扯出新任军机大臣胡家玉,说他上年出差经过湖北时,受了官文两千两银子的贿,而官文行贿的银子,是提的粮台上的公款。慈禧太后看了,很是生气,认为胡家玉为了区区两千两银子,就这样子不自爱,再呆在军机上不合适,那么胡家玉遗下的缺,就得补一个人。 李鸿藻很是慎重。自从两宫皇太后垂帘以来,立下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两名汉军机大臣,以地域分配,一北一南,最初是李棠阶和曹毓英,李棠阶河南人,算是北方,他死后补了直隶的李鸿藻。曹毓英江苏人,算是南方,他死后江西的胡家玉补了他的遗缺。现在胡家玉出了事,仍旧得找一个南方人来补,才会平衡。 然则这个人很难找。又要资望够,又要操守好,又要谨饬自持,像潘祖荫那样,名士味道极重,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交游极广,说话极随便的人,就不适宜入参枢机。想了一会儿,决定保荐左都御史汪元芳。汪元芳字啸庵,浙江余杭人,道光十三年翰林,久任京官,碌碌无为,但李鸿藻看中的,也正是他这一点。 上谕下达,无不大吃一惊。 两宫皇太后实在是太给李鸿藻面子了,然而李鸿藻却抱定决心,就是不肯“夺情”。慈禧太后大为不悦,派宝鋆前去传旨,大大训斥了一番,李鸿藻直挺挺跪着听,仍是不为所动。 外头那些关于同文馆的乱七八糟的话,也最终传到了恭王的耳朵里,自然是宝鋆传给他的,弄得恭王很是头疼。这天特为把朱学勤找了去,问道:“那副帖子,嵌了字的,到底是怎么说啊?” 朱学勤道:“六爷指的,是哪一副?是不是‘未同而言,斯文将丧’啊?” 恭王听了,很是吃惊:“如此说来,还不止一副?还有什么?” “孔门弟子,鬼谷先生。”朱学勤老老实实地回答。 恭王非常生气,脸色铁青。同文馆由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拟定章程,奏准设置,是恭王办洋务以来的一大进境。从同治五年开始,最初是派遣官学生赴欧洲各国游历,接着在福建马尾开办工厂,造火轮船,并且特别打破省籍回避之例,简派沈葆桢为船政大臣,得以专章言事。此外曾国藩、李鸿章先后在上海等处设立机器局、制造局,讲求坚甲利兵,师夷人之长技以制夷,培养大清自己的人才。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事实,不想却遭到守旧卫道之士的群起而攻,真正让恭王寒透了心! “外头的议论,也不去说它了!可恶的是倭仁,领着头地反对,不都是讲理学的吗?为什么曾涤生就那么通达,倭艮峰就那么顽固不化?”恭王气愤地问。 看他正在气头上,朱学勤也不知该怎么去劝,只好唯唯连声。 “倭艮峰的那个折子,已经搁了好几天了,听说还要上,这怎么能由着他?得驳他一驳,杀杀他的风头!” 这个容易,朱学勤大声道:“是!” “他不是说‘天下之大,不患无才’吗?就让他保举好了!”恭王想了想,又道,“另外,修伯,你们是盟兄弟,你也和翁叔平说说,不要跟在倭艮峰后头瞎起哄。” 朱学勤一惊,当晚就到南横街,把这话传给了翁同龢。 “叔平,恭王似乎,对你也有些误解,这恐怕还是李兰荪不肯夺情,迁怒到你的头上。” 翁同龢颇为不安,不过也不好说什么。 “听说宝佩蘅说了,翁某人叔侄状元,家世清华,对拜异类为师的同文馆,也未必会赞同。” 翁同龢很气愤:“宝公怎么能这样子无中生有?在同文馆的事情上,我并没有说什么呀?” “你心里知道就行了。” 翁同龢气得一夜没睡,第二天在书房里教小皇帝对句,还神思恍惚,以至从关外剿匪回来的文祥,和新入军机的汪元芳联袂而至,都没觉察到。 “有旨意!”文祥一进来就对倭仁说,看他要跪下接旨,摆摆手,表示不必,然后递过去一大摞子函件。 是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关于设立同文馆的原奏,以及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等各省督抚,赞成设立同文馆的奏折。倭仁接了,心里明白是什么意思,却因为拙于言辞,无法反驳。 翁同龢在边上看着,实在是替他委屈,刚要张口说话,文祥已经拉着汪元芳出去了。 奇怪的是英国人,“加按察使衔”的“总税务司”赫德,为了襄助筹办同文馆的事,天天穿了三品的官服到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回禀公事”,又是商量请教习,又是选教材、定科目,似乎马上就可以开馆的样子,比中国人自己还起劲。听朱学勤说了后,翁同龢颇觉可笑,也隐隐然觉得,自己要改改脑筋了。 然而各省保举的学生未到,京里投考的人又寥寥,令恭王大为窘急。于是由他的高参,一心报复倭仁的宝鋆出主意,奏准两宫皇太后,颁发了一道明发上谕: “倭仁原奏内称:‘天下之大,不患无才,如以天文算学必须讲习,博采旁求,必有精其术者’,该大学士自必确有所知,着即酌保数员,另行择地设馆,由倭仁督饬讲求,与同文馆招考各员,互相砥砺,共收实效。该管王大臣等,并该大学士均当实心经理,志在必成,不可视为具文。” 上谕一经发抄,卫道之士哗然,这不是拿倭仁开玩笑吗?而倭仁本人,更是啼笑皆非,不知恭王是真的不知道自己不过拿这话做个由头,反对开办同文馆,还是真的打算着让自己“择地设馆”,另树一杆大旗? “叔平,”倭仁捧着上谕,结结巴巴地对翁同龢说:“这、这、这!” 翁同龢强忍住笑,踱出去了。 倭仁这边,还在犯着糊涂呢,那边徐桐却荐人来了。他先把不知哪里抄得来的人名,报了一大串,又吹捧倭仁道:“老师的话一点不假,若说天文算学,精其术者,天下莫过于宣城梅家,光他们父子、祖孙、兄弟、叔侄,人数加起来,就不得了。还有,听说先前,胡文忠幕府里就有两个人,一个叫做时曰淳,江苏嘉定人;一个叫做丁取忠,湖南长沙人,都是算学高手,不妨认真访一访,都延揽到老师的门下!” 他说的胡文忠,是指胡林翼,曾国藩所佩服的人。所谓“中兴名臣”,盛称“曾左胡”,后来又添了一个彭玉麟,一个李鸿章,但实际上曾国藩、胡林翼的操守勋业,均在他人之上,是王朝“中兴”的转折性人物。而时人并称“胡曾”,也可看出对胡林翼的爱重。胡林翼后来没有曾国藩的盛名,是因为他死得太早。他死在咸丰十一年八月,文宗崩于热河一月之后。胡林翼久患肺疾,病骨支离,接到皇帝的死讯,大恸,呕血数升而亡。他的去世,一度造成东南烽火四起的危局,让曾国藩不止一次痛惜他的“遽然早逝”。 然则让倭仁困惑的是,徐桐是从哪里搜检来他幕府中的人物? 虽然是一再皱眉,表示不耐,徐桐仍兀自滔滔不绝:“还有一个人,老师也不可不访,这个人是李兰荪的同年,一问兰公,自然能找得到他的下落。他撰有一部‘算书’,真真是天书,高深莫测,我……” 看来再不打断他,他还不知说到什么时候,倭仁于是断然道:“好了、好了,荫轩,眼下这些,都还谈不上,等一切有了头绪,自然少不得要麻烦你!” 徐桐一走,倭仁就立即让下人去请翁同龢。 “徐荫轩这个人,真是不可理喻!”一见翁同龢,倭仁就大摇其头:“跑得来罗里罗嗦,说了一大通,叔平,你说说,这个人怎么这样迂阔?” 对徐桐,翁同龢虽然也是一肚子“腹诽”,却不愿在倭仁这样的前辈面前说他的坏话,又不便开罪倭仁,就岔开话头道:“于今之下,就要看老师的意思,是不是愿以相国之尊,去倡导天算之学了。” 倭仁叹口气道:“我哪里是要倡导天算之学?这是恭邸有意为难,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所以找你来商量,是因为无人可以商量,眼下的局面,叔平,你看该如何应付才好?” “我哪里看不出来?”翁同龢心里想着,嘴上却说:“恭王也无非因为报考的人太少,心里焦急罢了。不过前辈,你千万不要真的保举,只说‘意中并无其人,不敢妄保’就是了。” “嗨!就这么说!叔平,你就照这个意思,再替我拟个稿子——偏劳、偏劳。” 这是推托不得的,翁同龢将稿子拟好之后,不放心,又拿去给李鸿藻看了,由李鸿藻将语气字词,改得更加委婉,才缮清了,派人送到倭府。 是第二天一早递的折子,徐桐这天请假,结果倭仁在弘德殿授读,一上午都坐卧不宁。好歹算是把《尚书》糊弄完,就匆匆先走,去打探消息,只留下翁同龢一个人,对付小皇帝。 看着倭仁佝偻的背影,翁同龢不由起了恻隐之心。 小皇帝的生日快到了,万寿节前边,是照例读不下书去的,所以倭仁一走,翁同龢就换一种花样,教他对对子。 先从两言开始,翁同龢出了“敬天”两字,谁想话没落音,小皇帝就应声而对:“法祖!” “敬天法祖”乃是爱新觉罗皇朝的家训,已成为成语,这不足为奇,所以接下来翁同龢出了个三言:大宝箴。 “师傅!”小皇帝喊道,“‘大宝箴’对‘中兴颂’,你说好不好?” 翁同龢很高兴,这个三言对,就见出水平来了。再往下,是四言,小皇帝以“秋圃黄花”,对“寒山红叶”;以“细柳屯兵”,对“长杨校猎”,不仅平仄相偕,字面工整,而且知时序,会用典,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能这样,实在是让翁同龢惊喜莫名。 消息立刻就传到宫里去了,慈禧太后心里清楚,皇帝的书读得怎样,根子还是在师傅,是翁同龢教得好,小皇帝才能有此成绩,立即传旨褒奖。 带着兴奋,翁同龢套车回家。谁知刚出东华门,就让倭仁的下人拦下来,一同去了就近处东江米巷的徐桐家。倭仁已经先到了,看见翁同龢,满脸焦急地对他说:“已有旨意,命我在总理衙门行走,这不是拖人下水么?” 猛一听这话,翁同龢觉得无比耳熟,想一想才记起,是宝鋆曾经说过的话。翁同龢不便表态,只拿眼看着徐桐,看他如何说法。 “这是非辞不可的——这也欺人太甚了!” “然则辞呈该怎么说?辞也总得有一个辞的理由吧?”翁同龢问。 徐桐却不管这些,还在一味发脾气,大骂宝佩蘅斯文走狗,丢尽了读书人的脸。倭仁心中无比焦虑,只为是在别人的家中,不便阻挡,只好苦着脸任由徐桐去骂。 翁同龢不忍心了,同时也大有感触,深感讲道学的人不经世务,一遇到麻烦,就束手无策,甚至为人欺负,孤立无援。 “荫翁,宝佩蘅诚然可恶,但荫翁该为中堂谋一善策,将这件事情应付过去才好。” 徐桐立愣起眼珠子,怔怔地看着他,一时很难自拔。这时倭仁的跟班,从内阁抄了邸抄回来了。