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姗姗来湿 极品校花猎纯男(白锦)

    

    破碎的电子铃声发刚发出1/2个节拍,张夕夕课桌上所有的东西就瞬间施展移行大法以令人瞠目结舌的诡异速度立刻潜进了黄中泛青的书包里面。那只于五分钟前悄无声息落户过道里午间特地换了淡蓝色跑鞋的左脚暗暗往下一沉,右脚后跟缓缓抬起,下肢肌肉紧绷,左手攥住书包肩带,右手拖起军绿色的旅行箱,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微微上扬的脸庞十足一副阳光明媚积极向上认真听讲的模板模样,一米二的课桌遮挡着的身体早已做好了冲刺的准备。

    讲台上不知所云了整整一个半小时的资深讲师慢悠悠地端起了玻璃茶杯,伴随着姗姗来迟喋喋不休的下课铃声,在一教室弟子们倏然明亮目光的囧囧有神地热切注视下,朱唇微启,吐气如兰,风乍起,吹皱一杯茶水,碧绿色的叶子浮浮沉沉,如蘸水的海苔干,缓缓舒展;在它们即将升华成长为一株青翠欲滴的绿萝之际,大脑门油光蹭亮相貌酷似德云社当家的那位的讲师黄褐色的上下齿缝间终于吐出了姗姗来迟的金口玉言:“那么,这节课就说到这里。下节课……”

    “嗖”的利物划破空气的声音,可怜的中年男性大学讲师被眼前穿梭而过的身影晃花了双眼。张夕夕同学在他说出“这里”二字时右脚往下蹬,绷紧的身子如引线烧光了的火箭筒以迅雷不及掩聪之势蹿到了教室外面。于是“我们要进行一次随堂测验作为期末成绩”这条考讯在她引发的空气流动里头瑟缩着风中凌乱,散落在天涯。

    随着时代进步的光怪陆离,随着科技发展的日新月异,随着社会经主义精神文明事业的蓬勃振兴,几乎所有的大学都在以光速扩招圈钱壮大本派声势的同时,打着求学需要一方宁静的书斋明月清风的旗号,高瞻远瞩地将地位将大工业时代流水线批量生产出来的天之骄子们一并发配至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郊外;以便最大程度的实现城市的中心区域土地的合理利用和促进城市周边地区的房价上涨,拉动内需,繁荣市场经济;用实际行动证明教育可以决定一个民族的现在以及未来这一流芳百世亘古不变的真理。身高不到一米六五的张夕夕同学充分灵活的发挥了自己人小身轻的优势,本着继承“一不怕苦二不怕累敢打敢拼敢受罪”的老女排精神原则,愣是在严重超载眼看着连只小鸡都塞不进去的公交车里头抢到了容身之处。由那辆凭借脾气极大时间观念超差闻名全城的20路公交车走走停停漫不经心地花费了一个多钟头将她运到了城区地带。花了四块钱买一枚蓝色的圆形塑料片,转了两站地铁,千军万马中残延苟喘保住一条小命的张夕夕拖着她那早被挤的面目全非的旅行箱一路飞奔,终于在北京时间十九点零五分时赶到了长途汽车站的站门外面,而后眼睁睁地目睹最后一班开往J城的客车从她面前微笑着离开。

    白晶晶说:我猜到了过程,却没有猜到结局。

    张夕夕双手掩住双眼,痛苦地发出低叹,oh,my lady Ga Ga!

    三月份的陵城白昼的时光不算太短,但已足够让七点钟的天空布满暮色的苍茫。灯火通明的汽车站旁边,形形色色的黑车司机软磨硬泡地四下拉客:“上海上海,到上海的赶紧上啊,马上就开车。”

    车上有乘客骂:“马上马上,这都快一个钟头了怎么还没动静。退票退票。”

    “明买明卖,下车可以,票已售出,概不退换。”

    张夕夕充耳不闻唾沫星子直飞的车主大妈的舌灿生花,穿过巴士群,径直往出租车集聚的区域去。看见第一辆从眼前开过的小汽车就拦下敲开车窗问:“去J市,15块钱,马上发车,谁可以?”

    出租车司机一听她说话的口音就笑了,没多话,只朝后面喊:“喂,老张,这儿有个,去J市的。”

    被唤作老张的司机从车窗里头探出半个身子,用本地方言招呼:“过来吧。”

    张夕夕大喜,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没料到这样顺利,立刻拖着她那硕大令人惊悚的旅行箱往车灯的方向飞奔。

    手机在响,小猪麦兜敦敦地上饭店:“老板,来一碗鱼丸粗面。”张夕夕没敢等到老板开口就狗腿儿附身赶紧接通电话。电话那头女声咆哮地如喷火的哥斯拉:“张多多,你丫到底来还是不来?!”

    张夕夕差点儿没被震破鼓膜,她把手机拿到离耳朵两尺远的地方,而后才冲着手机信誓旦旦地宣称:“就来了,上车了,司机大叔速度都赶上舒马赫了。”她讲电话时脚上功夫一点儿也没含糊,所以那句恭维话顺利地拍到了马臀上。

    头发呈地中海状态的司机大叔乐呵呵地表面谦虚,实则自得:“一般一般,咱可是遵纪守法的社会主义好公民,哪能飙车呢,上车吧,小姑娘,大叔也用不着飙车。”

    张夕夕都把手放到了车门把上,气定神闲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人悠悠发话了:“嗳嗳嗳,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我们四个人,一百块钱包下这辆车到J市。这多出来一个人算怎么个说法?”

    张夕夕在心里头暗暗算账,乖乖,四个人一百块,平均划下来要一个人二十五块了。这么挨宰,还真是二五。

    十五块钱也是钱,出租车司机决计没有少赚一份钱的道理,他笑着跟已经上车落座乘客商量:“多一个人也是该多少时间到J市还多少时间到。你看人一小姑娘,也占不了什么地方不是。”

    张夕夕闻言立刻配合地蜷缩起身体,可怜兮兮地看着副驾驶座上那张油光满面粉刺与痤疮各占据半壁江山的脸,声音怯怯的像刚断了奶的小猫:“大哥帮帮忙,我真有急事,求求你们了。”

    粉刺痤疮先生不为所动,冷哼一声:“师傅,你到底开还是不开?咱可是有言在先,四个人就是四个人。”

    司机师傅还是一张标准的老好人式笑脸,赔着小心:“何必呢,出门在外,谁没有个急的时候。这黑灯瞎火的地儿,人一小姑娘孤苦伶仃的,搁着谁看在眼里都怪不落忍的。大家伙儿挤一挤,多带一个人又怎么呢。”

    胶着拉锯的当口,一直静悄悄的后座终于摇开了半扇窗户,有年轻的男子露出头来。别处的汽车一闪而过,照亮了一张俊美异常的脸。先是头发,张夕夕当时就想,这人头发怎么这般黑亮,看上去就又柔又软顺顺滑滑的,摸在手里不知道该有多舒服呢。当然,她没胆子伸出自己罪恶的咸猪手,而是保持住目瞪口呆的花痴造型继续看人家那副不知道他妈怀孕时是不是吃了《西游记》里头的人参果才造就出来的美好容颜。花样男子的脸型是那种最上镜的巴掌脸,眉毛浓密,下巴略尖,弧度优雅,鼻梁仿佛立体的雕塑,嘴唇说不上究竟是薄还是厚实,但唇形好看,樱桃小口一点点。出租车集聚的地方只有偶尔闪烁的车灯,昏黄的光晕,暗昧不清,看不清楚他的皮肤怎样。大约是白皙的吧,鲜肤胜粉白,曼脸若桃红,张夕夕乱七八糟地想,其实就算不是洁白如象牙的肤色也无所谓,他轮廓深邃,又是男儿身,小麦色古铜色甚至黝黑的皮肤看上去都会顺眼舒服异常。

    美少年说话的口吻是冲着司机,略有些狭长的眼睛却漫不经心地盯着车窗外的一脸呆样的女孩似笑非笑:“总共就这几个位置,你要这位小姐怎么坐?难不成坐我的腿上?”

    oh,my lady Ga Ga!张夕夕狠狠掐了下自己的大腿,才抑制住暴露女阿飞本色吹口哨直接坐美人大腿的冲动。她笑眯眯地把眼睛弯成月牙儿,口齿伶俐:“不敢不敢,只要让我上车,帅哥你坐我腿上都没关系。”

    花美男看着她恰到好处地露出八颗洁白晶莹的牙齿,双颊印着两汪浅浅的梨涡,哑然失笑。微微眯起的狭长双眼,稍长的头发,修长的眉毛,浓密如扇的睫毛,无一不让他的笑容充满一种妩媚蛊惑的观感。

    北国有佳人,一笑倾人国,再笑倾人城,三笑倾我心。

    窗子摇了下去,里面的四个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同样站在车门外的司机大叔对新上门的客人摊摊手,张夕夕收回被车窗玻璃阻断的视线,立刻朝司机大叔比划出15的手势,大叔点点头示意成交。就在张夕夕预备掏钱的时候,车窗又摇了下来,先前的那位美男面容平静地扫了她一眼:“上车吧。”

    副驾驶座上的粉刺痤疮先生色厉内荏:“祖祖,开什么玩笑,不要给自己找麻烦。君,你也不管管他!”

