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卷·钗头凤】 第1章 侯门一入深似海(1) 岁寒,大雪。 水琳琅面无表情地坐在奁台之前,青黑色的黛笔淡淡扫过她的蛾眉,她望着自己映在菱花镜里的容颜,精雕细琢的五官,仿佛妙手天成,一切无可挑剔。 这样一张脸,曾经给她带来无数的荣耀和骄傲,但是,如今她却恨透了这样一张脸。 因为这样一张脸,她要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据说,他是潋滟山庄未来的接班人,已经有了一房妻室。 潋滟山庄,苏家,是继当年的周庄沈家之后,如今的大明首富。潋滟山庄和当年的周庄一样,都在苏州,当年苏州三分之一的土地属于沈家,如今民间传言,苏州的苏,就是苏家的苏。潋滟山庄一句话,凡在生意场上打滚的人,谁敢说半个不字? 而她,只是西北边陲区区一个镖局走出的姑娘,更没有资格说不。 何况,潋滟山庄对她家还有大恩。——所谓大恩,也不过是潋滟山庄一句话的事情。那年,她的父亲丢了一次大镖,按照契约,镖局要给双倍赔偿。当时镖局的生意刚刚起步,根本支付不起这么巨额的赔偿。恰逢潋滟山庄的冯夫人来到西北,出面说了句话,雇主不但没有要求赔偿,倒向她的父亲赔了许多小心。 潋滟山庄的金面,谁都要给,上到官府,下到平民。 “小姐,你还满意吗?”给她化妆的侍女朱薙将她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要到苏州,还远得很,何必现在就开始忙活?” 朱薙好脾气地笑了笑:“小姐,大喜的事,自然要打扮得喜庆一点出门,讨个吉利的说法。——胭脂够不够?要不要再上一层?” “不必,这就向二老话别吧!” 水龙吟、穆四娘笑得合不拢嘴,对于他们而言,他们的女儿能够进入潋滟山庄,即便给人作妾,也是天大的荣耀。 不知是不是天气的缘故,她忽然觉得这个家十分冰冷,她没有多余的话,走出长风镖局的大门。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她抬眼望向江南的方向,视线却被大雪覆盖的连绵起伏的山脉阻隔,她看不见自己终要归宿的地方,也看不见自己的未来。她从未离开自己的故乡,从未离开头顶的这一片蓝天、脚下的这一片黄土。不想,这一次离开,竟要将自己的根带过去。 和朱薙一同陪嫁的耘姑说了一句:“小姐,时候不早了,上车吧!” 她回头朝着站在门口的爹娘拜了一拜,这才登上马车,接着耘姑和朱薙也坐了上来。马车缓缓前行,赶车的苍头一边挥舞着鞭子,一边闲适地哼起西北民歌。前面开路的是长风镖局的两个镖师,骑着高头大马,队伍的后面押着她的一车嫁妆,这是长风镖局刀口上挣下的大半积蓄。 “小姐,你看镖头对你多好,给你置了这么多的嫁妆,你即便到了潋滟山庄,也不会叫人看轻了。” 她望了一眼说话的耘姑,却没有言语,莫说这些嫁妆,只怕整个长风镖局,也不在潋滟山庄眼里。 行了一程,队伍忽然停了下来,耘姑掀开红缎车帘,问道:“怎么回事?” 一个镖师掉转马头过来:“前面有位妇人要见小姐。” 水琳琅走下车去,看到眼前站着一位四十上下的妇人,头簪大红绒花,身穿大红通袖长袍,打扮得比她还要喜庆。 “你是何人?” “我叫铁红娘,洞主派我前来提醒姑娘一句,切莫不要忘了自己的使命,否则,你那位情郎将要被蛊虫啮烂五脏六腑。” 水琳琅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你是白骨洞的人?” “姑娘不必害怕,只要你能带回聚宝盆,我们就会放了你那位情郎,而且替他解了身上的‘九回肠’之毒。” “我要见萧郎。” “等你带回聚宝盆,自然能够见到他,何必急于一时?”铁红娘似在安慰,又似在威胁。 水琳琅握着手中半块勾云纹的羊脂玉璧,一颗芳心默默往下沉落,是的,以她倔强的性格,决计不能这么轻而易举地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 一切,只是为了她的萧郎! …… 渐行渐远,车轱辘的声音仿佛碾过她的心尖,这一路她都沉默寡言,只是沉浸在自己纷扰的心事里,像是强风高澜湮没她的呼吸。 她,几乎无法呼吸,觉得心口好痛。 耘姑以为她是第一次做新嫁娘,心生压力,笑呵呵地拉着她的手:“小姐,咱们做女人的总要经历这一时节,你也毋须太过紧张。——前面就是枫桥镇了,咱们先在枫桥镇对付一宿,明日叫人到潋滟山庄通个信儿,自会有人来接咱们。” 枫桥镇就在苏州城外西南五里之处,是个水陆交会的要道。镖师寻了一家体面的客栈,朱薙搀着水琳琅下车,先带她到了上房休息。 南方天气暖和,苏州今冬尚未下雪。她自小就随父亲习武,远比常人更不惧冷。脱了外面裹的一领青狐裘,换上一件苹婆色抹棱妆花小夹袄,向朱薙道:“你去问问,枫桥镇可有什么寺庙,我想去上香。” 朱薙出去问了客栈伙计,回来说道:“此处有座寒山寺,甚是出名,小姐若想出去散心,奴婢和你一同前往。” “也好,天色尚早,咱们出去转转。”取了白蟒皮鞭,挂在腰间。 “小姐,青天白日,你带这家伙什做什么,还怕遇到山贼把咱们给掳了吗?” “带着家伙什,总让人觉得安心一些。”前路茫茫,她不知自己的人生将有怎样的际遇,人生地不熟,她倚靠不了谁,只有自己给自己安全。 “到了苏家,你可不能再将这家伙什拿出来了,没得吓坏姑爷。” “偏你话多,要不你就替我嫁入苏家便是。” 朱薙吐了吐舌:“奴婢哪有这样的好福气?” 她在心里苦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深知,这个时节,她的苦是不合时宜的。 到了寒山寺,一向少读诗书的她,这才想起张继的《枫桥夜泊》: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她,此刻也仅仅是个客。 【A卷·钗头凤】 第2章 侯门一入深似海(2) 叫朱薙给寺里添了二两香油钱,自己来到大殿祈求菩萨保佑萧郎平安无事。却见一个小顽童蹿了进来,跪到她的身边拜了一拜:“菩萨保佑叮当被石灰迷瞎了眼,再也寻不着我,弟子小墨儿诚心祈求,若能得尝夙愿,一定给你烧大把大把的银票。” 水琳琅瞋目结舌,这世上竟然有人许这样的愿,不怕菩萨怪罪吗?再见那位自称小墨儿的小顽童,不过十一二岁的光景,头绑总角,穿着一领朱锦紫貂裘,虎头虎脑。最奇的是,他的鼻梁上面架了一副眼镜,玳瑁框脚,紫晶镜片。这小顽童的眼睛没有毛病,镜片是平面的,有钱人家常拿眼镜装饰门面。 水琳琅家里是做镖局生意,也算见过世面,有一次父亲给一户富商押镖,镖货之中就有一副眼镜,金边,黄云英晶磨的镜片,父亲告诉她,这是稀罕物件,贵重无比。 小墨儿的鼻梁不高,眼镜滑到鼻翼,他略带狡黠的目光便从镜框上方透了出来,落在水琳琅的脸上,忽地惊叫一声:“小曼姐姐!” 水琳琅环顾左右,没有旁人,指着自己的鼻尖:“你在叫我?” 小墨儿惶遽地点了点头,又迅速地缩到一旁。水琳琅被他搞得莫名其妙,柔声说道:“***,你怎么了?”伸手要去扶他。 他又惊叫一声:“你别过来!” 水琳琅被他吓得不敢动弹,想是这孩子得了什么怪疾,为什么平白无故地大呼小叫?却见他的嘴里忽然飞出一口唾沫,水琳琅猝不及防,额头被他吐个正着。 水琳琅的脾气立即就上来了,叫道:“你是谁家的孩子,有没有人管了?” 