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恶魔归来 世袭女管家(川上)

    

    有人继承王位,有人继承爵位,有人继承官位,没想到她继承的却是管家之位。

    一个月前,君莫惜刚参加完学校的毕业典礼,就被老爸电话召唤到了莫家老宅,在那里,莫老太太轻松一句话就解决了她的衣食无忧。

    真是,她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该感谢老爸在老宅混得有头有脸呢,还是该感谢莫老太太根深蒂固的“虎父无犬子”的盲目自信?

    唉,她真不是当管家的料儿啊!

    虽然她从六岁就开始学习家政管理,可是她不感兴趣,所以,即便学个十几年,她仍是毫无长进。洗完衣服永远不熨,做的饭菜永远不够香,化的妆容永远吓死人,剪的头发永远像猫啃,理的财永远是亏损,算的账永远是糊涂,好好的家电落到她手中都会被用坏,更别提修房缮屋这样的大工程,她根本是一窍不通。

    当然,她并不是一无是处,只是她志不在此。若问她今生最大的梦想是什么,只有一条,离开莫家的势力范围,有多远走多远。

    可惜,天不遂人愿,她的翅膀还不够硬,目前暂时无法单飞。

    毕业前半年,她就开始网上网下求职,简历发出了上千份,回复却几乎没有。唉,求职难,没想到这么难,难于上青天。

    好吧,作为一名职场菜鸟,被人拒之门外纯属正常,她理解,非常理解。但,能否给菜鸟一个机会,它不锻炼,何日才能翱翔?

    似听到她的祈愿,上天果然给了她机会。

    只是,这个机会是不是太抬举她了?让她当莫家老宅的管家,世袭她老爸的职位?

    一想起来,她就心虚。可是,当时她到底中了什么邪,怎么就敢鬼使神差地签下《继承书》呢?难不成当真是上帝给她关上了求职的门,就顺手帮她打开了世袭的窗?

    懒懒地抬头望了望乌云罩顶的天,君莫惜叹了口气,无解。

    当雨珠一颗一颗落下来,她忙加快了脚步。夏天的天气果真是如同孩儿面啊,说哭就哭,眨眼的工夫,天地间就黑作一团,大雨倾盆而下,雨水打在脸上,生生地疼。

    当一道灯光打来,君莫惜看到前方有辆车,如蜗速前行。

    认出是老宅里的车牌号,她欣喜地跟上去,敲了敲车窗。

    车窗的贴膜暗幽幽的,看不清车中是何人。那人对她的敲打无动于衷,不但不停车,还故意将车轮驶进泥坑,激起的水花溅了她一身。

    低咒一声,君莫惜气恼地抬脚踹向车轮,完全忘了车轮仍在转动,结果脚下一个不稳,人就跌进了水坑,溅起更大的水花,落得满头满脸都是。

    一串畅快的笑声从车中传出,那么熟悉,又那么遥远,她心中一怔,待爬起想要确认,却见车子加速冲了出去。

    当她浑身滴着水站到老宅的屋檐下,她看到老爸撑着伞站在打开的车门旁。

    车中人不知在磨蹭什么,直到老爸的双肩快被雨水浇透,一具颀长挺拔的身子才从车内慢悠悠探出来,那人在伞下站定后并不急着进屋,而是气定神闲地欣赏了好一会儿雨景,这才迈着优雅的步子跨进大门。

    看到那个人的脸,君莫惜恨得牙痒痒。

    她捏着拳,正想悄无声息地退场,偏巧在这时,君一城,她的老爸,发现了她,见她呆立在雨中,眉头皱了皱,“小宝,下去换身衣服,立刻到客厅来!”

    抹了抹脸上四处奔流的水,君莫惜慢吞吞地绕到后门,走进更衣室,换上干衣,擦干头发,然后走到镜子前练习表情。

    镜子里的她,眼角眉梢尽是懒散,无论如何调整,她就是精神抖擞不起来。

    恶魔回来了啊,她该斗志昂扬才对,为什么她是如此兴味索然意兴阑珊?

    尚未进到大厅,就听到厅内传来老太太的笑声,一口一个“小与”,恨不得把全世界的好东西全呈到他面前。

    “小与,来,尝尝今天新摘的葡萄。”

    “小与,这是你最爱的绿豆糕。”

    “小与,冰镇桂花酸梅汤是解暑的,快喝一口。”

    “小与,奶奶真想你哦,你这孩子这么狠心,一去四年,一次也不回来,真是把奶奶想坏了。”

    莫向与斜靠在沙发背上,修长的手指懒懒地拨了拨额前遮挡了视线的几小绺湿发,声线沙哑而慵懒:“奶奶,我都二十一了,你能不能不要再当我是小孩子似的小与小与地叫。”

    满头银发一脸慈祥的老太太宠溺地戳戳他额头,“你呀,就算是六十一了,在奶奶眼里仍是我的小与。”

    君莫惜站在大厅入口,轻唤:“老夫人,少爷,晚餐准备好了。”

    闻声,莫向与回头,先前的慵懒霎时变得锋利。

    当然,恶魔变脸的速度是很快的,再一眨眼,他又恢复了先前的懒散,慢悠悠地扶起老太太道:“奶奶,我饿了,我们先吃饭。”

    “好好好,先吃饭,先吃饭。”

    君莫惜低着头,往门侧挪移两步,恭顺地敬候他们通行。

    当他的脚进入她的视线,她忍不住闭了闭眼。待重新睁眼,他的脚竟仍一动未动地滞留在视线里,她只得偏过脸,消极抵抗。

    迫人的压力扑面而来,她垂着头,直觉时间漫长无涯得仿似失去了尽头,而她的心则似吊在钟摆上,左摇右晃。

    终于,他迈动了脚,临走前,勾起食指轻佻地拨了拨她的嘴唇,而后若无其事地跟上老太太的步伐。

    君莫惜面无表情地紧随其后,盯着他的脚后跟,恨不得一脚踩上去狠狠地辗一辗。

    她绷着脸,动作僵硬地布菜,盛饭,然后静退一侧,眼观鼻,鼻观心。

    老太太一个劲儿将菜往乖孙碗里夹,“小与,那洋鬼子的地方,真没什么好吃的。来,你最爱的东坡肉、泡椒凤爪、香菇排骨、黄豆猪手……”

    莫向与夹了块东坡肉放进嘴,一边嚼一边点头,眯眼陶醉的模样逗得老太太又是笑又是心疼,“这次回来,就不要出去了,好好在家陪陪我这老太婆。”

    “奶奶,这次回来,除非你赶我走,否则我是赖也要赖下来的。”

    听了这话,君莫惜不由得抬头朝他扫了一眼,没想到这一眼正好被他逮到,只见他朝她勾勾嘴角,露出那副令她深恶痛绝的似笑非笑。

    君莫惜,你死定了。他明明没开口,她却似听到他这样说。

    啊啊啊,该死的,到底是谁谎报军情,到底是谁告诉她说,他要继续读研,三五年后才回来?

    说着笑着,没一会儿莫老太太就倦了,她撑着椅子站起来,“小与,奶奶累了,先去躺会儿,你吃完了好好休息,等倒好了时差,我们再聊。小宝,扶我上去。”

    “是。”

    君莫惜握住老太太伸来的手,扶着她上楼进了房间。

    服侍她躺下后,君莫惜恭敬地弯了弯腰,“请老夫人好好休息,小宝先下去了,如有需要,请老夫人随时按铃。”

    老夫人嚅了嚅唇,欲言又止,最后挥了挥手,叹了口气,“唉,下去吧。”

    走出去时,君莫惜深吸了口气,挺了挺脊梁。

    如果可以,她真不想下去面对那个家伙,唉,可惜,她的祷告从来不被上帝受理。

    一转身,她就撞进了一个人怀里。那么熟悉的怀抱,想要错认,几乎是不可能。

    “怎么,我一回来,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投怀送抱?”

    没有温度的嘲讽在头顶上空盘旋,君莫惜咬了咬牙,将全身的力量凝聚到手掌,用力推向他的胸膛。

    蚍蜉撼大树,自不量力,说的向来都是她。

    他纹丝不动,嘴角噙着一抹慵懒的笑,手上却用力勒紧她纤细的腰。

    “四年没见,你真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我消得人憔悴啊,瞧瞧这小腰,轻轻一折就断了,乖,好好听本少爷的话,本少爷会好好疼你。”

    说着,他勾起她下巴,挑逗地用唇擦过她的唇。

    挣脱不开的君莫惜咬牙切齿怒目圆睁,可惜,她的恼恨落进他的眼中,换来的只是他无尽的快意。

    “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捏着她下巴,他低垂着眼斟酌着什么,额前的刘海垂下来搭着鼻梁,嘴角往上弯起一抹若有似无似笑非笑的弧度,嗓音低哑而慵懒,透着邪魅的诱惑。

    这样的他,抗拒起来,实非易事,尤其是在她思念他思念了那么久之后。

    “怎么,你对我无话可说吗?唉,这么久了还是学不乖,也好,我很乐意教会你如何开口。”

    不等君莫惜有所表示,下一秒,她已被拦腰扛起,像一口麻袋被他甩上了肩。

    这么多年了,他这个“扛麻袋”的习惯,竟然一直没变。

    凭她以往的经验,她越是挣扎,他越是得意,如若对他千依百顺,他反而会很快失了兴趣。于是,君莫惜咬了咬唇,决定实行不叫不哭不闹的“三不政策”,任他扛着她上到楼顶,他的卧房。

    这一段路,似将她带回到了从前。她的尖叫,他的畅笑,曾经洒满了这里的每一个台阶。也曾经一度为了让他扛不起,她拼命吃拼命吃,吃得自己像吹起的汽球,圆滚滚肉嘟嘟,可是,他还是有本事将她轻而易举地扛上扛下。

    “扛你这头猪用的是技巧,不是蛮力,不想肥死,你就给我继续膨胀下去。”

    她当时不信邪,憋足了劲儿和他作对,结果吃到最后,她仍以一百三十斤的体重败在他的“技巧”之下。

    为此,他赐了个外号给她——猪脑。

    从小到大,和他斗智斗勇,她从未赢过。

    也许,她真长了颗猪脑,和他的恶魔脑相比,落后了一亿光年的距离。

     正文 第二章  恶魔变脸

    进入卧房,他像倒土豆一样将她倒在地上,然后坐向床沿,懒懒地抬脚拨弄,“来,叫一声我的名字,然后说‘我好想你’,让我满意了,我今天就放过你。”

    匍匐在地的君莫惜暗自咬牙,该死的,他当她是小狗吗?冲他“汪汪”叫两声,再摇摇尾巴乞乞怜?如果她做得出来,她就不会数十年如一日地受他迫害!啊,可是不照着他说的做,不知道他又会整出什么妖蛾子。这个恶魔,她太了解他了,她对他的了解全建立在她血泪斑斑的受虐史上,想忘,很难。

    窒人的安静让人感觉身体的每个毛孔都似闭合了般,他没有开灯,坐在黑暗中,异乎寻常的安静,就像一个暗夜破坏神,正在积蓄以静制动的力量。

    思索良久,君莫惜终于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姿态有如无骨的幽灵,轻飘飘,静悄悄,一点声响也不愿发出。他不说话,直勾勾看着她,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那光亮令她汗毛倒竖,浑身绷得死紧。

    突然地,他身子往后一仰,那种不管不顾的姿势好像身后是无底的悬崖,而他则义无反顾地奔赴。紧接着,她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整个人就被拉倒在了他身上。

    他很烫,身上的温度就像一座熔炉,大面积地灼伤她的肌肤。然后,在被灼伤过的地方,突然很神奇地松软卷曲,她仿佛成了一块奶油面包,开始在他胸口软软熔化。

    总是这样,远离时拼命抗拒他的靠近,一旦靠近,她却又心甘情愿地沉沦。

    有时候呵,真希望永远活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唯有避开光明,她才能不去想那些不敢碰触的现实。

    叹口气,君莫惜抬起下巴望向头顶上方的少爷,思忖着如何开口,且不至于将他激怒。

    他闭着眼,手臂圈着她,指尖在她腰际画着圈,麻麻酥酥痒痒,似有蚂蚁成群结队而来最后形成万蚁挠心的酷刑。

    在她快忍耐不住想要挥开他时,他的声音再度响起,以一种没睡醒的朦胧腔调低低地命令:“说。”