除了命大学士倭仁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以外,批复倭仁的原折上,还有这么一段话:“倭仁现在既无堪保之人,仍着随时留心,一迨咨访有人,即行保奏,设馆教习,以收实效。” 翁同龢看着这段批复,心知恭王,是下决心要和倭仁过不去了。 “以相国之位,帝师之尊,在总理衙门行走,这成何体统?这一定得驳!”徐桐一把扯过折子,愤愤不平地说。 照他这个说法,是公然藐视总理衙门,更不妥了,翁同龢不着声。好在倭仁还不糊涂:“这样不好,只说洋务性非所习,让我去总理衙门,人地不宜,敬请收回成命就是了。” 后天就是皇帝万寿,两宫皇太后特为给皇帝唱了两天戏,地点在乾隆帝归政以后,颐养天年的宁寿宫。弘德殿师傅奉旨“入座听戏”,递了折子的倭仁不知结果会如何,从早晨八点多钟入座到下午三点多钟散戏,不停地耸肩拱背,一刻也坐不安稳。翁同龢坐在边上,颇觉不忍,中间出来,让人给他换了几回茶。 下了戏,倭仁得着消息,请辞的折子又让上头驳回来了,并且随发了一道明发上谕: “前派大学士倭仁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旋据该大学士奏恳请收回成命,复令军机大臣传旨,毋许固辞,本日复据倭仁奏,素性迂拘,恐致贻误,仍请无庸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等语。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关系紧要,倭仁身为大臣,当此时事多艰,正宜竭尽心力,以副委任,岂可稍涉推诿?倭仁所奏,着毋庸议。” “于今之下,如何是好?看来只能乞请归田了!”看了上谕,倭仁愈加气急败坏,口不择言地说。 这就对了!因为对宰辅之任的大学士来说,这道上谕的措辞,相当严厉,照翁同龢的想法,倭仁若能“上表乞骸骨”,才正见得正色立朝的古大臣之风。然而倭仁口里说是说,心里却还在贪恋不舍,只一心想辞去“新命”,又找李鸿藻,又找翁同龢,商量来商量去,还是没有一个结果。 最后,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是“递牌子”请求“面对”,看两宫皇太后能不能恩出格外,将这个恭王捉弄他的差使给免了? 这是翁同龢出的主意,立即就被召见,带班的却是恭王,倭仁一见,先自气馁了。步履蹒跚地到了养心殿,跪下行了礼,慈禧太后吩咐道:“起来说话。” 这时的倭仁,竟至无法站得起身,是翁同龢硬将他扶掖起来。 “两位皇太后明鉴,臣素性迂阔,洋务上头,陌生得很,恳请收回派臣‘总理衙门行走’的差使,臣、臣……”终于说不下去了,泪流满面地碰了一个头。 慈禧太后还没开口,恭王就抢着说:“这个在上谕上头,已经明白宣示,怎么还要反复?” “就是啊,”慈禧太后接口道:“左宗棠,曾国藩,李鸿章,都说该设立同文馆,他们在外头多年,经验的事多,既是这么说了,朝廷当然采纳。现在章程也出来了,洋教习也聘了,若说又不办了,不是让人家笑话?” “是!”倭仁又伏下身子,碰了一个头,“同文馆的事,臣已想通了,只是臣精力不济,在总理衙门行走,实在是力不从心。” 慈安太后不忍了,但不好贸然做主,就试探着对慈禧太后道:“妹妹,倭仁也实在是精力有限,六爷,要不……?”看着恭王,不往下说了。 “跟两位皇太后回话,”恭王慢条斯理地说:“这也不过是借助倭仁的老成宿望,并不真的要他去衙门常川办事。遇到洋务上有什么决大疑、定大策的关口,总得老成谋国的人说上一两句话,才有分量。倭仁这样一辞再辞,是觉得这个衙门不该设呢,还是说两位皇太后的这个差遣,委屈他了?” 这是明显拿话挤兑倭仁,倭仁越发说不出话来了。慈安太后嘴笨,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反驳,于是由慈禧太后开口了:“倭仁,恭亲王的话,你听见了?你是先帝赏识的人,总要体谅朝廷的苦衷,才能不辜负先帝生前对你的爱重!” 等到唯唯地退出来,倭仁这才想到,自己这不比没有面见两位皇太后更糟糕吗?没有“面见”时,还可以继续上折子请辞,如今是辞无所辞,只能去总理衙门行走了! 这么一想,不由得悔恨交加,连路都走不稳当了。在翁同龢的挽扶下,跌跌撞撞地过了月华门,好不容易挨到懋勤殿,进去一看,正面的位子虚席以待,显然,众人已经号腹等待很久了。 “艮老,这……这是怎么了?”奕庆看倭仁的脸色不对,慌忙来扶他。 “恭邸,”倭仁摇摇头:“恭邸根本不让我说话,一个劲拿话挤我,唉……”摇摇头,说不下去了。 看到倭仁这个样子,翁同龢更加难过,想到倭仁讲理学居然讲到孤家寡人,深感没有党援的悲哀。 “看来最要紧的,还是要培植自己的党羽,这样缓急进退之间,才不至落入倭仁这样的窘境。”翁同龢一边吃饭,一边触景生情地想:“而且最最要紧的,是要自己手里有权,倘若倭仁是在军机上,又怎么会让人挤兑成这个模样?” 正怎么想着呢,有苏拉来报:“皇帝出宫了。”于是众人赶紧放下碗筷,小跑着回弘德殿。 接下来该倭仁讲《尚书》。这样的心境下,生书是没法再上了,倭仁让小皇帝背熟书,自己想心思。背着背着,小皇帝忽然看见,呆坐在一边的倭仁涕泪交流。 “师傅!师傅!”小皇帝从未看见过哪个大臣,像这样子泪流满面,所以吓得不轻:“你怎么了?” 倭仁这才发现自己哭了:“臣、臣失仪,吓着皇上了。” 事情传到慈禧太后耳朵里,她很不高兴:“你看,姐姐,能有多大的委屈,值得在书房里哭?” 慈安太后倒是颇能体会倭仁的心情:“他嘴笨,说不出来,心里委屈,就只能一个人掉眼泪了。” 慈禧太后总嫌倭仁的书教得不好,白耽误皇帝的功课,久想开去他弘德殿的差使,这时就乘机道:“姐姐,我看倭仁,就别让他……” 慈安太后一听,就知道她想说什么,断然截住:“妹妹,我今儿也乏了——就这样吧,倭仁那里,让他慢慢去想,总能想得通。” 然而倭仁那里,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去总理衙门当差的,求去吧,又舍不得那个文渊阁大学士的头衔,那么就只剩下一条苦肉计了。若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跌破了头,或是摔断了腿,就算躲过这一关去了。这么想妥当了,便不顾总理衙门一天一次的催请,专等着太庙时享的那一天。 私下里,翁同龢偷偷问潘祖荫:“艮老葫芦里,这是卖的什么药?这么沉得住气!” “你问我,我问谁?”潘祖荫气哼哼地说:“弘德殿的事,我一概不知道!” 翁同龢有些发愣,不知谁又惹了他了? 太庙时享,一年四次,孟夏享期,定在四月初一,以樱桃、茄子、雏鸡等等时鲜蔬果,荐于列祖列宗之前。期前一日,皇帝要亲临上香,倭仁以大学士的身份,照例要去站班。 他是被赏了“紫禁城骑马”的,说是骑马,其实宫里头哪里能够容你随意骑着马匹走动?这不过是满清刚入关时的遗制,早就改了坐轿了。然而这天,倭仁真就骑了一匹马去。这匹马还是他咸丰五年,任盛京礼部侍郎时,从奉天带回来的,也如主人一样,规行矩步。皇帝跟前的人,猛一见他骑了一匹高头大马来,甚是惊诧,不懂他这是唱的哪一出戏? 等到皇帝上了香回弘德殿,倭仁也由跟班扶着上了马。然而就在这时,出事了。不知是马撒蹶子还是倭仁没坐好,反正就见他一头栽了下来,栽在了太庙前的石狮子上。待几个侍从七手八脚地将他扶起来,已经流了满头满脸的血,看他瞑目如死的样子,站是无法站得住了。 都很惊慌,皇帝吓得脸色苍白,说不出话来。醇王赶紧叫他身后的蓝翎侍卫,去借一顶轿子来,把已经昏死过去的倭仁抬回家去,他书房里的功课,也只能停了。 当晚,翁同龢前去看望,见倭仁躺在床上,用白巾裹了头,神色十分委顿。 “艮老,”翁同龢关切地问:“伤得重不重?头还晕吗?” 倭仁摇摇头,答非所问道:“叔平,我这一回,总算可以不用去总理衙门当差了!” 翁同龢吃惊地看着他,不知说什么好。 正文 第九章 杀小安子 因为西捻由河南窜入了河北,京师戒严,宫中的新年过得很不热闹。 原来,捻子分为东西两股,东捻以任柱和赖文光为首,开始在豫东一带活动,后来窜至湖北;西捻则由张总愚率领,与西北回众纠合,主要活动在秦中一带。同治六年十月,东捻由湖北进入山东,在潍县一个叫松树山的地方,被李鸿章的爱将刘铭传所追杀,首领任柱身负重创,仓皇逃往江苏赣榆。任柱是安徽亳州人,为皖北各股大捻子的总头目,飘忽善战,自称鲁王。他的一个手下,名叫潘贵升的,秘密乞降,请杀任柱以归顺朝廷,结果趁其不备,用枪将任柱射杀。这以后赖文光率领余众奔逃于昌、潍、寿、光之间,屡为官军所挫,最后在扬州被杀,东捻遂平。 然则东捻虽平,西捻却窜来了河北,京畿由此陷入一片惊慌失措之中。宫里头,是腊月二十九那天深夜接着消息的,是直隶总督衙门的“六百里加紧”。慈禧太后披衣而起,贴身宫女一个掌灯,一个捧黄匣子,奏折递到手里,一看事由,是“贼势北趋,请飞调客兵入直”,就知道大事不好了!大批捻子已由平乡等地窜入直隶,而外省的兵马还没来得及调集,眼看着就要危及京城的安全,慈禧太后一夜没有合眼,宫门一开,就把折子发了下去。 对于咸丰年间的逃难热河,两宫皇太后创痛尤深,一想起来就胆战心悸。所以对京畿的刀兵战乱,尤其重视,从元旦受贺开始就不断地召见军机,调兵遣将,指授方略。到了正月初十,各路勤王的兵马,大致都有了回音,惟独李鸿章那里消息沉沉,而慈禧太后最盼望的刘铭传一军,也是毫无音信。 官文、左宗棠、李鸿章、李鹤年,都因此受到处分。李鸿章不仅被革去了骑都尉的世职,而且褫夺双眼花翎及黄马褂,在四人中间,获咎最重。 因为新年,也因为慈禧太后没有精神去管,皇帝一个正月里都在疯玩疯闹,根本无心功课。这天一到书房,就引得各位师傅谙达侧目而视,是穿得太光鲜照人了。只见他上身着一件枣儿红的灰鼠皮袍,配一件浅灰贡缎的“巴图鲁”背心,一排金刚钻的套扣,光芒四射。腰间系一条明黄的丝绦,坠一串平金荷包、彩绣表袋,还有多个小件玉佩,一走动丁当作响。头上是珊瑚结子的便帽,前面镶一块绿得一汪水似的翡翠,辫子梳得油光闪亮。 别人还好,倭仁一见,脸色立刻就放下来了。 “皇上在宫里,可常省览《启心金鉴》?”倭仁打开《礼记》,不忙授书,先问了这么一句。 《启心金鉴》是倭仁亲自为皇帝编制的一册课本,辑录历代帝王事迹以及名臣奏议,加上注解,倭仁让皇帝带回宫里,时时温习。但皇帝嫌它文字枯燥,不如另一本《帝鉴图说》有文有图,来得有趣,根本就不去碰它。