    君?还是军?抑或是june?无伤大雅无关紧要干卿底事。况且粉刺先生嘴巴里头的君压根没说话。

    闻言祖祖美男法外开恩,张夕夕立刻积极地爬上后座,对着被迫蜷缩在一起的三位美男作揖,谄媚地露出两排牙齿笑:“麻烦了,帅哥,这人的心灵跟人的外貌还真是成正比。”

    车厢里的灯开着,张夕夕通过后视镜看到了粉刺痤疮先生狰狞的脸,她冲着镜子里的人做了个鬼脸,眼角眉梢都是骄横跋扈的小人得志模样。三十岁左右的男人鼻子上的痘痘跳了一下,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两只眼睛转回去只催促司机:“快点,不要误了我们的正经事。”

    后排的男生们没有回应她的话,默默地挪动身子,给张夕夕挪出座位来。乖乖,现在的男人是不是都楚腰纤细掌中轻;三个大男人竟然也能完全挤在两个人的座位上。

    司机大叔踩了油门呼啸起航,一面还兴高采烈地打开了广播,节目里头咯咯笑的女DJ正播着一段彩铃:

    麦兜:“麻烦你,鱼丸粗面。”

    老板:“么有粗面。”

    麦兜:“是吗……来碗鱼丸河粉吧。”

    老板:“么有鱼丸。”

    麦兜:“是吗……那牛肚粗面吧。”

    老板:“么有粗面。”

    麦兜:“嗯……那要鱼丸油面吧。”

    老板:“么有鱼丸。”

    “呵呵呵——”张夕夕忍不住笑翻了,“大叔,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个了。麦兜实在是太有才了,可爱死了。”

    大叔一手抓头发,表情有点儿苦恼:“说实话,我真没听懂,怎么每次我女儿一听到这个都会跟你一样笑得不行。”

    张夕夕越想越觉得好笑,结果笑岔了气,她猛烈地咳嗽起来,好半天才能继续说话:“大叔,你听下去就懂了,可好玩了。要还是不明白,去看《麦兜响当当》吧。真的,特别有意思。它上面好多话都可爱的不行,有意境。不像我们内地的动画片,拍出来也不知道是给领导看的还是给小孩看的,反正脑子正常的人都不会看,《喜羊羊和灰太狼》也渐渐步入前辈们的后尘了。”

    大叔摇摇头,又换了个台,结果巧了,那个频率刚好正在放这段彩铃。张夕夕兴奋地冲大叔嚷嚷:“你听啊,仔细点儿听。要听不懂的话,一会我放给你听,我铃声就是这个。”

    “劳驾,请你关上好吗?”坐在离张夕夕最远位置的男子开了口,声音清冷的仿佛结了层霜。张夕夕闻声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立刻把头撇到了旁边。目光清冷的美少年,鼻梁很高,眉毛长过眼睛,周身像笼在月光底下,冷漠傲慢,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矜持冷淡。

    车上的空气静谧的近乎岑寂,小心翼翼的空气里头,只能听见发动机响动的声音跟外头车辆轮胎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她再一次看了眼她的同伴们,不知不觉间,他们为她留下了更大的空间。

    张夕夕郁闷,看架势,别说坐帅哥腿上了,她怀疑几位美少年就是自己叠罗汉也要离她远远,活像她是甲型流感携带者一样。善良的张夕夕同学原本还揣着一颗牺牲小我完成大我调侃自己娱乐人民群众的伟大而热忱的心预备活跃一下旅途的气氛。见车上诸君如此沉寂,她当然没胆子上演任何调戏帅哥的戏码,生怕惹恼众人被一脚踹下车去。

    手机响了,在这安逸的只能听清楚众人呼吸声的车厢里麦兜响当当再一次要鱼丸粗面的请求显得尤为突兀,张夕夕愁眉苦脸地盯着手机屏幕上跳动着的名字“苏芩”,攒足了全身的勇气也只撑到老板回答“么有鱼丸粗面”的时候就胆战心惊地接了电话:“喂——”

    苏芩的声音阴恻恻像眼镜蛇的信子,张夕夕可以想象到此刻她脸上必然带着优雅亲切无懈可击的完美微笑,谁能想象那张优美可爱的唇下面说出的话是多么的残忍冷酷:“张多多同学,你可以不必来了,来了估计也进不了场了。已经开始检票进场了,那个开场的童言美少女人都到了。我能否问一声,亲爱的多多姑娘,我们的灯牌在哪儿?”

    张夕夕明知道未来的主任医师现在的准医生苏芩姑娘在漫长的电波那头看不见她谄媚的笑脸,依然不由自主地做狗腿状:“瞧姐姐您这话说的,咱哪能呢。咱办事,姐儿你放心。不就是boys的灯牌么,咱昨儿一晚没敢合眼,宿舍里头都熄灯了还顶着应急灯一针一线的做出来的。那质量,杠杠的,一拿出来,绝对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艳惊四座!”

    苏芩被逗乐了,调侃道:“哟,你那是国色天香的杨贵妃还是春宵一刻值千金的花魁啊?”

    张夕夕正襟危坐,言辞严肃:“姐姐您这就不懂了吧,这花魁的最高境界不就是跟杨玉环么,那可比《水浒》上李师师强多了。这年头,要想红得先黄,黄牌累积成红牌啊。不过是红的还是红得发紫紫的发黑的,它们曾经都是黄的。”

    车里头有人笑出声来,只一声,很轻,前座的中青年装腔作势地咳嗽了一下,那笑声便噤住了。张夕夕耳朵属猫的,这一声已经足够让她捕捉到后座三个男孩中间那位娃娃脸美少年脸上还没有来得及完全褪去的笑意。幽默跟低俗就是一念之间,他能够欣赏到她拙劣的幽默,知音难求啊!张夕夕感激的冲他一咧嘴吧,一口森森的白牙。

    那头苏芩无意与她鬼扯,再一次催促:“少跟我打哈哈,抓紧了,马上,进不来你就等着被一堆人活剥了皮吧。”

    “不打紧,不打紧,boys不是还没上台嘛。表急表急,帅哥们会听到我内心深处最真挚的呼唤,等待我最热情的迎接的。”

    司机大叔像是非常欢迎车厢里多出人说话的声音,立刻热情洋溢地接腔:“Boyz?哟,就是那个男版的twins?不是说解散了嘛。”

    张夕夕挂了电话,热情洋溢地开始给司机大叔普及娱乐八卦:“大叔,我说的是boys不是Boyz,是一新起来的咱们内地原生态的男子组合。”

    大叔撇撇嘴巴,不甚赞同:“这名儿不好,人家都有Boyz了,你叫个boys,很容易听混,不好红起来的。”

    “那刻说不准,当年SHE刚出道的时候韩国的SES正红遍东南亚,她们不也担心自己没戏唱了,结果现在呢,大叔,您听过SES没?”

    司机很高兴开晚班车的时候有个声音甜甜软软的小姑娘跟他唠嗑,非常给面子的表示赞同:“这倒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指不定他们就能红起来呢。嗳,小姑娘,那个什么boy帅不帅啊。”

    “是boys!”张夕夕扑哧笑出声来,脱口而出广告宣传词,“昔闻周小史,今歌月下人。惊艳了时光的少年,寂寞了谁的流年。呵呵,不过真的勇士,敢于直面自己不化妆的脸。普通人拍个艺术照洗出来的照片还不知道在原基础上PS过了多少遍,何况明星的宣传照?我又没亲眼见过他们趿拉着拖鞋蓬头垢面压马路时的样子,帅不帅,天知道。反正从海报上头来看,还不错,个个儿唇红齿白蓝颜祸水的优质美少年。只要他们别装腔作势地弄什么所谓的英伦贵族风还是蛮顺眼的。”

    “什么叫所谓的贵族风哦。”

    张夕夕乐了,笑呵呵地双手比划着解释:“就是那种白衬衫小西装还有长礼服的造作样儿,那领结打的,看着都替他们觉得脖子勒得慌。何必呢,咱中国革命了几十年,三代富豪造就一个贵族,根本就不是出产贵族的地儿。”

    坐张夕夕边上的男生不自在地松了松自己脖子上的领结,刚好路过大桥上的一处路灯,氖管里清冷的白光一晃而过,张夕夕看到了他微微蹙着的额,立刻澄清:“帅哥,我不是说你,我是说八卦新闻呢。你不一样,你打领结就挺好看的,真的,您这样的条儿,横着出去都赏心悦目,穿什么都是抬举那衣服。”她心里头色欲熏心地加了一句,估计不穿会更好看,“啧啧,帅哥,你们也忒逗了,大晚上的戴什么墨镜啊,也不怕下车以后走到窨井里头去。”