    不安地蠕动一下,君莫惜终于决定向恶势力投降。

    反正说一下又不会死,如果能全身而退,让她说一千一万遍都可以。

    “向与”,记忆中似乎有段极其短暂的时光,每当她甜腻腻地晃着他胳膊叫出这两字,他就像被点了穴般软化成一块可以绕指的泥,也许,她故伎重施后,他可以变回到从前的有求必应。

    清清喉咙,君莫惜轻轻吐出他的名儿:“向与。”

    莫向与“嗯”一声,尾音带着松弛的倦意,好像是在睡梦中发出的呜哝之语。

    君莫惜偷偷抬眼,屏息凝神观察着他的呼吸和心跳,祈祷他快快入睡。

    “还有呢?”良久之后,不满的鼻音突地响起。

    “哦,”她忙补道,“我、我好想你。”

    “嗯?这么不情不愿?”指尖在腰际掐了一下,小示薄惩。

    “我好想你。”唔,这次的回答勉强算是流畅又肯定。

    “再来。”

    “向与,我好想你!”咬牙。

    “嗯。”我也是。

    感觉到他的肌肉越来越放松,他的呼吸越来越有节奏,她试探性地动了动,想要从他身上爬开。

    结果,她一动,他立刻又采取了行动。

    她被迅捷地掀翻,脸朝下背朝上,姿势怪异地趴在他身侧。

    那一瞬,君莫惜想到了捕食的青蛙。当然,属青蛙的人并不是她,她只是一只笨飞虫,只要她捺不住性子稍微一动,就能引得他伸出尖而细的舌头将她卷裹入腹。他,是她的天敌。

    她认命地咬牙,快速将脸从被褥里翻出,然后,她看到了屋顶上方的玻璃穹顶。

    曾经,他们一起透过那方穹顶寻找大熊小熊仙后座,还为了谁先背会北斗七星的名字而大打出手。

    但,现在,没有星星。玻璃穹顶外电闪雷鸣,倾盆大雨泼倒而下,置身其下,仿佛置身受罚的炼狱。

    “下去!”

    变脸的恶魔冷冷地开口,头枕着双臂,喷火的眸子似欲将黑暗化为灰烬。

    该死的,久别重逢,她不但没有一丁点相见恨晚的表露,甚至还这么迫不及待想要离开他的碰触?!看来,他给她的太平日子太久了,久得让她完全忘了他有多么痛恨别人的敷衍和应付。

    君莫惜求之不得地立刻翻身下床,站到离门口最近的位置,低头,握拳,深呼吸,强扮乖顺状。

    臭家伙,总是这样,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反复无常。哼,就算她是小狗,她也是只有尊严的狗,她以为她多稀罕赖在他这破床上!如果不是他“请”她来,打死她她也不愿和他再有牵扯!猪猪猪!

    “拿瓶酒上来,三分钟。”

    他低下眼去,薄唇嘲讽地一掀,发出新的指示。

    三分钟?!

    单是从这里爬下去进到地窖至少都要五分钟,开玩笑!

    可他的表情完全不像开玩笑,她在腹诽的同时,飞快拉开门冲了出去。

    一口气从五层跑到一层,在看到时钟的刹那,君莫惜才发现她之前的神经绷得有多紧。

    不过,现在她终于可以放松了,因为,她下班了——

    别对她说什么管家女佣要二十四小时当班值守,至少对她来说,这一条不适用。哼,她一周只工作五天,一天只工作八小时,超过一分钟,她都不干。这是当初她签下《继承书》时的唯一要求,嘿嘿,看她多明智多聪明多未雨绸缪,超赞。

    得意洋洋感觉小胜一回的君莫惜一扫先前的窒闷,心情甚好地哼着小曲踱进厨房。

    “阿灿,帮我把这瓶Bordeaux红酒给少爷送上去好不好?我有急事先走一步,酒放在这儿,你上去后,敲敲门,然后把托盘放在门口,千万千万不要进门,大恩不言谢,拜拜。”

    完全不给阿灿开口说话的机会,一交代完,君莫惜就撑着伞钻进了雨幕。

    通常,从老宅后门出来,走五百米,穿过一排防风林,她就能看到自家的灯光。

    可是,今天,没有。

    只要那恶魔出现,老爸就会守在老宅通宵值守,而老妈就会忘了开灯。

    唉,她早该习惯才是,可是,有时候,习惯的养成并非易事。

    推开院门,打开院里所有的灯,君莫惜扬声叫:“妈,我回来了。”

    过了三五秒,屋里传出一个怔忡的声音:“小宝?”

    “是。”一边甩着伞上的水,一边用脚踢开门。

    黑暗中,一个坐着的人影略显慌乱地站起,手在脸上快速抹了一下,嗓音微哑:“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唉,君莫惜丢下伞,走过去搂住人影的腰身,撒娇地摇晃,“妈,我今天好想你哦,一天没见,我就整整念了你三秋呢。妈,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好爱你超爱你狠狠地爱你咯,哦,我亲爱的妈咪小心肝儿,来,让小宝亲一口。”

    人影“扑哧”笑出声,扬起手轻敲她的头,“鬼丫头,今天吃错药了吗,一回来就对老妈灌迷汤,是不是又在老宅闯祸了?”

    “我才没有,今天事事顺利万事大吉,我只是想抱抱妈妈,这样也有罪吗?妈,我们明天去郊游好不好?带上帐蓬,去露营,痛痛快快玩一天,好不好?”

    人影摇摇头,“小宝,你忘了,我们说好明天一起去给太太上坟的。去,把灯打开,帮妈妈掰一个蒜头,妈妈去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罗非鱼。”

    灯亮时,君莫惜看到妈妈走向厨房的背影,妈妈的手在脸上擦着什么,从来不让她看见。

    妈妈真是个美人儿呢,就连背影也如此窈窕雅致清秀隽永。可是,有什么用,即便是有佳人在侧,还是会有男人不知足。

     正文 第三章  记忆如星

    位于市郊的莫家老宅,占地极为广阔,连绵不绝的绿色延伸开去,让人极目远望也望不到边。在极为葱茏的绿意中央,坐落的那幢西式古堡风格的建筑,便是莫家主人的住所。而在莫家老宅的后山,有一处风景极为秀丽的风水宝地,那里,安葬着莫向与的母亲。

    二十一年前的七月初五,莫向与来到这个世界。他的到来,对莫家而言,既是喜剧,又是悲剧。喜的是,因为他,莫家添了麟儿。悲的是,也因为他,莫家痛失了女主人。

    同样在那一天,君莫惜的妈妈,莫家女主人的闺中密友,夏莲,在伤痛欲绝中早产生下了君莫惜。

    呵,因为他,她竟连自己的出生日期都无法选择,因为他,她不得不与他同年同月同日生。

    不但如此,就连她的名字,君莫惜,也是他给取的。

    原本她叫君家宝,多好的名字啊,响亮清脆琅琅上口,可偏偏他个大少爷在六岁的时候学了一句诗“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硬生生自作主张帮她改了名。

    多年后,他居高临下地指着她的脑门说:“当年给你改名果然是有先见之明,对于你这头猪,我确实该劝君莫要珍惜疼惜怜惜爱惜,因为,你不配!”

    呸呸呸,配不配,你说了又不算。

    “繁星,我和小宝来看你了。”

    拉回思绪,君莫惜看向墓碑上的照片。

    照片中的丁繁星,明媚大方,灿烂如星,她去世的时候才二十五岁,和现在的君莫惜相比也不过才年长了四岁,那么美丽的年华,却如流星一般短暂,当真是红颜薄命。

    惋惜地慨叹,君莫惜将怀中的一束小白花放在墓碑前。

    看似貌不惊人的小白花,却有一个神秘动人的名字——所罗门的封印。

    “它的花语是‘痊愈’。”

    莫向与曾经躺在碑前的草坪上,嘴里叼着根花茎,眯着眼这样告诉她。

    当时,她一脸崇拜,“你连这都知道?”

    他睨她一眼,懒洋洋地答:“我又不是猪。”

    那天,阳光就像丁繁星嘴角的笑一般灿烂,而她却被气得七窍生烟。

    她还记得,她一怒之下就骑到了他身上,拳头劈头盖脸地砸下去,可是,他不但毫发无伤,甚至还抢去了她的初吻。

    那是怎样的一个吻呵,唇齿交接的刹那,她的头发出“嗡”的一声轰鸣,然后心紧紧地就被攥成了一团,那一刻大脑完全失去了运作,整个人傻傻地就像木偶一般任他胡作非为。

    当他的嘴唇离开,她被攥得紧紧的心,就像被攥成了一朵含苞的花,“噗”一声就迎来了春天的怒放,那么欢欣,那么……

    可是,可是,那个可恶的家伙,得了便宜也没一句好话,不但似笑非笑地嘲笑她的满面羞红,还发出一句嫌恶的感叹:“果然,亲你跟亲一头猪差不多。”

    啊,她当场发火,一脚将他踹了出去。

    愤怒之下的她脚力惊人,他顺着草坪滚下去,坠入了星星湖。

    听到“扑通”一声响,她才开始后怕。

    跑到湖边等了几分钟也没见他从水里冒出来,她立刻慌了,一边哭着往老宅跑,一边大声喊“救命”。

    宅里人全体出动,打捞了一个晚上,也没捞到他的“尸体”。

    她一直哭一直哭,固执地守在湖边,任谁劝都不离开。

    直到第二天上午,当她仍傻兮兮地撑着船在湖边打捞时,他个大少爷却不知何时坐在了湖边的歪脖老柳树上。

    迎上她错愕的表情,他拧着眉问:“猪仙,你在划船减肥吗?”

    啊啊啊,盛怒中的她立刻向他冲去,可惜,她划的船不但没有将他从老柳树上撞下来,反而船体倾倒害得她跌落水中,不会游泳的她在水中挣扎了好一会儿,他才慢吞吞跳下水救美。

    醒来后,她极度委屈,捶着他哭得眼泪鼻涕一把抓,“呜,你故意害我喝水,故意不早点下水救我!”

    而他却抹了抹唇,冲她邪魅一笑,“救早了,我找谁练人工呼吸去?”

    啊啊啊,气死她了!

    当时气得差点爆炸,可现在回想起来,嘴角却抑不住疯长的笑。

    那时候,即便是生气,也是快乐的啊。

    走到草坪的尽头,君莫惜望向崖底的星星湖。

    湖面上荡漾的星星点点的波光仿佛闪烁的明星,而她和他之间的回忆竟似比明星还要多。

    “少爷,您来了。”

    听到身后的声音,君莫惜缓缓回头,对上他凉凉的注视,她下意识就想低头,微微倾了倾身,朝他施了个标准的管家之礼。

    他的目光没有温度地扫过她,抿着唇转身,将大捧的小白花围绕在碑前,跪拜三下,直立起身。

    唉,有些记忆,一旦拥有,就再难忘记。有些事情,无论对错,都足以令人记恨一辈子。自从四年前她选择了拒绝,他们之间就沟壑丛生,再难跨越。呵,如果可以不拒绝,那该有多好,他当她一点挣扎也没有吗?

    她也不愿意她也不想啊,可是,有什么办法。在无知的情况下,犯任何错误都可以被原谅,可是一旦知情,就不该错上加错一错再错。她必须纠正错误返回正道,无论她心里长出多么可怕的渴望恶魔,那也都是她一个人的事,与他无关。

    有人说,这世上自有另一种情感比爱情更牢不可破,也许从现在开始,她可以试着努力和他培养新的情感。

    “小宝——”

    他在那头和妈妈说着什么,恭敬有礼的样子就似一名修养良好的绅士。一直以来,他极佳的风度都只保持给除她之外的人看,所以,他的恶劣,任她说破嘴皮也无人肯信,说多了,反而给自己落了个“造谣中伤”的骂名,真是可恶!