此时听见问,干脆地答道:“我在宫中,常读《帝鉴图说》。” 边上听着的翁同龢,背过身去,偷偷笑了。 倭仁并不觉尴尬:“那也一样,那么请皇上告诉臣,汉文帝在宫中,穿的是什么衣服啊?” “戈绨。”皇帝小声说。 “那么,请问什么是戈绨呢?” 皇帝很不情愿地回答:“黑的,很粗的绸子。” “噢,黑的,很粗的绸子。”倭仁说着,上下打量了皇帝一番,“天子富有四海,汉文帝又何以穿得那么朴素呢?” 皇帝使劲用脚踢着太师椅,不说话。 “那么,臣再请问,‘安史之乱’是怎么来的?” 《启心金鉴》和《帝鉴图说》上都指出,“安史之乱”是由于唐玄宗的骄侈淫逸所造成,但皇帝偏不这么回答:“那是因为,唐玄宗任用了奸臣李林甫!” 倭仁很生气,想再多说他几句,皇帝却抢着发问:“师傅,今儿该上生书了吧?” 倭仁拙于辞令,让小皇帝三问两问,闪避过去,只好气嘟嘟地授生书。翁同龢实在忍不住笑,只得背转身去,为皇帝准备仿格。倭仁这天讲的是《礼记》的匠人篇,一开头是这么四句:“匠人建国,水地以县,置漐以县,视以景。”四句就有三句是不懂的,还有一个字从未见过。小皇帝的头不由得就又大起来了。听倭仁授书,就没有哪回是头不大的。无奈,只能一句一句,有口无心,囫囵半枣地跟着倭仁去读,打算着磨完了事。翁同龢在边上看着着急,却因为不是自己授读,不好多说。 这时李鸿藻进来了。李鸿藻期满起复,仍回弘德殿。看见皇帝的样子,正色道:“皇上今年,已经十四了,不两年就要亲理大政。圣母皇太后,前儿把臣找了去,很是忧心皇上的功课,皇上难道,就打算一直这样下去吗?” 小皇帝对这位开蒙师傅,敬重之外,还有几分惧怕,而且李鸿藻也很少有这样疾言厉色的时候,所以接下来的时间里,读生书稍稍上心。 “叔平!”李鸿藻低声对翁同龢说:“你的话,皇帝还愿意听,以后,你该说的要说。” 翁同龢看看小皇帝,点点头。 好在倭仁有个内阁会议,只教了那四句生书,便匆匆而去,接下来是翁同龢承值,教小皇帝写字。这是较为轻松的一刻,看看帖,讲讲用笔的方法,骂骂磨墨的小太监,写了两张大楷,一张小楷,很快,就到了侍膳的时间了。 看看书房里只剩下他和翁同龢两人,李鸿藻往前拉拉椅子,有话要说。 “叔平,皇上一二年就要亲裁大政,像这个样子,哪天才算圣学有成?我的意思,生书改成你教,做诗不过是平仄对仗,不妨交给徐桐。艮老么,年纪大了,坐镇即可,不必再费心了。” 这当然好,只是能否通得过?翁同龢颇为担心。 “这,你就不用管了。”李鸿藻很有把握地说。 但结果却如翁同龢所料,倭、徐二位,根本不愿通融,倭仁还发了脾气,说李鸿藻和翁同龢相互标榜,打击他人,抬高自己,有把持书房的嫌疑。不仅如此,接下来他病了,还把生书交给徐桐代劳,以此来表示和徐桐站在同一战线的立场,以表示内心的不满。 然则小皇帝又哪里肯听徐桐的?授读中间,抓耳挠腮,坐卧不宁,一会儿要喝茶,一会儿要小解,一会儿又骂小太监,徐桐忧急交加,以至肝气发作,连咯了两口血。 “算了!”翁同龢劝李鸿藻道:“艮老食古不化,徐荫轩又是这样,我真怕再有什么不好听的话传出去。” “艮老那里,尤有可说,徐桐也不去管他了,不可解的是醇王,今天退值时遇见我,大发牢骚,好像对书房目前的状况,很不以为然。” 醇王在书房里,总喜欢以满汉来分界,前次支持谙达拉长授读清书的时间,这回又说李鸿藻让翁同龢带生书,是倾轧倭、徐,很让他难以措手。 “兰翁,这也不必生气,醇王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翁同龢看得清楚,醇王是对宝鋆不满,迁怒到李鸿藻头上。李鸿藻却还在兀自生气,听了他的话,仿佛没有听见一样。 “那么兰翁,方家园那里,你倒是去还是不去呢?”看他这样,翁同龢只得换个话题。 方家园地处城东,是慈禧太后的母家。慈禧太后的父亲名惠征,官至安徽徽宁池太广道,时当道光末年,洪杨起事,惠征陷城失地,受到革职留任的处分,不久病殁于任上。遗下妻子和两儿两女,慈禧居长。官场上有句话:太太死了压断街,老爷死了无人抬。因为太太死了,老爷还继续做官;而老爷死了,则是一了百了,什么人会前去祭吊?更何况惠征是革员,所以身后的萧条可以想见。据说慈禧奉母盘灵还京时,一路上以泪洗面,凄凉万状。哪知过清江浦时,忽然有一个县官,派人致送了一份极重的奠仪。慈禧姐妹,相誓若有得意的一天,必当重报。 这个县官,就是现任四川总督的吴棠。 吴棠是安徽盱眙人,时任清河知县。清河即是清江浦,也就是淮阴。此处为运河枢纽之地,县官送往迎来,应酬十分繁重。当时他所送的一份奠仪,受者并非惠征的遗属,是仆人送错了。等接了谢帖一看,才知送到了不相干的人手上。但奠仪没有追回来的道理,想起漂母和韩信的故事,索性将错就错,恭具衣冠,到船上去行礼吊唁,慰问遗属。 慈禧姐妹,越发感激涕零了。 吴棠受重用,是在咸丰十一年的十一月,由淮徐道擢升为江宁藩司,署理漕督。由道员一跃而为总督,事在两宫垂帘之后,是慈禧太后报恩的开始。 慈禧的两个弟弟,照祥和桂祥,都还住在方家园,照祥袭了承恩公的爵,人称“照公”。慈禧太后的母亲前几日去世了,丧事的排场极大,翁同龢刚才所说,就是去照祥家吊唁的事。 翁同龢新近刚刚擢升国子监祭酒,五兄同爵又新授了陕西布政使,所以格外巴结些。 李鸿藻的脾性,十分方正,平日里和王公贵族,从不通庆吊,这时听他问,便回说不去。 翁同龢觉得不妥,犹豫了一会儿,看李鸿藻脸色阴沉,也只好由他去了。 然则他自己,是不敢有丝毫的怠慢的,从李家出来,第二天就去了城东方家园。方家园早已是车马载途,翎顶辉煌,廷臣前往吊唁者络绎不绝。进门是一座硕大无比的灵堂,万千挽幛飘舞,几百名从宫里调来的侍卫披麻戴孝,直挺挺跪在灵堂两边。翁同龢在门薄上签名时,看到上面已经密密麻麻,写满了王公大臣的名字。 听说光是搭建那一座灵堂,就花了三万两银子。 “幸好来了。”这么想着,翁同龢长长出了一口气,同时生出警惕,告诫自己在书房里千万谨慎,别陷进什么是非里去。 翁同龢的担心并非多余。近来,皇帝越来越亲近“东边”,连隔日一次的翊坤宫侍膳,都要三催四请才到,因此常常受到慈禧太后的训斥。当然,这也是小安子在里头生事,每当皇帝在慈安太后那里多待一会儿,小安子必在慈禧太后跟前,说一些挑拨离间的话。翁同龢听说,昨天午膳后,皇帝又受了申斥。 起因是试龙袍。皇帝接位八九年了,才有了一件自己的龙袍,慈禧太后未免感慨。新龙袍是皇家专用的明黄缎子制作而成,在五色云头之中,绣着九条金龙。前胸后背,是蟠正龙,肩臂之间,是飞龙,另外加上“五福捧寿”、“富贵不断头”等等花样,下摆绣出石青色的海浪,称为“八宝立水”。新龙袍制成后,慈禧很兴头,立即让传皇帝回来试穿。得知皇帝午膳后,还腻在慈安太后身上撒娇,至今没回书房,慈禧太后大发雷霆:“白养活他这么大——连个远近亲疏都不知道!” 皇帝是一见他的这位生母,连话都说不利索的,这时看她发火,更不知说什么好了,只在嘴里呜呜哝哝道:“回皇额娘,儿子、儿子给母后皇太后请安……” 慈禧太后越发生气了,呵斥道:“行了!不要再说了——越说越叫人生气!” 安德海就是这时,从不知什么地方闪出来的:“回圣母皇太后,让万岁爷试龙袍吧,‘四执事’已经等了老半天了。” “四执事”是指四个专司更衣的太监,这时把新龙袍七手八脚地给皇帝套上。 “唉,可怜!”慈禧太后发感慨说,“从小到大,这是头一件龙袍上身。” “是啊,”安德海煽风点火道:“杀肃顺,平洪杨,如今金积堡那边,回捻又作乱,哪样不是圣母皇太后操心?没有圣母皇太后,万岁爷能有今天吗?” 皇帝低着头,随“四执事”摆布,虽是一副逆来顺受的表情,心里却拿安德海恨之入骨。 因为是新衣,皇帝穿上之后,免不了转头耸肩,感到别扭。慈禧太后见了,先就皱起了眉头。安德海最能察言观色,这时又挑拨说:“万岁爷不小了,要总跟着‘那边’,什么时候才能学成个皇帝的样子?” 果然,听了安德海的话,慈禧太后更气了,由皇帝不好好读书开始,历数他不学好的种种罪状,皇帝每答一声“是”,都在心里说一句:“杀小安子!” 这一场训斥,足有一个时辰,才算勉强打住了。临跪安时,慈禧太后喝道:“以后下了书房,给我好好温课,别动不动就死去长春宫!” 这是指慈安太后那里,她这时住在长春宫的绥寿殿,而慈禧太后住翊坤宫的平康室,两宫隔着一条西二长街。 然而皇帝一出翊坤宫,就去了长春宫。 “皇额娘,小安子狗仗人势,我非杀了他不可!” 慈安太后看看皇帝,笑了,“说什么呢?当皇帝的,可不兴动不动就杀人——要做一个仁君!” 听皇帝把小安子的丑恶嘴脸学说了一遍,慈安太后责备他说:“你娘那里,你去的是少了一些,这些年要不是你娘挡在头里,哪能有今天的局面?小安子嘛,”慈安太后想了一下,劝他道:“他是个奴才,你又何必和他较真?他是你娘跟前的人,只当敬重你娘罢了!” 但皇帝的这口恶气不出,怎么都不舒服。因此第二天一到书房,就问翁同龢说:“师傅,太监干政,该当何罪?” 翁同龢不敢贸然回答。满清入关以后,有感于前明亡国的教训,对太监采取了一系列裁抑措施,但这也是在乾隆之后。顺治接收大内时,宫中仍是明朝四司六局的编制,顺治十年又设“内十三衙门”,悉承明制,是宦官制度的复活。世祖宠信的一个名叫吴良辅的太监,就大肆交通内外官员,作弊纳贿,干预朝政,并且最终唆使顺治帝出了家。顺治遗诏,其中一款云:“祖宗创业,未尝任用中官,且明朝亡国,亦因委任宦寺。朕明知其弊,不以为戒,设立内十三衙门,委用任使,与明无异,以致营私作弊,更逾往时,是朕之罪一也。” 此诏相传为大学士王熙,禀承孝庄太后之命所改写,也等于是跪受世祖之末命。所以康熙帝即位后一月,即有上谕,正式革去“内十三衙门”,提吴良辅处斩。然而康熙一朝,太监虽不如顺治时得势,但口衔天宪,一语之出入关系人之生死,仍然是气焰熏天。太监真正受到裁制,是在乾隆时候,太监稍有干政,即会遭到很重的处罚。而嘉道两朝,一秉乾隆家法,太监不敢为非作歹。 然则皇帝这样问,必是又受了小安子的气了,若照实回答,说不定就会惹火上身,因此翁同龢笼统答道:“大清朝家法,太监不许干政!” “那么小安子呢?小安子在圣母皇太后跟前说我的坏话,是不是太监干政?是不是该受处罚!” 皇帝立愣起双眼,一句跟着一句地问。 这就不好说了,翁同龢犹豫了一下,谨慎道:“皇上,安德海是圣母皇太后跟前的人,臣请皇上,”说着站起来,作出很恭敬的样子:“臣请皇上,多担待一点儿!” 毕竟是孩子,好哄,听了这话,皇帝也就不说什么了。然而仍然不解气,坐下后又问:“师傅,我亲政以后,能不能杀小安子?” 翁同龢吓了一跳,慌忙站起来,去掩门。 “皇上!做皇上要爱民如子,如何能轻动杀机?” 皇帝不说话了,翁同龢一看,赶紧拿出《治平宝鉴》,引开他的注意力。 皇帝是没有事了,翁同龢却上了心思。这天退值后,特为约了李鸿藻,去城西兰芳斋小酌,向他说了这件事情。 “兰翁,皇上这话,要是传到了宫里,弘德殿可是难脱干系。” 李鸿藻不这么看:“皇上要杀小安子,是老早就有的话了,说了这么多年,不就这样?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据李鸿藻说,那年在热河,因为慈禧太后训斥皇帝的时候,小安子在边上指手画脚,当时才六岁,身份还是大阿哥的皇帝,就对带他的首领张太监说,长大了一定要杀小安子。太监们都相信,当皇帝的是金口玉言,所以小皇帝一即位,就有太监传言,小安子的一颗脑袋,怕是保不住了! “不过叔平,这话到底不是好话,就像你说的,传到‘上头’的耳朵里,说不定就会迁怒到师傅们的头上。她已经看我不顺眼了,是得加点儿小心。” 李鸿藻这些天正触霉头,是因为方家园皇老太太出殡之后,慈禧太后亲自调阅了门薄,发现上头没有李鸿藻的名字,当时就把脸子放了下来。 “唉!”李鸿藻叹一口气,兀自发牢骚:“雍乾两朝,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制度,辛酉之变,一下子就毁得干干净净。前儿听说,左宗棠上朝,把大帽子忘在了御前,结果让小安子狠狠敲了一笔。他如今连对皇上,也敢不敬,我看前明宦寺之祸,不会远了!” 他这是说前不久左宗棠奉命入觐,在养心殿面圣,取下大帽子叩头,等奏对完毕,跪安出来的时候,把大帽子遗忘在了东暖阁的地上。 左宗棠这是生平第一次进到内廷,由恭王亲自带班,九重禁闼,肃静无声,一路上侍卫和太监都是紧靠着墙边走路,看见恭王,无不垂手请安,那份敬畏恐惧的天家威仪,把个从来都天不怕地不怕的左宗棠,弄得紧张无比。及至进了养心殿,只顾记着把大帽子的翎尾朝上了,别的什么都不记得。这之前他特为请教了人,得知照觐见的规矩,赏过双眼花翎的,翎尾一定得朝上。一番奏对之后,就听见慈禧太后让他跪安,左宗棠于是跪安,跟在恭王的身后懵懵懂懂往外走,结果,就把地上的大帽子给忘在那儿了。 小安子是何等样人?眼明手快,疾趋而前,把左宗棠的大帽子收了起来。事后,他派人去左宗棠借寓的贤良寺办交涉,据说硬是敲诈了他三千两银子。 “左季高那样狂悖的一个人,就甘心受他的敲诈?”翁同龢不解地问。 左宗棠字季高。 “他只能受,如若不受,必有满洲御史劾奏他‘失仪’,当然也必定蒙恩免议,但劾奏的折子却会‘发抄’,见于邸报。如此,‘旦失于堂,暮传于国’,就会弄得通国皆知了。” 翁同龢听得发呆,想了一会儿,才闷声道:“兰翁,你刚才所说辛酉之变,风气渐坏,是一件值得忧虑的事情。只是于今之下,别无良策,只能寄希望于皇上亲政了。” 于今之下,是慈禧太后当权,虽说有慈安太后一同垂帘,但“东边”是个仁厚的人,凡事谦让,所以小安子才敢仗着辛酉年潜回北京,与恭王交通消息,剪除肃顺的功劳,胡作非为。 “唉!”李鸿藻又叹了一口气:“麻烦事还在后头——想想都灰心!”说着,起身回家。 翁同龢跟着出来,觉得这场酒喝的,越发心烦意乱了。转眼皇帝就十五了,大婚、亲政两件大事,都迫在眉睫。朝廷内外,已经在酝酿立后的事,京里头的谣言满天飞,说什么的都有。一个风行的说法,是蒙古状元崇绮的女儿,有大贵之相,可望入选。 这就是李鸿藻所说的“麻烦”。 正因为这个,慈禧太后那里,愈加抱怨皇帝的功课没有长进,催李鸿藻赶紧给他开笔作论:“不用再等了,照这个样子,哪天才能圣学有成?” 于是三月初八,皇帝正式开笔,公推齿德俱尊的倭仁出题,倭仁也当仁不让,正楷写下了“任贤图治”四个大字。写好后,由翁同龢捧到皇帝的面前,讲明题意,然后全体退出,留他一个人作构思。 头一回作论,皇帝脑子里一片空白。想了想,只能把《帝鉴图说》打开来,找到与之相关的几篇文章,看了看,又把后面附着的论赞东抄一句,西摘一句,勉强凑成一篇。 好不容易写完缮清,皇帝交卷了。翁同龢一看,可真是短论,拢共不到十句话:“治天下之道,莫大于用人。然人不同,有君子焉,有小人焉!必辨别其贤否,而后能择贤而用之,则天下可治矣。” 虽说这几句话,足足花了皇帝一个时辰,但起承转合,章法井然,几个虚字眼儿也算用得恰当,翁同龢看了,还比较满意。但他不能先表态,得看倭仁的。而倭仁谨守多年来督课从严的宗旨,一句表扬的话也不肯说,板着脸道:“但愿皇上,能够谨记君子小人之辨,亲贤远佞,作一个贤明的好皇帝。” 皇帝原指望听几句好话的,这一来情绪低落,连翁同龢教他做诗,也提不起精神来了。近来皇帝的诗很有长进,上回翁同龢出了个“松风”的题目,皇帝的结句是:“南熏能解愠,长在舜琴中”,糅合了《史记》上的“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和《礼记》上的“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这两个典故。师傅们看了,无不欣然色喜,纷纷传观相告,倭仁说是蔼然仁者之言;徐桐认为是太平有道之象,将重见尧天舜日;李鸿藻则觉得皇帝能活用经史典故,且出语能见得是帝王的身份,读书确实是大有长劲了。当然最高兴的还是翁同龢,因为做诗的功课,是由他“承值”。 关于“立后”的谣言仍然满天飞,这天顾肯堂来,为翁同龢的老母诊脉,开了方子以后,洗手闲谈,发表意见说:“崇文山的那个小囡,一定不会入选!” 顾肯堂寓居京都多年,还是和潘祖荫一样,满口的吴侬软语,把小孩叫作小囡。 “为什么?”知道顾肯堂经常出入豪门,为王公贵人们诊脉,听来的消息甚杂,所以对他的话,翁同龢不敢深信。 “听宝佩蘅说,长得不是很美,还比皇帝大一岁——今年已经十六了。但这还在其次,关键是她和‘西边’的命相不合。” 翁同龢愕然。宝鋆的话他不能不信,因为和崇绮同属八旗世族,他们两家来往很多。崇绮的父亲赛尚阿,曾经贵极一时,在咸丰初年,他未因剿治洪杨兵败获罪之前,宝鋆是他家的常客。同治四年会试,宝鋆奉派总裁,所以崇绮又算是他的门生。以前翁同龢听宝鋆说过,崇文山对女儿的期许甚高,五岁开蒙,亲自课读,在他的教导下,如今读书一目十行,琴棋书画,无所不能,不要说是在满族世家中,就是在汉人中,也是个少有的才女。 “宝佩蘅已经说动了倭仁,让他建言:大婚礼仪,宜从节俭,你等着吧,倭艮峰很快就要上折子了!” “是替崇文山抱不平?宝公和艮老,不是对头吗?什么时候又搞到一起去了?” “咦?”顾肯堂诧异道:“叔平,你怎么这样幼稚?要动一动脑筋。” 翁同龢想了想,明白了。 宝鋆和倭仁虽因同文馆事件有些小小的不合,但他们毕竟是同年,宝鋆管着皇家的荷包,而倭仁一向以正色立朝自命,因此只要宝鋆稍有暗示,倭仁是绝不会放过这么个好题目的。然而这还不是翁同龢所关心的,他关心的是,皇帝和崇绮家的小姐,怎么就命相不合? “嗨!崇文山的这个小囡,生在咸丰四年甲寅,肖虎,而‘西边’生在道光十五年乙未,肖羊,若是她正位中宫,‘西边’不就成了‘羊落虎口’了吗?这一冲克,可是非同小可,所以崇文山的这个承恩公,看来是做不成了!”顾肯堂说着,哈哈大笑。 顾肯堂的个性,有些大大咧咧,对两位太后,喜欢用“东边”、“西边”这样的称呼,让翁同龢听着,不怎么入耳。自从入值弘德殿后,翁同龢十分自重,这样子的话,从不出口。不过此刻也不便驳他,就换一个话题道:“顾先生消息灵通,听说小安子,要到江南去置办龙袍,可有这话么?” “咳!怎么没有?我刚从明善那儿得着的信,小安子要下江南,可是千真万确,选的日子在七月初六,听说已经在雇车马了。” 明善是内务府总管大臣。 “如此说来,真是奉了懿旨了?” 顾肯堂莫测高深地笑笑,不说话了。 翁同龢也就不再多问。因为这个,再“承值”的时候,他就很在意这方面的消息,然而弘德殿一切如常,听不到什么。 “大酒缸”却有消息过来了,是下人们逛大栅栏,带回来的传言。 “大酒缸”是一处闻名九城的低档酒馆,不设座,只在店子外头,摆一溜酒缸,一半露出地面,一半埋在地下。也不操持下酒的菜,客人们自带一些花生米、酱肘子,往酒缸盖上一放,就可以开喝了。酒是随喝随打,一场酒往往喝上好几个时辰。这是下等出力人常去的地方,太监们也常光顾,所以有关安德海的新闻很多。翁家下人听来的消息是,安德海才花一百两银子,买了一个姓马的媳妇,他叔叔安邦太,族弟安三,还有他妹子和侄女,这趟都打算跟了他去,所以雇了十多挂大车。 “不许瞎说!”翁同龢呵斥下人道:“这几天也不许再到大酒缸去!” 但太监出京,是件多么大的事?所以下人们仍旧天天往“大酒缸”一带去听新闻。七月初六,眼见着安德海一行,浩浩荡荡,仿佛哪一省的督抚上任似的,逶迤出东门而去,就飞奔着回来报信:“老爷,老爷!小安子走了!” “噢?是怎么走的?” 听下人将小安子走时的情形,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翁同龢没有着声,挥挥手,让他下去了。 第二天到了弘德殿,仔细看皇帝的脸色,发现他明显的不安,焦躁之外,又有隐隐的兴奋。倭仁的授读就不用说了,就是随翁同龢做诗,也是心猿意马。好不容易磨到传膳,一溜烟就跑得无影无踪;而这边师傅们还在懋勤殿午膳呢,他却已经吃好,让玉坠儿来催了。 “翁师傅,万岁爷让您老快一点儿!” 玉坠儿是跟皇帝的贴身小太监。翁同龢不敢怠慢,慌忙放下碗,准备跟他回去;看倭仁也要站起来,玉坠儿却摆摆手道:“传谕旨:倭仁不许跟着!” 这叫什么谕旨?翁同龢的心“嘭嘭”直跳,预感到有什么祸事要降临了。 果然,一进弘德殿,皇帝就让人关上门,又把太监们都轰得远远的,只留玉坠儿一个人守在门口。 “翁师傅!”小皇帝立愣起双眼,问他说:“小安子私自出京,该不该杀?” 一听此言,翁同龢吓得魂飞魄散,他稳一稳神,方才劝道:“皇上!皇上千万不能起这个心思!小安子倒行逆施,自然有人管他,皇上何苦要出这个头,平白结一份仇怨?” 这是指杀了小安子,会和慈禧太后结下仇隙,皇帝冷笑笑,问:“不杀小安子,就不结仇怨了吗?” “这、这……” “翁同龢!”皇帝厉声说:“不要再说了!你是师傅,平日里怎么教导于朕的?朕原想向你讨个主意,不想竟如此唯唯诺诺。你下去吧,这里不要你侍候了!” “皇上!” “下去!” 翁同龢退下来,发现已经汗湿重衣。这之后,他一直坐在那里发呆,倭仁问他怎么了,连问了几声,都没有听见。