    帅哥们没理睬她,垂下了头,像是没人乐意看她的脸。

    “麻烦你,师傅,把灯关了,刺眼。”副驾驶座上的中青年发话了。大叔很欢欣有人替他省汽油,立刻关上车里那盏昏黄的灯,车厢完全陷入了沉静的黑暗之中。

    张夕夕悻悻地揉了揉鼻子,自知聒噪惹人嫌了,立马意兴阑珊地趴在前座上翻看自己手机上上个星期从网上down下来的尼尔波兹曼的《娱乐至死》,心里盘算着广播电视学老师要求的3000字论文今天晚上赶回宿舍后能不能抽出空来写。

    “人民拥有八卦的权利!娱乐改变了公众话语的内容和意义,一切公众话语日渐以娱乐的方式出现,并成为一种精神文化。我们的政治、宗教、新闻、体育、教育、和商业都心甘情愿地成为了娱乐的附庸,毫无怨言,甚至悄无声息,其结果是我们成了一种娱乐至死的生物。”

    手机屏幕太亮,看的她眼睛刺痛。张夕夕勉强翻了几页电子书,无奈地发现自己似乎没有办法看下去了。

    “小姑娘,你的那个boys我怎么没听说过啊。”

    张夕夕打了个呵欠,心里想,切,你问我我问谁去,咱也是上个星期才从手机短信里第一次听过这个名字。

    “大叔,你也不想想看,咱内地能有几个叫得出名字的男生组合。BOBO还是至上励合或者SJM?第二个第三个就是纯粹的韩国模式流水线制造,里头还有韩国人,包括第一个走的也是日韩暗昧美少年风格。哪个独当一面成大器了?”

    汽车转了个弯儿,司机乐呵呵地应和:“这世道,瞧咱们中国,足球不说了,没必要往自己的伤口上撒盐。你说这十三亿的中国人,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朵花,能歌善舞又长的水灵的人才照理说也不少了,怎么着就没有一个能跟韩国人分庭抗礼的呢。”

    张夕夕善意地宽慰郁闷的司机大叔:“正常现象,在包装偶像这一块,向来都是日本抄欧美,韩国抄日本,港台抄日韩,大陆抄港台。你看,咱们现在不是进步了嘛,直接越级抄日韩去了。任何个体、群体或地区,一旦在某一个方面无论金钱、名誉还是地位或者文化等等,获得了成功和进步,就会产生一种积累优势,就会有更多的机会取得更大的成功和进步。如同《圣经马太福音》里所说: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多余;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这就是广泛应用的马太效应,在娱乐圈里头也适用。”

    “那你怎么不去追那些红的明星?”

    张夕夕撇撇嘴,心想,咱可是有职业道德的,哪能吃里爬外呢。

    “俺们崇尚真实与自然,就算造作了点儿,也总胜过鬼斧神工的强。再说俺们就乐意当那发掘千里马的伯乐,要的就是潜质,伴随着偶像一道成长。都赶着巅峰状态的去了,稀罕他们的人多了,他们也就不放在心上了。你没看到报纸电视上讲,那谁谁谁,粉丝送他们的礼物都被存放到垃圾桶里去了,可怜那些孩子做礼物的时候耗费了多少心神。你说要是他们现在不红,走在大街上脱了裸奔都得避开世界杯的季节才能引人注目的话,他们还敢这么自视甚高?一准儿会把那些礼物当成最珍贵的宝贝。人性如此,大爱无言,阳光无香,咱要么不追星,要追也得让星星们永远把我放在心上。我脑子又没有进水,凭什么光付出不要求一丁点儿回报啊。”

    司机大叔哈哈大笑,差点没把车开到灯柱上。

    J市跟陵城隔着一道浩浩荡荡向东流的大江。一桥飞跨南北,在变成通途的天堑最中间,张夕夕终于撑不住自己的眼睛皮子了,她寻思着待会儿还得鬼吼鬼叫,不能用嗓过度,连忙摆摆手:“大叔,我睡会儿,到了J市体育馆您可得叫我一声。”

    没等大叔回应,张夕夕就迫不及待地去跑去找周公蹭晚饭。车厢里再度恢复安静,坐在她隔壁的美少年看了眼已经睡得不省人事的女孩,她双手合在胸前,头固定在车窗跟椅背形成的夹角之间,身体蜷缩在后排的角落里头,大约是害怕占了他们的空间,她整个人蜷成了小小的一团,气息安稳。车厢里光线过于黯淡,几乎看不清她的脸的轮廓。仿佛只要她闭上嘴巴,她的存在感就会随着声音一并消失掉。他左手边的娃娃脸男孩子好奇地越过他的胸前,盯着黑暗中的女孩子看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冲他露出洁白的牙齿。他笑了笑,耸耸肩,咬着男孩子的耳朵说着什么,两个人都闷闷地笑了起来。司机大叔从后视镜里看车上的乘客,发觉其余的两个人依然看着前方一言不发。

    车子继续平稳而快速地向前方开去,远远的,看不清距离的前方,是明亮的让人看不真切的灯海。娃娃脸的男孩子再一次看了眼熟睡的女孩,他们的行动丝毫没有影响到她过硬的睡眠质量。汽车的尾灯一晃而过,瞬间明亮恍若白昼,照亮了安睡着的女孩子微微蹙着的眉头。副驾驶座上的男人低声嘱咐了司机几句,而后生气地催促男孩:“阿南,动作快点!”他有些不情愿地收回了好奇的目光,撅起了嘴巴,眼睛略有些狭长的美少年笑着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他又眉开眼笑起来,任他拉着跟上同伴下了车,往灯火通明的地方去。

    上帝说:要有光,于是有了光。

    光打在谁身上。

    镁光灯前,谁巧笑倩兮;追光灯下,谁闪亮登场。

    张夕夕睡的很香,直到忍无可忍地大叔开了车门动手推她,她才舍得用紧紧抱着书包的手揉了揉眼睛,茫然地看大叔:“这哪儿啊,你谁啊。”

    大叔额头上的青筋跳动了几下。

    手机铃声再度响起,那头苏芩的声音已经与冰雪女王无异:“张多多,信不信姐姐我把你解剖成张少少?”

    张夕夕立刻清醒过来,对着手机摇头晃尾:“是是是,我已经到了,正要进来。”掐了手机对着司机时就成了横眉冷对:“大叔,你怎么到现在才叫我?!”

    大叔非常有节操的作答:“是那几个人说的,等他们走了五分钟以后再叫醒你。”

    “你重男轻女性别歧视欺负人!”

    “姑娘,人家四个人付我100块,你一个人才给我15元,你说孰轻孰重?”

    “我不管,大叔,把我箱子给拎出来,不然这十五块钱你也别想要了。你也忒庸俗了,钱钱钱,十块钱就能鉴别出人格高低道德优劣?发票发票,我要报销!”

    怨念的大叔被迫帮她从后备厢里搬出那只大的恐怖的箱子,额的神嗳,里头是放砖头还是放水泥包了,重的吓死人。他惊悚地看眼前瘦瘦小小的小丫头片子若无其事地接过了箱子,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张夕夕挂着张小脸,付了车钱赶紧往体育馆里头赶。这台本地政府牵头组织为纪念什么什么多少周年的文艺晚会邀请了某个当红的韩国组合,所以气氛很热烈。晚会已经过半,为了严打黄牛党,外头的人民警察态度强硬地拒绝张夕夕入场。

    张夕夕火了,差点没把门票贴到国家机器的脸上:“你看清楚,这是货真价实的门票,凭什么不让我进场?!”

    警察叔叔好态度:“小姑娘,你要看那个什么什么,就早点儿上售票处买票好了,干什么一定要买黄牛票。”

    张夕夕激动了,立刻从她那箱子里头拉出了一块应援灯牌,一按开关,上头粉红色的桃心里面“boysforever”闪闪发亮,抓着应援牌的女孩目眦欲裂:“你可以怀疑我的人格,但你不能怀疑我的智商!谁告诉你我是要看那个什么什么的,外来的和尚好念经,那就一定能念好经了?”

    警察叔叔被小灯泡晃花了眼睛,木木地问她:“这什么啊,boys是什么?”

    张夕夕不耐烦,心想这实在是违反自己的职业精神了,没敲在键盘上光口头说说的宣传话语又不能按字数算稿费。

    “您甭管是什么。叔叔,这谁没年轻过,咱就正儿八经追一回本地国产的星星你还不带了。”

    警察还想说什么的时候,里头来了个佩戴工作人员证件的女人,一见张夕夕跟她手里的应援牌,立刻松了口气:“我的姑奶奶嗳,你还晓得要来啊。”

    张夕夕谄媚地向柳眉倒竖的女人点头哈腰:“郝姐好,郝姐好,郝姐您真是越活越年轻,几日不见又比上回吃饭时漂亮了一大圈。”

    “去你的鬼丫头,赶紧给我死进来。”郝姐拖着张夕夕的胳膊往里头走,通过工作人员专用的通道总算把身负重任的张夕夕安然送到了目的地。苏芩一见她就凶神恶煞做南海鳄神状,恶狠狠地威胁:“张多多你个不靠谱的小王八羔子,你要害得我时间得不到最大利益化,我就宰了你剁成肉酱喂实验室的大小白鼠去。”

    张夕夕狠狠打了个寒战,小心翼翼地问:“你不是说你们实验室的动物都是严格的饲料喂养嘛。”

    “咦——我有说过肉酱不隶属于饲料范畴么?”

