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传说中的仇人出现 将军的刁蛮嫩妻(莫小北)

    

    烟花似锦,云疏日暖,气候已经渐渐踏入了盛春时节。

    离州城是处依山傍水景色怡人的好地方,地广人多商贾云集,百姓富足安乐的生活环境更是博得远近驰名。

    此地处于江南内陆,四月天里,逢上清明时节,绵密的细雨已经下了近半月。今日难得才放了晴,沿途望去,青板铺就的街道上还积着水。

    东街一角,人来人往,沿街的商贩们高声吆喝做着生意,一切显得平静有序。

    只是街口方向突然传来一阵躁动,似乎是出现了什么异样的状况。路过的人皆不自禁地纷纷避走,却又忍不住悄悄停下脚步来观望。

    而这一切的起因,便是那两匹以并驾齐驱之姿缓缓踱步入城的骏马,确切的说,让所有人皆忍不住驻足观望的,是骑在马上的人——两名器宇轩昂且一看便知身份尊贵的年轻人。

    两人看年纪应当不相上下,皆是二十出头的模样。左边的那人着了一身月牙白的外衫,发髻高束,眉目俊秀,嘴角挂着朗然的笑意。

    右边的年轻人则是一袭暗紫长衫,眉眼间的神情要冷淡些,只是那容貌,第一眼望去却着实让人有些不好形容。他不似旁边的白衣男子,一看便是一副温和讨喜模样。他的容貌分明还要再俊秀三分,眉眼狭长,眉梢飞扬入鬓,削薄的唇紧抿着,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

    虽说离州城从来都不缺乏貌美的男子与女子,但这两位瞧起来却是难得一见的赏心悦目。看他二人面生得很,多半该是偶然路经此地的外乡人。

    偷偷围观的路人们纷纷低声议论着,骑在马上的两个人却显然未将这些放在心上,径自驾着马悠然前行,那姿态,倒又不像是途经此地匆忙赶路的外地人。

    白衣男子唇角带笑,俯视四周,见人群中有年轻女子冲着他脸红一笑,他便风度绝佳地向对方点了点头致意。

    忍不住转头对身旁的人道:“早就听闻离州的风景名动天下,却不知这里的姑娘也都个个生得一副水灵美貌。我若是早十年认识你,一定使尽办法也要让我爹娘将家业迁来这里定居。”

    紫袍男子睨了他一眼,不留情面地回道:“如此说来,我应当代全离州城那些尚未婚嫁的女子谢谢伯父和伯母,多亏他们没有将家迁过来,才让这离州能继续过着平静无波的日子。”

    往北方去,谁不知道堂堂“宏远镖局”少主杨非的大名?他的长袖善舞与风流个性更是让他荣得了许多女子的倾心。

    白衣男子被他揶揄了,也不见恼,笑道:“我说天霁兄,你这是仗着来到家乡的地界上了,欺负我一个外乡人啊?”

    紫袍男子回了一个笑,未再接话,转而将目光流连到四周的景致上去。

    他少年时便离了家,算起来已近七年光阴。这七年里,他几乎已经遗忘了家乡的模样。如今看来,诚然已如同父亲在书信中所说的那样,朝夕之间也有变化,更逞论他已经是这么多年都没有回来了。

    白衣男子见他不说话,径自又道:“说起来我还真是要佩服你,年纪轻轻居然就肯屈从于父母之命。虽说到了年纪迟早是要成亲的,但还是娶一个自己倾心的人才算没有遗憾吧?娃娃亲如何能算作数?我若是你,早将这些不知所谓的理由通通踢到天边去了。”

    紫袍男子听他提起此事,只是淡然一笑,并未做出回应,而是转了话题道:“快些走吧,我爹知道我今日回来,只怕早已经在家中等得心急了。”

    两人均撩起马缰,加快了前行的速度。

    ……

    东街的另一头,平日里生意红火的“素香楼”今日却是门可罗雀。偌大的厅堂里只除了抱着算盘眼泪快要掉下来的掌柜,和耷拉着脑袋一脸沮丧模样的店小二,根本连一个客人也没有。

    “素香楼”乃是祖辈传下来的百年老店,即便到了掌柜的父亲那一辈,也绝对没有出现过像眼下如此丢人的情况。佳名远扬的“素香楼”啊,居然也会有客人不敢上门的强悍状况发生。

    说起来,全拜那个此刻正在二楼之上逍遥自在的某人所赐。若非她今日扬言要包下全场,此刻这一楼的雅座至少可以让他用来做生意。只可惜楼上的那位的“名号”太过威武赫赫,寻常路人若是见了她都是能避则避,惟恐自己一个不小心惹到那煞星。不吃饭算什么?饿上三天也绝不同她一处进食!

    而这便是掌柜欲哭无泪的原因。楼上的那位祖宗,自小到大只要赶上饭点,别处的酒楼几乎不去,都是直接奔他这“素香楼”而来。于是每回只要她来,他这一天就等于歇业。掌柜心里恨了她几万个窟窿,而靠在门框上的店小二已经沮丧到开始打盹了。

    掌柜有火没处发,冲着小二低吼了一声:“楼上有贵客,你还不上去看看有什么需要伺候的,万一怠慢了,我可不饶不了你!”话说得义正辞严,眼睛却在冲小二打着眼色。

    这几年下来,小二自然早已对掌柜的意图心领神会,他是要自己去看看楼上那位小祖宗吃好了没有,什么时候走。

    虽然不情愿,他还是抹布往肩膀上一搭,“噌噌噌”地跑上楼去了。

    整个二楼空空荡荡,靠窗位置上爬着一个人,旁边则站着随行的侍从。

    小二一见那道人影,嘴巴就开始不受控制地哆嗦,小心地凑上前去问:“小……小姐,敢问您可吃好了?”

    原本姿势不雅地爬在回栏上的人转过头来,眉梢一挑,露出不悦之色,随即就笑眯眯地道:“小二哥你刚刚叫我什么来着?”

    小二哪里能读懂她话中的意思,顿时露出紧张的神色。实在是因为眼前这位,脾性古怪得很,别看她笑得温和无害,那眼神却分明展露了她的不满。叫她小姐不对么?难道应该连姓也带上称呼她一声“贺小姐”才对?

    一旁的侍从也回过头来,见小二不说话,便帮忙回道:“小姐,他刚刚喊您小姐。”说罢将脸色一摆,训道:“你没见我家小姐今日着了男装,应当称呼一声少爷才是。”

    话才落音,她的后脑勺便遭到了袭击,来自她家小姐手里的纸扇。

    “你还知道数落别人,你刚刚都喊我几声了?嗯?算术我没有教过你是吧?笨!”哪里来的笨丫头,亏还跟了她这个聪明伶俐的主子十来年,饭白给她吃了,岁数也都白长了。

    小二听得她们对话露出恍然的表情,赶紧改口:“少爷,请问您吃好了吗?还需要些什么?小的立刻给您送上来!”

    这最后一句想当然只是违心之言,他见她们赖在这里也快两个时辰了,大半日的时间都耗去了,也该回家去了吧?

    怎知窗边的人展颜一笑道:“回头你们掌柜我得夸他几句,从哪里找来你这伶俐的小伙计。不像上回我来,他虽然亲自招待,可是笨嘴笨舌,见了本少爷连话都不会说了。不过我念他是太过仰慕于我的风采,才没有嫌弃这里的饭菜不够香,店铺太老久,还是数十年如一日地来光顾。”

    小二心想,楼下的掌柜倘若听得此言,一定气得要昏厥过去。

    客人牢骚发完,接着道:“你将这些碗盏撤下去,给我们送盘水果上来。”

    小二傻了一傻,居然还不打算走?只恨他没胆子将人赶走,末了只好哭丧着脸懊恼地下楼去了。

    二楼之上,着了男装的女子趴回栏杆上,将手中的纸扇“啪”地甩开,摇在手里,托着腮继续观望。

    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她便同一旁的丫鬟闲聊:“碧玉,你再同我说说你听来的那些小道消息。”

    碧玉反应不过来,傻呆地回了句:“啊?您要听的是哪件?”她天天同小姐在一起,说过的事情太多了,怎知小姐要听的是哪件。

    眼见那纸扇又要敲过来,她赶紧告饶:“您容奴婢再想想,再想想!”

    女子一身的明蓝长衫,梳了男子发髻,脸上自然也无半点妆容,只是皮肤生得水灵白净,一双眼睛黑亮透彻,一身男子装扮看起来很有几分英秀之气。

    她回过头来,心知这笨丫头再想也是想不出来的,好笑地道:“还能有哪件,自然是招得你我今日傻候在这里的原因了。”

    碧玉“哦”了一声,恍然地点点头。虽说她是笨了点,但道听途说的本事可是决计不赖。这可不是她爱包打听,完全是为了恪尽身为贴身丫鬟兼亲信的本分。小姐身份尊贵,想听小道消息自然得由她这个丫鬟去探来。

    随即贡献自己的消息:“听说未来姑爷是位俊秀不凡的人物,皇上念他这几年驱逐外患镇守边疆有功,曾有意赐婚丞相之女。而未来姑爷则是同皇上表明心迹,称自己家中已有订下婚约的女子,且对她的感情十数年如一日,绝无贰心。”

    女子手中的纸扇停了下来,眉头一蹙,不以为然地道:“啧啧,好大的胆子,连欺君之罪也敢犯。”

    转而问道:“你这些话又是从哪里听来的?”

    小丫鬟理直气壮地回道:“昨日苏大人过府同老爷议起此事,奴婢特地去偷听来的。”

    女子回了她一个赞赏的眼神,显然对于属下的这种行为很苟同。其实根本就是她这个做主子的在撑腰,丫鬟才敢如此理直气壮吧?

    想到那人,她不禁有些纳闷地道:“小时候我见他,瘦竹条一样的身板,没料想那样一副模样也能杀敌退军。难道此人非彼人,其实是弄错了?”

    正在想着,远远的街角一头,两匹并肩前行的高马引去了她的注意力。

    待再走得近些,她眯起眼睛开始打量。

    末了便露出双眼放光的神色,摇头赞道:“好看,真是好看!”

    小丫鬟跟着伸出头来,问:“小姐,什么好看?”

    她拿纸扇一指那两道渐渐移近的身影,赞叹道:“那二人一看便是外地人,长得可真是好看,只怕把城西那自诩风流无双的向家三公子也给比下去了。”

    小丫鬟跟着看过去,随即张大了嘴巴,噎了噎口水点点头道:“的确好看。”

    “可是小姐,你怎么赞人家公子好看呢?未来姑爷可是就要回来了。”身为忠心的小跟班,她要提醒小姐保持该有的理智。人家长得再好,小姐她也是名花欲有主的人了,垂涎不得啊。

    小姐的纸扇再一次光临了她的后脑勺,这一次力道更大,痛得她直哀号。

    “奴婢说的是实话,小姐你干吗打人?”

    小姐瞪了她一眼,理直气壮地回道:“姑娘我爱欣赏一切美的东西,又没说要强占人家,你穷担心什么?”

    说话间,马匹已经行至楼下的位置。

    她饶有兴致地趴着栏杆继续观望,却是没料到,那个身穿紫衣的男子,会突然抬起头来。

    这一望,便与她的视线撞到了一起。

    她不禁微微一愣。看侧脸与看正脸的效果当然是不一样的,他这一抬头,那副玉致一般的容貌更是展露无遗。想来也是江南地方的人,才会生得如此一副细致白皙的容姿,倘若是身为女子,说不准也会是个颠倒众生的人物。

    的确很美貌啊,只是——哎?他冷眉冷目地瞪眼做什么?谁让他自己生得好看,又这样骑着骏马招摇过市,别人即便想忽视,能行么?

    想到自己此刻穿着男装,她便也没了顾忌,一个白眼瞪回去。

    楼下的人却已经收回目光,专心前行。

    她露出一抹慧黠的笑,回过头刚好看到小二端着果盘送上来,便道:“碧玉,给我拿个苹果过来。”

    小丫鬟赶紧取了东西送上。

    她接过去,拿在手里掂了掂,然后瞄准了方向,使尽全部力气丢了出去。

    小丫鬟目瞪口呆:“啊!小姐你干吗丢人家?”

    小姐没空回答,一门心思正等着看好戏。

    只是下一幕却让她的笑容僵在了嘴角。

    马上的那人连身也未转,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般,稍稍一挪身便轻松接住了那个直奔他后脑勺的“凶器”。

    楼上的人,除了感叹自己掷物的准头不够,也明白到对方显然是个练家子,身手好得很。以她练了十几年的身手居然没砸着,遗憾,真是太遗憾了。

    骑在马背上的人接住了苹果,这下连马也拉停了下来,微微一侧脸,望向楼上的位置。

    身在另一侧的杨非不明所以,询问道:“苏兄你不是赶着归家,怎么停下来了……哎?哪里冒出来的苹果?”

    见身旁的人不回话,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路旁一家酒楼的二楼回栏旁,一名蓝衫少年正笑眯眯地冲他们这边挥手。

    当下有些好奇,问道:“苏兄,是你的旧识吗?”

    苏天霁淡然一笑,回道:“不认识,可是这把戏却瞧着有些眼熟。”

    在他人背后掷物袭击的小把戏,与那人倒是有几分相似。只是眼前这一少年,看模样也不认识,难道是她家中的亲戚?

    转回身道:“走吧。”

    二人并未受到这小小的意外事件所扰,心中想的还是早些赶回家去。

    怎料才刚转过身,耳边便传来阻拦的声音:“等一下!”

    显然是那凭栏的少年。

    对方不等他回话,已经径自说道:“我说你这人好没礼貌,没见我都同你打招呼了吗?不理也就罢了,还欲行强盗之行为,带走他人的财物。”

    这个指控可是有些离谱。马背上的二人皆有志一同地停了下来。

    少年见自己这话起了作用,站直了身子道:“你二人要走也成,待我取回了我的东西再说。”说罢已经转了身,下楼来了。

    杨非一头雾水,问道:“你拿他东西了?”

    苏天霁眉梢一挑,扬了扬手里的苹果。

    杨非的下巴掉了下来。

    ……

    少年的身手十分利落,片刻之间已经从酒楼里跑了出来,待离得还有几丈远时,却又突然停下了脚步,将手中的纸扇“啪”的甩开,一副倜傥风流地姿态朝他们这走了过来。

    大约是南方人的关系,他的个头并不算高,只是看那气势却是十足的。

    苏天霁看着他渐渐移近的身影,微微地一眯眼。

    而一旁的杨非在打量了他一番之后,露出一抹玩味的笑来。

    “阁下刚才所指的罪状,未免有些欲加之罪吧?”苏天霁此时已经敛去了眼底的冷凝之色,淡然一笑。

    少年不急不慌,摇着纸扇走到他二人马前站定,才笑眯眯地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苏天霁剑眉一挑,反问他:“你我素不相识,我为何要告诉你?”

    少年露出一个不以为然的表情,心中却是颇为懊恼。借口将他拦下就是为了伺机打探一下他的身份,怎知这外乡人反应太机敏,戒备心太强,连个名字也小气到不肯透露。

    眼睛转了转,理直气壮地道:“怎么?难道阁下真是肖小之辈,连名字也不方便透露?”

    身后匆匆追步出来的碧玉,在看清了马背上那紫衣男子的模样之后,当下一愣,这人,不分明是昨日苏老爷送来画像上的那人吗?

    连忙冲她家小姐摆摆手想提醒一番:“小……少爷!”后半句被主人的警告眼神给压了回去。

    只是眼下情况有些不妙,小姐她到底知不知道呀?

    苏天霁的唇角掠过轻笑,明知她这是激将法,还是不动声色地回道:“苏天霁。”

    此话一出,少年摇扇的动作停了下来,缓缓地瞪大了眼睛,脸上的表情变得很是古怪。

    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执着扇子的手微微一哆嗦,指向紫衣男子道:“你……你说什么来着?”

    对方这会显然已经抱定了与他耗下去的耐心,懒然一笑回道:“在下苏天霁,离州本地人士,阁下为何表现得如此惊讶?”

    少年脸上的表情更是古怪了,迅速地将手一收,冲一旁同样着了男装的丫鬟使眼色道:“小碧,我们走。”

    转身便欲离开,而身后的人显然不打算再像先前那么好说话了。他莫名其妙将人拦下,现下却是半句解释不给就想跑?

    耳边似有一道疾风掠过,再眨眼之间,只见眼前已经定定地站了一个人,拦住了少年的去路。

    锦意低着头迟迟不肯抬起来,一脸的懊恼之色。

    苏天霁,想不到七年未见,他竟会变成现如今这副模样。当年的他瘦里吧几一副营养不全的模样,脸孔也远没有现在这样好看。原来男大居然也会十八变,真是怪哉啊。

    罢了罢了,眼下可不是想这些乱七八糟事情的时候。虽然先前她的确被他的美色小小惊艳了一把,那也是在不知道他身份的前提下。

    其实今日她的确是在此等待他的出现,之前挑了二楼的位置也只是想偷偷打量一番,谁知自己运气实在太背,非但没躲成,还直接送上门来了。

    继续低着头,她选择直接忽视眼前的人,绕过他继续走。

    一只骨节修长的手再次挡住了她的去路。

    “阁下既然将我二人拦下,话还没说清楚,怎能突然就走了?”语气里分明有戏弄之意。

    着了男装的锦意,被他拦下之后原本有些懊恼,转而想到自己今日的打扮,加之两人七年未见,便觉得他根本不可能将她认出来。

    当下倒也不急着走了,退开三步外,抬头朗然一笑道:“苏兄好兴致,只是在下突然想起家中有急事要处理,不便多留。苏兄你既然是本地人,他日有机会再见,我再请你吃个便饭。哈哈,就此别过。”

    苏天霁手里还握着先前的那个苹果,拿在手里转了转,抬眼问道:“这位小兄弟似乎记性不太好,你先前指控我占你财物欲行强盗行为,这个罪名可大了。想这离州城在知府大人的管制之下是个风纪清朗的地方,在下可不想担上这样的不白冤名。”

    耗上了。

    锦意自然也看出了他的这个意图。

    回了一个假笑,道:“那不过是小弟随口开的一个玩笑而已,倘若苏兄你当真了,纠缠起来未免也显得太小家子气了对吧?”

    “未请教阁下大名?”

    问她名字,是打算事后报复吗?当她傻了才会告诉他。

    于是她不动声色地回道:“在下张三。”为了增加可信度,她拉过身旁已经傻掉的小丫鬟道:“这是我的随从,小四。”

    苏公子自认记性不错,所以一针见血地找茬道:“可我明明听你方才叫他小碧。”

    锦意心里一阵暗恨。他耳力未免也太好了吧啊?太好了吧!

    继续的不动声色,笑道:“苏兄你听错了。”

    “是吗?”苏天霁微微一挑眉,不打算在此事上继续纠缠,扬起手里的苹果,状似无意地道:“张公子,这个你不打算取回去了。”

    锦意一心想脱身了事,赶忙回道:“区区一个苹果,就留给苏兄你吃吧。这可是正宗的山东苹果,包甜哦。”

    应付完,她再次同小丫鬟打颜色,打算绕过去继续走。

    怎料眼前的人突然变了脸,神色一冷道:“如此说来,你承认先前是你拿苹果砸我了?”

    锦意一阵愕然,随即瞪了他一眼。他居然使诈?!

    既然如此,她自然也可以耍赖了。

    “苏公子说的哪里话,方才二楼之上那么多客人,你怎知就一定是我扔的?有证据吗?”

    小丫鬟在一旁干着急直瞪眼。有,当然有,如果苏公子一上二楼去瞧便什么都穿帮了,亏小姐此刻还能如此面不改色地与他理论。

    苏天霁看着她未再回话,突然唇角一弯,露出一抹别有深意的笑来。

    锦意逢上他突如其来的笑脸,下意识呆了一呆,随即立刻在心里唾弃他。知道他长得美,那也用不着再拿如此蛊惑人心的笑容来迷惑他人心志吧?

    “牙尖嘴厉。”四个字直接总结,可是表情里却颇有几分愉悦的神色。

    一直高坐在马上看着好戏的杨非终于看不下去了,调侃地笑道:“我说你们也差不多了吧?戏还要唱到什么时候啊,再纠缠下去天都快黑了。”

    他冲一旁的锦意咧嘴一笑道:“我说你这小姑娘,好端端的却要扮男装。虽然扮相不赖,但遇事还是不要出太风头的好,万一碰上坏人呢?今日只是你运气好,碰上了我们两个正义有为的好人,但不会次次都能如此幸运哦。”

    锦意瞠大眼睛,先前伪装出来的淡定之色缓缓裂开了。马背上那位白衣兄离得那么远都看出来了,那么眼前的人——

    抬头,便逢上苏天霁几分戏谑的眼神。

    居然,敢耍她!

    偏偏有人还没将她惹够,继续道:“我说姑娘,先前我知道是你扔苹果下来就想说了,你高居楼阁之上朝一男子扔东西,这种习惯可是很不好,看起来倒像是深闺小姐在抛绣球呢。就算你对我们苏兄一见倾心,也不能操之过急啊。”

    锦意脸上一热,被他这样一说,心中更是恼火不过。想也未想,抢过苏天霁手中的苹果就朝马背上的那人砸了去。

    对方闪都不闪,稍一探身就接住了。接住了之后还不忘戏言道:“抛便抛了,哪还有一只绣球抛两次的道理?如此一来我和苏兄可是会为难的。”

    锦意哪里见识过如此的厚颜之徒,气不过,却又一时想不出回敬的方法,只好回了句:“简直一派胡言!”

    转身对一旁的小丫鬟道:“碧玉,我们走!”

    眼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她可不想再继续吃瘪下去。小女子能伸自然就能屈,反正她深知他二人的底细,回头想报仇也有的是机会。

    碧玉嘴巴张得老大,小姐啊,堂堂离州城里人见人避的贺家大小姐啊,居然认输了?

    见小姐已经行至老远去了,她赶紧收了惊,追步跟上。

    另一边,苏天霁直到看着那身影消失在街角处,才无声一笑,转身上马。

    杨非手里还握着那个红红的苹果,调侃道:“我说你今天很反常啊,居然跟一个小丫头片子纠缠起来,你同她是认识的吧?”

    苏天霁不理他,见他握着那苹果转来转去,顿时觉得十分碍眼,探手一伸便抢了过来。

    杨非不满道:“哎?一个苹果你也如此小气?”