    走近时,妈妈说:“小宝,你一会儿随少爷去一趟老宅,帮妈妈把礼物拿回来。这儿风大,我先回去了,你们几年没见,好好聊聊。”

    “娘慢走。”

    莫向与朝夏莲鞠了鞠躬,目送她离开后,转身面向君莫惜。

    此时,他的唇角向上勾起一个若有似无似笑非笑的弧度,眼中满是嘲讽,“小宝,周末还要占用您宝贵的私人时间到老宅走一趟,我深表歉意。”

    哼,经过几年磨练,她君莫惜的嘴上功夫虽然谈不上日新月异,但好歹也是与时俱进。

    “既然少爷如此客气,那,为免少爷歉意过重,小宝今天就不过去了。少爷的心意,我们心领。”

    “也好,”莫向与温文有礼地点头,“改日我再登门拜访。”

    见他如此干脆利落地转身欲走,君莫惜突然有了很不祥的预感。

    果然,没走两步,他似想起什么般抚着额头道:“哦,有件事我差点忘了。君管家,你的朋友,叫什么灿的,我把她辞了,麻烦你想办法另找厨师补上。”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这家伙哪可能如此轻易就放过她。他的经典招术之一,就是“指桑制槐”,专找她亲近的人下手,一下一个准,次次不落空。偏偏她又是一个交友遍天下的人,最见不得朋友因为自己受累,所以,不受制于他,还能受制于谁,谁让他大少爷蛮不讲理有理说不清。

    憋着气,她怒瞪着他,咬牙切齿,“你想怎样?”

    “你是在和我说话吗?”莫向与懒懒地掏了掏耳朵,慢条斯理地答,“我很好说话的,看在她是你老同学的分上,我很手下留情,只是关照了几个厨师界的朋友,暂时,让她无法在厨师界立足而已,至于以后嘛……”

    说着,他抬起眼帘,含笑地望向她,隐而不语。

    如果君莫惜到现在还不明白他的意思,那她之前十几年的受虐史就真是白受了!

    即使气得快爆掉,君莫惜仍强挤出了一抹笑,一抹很狗腿的谄媚得令她自己都有点恶心的笑,“呵呵,少爷,我马上回老宅给你挑一瓶年头最久远口感最醇正的顶尖红酒,以弥补我昨晚擅自离岗的过失。”

    “唔。”莫向与满意地点点头,眯眼望向老宅的方向,“从这里跑过去,大概要十五分钟。这样好了,我给你二十分钟,一会儿见。”

    又来了,老爱在数字上打马虎眼儿,她曾被他骗过那么多回,他以为她真笨得不长记性。乍一听多了五分钟,若是没反应过来大概还会以为他良心大发现,待稍后吃了亏,才明白这家伙总是爱以单程的时间来混淆双程。幸好,她已被他磨练出来,对他的善,她早就不抱任何希望。

    “怎么,还不快跑,计时开始。”

    话音未落,君莫惜已撒开脚丫冲下了山,身后传来恶魔畅快的笑声,她却连回头瞪他一眼的时间都没有。

     正文 第四章  游湖出事

    站在山坡上的莫向与望着连绵不绝铺展在眼前的绿色以及绿色与绿色之间拎着裙摆跑得如过眼云烟的身影,嘴角的笑意不断加深。

    希望这个笨蛋回来的时候能变聪明一点,叫她跑她就跑,竟连停在山坡下的自行车都不去骑。

    唉,莫怪他爱欺负她,实在是她很好欺负,她那副明明生气却拼命忍耐的样子,实在是,百看不厌。

    待君莫惜拎着一瓶酒从老宅冲出来,时间已过去了十五分钟。好在最后关头,她瞅到了园丁用的小电车,立刻跳上去以最快的速度飙了出去。

    到达湖边的时候,正正好二十分钟。

    莫大少爷懒懒地朝她勾勾手指,她忙低眉顺目恭恭敬敬地双手捧瓶伸到他面前。

    俯身时,闻到她发颈间熏蒸的薄汗味,一丝愠怒就不可抑制地蹿上了心头。

    这个笨蛋,为了不相干的人,总是心甘情愿自我牺牲,待轮到要为他做点什么事,却又老是不甘不愿一脸闪躲,不平衡,很不平衡。她仍想和他划清界线?呵,岂是那么容易,他这次回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她,除非他放手,她别想逃出他的手掌心。

    垂着眼,莫向与又朝她勾勾手指。

    君莫惜迟疑了一下才上前,躬身问:“少爷,您还有何吩咐?”

    他转转瓶颈,微笑,“这酒是好酒,可惜,我不喜欢。”

    言毕,他手一扬,酒瓶就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咚”一声坠入了星星湖。

    “你!”扑救不及的君莫惜立刻条件反射地跳下水。

    败家子啊,这瓶酒可是花了五千八百美元拍卖来的,他个大少爷说扔就扔连个招呼也不打,不喜欢就不要喝嘛,又没人能强迫得了他,败家,败家!

    君莫惜一边闭气寻瓶,一边恨恨咒骂。

    当她举着酒瓶浮出水面,面对她的,是莫向与似笑非笑的眼神。

    他就那样看着她,分不清是喜是怒,君莫惜僵着手臂举着酒瓶,抬高也不是,落下也不是。

    当他朝她伸出手,她下意识就将酒瓶递了过去,紧接着,她就发现,她犯了个大错误。

    因为,那个恶魔,竟然再度将它扔了出去,这一次,它远远地落进了湖心,远得几乎听不到落水时发出的“咚”声。

    在她怒瞪他时,他蹲下身,用手撩起一捧水,任水顺着指尖缓缓滴到她脸上,“几年没见,你泳技见长啊,既然你这么爱玩水,那就去把酒瓶找回来,十分钟够不够?唔,瞧你这表情,似乎不太够?那,看在我们多年交情的分上,就给你半小时好了。快去,晚一分钟,那个什么灿就永远无法在厨师界留名,计时开始。”

    君莫惜缓缓抹去脸上的水,皮笑肉不笑,“请少爷放心,不把酒瓶捞上来我决不上岸。”

    说完,她一扭身,像一条美人鱼滑入水中。

    美人鱼在水中时潜时浮,湖心深处水草蔓生淤泥深厚,想要从中找出酒瓶,并非易事。

    莫向与抿着唇站在湖边,身若雕塑,一动不动。

    离她最后一次浮出水面,已过去了三分钟,她到底在水底磨蹭什么!

    一——二——三……

    又一分钟过去之后,莫向于低咒一声,踢掉鞋甩掉外套,跳下了水。

    他划着手臂快速向湖心靠近,那里水面平静,连个细微的涟漪也没有,他一头扎进水,拨拉着水草,寻找那个令他恼恨的身影。

    死心眼儿的笨蛋,从小到大都不愿服输,吃再多的亏也不向他低头,稍微对他示点弱服点软有那么难?她要是敢为了一个破酒瓶子出什么差错,他绝不饶她!

    可是,可是最后,他连酒瓶都找到了,就是没找到她。

    他开始以湖心为圆心,一圈圈往外扩大搜寻范围,可是,十分钟,二十分钟,半小时,一小时过去了,除了找到她的一只鞋,什么也没发现。

    浮在水中,望着开阔无澜的水面,莫向与一掌拍下去,溅起的水花落了一头一脸,他却浑不在意,张望一番后再次扎进水,继续搜寻。

    当他的头再次出现在湖心,一块石片如离弦之箭从岸边飞了出去,在湖面激起七八个水花后,沉入他身侧的湖水。

    “瘦皮猴儿,你在游泳练腹肌吗?”

    岸边传来的熟悉女声,语气讥诮引人恼恨,可是同时,却又如同天籁。

    一身干爽,潜回老宅换了衣服又折返回来的君莫惜一边玩着水漂,一边得意地看向那个老是欺负他的恶魔。吼吼,这一次终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爽啊,大爽!啊,什么叫关心则乱,她终于知道了,原来就是他刚才那副张皇失措的样儿,哈哈,看来他还是挺关心她的嘛,爽,爽!

    远远地,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开始划水往回游,速度越来越慢越来越慢,到岸时,他似耗尽了所有力气,两臂几次用力都没能撑上岸,最后一次尝试未果后,他身子往后一仰,人就沉了下去,水面咕嘟咕嘟冒出一串水泡。

    原本还打算等他上岸后好好嘲弄他一番的君莫惜再也没了好心情,她看着水面愣了两三秒,不敢相信地伸出手在水中抓了两下,什么也没抓住后,这才慌张地跳下水,手忙脚乱地把他托起来推上了岸。

    他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浓密黝黑的头发如海藻般贴在颊上,显得脸色越发苍白。

    “喂,向与,你醒醒,你别吓我!”

    拍着他的脸,君莫惜的心跳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

    从小,他身子骨就弱,三天两头打针吃药,抵抗力又极差,一丁点儿的风吹到他身上都可能引起他长达十天半月的伤风感冒,有好几次差点就从鬼门关拉不回来。后来经过名医的精心调养,他的身体虽然大有改善,可像这样在凉水中泡一两个钟头,还是很有可能发生意外。她怎么能忘怎么能忘,当年他虽害她划船捞他捞了一宵,可之后他也发烧烧了三天三夜,他又哪里占到她什么便宜。那一次,差一点点,他就再也醒不过来,她怎么能忘,怎么能忘!猪,君莫惜,你果然是猪!猪!猪!猪!

    拍完他的脸,君莫惜气得扬手给了自己一耳光,力道之大,脸瞬间就肿了起来。

    她立刻将之前学过的急救措施逐一运用到他身上,做完人工呼吸后,他终于忽闪着睫毛,睁开了眼。

    看到他重新“活”过来,君莫惜软软跪坐在他身边,眼泪如瀑布,一泻三千尺。

    “笨蛋,我才该为我失去的人工呼吸而掉泪,你哭什么?”

    他定定地看着她,眼睛就像浸了黑宝石的一汪清水,水面泛起一层层莹润的柔波。

    谁关心谁,谁在意谁,在这场落水之争中,他们都瞧得清清楚楚。可是,越是清楚,她越是难受,眼泪擦了还有,擦了还有,怎么止都止不住。

    “笨蛋,我还没死,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她一掌拍过去,打掉他前来拭泪的手,然后粗鲁地抓起他的手臂搭上她的肩头,把他弄上小电车,快速向老宅驶去。

     正文 第五章  你属于我

    病中的莫向与,眼睛总是特别黑特别亮特别润特别无辜,即使什么话也不说,只需轻轻扬一扬眼帘忽闪一下长长的睫毛,就能让君莫惜的心软成一块棉花糖。

    她还记得,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当她和小泥鳅在花园里玩得热火朝天笑语喧天时,她一个不经意的抬头,就看到了站在高高楼顶塔尖的他。他贴着窗户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像是羡慕又像是不屑。视线交接后,他垂下眼又旋即扬起,淡漠地扫她一眼后从窗户边撤离。从此,有很长一段时间,每当经过他窗下,她总会下意识抬头,仰望,寻找。

    呵呵,她曾经一度幻想他是被囚禁在塔尖的王子,而她则是身驾白马前去拯救他的公主。当然,后来,她才知道,该被拯救的人,应该是她自己。

    “疼吗?”

    他懒洋洋地倚在床头,眼睛水汪汪的,望向她的眼神说不出的温柔。

    在这样的温柔注视下,君莫惜很没骨气地就卸了心防,像只小绵羊般乖巧地点了点头。

    结果呢,下一秒,他的手伸过来,照着她脸上的红肿狠狠地就捏了一把,突如其来的一捏立刻让她疼得龇牙咧嘴,而那个罪魁祸首却像没事人儿般收回手,懒懒地拨了拨额前的刘海,慢悠悠地说:“我记得我很早以前就警告过你,你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属于我,这世上谁也没有资格动你,你倒好,总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你说,我是不是该狠狠地惩罚你?”

    君莫惜捂着脸,心酸得难以言表,在眼泪滚出来之前,忙转过身。他说的话,她句句都记得,甜蜜的,嚣张的,霸道的,恶狠狠的,每一句都不舍得忘。可是,有什么用呢,记得是一回事,不能响应又是另一回事。

    “过来,躺上去!”

    用力扳过她的肩,将她按倒在床上,看到她闭着眼咬着唇流泪不止的样儿,他的心不可控制地抽了一下。

    “爱哭鬼,你真当自己脑袋长草了吗,这么多眼泪,把头发都浇湿了?”

    骂归骂,手上却不自觉地减轻了力道,可是看到她倔强地想侧过身子避开他的碰触,他又恼了起来。

    每次和她在一起,他的心情就像坐过山车般忽高忽低无法自主,他也想温柔待她啊,可是她总是有本事将他的温柔搅得荡然无存。

    “躺平了!”