    张夕夕悲伤地内牛满面:“苏芩你这个坏人,那你还招呼我上你们老师家去吃实验完了的豚鼠烧的菜。”

    苏芩乐了,大加鼓励:“很好很好,还是咱家多多懂事,知道现在大蒜生姜价格飞涨,不用熏也能泪流满面。保持保持,很好,boys上场了,郝姐看着呢,咱们两百块钱到手了。”说到后来她的声音已经泡到了眼泪水里头,却丝毫听不出梗咽。

    张多多的位置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不是自己掏钱能站在中间也算是不错的位置了。她全神贯注地盯着台上的人们泪流满面,透过泪水可以看见被衣着暴露的女舞者包围着的三个年轻的男孩是其中的主角。他们卖力跳着机械舞,唱了首不知所云的快歌。舞蹈的技巧和力度都不错,在外行看来说不出哪里有明显的缺陷但也看不出有哪里别具一格,如同站在台下卖力嘶喊的她们一样,可以轻易地被人潮湮没。

    张夕夕的周围全是为台上的男孩们呐喊的声音,声音年轻的主人们手里举着刚从她箱子里分出来的应援灯牌,拼死拼活,哭红双眼、疯狂尖叫“boys,我们永远爱你们”。她心里嘀咕:乖乖,到底是老了,不能跟年轻人拼体力了。

    苏芩一面流泪一面跟她拉家常:“怎么回事儿,今天折腾到现在才来,又上哪里打工去了?”

    张夕夕身体半靠在她身上,一幅哭的不能自已的梨花带雨样,软软糯糯的嗓音听着楚楚可怜:“别提了,都怪我们那个神神叨叨的新闻伦理学老师,下午一二两节的课给挪到了三四节,还三天两头点名,但凡被他点到没来的全部重修处理。”

    “呜呜——”苏芩抽噎两声,像是给聊天内容配背景音乐,“真有这么混蛋?”

    “呵——我跟你说,我们有个师兄都实习回来了,他还是不让人家过,结果人家被迫延迟一年毕业——(声调提高)boys,boys,(声音降下),你自制的西瓜霜还有吗?”

    “没了,你也不看什么季节,现在的西瓜多贵。”苏芩用手掐了下大腿,仿佛不能相信自己是亲眼见到了日夜思念的偶像的模样,可惜她掐的是张夕夕的大腿,疼得后者立刻痛哭流涕。

    舞台上安静了下来,灯灭了,黑暗中轻柔空灵的钢琴声悠然地响起。然后是烛光,闪闪的烛光,性感妖娆的女舞者消失了,簇拥在男孩子们周围的是一群七八岁的孩子,每个人手里都捧着蜡烛,晕黄的烛火中,伴着飘缓低迷的钢琴乐曲,他们奶声奶气地唱放缓了一个节拍的《小星星》。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苏芩笑了:“这什么世道,都上儿歌了。”

    张夕夕没作声,站在舞台中央的男孩子举起了话筒,舒缓平和的声调随着钢琴的旋律流淌而下。

    多久没有看星星萤火虫还记得它吗?

    等待长大的孩子时间什么时候快一点啊?

    城市的天空灰蒙蒙,我们的心也一样吗?

    所有人都说未来很美好我为什么还要怀念从前呢?

    一粒沙中尚有三千世界,我们真的看得清自己吗?

    我站在桥上看风景有没有谁在桥上看我?

    明月装饰的是你的窗子,我的梦里只有黑夜播下的种子啊。

    我记得,谁在我家楼下吹口哨叫我的名字。

    我记得,谁打我家电话,爸妈接听的时候,电话就断了啊。

    我记得,谁在我的笔记本封面画写着标着我的名字的小猪漫画。

    然后的然后,就是很多年以后泛黄的照片染了岁月的尘埃。

    流逝的时光留给我的,只是那些记忆啊。

    所有的繁华真的是那明镜上的尘土吗?

    所有的记忆是不是一定能辨得出真假?

    可我固执地认定星星就是这样的啊。

    体育馆里头人山人海,空气被灯火炙烤的无比灼热。舞台上的男孩子安安静静地唱着遥远的民谣,他们穿着白色的衣服,头发柔顺,眉眼俊朗,歌声里带着淡淡的忧伤和惆怅。每个人都将自己独特的音色和对歌曲深刻的理解毫无保留地诠释了出来,可是乱哄哄的台下又有几个人在认真地倾听。

    有人在吵。

    有人在闹。

    有人在大声讲电话。

    有人拖拖拉拉地找人结伴去洗手间。

    有人漫不经心地喝着饮料跟同伴说笑。

    有人喋喋不休地埋怨自己的偶像怎么还不出场。

    旁边统一着装的小女生在叽叽喳喳:“哥哥们一定是压轴出场,天啦,那么晚,会累坏我们家男人的”然后一张张涂满五颜六色的稚气脸庞上全是心疼的模样。

    台上的垂髫稚童奶声奶气地唱:“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穹窿中镶嵌着亿万颗星,你来自哪一颗星?

    热。

    很热。

    空气在膨胀,稀薄的空气里的氧气不断地被消耗殆尽,张夕夕觉得自己缺氧了,渐渐地喘不过气儿来。兴致勃勃的苏芩正用跟她双泪垂君前神色极度不相符的欢快语调说着什么,可惜她耳朵嗡嗡的仿佛有苍蝇恋恋不舍。张夕夕只注意到她的嘴唇在一翕一张,她说话的声音也带着苍蝇挥动翅膀的嗡嗡的回响,她听不清楚。张夕夕怕要是搭不上苏芩的话,会被野蛮残酷的女暴君罚帮她写十份大病历,于是十分努力地想要听清苏芩在说什么,但那张红嘴唇里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响,轰隆隆的跟重庆大轰炸里头的日本人的飞机一样直挟着炸弹压过来,黑云压城城欲摧,张夕夕的眼前跟着一片漆黑,突然觉得腿发软,人已经倒下去了。

    周围有人惊呼:“不会吧,这么有职业精神,都哭到晕厥了。”

    苏芩正热情洋溢地跟张夕夕阐述中国流行音乐发展史呢,这才刚说到台湾校园民谣,便被周围的骚动搅乱了思路。她以为是哪位真正的新时代红人闪亮登场了,却发现台上又蹦又跳的还是那三个没完没了的男生。啧,连唱三首歌,也不怕厌烦的人民群众往台上丢西红柿臭鸡蛋。

    唉,多多呢?

    她终于看到了晕厥过去的倒霉孩子张夕夕。

    苏芩知道,张夕夕有低血糖跟贫血的毛病,饿久了或者累过头了就会晕厥过去,一杯糖开水就好。

    “让开让开,别围着人家跟人家抢氧气。徐清,赶紧过来。”苏芩不耐烦地赶人,为可怜的张夕夕姑娘争取足够的氧浓度。晚会的亮点太少,压轴的明星又迟迟不见登场,现场百无聊赖打着呵欠的媒体敏锐地发现了新闻点,立刻过来拍照抢独家新闻。顿时台下比台上更加热闹。苏芩熟练地从自己的包里翻出一袋巧克力,因为体育场里头温度太高,巧克力已经软软地黏在了包装上,她粗鲁将走形的巧克力拽下来塞到了张夕夕的嘴里。那个眼睛大的像动漫美少女的小姑娘是苏芩她们医学院的大二学妹,至今只见过福尔马林液浸泡的面目全非的死尸,尚未进入临床玩活人的阶段,闻声立刻跑过来既新鲜又兴奋地欣赏大师姐进行现场急救。

    “ABCDE五步急救,清理呼吸道,人工呼吸,建立循环,心肺复苏,药物治疗,急救评估,师姐,你怎么不给她人工呼吸啊。”

    苏芩翻白眼:“可乐拿来。”

    小姑娘立刻屁颠屁颠地把喝了一半的可乐递到苏芩手里。苏芩嫌恶地看了眼别人用过的瓶口,心想反正不是自己喝,立刻毫无温柔形象可言地将可乐灌到了张夕夕嘴巴里头。小师妹还想问些什么,苏芩用问题堵住了她的嘴巴:“我问你,低血糖昏迷跟酮症昏迷该怎样鉴别诊断?分别应当如何进行急救?”