小墨儿拍拍屁股,从地上爬了起来,绕着水琳琅转了一圈,仍是不敢过分靠近,奇怪地问了一句:“你怎么还不变羊?” “啊?” “是了,想是我的口水不够。”说着又往水琳琅身上狂啐唾沫。 “欸,你再朝我吐口水,我就打你喽!”要是自家的弟弟,她早就拿鞭子伺候了。 “奇怪,你怎么还不变羊?” “我为什么要变羊啊?!”水琳琅气急败坏。 小墨儿又要吐口水,但是发现自己的口水刚才已经吐得差不多了,一时口干舌燥,分泌不出新的津液。却见他的跟班叮当寻了过来,忙道:“叮当,快,借我一点口水!” 叮当吃了一惊:“少爷,你越来越恶心了。” 小墨儿从袖中掏出一柄象牙骨折扇,狠狠敲他一个脑袋:“我叫你拿口水吐她!”说着折扇一指水琳琅。 “好端端的,干嘛吐人口水?”叮当要比小墨儿年长三四岁,也知礼得多,朝着水琳琅抱歉一笑,“姑娘,你别介意,我家少爷惯会胡闹。” “谁胡闹了,她是鬼!”小墨儿又催着叮当吐口水,“快,拿口水吐死她,宋定伯捉鬼就是这么捉的!” 水琳琅总算明白过来,这小顽童为什么会做出一连串这么奇怪的举动,合着是把她当成了鬼,一时好气又好笑。 “少爷,朗朗乾坤,哪来的鬼?你看,这位姑娘脚下还有影子呢!再说,这是佛门圣地,哪个小鬼敢闯进来?”叮当深知这位小祖宗死心眼,要不和他解释清楚,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小墨儿拖着肉嘟嘟的双下巴想了一下,又说:“可是,她要不是鬼,为什么长得这么像死去的小曼姐姐呢!” “虽然我没见过顾家那位小姐,但想天下相似之人何其之多,这位姑娘和顾家小姐就算相似一点,也没什么奇怪的。” “嗯,算你说得有理。” 叮当松了口气,总算搞定他了,说道:“少爷,咱们溜出来也好一会儿了,是该回去了,否则夫人又要责罚了。” “怕什么,反正每次被责罚的都是你。” “少爷,你就当可怜可怜我这做下人的吧,上次挨的板子,现在我屁股还疼着呢!”叮当可怜兮兮地哀求。 “抓到我,我就跟你回去!”一溜烟又跑出大殿。 “少爷,少爷!”叮当急忙追了上去。 水琳琅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么调皮的孩子,他的爹娘指不定多头疼呢!又想起自己的弟弟水中天,也和小墨儿一般大小,却比他懂事乖巧多了,小小年纪,就已帮衬家里打理镖局的细琐之事。有时,她这个做姐姐的和他比起来,都觉得有些惭愧呢! “小姐,你在想什么呢!”朱薙走了过来,打断她的沉思。 水琳琅微微回神:“噢,刚才遇到一个小顽童,吐了我满身的口水。” “谁家的孩子呀,这么没有教养?” “不要提他了,咱们走吧!” 出了寒山寺,一看时间尚早,二人又在山野之间信步游玩。江南富庶之地,不似西北贫瘠,就连山水也多了一分贵气。虽值寒岁,山间依旧草木葳蕤,远远地望见前方一片梅花盛放。 朱薙惊喜地叫道:“小姐,好多的花!” 也不知谁家的梅林,种了好大一片,暗香疏影。红的是宫粉梅,就像女儿腮边的胭脂,显出几许羞涩;白的是玉蝶梅,洁白如玉,恍若出尘仙子,落落大方。花枝红线系着一只只小小的护花铃,一阵冷风吹过,响起悦耳清脆的铃声。 朱薙欢呼雀跃,西北苦寒,却也不是没有花,但她确实没有见过梅花,何况是这么一片大规模种植的梅花。 她折了一根梅枝在手,放到鼻端嗅了一嗅:“嗯,好香,小姐,你来闻闻。” 忽听梅林深处一阵呼救之声传来,水琳琅摘下腰间的白蟒皮鞭就要上前看个究竟,朱薙急忙将她扯住:“小姐,你别多管闲事。” 水琳琅不管朱薙劝阻,执意上前,却见两个大汉手提雁翎刀,追着叮当和小墨儿乱砍,刀刀不留情面,不像劫财,倒像害命。 叮当抓着一根木棍手忙脚乱地抵挡,小墨儿顾自抱头鼠窜,边跑边叫:“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天兵天将快来救我,我若脱险,必定给你们烧大把大把的银票。”慌不择路,一头撞入水琳琅的怀里。 【A卷·钗头凤】 第3章 侯门一入深似海(3) 身后一个大汉已经拿刀砍到,水琳琅一把将小墨儿扯到身后,抬起一脚踢到大汉胸口。那个大汉立即跌了出去,另一大汉舍了叮当,举刀扑向水琳琅。水琳琅一鞭抽出,鞭上生满钩刺,啪的一声,那个大汉面颊立即出现一条血痕,火辣辣的疼。 水琳琅喝道:“何方贼子,光天化日竟敢图财害命,还有没有王法?!” 两个大汉一见水琳琅出手,知是一个练家子,不敢直撄其锋,相互对望一眼,撒腿就跑。 小墨儿大叫:“欸,两个贼子,有种你们别跑,留下来与小爷大战三百回合!” 叮当急忙奔了过来,拉住小墨儿打量一番:“少爷,你没受伤吧?” “笑话,本少爷这么英明神武,怎么可能受伤?”小墨儿一旦脱险,立即神气活现起来。 叮当心里悬着的石头登时落地,忙道:“是是是,少爷一贯的英明神武,刚才逃命的样子也是十分的英明神武。” 水琳琅扑哧一笑,这对主仆一唱一和,真是相得益彰的活宝。 叮当朝着水琳琅作了一揖:“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水琳琅忙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毋须客气。” 小墨儿大摇其头:“此言差矣!我瞧这路就很平,你哪里见到不平了?再说,你明明拿的是鞭子,为什么要说拔刀相助呢?不通不通,狗屁不通!” 明明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顽童,却要装模作样模仿大人摇头晃脑地说道理,水琳琅觉得好笑,伸手轻轻扭了一下他粉嫩嫩的小脸蛋:“是是是,就你说得有道理,行了吗?” 小墨儿拍开她的手,悻悻地说:“你干嘛调戏我?” “我哪有调戏你?” “就有!你刚才明明摸我脸了!” 水琳琅越发觉得好笑:“摸一下怎么了,还要给钱吗?” “你不是我娘,又不是我娘子,你凭什么摸我?” “我就摸你!”水琳琅作势又要拧他脸蛋。 小墨儿吓得急忙向后跳了一步,叫道:“不知羞耻的女色狼!” 朱薙看不下去:“欸,小家伙,我家小姐刚刚救了你的命耶,你说话能不能客气一点?” 小墨儿一本正经地说:“救命归救命,调戏归调戏,一码归一码,你不能因为救了我的命就来调戏我,我也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岂能容得你们这般肆意地轻贱?想当年,我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蛟龙……” 叮当头疼不已:“少爷,够了,我听不下去了。” 水琳琅望向叮当:“对了,刚才那两个贼子为什么追杀你们?” 叮当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我以为他们要钱,给了他们银子,他们也不要,执意要取我和少爷性命。” 小墨儿冷笑一声:“这有什么稀奇,他们一定瞧我生得英俊,生了嫉妒之心。” 水琳琅真受不了他,说道:“你好英俊吗?也不害臊!” 朱薙扯了一下水琳琅:“小姐,咱们回去吧,别理这小顽童。” 小墨儿叫道:“你们就这么一走了之吗?” “要不,你还想怎样?”朱薙微微动气,明明对他有恩,现在搞得仿佛欠他几百两银子似的。 “摸了我,难道就不用负责吗?” “你想怎么负责?”水琳琅觉得这小顽童有些好玩,饶有兴致地问他,不知他又会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这世上只有两个女人可以摸我的亲亲小脸蛋,一个是我娘,一个是我娘子。