他有些懊悔,也有些愧疚,但再一想想,觉得自己的立场并没有错,皇帝可以随心所欲,想杀谁杀谁,慈禧太后再不高兴,事情过后,母子还是母子。自己就不一样了,若是让太后知道了,皇帝杀小安子前,征求过自己的意见,不是从此要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了? 只是皇帝那里,恐怕得费点功夫,才能哄得他回心转意。 因为一直是处于提心吊胆之中,这些天退值回来后,翁同龢就不怎么读书,顶多临临帖,也是借以平息自己的心绪。这天晚饭后,翁同龢写了几幅应酬字,有些乏了,正准备上床安歇,门上突然来报,赵大人来访。 赵大人是指赵宗德,“半亩园”园主,他的常熟同乡,官居太常博士。虽说翁同龢和他以及他的兄弟赵宗建,平日里来往较多,仍然十分吃惊,因为天实在是太晚了。 “价人!什么事,这样子半夜过来?” 赵宗德一边往里走,一边说:“叔平,大快人心、大快人心——小安子让丁宫保执了,下在济南的大狱里了!” 丁宫保是指山东巡抚丁宝桢,巡抚照例恩赏“太子少保”的宫衔,因此又称“宫保”。 “什么?”翁同龢一惊:“是什么时候的事?” 赵宗德也是刚刚从文锡那里听得来的,所以语焉不详。文锡是内务府总官大臣明善的儿子,据他说,大约下午三点多钟,宫门已经快下钥了,皇帝忽然在养心殿召见恭王,随即又宣军机和内务府大臣即刻入宫,他父亲提心吊胆地赶了去,才知道是小安子的事发了。 “那么,怎么说呢?”翁同龢焦急地问。 “就地正法,‘六百里加紧’,已经递往山东去了。” 翁同龢长出了一口气,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这才发现,两手不知什么时候,把刚写好的一幅字,硬是给攥成了一团烂纸。 将侍候的下人们撵了去,两个人这才坐下来秉烛夜谈。 “价人,丁宝桢其人,见过?” 赵宗德没见过。 “今年二月,他入京觐见,曾来寒舍。此人说话行事,都颇为率直,没有什么外官习气。”翁同龢夸奖说。 翁同龢对外官,一向有些成见,认为他们多胆大妄为,不守圣人修身之道。但听他话的意思,对丁宝桢的印象很好。 “早就听人在传,说是丁宫保有话,安德海若前往江南,不路过山东便罢,路过山东,绝逃不出一条命去。都以为是煌煌大言,谁想他就真就这么做了!若是曾湘乡,”这么说着,赵宗德皮里阳秋地笑笑:“怕是不会这么决绝。” 这是指曾国藩,他是湖南湘乡人。翁同龢想起自己,没有吭声,却是一阵耳热心跳。 丁宝桢要杀安德海,是和他幕中的幕友薛福保之兄薛福成说的,当时薛福成从江南回保定,路过济南,去丁幕看望他的弟弟,做过半个月的勾留。一次席间,说到安德海要下江南的事,丁宝桢当即就表示,小安子只要敢出京,他就敢杀他。原来安德海出京,拟往江南、广东采办龙袍一事,筹备已久,所以丁宝桢于初夏时即已获得消息。因此也可以认为,小安子的出京,是获得了慈禧太后的默许。 “也不知皇上杀小安子,到底是禀承了谁的旨意?慈禧太后那里,是不是知道?” 听赵宗德这样问,翁同龢不由得有些慌乱:“这、这……这就不知道了。” “你怎么了?”看他脸色青白不定,赵宗德有些诧异:“是哪里不适意吗?” “不妨事,热伤风。”翁同龢用手掐住太阳穴:“一歇歇喝点姜汤,发发汗就好了。” 赵宗德走后,翁同龢绕室蹀躞,心情十分复杂。又因为赵宗德语焉不详,不能放心,就不顾夜深人静,吩咐套车,说是去李鸿藻府上。他推断,皇帝在自己这里碰了钉子以后,一定会转而求助于李鸿藻;更大的可能是,在找到自己之前,他先就去他的开蒙师傅那里,寻求支持了。 然而,哪有这个时候上别人家里去的?陆氏见苦劝不住,只得让人请出老管家翁升。 “少爷,天实在是太晏了,李大人那里,这时候拜访,也于礼不合。” “那……那就睡吧,明朝早些叫醒我。” 然则哪里睡得着?一夜翻来覆去,到天快明时才昏昏沉沉睡去,结果第二天进宫就有些晚了。倭仁和徐桐已经到了,正在和几个教满功课的谙达交头接耳。看见翁同龢进来,几个人一起迎上来,问他是不是知道,小安子在山东出事了? 翁同龢呆着脸,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心里却焦急地等着李鸿藻的到来。 然而这一天,李鸿藻没有到书房。 看皇帝的样子,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又不便问:这一方面因为牵扯着慈禧太后,有绝大的关碍在里头,弄不好就是一场大祸;一方面也是因为皇帝对翁同龢有意见,一直对他冷着脸。 天气奇热,加上心里有事,翁同龢一整天,都是汗如雨下。好不容易熬到退值,出了宫,不往宣武门方向的南横街走,而是直接吩咐车夫:“去李大人府上!” 李鸿藻布衣短衫,摇着一把大蒲扇,正坐在院子里的大槐树下纳凉。 “叔平!”看见翁同龢,他似乎特别高兴:“可惜你我都不善饮,否则,一定要大醉一场!” 翁同龢想:这趟算是来对了! 据李鸿藻说,昨天已经退值回来老半天了,突然有恭王府的人过来,说是有紧急传见,让他即刻进宫。一到军机处,早有皇帝跟前的小太监在那候着,引他进到养心殿东暖阁。恭王、文祥和宝鋆都在,内务府大臣明善跪在地上,正被皇上指着鼻子痛骂。 “噢?为什么呢?” 因为他给安德海求情。 翁同龢很诧异:“明善对小安子,不是一向恨之入骨吗?” “叔平,明善那帮内务府,是多么滑头的东西?既不想开罪皇上,更不想开罪‘上头’,所以当皇上问到对小安子的处置意见时,明善就回说小安子是慈禧皇太后宫里的人,让皇上格外开恩。皇上雷霆震怒,踢了他一脚,让他滚出去。” 翁同龢想像着当时明善的狼狈相,笑了。 翁同龢很想问问李鸿藻,这之前皇帝是否和他通了气?但话到嘴边却变了:“那么兰公,丁宝桢的折子怎么说?” 李鸿藻不说话,转身从什么地方拿出一个折子,递给翁同龢。是丁宝桢报得来的关于缉拿安德海的折件,缉拿的原因是:“有安姓太监,自称奉旨差遣,招摇煽惑,真伪不辨”,然后叙引了赵新的原禀,“据德州知州赵新禀称:七月间有安姓太监乘太平船两只,声势煊赫,自称奉旨差遣,织办龙衣,船上有日形三足乌旗一面;船旁有龙凤旗帜,带有男女多人,并有女乐,品竹调弦,两岸观者如堵。又称本月二十一日,系该太监生辰,中设龙衣,男女罗拜,该舟正在访拿间,船已南下。”接下来,丁幕的文案,用连慈安太后都能看得懂的浅近文字写道: “臣接阅之下,不胜惊骇。伏思我朝列圣相承,二百余年,从不准宦官与外人交结,亦未有差派太监赴各省之事。况龙袍系御用之衣,自有织造谨制,倘必应采办,但须一纸明谕,该织造等立即敬谨遵行,何用太监远涉糜费?且我皇太后、皇上崇尚节俭,普天钦仰,断不许太监出外采办。即或实有其事,亦必有明降谕旨,并部文传知到臣。即该太监往返,照例应有传牌勘合,亦绝不能听其任意游行,漫无稽考。尤可异者,龙凤旗帜系御用禁物,若果系太监,在内廷供使,自知礼法,何敢违制妄用?至其出差携带女乐,尤属不成体制!似此显然招摇煽惑,骇人听闻,所关非浅。现尚无骚扰撞骗之事,而或系假冒差使,或系捏词私出,真伪不辨。臣职守地方,不得不截拿审办,以昭慎重。现已密饬署东昌府知府程绳武,暨署济宁州知州王锡麟,一体跟踪,查拿解省,由臣亲审,请旨遵行。” 翁同龢一口气看完,笑着问道:“看来丁抚,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承认安德海是奉旨出京的喽?” “奉旨出京?不要说是丁宝桢,就是皇上,不也是在这上头大做文章吗?”李鸿藻笑笑,是赞赏的神色:“昨儿召见时,皇上一上来,就抬出‘祖宗家法’这顶大帽子,说是两位皇太后,处处事事,都是按照祖宗家法来办,会有派太监出京这样子的乱命吗?这一来,连慈禧太后的嘴也给堵住了。” “那么召见时,两宫都没在场?” “是恭王先上去的,他正约了文祥、宝鋆以及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官员,在大翔凤胡同商谈俄国商船停泊呼兰河口的事,就有皇上的贴身太监去传密旨,让即刻进宫。听说是上去以后,经恭王建议,这才又召见了军机。我们到的时候,皇上的脾气,已经发得不得了了。” 据说恭王接过折子后,先让明善大声念了一遍,不等念完,皇上就愤然发问:“你们说,本朝二百四十年间,出过这么胆大妄为、混账透顶的太监没有?” 见众人都不说话,皇帝站将起来,走下御座,指着名地问小安子是否该杀。当时,除老奸巨猾的明善支吾其词外,宝鋆和沈桂芬,都表示“遵旨办理”;文祥大谈借此可以整肃官常,李鸿藻则痛陈前代宦官之祸,整个过程,没有一个人提到慈禧太后。 翁同龢想了一想,问:“那么她呢?是不是预先知道?” “这就很难说了。”李鸿藻分析道:“按说皇上,会先告诉慈安太后一声,但看昨天的情景,又似乎并不知道。叔平,”李鸿藻颇有深意地看着他说:“皇上大了,不可再当他小孩子看待,这回真正是乾纲独断,让人吃惊不小。” 到底是读书人,李鸿藻的一番话,让翁同龢颇为自责。然而让他感到不解的是,安德海居然敢公然挂出“三足乌”的旗帜,这不是找死吗?记得前不久,自己才给皇帝讲过这个典故,《史记·司马相如传》上有“幸有三足乌为之使”句,下面的注解是:“三足乌,青鸟也,为西王母取食,在昆墟之北。”“为之使”者钦差,“西王母”者,慈禧太后。为西王母取食,不就等于说,是奉慈禧太后之命出来打秋风么?明朝万历年间这种事情很多,本朝哪有这样子混帐的事?而竟然公开挂出幌子来,不是诬枉圣母,是什么? 这么想着,就拿这话问了出来。 “叔平,”李鸿藻有些揶揄地笑着说,“就是这面‘三足乌’的小旗子,把曾涤生给唬住了,要不,安德海不能安然而过直隶总督衙门。” “曾湘乡徒有虚名,”翁同龢站起来,慨然而言:“丁稚璜此一回,要名扬天下了!” 丁宝桢字稚璜。 就在翁同龢在京里,和同僚们议论其事的时候,“六百里加紧”的明发上谕,已经递到了济南。很久以后翁同龢才知道,这份上谕,是出自李鸿藻之手: “军机大臣字寄直隶、山东、河南、江苏各省督抚暨漕运总督:钦奉密谕,据丁宝桢奏,‘为太监自称奉旨差遣,招摇煽惑,真伪不辨,现饬查拿办,由驿奏闻’一折,据称‘本年七月二十日访闻有北来太平船两只、小船数只,驶入山东省境,仪卫煊赫,自称钦差,并无传牌勘合,形迹可疑,派人密访,据称系安姓太监。或系假冒差使,或系捏词私出,真伪不辨,现已饬属查拿,解省亲审,请旨遵行’等语,览奏不胜惊骇,该太监擅离远出,并有种种不法情事,若不从严惩办,何以肃官禁而儆效尤?