    张夕夕在医学新鲜人掰着手指头一条条说鉴别要点时悠悠转醒。她先是被灯光刺的眯了下眼睛,而后反应过来便咬牙切齿:“苏芩,我不是你家的小白鼠。”

    记者在人群的外围企图做深入报道了解。郝姐先是一惊,而后兴奋莫名,连连打电话回公司询问是否需要做进一步的宣传推广。沸反盈天的时候,姗姗来迟的救护车拉起来警报。张夕夕当机立断,立刻头一歪,再度昏迷过去。闭上眼睛的时候,她看见了升降机上缓缓落到地面的陈慧娴,顿时自觉九泉之下亦含恨:她之所以答应苏芩来凑这个热闹,起码一半是冲着陈慧娴来的啊。

    郝姐终于接到公司指示,决定让唱完歌的boys一刻钟以后就跟去慰问因为过度兴奋与激动而晕厥过去的歌迷。救护车拉着红色警报一路畅通无阻耀武扬威地往J市人民医院呼啸而去。后头跟着一群跟打了鸡血一般亢奋的记者。

    车厢里,随行人员苏芩惊愕,靠,救护车上藏黄金还是美元了,一个个跟打了多少肾上腺素一样癫狂。

    郝姐跟她谈论将忠实粉丝进行到底的酬劳问题。苏芩坚持两千,郝姐只肯给一千,最后让步同意给一千五,但要求张夕夕全程配合,随叫随到,一分钟都不能离开医院,采访拍照都不可以少。

    苏芩不干了,职粉就得有职业道德,给了钱才追星,痴迷程度明标价码。

    “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举举牌子20块、喉咙嘶哑50元、泪流满面100元、哭到晕厥200块。我们家多多都送到急救中心了,一哭二闹三上吊,这么敬业,还得配合你们采访宣传,几天的功夫我们姐儿们时间全搭上去了,才给1500,还想让我们做这么多事。你想得美,21世纪最值钱的是什么,就是我们这样的人才!”

    “那不行,没有坐地起价的道理。我们职业粉丝经纪人也不好当,都给你们了,我们吃什么。”郝姐想了想,折中处理,“这样吧,从今往后你们直接跟我干,别净做那种出出力、跑跑腿儿,给那些自以为很红的家伙接机献花这种低层次的体力活儿了。我给你们揽活儿,发不了大财,当当小白领也好。你们就给我编稿子,八卦绯闻炒作,怎么吸引眼球怎么来,钱不多,三四千月零花还是有的。还不用你们跑现场,闭门造车就行,怎么样?”

    “那敢情好,不过,这次的钱也一分不能少。哭昏过去的200块跟我们泪流满面的100块全得另算。”

    “不能这样啊,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不能鼠目寸光,要高瞻远瞩!我这给你们找好门道呢。多多,你说是不是?唉——多多呢,张夕夕这个小兔崽子人呢?!”

     正文 第二章  称为教授

    张夕夕是趁救护车停下,记者跟医务人员兵荒马乱的时候偷偷脱了外套溜走的。J市的火车站离市人医不算太远,她深夜独行半个小时到火车站,居然赶上了一班慢车,欢天喜地的坐到了软绵绵的座椅上。

    车厢里很空旷,三三两两的旅客要么靠着椅背用手提看电影,要么占了几张座椅睡觉。车顶上悬挂下来的电视黑漆漆的,不想打扰旅客休息。看电影听歌的人很识相,谁都用着耳机。她听着火车倾轧在铁轨上发出的单调声音,整齐划一的调子,列车将她带到一个又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城市。

    于是镜子里自己的脸,也慢慢变得模糊。

    很累。

    张夕夕没有说谎。

    她是趁着昨晚苏芩值夜班的时候忙活了一晚才做好的应援灯牌。要知道,即便是就着现成的东西修改也不是件很简单的事。张夕夕想自己需要睡眠,来J市路上那半个小时的睡眠实在是杯水车薪聊胜于无。可是她不敢睡,一点儿也不敢睡,生怕睡过站,列车会把她带到一个陌生且举目无亲连哭都不知道该在谁面前哭的地方。

    她从书包里掏出在跳蚤市场上花了两块钱从学长手里淘到的《Little Prince》,随意翻开来一张艰难地跟经过多年相处基本可以肯定不是同路人的蝌蚪文死磕……

    张夕夕在陷入黑甜乡的前一刻咬牙切齿地想:困了的时候就看书,提神!估计就苏芩这种怪胎才能做出如此剽悍的事。怎么搁自己这儿就成了催眠?

    车厢里的骚动惊醒了张夕夕,火车果然毫无悬念地过了陵城,已经是终点站。同样坐过站的人不止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夕的张夕夕,还有一位状态神勇的老奶奶。精神矍铄的老奶奶一口咬定过陵城站时,列车上的广播没有通知。

    漂亮的列车员妹妹笑容满面地解释:“这不可能,我们肯定有通知。可能您当时没有注意到而已。”

    “我怎么就没有注意到?”老奶奶一听这话急了,指着美女的鼻尖数落,“你这姑娘可不能乱说话,我耳聪目明身体好的很,怎么就听不到你们广播的声音了。我告诉你,我支愣着耳朵从头听到尾,肯定没有听到你们的广播通知。小姐,你人长得好看,心灵也一定要美啊。我跟你说,奶奶没有要找你们算账或者索赔的意思。但是你们自己做错了事就应该实事求是积极改正错误,不能敷衍塞责把所有的过错都推给无辜的旅客。你们不能身为国家机关工作人员还忘了为人民服务这一时刻不可磨灭的精神。说这种话,是讲我年纪大了耳朵不好是不是啊?”

    “奶奶,我没这个意思,我只是说你愣神了,没注意到。”列车员精致漂亮的小脸蛋上面的笑容已经有些僵硬。

    “我不可能愣神。我做了一辈子的人民教师,从来都是兢兢业业注意力集中。你们不可以这样,本身我们旅客在你们铁路系统面前就是弱势群体。你看,火车晚点是正常现象,我们不能抱怨什么,你们也不会付出任何赔偿。我们要是晚点,那车票就白买了,你也不会让我免费坐下一班车。对于这样不合理不公平的现象,我们这些可怜的旅客已经无奈地被迫保持沉默,好像心甘情愿接受一样。但你们不能咄咄逼人一而再再而三这样无所欲为,明明是你们工作没做到位导致我坐过站浪费了我的时间耽误了我的事情,现在却变成了我自己不对,要我自己承担全部的责任。你说,社会主义国家安定和谐的新社会,居然出现这种滑天下之大稽的咄咄怪事,还有没有公平可言,还有没有王法可讲?”

    可怜的列车员美眉估计已经被文不加点的老太太给绕晕过去了,几次想插话,无奈老太太言辞缜密不给她一点儿趁虚而入的机会。千万不要小看中老年妇女的杀伤力!张夕夕想,这老太太当年肯定做过教导处主任。

    火车站的领导来了,本着创建文明和谐社会的精神,领导企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无心刨根究底到底谁对谁错。

    “老人家,赶紧吧。三更半夜的,早点儿上火车回家不耽搁正经事才最要紧。这样吧,马上这辆车是经过陵城的,你们上去,我去跟检票员打个招呼,等你们上车以后再去补票就是了。”

    老太太不乐意了:“你的意思还是我的不对咯?!兹事甚小,原则为大。这件事情得说清楚,我绝对不可能漏听报站台的声音。”

    领导头大,连忙喊停:“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小姑娘,你劝劝你奶奶啊。这么大半夜的,你们祖孙两个人老杵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儿吧。”

    八卦乃居家旅行必备佳品。张夕夕在一旁正看的津津有味呢,忽然见众人的目光都投向自己,颤巍巍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尖,她否认:“那个,我不是嗳。”

    领导很生气:“没事你在这里凑什么热闹,你干嘛的来着。”

    张夕夕差点脱口而出,我是来打酱油的。咬了咬舌尖,她开口陈诉事情的真相:“那个,我坐过站了,本来是要在陵城下的。”

    老太太找到了组织欣喜若狂:“你们听听看,你要说我年纪大了耳朵不灵光了我也认了。人家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总不会耳朵也不行吧。没有报站就是没有报站!”

    张夕夕汗颜,心想,我一睡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打雷闪电都无动于衷的人,除非用高音喇叭在我耳朵旁边吼,我能听到报站台的声音才怪呢。

    双方人马目光一致地盯住了张夕夕的嘴。在这一瞬间,张夕夕姑娘自己觉得自己突然被尼采附体了,蓦的竟产生了我是太阳的荒谬想法。平心而论,在成长的道路上,小张姑娘一向都对根深蒂固的有便宜不占是傻瓜处世观深恶痛绝。不过在价值四十五块钱人民币经济利益的迷惑下,张夕夕二话没说立马弃明投暗了。龙应台说,道德分积极和消极两种。事实证明,越接近社会底层的人群越接近后者。基本上符合衣食足而知荣辱的孔孟之道。张夕夕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装傻充愣,抿紧了嘴巴默认了老太太的话。

    她恬不知耻地闭上双眼,在内心阴暗的角落里大义凛然:就让道德来谴责我,让幸运去眷顾我的钱包吧。

    于是在退休的人民老教师的努力下,她以同一战壕战友的身份顺利地免费进入了回陵城的火车内。

    而且还是空调软卧。

    道德沦丧的很有价值。

    车窗外依然是大片大片的暮色。春风沉醉的晚上,在南国,总是轻而易举便雾气茫茫。那白色的变幻莫测的雾气,像是昭示了子夜即将过去,又像是在嘲笑,即使黎明到来又能怎样。车窗玻璃上很快沾满了细小的水滴形成的雾,无论她如何努力地擦拭车厢里面的那部分,都不能使得外面的景物哪怕清晰一点儿。路灯在白雾中瑟瑟发抖,那一小点儿光晕比烛光还瘦削可怜。黎明时刻大约是一天中气温最低的时候吧。车厢瑞安静而漠然,老奶奶从坐稳以后就进入了梦乡。张夕夕拿出手机,按了开机键盘,手机屏幕刚亮,苏芩的名字就迫不及待地在上头闪烁。