    对她,只有恶声恶气,再加上威胁和恐吓,她才会乖乖听话。真不知道她到底是怕他,还是不怕他,怨念。

    “这样才乖。”

    掰开她捂在肿脸上的手,他将自己额上的冰袋挪到了她的脸上。

    这个笨蛋,不但对他狠心,连对自己,她都这么狠。肿这么高,她到底用了多大的力,到底有多疼?

    呵,她在紧张吗?睫毛颤个不停,连眼泪都被颤得止住了,看来,他对她还是有一定的影响力。

    意识到这一点,莫向与的嘴角开始上扬,体内的恶魔因子又蠢蠢欲动,咳,不逗她一下,生活着实枯燥乏味。

    于是,他凑近她,用手指拨拨她乱颤的睫毛,笑,“短睫毛,你紧张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温热的呼吸喷在她脸上,引得脸颊一阵阵发痒。她捏着手指没有吭声,可是吞咽口水的声音,还是取悦了他。

    他轻笑着拿凉凉的指尖划过她的鼻翼,落在上面轻点,“一,二,三,短睫毛,你脸上有五颗蚊子屎,你是茅坑吗,怎么这么爱招蚊子?”

    君莫惜“啪”一声挥开他的手,捂着鼻子就坐了起来,气急败坏,“你才是茅坑,你懂什么,这是天使之吻!”

    “哦。”他一脸恍悟地点头,懒懒地向后靠着床背,眸中笑意闪动,“宝贝,我可不记得我有吻过你那里。如果要长天使之吻,不是该长这里?”

    说着,他的手指爬上她的嘴唇,轻点,“应该长这里,长这里,长这里,长这里……”

    “啪”一声,君莫惜再次挥开他的手,握拳低吼:“你哪里配当天使,你这头欠扁的恶魔!”

    “啧,这样就怒了?去,放水洗澡,自己降温。”

    抬起一脚,往她娇臀上一踢,就把她踹下了床。

    看到她不驯的眼神,莫向与笑意更盛,“怎么,难不成你想让我这恶魔亲自帮你脱衣亲自帮你降温?我数到一,你……”

    接下来,他的话全被她关在了浴室门外。

    天杀的,好想扁人,好想扁人啊!

    君莫惜将自己浸在浴缸中,怒火焚身。

    他哪里像生病的样子,有病的人根本就是她才对。

    她有病,才会想要和他和平相处。

    她有病,才会以为病中的他令人心疼。

    她有病,才会签下那该死的《继承书》。

    啊啊啊,都怪“继承书”上的条件太优厚,所以她才头脑发热一时糊涂。

    “继承书”上说,试用期一年,一年中若是有任何一方不愿意继续,都可以提前一个月向对方提出书面声明,声明后,无须得到另一方的任何口头或书面同意,“继承书”即可失效。

    试用期间,月薪一万二,年底双薪,逢节假日有红包,按国家标准上四险一金,另有每季度旅游基金一万二,每月置装费三千,包食宿,其他未尽事宜,双方随时可以友好协商。

    看,这么好的条件,对一个刚出校门的社会菜菜鸟来说,真是太太太具有诱惑了。

    她从小就知道,在老宅当佣人的待遇相当于在别的公司当白领银领甚至是金领,只是没想到连管家的试用期工资都这么高,这也就难怪她能从小就上贵族幼儿园贵族小学贵族中学,如果不是她在四年前坚决拒绝和那恶魔出国上那个什么鬼贵族大学,估计她都会一路贵族下来。呵,以前读小说,经常会看到“小姐的身子丫环的命”,也许她比较好运,属于“丫环的出身小姐的命”,谁让她有个顶着“世袭管家”头衔的老爸呢。

    君家自曾爷爷那一辈开始在莫家当管家,传到她这一代是第四代。虽然她不明白在这么一个现代社会,为什么她的爷爷和爸爸仍愿“世袭”管家这种职位,但对她来说,她图的就是这一年的试用期。别说她没出息,她就等着随随便便混完这一年,然后携带那十六个一万二和十二个三千元远走高飞。有了巨款在手,她要翻身当主人,离那恶魔越远越好,去到一个全新的地方过一种全新的生活。所以,君家宝,为了将来永久的光辉岁月,你就继续暂时忍耐吧!你要记着,卧薪尝胆的人,是不可能有好日子过的,所以,君家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从浴室出来时,他已睡了,睡着的样子,童叟无欺的无害。

    壁灯的晕黄灯光投下来,在他脸上形成一层柔润的薄膜,长长的睫毛在眼下留下一排小栅栏似的暗影,浓密的头发胡乱地覆在额前搭在耳鬓,使他看起来相当的具有欺骗性。

    这家伙,她再也不要相信他的表相!长个长睫毛有什么了不起,自己得了长毛症,竟然还怪别人睫毛短!她哪里短了,明明量下来每根也有一点几厘米!讨厌的家伙,连眼睫毛的长短都要说三道四!

    越想越气,君莫惜忍不住伸出手。哼,待揪下一根来量量,看看到底是谁短!

    哪知手指刚触到他,她立刻就被烫得缩了回来。

    接下来,什么睫毛什么上当什么欺骗全都不记得了,满脑子剩下的都是“他在发烧”。

    手脚麻利地帮他调整好睡姿,君莫惜快速拿冰袋覆到他额上。

    他轻皱着眉头,不悦于她的打扰,但在感觉到她要撤离时,他却又欺近来,似八爪鱼般缠上她的腰身,拖着她向后仰倒,紧接着,她就变成了他的抱枕娃娃。

    他搂着她,寻找到一个最佳的睡眠姿势,满足地发出一声小猫似的呜鸣,而后就再也不管她的死活,沉沉睡去。

    浑身僵硬被压去大半个身子的君莫惜试图轻手轻脚地脱离他的钳制,无奈他总是得寸进尺,她退一寸他进一寸,她缩一尺他进一尺,躲无可躲撤无可撤后,君莫惜不得不承认,她也怀念这样的拥抱,怀念了好久好久。

    趁着他睡得不省人事,就让她贪恋这一刻的亲密。

    回抱着他,将脸贴在他滚烫的胸口,听他有力的心跳。

    扑通,扑通,平稳而有节奏,就像,一首催眠曲。

     正文 第六章  绝不放手

    眯眼看到玻璃穹顶上方闪烁的明星时,她的意识仍混沌不明,待翻个身想推开身上的重物,未果,她才复又睁眼,结果这一睁,人立刻就清醒了大半。

    她,她真是睡得人事不省啊,竟然和他肢体交缠得……不忍睹目!

    受惊之下的君莫惜再也顾不得会否吵醒他,只求以最快的速度逃离罪恶的温床,手忙脚乱的下场就是在她跳下床的同时,也将那条八爪鱼拖拽了下去。

    经过一番手脚并用的胡抓乱踹后,八爪鱼终于松开缠绕她的四肢,一脸迷蒙地睁开眼。

    “怎么了?”睡意浓重的嗓音,真是见鬼的无辜、可爱。

    君莫惜胡乱整理着衣衫,虽然明知刚才两人并没发生真实的肌肤之亲,可是一想到某些旖旎的画面,她的手指仍止不住轻颤。

    该死的!有些错误,犯过一次已足够,再也不能有第二次!

    “过来!”

    跌在地上的莫向与席地而坐,朝她伸出手。

    可她却似受惊的小鸟,慌乱地后退,恨不得退避三舍,再也不要触摸他的指尖。

    他固执地抬着手,脸色在晦暗不明的光线中显得格外阴郁。

    她同样固执,脚尖在地毡上悄无声息地挪移,一厘米一厘米,一寸一寸,向后,退。

    “我知道,第一次,是我莽撞弄疼了你,不过,现在的我,经验已足够丰富,绝对绝对能取悦你,你要不要试试?”

    他的声音如同往常一样慢条斯理,可是那满不在乎没有温度的露骨语言,还是让君莫惜失去理智歇斯底里地捂着耳朵叫起来:“住口!住口!住口!住口!住口!”

    再也不要记得,再也不要记得!她那么辛苦那么努力想要忘掉,为什么他如此轻易就说出口?

    看她弯下腰蹲在地上蜷成一坨虾米,好似体内藏着无尽的沉重得让她难以承受的痛苦,呵,和他在一起的事,有那么难以启齿那么想要抹杀吗?

    “真是翻脸不认账啊,君莫惜,当初我们两情相悦男欢女爱,我可是清楚地记得每一个细节,那么青涩的你,虽然笨笨的,可是现在想来,却是回味无穷,君莫惜……”

    “住口!住口!住口!住口!住口!”

    她不要再听,不要再听!再听下去,她会死的,为什么,心像被凌迟了般,那么痛,那么痛。她以为,她已忘得差不多了,她以为那件事再也不会影响她了,可是到了现在才知道,她终究忘不掉啊。她倒宁愿当初是遭了他的强迫,这样一来或许她就可以不这样痛。满心欢喜心甘情愿地将身心交付,为什么老天爷却给她开那样晴天霹雳的玩笑?她如此辛苦地一人承担,如此努力地想要重新开始,为什么他却不放过她?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要受这种惩罚?恨,好恨!

    而他,从来都爱和她对着干。她不想听,他偏要说,并且专拣毒辣的语言,务必刺得她体无完肤,才能叫她铭刻不忘。无论采用什么方式,只要能让她记着她属于他,他不介意给她创造痛苦的回忆。快乐是轻飘飘的,很容易就令人失忆,而痛苦却是沉甸甸的,想不刻骨铭心都不容易。

    可是,看她那么难过,他却丝毫没有得逞的快乐。

    他是越来越贪心了,单纯只是要她记住他已无法让他感到满足,他想要的,很多,越来越多。

    比如,不想看到她哭,只想看到她笑,无忧无虑没心没肺地笑。

    可是,她不,她是那么固执,那么死心眼儿,那么不甘示弱,那么想要和他撇清,那么令他恨得牙痒痒,偏偏也令他想忘忘不了想抛抛不掉。

    纠缠,向来是剪不断,理还乱,他想让她记住的同时,何尝不是让自己也记住,他给她增加痛苦的时候,他又何尝不觉得痛苦?

    天杀的!四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使得素来任他欲所欲为的人儿一下子将他推到了千里之外?

    抿着唇,莫向与看着那个受他折磨也同样折磨着他的人儿,终是抵不过心底的那寸温柔,将她揽进了怀。

    身体接触的刹那,君莫惜立刻爆发,奋力挣扎,拳打脚踢,可是,即使他病着,他的力量还是远远胜于她,他牢牢扣着她的腰,强硬地将她逼压在胸口,任她怎么用力也逃不开他的势力范围。

    “乖,乖,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紧紧搂着她,莫向与开始学习笨拙地安抚。

    只是,他的话,换来的却是君莫惜泄愤的噬咬。既然离不开他的怀抱,只好狠狠咬他的肩头,积压在胸口的是撕裂般的痛,那么那么痛,为什么,她要独自承受这种痛?枉费她一片苦心,他却和她无法心有灵犀,那么轻易就说出她根本不敢碰触的禁忌,凭什么凭什么他要这么做?既然不能对他说,只好狠狠地咬,让他陪她,一起痛一起痛。

    她咬得那么用力,莫向与感觉自己的肩头似要被活生生咬下来,先是剧痛,痛到极致,那块肉似死去般失去了知觉。

    当腥甜的血流入君莫惜的口腔,她才愣愣地松齿,舌头在口腔打个转儿后,她缓缓离开他的肩头,盯着他肩部晕染开来的一抹殷红,视线却似穿透了他的身体落到了不知名的时空。

    她这副模样是他从没见过的,表情茫然空洞,像是迷路了不知该往哪里去,又像是绝望得想要化作一缕轻烟飘散在风中,苍白清瘦的小脸,漆黑如墨的眼珠,木偶一般,了无生气。

    不安似一滴水珠,在心湖激起一圈圈往外不断扩大的波纹。

    “小惜?”

