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卷 第一章 古木森林 八百里秦川连绵,回首间故土何在。 昔日,悠悠弱水横断秦川东南,汤汤间直抵南海,异石古木星罗棋布,奇珍异宝皆聚于斯。 百年来坊间传闻,南海之滨有一处禁地,唤作“古木森林”,林中藏有一株千年古木,千年一开花,千年一结果,其实名为命果,此果夺天地之造化,有活死人肉白骨之奇效,种种传闻玄之又玄。 这一天,两队修行者并排而行,打破古木森林寂静的清晨。 为首的是一个身穿锦绣火云红袍的青年人,他的身后跟着五六个身着同样服饰的年轻人,另一侧是一水儿的蓝衫修行者,年纪看上去都差不多二十出头,队伍最后面是一位清丽的少女,年纪大约十五六岁,奇异的是她身侧有一个黑影若隐若现。 “到了,前方就是古木森林内圈,有凶兽出没,各位师弟和雪剑湖的师妹们要打起十二分精神。”青年人举起手中的长剑喝道。 “是,赤师兄!” 众人齐声应答。 年纪最轻的少女却不作理会,目光飘向一旁的草丛,轻叱道:“出来!” 草丛间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突然有一团红色的火焰扑腾着向少女飞去。 少女也不作腾挪,右手握住剑柄,正当寒光出鞘之时,一个黑影挡在她的身前,一手将她的长剑拍回剑鞘。 少女猝不及防,“啊”的一声惊呼出来。 危急关头,领头的青年人突然拔剑奔袭而来,泛着赤红色光芒的长剑直点向那团火球。 黑影握在少女剑柄上的左手顺势拔出长剑,荡开了青年人的剑器,右手一把握住火团。 青年人顺着长剑偏离的方向抖了一个剑花收回剑鞘内。 “大胆狂徒!”四周的红袍修行者纷纷拔出长剑指着黑影,厉声喝道。 “各位师兄请见谅,这位是小妹请来保护小师妹的随行护卫。”雪剑湖一方年纪最大的女子出声解释道。 而蓝衫少女终于看清自己身前站着一团黑影,原来是一个全身裹着黑袍、头戴斗篷的怪人,自己右手握着佩剑又被那人紧紧抓住,又惊又恼,情急之下左手并成剑指,一道带着冰寒之气的剑诀点了过去,刚出手又心生悔意,大声叫道:“小心!” 黑影越来越淡,那道冰寒剑气直接穿透黑影,落在不远处的一株小树上,很快小树就结上了一层层薄薄的白色霜冰。 “好,颖儿师妹的冰霜剑法更加精进了!”青年人出声喝彩道。 “赤师兄过奖了,这点微末伎俩怎么能入得了师兄的法眼。”少女听见青年人直呼自己的名字,心中一阵恶寒,脸面上又不愿失了礼数,不咸不淡地答道。 少女避开赤师兄的灼灼目光,低头看去,只见刚刚那个黑衣人徒手接住的火团还在地上翻滚着,好像是在逃跑的样子。 少女玩兴大起,身形稍动就将火团拎在手里。 这会逃跑的火团原来是一只火红色的小老鼠,亮红色的毛皮远看就像一团烈火一样,眼睛里还泛着泪光,像是在祈求少女放过自己。 “好一只通人性的小老鼠,以后我就叫你小红吧。”少女看见老鼠的样子忍俊不禁,便忍不住开始逗弄起老鼠了,直接把赤炎剑派的一干人等晾在了一边,回想起自己差点杀死这么一只可爱的小动物时,又是一阵后怕。 小红似乎对少女很有好感,蹦到少女的左肩上坐定下来,带着好奇的神色打量四周,瞟过那群赤炎剑派的红袍人时带着深深的不屑,看向雪剑湖的女子们时又换上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赤炎也不恼怒,只是深深看了一眼雪颖儿身后那团黑影,自己常年习剑目力过人,也只能勉强看出那个人的身影,且不说修为如何,光是那人的身法就要比自己强上很多,想到这里,脸上不由露出了凝重的神情。 “各位同门,我们要加速行进,正午时分林间会泛起致幻迷雾,为免节外生枝,我等速速前往树海摘取命果。”赤炎大声说道。 众人齐声应是。 队伍快速前进的间隙,少女侧身对着黑影轻声说道:“谢谢。” 说完少女疾行的速度更是加快了几分,站在肩膀上的小红也转身向着黑影抱爪,不料主人突然加速,差点从肩膀上滚了下去,只得死死抓着少女肩头的衣服。 忽然间,一道火墙斜斜袭来截断了队伍,赤炎拔剑奋力一斩,大喝道:“退开!” 第一道火墙才被斩出一个缺口,紧接着又是四道火墙从前后左右四个方向汹涌而来,堵住了一行十余人的所有去路。 “原来是雪剑湖的师妹们,怪为兄唐突了,你们几个还不散去火墙。”不远处走出一个年轻人,继续说道,“各位师妹怎么会跟赤炎剑派这样的乌合之众一路同行,为兄感到很是不安啊。” “敢情来得是火焚谷的虾兵蟹将,各位师姐,我们自己动手破开墙壁,就不劳烦这些鱼虾蟹。”少女心知雪剑湖和火焚谷一向不和,说话也不客气。 只见一道黑影绕着火墙飞掠一周,四面的火墙腰斩而断,黑影纵身一跃,落在火焚谷的年轻人身前,说道:“你们一路杀进来的?” 年轻人看见黑衣人身法不俗,也不敢怠慢,笑道:“在下火焚谷赤烈火,今日只为捉拿本门叛徒赤炎而来,赤炎此人不尊师命,自立门户,欺师灭祖,请阁下不要妨碍我火焚谷清理门户。” “你小心,这个赤烈火在天南剑榜上位列第十三席,一身修为已经到了地阶上品,只差一步便能踏入天阶。”雪颖儿怕黑衣人吃亏,连忙出声提醒道。 “我问你有没有杀死林中野兽!”黑衣人好像根本没听见少女的话一样,继续质问道。 “阁下好大的威风,不知道手下有没有真功夫。”赤烈火自忖道除了剑榜上排行前三的绝顶天才人物,哪怕是排名第四的疯子自己也敢斗一斗,眼前这黑衣人说话声音听上去年纪应该不大,自己又有何惧,本来不想动手,可也不能在师弟师妹们前扫了威风。 及此,赤烈火凝神默默念起剑诀,随手扬起一道火炎剑气击向黑衣人,又在身前布下了一道火墙防御,内劲运转间这一攻一守俨然无懈可击,赤烈火正准备看着黑衣人如何应对时。 雪颖儿在后面心中思忖道:“这赤烈火不愧是登上剑榜的人物,这一身修为绝对不在大师姐之下,不知道那个人会怎么办。” 只见黑衣人一指点散剑气,之后余势不减,直接破开火墙,停在赤烈火的眉心,雪颖儿惊呼一声:“罡气!” “不用说了,你好自为之吧。”黑衣人看着身前瑟瑟发抖的年轻人,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浓重血腥味,摇了摇头,掠回雪颖儿身边,说道:“不好,快走!” 雪颖儿对黑衣人冷冰冰的语气很不满,却不敢忤逆,刚想出声询问,忽然听见古木森林的深处传出一阵惊天的兽吼声,巨响刚罢,野兽的吼叫声此起彼伏,从四面八方向自己一群人压迫而来,肩上的小红吓得嗖的一下钻进了自己腰间的行囊里。 雪颖儿精致的小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喃喃道:“兽潮。” 往事卷 第二章 火海翻腾 大地震荡,兽吼四起。 黑衣人冷冷看了一眼一旁的赤烈火,心知近日古木森林的命果即将成熟,所有野兽都会汇聚树海去守卫神树,偏偏有人一路大杀四方,野兽对血腥味最是敏感,自己原想独自潜入,却苦于没有森林的地形图,只好接下了雪剑湖一脉发布的护卫任务,跟随她们一道进入古木森林。 本来打算靠近树海时脱离队伍,以最快的速度夺走命果,可是却在这里遇上了兽潮,黑衣人自忖除了那头灵兽自己毫无畏惧,可是身边这些人肯定没有一个能活下来。 “上树,隐藏气息。”说完,黑衣人一把抓住雪颖儿,跃上一株巨大的古木。 下方的众人纷纷在古木间寻找的庇护所。 黑衣人看见赤烈火脱下外衣,施展一道火属性剑气把外衣焚烧殆尽,也匆忙跃到树上躲避,心想这人也倒是不笨。 黑衣人带着雪颖儿一路掠上树冠,看见西方不远有一处盆地,盆地正中央长着一颗小树,小树非常精致,与四周参天古木截然不同,可是自己却隐隐感到四周的古木确实为了拱卫小树而生。 “哈哈,天赐良机,兽潮退去,得来全不费工夫。”赤烈火大笑着从树冠间一路腾跃过去,不断靠近那株小树,他落在树前,忽然从树上滚下来一只火红色的小兽。 小兽状如幼鼠,形如烈火,对着赤烈火张牙舞爪。 黑衣人和雪颖儿也掠到距离小树最近的一株古木上,静观其变。 赤烈火看着眼前的小兽,心知这就是守护命果的灵兽了,不敢怠慢,全力运转焚火内劲灌注到右手的长剑上,大喝道:“火炎剑。” 长剑上红色的火焰最外层泛起了一阵阵蓝光,跳跃的火焰向地上的小兽吞噬而去。 “想不到这赤烈火竟然隐隐有了蓝焰的雏形。焚火内劲生成的火焰随着修为的提升有赤蓝白三种变化,赤焰是最为常见的形态,可是一旦转变为蓝焰,威力不可同日而语。如果说赤焰对上天阶强者无能为力,那么蓝焰就可以轻易洞穿天阶强者的护身罡气,将之焚烧致死,不死不熄。至于白焰更是传说中的存在。”雪颖儿在黑衣人身后轻声说道。 小兽面对天阶高手都为之忌惮的蓝焰丝毫没有要躲开的意思,反而欢呼一声迎了上去,一嘴利齿咬住了长剑,腹中鼓荡,将剑外密布的火焰吸得一干二净,体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起来,赤色的毛发越来越长,足足接近一米,细软如丝,最外层还带着一丝蓝色的光芒。 黑衣人转身对雪颖儿急道:“沿着树冠退出森林!” 言罢未等少女回话,黑衣人提纵身形直扑小树而去,在半空中划过一道黑色的流光。 赤烈火只觉得自己手中的长剑越来越重,咯吱咯吱作响,很快,巨兽的利齿咬断了长剑,赤烈火看见雪颖儿躲在一旁的古木上,心想这个时候也顾不上什么怜香惜玉了,丢下手中的长剑,就向雪颖儿所在的方向跑去。 趁着巨兽追赶赤烈火的时机,黑衣人落在小树另一侧,只见树上挂着一颗圆形果实,隐隐透出绿光,散发着一股清香。 “这就是命果,好浓郁的生机!”黑衣人寒光出鞘,取下圆形果实快速收入腰间的行囊中,只见小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枯萎,此时忽然听见了少女的惊呼声。 黑衣人猛一回头,只见周围整片森林都在燃烧,雪颖儿被困在树顶的火海之中,头发上衣服上沾满火焰,巨兽蹲在在少女身前不知在思索些什么,而那个赤烈火早已不见了踪影。 黑衣人暗道不好,发出一声长啸,漆黑的一道剑光直奔巨兽而去。 “黑铁剑?果然这厮是刺客组织的人。我要想办法通知外面的长老合力绞杀此獠。”不远处,赤烈火躲在另一侧的树梢看着与巨兽缠斗的黑衣人,暗暗思忖道。 少女运起冰霜内劲震散了身上的火焰,只见眼前一黑一红两道影子越斗越快,肉眼几乎跟不上他们的速度,那不时传出的碰撞声和巨兽的吮吮磨牙声让少女愣在原地,丝毫不敢动弹。 黑衣人内劲勃发,黑铁剑上爆出一尺剑芒扫向巨兽。 巨兽已有灵性,知道这般吞吐不定的剑芒十分厉害,不敢硬碰,左右闪躲间终被黑衣人抓住机会,一剑划伤了腿部,对体型庞大的巨兽来说,这样的伤势不重,可灵敏度必然会降低不少。 黑衣人看见火势越来越大,而巨兽受伤后威势更盛一分,大喝一声:“走!” 运剑弹开了巨兽的间隙,黑衣人趁势挥出剑上那道剑芒,驱散了雪颖儿身侧的烈焰。 躲在一边的赤烈火看见黑衣人无法分身两顾,而巨兽凶焰越发强盛,心中一紧,默念剑诀,以指代剑激射出两道火墙,一道挡在雪颖儿的身前,另一道扑向黑衣人。自己则顺着那道剑芒远去的方向,夺路而逃。 雪颖儿的冰霜剑法只是小成,这次是苦苦央求,师姐才肯带自己下山的。到了生死危机之时,雪颖儿的脑中一片空白,竟然被赤烈火随手布下的火墙打个正着,从燃烧的树冠跌落下方的火海。 黑衣人眼看着雪颖儿的身形被火海吞没,忽然想到了什么,猛的一咬牙也跟着跳进了火海。 火海翻腾,烟熏云蒸,又岂是人力可与之相抗衡。 据传第三天,雪剑湖和火焚谷的师门长辈到达古木森林时,只在外围找到火焚谷的赤烈火,即便是这等剑榜高手也仅是奄奄一息苟延残喘,其他人又会是何等光景。 古木森林的这一场大火整整烧了七天七夜,最终被南下阴寒云气带来雨水所浇灭,晨曦初露,森林才恢复了往昔的寂静。十数年后,曾经焚毁的古木又会变得郁郁葱葱,埋骨其间的匆匆过客只能化作袅袅烟魂。人道是,枯木尚有逢春时,逝者岂有还魂日。 往事卷 第三章 孤山寒潭 孤山不孤人独孤,寒潭不寒心欲寒。 这一句说的便是天南一方传承千年的两大世家,独孤家与寒家。 千百年来,两大世家避世不出隐居于孤山寒潭之畔,偶有世俗之人误入此地,都谓其间之人为神仙中人。 这一日,孤山之上望尘崖边,隐约有一个人,远远看上去好像是个身穿白衣的女孩子,背影很单薄。她坐在悬崖边,洁白的小腿伸出悬崖外,在空中一荡一荡,仿佛很开心,无忧无虑的样子。 望尘而忘尘,对生长在世家的年轻男女来说,来到望尘崖上绝对不是为了忘记红尘,反而只有在望尘崖上才能远远看见通往尘世的那道名为“尘门”的结界。 女孩每天都会一个人坐在崖边看着远方。 忽然间尘门外光华闪耀,转瞬即逝。 女孩的脸上露出了罕见的笑容,向着山下飞奔而去,途径寒潭,女孩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一红,蹦到寒潭边照映着澄净的水面,开始整理起妆容。 突然,有一个沉重物事落进寒潭,溅起的水花刚好打湿了女孩的小脸和衣服。 “喂,我说,杨木头,你怎么扛了一个小姑娘回家,呀呀呀,长得还挺水灵的,这小姑娘跟你到底什么关系,从实招来。” 当看清楚寒潭中是一个衣衫不整的少女时,女孩忿忿说道。 “叫别人小姑娘,你才多大。”说话的是一个年轻人,浑身都是被火烧过的痕迹。 年轻人掠到寒潭边掬起一捧水倒在脸上,然后不急不缓地说道:“在路上遇到的,我就捡回来了。” “呦,杨木头,两年不见长本事了,你再给我下山捡两个回来,庄子里的丫鬟刚好不够用了,只有萍儿和我两个人相依为命。”女孩不屑道。 刚巧出来送药的丫鬟萍儿听到了女孩的话,躲在边上一个劲的偷笑。 “哦,那我下山去再去捡几个。”年轻人点了点头,转身欲走。 “你敢,你要敢走我……我马上答应大伯父嫁给寒家那个歪瓜裂枣的败家子,虽然看见他的脸我连饭吃不下,可这饿死总比被你气死好。”女孩一下子跳了起来,指着年轻人的背影大声说道。 “人家寒剑首早已是天阶强者,剑榜排名第一的绝顶高手,虽然长得有些许差强人意,但也是年轻一代的领军人物,也还算不错。”年轻人戏谑道。 “气死我了,你这根白痴傻蛋烂木头。”女孩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 年轻人听见萍儿惊呼一声“大小姐”,紧接着传来重物落地声,转身冲过去抱住了地上的女孩。 “宁儿!宁儿!” …… 夜凉如水,年轻人守在女孩的床前,静静地看着女孩白得令人心生怜惜的面容。 丫鬟萍儿在边上也不知哭了几次。 “萍儿,这两年小姐的病情怎么样了?”年轻人问道。 “少爷,小姐的身子越来越弱,上个月我听见家主和几位长老的谈话,说小姐……”萍儿支支吾吾道。 “说什么!”年轻人怒喝道。 “说小姐怕是活不过这三个月了,少爷你想办法救救小姐吧,小姐才刚刚十六岁。”萍儿哭声大作,半晌继续说道,“这两年来,小姐每天都守着望尘崖,她说唯一害怕的是等不到少爷您回来!” “好了,你下去吧,这里有我就够了。”年轻人说完,挥退了丫鬟萍儿。 看着床上的女孩,年轻人自言自语着:“没事的,宁儿,就算父亲不在了,哥哥在这里,哥哥不会让你死的。” 年轻人掏出腰间的包裹,继续说道:“对了,哥哥从古木森林取回了命果,虽然切下一点让外头的小丫头吃下,还有一大半在这里,一定能救活你的。” “那个小丫头是谁?”女孩仿佛在呓语。 “就是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路人,可以了吧,大小姐。”年轻人没好气地说道。 女孩咧嘴一笑,从床上坐了起来,伸出衣袖擦了擦年轻人脸上的烟灰和尘土,眉眼间笑意盈盈:“杨木头,你脏死了,赶紧去洗洗吧,还有把这什么果子留下,等下本小姐来尝尝鲜。哦,记得把你带来的小姑娘捞起来。” 年轻人一惊,完全忘了雪颖儿被自己抛进寒潭里,想来也是个修行者,总不至于淹死了。 退出独孤宁的房间时,一道剑气破风而来,年轻人正欲侧身闪过,又怕剑气惊扰到里面的女孩,只能正面接连点出几指法,才堪堪消融掉那道剑气。 “杨拓,你还有脸回来?你害得宁儿还不够吗?” 杨拓看见一个留着三缕长须,威风凛凛的中年人迎面走来,脚步落在地上跟自己的心跳产生的共鸣,那人的落脚的力量越来越大,自己的心跳就越急,呼吸也变得越来越困难。 无可奈何,杨拓只能拔剑斩出一道剑芒,如果中年人的脚不离开地面只能被腰斩而亡。 中年人的脚确实只能离开地面,他一步一步踏在虚空中,继续震荡着杨拓的心脏。 “哼,好好的正道功法不去修行,偏偏加入残兵去学那些刺杀隐匿的邪门歪道,你还有脸算是我独孤家的人吗?” 中年人说话的声音不响,在杨拓听来如同惊雷在自己耳边炸裂一般,勉强稳住身形,向前一拜说道:“见过大伯父。” 杨拓一身修为已经臻至天阶上品,在中年人面前几乎没有还手之力,放眼整个独孤家,唯有家主独孤寒星一人有能力做到。 小时候杨拓听父亲说过,这位大伯父是独孤家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人物,不满二十岁时便已然踏足破镜的绝顶强者,天南一方,明面上只有寥寥四位破镜强者,除了大伯父之外,其他三位分别是寒家家主、雪剑湖宗主和火焚谷宗主,而这三位都是四十岁之后才面前踏入破镜。 所谓破镜就是破除天阶上品之后的那重镜壁,或曰心障、或曰执念,很多人修行一生也无缘触摸到那道门槛。 杨拓十四岁踏入天阶,之后脱离独孤家加入刺客组织之首残兵,几经生死才在十六岁这一年修行至天阶上品,却丝毫看不到自己修行的镜壁所在,如果在三年内破镜成功,又将是一位独孤家主般的传奇存在。 一声冷哼,杨拓感到压力骤减,抬起身来,中年人已经消失无踪了。 “杨木头啊杨木头,你一回来就把本小姐气晕过去,接着又惹大伯父生气。父亲啊,我们独孤家真是家门不幸啊!”独孤宁趴在窗台上语带哀怨幽幽说道。 杨拓苦笑着摇了摇头,没入了左侧的一条小路,小路的尽头是他两年来都没有去过的房间。 往事卷 第四章 碧落黄泉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时光流转,白驹过隙,半个月的时间转眼即逝。 这半个月来独孤宁的气色好了许多,整日里不是拖着杨拓在望尘台数星星,就是指挥着杨拓下寒潭捞白鱼。 倒是来自雪剑湖的雪颖儿借助寒潭终于治好了火毒。 雪颖儿也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这一日在望尘崖上见到独孤宁时,却也忍不住惊呼道:“世间竟有如此出尘绝艳的女子!” 独孤宁听了笑意盈盈地问道:“杨木头,你拐来的小姑娘说我好看哩,你说我好看吗?” 说完,独孤宁在杨拓面前一连转了几个圈。 杨拓打量了独孤宁半天,淡淡道:“还行。” “哼,木头木脑,怪不得没有姑娘会喜欢你。雪姑娘,你的救命恩人真是不解风情啊。”独孤宁打趣道。 雪颖儿脸上一红,没有说话,心想,原来一直保护自己的黑衣人,竟然是眼前这个年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子,十六七岁的天阶强者啊,自己落入火海的时候也是他舍身相救,想到这里,雪颖儿不由痴了。 突然,尘门外光华频闪,孤山脚下传来了一阵钟鸣。 四大破镜强者齐至,天南两大修行门派和世家寒家一齐对独孤家发难。 百余修行者一路前行,如入无人之境,团团围住了孤山山庄。 独孤寒星一人执剑立在寒潭一侧,面色苍白,嘴角流血,站姿挺拔依旧,他的身前站着三个人,最前是一个身披黑斗篷的怪人,怪人身后的两人分别是寒家家主和火焚谷宗主。 “杨拓,你这恶贼,加入暗杀组织残害无辜,人人得而诛之,今日我们要除了此獠,为师弟师妹们报仇。” 火焚谷的众人群情激奋,人群散开一条通道,赤烈火摇着折扇排众而出,鼓噪道:“识时务地交出命果,我们就留你一个全尸。” 雪剑湖的人没有出声,只是把雪颖儿团团围在阵中,领头的一个身穿宫装的中年妇人深皱着眉头,避开了少女哀求的眼神。 “独孤寒星,赶紧将寒潭归还我们寒家,不然今日我们就灭了你独孤家。” 寒家家主拿剑指着独孤寒星厉声喝道。 “杨木头,这些人吵死了,我们不要理他们好不好。不行,他们在骂你,我要教训下他们。”独孤宁抱着昏迷的杨拓默默说着,然后伸手指着人群,怒叱道:“这些人说你故意引动异兽杀死他们的弟子,可笑,你这天阶上品的修为对上那些鱼虾蟹,一剑一个砍了就是,弄这样多花样干什么。那个什么剑榜十三的漏网之鱼,就算剑榜第一的寒剑枫那个丑八怪来了,也接不住我家木头十招,你竟然能力敌不败,寒家老头你做个见证,你们家丑儿子的剑榜榜首直接送给这位十三得了。” 独孤宁小手一扬指着火焚谷的一群人说道:“你说我家这根烂木头轻薄雪剑湖的女修,哼,那个捡来的小丫头哪有本小姐长得好看,本小姐十岁起就跟这根木头同吃同睡,我怎么就没见他轻薄我。喂,说你呢,本小姐好看吗?” 独孤宁又是一指独孤寒星身前的怪人:“还有那个全身黑乎乎的怪人,你说杨木头抢了你的命果,这果子你家种的不成,自己想吃就去古木森林找去,干嘛想疯狗一般跑过来我家喊打喊杀!一个人打不过我大伯父,竟然拉上两个帮手,还千年传承的修行大派,呸呸呸!” 独孤宁最后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歪着头对着寒家家主叱道:“怪不得本小姐一看见你儿子就连饭都吃不下去,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什么样的老子就生出什么样的儿子。你家寒潭,呸呸呸,你们寒家祖上就是给本小姐家看守寒潭的仆从,要不是你们哪代祖宗的坟头冒青烟,出了几个会修炼的三脚猫,不然现在还在寒潭边养乌龟呢!” 独孤宁的声音越来越轻,面带着满意的笑容倒在了杨拓的身上,从怀里偷偷摸出一枚果子含在嘴里,轻吻在怀中人冰凉的嘴唇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哈哈哈哈,参星,你生了一个好女儿啊!” 饶是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独孤寒星,看着侄女一番嬉笑怒骂,不禁莞尔,接着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 …… “救命啊,妖魔,妖魔啊!” “不可能,不可能,他的修为竟然踏入破镜!” “这是血,血一样的眼睛,血一样的头发,这是古籍上说的血魔!” 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惊呼声,重重围住孤山的百余位修行者纷纷作鸟兽散去。 “宁儿,你醒醒,你醒醒呀!”双目噙满血泪的杨拓不停地摇着怀里的独孤宁,嘶吼着,也许在他看来,他的宁儿只是睡着了,只要声音再大一点,一定能叫醒她的。 “别摇了,我头晕。”独孤宁躺在杨拓的怀里偷偷笑着,努力睁开眼睛,长长的睫毛上挂满了杨拓滴下来的泪珠,歪过头说道:“杨木头,你怎么哭了,乖了,不哭不哭。咦,你的脸蛋怎么变得红扑扑的,连头发也红了。” 杨拓紧紧抱住独孤宁,涕泪纵横。 “喂,抱太紧了,喘不上气了。怎么你老是这么脏,那一天父亲把你领回家,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脏兮兮的,满脸的血污,我用袖子怎么也擦不干净,就把你丢到寒潭里洗澡了,后来还被父亲大骂了一顿。”独孤宁举起手臂,说道:“来,姐姐给你擦擦,乖,姐姐带你去洗干净。” 独孤宁伸出的手还没触及杨拓的脸就无力的垂了下来,杨拓一把抓住独孤宁的手,按在自己的脸颊上,泪水顺着白嫩的手臂不断流下来。 你要记住哦,答应过我的三件事,赖皮就变成大黄狗。 永别了,小哥哥! …… 没事的,宁儿,你累了睡一会儿吧。 哥哥一定会叫醒你的,等夜深一点,我们再一起去寒潭抓白鱼。 宁儿,你说话呀,哥哥想听你说话。 望穿碧落,踏破黄泉, 哥哥也会一直陪着你的。 …… 孤山一役,六大破镜高手陨落, 天南一方,各处暗流蠢蠢欲动。 而在西陵云山之巅,隐世剑阁时隔百年首开山门,其间有一灰袍老者以指代剑,在阁前剑山第一峰刻下一行字: 孤山杨拓,天资纵横,才雄心忍,居上一品。 往事卷 孤山往事书 缘起缘灭 (一) 小女孩穿着白色长裙,如雪精灵般在山林间穿梭飞荡,身形轻摇,落在一个穿着破衣服的小男孩身前。看见小男孩脸颊上、衣服上沾满血污,小女孩没有一丝嫌弃的意味,笑着拉起小男孩的手,轻声说道:“乖,姐姐带你去洗干净。”小男孩疑惑道:“姐姐?可为什么父亲让你叫我哥哥呢?”听到这话,小女孩笑眯眯地抓起小男孩向着不远处的池子里抛去。 (二) “父亲,是我自己不小心掉进寒潭的,不关大小姐的事。”小男孩低头跪在中年人的身前。“拓儿,为父既然说过你已经是我的家人,那么宁儿就是你的妹妹,以后不要再叫什么大小姐了。”中年人抬起手轻轻摸着小男孩的头,正色道,“宁儿,还不给你哥哥赔礼道歉。”小女孩心想,这黑小子个子没我高,修为没我厉害,眼睛还没我大,凭什么当我哥哥。虽说小女孩这么想,却还是扁着嘴嗫嚅道:“小……哥哥。” (三) “小哥哥,这是什么鱼呀?”女孩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紧紧盯着架在火堆上的鱼叉。“嘘,轻点声,让大伯父听见就死定了。这是我花了一晚上工夫守着寒潭才抓到的白鱼。”男孩神秘兮兮地说道。“原来你偷吃大伯母放生在寒潭的白鱼!”女孩眉眼弯弯,笑意盈盈。“嘘,找死啊,要不要尝一尝?”男孩赶紧捂住了女孩的小嘴。“呸呸呸,一手的鱼腥味,叫两声好姐姐来听听。”女孩推开了男孩的手,抓起架子上的鱼叉蹦到一边开始享用烤鱼。“妹妹你不可以赖皮的,咦,鱼呢?你!”男孩一回头只见一条鱼骨头迎面而来,却不见了女孩的踪影,耳旁悠悠传来一句,“小哥哥,再给妹妹抓几条鱼尝尝,明早我来吃哦。” (四) 夜凉如水,月华静谧,男孩独自浸在寒潭中,四肢冰凉,血液都几乎凝固。“喂,小哥哥,你还好吧,都怪我不好。”女孩偷偷跑到寒潭边,眸子里多了一片朦胧。“宁儿,没事的,哥哥撑得住,你不是让大伯父关了禁闭吗?你赶紧回去吧。”男孩勉强露出了一丝笑容。“大伯父是坏人,不就是偷拿他的剑来抓鱼吗,都怪父亲这大半年到处乱跑,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说着,女孩从怀里拿出一枚小小的护身符,纵身跳入寒潭,游到男孩的身边,将护身符系在男孩的脖颈间,轻声说道,“这是我最近才能刻印的火灵剑符,戴上就不冷了。”男孩心中一暖。“修行不好玩,父亲又不在庄子里,小哥哥你陪我说说话吧。”女孩跃上岸边,双手抱膝坐在地上,静静地看着寒潭中的男孩。 (五) “父亲,你醒醒,你醒醒呀。”女孩守着冰棺里的父亲不吃不喝。下葬后,女孩还是什么也不肯吃,只是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男孩什么也没有说,也只是自己一个人守在女孩的房门口。有的时候,伤心是劝不住的,男孩脑海中不断回荡着女孩说过的这句话,既然劝不住,我陪你一起就是了,你死我也死。第五天深夜,房间里传出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喂,门口杵着的那个木头人,本小姐饿死了,你赶紧找点吃的来啊。”男孩走远后,房间里传出低语声:“原以为天已经塌了,可眼看着门口那个白痴傻蛋烂木头,五天五夜一动不动,忍不住真想过去踢他一脚。” (六) “大木头,你要离开山庄,你没有发烧吧。来,让姐姐看看。”女孩惊呼着,顺便把自己的额头靠到男孩的头上。“男女有……”男孩一惊,急忙后退几步。“别你个头,从小到大我们同吃同睡,还一起在寒潭里洗过澡,站好,别动。”女孩一手拉住男孩的衣服把他又扯了回来,幽幽说道:“是我自愿将玄凛冰魄度入你身体里的。”男孩说道:“可那是父亲用命换来专门镇压你体内幽垠之气的至宝。”女孩拍了拍男孩的头,说道:“大木头,这人呀开开心心的,活上几年也就够了,如果不开心,反而活上千百年岂不是活受罪。”男孩紧紧攥这拳头,说道:“我是你哥哥,父亲不在,一定要照顾好你,我一定会找到治好你的宝物。然后我们开开心心地活到一百岁,好不好。”女孩点了点头,把身后的大包小包塞到男孩怀里,说道:“早就知道你跟父亲一样的倔脾气,死倔死倔的。一路小心。” (七) “白痴傻蛋烂木头,你还有脸回来,这两年死到哪里去了。寒家那个歪瓜裂枣也敢向大伯父提亲,我我我,我看见他的脸之后,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惶惶不可终日。”女孩指着男孩的鼻子,上来就是一通抱怨,末了,继续说道:“快去把那丑八怪赶跑。”男孩一口答应下来:“好,竟然想来娶我的宝贝妹妹,我就去会一会那个天南剑首。”晚上,女孩拎着饭盒蹑手蹑脚地溜到寒潭边,“喵喵”学着猫叫。“行了,别叫了,我快饿死了。”泡在寒潭里的男孩摇头道。女孩脱下鞋子坐在寒潭边,洁白的小腿一晃一晃地踢着水,笑意盈盈道:“还是我家木头最厉害,那什么天南剑首连七招都挡不住,要不是大伯父来了,他剩下的半边头发也要烧光了。”男孩没好气道:“还不是因为你躲在一边用火灵剑符偷袭他。”女孩重重哼了一声,道:“要不是本小姐在一旁掠阵,你以为剑首这么好对付。”男孩稍作沉思,说道:“一个刚入天阶的家伙,我不用剑芒的话,他应该能挡住……就算十招吧。” (八) 仙人你答应我放过他一命,宁儿什么都可以给你,包括我的命,求求你了,仙人你不要伤害他。你说他是妖魔,你见过他杀戮平民吗?你见过他涂炭生灵吗?你知道吗,他为了救一个相遇不过半天的小姑娘闯进火海,手上、背上、胸口都是烧伤留下的疤痕吗?