着丁宝桢迅速派干员,于所属地方,将该蓝翎安姓太监,严密查拿。令随从人等,指正确实,毋庸审讯,即行就地正法,不准任其狡饰。如该太监闻风折回直境,或潜往河南、江苏等地,即着曾国藩等饬属一体严拿正法。其随从人员,有迹近匪类者,并着严拿,分别惩办,毋庸再行请旨。倘有疏纵,惟该督抚是问。将此由六百里各谕令知之。钦此!” 就在京里的折差星夜疾驰,飞奔而至时,山东巡抚衙门“宫门口”前,很多人也在翘首以待。这座衙门很有名,原是前明洪武年间所建的齐王府,其中许多地方沿用旧名,而二堂与上房分界之处,就叫“宫门口”。也因此,虽“宫保”是所有巡抚都恩赏的“宫衔”,唯有丁宝桢这个“宫保”,来得最为贴切。 其时安德海一行三十多人,已经为东昌府知府程绳武,在泰安拿到,解到济南来。丁宝桢也已经亲自审问了安德海的叔叔安邦太,以及跟他出来的太监李平安、陈玉祥等人,多方盘诘,约略知道安德海的出京,是得到慈禧太后的默许。而“采办龙袍”,不过是一个题目,实际上的任务,正如那面“三足乌”的幌子上所显示的意思,是为慈禧太后打秋风。此外一个重要使命,是大婚在即,派他前往江南暗中采访物价,作为将来备办大婚物件的参考。 也就是说,慈禧太后或许会追认其事,那样安德海的假钦差,将会变成真钦差。到那时再要杀他,罪名可就重了,因此丁宝桢等待上谕,如同大旱之望云霓,徘徊在官厅内外,已经近一天一夜没有合眼。 而官厅上,山东臬司和济南知府、历城县知县,也都神思倦怠地等在那里,不敢走开。自鸣钟已经打过了十点,都以为今天没有指望了,却猛地听见有鸾铃声自远而近,一路响来。各人的听差,不待主人吩咐,就都奔了出去,看是否是京里的驿马到了。 果然是兵部的专差星夜赶到。此时的抚署辕门外,灯笼火把,明晃晃一片,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闻讯从签押房出来的丁宝桢,恭具衣冠,跪接谕旨,展读之下,万不曾想到的是,朝廷的处置,竟会如此明快!所以踌躇得意之余,竟有些感激涕零的样子,连声说:“真正是圣明独断,真正是圣明独断!” 而在京里的慈禧太后,也许是因为反正安德海的性命既已不保,不如趁此机会,雷厉风行地办一办,还能落一个好名声,所以当丁宝桢第二份折子到京,召见军机的时候,她就当面指示,除陈、李两人要解到京里,再行审讯外,其余的,交丁宝桢一并查明绞杀。安德海在通州雇的镖手,随他去江南做买卖的古董铺王掌柜,绸缎铺李掌柜,以及他花一百两银子买的媳妇儿马氏,都充军到黑龙江给披甲人为奴,连给安德海看家的王天福,也捆交内务府,由刑部判了绞立决。 朝廷内外,气象一新,到处是称颂圣明之声。但李鸿藻却明显地神思不属,一连多天,翁同龢看到他时,都觉得他精神恍惚。 “兰公,你仿佛有什么不乐意?”瞅个空子,翁同龢问。 李鸿藻摇摇头,欲言又止的样子。 退值回去的路上,两人同乘李鸿藻的蓝呢档车,李鸿藻才告诉他说,慈禧太后对皇帝私自做主杀小安子,甚是不满,并且怀疑是受了慈安太后的教,两宫和太后母子之间,俱生嫌隙。 翁同龢听了,心中一惊,一直压在心头的对皇帝的愧疚,才算彻底卸去了。 “你看吧,今后麻烦多着呢,你在书房里,要处处小心。”李鸿藻深叹了一口气,吩咐说。 慈禧太后对皇帝,也许是期许过高而责之甚切,再加上杀小安子,母子之间的疙瘩结得更大了。翁同龢冷眼旁观,近一段时间以来,太后只要一见着皇帝,不是白眼相向,就是大声呵斥。这一来,皇帝越发不愿去长春宫,越发只愿意亲近慈安太后。连带得翁同龢与弘德殿诸公,也是小心翼翼,深怕有什么麻烦上身。 李鸿藻因为身份特殊,就更是如临如履。 这天上去,军机上回了几件事,已经准备跪安了,慈禧太后又说:“李鸿藻,你别慌着走,我还有话要说!” “是!” “怎么得了噢!”她突然痛心疾首,大声道:“今年已经十六了,连《大学》都不能背下来。明年大婚,接下来就该‘亲政’了,可到如今连个折子都念不断句,这以后如何处理政务?”她停下来,喘了一口气:“说是说上书房,见了书就怕,一天天不过磨功夫!四个师傅,教了十年,就教成这个样子吗?我都替你们脸红!” 这等于是指着师傅的鼻子骂饭桶,所以跪在下面的李鸿藻感到无地自容。 “这个样子,不是个长法,你们几个,总得多想想法子才好!” “稽查弘德殿”是醇王的差使,遇见这样两宫太后垂询书房功课,恭王不好多说,就拿眼看着李鸿藻,让他回话。 李鸿藻只能以引咎自责,来为皇帝辩解:“两宫皇太后圣明!皇上典学以来,臣等虽尽心尽力,但至今成效不大,责任总在臣等。皇上天资过人,却不宜约束太甚。臣等内心惭愧,莫可名状,唯有苦苦谏劝,皇上一旦警悟,便可有大进境!” “那得到什么时候?按说,皇帝六岁开蒙,到现在也整整十年了。民间十六岁中举的,都有的是,皇帝怕连‘进学’都不能够。别说看折了,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唉!真恨不得我自己来教!” 这话更重了,然而也无法辩解:“是!圣母皇太后的话,臣铭记在心。好在天渐渐凉了,书房里也是‘整功课’,臣回去,说给他们几个,一定尽力辅导。伏望两位皇太后,对皇上也别逼得太紧了。”说着,碰了一个头。 “天天逼,还是这样子不肯念书,要是不逼,更不知成个什么样子了!别的都还在其次,不能讲折,就是看不懂折子,照这样,到哪年才能亲政?” 照她这话的意思,似乎还要一直垂帘听政下去,李鸿藻想,这也许就是慈禧太后今天这番话的本意吧,但也是自己不好,让她有隙可乘。如果皇帝大婚之后仍然不能亲政,言官一定会纠弹师傅,十年辛苦,到头来落得这么一个下场,让人怎么能甘心! 所以当晚去访翁同龢,一方面是平白挨骂,心中的一口怨气无法出,一方面也把慈禧太后的话学给他听。 “叔平,真正是无以自容啊,我当时真恨不得有个地缝好钻进去!” 听李鸿藻说了一遍当时的情景,翁同龢心里也很难过。“只是怎么会有这么离谱的话呢?说皇上连《大学》都背不出?” 《大学》是李鸿藻在热河“避暑山庄”时,为皇帝开蒙的一本书,当时皇帝才六岁,念来朗朗上口,曾邀得先帝喜动颜色,连声夸赞。所以慈禧太后这样说,也未免太过分了。 “皇上讲折,有囫囵吞枣的毛病,作论也时好时坏,做诗要看情形,写景抒情,常有好句,发挥义理的题目,就不能掌握了,常常不知所云。但说《大学》都背不出,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甘服的!”李鸿藻说。 因为这个,第二天一进了书房,李鸿藻就和翁同龢一起,为皇帝温习《论语》。 “皇上近来读《宋史》,总记得赵普在家常念的是哪本书吧?” 赵普是宋太祖赵匡胤所依重的人,曾帮助他取得天下。 “不是说他半部《论语》治天下吗?”皇帝问。 “是!《论语》。”李鸿藻从容说道,“温故而知新,臣请皇上,默诵《为政》一章。” 皇帝一听这话,便喊:“玉坠儿!” “皇上不要叫人,只把《为政》篇背给臣听就行了。” 皇帝猛一下,不知这一篇写的是什么?因为脑子里完全没有印象,只能期期艾艾,犹犹豫豫地背道:“子曰……子曰……”可怜巴巴地看着李鸿藻,背不下去了。 这一下,李鸿藻的伤心、失望、自愧,种种说不清的东西,一股脑儿涌上心头,眼泪不由得就流下来了。 这是皇帝第二次看师傅哭。第一次是倭仁为恭王所挤兑,奏请两宫皇太后派他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倭仁固辞不获,在授读时,不知怎么,忽然悲从中来,老泪纵横,把皇帝吓了一跳。但这一回李师傅的哭,皇帝是知道的,内心也惭愧,怎么小时候读熟了的书,现在竟背不出来?这么想着,就悄悄把李鸿藻面前的《论语》移过来,要看看它究竟说了什么? 不想一看,就看到了“君子不器”这句话,皇帝忽然有了灵感:“师傅,这句话怎么说?” 李鸿藻正伤心着,听见皇帝这样问,赶紧擦擦眼泪,定睛去看,就看见皇帝用手将“器”字下半部的两个“口”字捂住,变成了“君子不哭”。 翁同龢凑上去一看,也不由笑出声来,李鸿藻没有办法,只能破涕而笑。 “皇上聪明天纵,上为两宫,下为百姓,皇上也不能不痛下决心,好好读书了!”李鸿藻擦着眼泪说。 皇帝对这位启蒙的师傅,还是有几分忌惮的,当时就有了愧疚之色。翁同龢一见,乘机道:“皇上!皇上那天的‘禹疏仪狄’就作得很好,文气顺畅,曲折有致,皇上学业大进,总要再接再厉才好!” 不提那篇“禹疏仪狄”,皇帝还不伤心,提起那篇“禹疏仪狄”,皇帝真有说不出的委屈!那是翁同龢出的一道论题,取自《战国策》上的典故:“昔者帝女令仪狄作酒而美,进之禹,禹饮而甘之;绝旨酒曰: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题旨极其明白。皇帝接过以后,静下心来,把古来以酒亡国的帝皇一个个想了一遍,等想到东汉灵帝,意思差不多了,便不再往下想;翻开他常读的《帝鉴图说》,把其中说到饮酒误国的几篇检出来看看,掩卷构思,很快就有了第一段。一有了开头,下头就顺了,一篇五百字的论,不过半个时辰就做完了。 文章交到翁同龢那里,一看之下,喜动颜色,因为开首一句就气势不凡:“夫旨酒者天之美禄”,欲抑先扬,不但蓄势,而且曲折,而“天之美禄”四字,亦有来历,出自《宋史》,是宋太祖对王审琦说的话。翁同龢认为皇帝能引史传成语,虽用典故,却如白描,一点不见痕迹。于是密密麻麻加了圈,写了很好的评语。皇帝原想着能获得两宫几句过瘾的夸赞的,谁知慈安太后高兴得掉了眼泪;慈禧太后却是一边看一边撇嘴,是仍然不满意的表情。 所以不提作论还好,一提作论,皇帝真是不想再学下去了。然而对着翁同龢无限期盼的眼光,他又无处躲避,不能不硬起头皮,点了点头。 正文 第十章 请丁母忧 宫里头的麻烦刚刚消停,天津的麻烦又来了。 是因为教案。从曾国藩接了直隶总督大印到保定赴任后,就不断有百姓拦舆告状,说是有小孩走失,而走失的孩子,是被天津教堂拐了去“挖眼剖心,采生配药”去了。 这是驻天津的办理三口通商大臣崇厚,一味讨好洋人的结果。“办理三口通商大臣”,是咸丰十年新开的北方三个通商口岸:天津、牛庄、登州的该管大臣,是个地地道道的肥缺。崇厚在旗人中,也算是一把办洋务的好手,但他办洋务一味以崇洋媚外为宗旨,纵容得洋人气焰熏天。于是天津民教相仇,不断地激起冲突,终于告到了曾国藩这里来。 但在保定开府的曾国藩,接了状子以后,除严饬地方官查拿“拐子”外,亦未见有任何动作。 