    莫向与低唤一声,握着她的双肩望进她的眼睛,可是很快他就心慌地发现,在她的眼中,竟然没有他自己。

    也许,早在四年前,他就在她眼中失去了一席之地。

    不少人说,一旦一个男人得到了一个女人的身体,他就会对她失了兴趣。可对他来说,恰恰相反。他的版本是,她一得到他的身体,就将他推拒到了她的世界之外,将他从幸福彩云之巅推落进了黑暗的沼泽腹地。曾经痛彻心扉的失去之痛早被他隐藏在了皮肤之下,可现在,它却似复活的火山岩浆,在心底汹涌澎湃。

    “小惜。”

    再一次地,莫向与将君莫惜轻揽入怀。

    那个先前动不动就报数“一二三”的嚣张家伙,在此时已看不出丝毫端倪,现在的他,就像一个不知道该如何讨女友欢心的傻小子,有一点点的心慌,一点点的胆怯,一点点的茫然,一点点的无措,无数个一点点堆积起来,就形成了一个平时不多见的莫向与,温柔得似能掐出水来,同时却又似担心水掐得太多而溺坏了怀中的人儿,那么谨小慎微地靠近,那么矛盾不安地拍哄,生怕声音稍微大点动作稍微重点就会引来她的失控。

    生平第一次,莫向与开始自我检讨。也许他之前施加在她身上的种种劣行,终于实现了由量变到质变的飞跃,所以,她才会出现目前这种近乎崩溃的反应。如果说有因必有果,那么,这枚果实,他会吞咽入腹消化吸收,再也不给它发芽的机会。

    就像她面对他的捉弄他的算计时露出的认命表情,现在的他,也很认命。

    早不知道在时光的哪条“君莫惜”河里,他就掉了进去,再也无力自拔,也不愿自拔,甚至是在她努力帮他拔起时,他却生出那么惨烈的切肤之痛。

    如果这是命,他就认命,他会收起以前时不时会冒出来骚扰他的阴暗邪恶念头,学着当一名如小泥鳅那样的好男人,讨她的欢心,博她的喜爱。

    但愿这次回来,他能将自己重新根植在她的视线里,心里,永不失去。

    “小惜。”

    他又唤了一声,这一次,他的嘴唇抵在她的耳窝,声音听起来无比的缱绻温柔,这样的声音就像一道电流,击得君莫惜后背一挺,神志渐渐清明。

    当眼睛恢复了焦距,她看到了他渐渐欺近的唇,优美的线条和记忆中一模一样,可是,她却再也无法平心静气地迎合。

    “啪”一声,她的手掌掴上了他的脸颊,用力之大,指尖传来酥麻的疼。

    这一记耳光打得莫向与出现短暂的耳鸣,惊讶在他脸上一闪而逝,随之而来的是他惯常勾起一边嘴角的似笑非笑,看到这种可恶的表情,君莫惜对自己的冲动所产生的悔意立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个欠揍的家伙,他要是再敢对她说出逾矩的话做出逾矩的事,她还会继续打下去。打,打,不停地打,一直打到他对她再也没有那种念头。

    莫向与抹去嘴角的血丝,自始至终,他都微笑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看她似勇猛的小兽,在掴完他耳光后跳离三尺开外,看她弓着背绷紧四肢随时准备投入与他的战斗,看她圆鼓鼓的大眼,里面燃烧着愤怒的火焰,火焰中却又闪动着晶莹的泪花。

    呵,她还想为了四年前那不为人知的同一理由将他驱逐吗?

    如果她这样想,那她恐怕会失望了。他已走过了十七岁,再也不会像个敏感多刺的傻刺猬般在听到她的话后为了自保而口无遮拦地说出违心之语,再也不会把她刺伤后选择将自己放逐到她的视线之外。他已为他的愚行浪费了四年的光阴饱尝了四年的相思之苦,他再也不要轻易放弃。这一次,除非她将他推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否则,他。

    君莫惜,这是命!我都认了,为什么你还不认?

     正文 第七章  秘密心事

    第二天清晨,君莫惜将“书面声明”递到了老太太面前。

    老太太垂着眼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抿了一口,沉声问:“你想清楚了?”

    “嗯。”

    想得再清楚不过。既然签下“继承书”仍有反悔的机会,为什么她不好好把握这个机会?

    “那好,你回去把“继承书”再好好研读研读,若是有不明白的地方,你可以去找小与咨询。”

    听到这句话,君莫惜立刻抬起头,眼中突然有了落入陷阱的了悟。

    如果“继承书”是那个爱玩文字游戏的家伙拟的,那她铁定讨不了丝毫便宜,她铁定读漏了什么重要信息。

    莫老太太从书桌抽屉里取出文件推到她面前,“这份“继承书”是你和小与在平等、自愿、互利的基础上签署的,若想解除,请你们双方当事人坐下来友好协商,不要拿这种小事来打扰我这个局外人。”

    看到“甲方签名”里落下的熟悉字体,君莫惜咬牙不再吭声。

    猪!猪!猪!君莫惜,你是百分之两千的猪!

    当初因为是由老太太出面,所以她就想当然地认为是她和老太太签约,所以她没有丝毫怀疑,笃定老太太不会和她这黄毛丫头耍花招,所以她没在意“甲方”那一栏的空白,所以她在大致瞄了一眼合约条款后,就很干脆利落地在“乙方”那一栏签下她的大名儿。

    过了好一会儿,君莫惜才挤出三个字:“为什么?”

    老太太淡漠地放下茶杯,“别说什么商业欺诈合约无效之类的蠢话,小与作为莫家的继承人,签下的任何合约都代表莫家,都合法有效。你要是没别的事,就下去吧。”

    瞟了一眼她踌躇的脚步,老太太补充道:“根据我对合约的理解,就算是小与接受了你的‘书面声明’,解约也是一年试用期以后的事。我打算这周六在老宅给小与举办一场欢迎宴,你好好筹划筹划,希望你克尽职守,不要让我失望,也不要让你父亲失望。”

    父亲,呵,父亲啊,是不是连父亲也参与其中联合起来与老太太摆了她一道?在父亲眼中,她的利益终究是高不过莫家少爷的利益啊。

    手脚僵硬地走出老太太的书房,君莫惜像游魂一般穿过长廊,来到老宅末端的露台。

    露台上阳光灿烂,她却感觉浑身发冷。

    那个恶魔,如果他一早就策划好了以“继承书”为饵将她套住,那她哪里还有逃脱的机会?他到底要怎样才能放过她?

    望着掩映在排风林后那幢红砖绿瓦的院落,君莫惜眼中突然有了潮意。

    小时候,每当受了委屈,她总是第一时间跑回家扑进爸爸妈妈的怀里哭着寻找依靠,只要有他们在,家外的任何风雨都不觉得可怕。可是,四年前,当她无意中得知那个秘密,她就变得不知该如何和他们相处。曾经崇拜的爸爸,突然不那么崇高了;曾经爱笑的妈妈,突然笑得不那么由衷了;曾经温暖的家,突然也变得虚浮了;曾经无忧的自己,更是一天比一天心事重重了。也许在她不知道真相的十七年中,她自以为的幸福快乐不过只是一个表象。

    不是不埋怨的。如果她早点知道真相,哪怕只是早一天,她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自责自厌受着冰火两重天的折磨。他们怎么可以瞒她,怎么可以瞒她!如果说她年幼懵懂尚可原谅,那他们呢,为什么没有丝毫的警惕心?为什么没有发现她和他之间的异常情愫?为什么不给予哪怕是一丁点的暗示和阻止?只要当初他们稍微有那么一丁点儿的表示,也许她和他也不至于出轨到歪门斜道上去。她怎能不怨怎能不怨!

    在埋怨的同时,她却又清楚地明白,那个最该被埋怨的人,其实是她自己才对,归根结底是她自己做了错事。十七岁,已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偏偏她却选择了不该做的事去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又怨得了谁?禁果之味,不是每个人都消受得起。现在她知错了,可是在心底却又清晰地明白,如果时光倒流让她重新再做一次选择,她做的恐怕仍会是同样的选择。这,才是她最恨的地方。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撞南墙不回头,撞破南墙还是不回头,她怨得了谁怨得了谁!

    不知道真相时,她因无知而犯错。可是,知道了真相,她还是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迟早会犯下同样的错!她管不住自己啊,她知道她意志力薄弱,容易冲动,受不了蛊惑,尤其是在面对他时,她根本连最基本的抵抗力都会丧失,叫她如何逃得开如何逃得开!

    也许,唯有把那件事说出来,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可是,说出来,她的痛苦不但不会减轻,反而会将痛苦以同样的分量复制给他,给妈妈,给爸爸,给Un?鄄cle,给老太太,甚至是给死去的丁繁星。如果不说,痛苦就只是她一个人的,以她一个人的痛苦换取其他人的照常生活,这样是不是更有价值?

    “吃早餐了吗?”

    想得出神的君莫惜听到身后的发问,霎时僵了一下。

    她还没有做好面对他的心理准备,而他却从来不给她喘息休整的机会。

    那天给了他一耳光后,她就冲出了他的卧室,之后字斟句酌写下了“书面声明”。原以为只要扔一封“书面声明”,她就可以义无反顾地离家出走,哪晓得一个恍然间,竟然又与他狭路相逢。

    他的颊上仍残留着她的指印,微微的肿让他看起来,很温良很无辜。

    在这个晨露薄曦的清晨,他的脸庞也似沾了水汽,眼睛黑漆漆润润亮,好像是刚从水里捞出的墨玉,有着令人心动的温软柔光。

    猪,君莫惜,再也不要被他迷惑,禁止与他有关的任何绮思异想,不可以!不可以!

    “走,陪我吃饭。”

    那么自然地,他牵起她的手,好像牵过了成千上万次般,不由分说。

    啊,他知不知道,他这样做让她有多为难。她多想像他那样自然地牵住他的手,多想牵着他的手一起往前走,可是,不可以啊!那是一条万劫不复的路,她怎么能把他牵到那里去。他如此没心没肺地诱惑她,如此残忍地考验她,他怎么能对她的挣扎和为难没有丝毫的心电感应?

    盯着两人相握的手,君莫惜恼得无以复加,泄愤地用力甩开他的手,用力将他推撞到墙上,迅速冲下露台的旋转楼梯,跑入了绿野夹道的石子小径。

    她跑得那么急那么不遗余力,好像身后有成群的兽在追击。

    莫向与盯着她奔跑的身影,看着那身影越来越远,远得像一只飞舞的蝴蝶,慢慢化作一个小点消失在苍茫的绿色中。

    良久之后,他拾起跌落在脚边的“书面声明”,慢条斯理地将它叠成一只飞机,迎着风将它飞了出去。

    纸飞机沿着她奔跑的路径往前航行,可是,最终仍颓然地在空中打个旋儿,有气无力地落进了草丛。

    呵,追不上吗?好不甘心呢。傻瓜,无论你怎样跑,我都会用尽办法追上你,既然你早晚都得被我追上,又何必浪费体力逃得如此辛苦!

    君莫惜沿着碎石小径一路狂奔,穿过绿野,穿过防风林,奔向那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家。

    “砰”一声推开院门后,她看到院中相拥的两人因为她的惊扰而快速分离。

    妈妈仓促地转身轻拭颊上的泪痕,爸爸则不自在地咳一声,看她呆立在门口,眉头微拢,“老这么毛毛躁躁,吃饭了没?”

    君莫惜扯了扯嘴角,嗯了一声,心里却似有道裂痕,怎么拉扯也无法合拢。

    刚才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在他们密不可分的拥抱中,根本没有她的插足之地。

    “小宝,过来,妈妈有话对你说。”

    回转身的妈妈微笑着朝她招手,可眼中的酸楚轻易就泄露了她的笑容是多么虚浮。

    君莫惜听话地走过去,握住妈妈伸来的手,依偎进妈妈温暖的怀抱,呜咽一声,无法开口。

    妈妈也不说话,只是搂着她轻晃,手指轻柔地抚过她的发,无声地安慰。

    良久,妈妈紧了紧怀抱,温柔地开口:“小宝,这些年让你受委屈了,对不起。”

    因为这句话,君莫惜眼眶中的泪再也撑不住,瞬间打湿了妈妈的胸膛。

    “妈妈一直希望我们的小宝快快乐乐欢欢喜喜地长大,可是妈妈做得还不够好,让我们的小宝变成了爱哭鼻子的小可怜儿。来,让妈妈看看,这脸是怎么了?”