他是人也好,是妖魔也罢,我只有这么一个哥哥……对了,命果,他送我的东西我怎么舍得啊呜一口就吃掉,嘻嘻,多谢仙人! (九) 父亲要找一个身具阴煞之人,作为宁儿体内幽垠之气的容器,一命换一命,阴煞之人加上幽垠之气,以人炼剑,成就幽冥剑器,既能保住宁儿一命,又为独孤世家平添一大助力,所以从小父亲就要宁儿叫你哥哥,待你视如己出,就是为了让你心甘情愿为宁儿而死。可偏偏父亲到最后关头放弃了,转而去虚无缥缈的界外寻找玄凛冰魄。因为笨蛋父亲早就知道,就算宁儿自己死了,宁儿也不想看见你为了我而死。 (十) 大木头,两年前你半死不活,是我亲口喂你吞下玄凛冰魄,现在又要我喂你吃下命果,总是偷偷占宁儿的便宜,下辈子记得别遇上我哦,不然看你怎么把债还清。你要记住哦,答应过我的三件事,赖皮就变成大黄狗。第一呐,是要好好活下去,你的命是我的呦。第二呐,不要给我报仇,杀来杀去的,我不想看见你弄脏自己的手,也不要去怪别人,怪只怪我们自己命不好。第三呐,找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安安心心生活一辈子,那个雪剑湖的小姑娘不错,人家有点喜欢你哦,不过你等我死了以后再去找她好不好,嘻嘻,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好不好吗?永别了,小哥哥…… 凡尘卷 第一章 落霞孤鹜 秋水长天 隋大业十五年春,大隋王朝二公主亲征高句丽。 隋神剑宫主领受皇命,率座下黄、青两位剑主搭乘龙舟远征海外。 是役,神剑宫主三剑斩杀高句丽第一剑师,直捣王驾,意气风发,名震天下。 高句丽荣留王被迫交回隋叛将斛斯政真身,以及当年杨玄感秘授的大隋秘录,向隋王朝求和。 六月,龙舟凯旋途径东海时,东方叛逆携众偷袭龙舟,后传神剑宫主只身断后力敌群匪,终因力竭被斩落东海,生死不知,又传青玄剑主通敌叛国,袖手旁观,以致黄玄剑主重伤昏迷,修为被废。 ※※※ 茫茫东海,遥遥远山,青天凝碧,水天一色。 烟波浩渺间,一艘赤色巨舰破浪而出,似一柄焚火长剑斩断了蔚蓝色的碧波。 船首虬龙像上,青衫女子茕茕孑立,手足之上的寒铁镣铐在阳光映衬下熠熠生光。 右舷外,一缕孤鸿掠过海面扶摇而上,翼尖扬起的羊角旋风带走了女子的青色面纱。 青衫女子轻轻将耳边的青丝挽回耳后,脸上露出一片萧索,遥望东方,似乎有些怀念。 口中轻声念叨着些许言语,像极了东海边渔村中流传的童谣: “帝国东,有片海,海边崖,傻瓜站,傻瓜痴痴看着海,十载十载又十载。” 甲板上,身着朱红羽衣的雍容女子轻踏而来,挥退了守备的赤衣剑卫,凝望着青衫女子的背影,过了许久方才长叹一声: “一缕相思一行泪,一水苍茫一孤鸿。” 见青衫女子既不回头也不说话,雍容女子倚靠在一侧的雕栏上自言自语道: “那些人是咎由自取,你这又是何苦呢?” “我不苦,我从未像现在这般开心!” 青衫女子蓦然回首,展颜一笑,寒铁镣铐互相碰撞发出叮铃铃的声音,伴着海风传向远方。 远方海风的尽头,天地山海间余下的一点灰芒,慢慢消逝在女子的视线里。 “恰好三个月,既然那人走了,这些也就派不上用场了。” 言罢,青衫女子咯咯轻笑,抬手解开腰间白索的剑形搭扣。 本就宽大的青衫失去白索的束缚,将女子的身形突显得更加瘦弱,直在海风中摇摇欲坠。 白索迎风招展,两端青光大作,洒落在银色的寒铁镣铐上,只见镣铐寸寸碎裂,坠进碧海之中了无声息。 “备夔牛鼓,本宫请青玄剑主为大隋虬龙号掌舵!” 雍容女子双手交叠一拜,言语间,十六名赤衣剑卫扛出一面巨鼓,鼓皮呈青色,隐隐泛出血色光芒,更令人不解的是这样一面巨鼓竟然没有鼓槌。 青衫女子抬手召回白索,缠绕在剑指之上,两端青蓝色小剑化作两道流光轮番击打在青皮巨鼓上,鼓声如惊雷,震荡五百里。 “转舵,大兴城!” ※※※ 隋大业十五年秋,大兴城东郊渭水港口,文武百官斋戒沐浴,禁欲三天,行太牢之礼,迎候王朝二公主凯旋。 是日,落霞漫天红云层叠,赤色铺天盖地而来。 先秦邹衍首倡“五德终始说”,王朝德行以五行相克而交替,后传至西汉末年,刘向、刘歆父子以“五行相生”取代“五行相克”,直至隋王朝重新统一中原,遵循“五行相生”,由前朝木徳生出火,属火德,尚赤。 港湾中,早已布下百余朱漆小舟盛满犒军物事,只待虬龙巨舰返港。 一道惊雷炸响,霎时浊浪滔天,风雨飘摇。 只见一艘百丈巨舰劈开涛澜,船首十丈虬龙像嘴衔龙珠栩栩如真,直欲腾飞而去。 “恭贺二公主奏凯!扬我大隋国威!” 岸边伫立的文武百官和无数赤衣军士齐声大喝,万千人的喝彩声一时压过虬龙号惊雷般的鼓声,声浪阵阵传出不知多少百里。 不料,惊变迭起,百余小舟燃起熊熊烈火,乘风破浪,奋不顾身撞向巨舰,舟底百余黑衣人腾跃而起,化作黑芒直扑甲板,层层困住那位身穿朱红羽衣的雍容女子。 “大隋王朝二公主,朱红羽衣金步摇。” 为首的一个黑衣人头戴黑笠排众而出,右手执拿一柄黑色的长剑,遥遥指着女子的眉心。 “正是本宫,敢问阁下是谁,所为何来?” 羽衣女子撇下身旁的十余护卫,莲步轻移只身上前,头上的金步摇一步一颤,婀娜生姿,珠玉缠金流光,流苏长坠荡漾。 “果然是绝世佳人,在下无心伤害公主,只请公主交出斛斯政和大隋秘录。” 黑笠人神色倨傲,却收回长剑对着二公主拱手一拜,因为他知道,眼前这位年轻女子已然权倾朝野,执掌隋家半壁江山,这样的人物当得起自己这一拜。 “残剑统领过奖了,小女子怎敢受阁下这一拜。” 羽衣女子侧身让开,还之以一礼,朱红羽衣一曳到地,甲板上似陡生一团火焰。 “公主天资聪颖,胆识过人,在下佩服。传闻神剑宫主已经被东边那人斩杀,不知公主为何还是这般有恃无恐?” 被女子一语道破行藏,黑笠人轻咦一声却没有多问,反而抬手取下头上黑笠掷向女子。 只见黑笠化作一团乌光裹挟风势激荡而来,羽衣女子巍然不动不避不退。 那道乌光临近女子面门突然变向,斜斜截断金步摇的一缕流苏便倒飞回去。 “不知残剑统领何时变得这般怜香惜玉,倒也是怪了。” 羽衣女子轻声说道,眉眼间笑意盈盈,顾盼生辉。 一众黑衣人一时却也是看得痴了,殊不知一道白芒从右舷席卷而来,将十余黑衣人击下甲板,之后又掠向另一侧的黑衣人,往复几次,足有三十余人被掀飞。 “这般打扰人家的思念,真的好吗?” 身着青衫的蒙面女子从右侧走出,与公主并肩而立,右手指间白索交缠,两柄小剑悬在半空。 “青衫白索,神剑青玄!”残剑统领沉声道。 青衫女子轻哼一声,音色清冷,目光也似冷电一般实质。 “咦?” 残剑统领又发出一声轻咦,微微皱起眉头道: “恭喜剑主踏入天阶。” 这一声道贺却是言不由衷。 隋王朝大业元年,全国户数已近九百万户,一户以六口人计,人口不下五千万人。 但其中能修行之人不过区区十万之数,而这十万修行者之中近九成是地阶下品修为,往上每升一品几乎是十者取其一,至于天阶修行者,算上隐世家族各路门阀,方才堪堪百余人,女子突破天阶者更是凤毛麟角。 即便是镇压王朝气运、执掌杀伐大权的神剑宫,宫中虹彩七脉也只有前四脉剑主是天阶修为,至于后三脉剑主都是仗着手中异剑之力勉强能与天阶一战,实际修为并未达到天阶。 换句话说,天阶修行者便是站在隋王朝顶点的一群人。 男子暗道青玄剑主突破天阶,再倚仗异剑之力,就怕自己也不是她的对手。 在青衫女子身后,一位赤衣剑卫身形微微颤抖,当他听见残剑的道贺之词时,发出一声惊呼,作势就要跃进海里,口中不断重复着:“统领饶命!” 未等他的身子离开甲板,周遭的木板轰然炸裂,扬起一阵木屑,将那个人完全吞没。 木屑散去,他的尸体重重地砸落在护栏上,化作一团血雾,向两位女子笼罩而去。 青衫女子展开白索,将血雾尽数挡下,鲜血碰到白索便滴淌而下,无法沾染丝毫。 “久闻青玄剑主有一柄异剑名曰缠丝,取北海冰蛛所吐细丝交织而成,又取雷泽雷兽腿骨作为坠饰,去留无意变化多端,残兵第三统领残剑领教阁下缠丝剑!” “你喜欢?那你拿去!” 青衫女子根本不理会边上众人的劝阻,将白索连带两柄小剑朝着对面掷去。 残剑也是一惊,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女子会像这般将剑丢过来,他是常年行走在杀戮边缘的人,对杀气异常敏感,但女子抛来的白索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杀气,所以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暗忖道必定有诈,匆忙后退数步。 青衫女子本是对准残剑原先的位置抛去,也没用上多大的力气,可他这一退,白索在空中去势已尽,轻轻坠落在甲板上。 “你这人好生奇怪,让你看却又不看。” 青衫女子面带疑惑轻移上前,屈身拾起地上的白索,握在手心缠回指间,甲板上百余人一时又看得是目瞪口呆。 残剑深吸一口气,重新审视身前这个行为异常的青衫女子,他运劲震断右手握着的黑色长剑,只见长剑化为大小各异的十余碎片,凝成十余道乌光或快或慢斩向女子。 “明知不是对手,为何还要出手?” 青衫女子舞动白索,团团将周身围住,乌光来势汹汹却根本无法斩断白索,威势被消弭了之后,纷纷掉落在甲板上,发出轻重不一的脆响。 “布剑阵,围住她!” 残剑大喝一声,撇下青衫女子,腾挪间闪掠到羽衣女子的身旁,正当他准备裹挟公主的之际,只听得背后雷声大作声似龙吼,伴随吼声而来的是阵阵焦臭味和无数惨叫声。 残剑猛然回头定睛一看,只见一道青蓝色的电光如翔龙般游走,将几十个黑衣人布下的剑阵生生撕咬出一个大口,张牙舞爪直扑自己而来。 不及多想,残剑长啸一声,对着雷龙斩出一道丈余长的黑色剑芒。 剑芒呼啸而去,落在雷龙的背上,雷龙周身青光大作,滋滋作响,不断消融着黑色剑芒。 趁此机会,残剑内劲爆发,震推羽衣女子四周的剑卫,眼看着就能抓住女子的左臂,一道白芒掠过眼前,却是不见了女子的身影。 手心传来光滑而又冰凉的触感,前心陡然间泛起一阵凉意,残剑低头一看,正是青衫女子指间的那道白索。 “青玄剑主不喜与人争斗,她让统领你看她的剑,本是希望你能知难而退,只是可惜了这百余勇士的性命,为何我们隋人偏偏要自相残杀!” 羽衣女子走到残剑的身前,神色不忍长叹一声。 “我是陈国人!” 残剑面色挣扎,眉宇间透露出几许忧愁以及深深的恨意。 “陈人同样也是我们大隋的子民!” 羽衣女子转身看着岸边乱作一团的人群,厉声喝道,声音不大,却清楚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公主好气魄,残剑拜服!” 残剑手捂胸口坐倒在地上,释然一笑,对着羽衣女子颔首说道。 “残剑统领可还有什么未了心愿?” 望着眼前男子青紫色的双唇和眉间薄薄的一层白霜,女子知道冰蛛丝上的寒毒已然走遍他的五脏六腑,回天乏术,心中顿生不忍之意,柔声说道。 “没什么心愿,只是有些许遗憾。第一,我没想到青玄剑主的修为竟然突破到了天阶。第二,我完全低估了异剑所承载的无上威力。至于第三……” 残剑沉沉地闭上了眼睛,声音戛然而止。 “第三,你根本对我下不了手,这已经是第三回了,你这刺客做的真是失败。” 羽衣女子语带哀愁轻声说道,这一次却是没有用上本宫的自称。 “你现在该知道,大隋王朝的二公主不是这么好做了吧。” 腰缠白索的青衫女子走到羽衣女子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复又细声说道: “靠岸吧,找个风景好的地方葬了他。今后,像这样的人绝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本宫多谢剑主教诲!” “我倦了,出去走走!” 言罢,青衫女子提纵身形凌虚横渡,众人只见一道青色流光飞掠过三十余丈的水面,没入远处的赤色大幕之中。 凡尘卷 第二章 雨巷深深 剑炉沉沉 大兴城东区贝壳巷一处店铺,铺门外支着一个深蓝色的布幡,顶上写着“天地剑炉”四个朱红大字,底下还画着一枚巨型的铜钱。 “到了,客官!” 一驾黑色的驴车停在店铺门前,驾车的黑衣老者闷声说道。 “老人家可否在此稍等片刻?” 青衫女子掀起车帘走下马车,眉头一皱,转身对着老者说道。 “好!” 黑衣老者一口答应了下来,接着从怀中掏出一杆旱烟叼在口中,侧身靠在黑驴的屁股上。 而在青衫女子看来,这所谓剑炉的门面也就三尺长短,高也不过六尺余,估摸着两个壮汉并排大概就能堵住门口。 至于铺子内部陈设就更简单了,一个穿着灰布薄衫的青年人守着最烂的土胚炉子,左一个水缸右一个风箱。 另一侧则摆着一个破破烂烂的柜台,上面盖着一块缺了一个角的红布,趴在柜台上的那个黄衫少女,八成就是掌柜了。 “请问小掌柜,前些日子可有客人来寄存一把断剑?” 青衫女子走进天地剑炉内,对着黄衫少女出声问道,可是接连呼唤几声,少女都没有回应。 “姑娘,不好意思,我家小掌柜一数起钱来,就听不见别人叫唤。” 青年人站直身子,一身布衣,虽说陈旧倒也素净,他的脸上露出一副无奈的神情,对着青衫女子抱拳致歉,然后继续说道: “三天前,确实有一位年轻客官将一柄黑色断剑和一个包袱存在小店内,说是今日黄昏来取,后又说若逾时未至,便将剑融了,用包袱内的物事重铸一柄新剑,到时候自有人会来取剑。” “他来不了了,就照他的遗愿将剑重铸吧。” 青衫女子轻声说道,语气中稍稍透露出一丝忧愁,转瞬即逝。 听见“遗愿”一词,青年人愣了一下,长叹一声: “生逢乱世,命自不由人,现天下稍安,这命又何尝由得了人。” 言罢,转身走回帘子后的内室,不多时,便拿着一柄黑色断剑和一个包袱走了出来。 青衫女子接过断剑,只觉得手臂一沉,顺势便将剑放在地上,而那包袱里则是一个红漆木盒,轻启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块拳头大小的赤红色矿石,石底还压着一封信。 女子拿起信封,只见上头写着“二公主敬启”几个朱红小字,而背面已用火漆封死,她随手撕开信封,突然身子一颤,又将信封放回木盒中去,喃喃道:“我又忘了。” “黑玄铁精和赤炼火铜,这位客官倒是出了个大难题,姑娘你三天后来取剑吧。” 青年人抓起赤红色的矿石掂了掂,皱眉道。 “小心!咦?” 青衫女子惊呼出声,她知道此矿石名为赤炼火铜,蕴藏极为强大的火行元力,这股元力对火属性功法的修行者而言是最大的补药,而对普通人而言则是致命的火毒。 进门时,她已作查探,眼前这位青年铸剑师身上没有丝毫修为波动,而那位少女也才地阶上品的修为。此时,青年人状若无事地摆弄着赤炼火铜,饶是女子自己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倒是小女子看走眼了,大师,三天太久了,我没有时间了。” 青衫女子语气诚恳,言语间对青年人直接冠以“大师”的称呼以示尊重。 “姑娘不必这般客气,我确实无法修行,只是这体质生得怪异,不惧寒冰也不惧烈火,敢问姑娘的修为是何境界?” 青年人暗道女子必定心生误会,苦笑着摇了摇头,无奈说道。 需知大隋王朝以修行界两大圣地执其牛耳,即便是隋皇室也只能屈居第三席,上至皇亲国戚下到黎民百姓,无不以修行为生平之大事,无法修行之人几乎绝了出头之路,更遑论世袭荫爵封侯拜将之说。 “月前已突破至天阶中品。” 青衫女子随意说道,没有一丝烟火的意味,仿佛就像是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恰好一阵微风从门外吹过,撩起了女子蒙面的青纱,只作得惊鸿一瞥,便了无痕迹了去。 “姑娘年纪轻轻,一身修为确是高绝,怕是威震天下的神剑宫几位剑主也不过这般修为。这就好办了,这是我之前购来的火灵剑符,本想请掌柜出手加持,估摸着融掉赤炼火铜尚需三日,而以姑娘的修为三个时辰应该足够了,就是劳烦姑娘了。” 青年人语气同样平淡,说着就将玄铁断剑和赤炼火铜一并放进土胚炉中,又从怀中掏出一枚手掌大小的符印递给青纱女子。 青衫女子微微颔首,接过符印,只见上头刻着一柄赤红色的小剑,当自己运起内劲时,小剑闪闪发亮,掌心渐渐传来一阵暖意。 一声清叱,只见女子面上闪掠过几道青光,一袭青衫迎风起舞,一头青丝倒卷翻飞,而她手中的剑符亦是赤光大起,凝成一柄布满火焰的剑型光芒,渐渐火焰由赤转青,呈现一柄青蓝色火焰的剑光投射在炉中的两样物事上,又见一剑一石不断颤动,表面竟已开始出现气孔,滋滋作响。 剑炉外,暮色渐沉,原本还有微亮的天空已经转为深紫色,然后隐入黑幕,星月的光华在夜幕中交映。 空旷的大街上不断回响起打铁声,黄衫少女早已趴在柜台上沉沉睡去,黑衣老者背靠黑驴不耐烦地吞吐着烟雾,而这扰人清梦的声音在青衫女子听来反而成了很有韵味的节奏。 “叮-当-叮-当”,女子照着打铁声调整好自己呼吸的节奏,忽然觉得灵台清明,连之前耗费修为的虚弱感也烟消云散,她不禁目含深意地打量着眼前的灰衣男子。 “可惜姑娘你一身冰寒元力,若是火行元力,倒能与这柄祭剑成了绝配。” 青年人递过一柄短剑,黑色剑身上密布繁杂赤纹,隐隐呈现火焰飞扬状,又若朱红羽衣交错经纶之线。 “大师竟能将一柄男子所用的半截残剑重铸成女子所用的配剑。这般鬼斧神工的铸剑异术,较之天策阁的八雅异人也不遑多让了。” 青衫女子抬手接过短剑,对着青年人盈盈一拜,复言道: “这柄剑我很喜欢,不,是我的朋友一定会很喜欢。此为一样小物事,若有闲杂人不长眼惊扰大师,执此剑令,神剑宫青玄一脉座下三百剑师听候大师差遣。” 言罢,从袖口飞出一道青色光芒,化作一柄小剑落在青年人手中。 “这玩意儿很值钱吗,能换多少银子?姑娘别误会,是我家这小掌柜只收银子。” 青年人疑惑地看着手中非金非铁的青色剑令,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 青衫女子微微一怔,她根本没有想到灰衣男子会说出这样一句话,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不多时,女子睫毛微颤,朱唇轻启,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剑主,时辰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不要让几位大人久等了。” 铺门外,响起黑衣老者的说话声,声音不大,却一直在整间铺子内驰骋回荡,久久不散。 “谢崔大人守候,小女子这便同大人回阴律司受审。” 青衫女子一挥衣袖驱散了老者的声波,对着灰衣男子轻笑道: “夜已深,小女子便不打扰大师了。” 言罢,女子转身走出了铺子。 外头不知何时飘起了潺潺雨丝,落在女子的青衫上像有生命般闪跃而开,之后复又失去灵气直坠落地。 “美则美矣,却是少了一点年轻女子该有的灵动,多笑笑就更美了。” 青年人走到铺门外,目送黑色的驴车消逝在雨巷之中。 “回魂了,魂都被勾走了!” 店铺内响起少女的呓语声,声调怪异充斥着浓浓的调侃意味。 “你睡醒了?” 青年人走回剑庐内,将青色剑令随手丢在柜台上。 “老早就睡醒了。” 黄衫少女小手一翻将剑令装入荷包,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那你干嘛一直不说话?” 青年人坐回土胚炉边,拨开了还在欢腾燃烧的炭火,铺子内的景像忽的迷离了许多。 “就是不想理她,青玄剑主绾青丝,杀人无数偏偏又长得好看,哼,我最讨厌这样的女人。” 黄衫少女小嘴一撅,闷闷说道。 “你是讨厌她杀人无数,还是讨厌她长得好看?” 青年人微嘲道。 “都讨厌!” 少女大喊一声就端起方形钱箱往内室走去,末了还回头对青年人做了一个大大的鬼脸: “还有,大叔你最讨厌!” 青年人苦笑着摇了摇头,坐到火炉前,看着左侧木桌上跃动的烛火,思绪慢慢起伏。 早先在铸剑时,鬼使神差般将剑铸成了女子用的剑式,而这般铸造方法自己也是照着古法头一次演练,却是纯熟无比,就像早已千锤百炼过一般,就连最后勾勒祭纹也同样是分毫不差。 