我已经有一个娘了,你要再做我娘,自然是不成的了。你只能做我娘子了。” “小家伙,你知道什么是娘子吗?” “自然知道,娘子就是和娘一样,都是一辈子要疼的人。” 水琳琅微微一怔,她没料到一个孩子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来,孩子最是天真无邪,心无城府,说出来的话,自然都是心里的话。 “等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娘子,希望能够记得自己今天说的话。”她又扭了一下他的脸蛋,转身和朱薙离去。 护花铃伴着风吟清凌凌地响了起来,不知为何,她的心里总是徘徊着小墨儿的那句话:娘子就是和娘一样,都是一辈子要疼的人。 她要嫁的这个男人,他会疼她吗? …… 潋滟山庄,四德大院。 冯夫人刚刚用罢早膳,吩咐丁妈撤了下去,却见濯香苑苏砚的贴身小厮玳儿急匆匆地赶了过来,气都喘不匀,丁妈忍不住呵斥:“见鬼的泼才,这般冒冒失失成什么样子?!” “玳儿,这么慌慌张张,可是濯香苑那边又闹出什么动静了吗?”冯夫人不慌不忙地端起桌边的金橘蜜茶。 玳儿急忙跪下:“夫人,小的该死,没有看住砚哥儿,他……他……” “他怎么了,你把话说清楚!”冯夫人被他半截话把心都提到嗓子眼,她深知她这个儿子是天生的情种,一心只对死去的顾家小姐念念不忘,就连家中的正室看也不看一眼。他是家中长子,肩负苏家开枝散叶的使命,这样下去可还了得?于是,她便思量着为他纳一房妾,他竟然和她顶撞起来,死都不肯纳妾,她只得命人将他锁在房里。听玳儿话里的意思,什么“没有看住砚哥儿”,她真怕这傻儿子一时想不开…… 冯夫人出了一身冷汗。 “砚哥儿……砚哥儿跑了……” “跑了!”冯夫人松了口气,但是怒火立即烧了起来,手中茶盏重重砸在玳儿头顶,淋了玳儿一头茶水,“你们这么多人看着,怎么就叫他跑了呢?”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又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笺,“这是砚哥儿留下的信。” 冯夫人一边拆信,一边扭头吩咐丁妈:“这件事千万瞒着老祖宗,你去余婆婆那儿知会一声,让她注意一些,一律拦住禀告此事之人。” 丁妈深知此事关系重大,老祖宗身体欠安,精神又是十分脆弱,再也受不了打击了。她忙放下手中的活,急急忙忙地赶出门去。 【A卷·钗头凤】 第4章 侯门一入深似海(4) 玳儿本想给苏砚送洗脸水,但是打开房锁,推开房门,半条人影也没看见。他的第一反应就是:砚哥儿跑了!要知砚哥儿拜过名师,练就一身本事,小小的房间原是困不住他的。再看到苏砚的留书,玳儿对自己的推测更加深信不疑,不禁慌了起来,看守苏砚的一众小厮也慌了起来,整个濯香苑乱成一团。 等到玳儿去给冯夫人报信,苏砚才从房梁上面翻了下来,小样儿,就这点本事也想困住他苏大少爷? 苏砚将蹑手蹑脚地摸出房间,沿着游廊迅速地溜出月洞,左右张望,哪边人少,就往哪边去。 却听身后轻轻响起一个声音:“你又要走了吗?” 苏砚差点没把魂魄吓了出来,转身望着一脸平静的舒盈春,她早就习惯了没有他的世界,或许,这句话说得自欺欺人了,她何曾真正拥有过他? 他的心,只在死去的顾小曼身上,人可以死,但是他对她的爱却不能亡! 她凄凉地笑了一笑:“相公,你就没有话对我说吗?” “我……我……”他张了张嘴,却又忽地低头,说不出一句话,或许,这个男人对她,始终存有一丝愧疚吧! 可她,得不到他的心,要他的愧疚又有何用? 她伸手替他整了整衣裳,冲他笑了一下:“瞧把你紧张的!——你要走多远,我都拦不住你,只盼你记得回家的路。” …… 朱薙又重新帮水琳琅化妆,镖师已往潋滟山庄报信,很快,她就要开始一段陌生而又崭新的生活。 这个素不相识的男人,他叫苏砚,她来苏州仅仅一天,关于他的传闻,就已听了满满一个箩筐。 什么七岁能算,八岁能诗,九岁能武,总之从小就踏商场、文坛、武林三大圈子,街头巷尾传得神乎其神,仿佛人人都是看着苏砚长大似的。又说他十七岁殿试钦点探花,御赐金陵第一才女舒盈春为妻,郎情妾意,云云。 水琳琅嗤之以鼻,要真郎情妾意,他又何必纳她为妾? 一阵箫声打断她的思绪,她起身推开窗户,看到窗下河面一叶兰舟顺流而下,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坐在船头,青丝嫳屑,手中按着一管翡翠玉箫,曲调十分悲伤,如泣如诉。 潋滟山庄的管家南药师带着一帮家丁正在对面岸上追赶,声嘶力竭地喊:“大少爷,留步,二夫人请你回去,纳妾的事情可以再行商量!” 苏砚兰舟顺风顺水,又有谙水的老船夫摇橹,南药师无论如何也追不上,立即吩咐家丁抢了几条乌篷船,赶了上去。 家丁为了争功,拼命划船,几条乌篷船相互碰撞,但是河道狭窄,相持不下,反倒白白将苏砚给放跑了。 水琳琅望着平静之后的河面,冬日的阳光软软地落下,波光粼粼。 …… 等到客栈的人都传开了,水琳琅才知刚才按箫之人就是她的未来的夫婿,苏砚。 可是苏砚已经跑了,而且还是逃婚! 这倒是她始料未及的事,她的愁云一时消散,没有苏砚,她就不能嫁了,这实在是个激动人心的消息。但是,新的忧虑又冒上心头,她要不能嫁,她又怎么进入潋滟山庄盗取聚宝盆? 等了半天,将近黄昏时候,潋滟山庄的管家南药师才来迎接他们。南药师赔了许多不是,但对苏砚逃婚的事只字不提,这对任何家庭而言,都是一件不光彩的事,何况潋滟山庄这样的大户人家。 潋滟山庄比水琳琅想象的要大许多,是个园林建筑群,楼台亭榭暗藏山水之间,游廊蜿蜒,幽径徘徊,奇花异草,数不胜数,要是无人带路,只怕很快就会迷失其中。 转朱阁,低绮户,终于随着南药师到了四德大院,冯夫人满脸堆笑,却不起身迎接,直直坐在大厅之上。 南药师:“夫人,水家的贵客都已请来了!” 冯夫人:“你先带其他人下去,我和琳琅有话要说。” 这位冯夫人曾经到过长风镖局两次,第一次就是帮长风镖局解决失镖危机的时候,当时水琳琅年纪尚幼,对她的印象已经十分模糊。第二次见面,却是今年春天的事,冯夫人端详了她的容貌半晌,连说:“像!像!像!” 三个“像”字,她就成了冯夫人钦点的、苏砚的妾! 水琳琅道了万福,冯夫人朝她招了招手:“琳琅,近前,让我好好瞅瞅。” 水琳琅趋步近前,冯夫人拉着她的手,细细地将她端详一回,对旁边的丁妈说:“丁妈,你来瞅瞅,这闺女生得可真俊俏。” 丁妈奉承地笑:“夫人的眼光向来不会错的。” “琳琅,你就先在府里住下,等到苏砚回来,我就立即安排你们成亲。”冯夫人虽然知道,苏砚逃婚的事情,外面已经传得满城风雨,平头百姓总是喜欢议论朱门大户,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添油加醋,津津乐道。水琳琅从外面来,只怕早已听到风声,冯夫人原不想瞒她,但若直言相告,又恐失了大户人家的体面。 水琳琅只盼苏砚永远不回来才好呢,她就可以拥有充分的时间探索聚宝盆的下落,说道:“一切听从夫人安排。”她早听说冯夫人是个厉害角色,是以听从耘姑教诲,在冯夫人面前尽量显得低眉顺眼,让她对自己没有防备。 “丁妈,你说将琳琅安排在哪个院子好呢?” 丁妈想了一下,说道:“按规矩,府里来了贵客,都安排在南院。