    苏天霁的目光却又转到那道人影消失的方向去,回道:“她便是那位贺家小姐。”

    先前看她穿着男装,他并未立即将她给认出来。只是走近了一瞧,那眉眼轮廓分明还是他记忆里的样子。尤其是那性子,半点改变也没有。

    杨非颇有几分诧异:“她便是你那位未来的夫人?”随即又幸灾乐祸地道:“恭喜恭喜,看嫂夫人的个性如此强悍,相信你日后的生活必定十分精彩。”

    苏天霁却是一点也不担心的样子,反而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来。

     正文 第二章  欺负人并不可耻

    苏时春盛年之时便来到离州城为官,那时候独子天霁才三岁,结发妻子也还健在。

    霁儿十四岁那年,他又娶进一位夫人。第二年,霁儿便自作主张参了军,从此一去就是七年,生死为卜,只字片言也不曾给家里捎来过。

    他自知是孩子心中忌讳他再娶的事,而家中夫人一念起孩子,心中也有不自在。日子久了,他便也随之去了,并未特地去寻找孩子的音信。直到三年前,边关外敌入侵,皇上出乎意料竟下旨让一名年仅十九岁的小将挂帅杀敌。而消息会传至离州,却是因为那孩子正是名唤苏天霁。起先他还不敢完全确定那就是自己的孩儿,虽然年纪也吻合,听那性格却是不太像。他印象里的儿子,温和有礼,他娘亲病故之后话也变得很少。而那远在万里之外沙场之上的小将,却是一个英武不凡足智多谋的人物,杀起敌来也是十分的利落狠绝。

    半年之后,本朝大军大退入侵者,那小将一战成名。班师回朝论功行赏之际,一问才知他是离州人士,家中尚有老父健在,且官拜离州知府。皇上心头很是欢喜,顺带也派人赐了一大批赏赐送至离州苏府。

    自那之后,父子二人才又联系上了。

    一个月前,孩子突然来信说要归家。信中将皇上欲赐婚丞相之女的事提了一下,他看完信便了解了孩子的意思,说是不愿高攀,其实是不愿受那羁绊。这一点孩子倒是随他,否则当年他也不会丢了大好前程一心求去,向皇上讨来这离州知府的差事。

    不过赐婚的事却是提醒了他,孩子也到了适婚的年纪。既然皇上赐婚他不满意,他这个当爹的可就要好好地为他张罗一番了。反正人选是早就定好的,这一趟孩子回来,说什么也要促成这件美事才行。

    花厅里,苏老爷正品着茶,想至此不禁微微一笑。

    门外有小仆匆匆来报:“禀老爷,少爷……少爷回来了!”

    苏老爷愣了一下,神情有些百味杂陈。七年了,那孩子终于回来了!

    当下慌忙搁了茶杯,大步朝门外奔去。

    ……

    苏府门口。

    两匹骏马缓缓停了下来。马背上的人刚刚下得马来,就有一道身影奔着白衣男子那里去了,一把将他抱在怀里,开始嚎声大哭道:“少爷,可终于把你盼回来了!”

    苏天霁与被紧紧抱住的杨非对望一眼,露出一个汗颜的表情。

    杨非试图唤醒那个还死赖在他怀里鬼哭狼嚎的家伙:“我说……”

    “呜……”

    讲不清楚,他干脆选择推开对方。怎料对方瞧着身材不高,力气却还不小,死拉活拽也没能将人拉开。实在没辙了,他只好同苏天霁打眼色求救。

    苏天霁揉了揉眉心,觉得实在有些丢脸。走过去拍拍那人的肩膀道:“小四,你认错人了。”

    那个唤作小四的小厮收了声,迟疑地抬起头来,看了看被他搂住的人,再看看眼前这个器宇轩昂的紫衣男子,一时间也不敢确定了。少爷离家已有七年,走的时候还只是一个面目都没太长开的弱质少年。眼前这两个人,其实谁看起来都不太像。

    “难道……你才是我家少爷?”仍有些迟疑。

    苏天霁伸手重重拍了下他的脑袋,回道:“想起来没有?当年除了贺家的那个恶丫头,还有谁敢这样拍你的头?”

    小四这才确定了主子的身份,嘴一咧又要开始了:“少爷……”

    苏天霁手一伸将他挡在一丈之外,将脸一板道:“本少爷不接受迟来的殷勤。”

    杨非撂了撂自己被挤皱的衣袍,啧声道:“你们家仆人还真是热情啊。”

    小四还待解释,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那声音里却有一丝颤抖:“霁儿……”

    苏天霁原本正一脸的轻松神色,见到来人后脸色微微一收,淡声回道:“爹。”

    苏老爷的心头微微一凉,表面上还维持着平静之色,笑回道:“回来就好。”

    一旁的杨非行了个躬身礼:“伯父您好,小侄是苏兄的朋友杨非。”

    苏老爷回了他一个笑:“贤侄不必多礼。你们一路舟车劳顿,赶紧进府来安顿休息吧。”

    他又看了儿子一眼,方才转过身先行。

    小四快乐地对他家少爷道:“少爷,你肯回来真是太好了,你不在的这七年,小的我可是想念得紧呢,而且你都不知道,我……”

    苏天霁恢复了先前的轻松之色,打断他道:“小四,七年未见,你怎么还是这么啰嗦?”

    招呼一旁的杨非:“进去吧。”

    杨非看了他一眼,笑着点头跟上。

    ……

    城西贺府。

    眼见到了晚膳时间,有人却不肯好好进餐,一个人在房间里背着手踱步,踱过来又踱过去。

    屋里掌了灯,烛火摇曳,一室的昏黄颜色。

    门外传来两声轻扣,伴着清脆的声音:“小姐,我是碧玉。”

    房中的人还在踱步冥思,随口应道:“门没拴,进来吧。”

    碧玉随即推开门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怀里不知揣了什么东西,鼓鼓的。

    锦意见她行为古怪,便道:“你这丫头,干吗一副形迹可疑的样子?”

    碧玉反手将门关好,才走到桌旁将怀里的东西放下。

    锦意定睛一瞧,发现居然是只用荷叶包裹的烤鸡,当下更困惑了:“你既然送吃的进来,怎么连个盘子也不知道拿?”

    碧玉将手比在嘴巴上“嘘”了半天,才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道:“小姐,你不是说要假绝食来抗婚吗?只是离约定见面的日子还有好几天,你怎么就提前演起戏来了?这样对身体不好,会饿着的。”

    被她一说,锦意这才感觉到肚子饿了,随即道:“谁说我要绝食了?”都怪她想事情想得太入神,才会连吃饭也忘了。

    碧玉听她这么说,当下脸上露出喜色,开心地道:“小姐你终于想通啦?”

    锦意走到桌子旁边坐下来,表情里分明有着算计之色,眯起眼笑道:“想通了。说起来这么多年未见,我倒还真想去会一会那家伙。”

    尤其今日一见之后,旧仇又添新恨,她不找机会将之一一讨回来,她还是人见人避的离州城暴发户家之恶女贺锦意吗?

    碧玉自然不知她心里的真实想法,径自乐道:“太好了,如此一来奴婢终于可以省心了。”

    桌旁的人忙着吃东西,听出她话中有话,睨了她一眼道:“你有什么可操心的?”

    碧玉以为主子是在心中认定了亲事,说起话来便也没了顾及:“适才老爷还同奴婢说,要奴婢监视小姐的举动,探问小姐的心意,有机会还得为未来姑爷说说好话。怎知奴婢都还没怎么出力,小姐你就自己想通了,真是太好了!”

    锦意露出一个原来如此的表情。她早知道老爹一心希望同苏家的这门亲事能结成,其实若非是当年苏夫人在世时同她娘亲定下的口头亲,以苏天霁今日的身份,这种外人眼中的美事只怕还轮不到她头上来。

    成亲?那么遥远的事谁管得了,眼下她比较关心的是,如何才能从那人身上讨回她所吃的亏。远的不说,她十岁那年,他害她落水的事,她就得伺机好好回报他一下。

    转过头吩咐道:“你去同我爹说,见面的事我同意了,不过地点得按我说的。”

    碧玉脆生生地应:“好,奴婢马上就去。”想了想又道,“可是小姐,你要把地点定在哪里?”

    桌旁的人勾唇一笑,露出森森白牙,云淡风轻地回:“镜湖。”

    ……

    镜湖位于离州城东,一汪碧水绵延几十里,湖的两岸绿柳扶堤,游人如织,是城中百姓出门游玩的主要集中地。

    一连半个月的阴雨天,难得天气放晴了,但凡有点空闲的人,全都随了大流,成群结伴地来到湖边赏玩。

    镜湖之上,两艘装点气派的画舫“不期而遇”了。

    离州城虽然民风开化,但还没有开化到有意婚配的男女可以在公然场合见面的程度。今日贺家的画舫与苏家的画舫有志一同地选择出行游玩,自然是两家的老爹碰头商量后的结果。所以,偌大的湖面之上,旁侧偶有其他经过的游船,便听到了如下对话。

    苏老爷与贺老爷站在各自家的船头,拱手作揖,然后听得苏老爷道:“贺兄,怎么你今日也出来游船?真巧啊。”

    贺老爷眼也不眨地回:“难得今日天气晴好,家中铺子也无事,我便带着小女一同出来赏赏这湖上风光。”

    锦意端坐在船舱里,听着外头二位长辈撒起谎来头头是道,忍不住直摇头。姜果然是老的辣,如此睁着眼说瞎话的本事,可见功力十分高深。

    外面,苏老爷还在说:“那可真是巧了,我儿前几日才归家,我也是见他多年未归,才特带着他来故地重游一番。”

    接着又道:“贺兄若不嫌弃,可愿带着贤侄女一同过来坐坐?说起来,我也好些日子没见到锦意那丫头了。”

    于是一拍即合,两艘船的人决定睦邻友好一下,合并为一艘。

    苏老爷冲自家船舱里唤了声:“霁儿,还不赶快出来拜见一下你贺伯父。”

    话音落处,船舱的锦帘被撂开了,弯身走出一名年轻人来。

    今日的苏天霁着了一袭白衫,系着织锦的腰带,绾着高髻。单是往那里一站,已生出几分飘逸之姿来。

    他躬身向贺老爷施了个礼,温然笑道:“贺伯父别来无恙。”

    贺长东自他走出舱门那一刻已经露出赞叹之色,见他如此谦谦有礼,心中更是欢喜不已,点头笑回道:“几年未见,想不到贤侄已经长成如此的出色模样,苏兄真是好福气啊。”

    随即朝自家舱内也唤了声:“锦儿,你也出来拜见一下你苏伯父同天霁哥哥吧。”

    锦意听到那声“天霁哥哥”,心里好一阵恶寒。冲一旁的碧玉做了个鬼脸,撂起裙摆便要走出舱去。

    碧玉赶紧拦住她小声提醒:“小姐,要保持姿态,姿态!”

    锦意虽然心中不满,但还是放慢了脚步。不为别的,只因今日她着了女装,且还是一身瞧起来就十分烦琐的长裙,为了不会落得一不小心踩到衣摆的下场,她还是小心些脚下为好。

    当下昂首挺背,将身子一端,收了先前的大步伐,改成了款款而行的姿态。

    碧玉在前方为她撂开了舱帘,她挂上端庄的笑容,款步迈了出去。

    行至船头,她将眼帘低垂,也不去看对方船上的人,俯身福了个礼,轻声细语地道:“苏伯父日安。”

    苏时春连忙笑应道:“贤侄女不必多礼。”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继续道:“锦意倒是越长越像嫂夫人了,打小我一见便知是个美人胚子。我记得上回见她,还是一年前的事吧?。”

    锦意忍不住在心中偷偷回道:苏伯父您真健忘,明明您老人家这一个月来可没少往贺家跑。

    只是表面上,她还是维持着得体的笑容,也不去纠正反驳。

    苏时春伸手示意一旁的儿子,笑道:“锦意丫头,来见过你的天霁哥哥吧,小时候你不是总爱追着他玩么?”

    锦意忍不住在心里偷偷一乐,暗忖:不是追着他玩,而是追着他使坏才对。当然,她自己也没少吃过亏就是了。

    微微一侧身,低下眉眼,朝着那一袭白衣的身影福了个礼,却并未开口说话。要她喊什么“天霁哥哥”,她肯定会话还没出口就先恶寒到吐血身亡了。

    苏天霁看似眉目温和,目光却是毫不避讳地打量着眼前的人。

    素里锦色的衣装,乌黑如丝的长发披在肩头,宛如一匹上好的缎。与那日身着男装不同,她今日显然是经过精心装扮过的,脸上也点了一层淡妆,明眸善睐,双颊飞嫣,模样很是娇俏讨喜。加之她的举止得宜进退有礼,倘若不是相识已久,任谁都会被她的这副表象所迷惑吧?

    七年未见了,当年他离家之时,她才十二岁,分明还只是个孩子。或者该说,是个长着一副孩童面孔的恶魔。

    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更何况,他们之间的恩怨,才不过晃眼七年而已。

    他这趟回来会待上一段日子,相信会有很多的空闲时候来同她慢慢清算。

    想至此,苏天霁的眼底滑过一抹计量的神色,人前却还是维持着不动声色的得体态度:“锦意妹妹,许久不见了。”

    锦意见他神态从容,心中不免有些意外。那日他既是识出了她的女儿身份,原本她还以为今日相见,他定会露出一副诧异的神色。怎知眼前的这人,眉宇带笑,却是从容自在得很。

    无声地抬起眼,与他的目光逢上,她牵唇一笑回道:“的确,许久不见了。”

    旁边的两位家长见他二人神情太过拘谨生疏,心想这演给外人看的戏也演得差不多了,当下互相使了个眼色。然后就听得苏老爷道:“湖上风大,我们还是进舱叙话吧。”

    说罢撤身让出路来。

    贺长东领先一步迈上苏家的船,二位家长有志一同地领先朝舱里行去了,留下两个小辈在后面。

    锦意自顾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长裙下摆,眉头蹙到了一起。早知今日还有这一出,真不该听信娘亲的话穿了这既不中看也不中用的衣服来。换作平时,她早就一个箭步就跨过去了,可是眼下这状况——她可不想一不小心落入湖中去,感知一下四月天里的湖水有多冰凉。

    “锦意妹妹,你不过来吗?”声音里带着可恶的调侃之意。

    而锦意见二位家长已经进到舱里去,当下也没了顾及,瞥了他一眼道:“我能不能拜托你件事?”

    眼前的人,临风而立,衣袂翩然,颇有几分长身玉立俊逸出尘的味道。只是美则美矣,看他那副幸灾乐祸的表情也知道,他绝对不会是那种大度到肯对她伸出援手的好人。

    “说来听听。”他高高在上,俯视着她。

    “我是想拜托苏兄你千万把‘妹妹’那两个字收起来,我听了会毛骨悚然浑身不自在。”

    他遭到她的白眼也不以为意,挑眉一笑:“小时候是谁老爱追在我屁股后面喊天霁哥哥的?”

    锦意阴恻恻地笑了笑,回道:“你怕是还没被我追着打够吧?还是因为太怀念当年的日子了,想再体会一次?关于这一点,我绝不介意。”

    苏天霁牵唇一笑,没有再回话,却是突然朝前一倾身,整个人逼近过来。

    因为他这毫无预警之下的举动,锦意被吓得一愣,差点就失足掉下湖去。

    后退三步回到安全的距离之后,她才拧眉道:“你想做什么?”

    他的身量很高,整整高出她一个头,而且他离得太近,近到仿佛连呼吸也只在咫尺之间。

    她觉得,自己忽然有些呼吸不顺畅了。

    他的目光仔仔细细在她的脸上来回扫了一圈之后,才缓缓一笑道:“我是有些怀念当年的那些日子,现在每每回想起来,就会忍不住生出一阵感念你的心思。你说当年你对我使的那些坏,换作今日,是不是该让我讨要回来了?”

    “应该,太应该了。”她皮笑肉不笑地回。

    他诧异了一下,扬眉笑道:“你倒是深明大义。”

    因为他靠得太近了,任是锦意这样一个不受小节拘泥行事大大咧咧的女子,也本能地心头一跳,脸颊一热。

    刚才听了他那一番话,她才意识到一件事:原来他此次同意见面,是抱着报复她的心思来的?小心眼的男人!

    好吧,她承认,她自己其实也是抱着这个心思才来的。

    所以最后鹿死谁手,谁赢谁又吃亏,那就要看各自的道行了。

    回了他一个翩然的笑,道:“虽然苏兄你身为堂堂男儿还如此的爱计仇,着实是有些难看,但念在小时候的情分上,本姑娘很乐意奉陪。”

    苏天霁撤身站了回去,转身先行。转身之际,眼底滑过一抹无声的笑。她肯接受他的挑衅,如此,甚好。

    ……

    苏家的画舫很宽敞,且装点得十分精致考究。

    四月里春暖花茂,日光尚好,湖上偶有微风,吹得船身两侧的纱幔在风里轻荡。

    如此的美景,加之眼前还有这样一对玉致一般的碧人,苏老爷与贺老爹真是怎么看怎么欢喜,仿佛已经可以预见彼此称呼对方为亲家老爷的那一日了。

    两家人对桌而坐,大人欢喜,小辈则是一副七情不动的神色。二位老爹见气氛有些尴尬,便想找些话题来聊。只是这边尚未来得及开口,一直沉默不言的苏天霁却突然说道:“小侄不才,见今日也无外人在场,想吹奏一曲助兴。”

    转而看向对坐的人,笑了一笑道:“只是不知锦意妹妹是否愿意抚琴合奏一曲?”

    他几时知道她会抚琴了?长这么大,市井之间那些三脚猫的功夫她倒是学了一些,至于这些女儿家的玩意,她可是无一样精通的。

    现下他突然提出这样的请求,是想看着她出丑么?

    “我看这里也没有琴吧?”自然是要推脱掉。

    他却一抬手,一旁的仆人动作利落地翻开角落了一只木箱,从中取出一把古琴来。

    递至她手边:“你看这琴如何?”

    “是把好琴。”管他是什么来路,这种场合下通通说好总是没错的。

    “你若喜欢,我便把它送给你。”听起来,似乎很有些诱惑。只是无事献殷勤,必然是没有好事。

    锦意将琴推回他手边,坦荡一笑道:“这琴好虽好,小妹却是配不上它,因为我根本不会弹奏。”

    谁规定是女子就非得琴棋书画、针织女红样样精通?小时候,娘亲倒是希望她学,只是她生性好动,根本不似一般人家的姑娘家那么娴静端庄。加上贺老爷就她这么一位千金,宠爱之余,什么都是随着她的性子去。不会女红也不算什么大事,身为小姐,自然会有丫鬟下人服其劳。

    他若是想借机嘲讽她不够大家闺秀,恐怕是要失望了。不会便是不会,没什么好隐瞒的。

    苏天霁淡淡一笑,的确是没想到她会承认得如此坦荡,先前那些欲说出口的揶揄之辞也全数咽了回去。很小的时候,她曾声称非城西的向三公子不嫁,它日长成必定要成为一名琴棋书画皆通的出色女子。这么些年过去了,想来,是她已经忘记了当年的戏言了吗?

    苏老爷同贺老爹再次给对方使了个眼色,然后还是由苏老爷来开口,装作无事一般地道:“霁儿,我同你贺伯伯有些事情要谈,你带锦意去船头看看吧。今日春光尚好,湖上的风光想必更加好看。”

    苏天霁应声,起身先站了起来。瞥见对坐的人迟迟不肯起身,便挑眉一笑道:“请。”

    锦意抬头看了他一眼,突然弯唇一笑,很痛快地跟着站了起来。“如此也好,我也的确想去看看这湖上风光。”

    回了他一个看似温和有礼的眼神,随步跟上。

     正文 第三章  曾经谁家少年郎

    镜湖由来已久都是城中百姓赏景游玩的必选之地,逢上春日里雨水丰沛,天气是极难得才放了晴,想来这也是为何今日湖面上游船、画舫尤其多的原因。

    锦意出舱之前尚维持着大家闺秀的端庄姿态,前脚刚一跨出舱门,所有的原形便全数毕露出来。她嫌身前的人身量太高太碍眼,索性提起裙摆,几个大步越过他,朝船头方向行去。

    苏天霁略微一顿步,看着她毫无半点女儿家自觉的模样,却是无声一笑,缓步跟了上去。

    湖上微风渐起,拂在面上仍带着几分乍暖还寒的凉意。

    锦意行至船头停下来,看着眼前的如画一般的湖光山色,心中浮起一丝宁静之意。先前还同身后的那人弄得一副剑拔弩张的架势,此刻不知为何,心意却突然平静了下来。

    身侧一道白影也随后跟了过来,站在她身旁的位置上。

    她忍不住偷偷地看了他一眼。扪心而论,身旁的这个家伙,长身玉立临风而处的模样的确颇有几分飘逸出众之势,只是思及旧仇新恨,他所有的优点此刻在她眼中便统统变成了缺点。

    收起自己方才那一瞬间里的恍惚心思,她面带笑容却语带嘲讽地道:“瞧瞧这阴雨连绵的天气,只有自诩潇洒实则偏执的人才会穿着白衣服出门,也不怕泥水脏了袍子,白白浪费了一件好衣裳。”

    他负手而立,侧目朝她这边看来一眼,将她一袭的绣金锦衣上下瞧了瞧,笑着回敬:“你今日这一身衣服倒是华美出众,虽然看起来与你不太相配。”

    锦意闻得此言却是微微一愣。他……居然懂得还嘴了?小时候他始终一副少言寡语的模样,每每遇到她出言刻薄,至多也就是将脸一冷转过身不加理睬。

    七年,她一直是一路快乐自在地过来了,所以并未察觉出自己的生活发生了多大的变化。而他,今日荣光无限地回来不说,连性情也改变得十分厉害。

    如此想来,是否他已是将当年的所有事、所有人,都已经统统忘却了去?