    君莫惜似受伤的小兽般把脸蜷埋在妈妈怀里,躲避妈妈的探视。

    “你啊,还是这么冲动莽撞。如果少爷欺负你,你就欺负回去,为什么要伤害自己?就算他是少爷,你还是妈妈的掌上明珠呢,妈妈可不允许你忍气吞声地在那老宅里做牛做马。和妈妈去旅行,好不好?”

    “咳!”

    听到爸爸的咳嗽,君莫惜胡乱抹了抹脸,在妈妈怀里坐正了身体。

    在她家一直以来是严父慈母,以前她对爸爸是又敬又畏又爱,现在虽然爱的成分减低了,可那根深蒂固的敬畏还是让她不由自主地收敛本性。

    接收到妻子哀怨责备的眼神,君一城不自在地以手握拳抵在唇边又咳了一声,这才开口:“小宝,爸爸昨天已辞去君家管家的职务,辛苦了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好好陪陪你妈妈,所以我打算带你妈去环球旅行,重温一下二人世界,希望你不会反对。”

    “一城!”听到丈夫的安排,夏莲急呼出口。

    君一城看了眼垂头不语的君莫惜,重又将视线投向夏莲,“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孩子。我会一点一点补偿。小宝,希望你能原谅爸爸,你长大了,有些事要自己体会和承担,爸爸妈妈所能做的总是有限。三个月后,我和妈妈回来,一定会对你的将来另做打算。”

    君莫惜“霍”地站起来,握着拳吼:“不要我了就明说,不必拐弯抹角!没有你们,我也能照顾好自己,我会活得更精彩!我、我讨厌你们——”

    “小宝!”

    推开妈妈的手,君莫惜冲出院子,不顾身后的呼唤,只想逃到一个无人的角落什么也不要想。

     正文 第八章  寻求发泄

    幼稚冲动的自己真是讨厌啊,可是长期积压在胸口的不平衡情绪,又使得她无法控制地想要寻找发泄。

    都说手心手背全是肉,可是在爸爸眼中,她永远是手背上皮包骨的那一星点儿肉,他手心里护着的永远都是那头可恶的恶魔。说什么爸爸妈妈所能做的总是有限,分明是对她做的有限,对那个家伙却是无限无限又无限!讨厌讨厌讨厌!

    跑出家,跑到后山,站在星星湖岸的小山巅,极目四望,天地之广阔,突然不知该何去何从。

    这里每座山坡,每条溪流,每棵树,每朵花,她都如此熟悉,可是在这个薄雾轻笼的早晨,这一切映入眼帘却让她生出了陌生感,就像她打小就认识的人,明明很熟悉,有时候却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以前,她不是这么敏感的。自从知道了那个秘密,她就变得疑神疑鬼,别人随便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让她浮想联翩,也许真应了那句“疑心生暗鬼”,她对自己的胡思乱想根本无能为力。没有勇气质问,所以只好逃离。躲在一个安静的角落,自我调适,自我斗争。

    “还是你好哦,一了百了,什么烦恼也没有。”

    抚着墓碑上的照片,君莫惜倚着碑石坐下。

    不知从何时起,她养成了和“丁繁星”对话的习惯。

    不会说话的丁繁星就像吴哥窟的“树洞”,可以接听她细密的心事,安全无虞。

    据Uncle讲,年轻时候的Uncle、丁繁星、君一城、夏莲是在巴黎留学的同窗,彼时Uncle和爸爸形影不离,而丁繁星则和夏莲是闺中密友,后来一对好朋友娶了另一对好朋友,这在当时曾一度传为佳话,多年后在同窗会上碰到老同学时仍不免提起当年才子佳人的美景,惹人艳羡。只是,后来在得知丁繁星英年早逝后,艳羡才变成了唏嘘。

    每当说起当年事,Uncle脸上都带着温柔的光,微仰着下巴,笑得眼神迷离而神往,看在小小年纪的君莫惜眼中,却也从那笑容里读出了寂寞和苍凉。

    那时候,她会抬起小小的手,摸摸Uncle的下巴,笨拙地安慰:“Uncle别难过哦,小宝会一直一直陪着你。”

    可是,Uncle是从来不让人陪的,经常如同一阵风,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是不是Uncle也知道了那个秘密,所以这么多年了,他才不愿回来?”

    看着笑容灿烂的丁繁星,君莫惜低声轻问。

    这个时候,她开始分外怀念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Uncle。在这整个事件中,最无辜的人可能就是妈咪和Uncle,妈咪现在由爸爸来补偿,那Uncle呢,如果可以,她也希望能做些什么对他补偿。

    那个高大健朗的Uncle,那个笑起来牙齿白白亮亮的Uncle,那个一脸络腮胡的Uncle,那个会讲动听故事的Uncle,那个画画很棒的Uncle,那个会将她举得高高不停旋转的Uncle,那个会叫她“阿宝公主”的Uncle,那个疼她更胜过疼儿子的Uncle,那个望着她会突然伤感的Uncle,那个喝醉了会唱“Daddy’s Little Girl”的Uncle。啊,Uncle,Uncle,如果有Uncle在,她也许就不会觉得现在的自己是如此无依。

    呵,如果妈妈知道她现在宁愿期待一个非血缘关系的人的怀抱也不愿回归她的怀抱,不知会不会伤心流泪。

    君莫惜捻下一朵沾着露水的“所罗门封印”,轻含在口中,细细地咀嚼,幻想着它的汁液流入体内可以痊愈受创的伤口。

    太阳升起的时候,雾气逐渐褪去,阳光在露水上跳跃,地面慢慢有了蒸腾的温度。

    君莫惜抱着膝盖蜷在碑石边,好像变成了碑石的一部分,在微熏的草香中放松后,困意袭卷而来。

    昏昏沉沉中似看到自己在无边无境的黑暗中行走,深一脚浅一脚,彷徨忐忑。

    身后隐约有呼声传来:“君莫惜——”

    那么熟悉的声音,却没有令人安心的力量,只让她想逃,逃得越远越好。

    她开始奔跑,跑进更加浓厚的黑暗,在撞到墙角后,她贴了上去,屏着呼吸,不让他感觉到她的气息。

    “小惜——”

    他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揪着胸口的手指越捏越紧越捏越紧。

    突然间,天空传来轰隆隆的雷鸣,紧接着,一道闪电劈进了黑暗,照亮了他和她的身形。

    “小惜——”

    看到她,他立刻勾着嘴角笑起来,松口气的同时,眼中更有一种“你始终逃不出我手掌心”的得意,然后,他朝她勾勾手指,命令道:“过来!”

    她更紧地贴向墙面,企图借助闪电逝去后的黑暗将自己更深地隐藏。

    “过来,我数到三,一,二……”

    “三”字还没出口,又一阵雷鸣在头顶炸响,闪电随后而至,再次劈亮了黑暗,然后,猝不及防地,闪电诡异地改变了行进方向,瞬间劈进了他的身体。

    “啊——”

    君莫惜大叫着睁开眼,那一声惨叫也分不清是从自己嘴中发出还是从梦中的他的嘴中发出。

    醒来,一头一脸的汗,惊悸遍布全身。

    虽然只是一瞬间的梦中情绪,可是那场景是如此真实,真实得完全不似梦境,而似一个可能会发生的预言,牵扯着心脏闷闷地疼。

    “在墓地也能睡着,你真是猪啊?!”

    冷不丁听到他的声音这么近地在脑后响起,君莫惜立刻吃惊地撑着地面坐了起来。

    她坐得又快又急,完全没料到头顶上方有什么可疑物,结果“砰”一声就撞到了硬物,痛得她头皮一阵发麻,而那个硬物的一声痛呼,更是让她惊得差点又要跳起来。

    “躺下,别动!”

    不知从何处伸来的手臂牢牢地将她拖回到地面,气恼的声音含糊不清。

    趴伏在地面上,看到地面的颜色,君莫惜这才反应过来为何刚才在撑着地面时会觉得地面的温度和柔韧度不比平常,这地面根本就是他少爷的大腿,而她枕着他的大腿不知道睡了多久,难怪他会入她的梦,根本是他这人阳魂不散。

    弄清楚这一点,她怎会听话地躺着不动,一番挣扎后还是离开了他的身体,坐到了碑石的另一处。

    他的嘴上捂着手帕,帕上已渗出了血迹。

    刚才那一撞,差点让他活生生咬断舌头。

    “活该!”君莫惜嘴硬地别开脸,装作视而不见。

    好一会儿安静过后,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偷偷朝他瞟了一眼,一瞟之下,立刻就扑了过去。

    只见莫向与嘴上的手帕已被血浸透,嘴角一线血丝似蚯蚓般蜿蜒着爬进了脖颈,而他的头更是无力地抵着碑石摇摇欲坠,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曲张,指尖上也有半干半湿的血迹。

    “喂,莫向与!”

    跪坐在他面前,小心地用手托起他的下巴,看到他皱着眉呻吟,她有点无措地缩回手,再次抬手时,将手掌垫在他脸颊和冰凉的碑石间,中指轻扣着他耳朵,另一手小心地揭去他唇上的手帕,凑近,检查伤口。

    接下来,闪电般地,不知道怎么发生的,她的嘴唇就被他含了去。

    愣愣地,大脑有瞬间的空白,唇齿间慢慢渗入微微的腥甜,有点困惑地,她伸出舌尖舔了舔腥甜的来源,软软的,似曾相识。在她缩回舌尖时,有片弯曲灵巧的柔软紧缠不放尾随而至,在她唇齿间灌入更多的腥甜,那么热的气息汹涌而来,片刻就把心都炙晕了。

    傻傻地,脑子开始回放。

    想明白后,狠狠地捉住口中的柔软,咬下去,不出预料地听到他的抽气声。

    而他果然如他所说般技艺大涨,扣着她的后脑,更深地侵入,直奔喉舌顶住她的上颌,让她怎么用力也找不到着力点继续开咬。

    挣脱不开反抗无力的君莫惜只好放弃,消极地闭眼,呈木偶状任他欲取欲求。

    四野清幽,山风低吟,拥吻的少年少女,构成一幅多么赏心悦目的美景!可是身临其境,却不见美感,自厌情绪翻卷而上,势不可挡。

    好一番强吻后,莫向与终于意犹未尽地松开,看到她一脸的木然,不由得又口出恶言:“君莫惜,你非要用这副表情吗?亲你真跟亲一头猪差不多!”

    君莫惜连眼珠都没转一下,抬手用力擦拭着嘴唇,反唇相讥:“你也高明不到哪儿去,猪的味道都比你好一百倍!”

    莫向与不再说话,盯着她,眼神一点一点沉入幽暗。

    这样的眼神落在君莫惜身上,如针芒刺身,坐立不安,她“腾”一下站起来,示威地再次用力擦着嘴唇,再次高声强调:“告诉你!我宁愿亲一头猪也不愿亲你,以后再敢对我做这种事,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是世界末日!”

    叫完,她将手中带血的手帕用力掷向他的脸,头也不回地冲下山。

    世界末日?他还真是相当期待她能制造出什么样的世界末日呢,会和现在有多大差别?

    拾起手帕,莫向与慢悠悠地将它翻折过来,扣在手心,透过敞开的衣领,将它按压在肩上。

    她在他身上咬下这么深痛的记号,叫他怎么甘心,叫他怎能不想着在她身上也烙下永不磨灭的印记?