但是水小姐与别的贵客又有一些不同,我看西面的螽斯馆空着好些年了,不如收拾出来让水小姐住进去。夫人,你看如何?” “既是如此,丁妈,这事就交你去办了。” 又问水琳琅:“琳琅,这次给你陪嫁、贴身伺候的人有几个?” “两个,一个是看着我长大的耘姑,一个是从小陪在房里的朱薙。”虽然有些寒碜,水琳琅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 “丁妈,再挑两个伶俐的小厮、两个乖巧的丫鬟,送到螽斯馆。还有,看看府里有没有会做西北菜的厨子,如果没有,就到外头物色一个,身家必须清白,手脚必须干净。 琳琅初来乍到,想来也无法适应江南的口味,让他在螽斯馆另起一个炉灶,琳琅想尝尝家乡菜,也可以时刻叫他做。” 冯夫人又将螽斯馆的其他事宜一一向丁妈交代一番,事无巨细,考虑周详,水琳琅站在一旁听着,心中暗暗佩服。 【A卷·钗头凤】 第5章 夜炙银灯帐中语(1) 水琳琅住进螽斯馆,将耘姑和朱薙都叫到自己身边伺候,镖师和随行的几个伙计,全部在南院里下榻。 冯夫人交代的两个小厮和两个丫鬟都已送了过来,只是会做西北菜的厨子一时无处物色。这也难怪,南北口味相差太多,要是西北厨子跑到江南,非得饿死不可。 晚膳是丁妈带人亲自送到螽斯馆的,都是地道的苏州菜,虽有口味清淡一些,但是水琳琅也能适应。 丁妈走出螽斯馆,身边的丫鬟愤愤不平:“这新来的水家小姐好不知趣,丁妈你给她忙前忙后大半天,她是新人第一天进门,按理应该给你打个赏钱。可她莫说赏钱,就是一口茶水也不给人喝,没见过这么小气的人。” 丁妈笑道:“他们西北没有这样的规矩,也须怪不得她。就是咱们江南,小门小户的人家,也没有这么些个繁文缛节。如今,她是夫人看中的人,恩宠正盛,你们都要醒目一点。” …… 夜,深沉。 水琳琅等到螽斯馆的下人全部睡下,这才换上夜行衣,包头蒙面,溜了出去。 她不知道苏砚什么时候会被冯夫人寻了回来,在他没有回来之前,她要尽快探索聚宝盆的下落。 聚宝盆,关乎萧郎的性命。 但是,潋滟山庄真大,她就像一只无头苍蝇乱转,无从下手,鬼知道聚宝盆藏在什么地方。 绕过一处太湖石堆叠的假山丛林,眼前出现一座巍峨楼阁,借着流水一般的月光,看到楼阁前面高悬一块匾额,上书“藏书阁”三个隶字。潋滟山庄,商贾之家,竟然治学严谨,家中建有一座这么大的藏书阁。这倒让水琳琅有些意外,看来潋滟山庄的家风,确实不是普通商户能够比拟的。 聚宝盆无价之宝,水琳琅虽不认为它会藏在藏书阁,但此刻毫无线索,也只有到藏书阁碰碰运气。念头及此,蹑手蹑脚地摸向藏书阁,却闻一声高喝:“前面是谁?!”左近花坳走出一队巡夜家丁,手中提着碧纱灯笼。 水琳琅慌了一下,只有打消潜入藏书阁的念头,拔足就逃。巡夜家丁一面敲锣打鼓地大喊捉贼,一面追赶,一面又去知会护院的武师。 水琳琅武功傍身,寻常角色倒也追不上她,但是潋滟山庄草木森森,幽径盘桓,水琳琅早已忘了来时的路。耳听身后追兵又到,不管三七二十一,翻入旁边一座大院。 …… 巡夜家丁就近请了燕子斜过来,他是潋滟山庄其中的一个武师,但也是冯夫人收的义子,底下的人大多叫他斜哥儿。 水琳琅躲在麒麟院的假山后面,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之声,门首的老苍头前去开门,燕子斜说了缘由,带人就要进来搜查。 一个妇人披衣走了过来:“斜哥儿,这吵吵嚷嚷的,到底出了什么事?” “萱妈妈,刚才府里出现贼子,到这附近忽然不见踪影,故此过来寻寻。” “贼子?!”萱妈妈吓了一跳,大户人家果然遭贼惦记,但是寻常贼子又岂能进得了防卫森严的潋滟山庄? “贼子来历不明,不知有何图谋。——墨哥儿睡下了吗?” “墨哥儿刚刚睡下,他的梦轻,你们动静细致一些,莫要将他吵醒。” 燕子斜点了点头:“萱妈妈,我会意的。”将手一挥,带人进院搜查。 水琳琅慌不择路,穿过抄手游廊,蹿入垂花门。麒麟院的下人早被惊醒,侍女叮咚看到一个黑影闪过,叫了一声:“谁?!” 水琳琅一言不发,翻上屋檐,来个“倒垂珠帘”。叮咚看不到人,以为自己睡眠未饱,神志尚不清醒,出现错觉。揉了揉眼,也不怀疑,走出垂花门,看看外面什么动静。 但见燕子斜已经带人进来,水琳琅当机立断,扑入旁边房间,将门掩个结实,心脏犹如鼓点一般,跳个不停。外面脚步声动,水琳琅慌忙折入里屋,灯火明亮,却听一个小儿声音:“奶娘,我要嘘嘘!”掀起芙蓉帐,就要下床,抬眼看到一个黑影,差点就要叫出声来。 水琳琅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捂住他的嘴巴,定睛一看,失声叫道:“小墨儿!” 小墨儿也觉得这声音十分熟悉,但水琳琅面蒙黑布,一时也不知她是何人,想要开口去问,无奈嘴巴又被捂住。 燕子斜到了房间外面,吩咐家丁其他地方搜查,只和萱妈妈走了进来,生怕吵醒小墨儿,脚步放得极低。水琳琅抱着小墨儿急忙滚入床去,拉起锦被连同小墨儿一起包在里面。 燕子斜外屋四处检查一番,没有发现,便到里屋而来。水琳琅的心脏起初跳得厉害,现在几乎要停止跳动了。 萱妈妈轻轻唤了一声:“墨哥儿!” 小墨儿的嘴巴被水琳琅捂住,只发出“唔”的模糊一声,萱妈妈只道他在睡梦之中的呓语,向燕子斜道:“墨哥儿睡着呢,外面地头空旷,想来贼子也不会躲在房间,等着咱们来抓。咱们再到外面找找,莫要在此吵醒墨哥儿!” 等到燕子斜和萱妈妈离去,水琳琅这才长长松了口气,忽地察觉小腹一阵温热,伸手一摸湿答答的,掀开锦被,自己衣衫下摆一片水渍。 此刻小墨儿忽然伸手将她蒙面黑布扯了下来,惊道:“娘子!” 水琳琅竖起一根纤指放在嘴前:“嘘!” “嗯,你不必‘嘘’了,我已经嘘出去了!” 水琳琅将手上沾到的水渍拿到鼻端嗅了一嗅,竟有一股尿骚:“你……” “嘿嘿,不好意思,憋不住了。” 水琳琅望着床铺、小墨儿的裤子,竟然没有半点湿意,唯独她的身上湿答答的,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为什么你的裤子不湿?” “我刚才是脱了裤子嘘嘘,当然不会湿了。” 水琳琅简直被她打败了,刚才自己抱着他躲在被窝里面,心思全在燕子斜和萱妈妈身上,丝毫没有注意这小顽童暗里做的坏事。 “娘子,你真好!”小墨儿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好什么?” “你这么大老远地跑来对我负责,我实在是受宠若惊呀!” “谁要对你负责?还有,我不是你的娘子,不要胡说八道!” “怎么,你摸了我就不负责了吗?你不是我的娘子,你干嘛爬到我的床上,还这么紧紧地抱着我?” 水琳琅看到自己依旧抱着他,急忙将他放开:“你嚷什么,小心把外面的人引了进来。” “你这坏女人,昨天调戏了我不算,今晚又爬到床上调戏我。你这女采花贼,你毁了我的清白,又不对我负责,我……我……呜呜呜……”说到最后竟然趴到绣花枕头上面哭了起来。 【A卷·钗头凤】 第6章 夜炙银灯帐中语(2) 水琳琅瞋目结舌:“欸,多大点事,你怎么还哭上了呢!” “你夺了我的贞操,又不肯对我负责,我能不哭吗?” 水琳琅无语,他的贞操也太脆弱了,生怕他的哭声把外面的人引了进来,急忙安慰:“好好好,小祖宗,我对你负责还不行吗?” 小墨儿立即破涕为笑:“骗人是小狗!” “也不害臊,说哭就哭,说笑就笑,没皮没脸。” “是呀,我是没皮没脸,你却是二皮脸。” “你讨打是不是?”