    思及此,心里不免微微的,有那么一丝黯然滑过。

    “牙尖嘴利的贺大小姐也有被噎到说不出话来的时候么?”他见她迟迟不说话,调侃一句。

    锦意将秀眉一挑,瞥了他一眼道:“你出言损我,在我看来也不过是心有嫉妒,嫉妒本姑娘的花容月貌而已。也罢,本姑娘从小到大听多了赞美之辞,不差你一句。”

    自信不是罪过,自信到她这般程度的人,却还真是不多见。

    他朝天翻望了一眼,忍不住低笑一声。

    不远处,三三两两的画舫排着湖水缓慢前行,船上的游人经过他们这边时,无不是放低了交谈的声音偷偷观望。

    观望的理由无非两个:着了女装却让人依然不敢接近的贺家小姐,同那出众到未婚姑娘人人盼嫁的苏家公子。二人同样引人注目,只是那些想靠近苏家公子的人,一瞧见他身旁神尊一样站着的贺家小姐,皆又忍不住生起了犹豫的心思。

    因为贺大小姐是那种脾气上来地痞、流氓也敢教训的恶狠之流,所以寻常人等最好都不要轻易惹到她。

    锦意的耳力不错,将那些过往船只上传来的窃窃私语听了个大概,随即眼睛转了转,露出一个算计的笑容来。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下来往的船只,待看清了一艘船上的人之后,心中一阵暗喜。

    苏天霁见她半晌未再出声,低头看来一眼,刚好看到她神采飞扬的模样。莫名其妙露出这样诡异的笑容,依照她的个性,定又是在想些什么损人的事情。

    果然,只见那丫头突然手一扬,冲一艘经过的船只挥了挥手。

    那艘船几乎是立刻就掉转了船头,朝他们这边驶了过来。

    他不明所以,却不动声色地凝目观望着,倒要看看她在玩些什么花样。

    片刻之后,那艘装点雅致的画舫靠了过来。舱口处的纱幔撩开,走出一个人来。

    是名女子,十七八岁模样,一身浅紫衣衫,容貌秀丽。

    她走至船头,目光却是偷偷往苏天霁这边飘了过来。与他的目光逢上之后,她立刻羞红了脸,垂下头去,福身施礼。

    “苏公子,别来无恙。”

    苏天霁冷眸将她打量了一番,在心中思量着自己是否与她相识。见对方开口招呼,他客套一笑,回道:“敢问姑娘是认识在下吗?”

    那紫衣女子抬起头来,脸上闪过失望的神色。

    一旁某个原本等着看好戏的人觉得看不下去了,插话道:“我说苏兄,阁下的记性还真是随性得紧啊,该记的人不记得,不该记的那些琐碎往事倒是记得清清楚楚。”瞧他这副拒人千里的态度把人家小姐一颗芳心给伤的!

    “这位便是离州城的第一美人顾家小姐顾芳容,她可是家中门槛都被媒婆踩烂了的人物哦。”

    苏天霁眉头微微一锁,冷然扫了她一眼。这些事,同他有什么关系?

    锦意见他还是没想起来,啧声摇头,干脆道:“小时候顾小姐同我们念一家私塾,打小便对苏兄你一见倾心。都说那两小无猜的感情最是真挚美好,即便你今日已经变成了无比世故之徒,也断不该把这样的美事给忘掉才对吧?”

    顾家小姐掩面一笑,娇声责道:“锦意姑娘,你可莫再往下说了。”脸上却是掩不去的羞怯之色。

    原来如此。

    他看着她眼底闪动的幸灾乐祸的光芒,已然明了了她此举的意图。回了她一个从容的笑,不急不徐地回道:“记得如何,不记得又如何?”

    锦意没有回他,而是转向那顾小姐,笑嘻嘻地道:“顾小姐你也莫觉得害羞,我见你打我们的船入湖时起就一直尾随而来,再联想起你当年对我们苏兄一直倾心不已的往事,便立刻了解了你的心意。正所谓男欢女爱都是人之常情,谁倾心于谁那都是命中注定的,又非人为可以控制的,你说是不是?”

    她说这样一番话,外人听不懂,但那顾小姐听完之后脸色瞬间就变了。先前的羞怯不见了,转成了恼怒之色。

    锦意依旧温和无害地笑着,继续道:“上回我见你,你便同我说了这番话。今日我将这些话还赠与你,不知顾小姐你的感受如何?”

    那顾小姐遭了她的奚落,这会早没了先前的端庄之态,咬着牙隐忍道:“我来是找苏公子的,恐怕与你这外人无关吧?”

    锦意被她瞪着也不见恼,挑眉笑道:“顾小姐你这话错了哦。偌大的离州城,谁不知道苏天霁是我贺锦意自幼便定下的未来夫婿。我都没怪你觊觎他人夫婿,你怎能还欲得寸进尺呢?还是说,拆毁他人良缘是你的爱好?”

    顾小姐被她说得很是狼狈,但还是不死心,转向一旁的苏天霁道:“苏公子,念你也是风流倜傥的人物,倘若娶得如此牙尖嘴厉的人做妻子,也未免太委屈自己了。”

    苏天霁何等的敏锐,在一旁听得她二人一来一往地争执,便已经了解了大概状况。他没有立即开口,而是看了锦意一眼。那丫头却是半点紧张的神色也没有,睁着一双水亮的大眼睛,笑眯眯地看着他。

    他也淡然一笑,抬眼看向顾家小姐,回道:“说来也是。只不过婚事是家中长辈早年就已经定下来的,做小辈的自然反悔不得。再说顾小姐又非在下,怎知他人眼中瓦砾,不是我眼中的至宝?”

    锦意在一旁赞赏地点点头。说得好,真是好,难为他还算识时务,知道遇事得一致对外的道理。至于他们之间的恩怨,那应该私下再解决。

    顾小姐被他一语噎住,心中很是懊恼。就该知道方才贺锦意突然出手招呼她,肯定是打着什么坏心思。若非自己理亏,今日她定要好好同她理论一番。

    气急败坏地转过身,钻进船舱里去了。

    眼见顾家的船渐渐驶远,锦意还很够意思地扬起笑脸冲那边挥挥手。

    转身抬头,便逢上苏天霁冷眸凝望的眼神。她当下拱了拱手道:“好吧,看在你刚才出手相助的分上,我可以给你解释。”

    “那个顾芳容,仗着自己生得美丽,总喜欢招风引蝶,做了很多拆散他人姻缘的事。”

    苏天霁不免一笑,好奇道:“你为何要管这些闲事?”

    她理直气壮地回:“我本来就爱管闲事。”

    想了想,又道:“我最恨那种对待感情随意妄为且不负责任的人,或许我不能件件事都插得上手,但……”

    她将目光转到他身上,突然贼贼一笑道:“难得有你这个现成的帮手在场,不顺便利用一下实在太浪费了嘛。说来也奇怪,我记得小时候你长得一点也不好看,瘦巴巴的还总爱板着一张脸,也不知那顾芳容为何会喜欢你,总爱缠在你身边……”

    他听她絮絮叨叨说着,说到最后竟然又开始演变成了鞭挞他,着实有些好气又好笑。忍不住挑眉道:“你爱管闲事便罢了,我刚才好心帮了你,得不到你一声感谢,反而还落得一番数落,你扪心自问,说得过去吗?”

    锦意睨了他一眼,分明毫无惭愧之意。

    方才的事其实只是一个插曲,她同意与他出舱,自然是因为有“正事”要办。

    于是她开始道:“苏天霁,你还记得我十岁那年,你害我落水的事吧?”

    “看来你显然比我还健忘,当年是谁想推我入水,结果反而自食其果落入水中的?”

    很好,七年未见,虽然看起来他跟她的记性都不怎么样,但这等闲碎小事倒还都是记得清清楚楚的。

    她点点头,一本正经地道:“说得倒是没错。”

    正因如此,害得她耿耿于怀了这么多年,满心满意地算计着何年何月才能将这笔账从他身上讨回来。

    现如今他长年征战在遥远的边城,如此难得才回来这一趟,错过了今日,只怕再等机会也难了。

    所以——

    她不动声色地往他身边靠了靠,悄悄抬起了脚。

    却是忘了考虑一件事,今时今日,苏天霁早已非当年的那个弱质少年。尤其关键的问题是,即便在当年她也未能成功,更逞轮如今的苏天霁还练就了一身的武功。

    她敢对他动坏心思,根本就是自寻死路啊,自作孽是不可为的!

    只是等她意识到这个事实时,早已经来不及了。那个男人身形迅速到她连看也未完全看清,待回过神来之际,她整个人已经重心不稳地朝湖里载下去——

    “扑通!”溅起好大一片水花。

    苏天霁扫了扫被溅湿的衣袍下摆,笑意盈然地半蹲下来,冲着水里那个扑腾的丫头道:“贺锦意,同样的把戏你居然还肯玩两次。如果先前那次你成功倒也罢了,都吃过一次亏了,为何却还不知道要长记性呢?”

    锦意一头栽进水里之后,扑腾之余便再也顾不得什么女儿家的端庄得体了,高声怒喊道:“姓苏的,你竟然敢害我两次,给我记住了!他日我若不从你身上讨回来,我就不姓贺!”

    居然又一次落了个同样的下场,她在心里那叫一个悔,悔不该一时兴起贸然出手,应该找个万全的时机再出手才对。

    而船上那个可恨的人,见她一个姑娘家落了水,非但不赶着来救她,反而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在那里说着风凉话。就算他知道她熟悉水性,也断不该做出如此欠风度的事吧?

    可恶!太可恶了!此仇不报,她还有信心活下去吗?

    转念间,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她得意地一笑,忽然闭了嘴,继续扑腾了几下之后高喊一声:“救命啊!”

    然后身子一软,整个人朝水里沉了下去。

    船上的苏天霁瞧见情况不对,愣了一下,立刻奔步跳入了水中。

    该死的,这丫头不是自幼便习得水性吗?他先前闪身躲过她那一脚,也没预料到她自己会失足掉进水里去。没立即救她上来,不过是想借机惩戒一下她的不知轻重,哪里料到她竟然会溺水。

    只几下便游到了她身边,非常时刻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别了,他伸手搂紧了她的腰,带着她往船上游去。

    游了几下却突然感觉不对,怀里的那个人,分明在挣扎着将他往水里拖。

    他迅速朝她看了一眼,逢上她眼中的得意之色,立即明白了她的真正意图。

    任性妄为也有个限度,她真当以为自己水性好到绝对不会出事吗?

    当下神色一凝,怒声道:“眼下是胡闹的时候吗?你再乱动,我直接将你打昏了拖回去!”

    自小到大,从来也未见过他如此生气的样子。

    只是,难道就只有他会有脾气,她就不会恼火生气了?谁让他先前见死不救,她不给他点惩戒,他还真当她好欺负了。

    在水了折腾了这么久,嘴巴里早已经灌了好几口水。她对着他怒目圆瞪的脸,半丝后悔的样子也没有,反而一口水全喷在他脸上,然后对着他错愕的表情哈哈大笑。

    苏天霁瞪了她好半天,才愤愤道:“疯丫头!”

    这边折腾出如此大的动静,船舱里的二位家长自然老早就赶了出来。待看到水中拥在一起的两个孩子时,皆互相对望一眼,故作平静地道:“看来,这婚事得早些办了。”

    ……

    江南地方,每每到了春日里,雨水总是尤其的多,仿佛连绵不绝,下也下不完似的。

    街角的一家药铺,碧玉提了几包配好的药走出来。抬头看一眼天空,见外面还是下着淅沥的小雨,便将药包搂进怀里,支起油纸伞疾步朝回府的方向行去。

    只是她因为一心急着回去,一路埋着头往前赶,结果一个没注意就撞到了人。

    她慌忙抬头,便见到面前站着一名年纪与她相仿的少年。

    少年被她撞得后退一大步,稳住身子之后皱着眉瞪来一眼,颇为不满地道:“哪里来的笨丫头,走个路也能撞到人。”

    碧玉原本还对他抱着几分愧疚之意,一听得他说出此话,满腹的愧疚顿时变成了恼怒。她是撞了他没错,又没说不道歉了,他凭什么骂她笨?

    回瞪了他一眼,道:“撞了你很对不住,但是你凭什么骂我笨?”虽然小姐常常骂她笨她都认了,但他只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外人,她才不会对他客气。

    少年挑眉,十分刻薄地道:“笨也就罢了,居然还死鸭子嘴硬不肯面对现实。”

    碧玉颇不服气地回:“笨也是我自己的事,与你何干?”

    想到自己怀里还揣着小姐的药,她顿时心中一阵懊恼。前几日小姐游湖落水,回去之后就惹了风寒,药吃了好几帖才勉强好转了些。家中还等着她怀里的药去煎,她居然一时大意同眼前这个莫名其妙的人纠缠起来,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当下不再继续逞那口舌之快,掉转了脚步绕过面前的“门神”,继续往回府的方向赶。

    只是还未走出几步远,路又被人给拦住了。

    她抬头一看,发现还是方才那出言刻薄的少年,顿时脾气也上来了,怒斥道:“你这人真奇怪,我已经道过歉了,你怎么还是纠缠不休拦我去路?”

    那少年仗着身材比她高大,抬起下巴俯视着她,皱了皱眉道:“我拦你自然是有正事要说。”

    碧玉愣了一下,露出诧异之色。

    “你是贺府的丫鬟吧?”

    她很老实地点点头。

    “我是秦方,天霁少爷的小厮兼亲信,别号小四。”

    碧玉还是很老实地点点头。

    小四皱着眉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实在有些诧异贺家小姐那样精明的一人,身边居然会有这样一个看起来就一脸呆瓜相的丫鬟。她除了会点头,还会点别的不?

    “你找我有什么事?”碧玉问。

    小四想了想,试图把话说得含蓄些:“咳……那什么,主要是我想帮我家少爷问问,锦意小姐最近还好吧?”

    碧玉一听他问起这话,顿时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如果不是他家主子害她家小姐落水,素来健康的小姐哪里会一病就是三四天,身体至今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

    当下再没好气地道:“托苏少爷的福,我家小姐惹了很重的风寒,到现在还没好。”

    为了增加可信度,她将怀里的药包朝他挥了挥:“呐,看到了吧?像这样一大包难喝的药,我家小姐已经喝了四天了,大夫说,还得继续喝下去。”

    小四看了眼她手里的药包,恍然地点点头。难怪少爷会差他前来打探消息,原来贺小姐抱病,与少爷根本就是脱不了干系的。

    碧玉说完又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腰板一挺,将伞撑高,大步朝回去的方向行去了。

    身后街角的一处屋檐下,缓步踱出一道紫衫人影来。

    小四挠了挠头,也觉得有些苦恼起来,转过身道:“少爷,探子我已经当过了,方才我们说的话,你都听清了吧?”

    苏天霁望着通往贺府的那条路,眉头缓缓蹙了起来。虽说那日是她胡闹在先,但他也是一时大意才兴起了同她玩闹的心思。四月天里的湖水有多凉那日他也体会过,上岸之后看着她一身狼狈地钻回自家的船舱里,他就已然生出了后悔的心思。此后的几日,她那边始终半点动静也没有,这不太不符合她爱闹腾的个性,他暗自思忖,便预感到她可能是着了凉,今日才会差了小四来打探消息。

    想不到,她竟是真的病倒了,而且看情况,似乎还挺严重的。

    收回目光看了一旁的药铺一眼,脚步一转跨了进去。

    身后的小四不明所以,追问一句:“哎?少爷你这是做什么……”

    追步进去,便听到他家少爷吩咐药铺里的伙计道:“帮我抓两副上好的补药,探病用。”

    小四手打哆嗦,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少……少爷终于要正式登门了!

    这可真是个让人欢喜的好消息啊,他要赶紧回去报告老爷。

    ……

    贺府里,负责煎药的丫鬟端着熬好的汤药,小心翼翼地朝小姐的房间行来。

    到了房门口,碧玉已经候在了那里,顺手接过托盘道:“交给我吧。”

    然后转身推门,端着药送进房中去。

    这几日下来,府里的丫鬟们人人自危,因为自打小姐那日游湖落了水回来,脾气就一直处于失控的状态。药倒是按时按餐地喝,只是每次喝完都定会将药碗给砸了,还要喋喋不休地把大夫给骂上一通。

    这样的状况已经持续到第四日,一直是丝毫缓和的迹象也没有。老爷来过几次,不过都被小姐给关在了门外。小姐说了,倘若非要逼她答应同苏家的那桩婚事,她便天天砸药碗,让家里的人都没有好日子过。

    小姐爱耍赖,这个性已经跟随了她十几年,而一旦她认定要赖的事,可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

    老爷赖不过她,只好能躲则躲,顺带着连夫人也不来了。

    今日想必也是老一套,小姐一定还是会上演砸碗的戏码。

    果不其然,碧玉端着药送进去没一会,房间里头就传来碗盏碎裂的声音,小姐中气十足的声音紧跟着传了出来:“什么混蛋大夫,居然开这么苦的药。回头等本小姐好了,一定去放把火把他的店给烧了!”

    再一会儿,房间的门被拉开了,碧玉板起脸冲候在门口的丫鬟道:“赶紧进去打扫一下。”

    房间里,靠窗的软榻上懒懒地躺了一个人,正是闭门休养的锦意。

    负责打扫的丫鬟动作神速,飞快地将一地的碎瓷片打扫干净,然后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地匆匆退出门去。

    碧玉一直在旁边看着,待丫鬟出去之后,表情严肃地关上了房门。转过身,脸上严肃的表情却已经转了笑意,冲她家小姐使了个眼色。

    锦意的病其实早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还继续天天吃药无非就一个目的:借题发挥。

    碧玉走到软榻旁,压低声音笑道:“小姐,看来这一招还真管用,你没见老爷已经两天没来了,连夫人都不来了。”

    那日游完湖回来,贺老爷便借着落水之事,说什么光天化日之下他二人举止那般亲密,为了她一个姑娘家的清白名誉,这婚事说什么都要结成。

    这些自然只是贺老爷的借口,而锦意见反对不成,便借着生病的机会乱发脾气,一副谁人也不容靠近的样子。

    “回头你去取了我爹的那只古董翡翠盏,拿来让我盛药。”

    碧玉吓了一跳,连忙阻止道:“小姐,你不会是打算连那个也摔掉吧?那可是老爷的宝贝,回头真惹怒了他怎么办?”

    锦意一点也不担心的样子:“即便惹怒了他又如何?他就我这一个女儿,难不成真舍得将我赶出家门去吗?真要赶出去倒也不错,我带着你浪迹天涯游遍大江南北去。”

    想到自己这几日已经混到人见人怕的分上,她实在是忍不住小小得意了一把,因为她可是好不容易才求来的这个效果啊,开心,实在是开心。

    她这里心情大好,便差使碧玉道:“你去厨房给我弄点吃的来。”

    碧玉应承着,拉开房门朝厨房方向去了。

    春日里的雨水多,乍晴之后这几天又下起了绵绵的细雨,将一切的景致全笼进一片烟雨蒙蒙里。

    锦意被这天气弄得有些意兴阑珊,伸手撩开了窗前的纱幔,百无聊赖地爬在窗棂上,看着花园里的景色发呆。

    墙角处种着几株牡丹,已经打了苞,眼见就要开花了。

    这几株牡丹是多年之前某个人亲手栽下的,转眼已有近十年的光景。这么多年里,有好几次碰上很坏的气候,花差点枯死掉。她特地差人从邻城找来了最有名的花匠,精心护养了一个月才保存下来。

    而今年的牡丹花又要开了,便预示着谷雨季节也快要来临了。和往年不同的是,某个人,回来了。

    想着想着,忍不住扬起眉梢,无声地一笑。

     正文 第四章  旧时花开

    正心情愉悦地欣赏着户外的雨景,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伴着碧玉的声音:“小姐,是奴婢……”

    她随口应道:“进来吧。”

    碧玉推了门进来,匆匆走到软榻前俯下身,神秘兮兮地道:“小姐,家中来客人了。”

    锦意仍旧爬在窗棂上,回头看了一眼,不太上心地回:“来谁了?同我有关系吗?”

    碧玉小心翼翼地回道:“未来姑爷。”

    原本一门心思忙着赏雨的人,闻及此言回过头来,眉梢一挑:“你是说,苏天霁来了?”

    碧玉赶紧汇报刚才探来的小道消息:“我听厨房的师傅说,未来姑爷听闻小姐你染了风寒,所以今日特地过府来探望一番。老爷听后十分开心,便留了未来姑爷中午一同用膳。”

    锦意坐正了身子,脸上闪过一丝诧异的神色。他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知道她病了?或许根本就是他同她老爹一起演的一出戏吧?还知道要来探病,也不想想她到底是因为谁才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

    心中颇为不满,嘴上也不忘刻薄道:“无事登门也就算了,居然还想蹭顿饭再走?可恶!”

    碧玉忍不住偷偷在心里伸张了一下正义:以未来姑爷的身份,至于干这种登门蹭饭的事情吗?

    当然,她可不敢把这话说出来,回头小姐肯定会发飙的。因为每回哪怕只要提起未来姑爷的名字,小姐都会一脸的嫌弃之色,隔三差五还不忘口头鄙弃一番。所谓前世冤家今世对头,恐怕就是像他们这样的吧?

    “碧玉,帮我更衣。”软榻上人突然神情一亮,脆声吩咐,笑得颇为诡异。

    “小姐,你病还没完全好,外面又那么冷,你这是要去哪里呀?”依照正常的逻辑,她会猜测小姐是打算在未与未来姑爷没碰面之前躲出去。

    锦意已经从榻上起了身,款步朝梳妆台方向行去。幽黄的铜镜里映出她略显清瘦的面容,她坐了过去,取了木梳开始梳理头发。望着镜子里的人,她神情愉悦地一笑道:“既然有人登门前来探望本小姐,本小姐又怎么能避而不见失了礼数呢?自然是要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出去会会他了。”

    碧玉赶紧走过来,侍候在一旁。

    锦意梳着头发思忖了片刻,然后抬头冲碧玉使了个眼色,压低了声音道:“你现在去茶房,依照我的意思办件事。”

    她这几日窝在家里,对于不能实施自己的“报复”行动正觉得有些遗憾,想不到他居然会主动出现。看来分明是老天爷要帮她,她如果不善加利用一下实在太说不过去了。

    苏天霁,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的。

    铜镜里的人,嘴角一弯,露出一抹算计的笑容。

    ……

    花厅里,仆人端着茶送上来。

    上好的青花瓷碗配雨前龙井,掀开杯盖便顿时有沁人心脾的清香溢出来。

    贺长东笑意盈盈地道:“这是前几日有位杭州的朋友特地差人送来的,贤侄觉得如何?”