    她赶紧掐掉电话,双手飞快地在键盘上飞舞:“目前在回陵城的路上,长途加漫游,贵!我一切安好,你记得把灯牌给带回去啊。”

    苏芩短信很快回复过来:“带个毛,有什么好带的。”

    张夕夕急了:“不是每次都有错听小道消息的哈韩妹妹制作的应援灯牌供我们免费当原材料的。”

    苏芩闲闲地抛来一吨TNT:“没关系,下回再有需要的时候,我还早早发布消息,说东方神起会来。”

    张夕夕很郁闷,一字一句地编写短消息:“东方神起解散了怎么办。”

    “Nothing forever,唯独娱乐不死。谁都信誓旦旦要给相信的人永恒,其实谁给给不了永恒。不过没关系,如飞蛾扑火,前仆后继,那些因为相信而自觉受伤害的人,总有一天会走出去。或许相信下一个承诺,继续沉沦;或许再也不信,选择长大。无论他们做出怎样的决定都无关紧要,因为舞台不会寂寞,新的面孔会迅速出现;舞台下也不会冷清,新出现的粉丝跟着摇摆。所以说,谁也不会辜负谁,每个人都自以为自己已经信守了永远。”

    张夕夕很鄙夷苏芩的文艺腔:“得得得,这条短信我不删,下回写文章要文艺的时候我抄着用。”

    苏芩回复地奇快,语气着急:“没删最好,赶紧转发过来。我那破手机,默认只发送不保存,这不是给你的,用来安慰某个自觉遭受偶像背叛的小妹妹的。”

    张夕夕白白浪费了一颗柔软的萝莉心,很忧伤,很惆怅。要知道时间是有性别歧视的,男人可以大叔很多年,女人却只能萝莉这么两年。光阴似箭,似水流年啊。

    于是她赌气没理苏芩。

    列车上的广播开始提醒乘客:“前方到达的车站是陵城站,有在陵城站下车的旅客请提前做好下车准备,带好您的行李物品。”

    张夕夕看了眼对面的老奶奶,老人家酣眠正好。她踌躇再三,还是在站起来下车前唤醒了老人:“奶奶,陵城到了。”

    老人醒了,茫然地看了眼车厢,愤愤地宣布:“我要写信去给群众信箱投诉,怎么可以老不报站台!”

    张夕夕没敢说话,赶紧背着书包冲出车站,搭最早的一班公交车回了学校。

    须发全白的老教授和蔼可亲地吩咐教室里寥寥无几的弟子:“同学们,来,大家往中间坐一坐,这样看的比较清楚。不要去吵睡觉的同学,老师常年失眠,知道难得睡个好觉就跟中彩票一样珍贵。”

    张夕夕同学在如此善解人意的老师的精心呵护下,酣畅淋漓地睡足了两节课。幸而她除了流口水以外,没有打呼噜兼磨牙说梦话的习惯,所以师生双方都很满意。下课铃声响了以后,善良的老教授等能够自由活动的弟子自行离开教室,不辞辛苦地唤醒了还在梦周公的学生:“同学,我的课已经上完了。赶紧去下一个教室吧,去迟了,占不到合适的位置了。”

    张夕夕抹了把口水,连连朝教授鞠躬:“对不起老师,我昨天晚上一宿没睡,不是故意要在您课堂上睡着的。我今天一定会找同学借笔记补上的。”

    “不必了,做笔记多累啊,我最讨厌抄笔记了。”相貌酷似《灌篮高手》上安西教练的老头子笑眯眯地抽出讲义给张夕夕,“拿着吧,保准比所有人的笔记都详尽。”

    “可是老师……”

    “没关系,所有选修天文学的孩子都是好孩子。”

    中午在学校食堂吃饭。张夕夕要了碗光面。划了饭卡回位子上等,没跟苏芩说几句话面食窗口的大叔就叫人了。

    “加鸡蛋的吗?”大叔问。

    张夕夕乐了:“我说加鸡蛋的你就给我加个鸡蛋?”

    大叔看了她一眼,默不作声地拿筷子夹了个荷包蛋放进面碗里递给她。张夕夕傻了,半晌没回过神,莫名其妙地就以一碗光面的钱端了碗鸡蛋面回位上了。

    鸡蛋咬了半个以后,她终于忍不住开口:“苏芩,我今天是不是应该去买一注彩票?”

    苏芩抬头看了她一眼,正色道,我看你应该去做个头颅CT看一看是不是有脑肿瘤占位。

    吓得张夕夕没敢再啰嗦。

    “嗳,昨儿你们那儿怎么收场的?”

    “能怎么收场。听说那个压轴的韩国组合有人跳舞时摔倒崴了脚,一帮子记者全跑回去了。我靠,这都什么玩意儿,这边是有人晕倒送医院抢救啊!”

    张夕夕善意地宽慰她:“都这样,人情凉薄半张纸,背靠大树好乘凉。”

    苏芩也就愤慨了三秒半钟,她乐呵呵地传播小道八卦:“最逗的是有反偶像联盟打出横幅,叫他们滚回韩国去。然后anti饭跟粉丝们一团糟,鸡飞狗跳惨不忍睹,一帮子小姑娘哭的如丧考妣。怀里抱着海报什么的内牛满面悲愤欲绝拼死拼活。对,我刚才说错了,估计她们爹妈死了她们也不会哭的那么稀里哗啦的。冤冤相报何时了,我在一旁看热闹。后来见局势太混乱,我怕你出事,赶紧给你打电话,你居然敢给我关机!”

    张夕夕见势不妙,有引火上身的趋势,赶紧转移话题:“对了,我跟你说,昨儿我在火车上碰到了一巨逗的老太太。”然后张夕夕发挥专业特色,无中生有添油加醋绘声绘色抑扬顿挫一惊一乍,直把现场描述的比电影场景还热闹纷呈。饶是苏芩这种素来外热内冷凡事只会作壁上观的人听了也跟着跌宕起伏了一回。

    “对了,昨儿晚上那个boys唱的那首歌你知道叫什么名字吗?”苏芩跳跃式思维毫无征兆地穿越了。

    张夕夕翻白眼:“你问我我问谁去?!我又不听歌的。”

    “我上网搜了,没找到。”

    “嗳,不知名的组合不知名的歌,大概连百度大叔都嫌弃它吧。”

    院学生会主席端着餐盘过来,见着张夕夕立刻热情洋溢地招呼:“多多,正好。下午大礼堂有讲座,你去听吧。包一顿晚饭,晚上去书香名门。主任去订的,一千三百八一桌的标准。”

    张夕夕捞出酱油汤里最后一根面条,慢条斯理地问:“这么大手笔!谁的讲座啊?陶叫兽?”

    主席美女跟苏芩问了声师姐好,就势在她们桌子坐了下来,嗤之以鼻:“别提了。也不晓得是哪个脑子进水的说要请那个陶某某,结果学校BBS上闹翻天了,有人放话姓陶的叫兽来的话,他就黑了学校网站。这倒霉催的不懂事的娃儿,不晓得俺们学校网站服务器维持的很艰难啊。有关领导当机立断,本着校园文化和谐发展的原则换人了。就是那个谁谁谁。”

    “谁啊,柳承志?”

    美女主席冷笑:“你做梦吧你!昨天晚上抢银行去了?大白天的不清醒!要是柳承志的话,姐姐我早把能弄到手的门票通通放淘宝网上卖钱去了,你连汤都没的喝。好像是某个专家吧,好像有点儿小权,我们学院今年批不批的下博士点他能说上话。叫什么来着,上那个网络传播学的时候,老师提到过的。”

    张夕夕默然地放下筷子,老老实实地作答:“那传播学的中年男除了愤慨怀才不遇以外不就是热爱吹嘘他跟谁谁谁有交情嘛。言辞之肉麻,简直让人怀疑他另有其他兼职。”

    主席美女惊悚地瞪着张夕夕:“你确信?”

    张夕夕默默地回想了一下传播学老师令人过目不忘的脸,摇头:“难以想象地恐怖,应该没谁会这么想不开。”

    言罢两人都齐齐打了个寒战。

    苏芩喝了口紫菜蛋汤,斜着眼睛睨美女:“叫我家多多去做什么?你直接组织大一的小盆友们过去不就得了。”

    “问题的关键是我们得有人上台去献花。小姑娘们太恁了,不合适。我想来想去,还是咱们多多最好,标准的文艺女青年的范儿。”

    张夕夕被面汤呛到了,愤怒地竖中指:“你才文艺女青年,你们全家都文艺女青年。”

    苏芩冷笑连连:“你还不如直接说她长了张活该被潜规则的脸。”

    两人结伴去丢餐盘的时候,远远的,精致干练的小美女还在喊:“多多,别忘了,今天下午三点钟,小礼堂!”