水琳琅作势攥起粉拳。 小墨儿一点不怕:“打吧,打是疼,骂是爱,娘子打相公,天经地义。” “我不是你娘子。”水琳琅没好气地说。 “你说过要对我负责的,你想反悔吗?” “小孩子家家的,你懂得什么叫负责吗?” 这倒把小墨儿给难住了,爹娘没有告诉他什么是负责,给他授课的闻先生也没告诉他什么是负责,支支吾吾,一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水琳琅面有得色:“看,你什么都不懂,就管别人叫娘子,你这才叫不负责呢!” “那你告诉我,什么叫负责。” “这要靠你自己慢慢去领悟。” “我要是领悟出来,是不是可以叫你娘子?” “到时再说吧!” “那我现在叫你什么,我又不知道你叫什么。” “我叫水琳琅,你就叫我琳琅姐姐吧!” “可是‘璆锵鸣兮琳琅’的琳琅吗?” 水琳琅不知他引用的是什么诗文,又不肯让他看轻,茫然地点了下头。 “不瞒你说,我刚才梦见你了呢!” 水琳琅又来了兴趣:“你梦见我什么,是不是我变成妖怪把你吃了?”张牙舞爪地做出怖状去吓小墨儿。 小墨儿果然有些畏惧:“你再装神弄鬼,我就吐你口水了噢!” 水琳琅想到昨天寒山寺的事情,不敢吓他,她可不想被他尿了一身,又被他吐了一身。也不知他哪来的奇思妙想,吐口水能够捉鬼吗? “欸,你还没说你梦见我什么了呢?” “自从昨天你摸了我之后,我就开始想你了,我想去寻你,但我不知道你住哪儿。昨晚睡觉我就梦到你了,我问你住哪儿,你也不肯告诉我,我问你叫什么,你也不肯告诉我。今晚睡觉我又梦到了你,问你同样的问题,你还是不肯告诉我。琳琅姐姐,你是不是讨厌我?”说起梦境,小墨儿情绪十分低落。 水琳琅真搞不懂,这么大的人怎么分不清现实和梦境,柔声安慰:“不会,你在眼里就如弟弟一般,我怎么会讨厌你呢?” “我想也是,我这么英俊,你没理由讨厌我的。” “受不了你。”水琳琅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自恋的人? 小墨儿嘿嘿一笑:“现在我知道你叫什么了,但还不知道你住哪儿呢!” “我现在就住在潋滟山庄的螽斯馆。” “啊!你怎么会住在我家?” “这是你家?难道你是潋滟山庄的少爷吗?” “你不知道吗?” “你又没告诉我,我怎么会知道?” “我小墨儿在苏州城也是响当当的人物,你竟然不知道?”小墨儿大感挫败,他在苏州城做了那么多的坏事,江湖之上难道就没有他的一点声名吗? “我是西北人,不知道你们苏州地面的事。” “噢,这也须怪不得你,我的声名暂时还没办法威慑西北。” 水琳琅哭笑不得,又问:“这么说来,苏砚就是你哥哥了?” “是呀,我和他是同一个娘生的。” 水琳琅来时已经听说,潋滟山庄的苏老爷娶了两位夫人,即是平妻,底下还有一位姨娘。姨娘算妾,大户人家纳妾,本不是奇怪的事,她不也是以苏砚的妾的名义住进潋滟山庄的吗?但是一夫二妻,本朝之中,她却从未听说有过这样的事。 “欸,你哥哥是怎样的人?”她对苏砚仅有一面之缘,而且只是她看到苏砚,苏砚没有看到她。她自然不会对苏砚产生任何情感,因为在她心中已有一个萧郎,但毕竟她是嫁过来给苏砚作妾的,以后总要面对苏砚,适当地了解他的为人也是很有必要的。 “你说的是哪个哥哥,大哥还是二哥?” “自然是你们苏家的大少爷苏砚。” “大哥对我最好了,自然是个好人。”提起苏砚,小墨儿眼角就眯成了一条线,他是家中幼子,自然万千宠爱于一身,苏砚平日最是宝贝这个弟弟,凡事都要迁就着他。 水琳琅觉得以小墨儿的年纪,尚不足以判断一个人的品性,他是小孩子家家的心性,谁对他好,谁就是好人,是以要问苏砚的为人,问他也是白搭。 外面搜查的动静似乎没有停止,水琳琅叹了一句:“现在不知什么时辰?”要等天亮回去,她又如何避开众人耳目?要是被人发现没回螽斯馆,就算没有被人搜查出来,也难免惹人怀疑。 小墨儿掀开芙蓉帐,向外看了一眼:“快到子时了!” “你怎么知道?” 小墨儿指了一下不远处燃烧殆尽的百刻香:“你看,这是百刻香,香上刻着一天的百个时刻,一盘香正好能焚一天。我梦轻,经常睡不着,这香是昨夜子时奶娘点来给我安神的,烧完就是子时了。” “欸,你就不奇怪我为什么大半夜穿着夜行衣乱跑吗?”小墨儿对她的事情一点不问,这倒让她觉得有些奇怪,这孩子难道一点警觉性也没有吗? “不用说,你一定是来偷宝贝的。” 即便知道小墨儿只是一个孩子,未必能够洞悉自己的目的,但她心里还是忍不住跳了一下,表面装作镇定:“你们苏家除了钱,还能有什么宝贝?” “你没听过外面流传的‘苏家四宝’吗?” “什么四宝?” “这第一件宝贝,就是太祖皇帝钦赐的丹书铁券,如今供在祖宗祠堂里面,除了谋逆大罪,苏家子弟不管犯了何事,有关衙门一律不得问罪。这第二件宝贝,就是当年的大明首富沈万三留下的聚宝盆,琳琅姐姐,你听说过聚宝盆吗?” 水琳琅心如鹿撞,简直要比和情郎约会还要紧张,期盼小墨儿能够给她提供什么线索,却又故意激他:“天下哪有什么聚宝盆,传说而已。” “是呀,我也是这么觉得,老祖宗和爹爹都说没有这件宝贝,可是外头的人偏说我家藏了聚宝盆,否则哪来的这么多钱?” 水琳琅心想,就算有聚宝盆,他们又哪会告诉你一个孩子?从小墨儿嘴里套不出什么有用信息,她心里难免有些失望,又问:“第三件宝贝又是什么?” “是代代相传的一对神兽家符,爹爹手里拿着貔符,老祖宗手里拿着貅符,这是苏家权力的象征,遇到大事,爹爹要和老祖宗一同出面。” “第四件呢?” “这第四件宝贝可就厉害了,前面三件宝贝和他一比,简直不值一提。” 丹书铁券、聚宝盆、神兽家符,这都是天下无双的宝贝,水琳琅的兴趣和好奇已经被吊了起来,她倒想听听这第四件又是什么稀罕物件,说道:“快说,第四件到底是什么宝贝,卖什么关子?” “这第四件宝贝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我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偏偏美少年小墨儿是也!”调皮地将他粉嫩嫩的小脸蛋凑到她的面前。 水琳琅嫌弃地将他的脸推开:“真不要脸!” 【A卷·钗头凤】 第7章 夜炙银灯帐中语(3) “姐姐,外面搜查正紧,今晚你是出不去了,要不你就在这儿睡吧!等到明天风声过了,我再将院子里的人引开,你就能偷偷溜出去了。”他从床的里边拿了一只大红金线绣卐引枕给她,又将锦被拉了一点起来,盖到她的双肩,“我娘说,女儿家着凉了不好。” 水琳琅微微一怔:“你……要我和你睡在一张床上?” “不然呢,你要睡地上吗?” “也罢,现在我也只能在你床上先躲一躲了。”她来自西北民风粗犷之地,家中做的镖局生意常与武林草莽打交道,镖局是靠山贼赏饭吃,要不山贼每每劫镖,镖局就要关门大吉了,是以她的性子要比一般的姑娘大方。何况,小墨儿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她也考虑不到男女之防那方面去。 她心安理得地躺了下来,却见枕边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她,她就白他一眼:“你看什么呢!” “看你呀!” “我有什么好看的?” “姐姐,你不知道吗?你可好看了!” 水琳琅扑哧就是一笑,这话如果从一个大男人嘴里说出来,她大抵会觉得轻佻,即便自己情郎说的甜言蜜语,也不能排除哄她开心的嫌疑。