    苏天霁浅啜一口,盖上杯盖,笑回道:“好茶。小侄离家这些年一直身居北方,如此清香雅致的茶已经很久没喝到了。”

    贺长东看着眼前的人,真是越看越觉得满意。其实苏家乃是官府门第书香之家,而他一介布衣商人,结亲这种好事原本轮不上他家那个傻丫头。巧在苏家那位过世的大夫人十分信仰佛教,锦意的娘也信佛,她们二人结识之后便一见如故,两家的孩子又年纪相仿,于是戏言之下便为两个孩子定下了娃娃亲。

    其实苏家的人完全可以不承认这门亲事,只是因为苏夫人过世得早,苏老爷想来是思妻情切才不忍违背了她生前的意愿,甚至还主动上门为自己的儿子求娶。

    天霁这孩子是他自小看着长大的,人品脾性自是不用多说。现如今还在朝为官,算是有了相当大的出息。倘若他的傻女儿能得来这门良缘,也算是她前世修来的福气了。

    只是年轻人的心意做长辈的自然无法完全知晓,却是不知天霁这孩子,是否也同他爹一样满心满意地期待着这门亲事的结成。

    想至此,他饮了一口茶,状似不经意地道:“锦儿那丫头打小便爱胡闹,否则今日也不必受这病痛之苦了。”

    苏天霁淡然一笑,回道:“小侄从小与她一起长大,知道她虽然爱玩爱闹,但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不知她现在的身体可好些了?”

    他自认心思不算驽钝,对于长辈话里的期许当然是略晓三分。

    贺长东听他这样说,心里的一块石头算是放下来了。很久之前他就想过,身为父母,对于自己女儿的脾气自然再胡闹也觉得可爱,但是它日若要觅求良婿,却还是有些麻烦的,毕竟不是谁都能接受一个脾性不受约束的女子做妻子。现下,他算是圆满了,只希望两个孩子能早些收了玩闹的心思赶紧成亲。

    “风寒算不得什么大病,她的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只是他这边话音还未落下,门口方向就传来了一阵夸张的咳嗽声。花厅里端坐的二人自然本能地被引去了注意力,转脸望了过去。

    花厅的门外,锦意一身的素色衣裳,身上系了件质地很厚的狐裘披风。她并未立即走进屋里来,而是扶住门框,连着就是好一阵咳嗽,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贺长东微微一愣,赶忙吩咐一旁的丫鬟:“赶紧去扶小姐进来!”

    苏天霁则是不动声色地看着门口的人。已有几日未见,今日的她看起来的确脸色苍白,连脸庞也瘦削了下去,以至那双黑亮的眼睛愈发显得大而明亮。如果说来之前,十分心意里他还有三分的揣测与怀疑,此刻见到她的样子,所有的疑惑便统统换作了愧疚之意。

    追究起来,她的落水毕竟还是同他脱不了关系的。

    锦意在丫鬟的搀扶下走进厅里来,待走到近前,朝着苏天霁翩然一笑道:“听下人说苏大哥你来了府上,小妹连忙收拾妥当赶了过来。毕竟像您这样事务繁忙的人,平时可是很难抽出空闲来对吧?”

    苏天霁听出了她话里的嘲讽之意,回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笑道:“为兄也是记挂你的身体,才会忍不住抛开公事过府来探望的。不过一见之后,感觉锦意妹妹虽然脸色不好,但精神似乎却是好得很,这样我也放心了。”

    锦意睨了他一眼,也不再回嘴。因为她决定出现完全是抱着其他的心思,此刻自然不必为争这一时的意气而同他浪费太多口舌。

    偷偷看了眼门外,心中暗暗恼着:碧玉那丫头手脚也太不利索了,吩咐她那么一丁点的小事,居然到现在还没看到她的影子。

    片刻之后,碧玉便端着托盘出现在门外,将头埋得低低的,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锦意暗自叹气,这丫头还真是实心眼,亏她还跟随了自己这么多年,却是半点机灵也没有学会。

    碧玉端着的托盘上摆着两只茶盏,她走到老爷与未来姑爷跟前,动作迅速地收掉他们原先那才喝了一口的茶水,将自己送来的茶奉上。

    如此诡异的举动想当然引起了贺老爷的注意。

    “哎?这茶我们不过才喝了一口,你为何就把它给撤了?”

    锦意在一旁神色从容地插话道:“眼见这天寒气冷的阴雨天,茶水都是出风就冷。我见你们那茶已经凉掉了,才差了丫鬟来换掉的。”

    如此体贴入微的举动,怎么看也不像是堂堂贺大小姐会做的事情。太好说话,反而让人觉得很诡异。

    “这可是上好的陈年普洱茶,比爹你这龙井贵重多了。苏大哥何等身份,当然得拿最好的东西来招待他才对。”

    贺老爷一时也不明白女儿的真实心意,又惟恐自己出言会影响打扰到他们,索性将嘴巴一闭,什么话都不说了。

    苏天霁神色从容地看着她道:“想不到你对为兄还真是关照。”

    锦意笑着回:“关照谈不上。”她看一眼他手旁边的茶杯,继续又道,“苏兄你还是赶紧喝吧,水凉了可就没了先前那味道了。”

    看她如此殷切的样子,他便已然在心中猜到了大概。

    掀开杯盖划去蒸腾的热气,他明知道她笑得古怪就必然是东西里有古怪,但也只是淡然一笑,浅啜下一口。

    一旁的某位大小姐不再说话,在邻近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一心等着看好戏。

    只是眼见他已经品过一口,脸上的表情却是依旧从容自在得很,她在心里不免嘀咕:没道理啊,他会是这样的表情。

    另一边,贺老爷心中不解女儿此举的意图,还当是她突然想通了,才特地沏了茶来联络感情。当下心中一阵欢喜,掀开杯盖灌下一大口。

    可是下一秒他便“噗”的一声全喷了出来,随即怒道:“这是什么东西?好好的茶水居然还带着辣味,难不成是把厨房的刷锅水拿来烧的茶吗?简直是胡闹!”

    碧玉暗自点头,老爷真是好味觉,连这都能品得出来。

    贺老爷恼不过,狠狠一掌拍在了桌子上,吓得旁边的碧玉瑟瑟直哆嗦。

    “来人!赶紧把这茶水撤了!”他只当两杯茶是一回事,所以也没留意苏天霁此刻的态度。

    锦意一见此状,开始同碧玉打眼色。碧玉一脸快哭的表情,哪里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大概是因为她是没做过坏事实在太紧张了,才会将那杯特制给未来姑爷的茶错端给了老爷。

    眼见老爷要发飙,她赶紧想借口脱身:“奴婢也不知道,现在就去厨房问问是怎么回事。”

    迅速地闪走了。

    苏天霁眉眼间带着似是而非的笑,压低声音对锦意道:“锦意妹子,这便是你赠我的见面礼吗?”

    锦意眼也未眨一下,笑道:“苏大哥你也听到了,可能是厨房那里出了什么岔子,与小妹有何干系呢?”

    苏天霁好笑地摇了摇头,明知她不会承认,索性也不再同她纠缠于这个问题上。

    “不知你身体好些没有?”玩闹归玩闹,正经该关心的事,自然也不会忘了。

    锦意皮笑肉不笑地回道:“托福,小妹那日从湖上回来便卧病在床,照大夫的意思,可能还得继续躺下去。”

    既然他给她机会发牢骚,她自然要把情况往狠里说,说得他满腹愧疚才好。

    “好好养病。”

    假仁假义。锦意心中颇不以为然,睨了他一眼,起身道:“先告退了。唉,没办法,人生病了,身子自然会很娇弱。”

    转对贺老爷道:“爹,女儿突然觉得身体有些不适,先回房了。”

    贺家上下人人都知道,但凡只要是大小姐要做的事,基本都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何况她只是来对某人使点小坏的,既然计划失败,她没道理还在这里陪坐着,才不要白白浪费那时间。

    “等一下。”是苏天霁的声音。

    已经走到门口的人停了下来,懒得回头,不耐烦地道:“什么事?”

    “听说……”

    听说每年清明的最后一天,谷雨的前一天,她都会去十里之外的景亭山进香。他其实是想问,今年她还会不会去?

    她转过身来,却见他迟迟也未再开腔。

    他摇了下头,语气转了柔和,道:“没什么,你注意休息吧。”

    锦意在临出门之前忍不住偷偷回望了一眼,看到的,是他神色从容的模样。只是刚才那一瞬间的犹豫,她明白他肯定是有什么话要说。怪人,把话说清楚不就好了,即便她再聪颖过人,也不可能事事都猜准别人的心思啊。

    何况,他与她之间已经相隔了长久的七年时光。

    算了,那个煞星,不理也罢。

    ……

    又是连着好一阵子的阴雨天气,好不容易才放了晴。

    往城北去的一条山路上,轿夫们抬着一顶素气的锦轿朝山里方向行走着。

    路的两旁开满了各色不知名的野花,看得轿子旁的小丫鬟十分欣喜,忍不住对轿子里的人道:“小姐,你快看看,这些花开得好漂亮啊。”

    轿子里的人伸手撩开了轿帘,朝外望了望。

    若是按平日里的习惯,依照她的个性肯定是骑着马出游,刚好可以欣赏这四月天里的明媚春光。只因她前些日子惹了风寒至今尚未完全好,加上临行前母亲的一再叮嘱,她才只好遗憾地妥协了。

    想至此,心中不免一阵郁闷,放下轿帘坐了回去。

    轿夫们脚力慢,一路轿子晃晃悠悠前行,晃得轿子里的锦意昏然欲睡。恍惚间,她听到碧玉的声音,似是在同谁说着话。

    轿子外传来马蹄的声音,“嗒嗒”地放慢了速度,靠到了近旁位置。

    锦意本能地凝起精神,侧耳倾听。

    首先听到的是碧玉略显诧异的声音:“苏少爷,您怎么会在这里?”

    轿子里的人听到那句苏少爷,顿时所有的困意全被打散了。苏少爷?苏天霁?

    苏天霁语态从容地回:“我们正打算去前面景亭山下的弘福寺,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锦意在轿子里听着他的话,暗暗一咬牙,再也隐忍不住了,“刷”的掀开帘子,假笑一声地道:“苏大哥也要去弘福寺吗?这可真是巧了,小妹也正要往那里去呢,这么些年从未间断过。倒是不知苏大哥你为何要去那里,莫不是记错了吧?那里可不是什么风景胜地哦。”

    噼里啪啦将话说完,才面带不满地抬头望去一眼,随即目光怔了一怔,掩饰似的将眉头一蹙。

    晨间山里的阳光出来得早,照得满目的灿烂颜色。眼前的人,高居马上,一袭朴素的深蓝布衫却依旧掩不去俊逸不凡的气质。

    只是太过出众的模样,反而让人心生出抵触之意。这些年一直存于她心中的那个人,安静沉默,不喜言辞,沉静得让人心软。

    眼前的这个人,无论模样与气质,都再无半分当年的影子,陌生到她几乎快要怀疑他根本不是真正的苏天霁了。

    苏天霁懒然一笑,回道:“寺庙既是开放给百姓的,难道只许你去,别人就去不得了吗?”

    苏天霁身旁的忠心仆人小四看不下去了,插话道:“今日是我家老夫人的忌日,少爷此行是去寺里祭拜的。”

    锦意收起了玩闹的心思,微微一愣。

    然后几乎是不自禁的,脑子里回想起当年的事。

    苏伯母在世时是贺家的常客。当朝民风开化,两家的夫人关系甚笃,所以经常会带着自家的孩儿到对方家里串门。自小锦意就生得白净漂亮,苏伯母对她就如同对待亲生女儿一般。以至后来苏伯母病故,锦意还难过了好一段日子。

    再后来待到她成年,可以独自出门了,她便代替母亲,每每到了苏伯母的忌日便要去寺里祭拜一下,这几年里从未间断过。

    想来也可以理解,苏天霁同他母亲的感情甚好,当年正是因为苏老爷续娶,他才头也不回地投军去了。这些年他虽然身在外乡,但对于自己母亲的忌日想必还是牢牢放在心上的。

    想至此,再看着眼前那个眉眼间神情疏淡的人,不知怎的,心头就是止不住的微微一软。

    可是表面上,出言打击他已经成了她的习惯,若是哪天她突然好言好语地对他,那才说明出了什么问题。

    尤其这样日光明媚的日子里,明明可以纵马赏春,她却只能委屈于矮轿之内。再看看他,高头骏马好不神气,她心里的嫉妒之意自然是“噌噌噌”地冒了出来。

    于是酸溜溜地道:“山路难走,没事骑什么马啊?”

    苏天霁瞧出了她神情里的羡慕之色,偏偏还要来逗她:“我看你今日既是穿着男装,堂堂男子居然也好意思乘着锦轿出行吗?”

    锦意毫无惭愧之色,眉梢一挑回道:“男子怎么了?男子也分像你那样五大三粗型和像我这样弱质风雅型的,有谁规定男子出门就一定要骑马吗?”

    若论强词夺理,他怎会是她的对手?当她这么些年耍赖的功力白练的不成?

    旁边的小四正忙着同碧玉互相瞪眼比气势,听到此话,差点一口气噎到。贺家小姐,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还真是让人望其项背啊。

    那一头,锦意逞了口舌之快,放下轿帘之前吩咐轿夫道:“哎呀快些走,本小姐原本正忙着赶路,却白白在这里耽误了时辰。”

    苏天霁坐在马上,闻言摇头一笑,拉动马缰,为他们让出路。

    小四随行过来,望着前方那渐渐行远的人马,忍不住摇头道:“少爷,贺小姐看起来难缠得很,你真打算同她成亲吗?”

    他身为少爷的亲信兼贴己小厮,这些话实在是不吐不快。

    苏天霁没有回话,脸上露出思量的神色。

    小四继续道:“少爷你离家这么多年,自然是不知道贺小姐的厉害。她不像一般女儿家在闺阁之中学习刺绣女工,却跑去跟城西镖局家的小姐拜了把子,学得三脚猫的功夫之后从此横行乡里,大家一听到她的名号,全都吓得避开走。”

    “你都从哪里道听途说来的这些?”

    小四背完书,呵呵一笑道:“小的也是听市井里这样传的。其实我觉得那些多是谣传,虽然贺小姐的脾气很厉害,但应该算是个明白事理的人。那些被她教训的人也多半都是欠教训,人家怕她,则是因为谁心里没个亏心事?”

    苏天霁闻言淡淡一笑。他同她相识相处十几年,又年长她三岁,算是襁褓里便熟识的关系了,又怎会不知道她的真实脾性?

    小四还在那里发表着自己的看法:“可是即便如此,依照少爷的条件,还是找个贤良女子做妻子比较好。”

    最主要的,贺家小姐打小爱戏弄人,小时候每回她戏弄少爷,他这个小跟班必然都会跟着遭殃,而他实在不想自己的后半生都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啊。

    “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走吧。”苏天霁回了他一个笑,撂起马缰,领先朝前行去。

    小四挠了挠头,实在不知他家少爷刚才脸上的那一抹笑容代表什么意思。见少爷已经行远了去,他也没空再多想,赶紧纵马跟上去。

    ……

    到了寺里,一切的程序同往年一样。随在主持后面打坐了一个时辰,满心虔诚地听着他念颂那些经文。

    唯一与往年不一样的,自然是身边多了一个人。当然殿堂里乃是神圣的地方,玩闹不得,锦意这点分寸还是有的。

    他就坐在她旁边,话也未同她多说,进来之后眼睛里已经带着凝肃的神色。

    锦意忍不住偷偷打量了他好几回,看着他眉头紧锁的样子,也觉得即便这许多年过去了,他母亲的去世显然还令他十分的介怀。

    待一切进行完之后,锦意先一步告别了方丈,转身出来。

    碧玉早已经候在了外头。

    而先出来的人,却没有立刻就走,站在回廊下状似不经意地朝身后看去一眼。

    果然看到了他随后踏出来的身影。

    碧玉询问道:“小姐,我们还同往年一样吗?”

    苏天霁已经走到她们旁边,问道:“天色已经不早了,只是这寺里不方便留女客住宿,你们预备怎么办?”

    碧玉回道:“苏少爷你不用担心,我们往年来的时候,做完法事都会去寺旁的农家里求宿一晚,这几年下来与那家主人早都混得熟了。”

    锦意吩咐碧玉道:“我们走吧,回头去晚了可就赶不上晚饭了,本小姐可不想饿肚子。”

    转身对苏天霁笑了一笑,难得一见的和气。“苏大哥,小妹先行一步了。”

    若是在平常,私底下她从不称呼他苏大哥,今日倒是奇了。

    苏天霁嘴角掠过轻笑,也不拦她,只是在她转身之前冒出一句:“明日一起回去吧。”

    锦意愣了一下,干笑一声,偷偷对碧玉打了个眼色,然后两个人转身便走掉了,居然连个痛快话也不给。

    身旁的小四忍不住道:“少爷,贺小姐看起来有些奇怪啊。若是在平常,她肯定要对您出言刻薄一番,可是今日这态度却是出奇的好。”

    苏天霁则是看着那道渐渐离远的背影,无声笑了笑。

    他自然是知道她的,虽然平素她爱闹爱恶作剧,但该守的分寸却绝不会马虎对待。他邀她同行,其实是想找个机会同她说声谢谢,谢谢她在他远在异乡的这些年里,代替他尽了晚辈要尽的责任。

    一个小沙弥从旁边走过来,和气地道:“厢房已经准备好了,两位施主请随我来。”

    苏天霁回过神来,转身一笑,回道:“好,有劳小师傅了。”

     正文 第五章  谁的挂念萦绕至今

    清明连着谷雨,今日是清明的最后一天了,过了凌晨,便是农历三月二十五,也是某人的生辰。

    只是她心中也能理解,某人自他母亲去世之后,只怕是再没有过过生日。毕竟前一日是他母亲的忌日,他每每一联想起来,总是会觉得伤心的吧。

    倒是她,这几年下来已经形成了习惯,每回来寺里祭拜苏伯母时,就总会不自禁地想起他。

    山里的夜气重,又是春寒尚未完全过去的四月天,原本不适合大老晚上还不睡觉跑出来赏月。只是用完晚饭熄灯之后,她躺在床上却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眠,索性穿了衣裳起了身。

    碧玉白天走了太多路,此刻早已经沉沉睡去。

    锦意帮她牵了牵被子,然后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借宿的农户家就在寺院的旁边,仅隔着一片菜地。农居的主人在屋子外围圈了一层竹篱笆,门前便是一片很大的水塘。月尾的月亮只剩小半圆的大小,静静地投映在水面上,让人看了心生出几分宁静之意。

    她素来胆大,仗着自己那点三脚猫的功夫,深更半夜便敢这样只身在外,从来也不知不怕万一出现个夜贼强盗什么的。

    水塘边有几只树桩制成的木凳,月光之下瞧着很是讨喜。她便拢了拢衣衫,坐了过去。

    想心思想到入了神,所以才忽略了身边的动静。突然隐约感觉到身后有人,待她回过头去,来人却依旧动作迅疾地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锦意大惊,拼命地开始挣扎,那人却立在她身后的位置,轻轻在她肩膀上一点,她便瞬间动弹不得了。

    混蛋,居然敢点她的穴!

    来人这时却松开了手,缓步从她身后走了出来。

    月影底下,那个嘴角噙着懒然浅笑的人,不是苏天霁还能有谁?

    锦意当下恼得不行,奈何半个身子不能动弹,于是恶狠狠地瞪着他怒道:“姓苏的你这小人,好端端的为何点我穴道,从哪里学来这歪门邪道的把戏?赶紧把我松开……”

    他半蹲到她身前,神色自在地道:“你再如此聒噪,我会连你的哑穴一起点了。”

    还敢威胁于她!

    他……他……真的是苏天霁吗?她印象里的那个人,可是决计不会对她做出如此卑鄙的举动,甚至还出言威胁!

    眼前的人,笑意盈盈,眼神里分明有戏弄之意。

    锦意恨不得拿眼神砍他十刀八刀!

    眼见他整个人往她面前靠过来,她心中一阵悸动,脸上还努力维持着平静之色:“你想怎么样?喂,不要再往前凑了……”

    他的脸就停在她的眼跟前,嘴角弯了弯,问道:“你认不认输?”

    “好,我认!”她回答得十分干脆,识时务者才是俊杰。眼前的状况太过紧迫,他的举动又太过暧昧,她总归是受制于人,当然不敢再同他逞一时的意气了。

    他见她一脸的诚恳态度,点点头,像是满意了,撤身后退了回去。

    “知错就好。”

    锦意本能地就反驳道:“我错在哪里了?”

    他看着她,眼睛又眯了起来,有些危险的样子。

    锦意赶紧改口道:“我知道我错了,可是手好麻,你赶紧帮我解开穴道吧。”

    只要等她解了穴道,她若不找他报仇就不姓贺!

    他却像是能读懂她心思似的,并未立刻帮她揭开穴道,而是在一旁坐了下来。

    “姓苏的!”欺负人也要有个限度。

    他扬眉一笑:“依你的个性,倘若我现在替你解开穴道,你肯定会想尽方法报复我。所以在我话还没说完之前,只好先委屈你一下了。”

    过分!过分!太过分了!

    “有话快说!”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果然,他将脸色一沉,开始说了:“深更半夜,你一个女儿家不睡觉也罢了,居然还敢独自一人跑出来。有没有想过后果?万一碰上坏人怎么办?”

    知道她任性,行事又不爱考虑后果,但前提是那些事都无伤大雅,不涉及自身的安危。他刚才在背后突袭,就是想让她知道其中厉害。

    锦意细眉一挑,不满地反驳道:“我自十五岁之后便年年来这里,一直都这样也没见出事,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

    他转过目光看了她一眼,眉头一蹙道:“分明是一时侥幸,你却当作了理所当然。任性也应当分轻重,如果刚才我是真正的坏人,你预备怎么办?”

    锦意听他说完,突然嗤声笑道:“说得也没错,这几年来倒的确不是一直安然无事,今天不就出事了吗?论及坏人,阁下的道行分明也不输那些险恶之徒,才会做这种背后偷袭的把戏……”

    还有满腹的牢骚没说完,后面的话却截断在了他冷眉瞪视的目光下。小时候,他再恼怒生气她也自在得很,也许是现如今的他们,终究已经长大了。

    他凑近她跟前,她会心慌。他疾言厉色的模样,她会有那么一点点的惧畏。

    “不知轻重。”他冷言送上四个字。

    她打死不低头的个性倒是数年来维持得很好,看在他眼里却是有些担心。如果她真是那些养在深闺不必出门的大家闺秀也就罢了,不出门便不会有是非。她这样野马似的个性,隔三差五还爱惹是生非,倘若真碰上了凶恶之徒,她如何还能全身而退?