可无论自己如何回想,也记不起到底何时又在何地见过、又是否亲手铸造过这般剑式。 如同月前被少女救起的情形一般,只因少女腰间一柄雪纹短剑便一口道破其修行传承,以致被少女追杀了大半个大兴城,最终又因一句许诺便被骗来做了月余的苦力。 寻回过往的记忆,若然是痛苦的回忆,忘却掉也就罢了。 凡尘卷 第三章 琴残酒尽 弹铗狂歌 也不知是过去了多久,外头早已是夜深人静,而天地剑炉里,一点烛火跃动。 门边,青年人坐在门槛上,怔怔地看着夜空,落在墙上的影子被烛火映衬得异常巨大,秋夜凉风轻拂,风移影动倒也是暗得深邃。 “青儿,为何当日你一路将我引来大兴城,进到城内却不再指引,我又该何去何从哪?” 青年人转头望向空无一物的右肩自言自语道,忽的一阵青光流转,只见一只青蓝色小鸟凭空乍现,轻展羽翼,一副趾高气扬的神情令人忍俊不禁。 青色小鸟颇通人意地摇了摇头,接着抖了抖翅膀,那个意思就像是在暗示天机不可泄露云云。 青年人思忖道,八成是这只笨鸟也迷路了。 不过当不知道路在何方的时候,停下来休息一下,看看四周风景也是不错的。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青年人轻声吟诵道,话音刚落,屋内的最后一点烛光也应声而灭,却也是应了这一番光景。 黑暗中,先是响起轻叹声,复又从夜空中传来一阵低语声。 “楚剑尊,今日你琴已残、酒已尽、剑已破,如何能逃脱我们兄弟三人布下的天罗地网。” “敢问三位,在下为何要逃?琴残尚有知音在,酒尽只需再添满,至于这破剑,作价十枚铜钱,三位喜欢,大可买去便是。” “念你年纪轻轻,一身修为不易,速速立下血誓,效忠我们残兵。不然,来年的天南剑榜便少了你了这一号人物。” “我生平最是怕疼,见血就晕,如何能立得血誓?至于剑榜,谁爱上谁上去,也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大人物把我列在这劳什子的剑榜上,搅得我不得安生,从岭南一路被追杀至大兴城。” “哼,你倒是豁达,年轻一代修行者无不以登上天南剑榜为荣。” “所谓剑榜还不是大人物们无聊之时所捏造的玩物,就像三位,修为不在我之下,却从未听闻,三尊臻至天阶修为的黑剑统领,又是擅长合击剑阵,除了已然踏入破镜的寒剑首,年轻一代还有什么人能逃脱几位的围攻。” “楚剑尊过奖了,我们兄弟三人单打独斗绝不是剑尊的对手,可一旦布下剑阵,怕是寒剑首来了也讨不了好。” “那敢情好,在下认输,麻烦请让让!” “大胆!” “咦,前方有家酒馆,我们喝过酒再斗如何。” “拦下他!” 青年人感觉说话的人还身在很远的地方,自己却能听得十分清楚,便径直走出铺门,临街而立,只见雨丝飘摇的夜空中,四道黑影腾挪闪转,朝着自己疾驰而来,一路金铁交杂声不绝。 青年人自忖目力过人,定睛一看,来的正是一个年轻人和三个黑衣人。 年轻人剑上蓝光闪烁,每次挥剑都扬起一道丈余水气,声势浩荡,可那三个黑衣人总是能将他困在剑阵中。 三人交错而过,移形换影,远看就像三道鬼魅团团围住年轻人。 “兄台,可否借点酒水,聊以宽慰腹中隐隐作祟的酒虫。” 年轻人斗剑之余,还不忘朗声长笑。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气力,青年人几步跑到临近的酒家门前,一下便推落压住大酒缸木盖的巨石,舀起一瓢酒水,使劲甩向四人激斗的位置。 “来得好!” 年轻人长啸一声,长剑脱手而出,化作一道湛蓝流光击退前方的黑衣人。 “有朋自远方来,自当美酒以待。” 年轻人运起内劲,飞来的酒水化作一道细小的水龙在周身游走,继续笑道: “酒逢知己千杯少,何苦只来一瓢饮。” 酒缸边的青年人暗道,这人真是个酒鬼,手下却不停顿,一连舀出十余瓢泼到半空中。 只见那道水龙越聚越大,竟能听到似真的怒吼声,不断冲击三个人布下的剑阵。 三人本想一剑了断街边的青年人,又怕剑阵不谐被楚剑尊一举破去,逃之夭夭。 除此之外,三人也打定心思试一试这位号称“酒狂”楚剑尊的真本事。 可这一试,却发现水龙的威力越来越强,自己三人的剑阵隐隐有些抵挡不住。 “有酒无琴,如何觅得知音?” 言罢,年轻人卸下背上的半截木琴,弹将起来,四散的琴音几乎在空气中激荡起了一阵涟漪,水龙再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起来。 琴音阵阵,声似龙吼。 “天残!” “地残!” “人残!” 三人各执一词,手中的三柄黑剑激射而出。 伴随着三声剑吟,半空中隐隐显现一柄巨大的断剑投影,剑气肆意纵横,裹挟无尽威势斩向怒吼而来的水龙。 “刺客之首残兵的残剑诀也不过如此!” 楚狂歌沉吟一声,从水龙之中闪掠而出,稳稳落在酒家门前。 龙吟,剑啸,几乎响彻了大半个大兴城。 隋都北侧的一间院落中,一个身穿月白长衫的青年男子睁开了眼睛,缓步踱到院子里,手执剑诀虚指夜空。 正在东区激斗的四人,霍然看见一道银白色的光柱从大兴城北区升起,直达天际,久久不散。 光柱外看柔和,内里却隐隐显现出一座山的形状。 山,一座剑山! 青年人怔怔地望着剑山出神,他搜罗脑海中的所有记忆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可这番场景又是如此的似曾相似,只觉得脑海中回响起一阵玉帛撕裂的声音,紧接着又是一阵剧烈的痛楚,以及伴随而来的头晕目眩之感。 “寒山一剑!” 三个黑衣人几乎同时惊呼出声。 “我说三位,坐镇隋都的寒剑首都出手警告了,我看这架还是不要再打了。” 年轻人对着前方的三人大声喊道,说着便散去了狂舞的水龙。 三人收回长剑,对着年轻人抱手一拜,没入夜色之中。 “今日多亏兄台相助。” 楚剑尊对着酒缸边的青年人拱手一拜。 青年人把瓢扔回酒缸,挣扎着起身回了一礼。 只听得耳边传来“咣当”一声,偌大的酒坛已然见底。 深秋之夜,细雨阵阵也就罢了,不过这雷声轰鸣,却也是惊扰了不少人。 话说一场秋雨一场寒,第二天清晨,来往的行人纷纷裹上了更厚的衣物。 一身灰衣的青年人和那位夜半斗剑的楚剑尊两人却还是穿着薄衫,并排坐在天地剑炉的门槛上,他们的身前,一位清丽的黄衫少女恬然俏立,面色平淡如水,看不出喜忧。 “大叔,这是你的朋友?” 黄衫少女出声问道,语气平淡。 青年人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侧眼望着身边的楚剑尊。 “有道是有朋自远方来!” 楚剑尊长身而起,举起手边的酒壶晃了晃,轻叹一声,一脸意犹未尽的神色。 “你给我闭嘴。大叔你说你们俩一晚上喝光了隔壁酒家的那几十斤酒。” 黄衫少女左手叉腰,右手食指顶着楚剑尊的鼻子,嗔怒道。 青年人继续点了点头,还是没有出声。 “有道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一千杯啊小姑娘!” 楚剑尊一声惊呼,仰天长叹,捶胸顿足。 可这表情在少女看来,真心是想狠狠抽上几个耳光,然后再丢进边上的大酒缸中。 “你闭嘴,我记得大叔不会喝酒的,一定全是你偷喝的。反正你给钱就是了。” 黄衫少女小手一挥,直接打断了那人的话。 “小姑娘,可是我昨夜遇到劫匪,这随身的物事都被劫走了。” 楚剑尊深锁眉头,摆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啊?别告诉我,你就剩这破琴破壶破剑了。” 黄衫少女忿然怒道。 “应该说是木琴、瓷壶、铁片儿剑。话说当年……” 楚剑尊谈起乍起,坐正身子,正欲娓娓道来,又被少女打断了。 “别想当年了,你以为你是‘酒狂’楚剑尊啊,琴酒剑三绝,拜托,学人家的时候你也要下点本钱,这一身破破烂烂的行头,谁信啊!” 黄衫少女斜目而视,语气中满满的不屑呼之欲出。 “铃心,他真的是楚剑尊啊,就是那个什么剑榜的第九个。” 青年人早已见过这位剑尊的手段,怕少女挤兑得过了,反倒激怒了这人,连忙出声说道。 “是天南剑榜第九席,都是虚名,不足挂齿。” 言语间,楚剑尊还挥了挥手以示谦虚。 “笑话,他要是楚剑尊,我还是剑湖雪仙子呢!没钱是吧,你也留下来帮着打杂,至少把欠隔壁酒钱先给还了。” 黄衫少女铃心小手扶额,摇头说道。 “打杂呀,也行。小掌柜,那我该去干什么,哎呦!” 楚剑尊像是失去了全身的力气,一屁股重重坐回门槛上,这老旧又窄长的门槛将他的屁股硌得生疼,也顾不上是俗是雅,连忙伸手轻揉痛处,口中还不忘嘀咕抱怨上几句。 “不知道,你自己去酒家问胖老板。” 言罢,铃心伸手指了指隔壁酒家宽敞的大门。 “酒家!好嘞,马上去。” 一听是留在酒家干活,楚剑尊一跃而起,急速冲进了隔壁的酒家。 “老板,不好了,有贼偷酒啊。” 只是片刻,便传来了隔壁酒家的小二惊呼声。 “铃心,你让酒鬼去酒家干活,这不是把黄鼠狼赶进鸡窝一般光景。” 青年人强忍着笑意,打趣道。 “本姑娘就是要恶心一下那个红鼻子小气鬼。我说大叔,你这真是交友不慎啊,这都什么狐朋狗友啊!你又生得这般老实,怕是被这人给骗了。” 铃心换上一副语重心长的神色轻声说道,言语间不禁流露出几许关切之意。 “可是我在来大兴城的路上遇到劫匪,确实是被他所救。” 青年人略作思索,出声说道。 “看不出这样的人也是修行者,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这完全是堕了我们修行者的名头。可惜大叔你不能修行,要不然一定比这家伙强上一百倍!” 铃心长叹一声,也坐到了门槛上,双手托腮和青年人肩并肩坐着。 “算了,看在他救过大叔你的份上。这一大点酒钱本姑娘先出了,记你账上。” 这“记账”一词刚刚说完,只见隔壁的酒馆之外,那个自称楚剑尊的年轻人已被小二拖了出来,乍看之下却是醉得不轻。 