但是一个孩子说出这样的话,语境完全不同,尽管小墨儿要较一般孩子调皮,但绝对没有成人那样复杂的心思。 他说好看,自然是出自满满的真心。 外面的动静渐渐小了下来,水琳琅依旧不敢贸然出去。黑夜茫茫,就算现在出去,她也寻不到回螽斯馆的路。看来,只有等到明天,叫小墨儿给自己带个路。 小墨儿打了一个哈欠:“姐姐,我困了呢!” “嗯,困了就睡,要我把灯给你熄了吗?” “不要,我怕黑,每晚我都是点着灯睡的。” 水琳琅打趣:“男子汉给你做,竟然会怕黑?” “我只是一个小孩子嘛,怕黑又有什么奇怪的?” “睡吧,今晚我在你身边守着你。” “守着我可以,但你不能趁我睡着了占我便宜。”小墨儿表情十分严肃。 “少臭美了,谁要占你便宜?也不照照镜子,真以为自己好英俊吗?”水琳琅摇了摇头,也不知他哪来的自信。 不一会儿,小墨儿就睡过去了,水琳琅却不能合眼,她仍不能放松警惕。 忽听外屋的房门被推开,她是习武之人,耳目原较常人清明,一颗心又跳到嗓子眼。 萱妈妈蹑手蹑脚地摸进里屋,因怕吵醒小墨儿,倒像做贼一般。水琳琅大气也不敢出,透过芙蓉帐,见她往床这边靠了过来,立即将头钻入被窝,紧紧挨着小墨儿。寒冬的被褥本来就厚,两个人挨在一起,水琳琅体态纤瘦,从外面看,也不过要比平常鼓了一些。若不仔细,决计看不出被窝多了一个人。 萱妈妈轻轻掀开芙蓉帐的一角,幅度不敢过大,只看一眼将头露在外面的小墨儿,见他睡得安详,也就放心地退了下去,守在外屋。 水琳琅这才把头钻了出来,手心已经微微沁出冷汗。 …… 天才蒙蒙亮,水琳琅就已唤醒小墨儿:“欸,你快起来。” 小墨儿揉了揉眼:“姐姐,你这么早呢!” “快,趁着下人还没起来,带我离开这里。” “你穿着这身衣服,决计是走不出去的。” 水琳琅这才想起,自己身上穿着夜行衣,这在夜里可以起到掩护作用,要在白天反倒惹人注意了。 “那怎么办?”水琳琅忽然觉得可笑,自己竟然要一个孩子拿主意。 “我给你找一套小厮的衣裳。”小墨儿溜下床去,穿起一双粉底小麂皮靴,忽然觉得哪里不大对劲,抓耳挠腮地愣在那里。 “我说少爷,你不是应该先穿裤子,然后再穿靴子的吗?”水琳琅真不知说什么好,他可以再迷糊一些吗? “是噢,琳琅姐姐,还是你聪明。”脱了皮靴,拿了拈金番缎暗花小夹裤坐在床沿穿了起来,上身仍着上次的朱锦紫貂裘,最后重新穿起皮靴。 水琳琅见他好好一身衣裳,被他穿得邋里邋遢,像是刚刚与人撕扯一通似的,简直看不下去,招手叫他过来,想帮他重新穿戴整齐。 小墨儿忙道:“我从来不会自己穿衣,如果穿得太整齐,撞到奶娘只怕让她起疑。” 水琳琅一怔,笑道:“你倒挺多心眼的嘛!” 小墨儿拖拖拉拉地走了出去,萱妈妈不在外屋,想是已经起来。他又赶紧到了小厮住的耳房,叮当仍在沉睡,他就随手将他挂在衣架的衣物取走。东张西望,不见人影,这才悄悄回到自己房间的里屋。 “姐姐,快,把衣裳换上。” 水琳琅已从床上下来,接过他拿来的衣物,脱去外面的夜行衣,里面一件藏青水云罗襦。却见小墨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胸前微微隆起的地方,面颊不禁微微一烫,暗怪自己走了心眼,十一二岁的孩子,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早已萌生对异性的好奇之心。可笑自己,竟然与他同床共枕一个晚上,懊恼不已。 “转过去,不许看。”水琳琅轻轻呵斥。 “睡都睡过了,看一下又有何妨?”小墨儿不以为然。 水琳琅想死的心都有,这小混蛋,他非要把话说得这么暧昧吗?故意板起了脸:“你别胡说,昨晚我是一夜未曾合眼,再说,我穿着衣服呢!——转过去!” “小气!”小墨儿嘟囔一句,还是将身转了过去。 水琳琅换了衣裳,却听他又一本正经地说:“总之,你昨晚是把我给睡了,这一辈子你是别想撇下我了!” 水琳琅收起夜行衣,给他一个爆栗:“闭嘴!——出去外面探探声色。” 小墨儿对此颇有微词,心中嘀咕不已,他这么响当当的人物,被这个女人占尽便宜不说,还被她呼来唤去,这要是传了出去,他以后还能出门吗?不行,他得想个法子教训教训她!让她识得他小墨儿不只是生得英俊这么简单,他也是有手段的人。 【A卷·钗头凤】 第8章 夜炙银灯帐中语(4) 小墨儿心思已定,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房里的大丫鬟识晴赶紧迎了上来:“少爷,你怎么不多睡一会儿,想是我们吵着你了吗?”这位少爷最是不好伺候,睡觉的时候不许弄出半点动静,因着这一条,夜里下人都不敢高声作语,他的房间也只有萱妈妈一人守着。 “奶娘呢?” “少爷还不知道呢,昨晚府里进了贼子,萱妈妈一早就到四德院向二夫人回话去了。” “快点给我洗漱。” 识晴吩咐侍女叮咚下去打水,又蹲着身子帮他整了整衣裳:“少爷,你今天怎么自己穿衣了,要让萱妈妈知道,又要说我们偷懒了。” “平日都是萱妈妈给我穿衣,今天是她自己不在房里,又怎么能怪得到姐姐头上呢!” 识晴微微一笑:“话是这么说不错,但我们做下人的,总归是要把你伺候好的。” “什么上人、下人,在我这儿只要好人、坏人,识晴姐姐,你是好人,占我便宜的是坏女人!” “少爷,哪个女人这么大胆敢占你便宜呀?”识晴似笑非笑,小孩子家家的话,她也没去当真,这小祖宗不去占别人的便宜,对方就已经要烧高香了。 “女采花贼,最坏了!” 小墨儿悻悻地往里屋走,识晴跟在他的身后。水琳琅急忙滚入床底,暗暗叫苦,这小混蛋在搞什么名堂?让他去探声色,他倒将“声色”给带到屋里来了。 小墨儿早已看到水琳琅滚入床底,假装不知,坐在金丝楠木垂花式小圆桌的旁边,悠然地哼起江南的《紫竹调》:“一根紫竹直苗苗,送与哥哥做管箫,咿个呀个咿呀歪,送与哥哥做管箫,箫儿对着口呀,口儿对着箫呀,咿个呀个咿呀歪……” 正当哼着,叮咚已经捧着阳线雕刻的紫铜九花莲盆进来,问道:“要在外屋洗还是里屋洗?”平日都是萱妈妈贴身伺候着小墨儿,因他洗澡和洗漱惯会不老实,把水弄得满地都是,白日还好,他在外头活动,要是夜里地面湿滑,怕他跌倒,是以一切清洁工作都在外屋进行。 “就在里屋洗吧!” “要拿脸盆架子吗?” “何须那么麻烦?就放桌上吧!” 叮咚把水放在桌上,又问:“少爷今天要用什么香皂洗脸?桂花香?还是玫瑰香?” “今天就用青木香。” “刷牙呢?要用云南茯苓膏吗?” “前两天嫂子不是送来一罐薄荷玄明散吗?我还没用过呢,把它拿来。” 叮咚出去准备。小墨儿又唱起他的《紫竹调》,没完没了地“咿个呀个咿呀歪”。水琳琅躲在床下,恨得牙根痒痒,这小混蛋绝对是故意的! 叮咚捧着一只红木雕山都承盘上来,盘上放满做工精细的瓶瓶罐罐。东西放到桌上,识晴搬了绣凳坐到小墨儿的身边,从盘上拿了一只玳瑁牙刷,先从青花瓷牙瓯蘸了些水,又在一个缠枝釉下彩广口罐里粘了一点白色晶体粉末,想来就是小墨儿口中的薄荷玄明散了。 “少爷,张嘴,奴婢帮你刷牙。”识晴生怕他不会张嘴似的,自己“啊”了一声,示范一遍张嘴的动作。 小墨儿果然“啊”了一声,张开了嘴,识晴才把牙刷伸进他的嘴里。水琳琅简直无语,洗漱而已,要不要这么大的排场?还有,他是残废吗?刷个牙还要别人代劳。 等了半天,小墨儿刷完了牙,洗罢了脸,水琳琅心想终于折腾完了。但听小墨儿说道:“识晴姐姐,你帮我梳下头吧,今天我不要总角,你就帮我编细辫吧,编个九十九根。慢慢地编,一丝不苟地编,每根辫子下面要用坠着细耳铃铛的红线拴住。” 