    七年过去,以为她至少不会再像当年那样让人操心,此次回来一见,分明是让他又添几重担忧的心思。

    锦意自然不知道身旁的人此刻的心思,挑眉瞪着他道:“根本是你管得太宽了。”

    一句顶了回去,说完她却又有些后悔。见他眉目沉沉,心知自己此刻理当退让一些才对,好汉不吃眼前亏嘛。

    眼睛转了转,然后放软了神色告饶道:“好了好了,我知道错了。”

    与他对望一眼,立刻摆出哀兵的姿态:“苏大哥,我是真的知道错了,你点我穴道也让我尝到了任性的苦头,所以能不能拜托你赶紧帮我解开,再僵下去可真的要残废了。”

    他看着她讨饶的模样,气不得笑不得,终只是摇了摇头,伸手一点她的肩头位置,为她解开了穴道。

    锦意见自己能动弹了,伸手捏了捏肩膀,脸上的表情却分明带着算计之色。

    而一旁的人端端坐着,连头也未抬便知她心中的那点小把戏,轻松地道:“你若想找我报仇,还是待日后好好计划一番后再来执行,眼下你明知不是我的对手,所以还是不要贸然出手的好。”

    可恨,为什么他同她要是那种打小便熟识的关系呢?太过了解对方的脾性与心思,想来还真是很可怕。

    不过他说得也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今晚姑且放他一马好了,她可不想再被他点穴点到不能动弹。

    “夜深了,你回去休息吧。”他温然一笑,道出一句。

    “你不回去吗?”她见他神色转了黯然,不太放心地问道。

    “我再坐一会。”

    她点点头。看月亮的方位,应当快到子时了。睹月思人,虽然今年已经不需要只身在此,去默默在心中说一些祝福的话了。

    “我也坐一会。”

    他转过头来。

    月影朦胧,月光也不似北方的月光那般明亮如霜,只是这样的情景之下去看一个人,却是更容易让人心生出摇晃的心思来。

    她从小便生得娇俏可爱,七年之后,容貌上虽然已经远不再是他印象里的样子,但不可否认,很美丽。如果她在人前也维持着眼下这样安静端庄的样子,只怕不知会倾倒多少人。

    偏在这个时候,她还侧过脸来,冲着他嫣然一笑。

    他按下心中悸动的情绪,将目光避开。

    “苏天霁,你离家这么多年,想过家吗?”想过,留在家乡的一些人吗?

    “离了家乡,才知道体味家乡种种的好。我在外征战七年,每每逢上月圆之际,总会忍不住想起十五岁之前的那些岁月。”

    她不知怎的,心中竟像是偷偷松了口气。

    然后探手伸向脖子,取下胸前那个已经挂了七年的玉环,递给他:“这个,还你。子时已过,就把它当作祝贺你生辰的礼物吧。”

    他颇有些诧异地道:“你还记得我的生日?”将东西接住,看清之后露出愕然的神色:“这个怎么会在你这里?”

    锦意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解释道:“我要声明一下,这个可不是我偷来的,是你十五岁离家那时,我从渡口上捡来的。”

    他眼中的诧异之色更重了。

    “原来当年我走的时候,你去送过我?”

    随即朗声一笑道:“你既然是去了,为何还躲着藏着不肯现身?”

    锦意结巴了一下:“谁……谁藏着了?我不过是去晚了而已。”就知道一旦对他说出来,肯定会被他嘲笑。如果不是知道这玉环对他的重要性,她才不要说出来。

    赶紧转移话题:“可是这么重要的东西,你怎么会把它弄丢了呢?如果不是本小姐刚好在,说不定早被什么人拾去当掉换银子了。”

    他笑着看了她一眼,却没有回答。

    是呵,为什么如此重要的东西他会弄丢呢?玉环是母亲临终前留给他的,由外祖母那一边传承下来,原本若是生了女儿便要传做嫁妆的。母亲只育有他这一个孩儿,临终之前便将它留给了他未来的妻子。

    当年临行之际,他以为贺家的丫头肯定会来送行,可是到最后船起航也始终没有见到她的影子。为此,他还耿耿于怀了很久。大约是当时没有见到她所以心不在焉,才会将这么重要的东西给遗落了。

    却没想到巧的是,正好被她给捡了去。

    或许是母亲地下有知,一心想促成儿女的姻缘。

    又或许是,上天早已经冥冥中注定好了一切。

    他无声一笑,将玉环又放回她手里。

    “哎,你做什么?”她抬头瞪他,如此贵重的东西,他怎么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

    “既然是你捡了,自然就的你的东西了。”

    锦意一口气哽到,呛得连声咳嗽。他……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话所代表的意思?

    “我是替你保管的。”难不成她好心捡来保藏这么多年,还做错了不成?

    他看着她,露出一抹别有深意的笑:“依你同我之间的恩怨,你捡到我的东西不是应该踹上三脚然后扔掉才对吗?为什么你却将它带在身上这么多年?”

    锦意再一次不争气地结巴了:“我……我是因为记性不好,怕放在别的地方事后找不到。毕竟是他人的东西,我捡了它现在还你,还能换得你欠我一个人情,所以丢了也太可惜了。”

    他勾了勾唇角,眯起眼睛看着她,缓缓地道:“贺锦意,你其实是知道这玉环所代表的意思吧?”

    她……她是知道,又怎样?

    “你可不要赖上我。我可以接受你的答谢,但拒绝你以身相许。”

    他愣了片刻,朗声大笑起来。

    这样一个人,不将她娶回家,那可真是他毕生的遗憾了。庆幸的是,他同她自幼一起长大,有着别人比不上的缘分。

    他从她掌心里取走玉环,却是站起身走到她身后,重新为她带上。

    “这玉环是我赠与未来妻子的定情之物,你带都带了,哪有再摘下来之理?”

    锦意心中好一阵挣扎,没有这么耍无赖的吧?

    身后的人,伸手轻轻按住了她的肩膀,语气里也不再戏谑,缓声道:“锦意,你嫁我可好?”

    不好!一点都不好!自小到大,即便这几年他不在她身边,她也一直把他当作假想敌,有事没事就想着如何使招来捉弄他。嫁给他,她的人生将会少掉多少的乐趣啊?

    “你嫁了我,就可以随时随地来欺负我,我保证绝不还手。”他换了轻松的语气,做出保证。

    他的确可以不还手,因为大可以换成别的抵抗方法。

    见她还不回话,他走到她身前,半蹲下去与她对视,眼带笑意。

    “你……又想做什么?”以重逢这段日子的经验来看,他每每笑成这副奸诈的模样,就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事情。

    他未说话,而是俯身倾了过来。

    在彼此呼吸贴上的前一瞬,锦意大惊着回过神,双手迅速一伸捂住嘴巴,瓮声瓮气地怒喊道:“苏天霁!你敢轻薄我就试试看!”

    他看着她过于激动的反应,心中已经有了十成的把握,知道这丫头心里装着的那个人是谁了。

    轻薄是假,试探她的心意才是真的。

    心情大好,他也收起了玩闹的心思,站起身,认真地对她道:“虽然你爱玩闹,但真情或假意相信你总能分辨得清楚。我今晚说的话,希望你能认真思量一下,我会等你的答复。”

    锦意手还捂在嘴巴上,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月华朦胧,身际是一片的温和宁静之意,她忍不住抬头去看眼前的人,心中其实早已经生出了自己的那个答案。

    ……

    杨非随着一同来离州城已经有段日子了。

    这段时间,苏天霁那小子一直有些忙碌的,没空来搭理他。不过他也能理解,人家正操忙着自己的终身大事,所以他这个身为朋友的也没什么好埋怨的,一个人走走看看,倒也自得其乐。

    当然,如果难得一回能逮到人,那他自然也没有放过机会的道理。

    听下人说,今日少爷在家,此刻正在书房里。

    杨非一听,二话不说直接溜达到书房找人。

    苏天霁见是他,也没有露出很意外的神色,笑了笑道:“这段日子逛得如何?”

    杨非双手环胸靠在门上,抱怨道:“亏你好意思提,我来也快半个月了吧?你身为地主,对我这个远道而来的朋友不管不问,难道就没有一点对我招待不周的惭愧?”

    苏天霁跟他不是一天认识,所以根本不理会这些,毫不惭愧地道:“我不过是深知杨公子的脾性,知道你不喜欢行事有人在旁边妨碍。”

    杨非摆摆手:“罢了罢了,说不过你。不过难得你今日有空,陪我去一个地方吧。”

    那地方前几日他骑着马经过,当时只觉得一个人进去好没意思,今日拉得一人陪着他,那样玩起来才更有兴致。

    苏天霁放下手中书卷,抬眼看过来:“什么地方?”

    杨非却是神秘一笑道:“离得也不远,你随我去便知道了。”

    ……

    小姐看起来很不对劲,自打前日从景亭山上完香回来就不对劲了。

    这是碧玉这几日下来感悟出的一件事。

    其实深究原因,联想到那日天还未亮小姐就将她从被窝里拽出来,然后一路让轿夫飞奔着回府,她便隐约觉得事情可能同苏少爷有关。因为之前苏少爷曾出言相邀小姐一同回城,小姐连招呼也不打就提前跑掉,怎么看都像是在躲人。

    偏偏小姐还不准提不准问,连苏少爷的名字都不乐意听到,回来之后便将自己锁在房里,靠在窗户旁的软榻上开始发呆,常常一待就是半日。

    老爷和夫人只当是小姐在山里染了风寒,也没有觉出什么不对劲之处。

    碧玉是贴身丫头,自然多多少少能体会出小姐的烦恼缘自何来。

    倘若是站在外人的角度,她会觉得苏少爷是个不错的对象。可是站在小姐的角度,她却觉得,苏少爷很有些心眼,连看似精明的小姐也不是他的对手。如果小姐真嫁过去,能不能过上好日子,谁也不敢保证。

    不过她一个丫鬟家,脑子自然没有小姐聪慧,所以只守着一个信念,便是小姐到那里,她随到那里就成了。

    “碧玉,你进来。”小姐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

    碧玉赶紧推了门走进去。

    锦意仍靠在软榻上,见她进来,将手中的苹果一扔,翻身坐了起来,脸上一扫这几日来的懒散之色,吩咐道:“你赶紧去把我的男装取来。”

    碧玉立刻动作利落地掩了门,走到衣柜边去取衣服,一边问道:“小姐,您要出门吗?”

    锦意走到梳妆台边开始绾头发,兴致盎然地回:“这几天快把我闷坏了,不管那么多,本小姐要先出去晃晃再说。”

    都怪那日苏天霁的一番话,害得她白白伤了这么久的脑筋。今日她转念一想突然顿悟了,既是他向她求娶,那么该紧张的那个人应当是他才对,而她大可以摆高了姿态,应或不应也都随她高兴。

    想通了,心情便好了,想到这几日她躲在家里谁也不见的举动,觉得自己实在是没出息。现在她要做回那个潇洒的贺锦意,大摇大摆地上街去。

    碧玉伺候着她换好衣服,又为她取来纸扇。

    锦意“啪”的将扇子甩开,神采飞扬地道:“你也快些回房去换衣服,咱们今日要好好地去游玩一番!”

    ……

    “相传,唐高宗年间,黄河决堤,水淹曹州,军民溺死无数。有一个水性极好的青年,名叫谷雨,他救人之余还自水中救起过一朵牡丹花。两年之后,谷雨的母亲得了重病.卧床不起,谷雨四处求医,母亲的病却不见好。就在此时,家中突然来了一位天仙一样的姑娘,她言道自己名唤丹风,家中世代行医。其实她正是当年谷雨所救的牡丹花仙。丹风姑娘治好了他母亲的病,二人互生情谊,原本预结秦晋之好。可是忽有一日,丹风狼狈地来到谷雨家,言:‘我本是牡丹花仙,大山头秃鹰是我家仇人,它得了重病,欲取我姐妹的血治病。丹风此去只怕有去无回,故特来拜别大娘和兄长。’后来丹风同她的一众牡丹花仙姐妹果然被秃鹰抢走,谷雨前去营救,却不料最终还是遭了秃鹰的毒手,死在了山中。谷雨死后被埋葬在百花园中。从此,牡丹和众花仙都在曹州安了家,每逢谷雨时节,牡丹就要开放,表示她们对谷雨的怀念……”

    茶楼之上,说书人正说得口沫横飞。

    锦意心不在焉地听着,目光则是鄙弃地望着窗外绵密如织的雨丝,却又分明无可奈何。

    按节气算如今正值谷雨时节,雨水丰沛则预示着一年的好收成。但她今日原本打算好好游玩一番,却被着突来的春雨困住了脚步,心中的懊恼之意可想而知了。

    碧玉立在一旁,听那说书的说着年年不变的故事,颇为不满地道:“这老汉,每年到了谷雨时节就总会讲这个故事。讲也罢了,还越讲越偷工减料,听起来一点也不精彩。”

    锦意也觉得那故事听了许多年,越听越觉得无味。尤其她素来不喜欢悲伤的结局,如果按照她的意愿,定会让那坏人得到报应,好人获得圆满。

    当下从钱袋里摸出一锭银子,放到桌子上道:“去给那说书的。外面下雨了,天气又冷,让他带着孙女赶紧回家去吧。”

    碧玉知道小姐心肠好,虽然觉得那说书的故事实在不够精彩,但还是立刻取了银子送去给那爷孙二人。

    说书人领着孙女朝窗户这边鞠了个身,收拾好东西便离开了。

    下雨天,茶楼里的客人并不多,且这些人都是基本不认识着了男装的贺家小姐,否则换作常人,一定早早避开了去。见她出手大方,也只当她是哪户有钱人家的纨绔子弟。

    锦意自然没空理会那些背后的窃窃私语,因为不远的街对面,她似乎看到了某个熟悉的身影。

    细雨连绵,他执伞而行,伞沿压得有些低,几乎看不清伞下人的容貌。可是凭直觉,她便笃定那个人是他。

    而随在他身边那个人,她自然也是认识的。他回城的那天,那个人就曾出言戏弄过她。现在想来,她当时还说要报复一番,这几日杂事太多,倒是把这件事给忘了。

    想至此,她的嘴角闪过一抹别有深意的笑容。

    碧玉转身回来,见她笑得诡异,便好奇地询问道:“少爷,您怎么了?”

    锦意伸手朝楼下指了指,碧玉随即望过去,当下也露出诧异的神色。

    “是苏少爷!”

    锦意冲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跟着下楼。

    碧玉虽然不够聪明,但小姐的心意总还能猜出个八九分来,压低了声音道:“少爷,您不会是打算跟踪他们吧?“

    那一边,锦意早已经纸扇一摇,款步下楼去了。

    ……

    因为下着雨,街道之上并无多少行人。加之他二人太过出众,街旁屋檐下那些避雨的人,自然纷纷投来打量的目光。

    杨非喜穿白衣,下雨天也不例外,宁愿毁了一件袍子也不愿改这多年养成的习惯。他原本就是懒散个性,见到路旁的人在偷偷打量他们,便无聊道:“你说那些人是打量你的多,还是打量我的多?”

    苏天霁摇头一笑,揶揄道:“杨公子你一袭白衣鹤立鸡群,自然是打量你的多。”

    杨非毫不惭愧地接受他的假意称赞,笑道:“虽然苏兄你生得比我好看,但一个大男人太过美丽总是罪过,女子要嫁就该嫁我这样具有男子气的人做丈夫。”

    苏天霁也不理他。他容貌承袭自母亲,自然不似杨非那副北方人的高大强壮模样。早些年上场杀敌,敌人也曾多次轻敌于他的外貌,以为他不过是一介弱质书生。所以在他看来,既然容貌能给他带来实惠之处,他也就没什么好抱憾的了。

    “有人在玩跟踪的把戏。”杨非一脸轻松神色,低声冒出一句。

    苏天霁淡然一笑:“你既是未做亏心事,又何必怕人跟踪?”

    杨非半点也不担心的样子:“说不定人家是冲着你来的。”

    抬头一看不远处,眼睛一亮道:“啊,到了。”

    苏天霁举目望去,“逢春楼”那漆底金字的招牌隔着重重雨幕里,瞧起来十分得刺眼。

    “你要去的地方就是那里?”下意识眉头一蹙。

    杨非见他一脸的排斥之色,调侃道:“我说苏兄,我记得你今年也二十有二了吧?为何还会露出这般单纯的神色?再说了,风月之地又如何,本就是让男人们寻欢作乐的地方,你陪我进去,如果实在不愿意,自然也没人能逼得你什么。”

    苏天霁没有反驳,只是有些担忧地看了他一眼。

    杨非的个性虽然看似浪荡,实际却是个死心眼的人。平日里虽然也爱胡闹,但还不至于连轻重都不分。会突然做出如此出格的举动,想来是心中有事。

    “好,我陪你进去,今日你我兄弟二人只喝酒,不谈其他。”

    杨非自然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扬眉一笑,领先朝“逢春楼”的大门口走去。

     正文 第六章  浅唱低吟知谁心

    街角一隅,碧玉随在小姐身后,指着不远处的那两个人,手打哆嗦:“小……小姐,你看未来姑爷……逛青楼啊……”

    锦意自然也早看到了。不过她却不似碧玉这般大惊小怪,她只是用扇子掩着脸,定定看着那两人走入楼里去,才嘴角一弯,露出一丝冷笑来。

    前几日才对她说着求娶之话的人,转过身来便来逛这风花雪月之地。

    都说善妒是女子七出之罪里最不可取的一条,在她看来那不过是男子们为了径自逞欢而束缚在女子身上的种种约束。唐朝的长孙皇后以贤良大度出名,她唯一鄙夷的却正是那样的女人。在她看来,一人一生当中守着唯一心仪的那个人,这样的约束却绝不该只针对女子。许是当朝的民风要远比前朝开化,又或许是该庆幸她生在市井百姓之家,爹娘的伉俪情深更是让她坚定,自己的认知没有错。

    苏天霁,如果他是她命定的那个人,那么他最好早些认知到,她不会是那种寻常人家委曲求全的小媳妇,她会宁为玉碎也不求那残破的瓦全。

    “碧玉!”她冷然凝眸,语气里带着几分凌厉之意。

    碧玉知道小姐心情不好,小心翼翼地应着:“奴婢在。”

    “长这么大,倒还真未见识过那青楼妓院是何等一番模样。今日本小姐心情好,就带着你一同去长回见识吧!”

    碧玉吓得瞠大眼睛,小姐此刻可还是清醒的?青楼啊,她们两个姑娘家,如何能入得里面去?

    “小……小姐……那种地方龙蛇混杂,依奴婢看还是不要去为好。”

    锦意挑眉瞪了她一眼:“你若害怕就先回府,本小姐自己去。”

    看来小姐受了刺激,今日是铁了心要进去就对了。都怪那苏少爷,好端端的去什么青楼,还刚巧被她家小姐撞个正着。

    碧玉赶紧道:“奴婢要跟着小姐。”

    雨还在下,如雾如丝,将天色笼进一片灰暗迷蒙里。

    这样的时节,倒像是为了映衬人的心境一般,几时风雨几时晴。

    ……

    房中,丝竹之声正兴,客人也正是酒兴正盛。

    此刻门外却传来了诡异的踹门声。

    杨非已经喝得有些高了,眉头一蹙道:“是谁这么不识相,胆敢跑来扰了爷的酒兴?”

    离门近的姑娘得到了身旁苏公子的示意,起身过去开了门。

    有人自门外踏步进来,手里摇着纸扇,笑眯眯地道:“苏兄、杨兄好雅兴啊,难得如此凑巧能在此地碰上两位,不邀上小弟一起痛饮几杯,未免也太说不过去了。”

    杨非自看清来人之后,酒已经醒了三分,瞧着她那副看似和气的模样,忍不住偷偷冲苏天霁打了个眼色,然后也不吭声,摆出一副看好戏的姿态。

    苏天霁端坐于案几之后,眉宇间的讶然之色此刻已经已经被蹙眉的表情取代。想来先前尾随在他们身后玩跟踪的,正是她无疑。

    “你为何会来这里?”她爱扮男装到处乱跑,而这青楼地方,却怎会是她一个姑娘可以来的地方?实在是太胡闹了!

    锦意瞥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回:“苏兄这话问得可真是妙。难道就只许你们来这里寻欢作乐,我便来不得吗?只要付得出银子,那老鸨一样奉我为上宾。”

    她将纸扇一收,又往前走了几步。

    门外,碧玉在那里摆着一张哭丧脸直哆嗦。老爷要是知道她陪着小姐如此胡闹,回头一定会治她个失职之罪,最重要的,里面眼见一副剑拔弩张的态势,小姐和未来姑爷——该不会打起来吧?呜呜……

    屋子里自然早已经是一片的安静,那些唱曲陪酒的姑娘们早已经傻了眼,巴巴看着眼前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爷。也不知他是什么来路,居然连堂堂苏公子的门也敢踢!

    锦意往苏天霁的身旁一站,冲他身旁的姑娘抬了抬下巴道:“你,让边上去。”

    苏天霁,不应该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吗?此刻这副美人在侧的模样让她瞧起来极度的不爽利,愤得她恨不得把手里的扇子砸到他头上去。

    那陪酒的姑娘虽然心中很不情愿,但也看出了眼前这人的身份非同寻常,因为苏公子自始至终也只是冷眼看着他,放任他在那里胡搅蛮缠。

    锦意撂了撂衣摆,满意地在苏天霁旁边坐了下来。

    他不吭声,蹙眉看着她一脸笑意盈然的模样。

    她见他神情严肃,便拍拍他的肩膀道:“苏兄,大家都是来找乐子的,你为何要摆出一张冷脸呢?难道是因为小弟突然来扰败了你的酒兴?”

    她见他仍旧不说话,露出了然的表情,点点头道:“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看你这表情果真是嫌弃我的不识相。好吧,我走便是。”

    那低眉掩眸间的受伤之色,却分明又是真真存在的。

    他手一身扣住她的手腕,沉声道:“坐下,你还要胡闹的到几时?”

    她背对着他,无声地停顿了片刻之后才回过身来,面露不满地道:“哪里是我胡闹了,分明就是你太小气,连杯酒也不愿让别人叨扰。”

    另一边,杨非已经不动声色地将那几名陪酒的姑娘遣了出去,自己也掉转了脚步的方向,起身迅速闪出了房外。

    碧玉还在房门外哆哆嗦嗦地守着,见到杨非出来,便小心地问道:“杨公子,就那样把苏少爷同我家小姐留在里面,万一打起来可怎么办?”