    只是,他的耐性已经用尽,他要速战速决。

     正文 第九章  如此爱你

    晚宴开始的时候,君莫惜拎着步话机,避开人流,来到了老宅的后门。

    相较于前厅的繁华喧闹,这里显得静谧而清幽。

    满天的星子似洒落在深蓝绸缎上的钻石,闪烁着点点星芒。

    在这样的星空下,人的整颗心都沉淀下来,晚风拂来,扫去连日的浮躁,心境呈现出难得的平静祥和。

    深深地吸气,再缓缓吐出,几番吐纳后,体内的乌烟瘴气被悉数排尽,取而代之的是夏日夜晚微熏的风之味。

    风中传来的,是前厅隐隐约约的欢声和笑语。

    但愿宾主尽欢,不枉她忙这一场。

    交替捏着酸痛的腰肩和腿肚,忍不住叹了口气。人们常说的“台上十分钟,台下十年功”,其实也同样适用于如她一类的大宅佣仆。为了主人短短数小时的风光,全宅的大小佣仆需要集体出动整体作战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从小到大,君莫惜也见识过不少在老宅举办的大小宴会,那时候她只是一个旁观者甚至是一个享用者,所以她完全不知道办一场晚宴是如此劳心劳力又花钱的苦差。

    从拟定受邀人名单、选定邀请函样式、邀请函寄出及确认,到迎宾、指示牌、园艺设计、灯光变幻、音乐搭配、音响效果、软性装饰、餐饮供应、休息座椅、更衣管理、服饰定制等等,不一而足,每一项工作都要不断地来回沟通直到最后拍板,这几天她说的话可以用火车皮来盛装,说话太多的下场就是喉咙胀痛嗓音沙哑,吞再多西瓜霜也没有用。

    步话机发出“沙沙”响声时,君莫惜瘫在木条椅上,有气无力地应:“又什么事?”

    “阿宝,你在哪儿?”那端的阿灿中气十足,声音又大又响亮,震得君莫惜忙将耳朵移开,“我在后门,你给我端点吃的喝的来吧,我快不行啦。”

    说完,君莫惜按下通话结束键,脑子昏沉沉的,好想睡。

    脚步声由远而近时,她迷迷糊糊伸出手,叫:“阿灿,水。”

    声音停在身边,水却迟迟没有递到手上。

    “阿灿?”

    咕哝一声,不情愿地睁开眼,然后,君莫惜看到,在如洗的月光下,一个高大的男人正俯身看着她,嘴角含笑,一脸温柔。

    “Uncle?”

    以为在做梦的君莫惜不敢相信地揉揉眼睛,揉一下,再揉一下,待确定眼中的不是幻影后,瞌睡虫立刻跑得无影无踪。

    “Uncle!”

    下一秒,她已一骨碌从条椅上跳起,直接跳进了Uncle怀里。

    “哈哈——”莫众纭回搂着怀中的丫头,笑声朗朗,“丫头,几年没见,没想到你还是这么莽撞啊,Uncle真怀念。”

    边说,他边将温厚的大掌贴上她的额头,量了温度后,皱起了眉,“有点烧,走,和Uncle进屋。”

    环着他的腰,君莫惜撒娇地叹:“Uncle,阿宝好想好想好想你哦,你回来了,真好,真好。”

    说这话时,嗓音不由得哽咽。呜,老爸老妈明知她目前过得不如意却仍狠心将她抛在这里去享受什么二人世界,她变得如此无足轻重,叫她怎么不难过。幸好Uncle回来了,Uncle向来重视她胜过重视那头恶魔,所以,Uncle一定会给她力量,让她有勇气撑到最后。

    “谁欺负我们家阿宝了吗?我们的‘I’m strong’小姐何时变脆弱了?”

    听到Uncle的调侃,君莫惜不好意思地破涕而笑。

    犹记得小时候Uncle教她学英文,Uncle说:“先取一个英文名儿吧,阿宝公主,你想叫什么名字?”

    阿宝看看Uncle含笑的眼再看看一脸不屑的莫向与,咬着手指想了半天也没想好什么名儿,于是问:“Un?鄄cle叫什么名儿?”

    Uncle答:“My name is Armstrong。”

    当时只学过一些简单单词的君莫惜听到Arm和Strong,不禁皱起可爱的小鼻子,“既然我们拜Uncle为师,Uncle叫Arm Strong,那我就是Strong小姐,你,”她指着莫向与道,“你就是Arm先生。”

    此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每当见到一脸不屑老斜着眼睛看她的莫向与,她总会忍不住围着他唱那首很傻的被她改编过的歌儿,“one little, two little, three little Arms; four little, five little, six little Strong……”

    而那个家伙对她的示好总是很不以为然,通常打鼻腔里冷哼一声,丢下一句“白痴”就绕道而行。

    呵,那时候,她真是爱用热脸去贴他的冷屁股啊,而她怎么就那么犯贱,怎么就那么爱蹭到他跟前自求屈辱呢?

    “Uncle,你再像小时候一样抱抱我,好不好?”

    莫众纭大方地张开双臂将她整个人包裹入怀,“阿宝,在任何时候,Uncle都是你最坚强的后盾。我们的公主有难,Uncle这不就身披铠甲前来营救了吗?接下来,我们的阿宝公主要和Uncle并肩作战,共同夺取最后的胜利,OK?”

    “OK!”君莫惜握拳,碰了碰Uncle的拳头,待看到Uncle哄小孩儿似的表情,她又不好意思起来,脸在Un?鄄cle胸前磨来蹭去羞于见人。

    “好了,我们的面皮薄小姐要是再磨蹭下去,就要变成没脸皮小姐了。走,和Uncle进屋。”

    揽着她的肩,莫众纭抬脚,脚落下时却见君莫惜一动不动,不禁疑惑道:“怎么了?”

    君莫惜别开脸,脚跟无意识地踢着地面,“我、我想在外面凉快凉快。”

    屋内,美女云集,衣香鬓影,看久了,会上火。

    尤其是在见到那家伙对每个美女都从善如流的分上,那火就上得特别快特别猛。

    对一群陌生女人都可以如此和颜悦色怜香惜玉,对她却从来都是冷嘲热讽野蛮无礼,她才不想进去看他身陷花海美不胜收的鬼样儿,看了就生气。

    这次晚宴明着是为了欢迎莫大少学成归来,实际上却是赤裸裸的相亲宴。如花似玉妙龄年华的少女,有的携着老妈,有的携着老爸,花枝招展而来,和她们一比,她真是比灰姑娘还灰。

    如果他能从中找到良配,她该松口气才对,可是胸口为什么如此郁结?

    啊,她真是该死地清楚它的症状,“嫉妒”、“吃醋”诸如此类,而她君莫惜中了他的毒,已入膏肓,在这世上恐无药可解。

    由此,她也比往常更清楚地意识到,她,必须离开,去到一个再也看不到他的地方,唯有如此,才不会影响到他的正常生活,唯有如此,她才能借着时间慢慢排出“莫向与牌”毒素。

    唉,她果真是玩不过他啊。一年的管家试用期,竟然要在合同到期后才能领到薪水,无论她有没有中途提出解约,那每月一万二的薪水都必须是在签下合约的一年后支付,这完全不符合《劳动法》,可是她又能如何?所以,实际上,她现在每月能领取的就只有一个月三千元的置装费还有一个季度一万二的旅游基金。而目前,她才上任一个多月,到账的不过才三千块。啊,可恶,如果这样,她到底何时才能携款潜逃?

    她向来没有理财天赋,从小到大的压岁钱向来是一个口袋进一个口袋出,因为衣食无忧,她也从来没想过未雨绸缪存下一笔钱留着以后离家出走,结果搞得她现在超级被动,除了暗地里上网发发求职简历,她所能做的就是把三千元全部省下。

    神游万里的君莫惜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叹气,苦闷难言。

    莫众纭眼神复杂地看着被自己从小当公主一样宝贝的丫头,脑中响起好友在电话那一端的“对不起”,不由陷入往事的漩涡,一时间也忘了说话。

    当女人的娇笑声从身后不远处响起,两个人才回过神,彼此对看一眼,不约而同露出一个微笑,不约而同将对方挽入手臂。

    “阿宝,你的小泥鳅同志还好吗?听说他被学校保送到英国当交换生,暑假有没有回来?”

    不明白Uncle为何突然提起小泥鳅,君莫惜以为他想起过世的唐伯,遂答道:“嗯,立秋真的好优秀,唐伯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他的。立秋昨天在电话里说,他后天就回来了,到时候他要是知道Uncle在,他一定比我还高兴。”

    莫众纭取笑道:“唉,阿宝真是大姑娘了,以前一口一个小泥鳅,现在却一口一个立秋,看来,过阵子Uncle就能喝到你的喜酒了。倒是我,变成了糟老头儿,没人理喽。”

    君莫惜忙不迭安慰:“哪有哪有!立秋再好,也不如Uncle好啊,如果要嫁,我就嫁给Uncle,我的恋Uncle情结真的粉严重呢。”

    “那,如此说来,立秋和Uncle很像喽。”

    “唔,仔细想想,立秋和Uncle真的很像呢,一样高高大大健健壮壮,一样有浓密的头发,一样有微微带卷的发尾,一样笑起来牙齿白白,一样有温暖宽厚的怀抱,一样给人踏实的安全感,一样……”

    “好喽好喽,知道你们感情好,你不用再夸他了,要不,趁Uncle在这里,等立秋后天回来,就把你们的婚事办了,如何?”

    听到Uncle的提议,再看Uncle认真的表情,君莫惜忙解释,刚开口说:“我们——”

    没想到Uncle一副很了解的样子拍拍她的肩,乐呵呵地说:“好喽好喽,真是女大不中留啊,既然你没意见,那明天我们就开始准备婚礼吧。”

    人家哪里没意见,人家很想发表意见啊!

    “我……”

    君莫惜着急地想再解释,结果刚开了个头,又被Uncle截了去,“好了,细节问题我们明天再说。眼下嘛,Uncle想请你帮个忙,Uncle今晚缺个舞伴,如果阿宝公主不嫌弃我这糟老头儿,可否客串一下我的Part?鄄ner?”

    “能成为Uncle的舞伴,阿宝倍感荣幸,可是……”

    瞅瞅自己身上古板单调的制服,再想想大厅里数以百计的美女,君莫惜捏着衣角,面露踌躇。

    “走,随我来。”

    不由分说,Uncle牵着她走进后门,沿旋转楼梯向上,把她推进了一个房间,“去,换上那件礼服,你就是今晚最闪亮的Super Partner。”

    谁说不是呢,那样美的礼服,任谁穿上,都能变成闪耀的明星。

    简洁的流线型设计将她的姣好身材勾勒得完美无缺,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三围竟然如此诱人。看着镜中因吃惊而两眼圆睁嘴巴微张的自己,君莫惜忙不迭用手遮掩住胸前的大片春光,有点好奇又有点害羞地在镜前转了一圈,待看到后背更大面积的春光,她立刻就红了脸。

    天,要她穿这种衣服出去,真是需要莫大的勇气。

    “阿宝,好了吗?”

    听到Uncle的询问,君莫惜不安地扯扯前胸和后背,“再、再等一下,马上就好。”

    长这么大,她还从来没有穿过如此暴露如此隆重的衣服,所以,让她多一点时间来适应吧。

    一边揪着衣服,一边试图在屋内找到第二套礼服,可是一番翻找后,她只得作罢,深吸一口气,朝镜中的自己露一个鼓励的微笑,勇敢地拉门而出。

    可是,一接触到Uncle的眼神,君莫惜的勇气立刻开始泄露,她不安地拉拉被她刻意披散下来遮挡春光的长发,没信心地问:“是不是,很糟糕?”

    “不是,看到这样的你,令Uncle想到了一个人。”敛起眸中情绪,莫众纭帮她理了理耳鬓的头发,笑道:“这样的你,真不舍得拿出去和人分享!我呀,怕待会儿一出去,立刻会被年轻小伙子的目光杀死。到时候,你可别丢下我这糟老头儿成为别人的Partner,我们先说好,今晚我们不换Partner。”

    “嗯,拉勾。”

    勾完手指,两人相视而笑,挽着手臂,步下楼梯。

     正文 第十章  恶魔之吻

    经过后门时,又听到一串女人的娇笑,那样的笑声,便是女人听了,骨头也忍不住酥软,真不知道要是男人听了,会发生怎样的旖旎情事。

    透过敞开的门扉,君莫惜好奇地探头张望,没想到在她刚才躺过的条椅上正坐着一对调笑正欢的男女。

    那个女人一身桃红色晚装,笑得花枝乱颤,而那个引她发笑的男人,正是那个容易让人上火的家伙。

    好巧不巧的,他就在这时转过了头,正好和她打了照面。

    看到是他,君莫惜很没用地首先就想到身上没多少布料的衣服,下意识地就抬起手臂掩住了胸口,而他的视线自然随着她的动作而挪移,眸中似有银光闪过,而后却似不认识她般扭回头俯首在桃红女耳边说了什么,桃红女又笑起来,边笑还边拿眼朝她这边瞅,表情说不出的嚣张跋扈。

    君莫惜也说不清自己是中了什么邪,也许是出于女人的本能,她以同样嚣张的表情朝桃红女竖了竖中指,看到对方愀然变色,立刻心情大爽地缩回头,挽住身后摇头不已的Uncle,迈着胜利女神的脚步,婀娜多姿地穿过长廊,走进舞会大厅。

    “Uncle,我可是我们学校的Dance Queen哦,我还是我们学校业余舞蹈班的教练,好多人见了我都喊我‘大神’。Uncle,我们今天不要停,一直跳下去,好不好?”