    苏芩中午十二点半有手术要上台,两人直接在食堂门口分道扬镳。张夕夕独孤伶仃地回宿舍睡午觉,忧郁地发现自己居然百年难遇的失眠了。例假来了,小肚子坠坠的,腰也开始酸的慌。她寻思着要不要弄个热水袋捂着,却发现宿舍里的水瓶空空如也。张夕夕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突然间觉得有点儿孤单。张夕夕她们宿舍就住了她跟苏芩两个人。物以稀为贵,校方规定,博士生两人一宿舍,硕士生四人一宿舍,本科生六人或八人不等。张夕夕这一大三的姑娘之所以能够混进双人间是因为刚好没地儿收留她了,所以一她低空飞行压线进校的小本科生竟然堂而皇之地出入令人高山仰止的博士楼。

    不得不说,生活就像一张茶几,上面摆满了洗具与杯具,有的时候看上去是洗具,实际上它就是杯具。

    有人敲门,张夕夕想假装宿舍没人,结果宿舍外面的政治学女博士在喊:“张多多你给我出来,姐姐我知道你在!”

    张夕夕觉得人生还遍地都是餐具,用她们教授的话来说,好端端的水灵水嫩的小姑娘,为什么要一个个都想不开非得去当第三类人。她哀嚎着从床上爬起来,泪水涟涟:“姐姐,我要困觉,我要和你困觉。”

    “滚!”对门宿舍的美女政治学博士林霏开姐姐鄙夷地闪开她的大熊抱,“你是阿Q我可不是张妈。乖,让姐姐摸摸你粉嫩嫩的小脸蛋。来,告诉姐姐,今天下午有空没有?姐姐带你去赚外快。”

    张夕夕一听外快两个字体内的肾上腺素就飙升了:“做什么?”

    笑得一团和气的博士生姐姐慈眉善目地摸张夕夕的脑袋:“乖,今儿陪姐姐去接机,充当工作人员和歌迷,按小时算工资,时薪姐姐给你算20块。”

    张夕夕狐疑:“姐姐,你卖命的那个到底是什么皮包公司啊,还招职业粉丝。”

    “你开什么玩笑,姐姐我那是正儿八经的文化公司,主要经营出版业,但娱乐产业也有所涉及。话说粉丝才拥有市场的主导权,大众都是盲从的。要没有职业粉丝策划炒作,有几个人能有所谓的人气啊。”林霏开博士非常不满张夕夕小朋友对她伟大的造星过程中圣手角色的不屑,强调其存在有着重大的意义,“这次姐姐负责策划一个二三线小明星的校园歌友会。就那谁谁,一张锥子脸,下巴尖的跟刀削过似的,搁谁肩膀上就是一窟窿,老画大眼妆,假睫毛黏的像芭比娃娃,眼睛忽闪忽闪的,唱什么我爱你你爱她,一拍照就侧脸45°仰望天空明媚而忧伤的楚楚可怜状,皮肤上不晓得搽了多少粉底液,那叫一个荧光闪闪的白。想起来叫什么了没?到嘴边的名字啊。”

    张夕夕一脸茫然:“想个毛啊,演艺圈的美女不都是这样的吗?”

    “哦,对了。人还有特点,那胸怀叫伟岸,波澜壮阔。跟那小蛮腰之间,那是相当的不符合人体的自然比例。真搞不懂了,都是一样的年纪,怎么我二度发育的结果就是肉长到了小肚子上呢?”

    张夕夕又仔细地将娱乐圈的一众美女拉到脑子里头回放一遍,再度茫然地摇头:“美女都是流水线作业,只要一拔牙一瘦身一二度发育,个个都是天使面孔瓷娃娃脸,波涛汹涌魔鬼身材,你叫我想得起谁来?”

    “这倒也是。”林霏开皱着眉头冥思苦想,忽而茅塞顿开,“对了,就是那个,蒙萌!对,就叫这名字。听说过没?就是那个,号称华语歌坛甜美天后的那女的。说实话,除了同为女人,我真没觉得她跟天后有啥联系。哎呀,就是姐姐手下一小伙子昨晚上神神叨叨地跑出去喝啤酒吃烤羊肉串,结果拉到现在都没停歇。赶紧吧,换衣服,立刻马上跟我走。”

    张夕夕大惊失色:“这么急?天啊天,不行,姐姐。”眼看着御姐气场要激荡整层楼,张夕夕立刻解释,“没法子,我答应我们院团委下午去听那个什么著名美学家的讲座了。别这么看我,我还有门专业课还在人家手里攥着呢。”

    “你白痴啊你!你就说你坐后面了。”

    “我得采访他,还得交一篇2000字的通讯稿。”

    “采访个毛!随便找个小姑娘去忽悠两句得了,我还不相信没有见到本人,你就写不出采访稿来!”

    “问题的关键是,”张夕夕沉痛地宣布何为覆水难收,“团支书亲自点名我去给那教授献花,因为我有文艺女青年的范儿。”

    博士生姐姐乐了:“哟,够可以的,一眼就看出来你长了张天生遭潜的脸。”

    “去你的!”张夕夕一脚踹过去,“赶紧去本科楼拐卖苦力的干活去吧。”

    下午两点五十五,张夕夕打着呵欠晃荡到了小礼堂。正忙着指挥手下做设备最后调适的主席大人一见她就流露出小蝌蚪找到了妈妈的兴奋之情:“多多啊,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张夕夕忧郁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难道这张平淡无奇的小猫脸不仅活该被潜还顺带着活该被欺负?”生活啊,真虐!

    一大捧鲜嫩欲滴的红玫瑰抵到了张夕夕的鼻子尖,玫瑰花背后是主席美女红扑扑的芙蓉如面柳如眉的标致的小脸蛋。张夕夕吓得魂飞魄散,结结巴巴地解释:“主席,我发誓,我对一切的美好事物都只有欣赏之情,全无觊觎之意。”

    “去你的!这花贵着呢,你丫给我小心点儿捧好,少了一根刺我都惟你是问。到时候别忘了,我一给你使眼色,你就立刻上台去给教授送花。”

    孔雀开屏,自作多情了。

    免却了疑似蕾丝情的惊悚,张夕夕小鸡啄米般的点头:“知道了知道了。”捧着一大捧鲜花趁众人的目光全落到从过道那头走来的人身上时,偷偷地潜到了座位上开始一日三发呆。国内著名的美学家在同学们夹道欢迎地热切注视下欣欣然地走到了讲台上面,双手向下压,示意大家停止鼓掌。

    张夕夕对着自己手里的玫瑰花发呆,这花儿好,玫瑰玫瑰我爱你,歌儿歌儿满场飞。她抬头看了眼台上热情洋溢的教授,很好,长了张标准的教授脸。张夕夕乐了,头靠着椅背防止压坏了昂贵的鲜花。中国的美学家她只知道一个朱光潜,好像已经仙逝很多年。至于台上的这一位,她闻所未闻。张夕夕发誓,她绝对相信这不是教授的错误,错就错在她自己太孤陋寡闻。她还相信,之所以要自己献花不是因为自己文艺女青年,而是美女主席不方便一人同时分饰两角,既当主持人又当粉丝。

    好在教授不会因为她这个临时抓来的壮丁而败了兴致,正值知识分子当打之年的教授热情澎湃地针砭时弊痛斥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

    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大工业生产,流水线作业。影像传媒的无孔不入地渗透,剥夺了我们的创造力和想象力,使得街头巷尾的每一张面庞都相似,每一个号称彰显个性的人都在小心翼翼地模仿别人的模样。Lady Ga Ga为什么红遍全球?因为这是一个雷的嘎嘎的时代。春为灵秋之韵玉凤冲天,朝为风暮为露芙蓉出水。芙蓉姐姐跟凤姐为什么有市场?因为我们的心灵已经干涸到了分不清美丑,只单纯寻求感官刺激的地步!从人的本性上讲,娱乐的需求是一种本能的需求,而能够满足这种人性本能需求的方式,莫过于跟在种人后面“扎堆”“起哄。”

    我们丢失了灵魂,我们忘却了梦想;我们如行尸走肉般在这个世界上残延苟喘,生命的质量被打了折扣也一声不吭。在这样一个空洞乏味所有的事物都可以买卖,抛弃了信仰,阉割了思想,千篇一律看不见太阳的世界里,我们的生活到底还有什么意义可言?