水琳琅一听,差点没厥过去,要是寻常人家的孩子,随便抓个鬏儿也就完事了,偏他这么事多!天下那么多发式,梳什么不好,偏要编什么细辫,而且一编就是九十九根。这摆明了就是要她困在床底,不能出去了! 水琳琅只在心里亲切地问候苏家十八代祖宗! …… 小墨儿折腾够了水琳琅,才将识晴和叮咚屏退。 水琳琅从床底钻了出来,早已双脚发麻,狠狠地瞪向小墨儿:“你是故意的吗?” “不是,我是有心的。” “你!”水琳琅跺了下脚,“快带我出去!” 小墨儿出了房门,但见下人都已起床,浇花的浇花,打扫的打扫,想要避人耳目,似乎有些为难,尚幸最难对付的萱妈妈没有回来。 “跟我出去,自信一点,要是有人问起,你就说是其他房里的小厮!”小墨儿做出一副少爷的派头。 水琳琅跟在他的身后,瞧他神气活现的模样,恨不得将他一脚踹在地上。底下的人望见小墨儿,远远地都要跑来行礼,又见水琳琅十分面生,水琳琅只有解释:“我是长风镖局来的小厮,我家小姐和墨哥儿是相识的,请他过去说话。”麒麟院的下人也听说长风镖局来了一位小姐,说是给砚哥儿纳的妾,对水琳琅是长风镖局的小厮的身份没有怀疑,只是奇怪墨哥儿怎么会和千里之外的长风镖局的人相识,要知水琳琅是昨天才刚进府的。 识晴也觉得奇怪,水家小姐什么时候派人来请墨哥儿,她竟然都不知道,按理前门要有通传才是。 她就叫住小墨儿:“少爷,你要去哪儿,你还没用早膳呢!” “天才刚亮,用膳时间尚早,我去去就回,不要担心。”拉着水琳琅就走。 识晴急忙叫来叮当:“墨哥儿又要出去了,快跟上去伺候,不要让他乱跑,待会儿又找不着人了!” 小墨儿带着水琳琅从角门出去,叮当追了上来:“少爷,你去哪儿?” 水琳琅朝着小墨儿使了一个眼色,压低嗓音:“不要让他跟来。” 小墨儿从袖中掏出象牙骨折扇,上前狠狠敲了叮当一下:“本少爷去哪儿还要向你报告吗?” 叮当委屈地说:“少爷,你明知小的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我不是怕你走丢了嘛!” “切,我从小在潋滟山庄长大,又不是那些看到俏哥儿就往人家床上扑的女采花贼,怎么可能走丢?” 叮当很是不能明白小墨儿的话,心想少爷说话越来越深奥了,走不走丢,和女采花贼有什么关系? 水琳琅却知这小混蛋又在变着法儿来骂自己,小小年纪,就这么刻薄,逮到机会看她怎么教训他! 【A卷·钗头凤】 第9章 人生长恨水长东(1) 小墨儿看着叮当,心想他是丁妈的儿子,是娘派到他身边的跟班,自己走到哪儿,他势必要跟到哪儿,没有那么容易打发。忽地“哎呀”叫了一下:“完了,叮当,我待会儿要去华胥观上课呢,你快回去把我的功课拿来。” “少爷,你忽然间这么用功,让我很不习惯耶!” “怎么,我平常不用功吗?你忘记我‘囊萤夜读’的伟大事迹了吗?” “小的怎么会忘记呢,为了抓那些萤火虫,我不知跌了多少跟头。”叮当心里难免嘀咕,什么“囊萤夜读”,又不是点不起灯的穷苦人家,犯得着去抓萤火虫照明吗?贪玩就说贪玩,非要贴上各种冠冕堂皇的标签。 “此番大哥逃婚,必然惊动爹爹,到时爹爹回来,少不得要考较我的功课,我不是要提前准备吗?” 这番说辞比起“囊萤夜读”可就合理多了,叮当忙道:“少爷,还是你有远见。” “这叫未雨绸缪,以后学着点儿!” “是是是,少爷高瞻远瞩,小的能够学点皮毛,也够受用终身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小墨儿十分受用,笑道:“以后你好好伺候我,少不了你的好处。——快去把我功课拿来。” 叮当应声下去,边走边想,刚才少爷旁边的小厮是谁,他穿的衣裳怎么那么眼熟呢!——不好,那是我的衣裳!叮当回神过来,哪里还有小墨儿和水琳琅的踪影? …… 约莫半盏茶的时间,来到螽斯馆前面,水琳琅懊悔不已,早知距离这么近,她就不该在麒麟院逗留一个晚上,担心受怕不说,还被小墨儿戏弄一番。 “好了,我到了,你快滚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水琳琅恶声恶气地说,甩着胳膊就往大门走去。 小墨儿将她扯住:“你的智慧是不是应该拿到庙里开个光?你就穿着这一身进去,看到下人你说什么?——等等,你不会就是螽斯馆的下人吧?不过你这气质,倒是符合做下人的标准。”小墨儿托着双下巴在她身边转了一圈。 水琳琅一惊,要是小墨儿不说,她还真就这样大模大样地走了进来。到时,一定引起围观,难免又会让人起疑。正想夸赞小墨儿心思缜密,陡地听到他后面的话,不禁抬手给他一个爆栗。 水琳琅跃上旁边的围墙,避开下人,偷偷溜到自己房间。 小墨儿站在墙下看得目瞪口呆,娘啊,这女采花贼不仅会打架,竟然还会飞?她到底是什么品种?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 耘姑忧心忡忡,水琳琅一夜未归,何况昨晚又传出闹贼的消息,她的眼皮随着灯火跳了整个晚上,差点没抽了筋。燕子斜昨晚带人前来搜查,她只得摆出得罪人的强硬态度,说是小姐睡觉,不欲别人打扰,再者女儿家的闺房岂容陌生男子随意进入。燕子斜这才作罢。 只与朱薙秘密商议,但是潋滟山庄就如迷宫似的,一时也是无处寻找。薄日初升,二人一夜未曾合眼,只有祈求菩萨保佑,别出什么乱子才是。冯夫人派来的侍女金雀、玉鸦说要伺候小姐洗漱,朱薙拦住她们,只说:“小姐嗜睡,没有那么早起。” 金雀、玉鸦私下议论,尚未入得砚哥儿的房里,这懒媳妇的招牌就已打了出来。且看濯香苑的大少夫人,出身名门,素有金陵第一才女之称,可也没有这样摆谱,哪一天不是日出之前就起床的?山头人就是山头人,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一点规矩也不懂。幸得只是一个妾,要是一个妻,岂不是丢尽潋滟山庄的颜面? 耘姑不见水琳琅回来,只管胡思乱想,昨晚府里出现贼子,说不定就是小姐。否则事情怎么会这么巧,小姐刚一失踪,府里就闹贼了。但转念一想,又不大可能,小姐是她看着长大的,惯不会做这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走到正房,却见水琳琅早已换了衣裳走了出来,螽斯馆如今只有六个下人,以她的身手要想避过他们,也不是太难。 耘姑微微一怔:“小姐,你何时回来的?” “我一直在房里呀!”水琳琅装模作样地伸了一个懒腰。 “你别瞒我,我就睡在你外屋,昨晚起夜到了里屋看你,就不见你了。” 水琳琅环顾四周,没有外人,才说:“耘姑,我知道此事已瞒不住你,昨晚我偷偷溜了出去,因为迷失路径,是以现在才回。” “昨晚闹贼,莫非是你?” “没错,我就是那个贼。” “大半夜的,你不在屋里睡觉,跑到外面干嘛?” “心里堵得慌,半夜睡不着,出去散散心,不想走着走着,就忘记回螽斯馆的路了。后来,被巡夜家丁撞见,也不知为什么,明明没做亏心事,被他们一喊,就本能地逃跑。这样一来,就自然而然地当成贼了。”她依旧无法将寻找聚宝盆的事和盘托出,毕竟事关重大。 耘姑本就信任水琳琅,对她的话也不做怀疑,只说:“现在没事就好了,以后半夜不要随处乱走,这里不比咱们镖局。”虽然冯夫人嘴上不说,但耘姑在外已经听说苏砚逃婚的事情,她以为水琳琅因此心里堵得慌,又宽慰一番。 耘姑又去吩咐朱薙,说是小姐没事,叫她伺候梳洗,这事本来贴身侍女做起来方便。金雀、玉鸦都是外人,一来不知水琳琅喜恶,二来大户人家的下人姿态都比较高,她们要不主动,耘姑也不愿麻烦她们。 