醉酒的年轻人一边敲打铁片儿剑一边放声高歌:“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 其声似喜还忧,其人状若癫狂。 “就这样的货色,也敢自称是千杯不醉的‘酒狂’剑尊,大叔现在你看清他的真面目了吧。” 铃心看到这一幕,对着身边的青年人摇头长叹道。 店小二对着铃心打了一声招呼,说道这小哥自称是铃心老板的远房亲戚,就把酒钱记在天地剑炉的账上了,然后开始报上账单,何种酒多少斤云云,整整两盏茶时间过去,店小二尚未住口。 青年人听得胆战心惊,偷偷瞥了身边的少女一眼,又是另一种触目惊心。 只见少女的脸色由最初的粉色渐渐变得苍白,转而变得铁青,面沉如水,乌云盖顶,而这青中又隐隐透出一丝血色红光,青年人只觉得此时的少女,像极了古书中所描绘青面獠牙的异兽鬼怪。 陡然间,铃心的脸色一片晴好,巧笑嫣兮抽出腰间雪纹短剑,脚下连踏七步,一声清叱: “天地初开,北方有雪,既落未落,盈满乾坤。” 时值深秋,大兴城虽处北方,尚不至于白雪纷飞,可店铺前的空中却飘起无数雪花。 据说那一天,大兴城内局部性小范围降雪整整持续了一个时辰…… 凡尘卷 第四章 秋夜寒食 月下对酌 天空飘着的雪花逐渐消散,树梢间、房顶上的积雪也遁去无踪。 至于地上的那个雪人,则被二两银子卖去酒馆作了长工。 “叮当”一声,铃心的雪纹短剑掉落在地,人也向着一边倒去。 早已守在身侧的青年人伸手过去,稳稳接住了倒落的铃心。 为了出这口恶气,她施展秘剑整整一个时辰,要是换了平常练剑,能坚持一炷香就顶天了,想到这里,青年人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喂,铃心你怎么样了?” 青年人轻轻摇了摇铃心的肩膀,低声问道。 铃心没有回话,身子却越发变得冰凉,青年人心中一紧,便赶紧将铃心送回店铺内室,放在一张简易的木板床上,轻轻盖上一层被褥,又从一旁的大木箱里翻出一床被褥裹在床上,最后还在床边支起一个炭炉子。 铃心蜷缩在厚厚的被褥之下,带着倦意沉沉睡去。 相处月余,在青年人看来,这个小姑娘眉眼弯弯,睫毛修长,样貌端的是长得不错。就是平日里爱占点小便宜,性子又极为好强,不过倒也无伤大雅。 当自己第一次遇见她时,便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像是早些时候一直在梦中见到的那个女子一样。 至于那个梦中的女子,就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醒过来的时候就记不清那个女子的长相。 你是谁?你在哪里? 而我呢?我又是谁? 想到这里,青年人觉得自己的头越来越痛,脑海中似乎有什么炸裂开来,忽然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 也不知过了多久,青年人方才慢慢醒转,只感觉到身下一阵柔软,随手一探,原来是厚厚的一层棉被,猛然坐起,只见床边的炭炉早已熄灭,黑灰色的木炭和白色的粉末也已被人整齐地分隔开来。 深秋夜凉,房间里也充满一阵寒意,可青年人却是浑然未觉。 挪到床边,两只粗布鞋整齐地放在床尾,这一份整齐却是太过刻意。 这时候,他忽然想到自己是躺在铃心睡的床上,那么小姑娘呢? 穿好布鞋,起身离开内室,头还是有点晕,青年人一手扶墙向着外头的铺子走去。 店铺的门板上方有几个大窟窿,一丝的星月光芒透过窟窿漏进剑炉之内,平添几分悠远的意蕴。 其实说回来,是自己一直懒得去修补,这事也被铃心念叨了几天。 好在大兴城虽不至于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但这强闯民宅、鸡鸣狗盗的事却也是极为罕见,毕竟这新都是隋王朝的脸面所在,不说其它,这番门面工夫总是要做足的。 即便是如今皇权式微,各路门阀割据一方,太师开府拥兵自重,朝廷内外大大小小的官僚依旧是懂得进退,知晓厉害的。 说来这一层窗户纸,没有人想第一个去捅破,也没有人敢第一个去捅破。 借着星月之光,青年人隐隐看见土炉边的小木桌上,比起往常来好像多了几样物事,燃起昨日里未尽的残烛,一丝火光雀跃,迎来了光明和温暖。 小木桌上放着一个瓷碗,上方倒扣着一个木碗,瓷碗底下好像压着还有一张泛黄的纸片。 “我走了,勿念。” 只有五个字,未分句读,言简意赅。 揭开木碗,只见下方的瓷碗中盛着满满一碗白粥,白粥上点缀着暗绿色的葱花和深褐色的酱菜,粥不知是什么时候煮的,早已失了热气变得冰凉。 冷粥寒食,聊以悼怀感思,前朝《荆楚岁时记》载,“去冬节一百又五日,即有疾风甚雨,谓之寒食,禁火三日”,而其中典故又取自晋文公时“子推绵山焚身”的故事。 端起瓷碗,转身正欲坐到土炉前的小木凳上,却发现木凳早已被一个蓝色包袱占了去。 复又放下瓷碗,屈身解开包袱系带,里头放着一套崭新的灰色布衣,还有少女时常把玩在手的粉绸荷包。 轻轻拿起布衣抖了抖,入手之处感觉到布衣内侧缝着厚厚一层棉里子,略作丈量,跟身上所穿轻薄衣衫尺寸几乎分毫不差。 这时,一页黄纸从衣间掉落,重重坠在地上,正是天地剑炉的地契。 荷包鼓鼓,又是十余两碎银,外加百枚铜钱,还有一枚青色的小剑。 青年人捡起地契,又将一应物事收拾停当,重新包好后放在小木桌上,自己则披着棉布衣,端起冷粥坐到土炉前,却再也闻不到一丝烟火之气。 少女曾说过,剑炉开张炉火不熄,这一日却是熄灭了。 一口冷粥下肚,却意外感觉到了一丝凉意。 那日饿倒在大兴城外,少女所喂同样是冷粥,这一番便是因果吗? 只听得一声清鸣,青年人目光所及,顺着星月光芒落下的方向,透过门板上的窟窿,注视着隋都大兴城的深邃夜空。 走了吗…… 大兴东郊,渭水北岸,驻跸亭之上,灯火亦如昼。 八名妙龄少女身披轻薄红纱,手执青铜宫灯楚楚静立在亭子的四周。 亭子中间摆放着一张朱漆大案,上置一樽鎏金龙首壶,壶边两只小杯分左右而立,却未有盛酒。 身着朱红羽衣的年轻女子,坐北朝南,直面汤汤渭水,隐隐呈现帝王气象。 此女正是素有“朱红羽衣金步摇”之称的隋王朝二公主,满朝上下对她的真名讳莫如深,每每提及,皆尊称一句二公主,久而久之,朝中知其真名的人也就越来越少了。 “世人盛传青玄剑主倾国倾城,恬雅高冷,怎么今日这般开朗,不知有何际遇?” 二公主轻启朱唇,对着空无一人的岸边说道,言语声伴着水花声在夜色下传出数十丈远,却不显得突兀,反而给夜增添了一份灵动。 “只因昨日见了一个有趣的人,得了一柄有趣的剑。” 绾青丝一袭青衫,白索束腰,迎着夜风独自从远处走来,她的脸上蒙着青纱,看不出神情,可这般言语之中又隐隐带有一丝笑意。 “不知崔主司现身在何处?” 二公主略皱蛾眉沉声问道,她身旁的八位掌灯侍女也纷纷凝神戒备。 “想寻崔主司,公主自当去阴律司要人,与我何干。” 绾青丝轻抬右手,将一柄赤纹黑剑猛然掷向亭子中的女子,黑色短剑划过夜空,渐渐生出赤色红光,不多时,剑身上外围竟然燃起了一层火焰,剑势、火势乘着风势,三势合一呼啸而去。 八位掌灯侍女顿感心惊肉跳,直觉着一阵压迫感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即便如此,她们还是结下剑阵严阵以待,只因身后这位是大隋王朝的二公主,是王朝最后的希望。 “退下!” 亭子中响起一声大喝。 一位身着赤色官服的中年人现身亭内,此人碧眼紫髯怒目圆睁,用壮硕的身躯将二公主完全挡在身后。 “陆主司,不必如此惊慌!剑主是在跟本宫闹着玩的。” 二公主食指轻叩大案,话音未落,黑剑如浪潮般席卷而来的威势戛然而止,轻飘飘地落在陆姓中年主司的手中,陆主司双手奉上黑剑之后,复又隐入夜色之中。 “他明明用的是一柄残剑,可这短剑却是精美雅致,圆融无缺,从外观上看,更像是女子所用的剑器。不知出自哪位大师之手?” 二公主从陆主司手中接过黑剑,稍作打量出声询问道。 “出自城内东区天地剑炉一位铸剑师之手,此人姓木,大约二十五六岁,无法修行。因南方兵乱逃难来到大兴,后与一个名为铃心的少女合开了这一间铸剑铺,值得一提的是,那少女年仅十六,却是一位地阶上品的修行者,其修行功法隐隐与北方圣地雪剑湖有所干系,故臣下只是布下眼线观察,未敢打草惊蛇。” 暗处响起先前那位中年男子的声音,聚音成线,堪堪传进二公主耳中。 “陆主司,剑主不是外人,不必如此谨慎。神剑宫歌宫主为我大隋埋骨海外,圣上惋惜之余,又恐宵小觊觎宫主大位,三入隐世寒家,方才请得天南寒剑首入主神剑宫,再过几日便是圣上为迎贺寒剑首筹办的鼎剑大会,此时各方奇能异士齐聚大兴倒也不足为奇。这京畿防卫的大任,却是辛苦陆主司及各位大人了!” 言罢,二公主侧身对着暗处虚引一礼。 “臣下愧不敢当。二公主远征高句丽,扬我大隋国威,才是女中豪杰。只是如今圣上龙体有恙,朝野动荡,内有奸臣作祟,外有门阀割据,东边那人又不知是如何心思。值此非常时期,还望公主以大局为重,不可轻信旁人,尤其是这位青玄剑主,来历不明,就连查察司也寻不出她的行藏。” 暗处的陆主司依旧用的是传音入密的手法,足见其对绾青丝的成见之深,绝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打消的。 二公主知道这位陆主司执掌查察司多年,心思缜密,凡事都要查个水落石出,而青衫女子却似凭空而来一般,光这一点便无法令他释怀,在如今这番时局下,陆主司还是朝野内为数不多的保皇派的中流砥柱,倒也是难能可贵。 想到这里,二公主也只能轻叹一声,没再作言语。 “铸剑师遵照剑主人的遗愿将断剑回炉重铸,至于为何铸造这样一柄剑,铸剑师隐隐提及剑主人原是想将这剑送给一位女子,便没再多说。此剑名为朱纶祭剑,以黑玄铁精与赤炼火铜融铸而成,执剑者可以剑中蕴藏的火行元力为凭依,祭出焚炎之阵。” 绾青丝像是没听见两人的对话一般,纵身掠进亭中,轻提青衫坐到正对二公主的席位上。 “陈人的剑,主祭杀速攻,剑身修长略窄,较隋人所铸之剑短上几分、轻上几两。说起来,陈人剑舞倒也是一绝,姿态婀娜,婉转绰约,可惜多了些脂粉气,少了分杀意。过往的南朝人大抵是这般样子,比不得我们北人,生来便是金戈铁马。” 二公主轻弹剑身,挽了一道剑花,轻笑道。 “慎言!不管南人北人,都是我们大隋的子民!” 绾青丝皱眉道。 “本宫谨记剑主教诲!” 二公主虚引双袖,对着身前的青衫女子款款一拜。 “不敢,我敬公主一杯!” 绾青丝舒展衣袖,轻举起案上的空杯,对着羽衣女子说道。 “剑主杯中无酒,如何敬得本宫?” 二公主看着空杯,面色稍沉,不悦道。 “大凡有人喝酒,喝的真的是酒吗?” 绾青丝举着空杯在身前左右轻移,复又自言道: “喝的便是情怀,月下美人对酌,虽无酒水却也不能虚应了这一番情怀。” “大善!” 二公主轻笑出声,举起空杯与绾青丝的空杯撞在一起,音色清脆,久久不散。 “有刺客!” 夜空中传来惊呼声。 “劳烦陆主司走这一趟!” 二公主望着远方的车驾,身子一颤,急切说道。 “尊上谕!” 陆主司现身亭间对着羽衣女子深深一拜,复又扫了一眼青衫女子,发出一声冷哼: “哼,好一招缓兵之计,声东击西!” 言罢,便纵身掠出了亭子,只余下两位女子举着空杯,对坐在驻跸亭中。 “身为公主,遭逢大事尚需处变不惊,否则便会落得下乘。” 青衫女子轻挽耳边青丝,细声说道,语气之平淡,仿佛她眼前之人根本不是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隋王朝二公主。 羽衣女子再次举起空杯,作一饮而尽状。 “本宫再谢剑主教诲!” 凡尘卷 第五章 咒雪异术 怨雪凌舞 渭水之畔多竹林,昔年西汉史家司马太史公于《史记•货殖列传》中曾言道,“渭川千亩竹”。 而时至今日,七百余年华光流转,王朝交替万象更新,观渭水两岸,千亩翠竹依旧凝碧,见惯了兴衰,而往昔英杰大抵化为一抔黄土,又该往何处去寻。 这一日,夜风掠过竹林,发出悉悉索索的摇曳声,往日清脆之音却变得如此之沉重。 林间,一道黑影飞跃穿梭,身形略显单薄,像极了身量未足的妙龄少女。 黑影停在一节碧竹之上,目光所至,不远处是几乘车驾,其中一驾通体箍着精铁,在月光下锃锃发亮,与其称之为马车,不如干脆叫作精铁囚笼。 笼边伫立十多位气息沉稳的赤衣剑卫,光从衣着上判断,这十余人与寻常护卫并无差别,若是仔细观察,他们腰间制式长剑所挂之剑穗隐隐间赤光闪烁。 “神剑宫赤玄一脉的剑师竟然扮作普通护卫,二公主车驾后的精铁马车中必然是斛斯政那贼子!” 黑影心中暗喜,却不敢出手,十多位地阶修为的剑师,放在一般的世家中也算得上一股不小的势力,更遑论赤玄一脉的精深剑术,远不是普通剑师可比拟的。 “可是血海深仇,又怎能不报呢?” 黑影心中天人交战,银牙紧咬,紧握腰间短剑的右手也一直在颤抖,手心不断有冷汗冒出。 悬在腰间的短剑早已蒙上一层黑布,在月光照耀下虽不至于反光,但一股冷意几乎已经化成实质,周遭的温度也像是凭空冷却了许多。 也不知过了多久,月隐星熄,层层乌云完全夺走了星月之光,竹林间变得更加阴沉。 银光出鞘,一阵劲风,两道银色弧形剑气斩却了车驾两侧的绿竹,层层绿竹向中间的车驾倒毙而去。 “有刺客!” 领头的赤衣剑卫一声长啸,声浪阵阵响彻竹林,直传向不远处的渭水之畔。 只见两名剑卫抽出长剑,赤光大作,几个呼吸便斩开了倒下的绿竹,余下九人团团守住精铁马车,八人据四周戒备,一人跃到车顶,对着银弧剑气斩来的方向,接连挥出四五道赤色剑气。 赤剑如火侵掠而来,点亮了原先黑影停驻的半边竹林。 “小心!” 车顶上的女剑师失去了黑影的踪迹,直觉得脖颈间生出一阵凉意,又见一片雪花从眼前款款落下,她抬头一望,天上飘起一层雪花。 “天地初开,北方有雪,既落未落,盈满乾坤。” 竹林间响起女子的一声轻吟,如泣如诉。 天空中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裹住着这一小片空地,雪落在地上也不见消融,反而越积越厚,雪越来越多,被雪花包围的众人只觉得温度越来越低,浑身直打哆嗦,漫舞的白雪几乎迷离了双眼。 “雪满乾坤!” 女子的声音越来越冷,越来越远。 天上、地上,白雪开始缓缓起舞,瞬间就消失在雪花之中。 雪舞轻摆白影摇曳,霎时吞没了围堵的十多名剑师。 此时,竹林旁侧黑暗处传出有人说话的声音。 “这是雪剑湖的真传剑术!这个女子竟然是雪剑湖的真传弟子。” “雪之秘剑,地阶上品修为就有这样的威势,如果是那位雪仙子施展出来,怕是谷主也不是对手!” “传闻雪仙子已然踏足破镜,也不知是真是假?” “哼,抓这女子回谷,问出秘剑剑术要诀,再寻出破解之法!” “且慢,有高手来了!” 一道破空声乍起,言语声戛然而止。 来人正是碧眼紫髯的陆姓主司,从赤衣剑师传音示警到陆主司飞掠而来,不过十余呼吸时间。 陆主司竟然跨越百余丈腾跃而来,一身修为精深着实不可小觑。 “迷途忘返!” 女子声音骤然变得急促,稍稍流露出不安之意。 “本司曾与雪剑湖的几位天阶强者交过手,小女娃儿你虽未踏入天阶,可也触摸到了一丝门槛。念你年幼,不知深浅,速速退去,不要自误!” 陆主司长喝一声,赤袍鼓荡,周身劲气游走,凝成赤红外罡,俨然披了套威风凛凛的铠甲,周身雪花落在甲上滋滋作响,纷纷化为雪水滴淌而下。 “你可知为何修行者分为天阶地阶?” 陆主司大喝一声,赤芒出鞘,骤然火光升起,复言道: “一在平地一在天,说得便是这天壤之别。” 竹林间的雪花一扫而尽,秋夜的寒意也一去无踪。 半晌,林间再无声息,陆主司见马车和一众剑师毫发无伤,自忖雪剑湖的弟子尚知进退,便收剑回鞘,刚走几步,只觉着脚下寒意夹杂杀意沿着小腿蔓延而上。 猛然间低头望去,原先融在地上的雪水隐现红光,逐渐散发出刺鼻的腥臭之味,竟化为一滩血水,血水沿着自己的小腿侵蚀而上,开始溶解附在自己体外的罡气铠甲。 “咒雪异术!” 陆主司忙运起元力加持罡铠,惊魂甫定之余,脑海中突然闪现关于北方圣地雪剑湖的一段轶事。 传闻天地初开,有孽龙兴风作浪,荼毒人间,后有一不世剑仙与之战于北极天柜。 仙人取不周之山魂凝成神剑,以上古剑道怒而斩之,天下遂得之以太平。 孽龙尸身坠落北境平原,因孽龙积怨之深,散龙魂以咒雪,化怨雪以凌舞,封冻千里,雪飘万里。 自此,北境化作一片冰原,而在冰原的中心位置则有一大湖,其上终年飘雪,湖中竟温暖如春。 后有一绝世女仙静坐湖畔百年,顿悟雪之剑道,开一代之先河,创立雪剑湖一脉,被后世之人尊为北方圣地…… 陆主司感到意识越来越模糊,无论是挥剑,抑或是腾跃,都无法脱离这片红雪笼罩的范围,好像雪就跟着身体移动一般,而自己就像是要和雪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此时,只见一道黑影从竹林间重重坠下,黑影挣扎着起来,吐出一口腥臭的污血,直奔那箍满精铁的马车而去,脚步虽然虚浮,却异常的坚定有力。 她知道,自己不惜越阶发动禁术,为的就是这一刻。 咒雪异术虽强,怕是对踏入天阶的中年人造成不了太多实质性伤害,修行者修真元之力,天地两阶,内劲外罡,端的不可同日而语。 中年人罡气护体,自己的禁术只能令其深陷幻觉神魂错乱,估摸着半个时辰内他便能寻回意识,而自己已然油尽灯枯,欲杀斛斯政报这血海深仇,这是唯一的机会。 雪,红色的雪,从天上落下,又从地上冲上天空,往复循环。 纤弱的黑影缓缓步入红雪之中,与马车一道消失无踪。 ※※※ 竹林东首的一处土坡,青衫女子和羽衣女子并肩而立,不远处还停着一驾黑色的驴车。 “竹本为君子,却将一个亡命的刺客葬在竹林间,想来也是讽刺。”二公主微嘲道。 “所谓君子不指其形,直指本心,他虽出身刺客组织,行事却是光明磊落,有这翠竹相伴也是极好的。” 言罢,绾青丝解开腰间白索,取下一端系着的小剑。 之后,她伸手轻拂白索,用剑截下一段迎风招展,只见那一截白索迅速膨胀,恰好将残剑的尸身裹在里面,从外面看来浑然如白色大茧一般。 末了,绾青丝轻叹一声:“北海冰蚕丝护体,可保尸身千年不腐。” “人都死了,尘归尘土归土,你这般用法,若是多杀几人,怕是你的缠丝神剑不久便成了绝响。” 二公主身形微震,继续嘲讽道。 “没了便没了,我就去东海求他,让他带我去界外抓一窝冰蛛回来。” “若是多了便拿到市集去卖,就是不晓得值多少银子?” 绾青丝咯咯轻笑,语声灵动,完全不似以往那般冰冷,抑或是那份淡雅中蕴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观感。 “你若再与东边那人纠缠不休,怕是整个大隋无一处容得下你。” 二公主神色愕然,低声说道。 “容不容得下是别人的事,与我何干。” 绾青丝轻挑臻首,鼓着腮帮子说道。 二公主摇头轻叹,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知道东边那人修为高深,但一人之力如何能敌得过整个大隋王朝。 待到内乱平定之后,隋王朝与东边那人必有一场殊死搏斗,届时绾青丝处在夹缝之中又该何去何从。 “他还有一封信给你,要看吗?” 绾青丝从袖口处取出一个发黄的信封掷了过去,开口处还被人撕开了一个小口子。 “二公主敬启,是吗?” 羽衣女子右手抽出束在自己腰间的朱纶祭剑,左手食指上凝聚一道赤红劲力,在剑身上连点几指,复又在身前划下几道弧形赤线,只见赤线将那飞来的信封定在空中,瞬间便将其焚为灰烬。 “若他心中真的有话,我希望能听见他亲口对我说。” 末了,二公主将朱纶祭剑束回腰间,轻提衣衫转了个圈,朱红羽衣似火焰轻扬,金步摇映月微颤,站定身子后,便笑意盈盈地望着青衫女子。 “和你很配。”绾青丝颔首道。 “谢谢!” 沉声半晌,二公主方才低声呢喃道。 竹林间,青赤两道人影并立,久久无言。 西风轻起,吹皱一头青丝,飘下一片红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