    杨非哈哈大笑,回道:“放心,虽然我们天霁兄身手了得,但你家小姐是绝对不会吃亏的,事实上我比较担心的,其实是我们苏兄的人身安全。”

    ……

    房间里,锦意倒是没心思顾及满屋子的人全都被她给逼跑掉了。

    她也不管苏天霁此刻正拿冷脸对着她,径自翻了翻桌上的那几个已经空掉的酒坛,又去别的案几上巡视了一番,才找来了喝剩下的半坛酒。

    走回来,将苏天霁面前的酒碗倒满,见他迟迟不动,便抄起碗来递给他,扬眉笑道:“来来来,苏兄我敬你,你瞧这满屋子的美人也不知怎么就全都跑了,现在只剩下我陪你喝酒了。我贺锦意虽然貌不如人,总还是生得勉强入眼。当然,倘若苏兄你心有嫌弃,也不要闷在心里,同我说出来,我自是再不会对你做过多纠缠。”

    她林林杂杂说完,也不等他反应,已经自顾又往另一只空碗里倒满了酒,抄起来便往嘴边送去。

    苏天霁眼疾手快,迅速地伸手一拦,将她的酒碗拦在了半途。

    她气恼地瞪了他一眼,啧声道:“瞧瞧,瞧瞧,还说不是你小气,我连一口都还没喝上啊,你就舍不得了?”

    他也不理她的胡闹,径自夺下她手里的酒碗往桌子上一放。力道有些大,那酒几乎全部溅洒了出来。

    锦意愣了一下,望着那酒碗发了一下呆,抬起头,眉眼间的笑容再也寻不见了,冷冷一笑道:“你这是在同我发脾气吗?”

    他锁眉,沉声道:“你到底在气闹些什么?好端端的,不在家里待着,却跑来这种风月之地。你一个姑娘家,胡闹也要有个限度,而身边的人,对你的纵容,只怕也是有限度的。”

    他在指责她胡闹?他居然还敢认为是她错了,是她在胡闹?好!即便是她胡闹又如何,他自己呢?又何曾检视过自己的不检点?前几日才对她说出求娶的话,转过身来便往这青楼地方跑,难不成她还要拍手称好才是吗?

    锦意心中一口气越发哽得厉害,回敬道:“苏天霁,你不过年长我三岁,又不是我爹,

    凭什么来教训我?管他人之前还是先管好你自己的行为吧。”

    “我来这里,只是陪杨非来喝喝酒,又未做什么苟且出格之事,你却跑来借机胡闹,分明是胡搅蛮缠。”

    他见她不知悔改,口气也重了起来。

    锦意抬起下巴,哽下胸口的酸涩之意,对他点点头,怒极反笑,缓缓道:“说得好,苏天霁,你我相识也非一两天了,我自小便是这样爱胡搅蛮缠的一个人。入不得你苏少爷的眼,是我没福气,可是同样,如果你是这样一个半点风情也不解的木头,本小姐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你与我,就此别过,以后路上若是不幸遇到了,也千万不要装作认识我,我贺锦意的人生里,就当没有出现过你这号人。”

    这话说得有些狠了,她知道。可是心头的那一口气却是怎么也咽不下去。她不管别人在碰到自己心仪的人身边出现别的女子时会是怎样一副态度,至少她绝对坐不到大度退让,放任他与别人举案齐眉执手相顾,而她却只能独自黯然神伤。

    她亦是知道这样的想法或许不容于世俗礼教,可是她自幼便看着爹娘一辈子只钟情于彼此,她便认定自己这样的想法没有错。

    如果苏天霁跳脱不了那些世俗的观念做到只对她一个人好,那么她同他之间,即便没有了锦绣良缘的将来,她也绝对不会觉得可惜。

    重新抄起桌子上的酒碗,迅速地灌下一大口,在他拧眉的表情下决然一笑,松手放任碗摔了出去。

    “哗啦”一声碎响,酒碗瞬间碎裂一地。

    她迅速地转过身,朝门外大步走了去。因为走得够快,所以他绝无机会见到她不争气掉眼泪的模样。既是挥别,她便要让自己维持着最后的洒脱与自尊。

    杨非自门外磨蹭着走进来,一边还不忘好几次回头探望。

    房中,苏天霁脸色阴沉地坐在那里,动也不动。

    他有些小心地凑到跟前,拍了拍苏天霁的肩膀道:“你就这样放她一人离开吗?没见她生气了?”

    苏天霁淡然一蹙眉,沉声道:“是她自己做了错事,我即便只是站在兄长的立场之上,训她几句也不为过。”

    杨非不赞同地摇头道:“你还没看出来吗?她介怀的分明是你逛青楼这件事。也是,虽说她无权干涉你的行踪,但身为与你有婚约那个的人,她生气也是人知常情。”

    苏天霁沉着气,不出声。

    “你真不打算追去看看吗?我见她,好像都哭了。”作孽啊,苏公子还真是好本事,居然能把整日里笑嘻嘻的贺大小姐给惹哭。

    苏天霁蹙眉望了他一眼,但仍是原则分明地回道:“一事归一事,你我今日不过为喝酒而来,并未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即便我的行为有些不妥,那也远不及她那样不知分寸。我虽乐意纵容她的小脾气,但也绝非事事都会由着她的性子。这一次,我要她自己反省清楚。”

    冷静地说完,他收回目光,起身朝门外走去。

    杨非看着他的背影,连连摇头。

    ……

    锦意自那晚从“逢春楼”里回来就病下了。

    这一次是真的一病不起,风寒加上心中的郁结,一病就是数日。大夫抓了药,每回都要碧玉变着方法哄着才吃,这一回倒是不砸药碗了,可是大多时候都是放任汤药凉掉倒掉,也不肯乖乖治病。

    碧玉自然知道小姐心中的委屈。也怪那狠心的苏少爷,自己犯了错误非但不认,还那样理直气壮地训小姐。小姐自小到大几时受过这样的气,闹到决裂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锦意还在榻上迷迷糊糊睡着,睡得也不沉,总是梦境不断,一下子梦到了小时候她躲在楼上朝苏天霁乱扔东西,一下子又仿佛自己再次掉进冷凉的湖水里,怎么挣扎都呼吸不过来。

    这一次,苏天霁却没有来救她,而是神色冷淡地站在岸上,看着她一直往水里沉去。

    她急得快哭了,胡乱挣扎着,也仍旧得不到救赎,而岸上袖手旁观的苏天霁,身边却突然围绕出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子——

    有人在拍她的脸,是碧玉,声音里带着焦急:“小姐!小姐!快醒醒!您不要吓奴婢啊!”

    幽幽转醒过来,眼前除了碧玉,再无其他人。可是心口的那阵哽涩之意却是那样明显,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碧玉手里的帕子拭过她的脸庞,红着眼眶道:“小姐,你这个样子,奴婢看了也心疼啊。”

    她才知道,原来自己真的在梦里落泪了。

    “倘若您不要这么犟,同苏少爷服个软,现在也不会这个样子了。”

    她虚弱地咳嗽两声,才拧眉打断碧玉的话:“你这话错了,这一次,我不认为我做错了什么。如果苏天霁只是与其他世俗之人无异,容不下我的态度,那我也不稀罕他那样的人来做丈夫。”

    如果他只是那样一个人,那满大街都是适嫁的良人,她又何苦独独只为了他牵怀挂心这么多年?

    碧玉欲言又止:“可是……”

    锦意抬起头问:“怎么了?”

    碧玉缩了缩脖子,小声回道:“可是老爷今日请了苏老爷同苏少爷过府,苏少爷他听说小姐你病了,此刻正往着后院来呢,说是要探望一下。”

    锦意杏眼圆睁,一扫先前的虚弱之态,高声吼道:“什么?”

    碧玉已经跑到门旁去,探头朝外望了望,然后小声道:“小姐,苏少爷已经上楼来了。”

    锦意一口气险些哽在喉头差点喘不过来,难得还能维持着冷静的思绪,扬声吩咐道:“赶紧关门!”

    碧玉为难地站在那里。

    锦意怒道:“你是要我自己动手吗?”

    碧玉被吼得一阵哆嗦,赶忙手脚利索地赶在苏少爷抵达之前,“啪”的将门关上了。

    锦意心头的意气难平,虽然此刻脸上的气色瞧起来很虚弱,眼神却厉得仿佛要将门外的人千刀万剐一样。

    之前不是还教训她不知礼数胡作非为吗?他自己又何尝知礼数守分寸了?一个姑娘家的闺房,他居然也敢这样大大方方地闯上门来。不用说,她那爱胡闹的爹娘自然也是脱不了干系的。

    门外,苏天霁缓步走至,逢上的便是一个硬生生的闭门羹。

    已有几日未见到她,今日过府才知道她又病倒了。

    杨非说,如果彼此有意,遇到矛盾总该有一方先低头才能继续。他自认比她成熟理智,所以不愿再同她继续僵持下去。

    可是看眼前这阵仗,显然她还在气头上,耍着孩子脾气。

    “锦意,把门打开。”

    屋子里,锦意翻了个身面向床里,充耳不闻。

    他的声音再次自门外传来,带着几分戏谑:“贺锦意,你的待客之道未免也太失礼了点,居然让客人到了门前还吃闭门羹。”

    礼数!礼数!她现在一听到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就恨不得一个手刀劈过去痛打他一顿。

    碧玉小心翼翼地开口:“小姐……”

    锦意警告道:“你敢开门,看我饶不饶你!”

    门外,这一回是贺老爷的声音,带着几许威严之意:“碧玉,你把门打开,简直是太胡闹了!”

    锦意一句吼回去:“不许开!”

    片刻的安静之后,身后已经没了动静。

    碧玉悄悄地将门拉开,迅速地闪身躲了出去。她怕小姐,可是更怕老爷跟夫人。而且小姐这样孩子气地闭门不见,总归不是个办法。

    贺老爷朝苏天霁使了个眼色,便转身离开了。

    既然两个孩子迟早要成亲,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断然不能因为一点误会就断送了这份好姻缘。

    而锦意躺在床上,见身后迟迟没了声响,便转过脸来。

    一见是苏天霁站在门口,当下一愣,随即将被子一牵,连头也蒙上了。深知是赶不走他了,索性来个不理不睬。

    他往她的床榻前移近几步,温言道:“你的病可好些了?”

    她在被子里翁声翁气地回:“死不了,不劳苏少爷费心。”

    他无声一叹,继续道:“这几日我也反省了一下,那日我的行为的确是有不妥之处,可是你也是太胡闹了,一个姑娘家居然也敢往那种地方闯,三脚猫的身手,倘若遇到身手了得的坏人该怎么办?”

    她听着他的话,心中的恼怒之意再次冒了上来。听听,这是反省的态度吗?他今日前来哪里是探病,分明就是来数落她的罪状的!

    掀开被子,她坐了起来,冷然一笑道:“苏少爷,知道你爱数落人,可是那日我已经同你把话说得清清楚楚,只怕你还是没有搞清楚状况吧?你不是我的什么人,所以没有资格在这里同我理论我的种种胡闹行为。你欣赏那种乖巧知礼的大家小姐,找她们去便是,大可不必来我这里受冷脸。”

    他的目光停在她苍白的脸上,眉心缓缓蹙了起来。

    赌气的话,说上一遍无所谓,却不可一而再、再而三。这一次的事,算是他同她都有过错,他已经先一步低头来求和了,她却仍旧一副纠缠到底的态度。

    任性也是有限度的,更何况,他其实并不认为自己已经错到不可原谅的地步。

    今日看来是他来错了,念在她尚有病在身,他不想同她起争执,索性还是先离开。

    未再多言,他转过身欲走。

    锦意被他一个软钉子碰回来,心中自然是不服气,继续道:“苏天霁,为何不说话,被我说中心思了吧?”

    明知道自己这样只会把情况弄得更糟,可是她宁愿惹怒他,也不愿受他的冷脸和冷遇。

    他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来,看着她,神色里再无半分纵容之意,沉着声道:“都说两情相悦才能求得长久,可是今日看来,你我却连最基本的信任都做不到。既然如此,还谈什么举案齐眉相知相互守?如果你已经对我们之间的情分失望了,那就随你吧。”

    锦意微微愣住了。

    随她——是什么意思?

    “依你条件,不愁觅不得更好的人。也许只是我苏天霁没有这福气,所以求不来你的一腔心意。祝你早日觅得锦绣良缘。”

    他说完,转过身去,大步地离开了,步履间仿佛不再有半点留恋之意。

    锦意愣愣地看着他身影离区的方向,很久才从他的话中回过神来。心中是止不住的酸意,眼泪也滚滚落了下来。

    她拾起身边的枕头,狠狠朝门口方向扔去,自己则反身扑倒在床上,哽咽着哭了起来。

    ……

    以为能撮合,结果却把势态弄得更僵了,偏偏两个孩子犟起来都是一样的硬脾气,如今是谁劝话也听不进去。

    两家的家长除了摇头叹气,再想不出什么法子来。

    这个时候,就需要有一个救世一般的人物站出来,出谋划策,打破僵局。

    杨非理所当然地充当了这一角色。

    好朋友从来就是用来算计和欺骗的,更何况献出计策,为的可是他苏少爷的未来,否则他才懒得蹚这浑水。

    两家的家长在听完他的计策之后,虽然觉得多有不妥之处,但思及两个孩子此刻的现状,当下也只好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能成最好,不成再想其他法子也不迟。

    苏天霁这边,则是由杨非亲自出马。

    他无视苏公子这几日里一直阴沉不化的脸色,乐颠颠地跑到他的书房里来找人了。

    苏天霁虽然手执书卷,可是心思却不在上面,盯着一页纸一瞧就是好半天。

    杨非往他跟前一站,双手环胸,戏谑地道:“苏兄,你的书拿反了。”

    苏天霁回过神,本能地就去看手里的书,才发现是杨非戏弄他。

    “你这状态,会看得下书才是怪了。”杨非摇头兴叹。

    “这几天我有些忙,对你招待不周的地方,你不要见怪。”苏天霁淡然一笑,将话题岔开。

    杨非自然不会让他的目的得逞:“我瞧你这样心不在焉地坐着,倒不如随我出去走走,难得今日天气也不错,听说城中一年一度的赏花节开始了。”

    苏天霁不太上心,回道:“赏花游春都是女儿家做的事,你我两个大男人,去凑什么热闹?”

    杨非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非也,大男人一样可以赏花,只是此花非彼花。我见你同那贺家小姐之间已经没什么纠葛了,罢了也好,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出去走一走,说不定就遇上了那个真正与你命定的人。”

    苏天霁对他的性格自然很了解,已经听出了他话里有话。

    “你又想惹什么是非?”

    杨非半点愧色也无,笑嘻嘻回道:“苏兄你真是太了解我了,我爹娘给我起名‘非’字,如果我不做个惹是生非的人,那也太愧对我爹娘的期望了。”

    “要去你去吧,我没什么兴趣。”

    杨非见说不动他,干脆伸手将他从椅子上拉了起来,笑着道:“这可也是苏伯父的意思,你年纪一大把了却迟迟不见娶妻,他老人家心里头多难受啊?”

    苏天霁闻言只是淡淡一蹙眉。

    杨非继续道:“你也说我是爱惹是生非的个性,倘若你不在一旁看着,万一我真的惹出什么事情来怎么办?”

    反正今日要将他拉出去就对了。

    苏天霁摇头一笑,作罢地摆摆手,随他出了门。

     正文 第七章  只要一个坦诚相对

    五月天里,百花齐放,正是江南地方游春赏花的最好时节。

    全城的年轻男女几乎都出动了,将城郊的花市挤了个水泄不通。

    锦意是难得一见的女子装扮,摇着蒲扇自人群里穿梭而行。

    碧玉则是步履艰难地跟在她身后,伸着脖子喊地道:“小姐,你等等我……”

    锦意好不容易才从人群里挤了出来,寻得一块空地,见路旁有块大石头,便拾起裙摆站了上去,翘目远望,忍不住啧声感慨道:“这年月,娶不着的和嫁不出去的人,还真不是一般的多啊。”

    碧玉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不忘道:“小姐你的病刚好,不要走那么快,天气这么热,当心又要闹头晕……”

    锦意睨了她一眼道:“你这丫头几时也学得像我娘那样爱啰嗦了?”

    转过身,刚好瞧见路边有间迎湖而立的酒楼,于是道:“快中午了,我饿了,我们进去吃些东西吧。”

    碧玉忙不迭地点头,将小姐一路引至这里来,为的就是她进到那间酒楼里去。可见她一早上的工夫没有白费啊,真是令人宽慰。

    前方先行的锦意自然不知她的这些心思,已经大步朝酒楼里行了过去。

    掌柜自然认识名声赫赫的贺家小姐,眼见着她大步朝自己的酒楼里走来,虽然心中不免一阵畏惧,但想到先前贺老爷的亲口保证,说如果楼里损了什么东西都双倍赔偿,他便也少了许多迟疑的心思。

    迎上前来,努力做到面不改色地撒谎道:“小姐请楼上坐,底下已经没有空位子了。”

    锦意很是诧异地伸手一指空荡荡的大堂,这里分明连个人影都没有,掌柜的怎么大白天说胡话?

    掌柜依旧面不改色地回道:“哦,这一楼适才被一位客人包下了,只有二楼还剩有雅座。如果小姐不喜欢,还是另寻别家吧。”

    锦意虽然心中有所不解,但还是作罢道:“算了,二楼就二楼吧,刚好可以赏一赏风景。”

    她说完,先一步上楼去了。

    碧玉自身后跟了过来,冲掌柜的打了个眼色,赶紧跟上前去。

    锦意上到二楼,远远就听到有笑声传来。这二楼的雅座都是用屏风隔开的,所以她并不能看到那声音是自什么人处传来。

    当然,他人闲事,她现下也没心思理会。瞧到了一处靠窗的好位置,她便举步走了过去。

    途中却正巧路过那个传出笑声的雅间,出于本能,她自然好奇地朝里头望去一眼,下一刻脸上的神色便凝滞了起来。

    莺声燕语,原来竟又是这一回事。

    逢上里面那人的冷淡眸光,她也是迅速眉眼一冷,转身就走。

    雅间里的状况,瞧着还真是眼熟。那一日还是在青楼楚馆里,今日已经大方到直接在这光天化日之下相会了吗?

    苏天霁,同样的戏码,你为何玩过一次还不嫌腻烦?

    同样的错误,你为何偏要犯上两次?

    碧玉见小姐脸色不对,迎了上来。

    锦意大步越过她身边,头也不回地道:“小碧,我们走。”

    碧玉朝里面看了一眼,假装露出恍然的表情,却是伸手将她家小姐拦住,忿忿地道:“小姐,他们嬉闹也是他们的事,我们吃我们的饭,凭什么是您躲开?”

    锦意停住了脚步。

    小碧说得没错。

    她心头的气尚未平息,今日却又添了新恨。可是眼见同他之间已无什么希望了,她又何必生气愤懑白白为难了自己?

    脚步又转了回来,她朝碧玉扬眉一笑道:“说得好,让那老板把最好的酒菜都送上来,我们要欢欢喜喜地大吃一顿。”

    昂起头,她目不转睛地自那雅间的前面走过去,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另一边,苏天霁收回目光,转而扫了杨非一眼:“这就是你要惹的是非吗?”

    杨非压低声音道:“是啊,可是你没见我这无聊的把戏却很有效用吗?之前她同你说得那么决绝,现在不过见到你同别的女子在一起,那眼神就又冷厉起来了,恨不得要杀进来挥退左右将你拽出去才作罢。我看她对你,分明还是倾心得很。倘若你也不是真的对她死心了,就不要管我胡来,乖乖配合就好。”

    说罢,他扬起声音招呼身旁的姑娘们道:“来来,大家敬苏公子一杯,他可是个千杯不倒的厉害角色……”

    欢声笑语顿时又热闹成了一团。

    隔着两道屏风外的另一个雅间里,有人把碗给砸了。

    ……

    碧玉跟随小姐多年,对于小姐的一切都可谓了若执掌。

    小姐要喝酒,这一次她非但没有阻拦,反而道:“小姐你尽管喝,奴婢今日带够了银子。”

    锦意扬起脸冲她一笑,神态里已经有里几分醉意,伸手指了指她道:“难得你这丫头如此善解人意,我喝起酒来心里也痛快。不过回头小姐我要是喝醉了,你可就要背我回去了……”

    碧玉表面上十分忠心地表明姿态:“小姐放心,奴婢如果不能把您背回去,也定会守着直到您酒醒过来。”

    这一次杨公子都拍胸脯保证了,说肯定不会轮得上她来背,自然会有别人。

    其实小姐醉酒的次数不多,但酒品奇差,喝多了十有八九会闹脾气耍酒疯,而他们一干人等忙活了大半日,等的就是那样的结果啊。

    当下又不动声色地往小姐碗里添了些酒。

    只盼小姐酒醒之后,不会治她个灌醉主人的罪名。

    菩萨保佑!

    ……

    苏天霁却并未喝下多少酒。

    杨非虽然嘴上吆喝,但当他真要往自己嘴里灌酒的时候,他却又伸出手来阻拦,低声道:“今日将你二人都拉出来,为的是让你们把问题解决。原本不是什么大事情,贺锦意闹闹孩子脾气也就算了,这一回你怎么也同她一样缠闹起来?不过我见你们都死要面子谁也不肯服软,所以就由我这个旁观的人插手管回闲事吧。帮你们搭个台阶,好让你们顺顺当当地下来,我也算成就一段美满姻缘。”

    苏天霁蹙眉看了他一眼,也未再反驳什么。既然已经被看穿了心思,索性随着他们去闹,他不想再管。

    一直在酒楼里待到很晚,其实等的,也是里面那人的动静。她没走,他们这里自然也不会先一步离开。

    眼见已经入了夜,月亮也自天角边爬了上来,房中已经点了蜡烛,才见到里头的人晃晃悠悠地自他们面前闪身而过,摇摇晃晃下楼去了。

    碧玉跟在身后,扬高声音喊道:“小姐您小心点啊,喝了整整一坛女儿红,回头老爷若是知道了,一定饶不了奴婢了!”

    杨非啧啧道:“一坛子女儿红,倒真是好酒量。喝了那么多居然还能自己走着出去,想必独自回家去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见旁边的人仍旧坐着不动,便继续煽风点火道:“你没瞧见她醉成那样,当真放心她一个人回家去吗?”

    苏天霁沉着眉眼,淡然回道:“有碧玉跟着,应当不会出什么事。”

    只是他这里话音才刚刚落下,前方就传来疾步上楼的声音。片刻之后,碧玉一脸焦惶之色地闯了进来,结巴着道:“苏少爷快……救命……小姐……小姐她爬到城墙上去了……”

    苏天霁手中的酒杯“咚”的落了下来,砸在了桌面上。

    杨非吼了一句:“还不快去!”