小墨儿大摇大摆地穿堂入院,朱薙一眼就瞧见了他,劈头质问:“又是你这小贼,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不要信口雌黄,我又没偷你东西,我怎么是小贼呢?” “瞧你贼眉鼠眼的,一定就是小贼了。” “一看你就没什么学问,我这是标准的卧蚕眉和丹凤眼,关老爷就是这种造型。” 朱薙冷笑:“还官老爷呢,你是几品官呢?” 小墨儿摇了摇头:“连关老爷都不知道,你的人生太悲哀了。” “你!你这孩子太讨厌了!”朱薙也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关老爷,而不是官老爷,但她性格容易较真,被一个孩子取笑,怎么也受不了。 【A卷·钗头凤】 第10章 人生长恨水长东(2) 冯夫人派来的小厮贾狐正在一旁的古井打水,急忙赶了过来,喝道:“瞎了你的狗眼,这是府里的小少爷,二夫人手心的宝,你怎敢如此无礼?!” 朱薙吓了一跳,急忙跪下:“小少爷,奴婢有眼无珠,冲撞了你,你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吧!” 小墨儿摇了摇头:“此言差矣,我明明就是小孩子,而且也不当官,你怎么说我是大人呢!真是奇哉怪也!” 水琳琅也看不惯贾狐狗仗人势,一把将朱薙扯了起来:“朱薙,你起来,不要给这小混蛋下跪,免得他折寿!” “猪蹄?!”小墨儿奇怪地盯着朱薙,“你怎么取了一个这么令人食欲振奋的名字?” “少爷取笑了。”朱薙从小到大,因为姓名不知被人揶揄多少次了,每次她都要与人争执,但是知道小墨儿的身份,只有压了自己的心性。 “不笑不笑,你这姓得好,名也好。” “奴婢是朱红的朱,薙是草头底下一个雉字。” “《广雅》释鸟篇有云:‘野鸡,雉也!’这么说,你是红色的草野鸡?” 朱薙委屈不已,泪水直在眼眶打转:“你就算是少爷,也不能这么轻贱人,我虽只是一个奴婢,却也是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 水琳琅怒道:“小墨儿,你赶紧道歉!” 贾狐插嘴:“水姑娘,哪有做主子的给下人道歉?天下也没这个理呀!” 水琳琅喝道:“你不也是一个下人吗?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吗?” 贾狐讪讪不语。 小墨儿看到朱薙真的要哭出来似的,心里也有一些慌了,他是童言无忌,胡说八道,但朱薙听来满不是这么回事,以为他是仗势欺人。 “好姐姐,我向你道歉,你千万别哭,你要不满意呢,可以打我,但是事先言明,咱们不能打脸,我还要靠这一张脸去勾搭娘子呢!”说着自然而然眼角就睃向了水琳琅。 朱薙被他这么一说,不禁破涕为笑:“少爷说得好没道理,奴婢哪敢打你?” …… 沙上不闻鸿雁信,竹间时听鹧鸪啼。 他才离开一天,她就开始盼望他的消息,纵然多么不舍,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了。 舒盈春坐在濯香苑西角的善睐亭,旁边的苦竹林中传来几声鹧鸪的啼叫,使人惆怅。这亭,本是他为她特意建造,亭的名字也是他取的,说她明眸善睐。 明眸善睐,却是这么多年,他对她说的唯一的情话。但是明眸善睐,始终也比不过旁人的媚眼如丝,她是大家闺秀,怎么也做不出男人喜欢的那种妖娆风情。她就如雨前的龙井,要放在质地柔和的上等瓷器里面,慢慢品尝,她比不过夜光杯里的葡萄美酒,那般浓烈,那般酣畅。 “小姐,大冷天的,不要在外面坐着吧!”陪嫁过来的贴身侍女玉枚给她披上一件团花织锦披风。 “玉枚,听说新来的水姑娘就在螽斯馆入住,咱们还没去看过她呢!” 玉枚悻悻地说:“小姐,你是正室,她不过是个没进房的妾,理应她来拜见你才是,哪有你去看她的道理?也不是哪来的野丫头,一点规矩也不懂。” “休要胡语,以后我要与她做姐妹呢!快去,将我那只春带彩翡翠玉镯子拿来。” “小姐,这可是少爷送你的镯子!” “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他不在自己身边,她的镯子又戴给谁看?女为悦己者容,她不在他的心里,她就是穿戴得再漂亮也无济于事。 …… 小墨儿已在水琳琅的房里用起早膳,也不知是不是朱薙名字的原因,让他食欲十分振奋。 忽见玉鸦来报:“水姑娘,濯香苑的少夫人来了。” “嫂子来了!”小墨儿急忙放下筷子,蹦了出去。 水琳琅愣了一下,带着耘姑和朱薙迎了出去,只见舒盈春带着玉枚,另有两个小厮款款而来,双手端在小腹,行动有度,体态端庄,一看就是礼仪之家养出的女儿。 “小墨儿,你也在这儿呢!”舒盈春半蹲着身子拉起他的小手,神态之间似乎对他十分宠溺。 “嗯,嫂子,告诉你噢,我今天用的薄荷玄明散刷牙。” “这可是我亲手调制的噢,你感觉怎么样?” “味道不错,挺好吃的。”小墨儿表示十分满意。 舒盈春微微一怔:“你不会在刷牙的时候……咽了下去吧?” “怎么,会怀小宝宝吗?”小墨儿吃惊地望着舒盈春,他堂堂七尺——呃,四尺男儿,要是怀了身孕,传出去岂不叫江湖上的好汉笑掉大牙? 舒盈春早已习惯小墨儿不着边际的思维,笑道:“那倒不会,只是……你把刷牙的沫子咽了下去,你不觉得恶心吗?” “这样的好东西,我要是把它给吐了,不是太可惜了吗?” 舒盈春简直被他打败了,笑道:“你要喜欢,我下次再给你做,可不许再把沫子咽了下去。” 水琳琅走了过来,朝着舒盈春欠了欠身:“见过少夫人。” 舒盈春急忙将她扶住:“妹妹不必多礼,你既住进潋滟山庄,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到了房里,水琳琅请了舒盈春坐下:“不知少夫人前来,有什么事吗?” 舒盈春微微一笑:“也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妹妹,和妹妹说几句体己话。” 水琳琅正想自己与她初次见面,哪到与她说体己话的地步?猛地惊觉,她是苏砚的正室,自己是苏砚未过门的妾。这体己话要说起来,只怕话题无论如何也离不开苏砚,她正愁无处了解苏砚呢!她倒要听听,苏砚在妻子口中到底是个怎样的男人。 “妹妹还住得习惯吗?” “习惯呀,没什么不习惯的,我是随遇而安的性子,住哪儿都习惯。” “习惯就好,要是有什么短缺的地方,尽管与我言语。”舒盈春给人的感觉没有一点架子,似乎很好亲近。 “多谢少夫人了。” “你别叫我少夫人,显得多生分,以后咱们还要一起伺候阿砚,你要不嫌弃,就叫我一声姐姐吧!”说着便将准备好的春带彩翡翠玉镯子套进水琳琅的皓腕,“初次见面,我这做姐姐的也没什么好送,这镯子是阿砚从前给我的,如今就转赠予你,权当见面礼了。” 水琳琅吃了一惊:“姐姐,这如何使得?” “怎么使不得?咱们都是阿砚的人,又何分彼此呢?”她的丈夫都要拿来与人分享,何况一只镯子呢!只是可笑,她的丈夫,除了一个名分,就没有什么是属于她的。要不是御赐的姻缘,只怕就连这个名分也没有了。 她是了解苏砚的性格的,他的心里是没有她的位置,但他并非是个没有肝肠的人,他也是不肯耽误她的。但是人生无奈,当年太祖皇帝的一道旨意,就将两个原本不相干的人,紧紧地绑在一起,至死都不能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