这样到了五月间,关于天津教堂迷拐小孩的案子,已经有了二十多起。天津道周家勋和天津县知县刘杰,都曾先后向曾国藩“面禀”过此事,但一直不能确定,走失的小儿是否就是为教堂所迷拐?恰在这时,城外有野狗从坑里拖出几个慈仁堂的孤儿,“胸背皆烂,腑肠外露”,天津百姓认定这就是洋人挖眼剖心的明证,所以这天就有很多人在天主教堂前聚集,气势汹汹,眼看着就又要起冲突了。 于是三口通商大臣崇厚,向法国驻天津领事丰大业提出交涉,要求勘察为天津百姓屡屡指控的位于东门之外,运河西岸的“慈仁堂”。然而勘察的结果,看不出有剖心挖眼的迹象,天津百姓却认定是崇厚袒护洋人,因而仍旧聚集在教堂附近叫骂,由是引起法国领事丰大业的不满。丰大业其人,一贯蛮横,在天津又是飞扬跋扈惯了的,便腰挂两把盒子枪,鲁莽闯进三口通商大臣衙门,破口大骂。骂着骂着,不由分辨就开了一枪,吓得崇厚赶紧躲进签押房,只留下丰大业一个人,在客厅里咆哮。 这时名为“水火会”的天津民团,已聚集了数千人之多,呼声震天,群情聒噪。崇厚怕激出民变,硬着头皮出来,劝丰大业躲一躲,免得为百姓所误伤,然后派自己的马弁,强行护送他们出门。衙门外面的百姓,看见丰大业出来,全都怒目而视。这时接了消息匆匆赶来的知县刘杰正好来到,丰大业一见,抬手又是一枪,结果打伤了刘杰的仆人。 刘杰在天津百姓中,官声是极好的,众人一见丰大业竟敢当着众人的面开枪,这不是欺负人吗?于是汹涌而上,混乱中将他和他的秘书西蒙,一起打死。 然而动乱却不过刚刚开了个头,水火会得着消息,鸣锣聚众,号召了总有上万人,先涌到通商衙门东面的天主堂,杀了两名教士,放火烧了房子;再涌向法国领事馆,杀了丰大业的另一个秘书汤玛生夫妇。最后,愤怒的民众涌出东门,冲入慈仁堂,杀了十多名“贞女”,把“贞女”教养的一百多孤儿放了,然后放一把大火,烧了教堂。 整个天津城,顿时成了一口煮沸的油锅。等到事情平息后,才知道有三个俄国人,也被误认为是法国人,遭了池鱼之殃。可想而知的,英国和美国的六座教堂,也因为天津百姓分不清什么天主教、基督教,而一同被焚烧。至于教民,死的人数,总在三十多人以上。 这一下,麻烦大了,法、英、美、俄、比、西和普鲁士七国驻华公使,联名向总理衙门提出抗议的照会,同时英国与法国的兵船,也纷纷集结在天津大沽口和山东烟台两地,形势极为紧张。朝廷六百里加紧递达保定,命曾国藩火速赶往天津,处理此案;而朝中的“清议”,则以为洋人欺人太甚而民气可恃,不如借着天津百姓的义愤,就此开衅,把洋人赶出大沽口去。 曾国藩听说后,十分反感:“如今的国力,平洪杨、平捻,已经掏空,再也经不起折腾了。一味说这些不负责任的话,什么意思?难道要像咸丰十年那样,让皇上再逃到热河去吗?” 这话传回京城,翁同龢在弘德殿,第一个就表示不赞同:“天津百姓望曾帅如大旱之盼云霓,曾涤生这样说,还有没有良心?” 李鸿藻对曾国藩,当然也有看法,但是和翁同龢的心存不满,一遇机会便加诋毁不同,而是不满意湘军的暮气日重。 “曾涤生,”他摇摇头,“像这个样子,总有一天要酿成大患!” 然而“清议”的放言高论于事无补,只会使事情更加复杂化。法使罗叔亚则一天一趟三口通商衙门,词气神色俱凶悍无比,最后竟然递了中文照会,要求缉拿天津知府张光藻、路过天津的记名提督陈国瑞和知县刘杰抵命,立即就地正法。 这不是蛮不讲理吗?看样子非打不可了!然则又拿什么来打呢?十年前,英法联军打进来时,还有僧王和胜保在前阵抵挡,恭王和桂良主持抚局,文祥办理军饷以及京师城防,犹不免一败涂地;于今只刘铭传的部将丁寿昌带领的三千人马,移驻天津附近的静海,要打,也顶多能为两宫和皇上腾出一两天的功夫来,让他们收拾细软,逃往热河罢了。 再往下想,打入北京,最后还是要和。当年英法联军一把火烧了圆明园,先帝虽因此急忧攻心,病势加重而“弃天下”,但圆明园毕竟是离宫别苑,若是这一次,让法国兵打到紫禁城里来,在大内放上一把野火,连太庙一起烧掉,那时打亦不能,和亦难求,岂不是要亡国? 因此曾国藩越发坚定了无论如何,绝不开衅的决心,拟了一个折子,将洋人的照会,原封不动地一起递了上去。 而在朝中,李鸿藻还在力主“民心不可失”,由于拉拢上了翁同龢,加以有清议和醇王的支持,说出话来,就有些无所顾忌: “我看,不能一味委曲求全。丁宝桢给臣来信,对天津教案,有这么两句话,臣请上达天听。”说着,以极清晰的语调,一字一句道:“‘倘或其曲在彼,衅非我开,则用兵亦意中之事。” 不想他话音刚落,宝鋆就顶了回去:“丁日昌也给奴才来信,说是无论如何,总宜保全和局为要!” 宝鋆是满族,所以自称“奴才”。 “臣有话说!”翁同龢跪直了,大声道。 慈禧太后不耐烦了,问:“你有什么话?闹教案闹成这个样子,你们还要闹意气吗?” 她决定叫“大起”。养心殿地方太小,太后又不能出临外朝,于是地方选在乾清宫的西暖阁。奉召的一共是十九人,分为四个部分:第一是亲贵,惇王和孚王;第二是重臣,官文、瑞常、朱凤标和倭仁四相,以及以恭王为首的军机四大臣;第三是近臣,御前大臣醇王、景寿、伯彦讷谟诂,弘德殿行走翁同龢、桂清、广寿;第四是掌管洋务的总理大臣,董恂和毛昶熙。除了孚王之外,其余的十八人,都在近午时分到了乾清宫,由惇王带班,进殿行礼。 军机大臣跪在东边,其余的跪在西边。 乾清宫是天子正寝,在康熙以前,皇帝临朝听政,岁时受贺赐宴,以及日常召见臣工,都在这里,是内廷规制最为宏伟的一座宫殿,广九楹,深五楹,象征“九五之尊”。中间三楹设宝座,楣间一块“正大光明”匾,为顺治所题。自康熙末年闹出“夺嫡”纠纷之后,从雍正开始,朝廷废除了立储制度,皇位的继承,由皇帝御笔书名,锦盒密封,这个锦盒就藏在“正大光明”匾额的后面。 分班行了礼,所有的太监都退出了殿外,这时慈禧太后才用低沉的声音说:“天津的教案,谁想到会闹成这个样子!现在法国人横得很,曾国藩的折子,想来你们也都看过了,要办地方官,要搜拿杀洋人的百姓,我们姐妹,也不敢就这么做主,所以把大家找了来,听听你们的意见。” 按位分之尊,第一该是惇王说话:“曾国藩上这么个折子,也是不得已,不过,民心要紧,失了民心,也是不得了的事情。” 这不是废话吗?所以慈禧太后不打算理他。 “民心宜顺!”醇王很激动地接上去:“张光藻和刘杰,平日官声都不错,怎么能洋人说惩办就惩办了?至于陈国瑞,他不过路过天津,替义民说了几句话,正见得他忠勇性成,对这样的人,若还要法办,不是没有天理王法了吗?” 陈国瑞在醇王主持的神机营当差,是醇王的心腹爱将,所以拿到曾国藩关于处理天津教案的意见,醇王气愤得不得了。 看醇王咄咄逼人的样子,慈禧太后知道,今天若是由他去说,引出“主战”的论调来,就无法收场了,所以赶紧截住他道:“洋人蛮横无理,这个仇世世代代,都要铭记于心。不过皇帝还小,总得从长计议才好。” 军机和总理衙门,都听出了她话中“主和”的意思,于是不再申辩。翁同龢看看再不说话,就没机会说了,便抢着道:“臣愚昧,张光藻和刘杰,官声一向很好,似乎不宜加罪,曾国藩的这个折子,到底是向着谁?” 这是指曾国藩和崇厚会衔的“教民剖心挖眼,戕害生民之说,多属虚诬”,奏请“布告天下,咸使闻知,一以雪洋人之冤,一以解士民之惑,并将天津道、府、县三员撤任查办,迨民气稍定,即行缉凶”的折子。 病中的恭王,有气无力地看了翁同龢一眼,无奈道:“不依曾国藩,此案只怕不能了结。” 由于各方意见僵持不下,接下来是长时间的沉默。翁同龢觉得这正好是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就提高声音道:“臣以为,曾国藩所奏,请办地方官和缉凶两事,乃天下人心所系,亦是国法是非所系,臣请两位皇太后和皇上,从长计议,不必在仓促之间定议。” 翁同龢这话,等于是对先头慈禧太后“从长计议”一句的重复,所以主持总理衙门的董恂一听就烦了。本来慈禧太后已经打算准了曾国藩的奏,只要不开战就好,让翁同龢这么一闹,只怕又完了。董恂久为清议所指骂,而他对士林,也抱有很深的反感。最让他痛恨的,是近来不知什么人,为他安上一个“董太师”的外号。臣子而拟于董卓,这在雍乾年间,仅凭这一点,就能断送他一辈子的富贵功名。所以此时对翁同龢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话,就特别不能容忍。 “能从长计议,当然是好,”他昂起个脸,不冲御案,而是冲着翁同龢道:“只不知天津那里,能否给你这个功夫?” 眼看着又要流于意气,慈禧太后用略嫌厌烦的语气说:“今儿先到这里,都跪安吧——军机上先拟了旨来再说!” 自然是照曾国藩所请,这一场“大起”前后五刻多钟,群臣有跪不能起,汗湿重衣者。翁同龢下来之后,异常气愤,大骂“董太师”卖国。他对徐桐说:“董恂可恶,一味迎合曾涤生;曾相位极人臣,却不能为百姓做主,只怕一世清名,要毁于一旦了!” 徐桐的痛恨洋人,满朝皆知,对办洋务的董恂,更是恨之入骨。这时听得翁同龢的话,亦口沫横飞地骂道:“最好拿董恂派到天津,让洋人一枪打死才好。曾相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李芍农不是说他有‘刑杀’之相吗?只怕这回,真要死在菜市口了!” 李文田精于“子平之术”,同治七年,出京十七年的曾国藩进京,李文田在朝堂上见了他,大为吃惊。因为按照麻衣相法上的说法,曾国藩三角眼,倒吊眉,“目三角有棱”,是刑杀之相。谁想不但没死于菜市口,反而入阁拜相,让李文田十分想不通。 死于菜市口倒也不必,但因为三兄翁同书的事情,翁同龢对他一直不满,从心里盼望他能出点事情,解解心中的怨气。 然则一道专寄曾国藩,指示大计的廷寄尚未发出,罗叔亚的态度又起变化了。原来普鲁士新近和法国开了战,起因于西班牙发生革命,女王被废,预备迎立普鲁士王的一个亲族为西班牙王,法国的皇帝,老拿破仑的侄子,称为“拿破仑第三”的,表示反对。于是普鲁士王一怒之下,遣大将毛奇,领兵进攻法国。在大沽口的法国水师提督,因为国内有战事,必须待命,拒绝了罗叔亚的要求,也无论如何不肯开衅了。 曾国藩大大松了一口气,他虽然嘴里一再说不惜得罪清议,又说什么“眼前事大,千秋事小”,实际上却是既怕开罪清议,又爱惜千秋之名。这下好了,总算躲过去了。而朝中的主战派和天津的士民,却因为一口怨气无处可出,正好发泄到了他的头上。有的公然指责他卖国,有的写无头帖子对他进行辱骂,大致以前骂崇厚的话,现在都又骂到他的头上来了。