    苏天霁此刻已经没时间去走楼梯,直接疾步奔至窗边,飞身跃了下去。

    早知就不该赌这一时意气,放任她再次落到危险里去。

    都是他的错。

    酒楼里,杨非翘首望着那道夜色里已经奔远的声音,露出满意的笑容。转回身,同瘫倒在一旁的碧玉道:“你家小姐好能耐,居然懂得使出这样的苦肉计,厉害,实在是厉害。”

    碧玉急得快哭出来了,担忧地道:“我家小姐都醉糊涂了,哪里还懂得使什么计不计的?都是杨公子你出的馊主意,非要我把我家小姐灌醉。万一苏少爷营救不及害我家小姐受伤,你担待得起吗?”

    杨非一点也不担心地笑道:“那城墙我去瞧过,掉下来也不会真的伤到人,底下是个烂泥沟,了不起掉沟里去摔成个大泥人罢了。”

    碧玉不想再同他在此理论,迅速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想跟出去一探究竟。

    杨非出言阻止道:“现在才是正戏上演的时候,你可不要跑过去妨碍了他们。”

    碧玉气恼地停下了脚步。

    ……

    清风明月,夜色正好。

    这样的夜晚,的确适合闹心伤神,哀怨感叹一回那已经远去的情分。

    酒喝得有些多了,但并不影响她敏捷的身手。她虽然武功只是学了个半调子,但轻功却是好得很,尽管脑袋沉沉,视线也渐渐迷糊,但她还是顺利地跃上了城墙的墙头。上来之后,便努力维持好平衡,放低了身子坐了下来。

    这样的夜晚,同样会不可避免地想起旧事来。

    都说少年时的感情,待到长大之后总是变数很多。其实以她的条件,并非真的就没有人有心求娶。她虽然平日里爱胡闹,但也多是为了打抱不平,事后也不乏一些看中她仗义爽直的个性而上门求娶的人家。

    可是,都被她变着方地推辞掉了。

    她只是看似粗枝大叶而已,实际上对待感情,她却分明是远比一般人要死心眼得多。

    很小的时候,她是爱缠着苏天霁让他带她玩。

    苏伯母去世之后,她还缠着他捉弄他,为的却是不想他有空暇去想起亡母,徒惹伤心。

    这中间离别的七年,她自一个小娃儿渐渐长成,对他的那份心意也慢慢由年少时的喜欢演变成了男女之间的那种倾慕。

    小时候,她同他一直属于那种边打闹边友好的关系,比如一起去城外游湖,那一次就是她陷害他不成反害得自己落水,他不但救了她的命,还一路将她背着送回家去。

    她家园子里的牡丹花,也是她缠着他亲手种下的,只因她自说书人那里听来了关于谷雨时节的传说。恰巧他的生辰便是在谷雨,她种下牡丹,年年到了开花时节,她便能顺利记起他的生日。

    这许多的记忆,许多年后的今天,仍旧清晰得如同昨日一般。

    只是这些属于她的心意,为何他却是无法明白呢?

    想起这些,她忍不住脑袋犯疼,末了又恨恨地自言自语道:“苏天霁,其实你有什么好的,长得好看有什么用,一样只是一根不解风情的烂木头。你以为只有你会纵情声色吗?本小姐明日就张榜招亲去,保准会有大批的人马排队等着我去选,贺锦意的生活里少了苏天霁这个刹星,只会过得更逍遥自在!”

    月色如水般清亮,照的城墙下一切明如白昼。她酒意渐浓,只感到头昏脑涨得厉害,隐约听到底下有人在唤她的名字。

    眯起眼打量了那人一番,却是怎么也瞧不清他的容貌。

    那人温声软语地同她道:“锦意,不要胡闹,你有什么话下来说,倘若心中有气,我也任你打任你踹保证绝不还手,你赶快下来。”

    锦意眯着醉眼,终于瞧清了来人的面容,当下咧嘴一笑,自认还没有醉糊涂到连人也认不得。

    冲他挥了挥手,笑嘻嘻地道:“原来是你啊,苏公子。我这上头的风景好着呢,你要一同上来吗?”

    苏天霁惟恐她一个不小心栽下来,试图稳住她:“时候不早了,我不上去,你也下来吧,该回家去了。”

    锦意嫌他在那里罗里啰嗦太烦人,立刻翻脸道:“我最烦你对我管东管西了,本小姐想回家的时候自然会回去,不要你来管闲事。”

    他见她试图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当下惊得脸色一变,仍试图温言劝她:“锦意,我知道你心中对我有怨恨,既然如此,你下来,我就站在这里,任你报仇。”

    锦意颤巍巍地自墙头上站了起来,迎风而立的样子看起来十分危险。

    她此刻其实是半醉半醒,虽然脑子里沉沉的,底下的人,她却是识得清清楚楚。想到连日来她心中积下的愤懑,她止不住冷笑一声,回道:“苏天霁,你不要当我是傻子妄图耍着我玩,我不是小孩子了,我也有我的女儿家心思,可是这些你顾及过吗?倘若你能体谅半分,那日也不会对我说出那么决绝的话来!”

    苏天霁听她声音里已有哭意,心里便是止不住的一软。

    到了此刻,他才是真正在心里开始后悔,后悔自己不该同她一样闹孩子脾气,犟着不肯低头,才会弄得彼此都不好过。

    “锦意,如果你要听我认错,也先下来再说。”

    她吃吃一笑,任性地回道:“不要!”

    他眼见她步履不稳就要滑下城墙来,心中一慌,下意识就提高了声音,怒声道:“你听见没有?下来!”

    她似是被他这一句怒斥吓到了,好半天都没再出声。突然又呵呵一笑,点头道:“好,好,也只有仗着本小姐对你的心思,你才敢如此凶我。”

    没再等他回话,眨眼间她已自城墙之上翩然跃下。明知自己没有这翩然落地的功夫,她还是赌气跳了下来。如果他狠得下心,就尽管看着她掉到泥沟里去好了。

    而苏天霁自然是狠不下这个心的。

    他自她跳下的那一刻,就已经心头揪紧,凝神一纵,飞身上前,牢牢将她接了个满怀。

    月色之下,他与她的目光逢上,本有一肚子训斥的话想说,看着她眼泪汪汪的模样,终只是摇头低叹了一声。

    锦意挣扎着想从他怀里跳开,奈何他抱得太紧,加上她此刻头晕目眩得厉害,眼见躲不开,索性赌气地胳膊一抬挡住了眼睛,嘴巴紧闭不去理他。

    他看着她孩子气的动作,实在觉得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为何躲着我?我见你先前的态度,分明恨我恨得厉害。现在我人就在这里,你若是想报仇就尽管动手吧,我说到做到,绝对不会还手的。”

    见她仍旧嘴巴闭得紧,一句话也不说,他忍不住调侃道:“你瞧你,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动不动还哭鼻子?”

    锦意心中恨得厉害,他现在倒是摆出一副轻松自在的姿态,先前不还冷眉冷眼地说祝她觅得锦绣良缘吗?那他现在还这样抱着她做什么?欲行非礼吗?

    心口的哽涩之意越发汹涌起来,索性也不拿胳膊挡了,泪眼汪汪地瞪着他,反驳道:“我爱哭是我的事,你管不着!”

    他摇头轻笑,放她下来。低头凑到她跟前,瞧了她一眼,才温声道:“带帕子了没有?”

    她怒气冲冲地回:“没带!”

    他被她一句吼过来,也只是无声一笑,执起半边袖袍,轻手为她拭去泪痕。

    锦意愣了一下,别扭地转过脸去。

    他看着她,眼中是再不掩饰的温柔之色。

    回乡已有好一段日子了,先前同她玩闹也多半是为了让她找回儿时对他的那份感觉。之前他已经说过要去她家提亲,并非只是一时戏言。因为在他的心里,自始至终就没有存在过别人。

    十三岁那年,娘亲病逝,往后的那一年里,他性格沉郁到没有人愿意靠近。只有她,非但不像别人那样处处迁就他的情绪,反而变本加厉的来捉弄他。他由起先的厌烦到后来的习惯性对抗,在他人生最低落的那一年里,唯一令他撤开防备打开心房的,也仅是她一人而已。

    后来有一次,他不经意间听到了她同丫鬟的对话。

    丫鬟问:“小姐,您为何总爱捉弄苏少爷?苏老夫人过世了,他瞧着怪可怜的。”

    她当时只是答道:“我闹他,只是想分散他的注意力,那样就不会总想起苏伯母了。”

    他恍然大悟,心境也慢慢变得豁然开朗起来。

    或许那时他们都尚年幼,对彼此仅是兄妹间的那种感情。可是离家后的这许多年里,他常年征战在外,偶尔思乡之时,唯一会念起的,也仅有她而已。再待到后来成年,少年时的牵挂便渐渐演变成了想照顾她一生一世的心思。

    不必惊心动魄也不需要百转千回,他只望能希求一份细水长流的姻缘,只认定那个他早已经在心中认定的人。

    “贺锦意,打从我三岁那年见到你,在你脸上亲了一口口水之后,这辈子就注定你是苏家的人了,想赖也赖不掉。所以,你现在有什么可害羞?”

    他放轻松了语气,闲闲道出一句。

    锦意诧异地转过头来,狠狠瞪了他一眼。这件事亏他还好意思再提!想他小小年纪就做出那种轻薄之事,到底有什么好炫耀的?而且这么多年她都未同他清算此事,他居然还敢再提?

    “你提起此事,也不过是证明你又多欠了我一笔账而已。莫急,待本小姐日后有空了,自然会一一从你身上讨回来。”

    他朗声一笑,回道:“何必再等日后呢?直接嫁给我,以后便多的是机会让你报仇。”

    锦意听着他一口一个“成亲”,先前那些恼火的心思早已经收敛了起来,心中是止不住一阵心动。

    脾气也闹过了,现在,她是不是可以认认真真地同他要一个明确的答复?

    “苏天霁,你总说成亲,是认真的吗?”很郑重问他。

    如水的月华下,他对她温然一笑,脸上再无半分戏谑的神色,回道:“我从来就没有将此事当过儿戏,其实是你一直在回避而已。”

    ……

    “素香楼”里再度有“恶客”光临,再度落了个门可罗雀的遭遇。

    掌柜经过这么多年的垂打,仍是无法练就一副淡定处之的好态度,气不过,只能在楼下同跑堂的伙计大眼瞪小眼。

    二楼的老位置上,锦意也仍旧是一身的男装打扮,只是这一次再没了先前的神气,蔫歪歪地枕着胳膊,两眼呆滞地望向窗外的不知名处。

    碧玉在一旁瞧着十分担心,走到近前忍不住道:“小姐,您这一回又是为的哪般呢?苏少爷都上门提亲了,老爷也应下来了,为何您却仍是愁眉苦脸不开心?”

    锦意叹叹气,回道:“我也不知是怎么了,事情太过顺利,我却反而觉得不踏实起来。”

    也许只是她太过患得患失才会胡思乱想。她的人生,自小便已经定下轨迹,苏天霁正是她命中注定的那个人,现下瞧起来一切似乎都圆满了,她却总是觉得心绪烦躁,惟恐还会生出什么变故来。

    碧玉为她斟了杯茶,安抚道:“小姐,您大约是要嫁人了,心里觉得紧张,又舍不得老爷和夫人,所以才会如此的心绪不宁。”

    锦意回了她一个懒然的笑,回道:“也许是吧。”

    碧玉瞧了瞧窗外的日头,快乐地道:“看时辰,苏少爷他们应该也快到了。”

    今日是锦意约了他来这里吃饭,主要是因为自己心里烦躁难平,想见他一面说说话也好。

    她见碧玉一脸的期待之色,心中自然明白是什么原因。忍不住揶揄道:“是啊,苏天霁一来,他家的那个小四也就来。我看你,要等的人是他才对吧?”

    碧玉被说中了心思,立刻羞红了脸,否认道:“小姐你不要乱说,才不是呢!”

    锦意不免一笑,回她:“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害什么羞呀?再扭捏下去,当心人家秦方被其他家的姑娘给占了去,到时候你就空留遗恨吧。”

    碧玉扬眉,自信地回道:“他不敢。”

    锦意在心里偷笑,碧玉这丫头,在对待这个问题上,倒是学了她这个主子的好几成,相信即便以后她嫁了秦方,也不会吃到什么亏了。

    ……

    苏府。

    书房外,有仆人来报:“少爷,马匹已经准备好了。”

    苏天霁闻言抬起头,应道:“知道了。”

    他换好衣袍,踏出门来,问一旁的仆人道:“杨公子人呢?”

    仆人回道:“早已经在大门外等候了。”

    不免一笑,杨非做什么事都是个急性子。他们二人虽不同路,却约着一同出门。

    走至门前,果然看到杨非已经高坐在了马背之上,见到他出来便催道:“天霁兄你也快一点,回头你家那位未来娘子候得急了,一定又会给你些颜色瞧瞧。”

    苏天霁扬眉一笑,动作利落地跃上了马背。

    二人皆扬起手中的鞭子,正要策马离开,身后却突然传来了一声喝止:“等一下!”

    苏天霁闻声回过头,脸上的神色缓缓沉了下来。

    不远处,声音的主人一身明黄衣衫,个头不大,那气势却是十足的。是个明眸皓齿的姑娘家,生得十分娇俏可爱。

    走到近前,她扬起脸一笑道:“要走也可以,但得捎上我才行。”

    苏天霁已经收起了眼中的讶异之色,回了一个客套的笑容道:“明姑娘,你怎会在此?”

    明千君,当朝左相明业之女,家中独女,因此备受宠爱。她也正是先前皇上欲赐婚给苏天霁的那个人。

    明千君笑嗔道:“苏将军,虽然你躲来了家乡,但你不觉得还欠我一个解释吗?想我堂堂丞相之女,岂由得你说拒婚就拒婚的道理?”

    苏天霁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

    明千君说完话,未等苏天霁给出回应,她已经一个冷不丁跃上了他的马,落座在他身后位置。

    苏天霁神色一凝,沉声道:“明姑娘请自重。”

    明千君不以为然地回道:“如果现在我再央求我爹请皇上赐婚,相信你一定再也逃不掉了。既然你我将来有可能是夫妻,现在亲近一些又有什么关系?”

    苏天霁顿时只觉得额角犯疼。明千君有多难缠他先前早就领教过,之前同皇上表明心意,好不容易才脱了身,没想到她竟然会追到他的家乡来。

    “先前我已同你说得十分清楚,我家中已经有心仪之人,这趟回来也是为了同她成亲的。明姑娘如此出色,身边多的适嫁的良人,还望你不要再同苏某开这个玩笑的好。”

    虽然她千里迢迢来到此地,他摆出这种拒人千里的态度有些伤人,但该表明的态度他自当表明清楚,不希望她的出现而生出什么事端来。

    他同锦意的婚期,已经定在了下月初六。

    明千君遭到他的冷遇,仍是自顾回道:“且不论是不是真有你说的这一号人,即便真的有,你又怎知道我不愿意效仿那娥皇女英,与她和平相处?”

    苏天霁揉了揉额角。她乐意有什么用,他家里的那位不乐意才是关键。而且他自认心思单一,消受不了那齐人之福。

    见说不通,他干脆道:“明姑娘好意,在下无福领受。今日你既是来了,我会招待你在府上歇宿一晚,明日一早便会差人送你回京城去。”

    他冲一旁看着好戏的杨非使了个眼色,杨非回了他一个不乐意的表情,不过兄弟有难,他也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然后就见苏天霁与杨非各自从马上跃起,眨眼间已经调换了位置,落座在对方的马背上。

    明千君没料到他们会突然来这一下,只能眼睁睁看着苏天霁马鞭一扬,策着马迅速奔远了去。

    她恼不过,便将所有的怨气扫到身前这个身量很高瞧着很碍眼的陌生男子身上。

    “你又是谁?”

    杨非素来最厌烦她这种高高在上拿质问口气同别人说话的大家小姐,不客气地回道:“我是谁,同你有什么相干?”

    见她还赖在马上不肯下去,便皱眉催促道:“苏家的仆人候在那里,你要歇脚就赶紧进去。本少爷还有事情要忙,你不要赖在我的马上耽误了我的工夫。”

    明千君十分诧异地挑高了眉。就连苏天霁之前为了躲避她,也没有对她使过如此粗暴的态度。眼前这个粗鲁的人,还真是好大的胆子。

    “你可知我是谁?”她忍不住道。

    杨非不耐烦地回头睨了她一眼,嗤笑一声道:“同样,你是谁同我有什么相干?你要找的是苏天霁,人家早有心仪之人不肯理你,你赖在这里也没用的,不如早些回家去吧。”

    明千君眼中的怒意渐渐冒了出来。他不但对她极为不敬,居然还敢出言教训她,不给他点颜色瞧瞧,只怕他分不出什么轻重来。

    不动声色地瞅准了他的胳膊,突然手一伸拉过他的手腕,狠狠一口咬了上去。

    杨非吃痛地喊了一声,连忙挥开她的手,眼巴巴看着自己的手腕已经渗出血丝来。

    当下眉目一怒,斥道:“你属狗的啊?好端端干吗咬人?”

    明千君毫无愧色地扬眉回道:“哎,你还真说对了。”

    她的刁蛮任性由来已久,谁让他要对她不敬,活该!

    杨非恼不过,却又无法对一介小女子还手,末了也只能愤然地瞪着她,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正文 第八章  满庭芳华

    “娥皇女英?”锦意拔尖了声音,眉毛挑起半天高。

    一个茶杯砸了过来,苏天霁从容地闪身躲过,不动声色地继续道:“那是她说的,我并不同意。”

    锦意恶声恶气地道:“你敢同意!”

    气不过,她顺手又抄起一个茶杯砸到地上,惹得酒楼掌柜在楼梯口那里频频地探头探脑,心疼得捶胸顿足。

    “我同你说出来,就是希望你不要有什么误会。明千君是先前皇上欲赐婚给我的那个人,可是我的心意你应当明白,除了你,绝不会再有任何人。”

    她其实知道,依他的条件,身边再多出几个女子来纠缠也不奇怪。可是明白归明白,真当那个人出现的时候,她的心里自然无法做到心平气和地去面对。先前只是些不相干的人她都无法接受,更何况现在这个,还是差一点就与他定下盟约的人。

    “那你预备怎么办?”她不太放心地问。

    “我让她在家中休息一晚,明日一早便遣人送她回京去。”

    “她会那么乖乖听话吗?”

    这也正是苏天霁颇觉得头疼的地方。明千君的个性,远比锦意还要任性三分。而且她出自官宦之家,身份上的优越感更是养成了她天不怕地不怕的个性。

    “她若不愿回去,我便修书给她父亲,让她家中派人来带她回去。”

    丞相虽然宠爱女儿,但是非轻重总还是分得清的。

    锦意神色思量地想了想,问道:“也就是说,她今晚是住在你家里了?”

    他有些好笑地道:“你不是连这个都介意吧?”

    锦意瞪了他一眼,否认道:“当然不是,我像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吗?”

    即便她是,也没人敢说啊。

    锦意眼睛转了转,径自又道:“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不妨随你一同回去,去会一会那位明姑娘吧。”

    情逢敌手,她自然会好奇对方的模样。

    苏天霁为了打消她心里的不安,也随着她去了,笑了笑道:“好。”

    ……

    情敌相见,本应当是剑拔弩张分外眼红的局面才对。

    可是锦意瞧着眼前这个同自己年纪相仿的姑娘,没有生气也没有恼火,而是同她很和气地笑了笑道:“明姑娘,你同我谈谈吧。”

    明千君出自官宦人家,该有的气度自然也不落人半分,亦是回了一个笑道:“贺姑娘,我先前还当是苏天霁在诓我,原来真有你这个人。原本你不来找我,我也是要去找你的,如此甚好,你指个地方,我随你去便是。”

    眼见天色已晚,出去说话实在不是个好提议。可是总不可能留在苏府里面,两个姑娘家开始谈判吧,退一万步说,万一真的言语不和打起来,弄坏了府里的花花草草也是不好的嘛。

    “我知道一家菜色做得不错的酒楼,我们就去哪里吧。”

    两个人旁若无人地商量完,转过身就要离开了。

    苏天霁在一旁不动声响地看着,见到她们两个姑娘大晚上的还要出门,这才赶忙出言阻拦道:“你们要说话,我让下人领你们去厢房,绝对不会让外人打扰,这么晚了还出去不安全。”

    锦意假笑着看了他一眼道:“先前来的路上,你同我说的话没有忘吧?”

    他自然是没忘。她说,她保证做到礼遇待人绝不动手动脚,可是他也要放她自由,让她独自解决,绝不插手。

    虽然不放心,但他也只好妥协了:“至少要告诉我,你们打算去哪里?”

    “素香楼。”

    他思索了一下,一时也记不起是什么地方。

    她倒是看出了他眼中的困惑,为他解惑道:“就是你之前回来,我拿苹果砸你脑袋可惜没砸中的那个地方。”想起来就让她颇感遗憾。

    他忍不住好气又好笑地瞪了她一眼。那里,的确是让他印象深刻。

    锦意招呼身旁的明千君道:“我们走吧。”

    二人并肩出了门,杨非自一旁踱步靠了过来,看着那两道离远的背影,皱眉道:“她们两个这样出去,你不担心吗?”

    苏天霁笑了笑回:“锦意虽然爱胡闹,但轻重总还是分得清楚。至于明姑娘,的确是任性了点,但也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所以不会有什么事的。”

    杨非忍不住揶揄他:“我看你的福气,还真是常人求都求不来的。两个同样厉害的女子,倘若她们商量到最后给你来个娥皇女英,你以后的日子可就好过了,哈哈。”

    苏天霁扬起眉梢,不急不慌地回道:“你也别幸灾乐祸,迟早会让你碰着这么一个人,让你任她打骂也只有纵容告饶的份。”

    杨非挠了挠头,眼中闪过一丝奇怪的神色。

    因为第一反应,出现在他脑海里的,居然是刚刚才走的某个强悍丫头的脸。

    当下惊得一哆嗦。眼前苏兄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他可不愿将来自己也步上后尘,陷入那水深火热的境地。

    下次见她,一定要避着走!