    莫众纭宠溺地笑,摆出绅士相邀的姿势,一本正经地道:“公主殿下,请。”

    忍着笑,君莫惜清清喉咙,抬起高傲的下巴,足尖轻点,搭着Uncle的手臂划进舞池。

    舞池中,多是父亲陪着女儿起舞。有的父亲和蔼可亲,有的父亲严肃冷厉,有的父亲温文儒雅,有的父亲平易近人,这样的场景突然令君莫惜想到古时候的选妃。父亲带着女儿在场内卖力表演,王子却站在场外冷眼旁观。而现在,她似乎也变成了场内待选的“萝卜”、“青菜”等待着“王子”的御驾亲征,而王子,此刻却在后花园乐不思蜀,根本忘了“青菜”、“萝卜”的存在。

    一下子,人就变得意兴阑珊。

    察觉到她的沉默,莫众纭拍拍她的肩,“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唔。”

    闷闷地开口,随Uncle走到阳台,户外的月亮又圆又大,却照不亮心底的残缺。

    “我去端杯水。”

    君莫惜点点头,目送Uncle离开,然后侧倚向阳台,继续胡思乱想着自己秘而不宣的心事。

    她不知道,此时的她,一身银色礼服,一头过腰长发,在月光下有多么像月光女神,圣洁中带着轻愁,令人忍不住想抹去她眉间的褶皱。

    长发被撩起时,后背似起了微凉的风,君莫惜叫了声“Uncle”,扭回头才发现又认错了人。

    莫向与习惯性地勾起嘴角,语带嘲讽:“抱歉让你失望了。”

    避开他暗沉沉的目光,君莫惜将头发从他指间抽回,语气异乎寻常的冷淡:“少爷有何吩咐?”

    “任何吩咐都可以?”

    莫向与懒懒地倚到她身侧,食指顺着她肩头划过手臂到达手肘,又从手肘划回肩头,指尖热热的,在微凉的肌肤上烙下无痕的燃烧。

    君莫惜僵立不动,稳着声音道:“只要力所能及,必将全力以赴。”

    “好。吻我。”

    不理会她眼中的排斥,他强勾过她脖颈,鼻尖相抵,息息相闻,嘴唇间距不足两厘米。

    对上他眼中的不屈不挠,君莫惜知道,如果和他硬碰硬,她会死得很难看,在今天这样的场合,她可不想成为免费演员当众出丑。

    于是,咽下一口气,尽量放软语调,柔声相劝:“Uncle很快会回来。”

    “哦?如果我是他,我想我会很识趣地不在此时打扰,毕竟他是那么喜欢你,如果你能成为他的儿媳妇,他大概比你还开心。刚才奶奶在找他,一时半会儿他恐怕没时间来营救你。所以,宝贝儿,来,吻我,全力以赴地吻。”

    他的轻佻很快就在君莫惜胸口燃起熊熊的火焰,刚才,他是不是也用同样的伎俩赢得桃红女郎的无私献吻?

    属于女人的馨香还未从他身上散尽,他怎能带着另一个女人的味道来侵略她的感官?以前那个有洁癖的家伙到哪儿去了?

    君莫惜别开脸,假笑道:“公子,待你身上的脂粉气散尽,再来讨吻也不迟。”

    莫向与不以为忤,托回她的下巴,再次抵上她的鼻尖,嗓音低哑似情人的呢喃:“正因为脂粉气太浓,才需要你来冲淡啊。怎么,是我还没教会你接吻,还是你不知道什么叫全力以赴?也好,本公子不介意再教你一回,你要是不好好学,今晚恐怕难以脱身。”

    意识到危险性,君莫惜立刻调整至战斗状态,只是她再快也不如他快,手刚扬起就被他反钳到了身后,腿刚曲起身子就被腾空,在她还没采取第三步行动时,他已抓过阳台上的皮绳缠上手臂,夹着她从阳台上荡了下去。

    这是她小时候最爱玩的“人猿泰山”的游戏,只是现在玩起来,一点儿也不欢喜。

    落脚处是月亮照不到的树阴,而这里,很适合接吻。

    当后背抵上树干,脚不沾地的君莫惜就完全处于待宰的状态。

    完全不给她喘息的机会,他连臂上的皮绳也来不及松,就狠狠地咬住了她的唇。

    明明该生气的人是她,为什么他却比她还生气?

    不甘心处于劣势的君莫惜仍试图挣扎,可挣扎的结果只是让她陷入更羞人的局面。她的手臂再次被钳到身后,而她的双腿被高高架上他的双肩,她整个人春光大泄地呈现在他面前,恼羞成怒也无济于事。

    而他的吻越来越有惩罚性,或者那根本就不是吻,更像野兽的噬咬,从她的嘴唇咬下去,顺着脖颈,到肩头,到胸,到腰,到那最羞人的私处。

    眼泪流出来的时候,君莫惜已完全放弃了挣扎,把全部的力量集中在牙齿,防止自己因为疼痛而发出更羞愤的声音。

    “说,你是我的。”

    他的噬咬重新回到她的嘴唇,湿润的滚烫侵入口腔,逼着她做出回应。

    而她还是那么倔强,即便被攫去了全部呼吸,也仍坚持着最后的防守。

    而他更是一如既往地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的一只手托着她的臀,在臀沟上划下一圈圈的酥麻,当她扭摆着身体抗拒时,他用力一拉,就让她的半个臀部暴露在了夜风中。

    “说,你是我的。”

    他的指抵在那个潮湿的入口,好似一旦得到不想听的答案,它就会长驱直入。

    君莫惜的眼泪汹涌如浪潮,却换不来他丝毫的怜惜。

    “我……是你……的。”

    “永远。”

    “永……远。”

    “要嫁人也只能嫁给我。”

    “要嫁……人……也只能……嫁给你。”

    他说一句,她学一句,虽然听不出有多甘愿,却也达成了他的心愿。

    以为如他所愿,他就会放过她,没想到他的蛮横撤离后,取而代之的是她更无法招架的温柔。

    轻柔如羽毛的吻,带给她的是更多的眼泪和心酸。

    在这世上,有什么比永远不可能更令人绝望?

    这种不可能,与生俱来,命中注定,就算他再如何努力再怎么证明也改变不了既成的事实。

    明明都想要,偏偏得不到,这样的事实,叫她怎能不流泪,怎能不绝望。

    而她的泪流成河,灼伤的向来都有他的心。

    眼神复杂地看着怀中抽泣不止的人儿,莫向与沉默地给她整理好衣衫,抱着她离开树干,沿着树阴走了一百米,停在了树屋前。

    这个树屋里,同样盛载了太多的回忆。

    而他们的第一次,就发生在这里。

    踩着木阶,莫向与抱着她攀上树冠,步入了童年时的天堂。

    每天都有人打扫的木屋,清爽而干净,四周环绕的风铃在屋檐下“丁丁冬冬”奏着小夜曲,月亮则似一盏明灯悬在树梢给小屋带来了光明。

    拥着她坐在半空,听着从地面传来的虫鸣,望着在远处延伸开的旷野,在极静的自然中,莫向与的悔意似出芽的小草,一点点破土而出。

    每当抬指拭去她腮边的泪珠,她在他怀里总是瑟缩闪躲,怯懦柔弱的模样看得他喉咙不断抽紧。

    虽然他后悔自己的粗暴,可是他不后悔去逼她认清他对她的所有权。

    他永远记得,四年前,那个甜蜜的夜晚,他们在这里肌肤相亲交付终身。

    他们商量好,一起出国前,要在老宅先办一场订婚宴,邀请所有能邀请的人来见证他们的幸福。他们还对未来做了无数美好的憧憬,她说要给他生好多好多孩子,要装满老宅的每个房间,每个孩子都有天使的面孔,每次出门,都要开像蜈蚣腿那么多座位的大客车,那阵仗就好像是天使集体出走人间。她说她会帮他守好这个家,要把老宅当成传家宝一代一代传下去,要让子子孙孙都知道她和他有多么相爱,这种爱萌芽于他们的同年同月同日生,持续至未来的千秋万世。

    她说:“向与,我好爱好爱好爱好爱你哦。如果有一天你不爱我了,我也不会变心,这辈子我会只有你一个男人,再也不让别的男人碰我。”

    她说:“向与,你不准娶别人,你要是娶了别人,我就天天诅咒她,让你们结了婚也不长久,等你们离了婚,我就嫁给你。你要是还不娶我,我就去当尼姑,一辈子都不嫁别人。”

    多么动听的情话啊,可是转眼间,就被她撕碎成空。

    他永远记得,第二天,他转遍大大小小的商铺,没有动用奶奶给的零花钱,而是用自己挣的钱买回了一对婚戒。当他在黄昏日落时回到这里,却看到她和小泥鳅坐在独属于他们的小木屋,笑声如铃。似没料到他会突然出现,她的脸瞬间僵硬,强扯着嘴角朝他“嗨”了一声,然后极不自然地和小泥鳅说“再见”,好似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装作耳聋目盲,依照原计划取出了婚戒,而她却笑笑说:“对不起。”

    她说:“没想到,莫向与你也有今天。你欺负了我十几年,终于让我扳回了一城。怎么样,被欺负的感觉,是不是很糟糕?”

    她说:“你很爱我是不是?你很想娶我是不是?可是,怎么办呢,我从来没想过要嫁给你这头恶魔?我不过是玩玩你,为什么你这么次这么快就上钩?玩起来真是没劲透了。”

    她说:“莫向与,如果我不把第一次拿出来投资,你怎么可能如此快地入戏,我又怎么可能如此痛快地欣赏你今天这么精彩的表情?哈哈,莫向与,被骗的滋味儿怎么样?是不是五味杂陈打翻了调味瓶?你不是一直骂我是猪是白痴吗?现在被我这样的猪骗到,是不是生不如死不如撞死啊?好抱歉呢,这次让你出乎意料刮目相看了。不过,在你年轻的时候能上这么一课,你也该好好谢谢我。你啊,以后请务必记得,再弱的对手也长有牙齿,不要轻视任何一个白痴。”

    她还说:“我爱你?呵,笑话!爱你不如去爱一头猪,我才不白废那个冤枉劲!为了让你死心,我就实话实说好了。我和小泥鳅两情相悦很多年,我打算和他一起去读公立大学,毕业后立刻就结婚。如果你识相,最好闭上嘴!这些日子和你腻在一起,我真是恶心透了。从今天开始,我要呼吸新鲜空气,你有多远滚多远,再也不要在我面前出现,免得我一看到你就吐出来,到时候你莫大少爷的面子可受不了。”

    她说:“……”

    她说了太多太多,每句话都似尖锐的匕首,刺得他体无完肤。

    当时他的脑子似被抽空了般,呆愣在她面前,听着她洋洋得意的胜利宣言,喉间堵塞,一个音节也发不出。

    在她挥着衣袖潇洒地说什么“莎哟啦啦”、“永不再见”,他终于寻回了自己的声音。

    他听到自己说:“当年给你改名果然是有先见之明,对于你这头猪,我确实该劝君莫要珍惜疼惜怜惜爱惜,因为,你,不配!”

    事后,当他落在了异国他乡的土地上,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当时被愤怒冲昏头脑的他曾忽略了什么重要疑点。

    可是,无论她出于何种原因对他撒下弥天大谎,他都不打算原谅。

    四年的时空相隔不但没有让他对她的思念减去一分一毫,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发相思成海。

    原来,他是如此爱她呵,比他以为的还要多很多,而她却为了不知名的原因放弃了他,说到底,她还是不够爱,所以放弃起来才如此轻易。这,才是他耿耿于怀一直不愿回来的最直接原因。

    再一次地,他掏出了那枚婚戒,重新套上了她的中指。

    这一次,他会让她爱上他,比他爱她还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