态度最激烈的,是他在京的湖南同乡,甚至把他悬挂在湖广会馆的那块“道光戊戌科会试中试第三十八名进士、殿试三甲第四十二名,赐同进士出身”的匾额,也撤除了。 以曾国藩这样的德高望重,尚且被骂得狗血淋头,总理衙门和涉及此案的部院,自然更是深具戒心。所以当被曾国藩撤任的张光藻和刘杰,从天津解交刑部治罪时,刑部尚书郑敦谨,就让主管的直隶司郎中拒绝收领。而缉凶的事,也因无人愿意去冒这个天下之大不韪,最后拿了三十多名“水火会”的人冒名顶替,不了了之。 听说张光藻和刘杰解来刑部,翁同龢心有余悸地说:“大哥,你说,这个样子,往后谁还敢做外官?” “叔平,”看翁同龢又要发牢骚,朱学勤急转直下地说:“这些都不去谈它了,还是商量明天去醇邸祝贺的事要紧。” 是去祝贺醇王府添丁。醇王已有了一个儿子,新生的这个虽是行二,却是嫡福晋所出,而嫡福晋是慈禧太后的胞妹,这在身份上就大不一样了,所以车马喧阗,贺客盈门。跟皇帝一样,这个新降生的小皇孙,应该是“载”字辈,取名第二字应该是“水”字旁。宗人府由醇王府所在的太平湖得到启示,从《康熙字典》里找了个很特别的“湉”字,取名载湉。“湉”是安流的样子,这不仅正切“太平湖”的涵义,也切合载湉的出生地,醇王府槐荫轩前那一片红莲翠叶,波光如镜的景致。亲贵宗室,各衙门的堂官,自然要送礼致贺;而南书房、上书房的翰林和翰、詹、科、道中的名士,以及军机章京,醇王都预先派人打了招呼:只管来饮酒听戏好了,不受礼。 翁同龢到的时候,李鸿藻已经坐在那里了,是与一班名士混在一处。上年慈禧太后老母,承恩公惠澂夫人过世,他没有到场,惹得慈禧太后大为不满,这回他可不敢假清高了。按李鸿藻军机大臣的身份,本应该是坐在亲贵大臣们中间的,但他似乎不愿夹在那帮宝石顶子和红顶子堆里,特为来到名士堆里凑热闹。如今名士为首的是潘祖荫,接下来当仁不让就是翁同龢了,然后才是张之洞、李文田、黄体芳、陈宝琛、汪鸣銮、吴大澂,还有旗人中的宝廷。所以翁同龢很是爱惜自己的羽毛,这样的场合,说话做事都很有分寸。 名士们正在谈论一个前辈名士龚定盦。 在这里谈论龚定盦,正应景。醇王府的旧主是道光年间的贝子奕绘,奕绘的侧福晋就是有名的满族词人西林太清春,传说中,与龚定盦有过一段孽情。定盦诗中“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送与缟衣人”,写的就是这座朱门里的故事。 “如今有个人和定盦很像,今天也不知来了没有?”潘祖荫问。 “谁啊?” “李慈铭。” “怎么着?听说又没中?”席间不知谁问。 李慈铭去年回浙江乡试中了举,今春会试,却名落孙山了。 “坏了!”翁同龢说,“这下又要有人挨骂了,龚定盦会试中了,还要大骂房官,李慈铭不中,他那一房的房官,还不让他骂个狗血淋头?” “没骂,是不足骂。”张之洞笑道:“他的卷子落到了霍穆欢的手里,霍某人哪里看得懂李莼客的卷子?” 李慈铭字莼客。霍穆欢是内务府副理事官,大字识不得一箩,这样的人居然也能放了考官,真是咄咄怪事。 “若是兰公入闱,这样的事是绝不会有的。”翁同龢恭维说。 自倭仁四月二十一日病逝,李鸿藻已隐隐然为士林推为“正学”宗师,算是正式接了倭仁的衣钵。而弘德殿,两宫皇太后也已经传谕无庸添人,责成李鸿藻、徐桐、翁同龢三人,尽心辅导,实际是寄希望于李鸿藻。以帝师而为枢臣,身份尤自不同,转眼天子门生再亲了政,自己在枢廷的位置,就更加不一样了,所以此时李鸿藻就不愿多话,由众人七嘴八舌去议论,闭了眼睛养神,只偶尔敷衍敷衍身边的翁同龢。 时值五月下旬,春光一天天老去了,连着三天,皇帝因伤风没有书房,翁同龢正好忙里偷闲,侍奉久病初愈的老母,到城外龙树寺去看新绿。说是说新绿,其实漫山遍野早已是繁花满眼,绿阴遍地。母亲久未出门,一路上兴致很高。只是城外风大,翁同龢担心她喝了风,再有反复,只在龙树寺略坐了一会儿,和老和尚说了一会子话,饮了他新焙的山茶,就匆忙回来了。 不想回来就不好。先是咳嗽,接着烧了起来,把翁同龢吓坏了。依然是请顾肯堂来诊脉,看了后说是不要紧,翁同龢这才算把一颗心,放了下来。 “你慌什么?”许太夫人啧他道:“别我一有个头疼脑热,你就弄得满宅子不安。” 七月初三,吏部有命,翁同龢擢拔为内阁学士。这就是从二品了!自同治五年二月,擢授詹事府右中允起,前后不过六年的功夫,翁同龢已经从正六品一跃而为从二品,速度之快,远远超过了他中状元以后九年之中升官的所有人。而且内阁学士已与六部侍郎同阶,一向是翰林官转迁卿贰大员的必经之路,一旦到了这一步,出路就宽了。这当然是值得庆贺的事,然而翁同龢因为母亲的病一直不见好,自己累得肝气又犯了,胸膈间隐隐作痛,对前来祝贺的人,就没有精神应酬,拿喜庆之气冲淡了不少。 这些天,陆氏特为煮了焦米粥,让他当茶喝,说是可以通气,然而喝下去却并不见好。即便这样,翁同龢也还是每晚在母亲的床前搭铺,以夜间方便侍候。 翁同龢至孝。 五月初那趟龙树寺之游,令他很是失悔,自那以后,母亲的病就一直没有好。这让全家都提心吊胆,翁同龢每天退值回来以后,就忙着请大夫、诊脉、抓药、熬药,换了几个人,十多个方子,总是反反复复,一天好了,一天又重了。几个月下来,翁同龢瘦了十几斤。入九之后,翁同龢毅然递了“开缺养亲”的折子,准备一请下假来,就一心一意,在家中侍奉老母。 时令已经进了腊月,快过小年了,翁家的小年是很当回事的,所以上上下下都张罗得不轻。二十一这一天,已经昏睡了好些天,几乎水米没粘牙的老太太,突然坐了起来,说是想吃南边的鱼汤白菜粥。 “我今儿觉着很好,胃口也开了。” 翁同龢高兴得都不知怎么好了:“快、快!给老太太熬粥,看来赵朗甫的方子管用,这不是要好起来了么?” 十七那天,刚换了赵朗甫来诊脉,下了以术苓、甘桂汤为主的药方。然而陆氏却觉得不是好兆头,不过也不敢明说,只悄悄预备着。 这天夜里,母亲一直不愿躺下,而是拥被而坐,与翁同龢说话。 “阿甫,你做人,是做得好的,这一点娘能放心,就是有时候,太优柔寡断了!” “是!儿子记下了。” “娘这一辈子,没有什么亏心,就是你三哥,走到了娘的前头,什么时候想起来,娘都心疼得不能行。” 翁同龢黯然。三哥翁同书病殁在花马池,也是他的一大隐痛,使他一生对“外放”都产生莫名的畏惧。 “阿源那里,你要多操心,多想想你小时候,你三哥怎么待你。” 这话很重,翁同龢跪下了:“娘!阿源,您尽管放心!” 然则怎么放心呢?阿源的羊角风越犯越重,近来生活已经不能自理。然而翁同龢也只能这么安慰母亲。 “从我嫁到你翁家,就看见翁氏一门人只做好事,不做坏事,你祖母那个人,一辈子行善,这才有了你们翁氏一门人的今日。所以你要问娘有什么话,娘是没有,娘只一句话:心心念念,做个好人!” 听母亲这样说,翁同龢有些恍惚,他至今还能记得张氏祖母慈眉善目的样子,记得父亲跪在她的床前,俯首聆听她的教训。 翁同龢隐隐觉得不祥。老太太一口气说到这里,已经喘息得不行了,但是仍不愿歇着:“家里所有的文书纸札,都在床头的拜匣里,娘是不能再为你操心喽,往后的日子,就要你自己过喽!”说着,自己往后仰了仰,是要躺下来。 翁同龢知道母亲这是在交代后事,一边给她掖被头,一边眼泪就流下来了。 “老爷,”陆氏进来了,一边为婆母换汤婆子,一边劝翁同龢道:“你去靠一靠吧,屋里厢有我。” 翁同龢不理她,只摆了摆手,让她出去。夜深了,四周很静,能听见母亲喘息的声音。他不想任何人,来搅乱他和母亲之间的安宁。到得天快明时候,母亲突然坐将起来,要吃麻花。 翁同龢的心一阵狂跳,他听人说,久病的人,若是突然想起要吃什么平常日子不想吃的东西,情形就很不妙了。他有些惊慌,一边吩咐下人赶紧去街口铺子等着,一待开门做生意,就拿麻花买回来;一边派人套车去接赵大夫。 然而太晚了!等赵朗甫来了,开了方子,再去同仁堂抓了药,煎出来,母亲已经汤水不进。 “娘!娘!”翁同龢手里的汤碗“啪”得一声摔得粉碎,随着他的哭声,南横街翁府,顿时哭声震天。 这一天,是腊月二十四,北方的小年。 “娘啊,娘啊,麻花买来了,娘你老人家睁开眼,看一看我……” 朱学勤最先到了,一进灵堂,就“扑通”一声跪下来,恭恭敬敬行了孝子的大礼。 翁同龢跪着还了礼,哭着喊了一声:“大哥!” “叔平,千万节哀顺变。六爷让我带话,他要过来祭奠。两宫皇太后说了,书房里不用添人,等着你出来。”六爷是指恭王,显而易见,这是希望他“夺情”,只穿孝百日。翁同龢当然不能表示同意,但此刻也不便说什么,就装作没有听见。 说话间,闻讯赶来的吊客已经络绎不绝,一时南横街车马纷纷,翎顶辉煌,这中间最引人注目的,当然是宫里头派来的人。两宫皇太后特遣孚郡王奕譓前来致祭,赏银两千两治丧。这是殊荣,一方面是出于对翁同龢帝师身份的重视,一方面也是想以此来拘住他的情面,好商量“夺情”。意会到此,翁同龢不由得心生警惕,知道往下怕是要有麻烦。 果然,孚王来后第三日,恭王车驾煊赫地前来致祭了。 翁同龢想起李鸿藻的母亲姚太夫人去世,也是恭王亲临祭奠,就也学着李鸿藻当年,在大门外跪接的时候,做出跪都跪不住的样子,看上去格外忧思恍惚。 “叔平!圣母皇太后听说后,忧心得很,书房正是吃紧的时候,无论如何,你不能再学李兰荪!”恭王开门见山地说。 翁同龢先趴地上,碰了一个头,表示谢罪,然后字斟句酌道:“圣母皇太后对臣的爱重,臣粉身碎骨无以报答。只是王爷,贪位忘亲,历来为汉大臣所不齿,家母之丧,我若是只穿孝百日,王爷,不说将来,就是眼下,同龢还能立足于士林吗?” 恭王无奈地看看他,无限困惑道,“翁同龢,你们汉人的这些个规矩,怎么就不能改一改啊?” “请王爷转告两位皇太后,无论怎样,同龢都只能待三年之后,勉力图报了!” 恭王来时,原就没指望能留住他,有李鸿藻的先例在,弘德殿的师傅,谁也不敢冒这个天下之大不韪,所以也就不再多说。 “那么叔平,无论如何,三年之期满了,就早点回来,皇帝昨儿还说:翁师傅回南了,也不用添别人,还是翁师傅的书讲得好。” 听得这话,翁同龢是真正地感动了,他伏地叩了一个头,哽咽着说:“请王爷转告皇上,臣一定尽早转来,也请皇上,功课上头,自己抓紧了!” 接下来的几天,先是礼部尚书万青藜带着礼部司员十人,鸿胪寺六人前来公祭,由此开始,国子监公祭、贵州小门生公祭、山西小门生公祭、陕西小门生公祭……臣门如市,翁老太太真正是极尽身后哀荣。到了正月十九日,正式开吊那一天,竟然一下子来了有二百人之多,各人带来的车马仆从,把一条南横大街,挤得水泻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