    ……

    两个姑娘家出去了快一个时辰,还是迟迟不见回来。

    苏天霁心中终是有些担忧,便叫上杨非一起出门寻找。

    一路寻到“素香楼”,远远就见到里面灯火通明,门口围了好些人。

    隐约感觉到事情不对,他们立刻加快脚步奔了过去。

    “素香楼”的老板苦着脸坐在门边上,一脸的欲哭无泪。

    苏天霁赶忙走过去询问:“掌柜的,你可曾见到贺家小姐贺锦意?”

    掌柜抬起头来,哆嗦着道:“出……出大事了,贺小姐刚刚被人绑走了!”那些人还顺带砸了他的店,弄得店堂里一片狼藉。

    苏天霁闻言大惊,力持冷静地问:“是几时发生的事?”

    “就刚才,原本贺小姐是同另一个姑娘一起来的,结果不知道怎么就尾随进来两个人,二话没说就要动手。贺小姐同他们打了起来,结果敌不过,就被抓走了……”

    “朝哪个方向去的?”

    掌柜伸手指了指,苏天霁拔步就追了出去。

    杨非不忘问一句:“那另一位姑娘呢?也一并被带走了吗?”

    掌柜点点头,杨非也是迅速一闪身,追了上去。

    ……

    长这么大,锦意还是第一次体验到被绑架的滋味。

    一直都是她欺负别人,小打小闹经常有,但像眼下这样被人提着刀架在脖子上的状况,却还真是头一回碰上。

    她和明千君一起被掳了来,被带到一间破砖烂瓦的房子里,像是间破庙。

    屋子里生了火,明晃晃的刀衬着火光,越发显得慎人。

    明千君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个性,已经被绑到这里,嘴上还不肯服软,冲那匪头喊道:“本小姐先前一时心软放了你们,你们非但不知悔过,居然还恩将仇报!”

    是她来离州的途中惹下的麻烦,她也是好管闲事的那种人,路上碰到一伙盗匪,便通知了官府去剿了他们的寨子。当时是念在寨子里有老有小,她才给了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却没想到竟是放虎归山。

    匪头啐了一口,骂道:“他妈的,如果不是你这臭丫头报官,我们这一票子弟兄此刻怎会沦落的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砍一刀再给颗糖,你当老子是三岁的娃娃吗?”

    “朽木不可雕,烂泥糊不上墙。”明千君冷声嗤道。

    匪头怒目圆瞪,冲旁边押着她们的小喽啰道:“掌她嘴巴!看还敢不敢教训你爷爷!”

    锦意偷偷撞了一下明千君,示意她不要再多话。

    她则是端起笑脸,慌忙求情道:“这位兄台,想你堂堂英雄一般的人物,就不要同我们这些不懂事的丫头们计较了。虽然我们先前的确做得不对,但我方才听你一番话,知道你们求的也不过是个出路,你这样将我们绑了来,如何能解决问题呢?回头让官府找了来,只会治你们一个更重的罪。”

    匪头才不听她这些废话:“我绑都绑了,还妄想我放你们回去不成?我瞧你二人都是锦布衣衫,必然是出自富贵人家。你们要是想活命就乖乖配合,回头赎金让我收得满意了,我兴许考虑着放你们一条生路。”

    锦意听他这样一说,偷偷松了口气。看来他只是求财,并非真的想报复。

    “你放心,我一定乖乖报上姓名住址,让我家里人拿银子来赎人。”如果家中得知了她们的情况,肯定会报官,而苏天霁也一定会来救她们的。

    “好,你先报来听听!”

    锦意赶紧配合地回道:“我是城中米商贺长东的女儿。”

    匪头上下瞧了她一眼,粗声道:“奶奶的,果然是有钱人家,光绑你一个就够老子花了。”他又一扬下巴,“她又是什么人?”

    锦意赶在明千君之前开口回道:“我表妹,你连跑路的麻烦都省了,直接上贺家去要银子就可以了。”

    匪头冲一旁的小喽啰示意:“你去贺家跑一趟。”

    小喽啰问:“要他们准备多少银子来赎人?”

    匪头想了想,心里也没个确数。

    锦意笑着同他道:“尽管提,尽管提,我爹就我一个女儿,你提多少他都会应下的。”

    她见身后的小喽啰分神,那刀就在她脖子的旁边滑过去,当下吓得赶忙往旁边挪了挪,小心地道:“这位小哥,刀剑无眼,你能不能手下留点神?伤了我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可就不好了。”

    小喽啰瞪了她一眼,心想这女人还真啰嗦。

    匪头子留下来看着她们两个,小喽啰则提溜着大刀出门传信去了。

    只是他那头刚拉开门没走出几步,就被人一脚给踹了进来。

    有人自门外飞身而至,神色冷厉地踏了进来。

    锦意愣了一愣,几分迟疑地唤道:“苏天霁?”

    她知道他定会来救她的,可是没想过会这么快。

    “还有我。”杨非从门外的黑暗里闪身出来。

    匪头自然不傻,一瞧便知道这二人是来救人的,当下手里的刀一提,撤退到锦意她们二人身旁,就势把刀架到了锦意的脖子旁。

    锦意沮丧地想,她最倒霉了,两次都是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她现下已经觉得颈上微微犯疼,想来是肯定是划伤了。

    苏天霁神色一凝,沉声道:“你不要伤她!”

    匪头虽然有点慌,但还是冷笑道:“我本是求财,你们不要逼我,否则我可保不准会做出什么事来!”

    苏天霁表面上试图稳住他,回道:“好,你报个数目,我们即刻回去取。”

    一边同杨非打着眼色。其实依他们二人的武功,眼前这人根本只是不入眼的角色,只是现在两个姑娘在他手上,所以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锦意自然也看到了苏天霁的眼色,虽然刀就架在离她脖子不到一寸的地方,但是她相信他,知道他绝对不会让她身陷险境的。

    与明千君的手被绑在一起,所以她偷偷触了触她的手,示意她们做好躲避的准备。

    在心中数过一、二、三,电光火石间,那匪头已经被突然袭来的物体击中了胸口,吃痛了一下,手下也是一软,那刀险些就落在了锦意的脖子上。

    锦意对明千君喊一声:“快跑!”

    自己则是蹿着身子使尽力气向前跑去。

    明千君却是反应慢了一步,起身不及,结果狠狠摔在了地上。

    连着锦意也跟着遭了殃,“啪”的被拖倒在地。

    一刀寒光闪过眼前,锦意被那刀光闪闭了眼睛,几乎是本能地一个扑身搪在了明千君的身上。

    她很怕疼,更是怕死,所以从小到大遇到真正会伤筋动骨的闲事都是远远避着走。可是这一次她倒是用事实证明,关键时刻,她也是可以替人扛刀的好汉——

    “小心!”苏天霁急喊一声。

    却仍是迟了一步。

    一刀落下,劈向后背,血缓缓地渗了出来,染出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

    锦意只觉得眼神一虚,意识也渐渐地抽离。

    杨非怒目圆睁,一脚将匪头踹飞了出去。

    苏天霁仓皇地奔到锦意身边,小心地将她搂进怀里。

    不敢摇她,只敢轻声去唤回她的神智:“锦意……”

    她有些艰难地睁开眼,见他神色难看,便委屈地道:“我知道你要骂人,但可不可以等我好了再算账?”

    他只是摇头,轻声道:“我不骂你,只是你受了伤,回头若是坚持不住喊疼,我才要骂你。所以要坚持到我带你回家,知道吗?”

    她得到了他的保证,放心了,虚弱地对他一笑,便闭上眼睛沉沉睡了过去。

    ……

    “痛!痛!痛!”鬼哭狼嚎。

    金郎中行医数十载,见过的伤患多了,还真就是没眼过眼前这一号人。

    躺了一个月,其实自第五日退烧之后就已经没有大碍了,她却一直赖在床上不肯好起来。别人一听说自己身体即将痊愈,莫不是欢天喜地的样子,她却是立刻愁起了一张脸,顺带看他的眼神像是他欠她银子几万两似的。

    金郎中一忍再忍,完全是看在贺老爷同苏大人的分上,否则以她这种诋毁他医术的行为,他才不想再理会。

    那边,以狗爬姿势扒在塌上的人还在夸张地呻吟着。

    金郎中郁闷地抹抹额头上的汗,充耳未闻地收拾好药厢,起身就要走。

    锦意偷偷瞄了他一眼,见他要走,赶紧喊道:“我伤口的地方还是觉得很疼,依金神医看是不是还应该再养病养个十天半月才行?”

    连说话的声音都已经中气十足,更别说那伤口已经好到连疤都快看不见了。

    金郎中终于觉得自己看不下去了,转了回来,蹲到床榻边,压低声音道:“贺姑娘您到底想做什么?告诉在下一声,在下帮忙便是。老是借口称病,总不是个办法。”

    锦意眼睛一亮,顿时松了口气。金郎中随着她胡闹也有一个月了,终于是开窍了。

    “有没有什么能让我继续称病下去的办法?不然你使点坏,不要治那么快也成。”她也不同他掩饰,赶忙说出自己的打算。

    虽然这样困在房中不能出去她已经快闷死了,但也好过去面对苏天霁的惩戒强。这段日子以来他一直都是对她和颜悦色,体贴得不得了。但是依她对他的了解,她此番冒失扛刀害自己受伤的行为,以他那种以父兄自居的心态,必然不会那么轻易就罢休了事。

    一时的平和相处,只怕会有满楼风雨在后头等着她啊。

    虽然一直装病不是办法,但在她想到对策之前,自然是能拖则拖才对。

    金郎中听完她的话,手直打哆嗦。她的伤是治好,难道其实还伤到了脑子没被发现?有人像她这样求病的吗?

    “金神医,你怎么了?”

    金郎中一只手指伸出来,指着她好半天,却是一句话也没说,立刻药箱一背,神速地闪出了门外去。

    锦意在后面想叫住他也来不及,末了只好瞪着那卷起的灰尘,不满道:“什么大夫,不分青红皂白,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还没抱怨完,眼角的余光却看到有暗影移近,挡去了她身前的光线。

    她循着那眼熟到不能再眼熟的靴子慢慢朝它的主人望去,很想装作无辜地对他笑一笑,可是笑容却终还是僵在了嘴角。

    来人在她身前蹲了下来,十分友好地笑着,那笑容却顿时令她脊背发凉。

    “苏天霁,我错了!”她赶紧双手合十,一脸讨好地告饶。识时务者为俊杰,摆出悔过的态度准没错。

    “什么都想玩,轻重也不分。这一个月来倒是辛苦你了,演得不错。”他看起来一副笑意温然的模样。

    她眼见什么都穿帮了,索性胆向恶边生,笑脸一收,瞪着他道:“虽然我冒失地与人大打出手的确欠考虑了些,但是当时情况紧急,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把明姑娘掳走吗?再说,我是真的受伤了啊,你要是还想骂人就太不厚道了。”

    他不免好笑,他还未同她清算,她倒是理由一大堆了。

    “其实以我的机智,即便当时你们不出现,我也绝对能脱身。了不起我就同他拜把子先稳住他,再不济就诓他说给他当压寨夫人,然后再伺机逃跑不就成了。”

    反正现在她福大命大平安在此,自然由得她胡说了。

    她的那句“压寨夫人”惹得他心中不悦,他于是将脸色一沉,冷哼道:“胡言乱语。”

    她偏还要来惹他:“苏天霁,如果哪天我真被别人抢去做了压寨夫人,你会将我抢回来吗?”

    他气不过,索性将身一转不理她。

    “虽然只是假设的状况,但我真的好奇答案,说来听听嘛,不要那么小气。”伸手来戳他,怎知他竟无预警地一闪身躲开。

    她想收手已经来不及,整个身子已经朝前扑倒去——

    “呀!要躲也说一声啊你……”

    他迅速一伸手,赶在她扑倒之前捞起了她。回旋转身之际,刚好将她抱了个满怀。

    锦意愣了一下,赶忙想闪身撤开。不料他箍得太紧,她非但没能挣开,一拉一扯间,一不小两人就栽倒在了床榻之上。

    她一直以为自己脸皮厚,可是这一刻的脸红心跳却是缘自何来?

    “还闹不闹了?”再生气,看着她那副俏生生的模样,终只是化作了一抹宠溺的笑。

    她慌忙摇头。

    “知道错了没有?”

    这次是迅速地点头。

    “不要以为这样就算了,现在只是看在你身体刚刚痊愈的分上,暂时不同你过多追究。他日你若再做出这等不知轻重的事,看还能不能再像今日这样轻易就蒙混过关。”

    这语气,分明比她爹还像爹啊。

    “你……起来。”以他与她此刻的暧昧姿势,万一现在突然闯进一个人来该怎么办?

    他微微眯起眼睛,并未立即起身离开。

    锦意同他对视了一眼,本能地手一伸捂住了嘴巴。之前有先例,眼前的这个人眼神看起来又很是危险的样子,可是保不准会做出什么轻薄的事来。

    他眉梢一扬,故作痞里痞气地道:“如果不是突生变故,你我现在早已是夫妻了,有什么可害羞的?”

    不理他!不是还没正式成亲么,就不能算数。

    他嘴角一牵,在起身之前,一个轻吻便印在了她的额头。

    锦意没料到他会突然变换方式来了这一下,没有躲过,末了只能恨恨瞪了他一眼。

    “既然你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回头我再让爹娘重新定个好日子去。”

    提起成亲的事,饶是她素来大大咧咧,也是止不住脸上一热。尤其此刻他就站在她面前,怎么瞧,都觉得他的笑容看起来别有深意。

    为了掩饰尴尬,她岔开话题道:“苏天霁,我忽然想起一事来。”

    “什么?”

    “我十岁那年,真的是你把我从水里救出来的吗?”

    事实上她只记得背她回家的人是他。而她可不想报错了恩,寄错了情。虽然即便眼下想后悔,也已经晚了。

    “贺锦意,你是真的没长记性,还是想赖账?救命之恩也能随便忘掉的吗?”

    她满意地点点头,算是安心了。

    “我记得,你的生日正是入了谷雨的第一天吧?

    “这个倒没有记错。”

    “来年你生辰的时候,带我去你驻守的边城看看吧,我想去见识一下那种大漠黄沙,长河之下观落日的风景。”

    苏天霁无声一笑。

    这是她自小便常常挂在嘴边的一个愿望,他又何尝不知道?

    也许不必等到来年,等成亲之后,他就可以带着她一起,去赏一回那长河之下看落日的风景。

    ……

    城中即将有喜事来临。

    知府家的公子要娶亲,新娘子正是城中米商贺长东的掌上明珠贺锦意。

    可是新娘子最近却颇有些烦恼。

    烦恼一,便是那明家小姐仍旧赖在苏府不肯走。

    虽然锦意之前算是救过她一命,但一事归一事,保不准她因为真的对苏天霁有意思,所以即便他娶了妻她也不介意。

    人家堂堂相府千金,又很得皇帝的宠爱,万一她一道圣旨求了来,大家全都没戏唱了。

    所以锦意越想越觉得担心。

    烦恼二,便是苏天霁的身份,他是驻守边关的将军,归家也只是一时的休整。往后的漫长日子里,他必然都是要待在那星寒月冷的边疆。而她虽然同他成亲了,一样只能守在家乡苦候他空暇时的探望。

    她忽然有些害怕那样的生活。

    她既是嫁了他,做不到时时刻刻相守,也不要两地分离遥寄相思。

    她想同他一起去。

    爹娘就她一个孩儿,如果她一走,他们肯定会不舍会伤心。也许再过些年,像苏天霁说的那样,待他真正平定了边疆,到时候就辞官归乡,一起在家侍奉父母过平淡的日子。

    所以她是要跟着他一起走的,无论用什么方法。

    打定了主意,她拾起床上那颜色喜庆的锦缎霞衣,朝它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算你没福气,做不成本小姐的嫁衣了。”

    扬身对门外唤道:“碧玉!”

    碧玉应声推了门进来。

    她吩咐道:“你去苏府给苏少爷捎个信,就说我在老地方等他。”

    ……

    今日贺家小姐破例没有穿男装,一身的粉色衣裳,瞧起来模样倒不再像以前那么可怕,甚至还颇有几分可爱之气呢。

    “素香楼”的掌柜靠在门板上,终于不再是以往的那副哭丧表情了,有些快乐地同对面站着的伙计道:“你别瞧贺小姐厉害,依我看苏少爷才是她的克星呢。你没瞧她自打与苏少爷传出婚讯后,连男装都不穿了,模样瞧起来也顺眼多了。而且有了苏少爷,以后这位大小姐即便把我的店砸了,我也不怕。”因为事后一定会有人给她收拾烂摊子的。

    小伙计也是一副天下太平的感慨之色:“是啊,贺小姐穿女装的样子,还真是有那么一点点美呢。”

    掌柜与伙计有志一同地往二楼方向望了望,然后冲着对方很坚定地点点头。

    二楼位置,照例是空空荡荡。

    锦意坐在一旁,为对面的人斟了杯茶。

    “今日怎么突然想到约我出来?”他笑了笑,不免有些好奇。

    她则是冲他招招手,神秘地凑到跟前压低声音道:“苏天霁,有件事我们商量商量。”

    “什么事?”

    她想了想,半是征询地道:“我们——逃婚吧?”

    他脸色一沉,锁眉道:“为何要逃婚?难道你不想嫁我?”

    她赶紧冲他摆摆手示意小声一点:“拜堂不过就是一个形式,在哪里拜都一样。你没见明小姐在你家待着至今也不见走,我是担心她对你没有死心,万一成亲那天突然站出来反对怎么办?”

    他松下了神色,好笑地看了她一眼道:“原来你是在担心她。”

    她不满,瞪来一眼:“还不是你惹的风流债,我没同你清算已经是够大度了。你不帮着想些法子,反倒在这里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他朗声笑了起来:“你错了,谁说这件事我不上心?事情明明已经解决了。”

    解决了?为何她却不知道?

    他的目光扫过楼下,刚好看到了一幕,于是笑着伸手一指。

    锦意跟着望出去,便见到青石板的街道上,两骑快马一前一后驰了过去,奔向城外方向。

    “明姑娘和——”她愕然地睁大眼睛,有些反应不过来地看了对面的人一眼。

    他唇角带笑,缓声替她续完:“杨非。”

    “你是说——”她仍是有些诧异。

    “我是说,我早已经先你一步将问题解决了,把那位头疼的明姑娘丢给了杨非去操心伤神。”

    锦意佩服地对他点点头:“朋友,果然是用来设计和出卖的。”

    他摇头淡笑:“那也要他二人彼此都有意才行。”

    浪荡不羁的杨非,碰上明千君那样一个厉害的角色,只怕以后的日子要远比苏公子还水深火热上几分!

    真心祈望菩萨保佑他。

    ……

    红绸高挂,鞭炮齐鸣,人影穿梭,一片的欢天喜地气氛。

    这喜气连带着全离州城的百姓都沾染上了,不为别的,“恶名昭昭”的贺家千金终于出嫁了,以后多了她相公来管束她,相信全城那种鸡飞狗跳路人避走的情况必定会得到根本性的好转。

    苏府新房中,小四为他家少爷系好胸前的红花,乐颠颠地道:“少爷,少夫人嫁过来之后,她的贴身丫鬟也是会随着跟过来的吧?”

    苏天霁一袭锦缎红袍,人逢喜事,自然更显神采飞扬的气度。他回过身,调侃道:“早知你对人家碧玉姑娘有意思,就该让你与我一同上贺府去提亲,此刻还能正好与我一同成亲。”

    小四被猜中了心思,别扭回道:“我……我可不是对她有意思,只不过想到日后要同那样一个笨人相处,就觉得浑身不自在罢了。”

    见这边收拾得差不多了,他匆匆道:“小的去前面看看,看迎亲的队伍准备好了没有。”

    少爷的眼睛太毒,他得赶紧闪人。

    那边小四刚出了门,杨非便踱着悠闲的步子走了进来。

    将新郎官上下打量了一眼,双手环胸,笑道:“做新郎官的人就是不一样。”

    苏天霁笑了笑,揶揄道:“你若是羡慕,也找个人早些定下来不就成了?”

    杨非做出拒绝的动作,懒然笑道:“饶了我吧,这种为了一个人而舍弃一片江山的事,本少爷绝不乐意。”

    苏天霁自然不信他这一番嘴硬之辞:“是吗?前几日,是谁还同另外那个谁一起骑马游春?我说杨兄,你年纪也不小了,再做这种抵赖的事可不太好。”

    杨非闻言恨狠地瞪了他一眼:“我这是为了谁,牺牲掉我自己啊?你居然还敢说风凉话!”

    话音刚落,院子里就传来了声音:“杨非!”

    杨非露出一个头疼的表情,叹了声气回道:“来了。”

    苏天霁看着他二人并肩离开的声音,十分乐观地想,兴许过不了多久,就该轮到他喝喜酒了。

    杨非在前面不忘叮嘱一句:“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你弄好了也赶紧出来吧。”

    苏天霁朝门外望去一眼,见到小四正匆匆从走廊那头奔了来,以为是时辰已到来催他出发了,便整了整衣袍,笑着踏出门来。

    大步迈出房来,没走出几步远,却差点被小四撞了个满怀。

    他将人扶住之后,笑道:“你慌什么?我心中有数,自然不会耽误了吉时。”

    小四跑得太快,乍停之下气都顺不过来,半是结巴地道:“不……不好了……贺家来人说……新娘子……不见了……”

    苏天霁的脸色瞬间一凝。

    小四赶紧把手里的东西给他:“这是贺家丫头带来的……说是她家小姐写给您的……”

    他迅速地拆了封打开瞧。

    信中如是写道:成亲仪式太烦琐,我嫌麻烦,所以决定逃婚。先你一步去我们约定的那个地方,倘若你没忘记,就一同来吧,我会在那里等着你。

    约定的地方吗?

    他很自然就想到了。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他知那是她年少时便抱定的一个梦想。

    她则是惟恐他成亲之后食言,不肯带她去,才会自己先一步跑了吧?

    任性的脾气只怕这辈子都别指望她能改了。

    所以,即便摇头叹气,他唯一能做的,也仅是追随过去,护得她一辈子的周全。

    眼见前面厅堂都乱成一锅粥了,他想想便觉得头痛起来。

    于是他做了个决定。

    摘下胸前的红花,塞进小四手里。

    小四诧异地问:“少爷你这是做什么?”

    他扬眉一笑,回道:“去追逃妻。”

    “那……那前面的客人怎么办?哎,少爷你怎么也说跑就跑了啊……少爷……”

    而他家少爷一身喜袍出行,早已经动作利落地跃上院墙外的马,飞驰而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