    商人把所有的一切商品化,政治、军事、宗教、新闻、信仰、体育、教育等等等等,所有存在的一切,都可以明标价吗互相买卖。本当阳春白雪的艺术文化被迅速地市场化庸俗化,变成了同鞋子毛巾一般被叫卖。遍地是托儿。古时文人相轻,现在都是亲亲热热的一家人。偶生龃龉,您别担心,他们之中定有人新作品即将面世。作家找同行写序写推荐互相吹捧,都不知道他写了什么还敢说的天花乱坠,说是握住了江郎的妙笔;画家一见面就彼此称赞,仿佛站在他们面前的是梵高再世或者顾恺之重生;书法家不用说,但凡是练过两年毛笔字的人,个个都敢到王羲之门前写上几笔;所有的拍卖行都暗地里作假,装腔作势,企图欺骗民众那些垃圾真的有所谓的收藏价值;学者被吹嘘的天花乱坠,好像中国这么多年来没有出一个诺贝尔奖获得者绝对是西方社会对我们伟大的中华民族的封杀一样。

    没有人再肯老老实实地坐在书桌前做学问,因为不划算。跳梁小丑可以借住影像传媒的影响力变成家喻户晓的学术明星,四处走穴赚大钱。他们有众多的粉丝,一哭二闹三上吊,围在他们周围声嘶力竭地呐喊,哭的眼睛通红。傻瓜化的娱乐方式造就了大众傻瓜似的娱乐快感需求。在这个时代里,真正的大师是很难为大众所熟知的。媒体还推波助澜,自欺欺人地宣布,这是文化推动着中国发展的美好现象。泡沫!垃圾!快餐文化!它已经丧失了最根本的内涵,它让古往今来所有的思想家都变成人容人肆意践踏的小丑。它亵渎了历史,它亵渎了文化……

    张夕夕在美学家说到南京大学女生宿舍楼十年前那副“预言”凤姐跟芙蓉姐姐走红对联时就不争气地睡着了。美女主席看她憨态可掬的睡相真恨不得一脚把她踹醒。可惜远水解不了近渴,主席的纤纤玉腿虽然不短,但也鞭长莫及。张夕夕睡得异常香甜,所谓春眠不觉晓,没有蚊子咬,礼堂听讲座,一觉睡到饱。眼看着教授手里剩下的讲稿只剩下最后薄薄的一页,主席大人甚至考虑要在音响设备上做点儿手脚以达到敲山震虎的目的。

    睡得天昏地暗的张夕夕还不知道主席美女已经痛下狠心要对自己施以毒手了,她梦见了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在睡梦里她还在琢磨,这开花的地方看上去还挺眼熟的,夏天到的时候一定要记得过来摘桃子吃。到底是哪里呢?她思前想后侦查再三,就在答案呼之欲出的时候,她突然脖子一疼,原来是脑袋不知道为何从椅背上滚了下来,崴着了脖子,痛醒了她。

    于是张夕夕就顺理成章地摆脱了魔音穿耳的悲惨命运,她揉着脖子,迷茫地看着讲台上的教授,心里嘀咕,这谁啊,我怎么没见过。低头看见手里还算新鲜的玫瑰花,终于反应过来,立刻捧着花往讲台上走。张夕夕姑娘原本有心低调,无奈那么一大捧娇嫩欲滴的新鲜玫瑰,在三月天里显得是如此显眼乃至突兀。她在众人眼珠子快要伸出眼眶子的目送下,浑身不自在地走上了讲台。教授正意犹未尽地挥斥方遒指点江山,骤然看见那么一丛光彩夺目芬芳四溢的鲜花,笑了:“送给我的?”

    扩音器忠实地将教授的话传递到礼堂的每一个角落里。

    张夕夕老老实实地点头,虽然她很想伪装自己是卖花的。原谅她真的是穷疯了,这一大捧玫瑰花值不少钱。

    “那你知不知道三月十四日是什么日子?”

    礼堂的气氛开始沸腾起来,有人大声喊,白色恋人节!张夕夕无奈地想,果然还是关乎桃色绯闻比较有市场。台上充当主持人的学生会主席同学不仅不反省自己考虑不周以至于无辜的张夕夕小盆友陷入了进退维艰的境地,反而落井下石地将手里的话筒硬塞给被迫女主角一回的张夕夕姑娘。

    张夕夕抓着话筒悲从心来,为什么一到关键场合,自己永远都是睡眼惺忪搞不清楚方向。她支支吾吾用蚊子哼的嗓音作答:“我是传统的中国女性,只过七夕。”

    台下立刻响起鄙夷地吸气声和喝倒彩的声音。张夕夕愤怒,不是说理工院校占据大半壁江山的陵城大学女生到哪儿都能横着走,男生个个火眼金睛的盯着,爱国爱家爱师妹,防火防偷防外贼嘛,凭什么到她身上活像生怕她卖不掉一样!她忧伤地往台下走,主席拼命地跟她使眼色,示意台下等了半天的院报记者想要完成一张合影。教授注意到了摄像机后面期待的眼神,出声招呼张夕夕:“同学,你过来,我们拍张照。”

    张夕夕奇怪地回头看他,然后又看看摄影师大叔,毅然决然地摇摇头,迈着坚定的步伐往台下走。

    听众们的笑声差点没把久经风雨的礼堂屋顶给掀翻。

     正文 第三章  洛丽塔与爱丽丝

    他人眼中看作我的演技,对我来说却体现为返归本质的要求;他人眼中显现为自然的我,却恰恰是我的演技。

    ——三岛由纪夫《假面的告白》。

    苏芩掐着张夕夕的脸皮说:你是不是左脸右脸各削了一半,然后反着又贴了回去,整个一二皮脸!

    张夕夕欣然笑纳,她对自己的心理素质一向很有信心,从小到大的诸多经历足以成为她强悍的神经神奇的生命的极好佐证,在下午的礼堂事件之后,她依然有勇气若无其事地坐在书香门第大饭店的餐桌前认认真真地吃价值一千三百八的晚饭。

    高品质的饮食居住环境是文化品位、经济基础相结合的结果,倘若照搬其广告上宣扬的四星级酒店五星级质量,大饭店应当拥有富丽堂皇的外观和精雕细琢的细节。可要是顾名思义,书香名门骨子里又不该少了所谓的人文气息和历史沉积的厚重。于是一心要集气势恢宏雄伟磅礴和世外桃源悠然婉约于一体的书香名门大酒店参照了中国足球日韩欧美喀麦隆拉丁美洲一把抓的多方位学习路线,整成了一个中国暴发户式的四不像。

    远看上去,抄袭了欧洲某个著名大教堂的哥特式尖顶装腔作势地明示暗示,非得叫人一眼扫过去,便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仿佛进去的直接目的不是填饱酒囊饭袋而是为了朝拜。教堂里没有牧师和《圣经》,是杂糅了个园何园拙政园的中国风味的园林。清一色的木质桌椅,木格门窗,帘外雨潺潺,芭蕉叶绿杏花红;妄图让所有走在鹅卵石小道上膀大腰圆的醉客们分不清东南西北时还能在庭院之中小桥流水间徘徊彳亍,咂摸江南烟雨的意境,念念台上碧痕的韵味,怕地动山摇的脚步声揉碎掉那已经凋零的旧时光。

    张夕夕想起了他们美学教授上课时给他们说过的一个笑话。说有一中国的雕塑家,想创作出集合东西方共同优点的真正的国际化世界第一美女。他刻苦研究史料,博采众家之长,一个月以后,耗费他无数心神的惊世之作面世了。他雕了一尊女子头像:左半边脸是头发黑黝黝柳叶眉秋水眼的西施,右半边脸是金发碧眼的古希腊美女海伦。

    张夕夕素来对所有的高档场所退避三舍,一方面是看在眼里就条件反射般的胃疼,另一方面自然是囊中羞涩的缘故。一千三百八的标准已经是书香名门消费的最低档次,三年前张夕夕尾随浩浩荡荡的队伍驻扎此鸟不拉屎的荒山野岭时还暗地里讥诮老板没眼光:如此奢侈华丽的高消费场所开到荒郊野外的大学城里头简直是明珠投暗媚眼做给瞎子看。事实证明,张夕夕小盆友是一个深受狭隘落后小农思想毒害的小姑娘。书香名门大饭店的蓬勃发展证实了她严重低估了高校产业化的经济效应。

    饭桌上推杯置盏觥筹交错,大有一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范儿。张夕夕低眉顺眼,完全将自己与所有人隔离,正儿八经地品评标价一千三百八的宴席上的豆腐跟学校外面小吃摊上的豆腐有什么区别。最后她终于得出结论,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它们的价格不同。她自觉应当对的起自己付出的那一下午的劳动力,所以盯着自己跟前的龙井虾仁吃的很认真。

    中国人的餐桌文化的精髓之处就在于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张夕夕的耳边充斥着绵延不绝地溢美之词,自然不可能是说给她听的。餐桌上每一个人都在向那位美学家敬酒,他欣然笑纳,发自肺腑地赞同众人对他当代美学大师中国文化前进方向引领者的身份定位。作陪的团支书一直在朝张夕夕跟学生会主席使眼色,主席识得青眼,婷婷娜娜地站起身来给美学家敬酒。照旧是恭维,只是由满脸景仰娇俏可人的年轻女生说出口,那清脆悦耳如黄莺出谷的天籁之音自然听上去格外温软顺耳。

    张夕夕假装没有看见主任快要飞出眼眶子的眼色,眼观鼻鼻观心,吃完了半盘子龙井虾仁然后想起来自己好像处在生理期不当吃凉性的虾子,于是亡羊补牢,吃了两只蜂蜜小馒头。结果不吃还好,第二只馒头进入胃肠道以后,小肚子就开始规律性的抽着疼。张夕夕知道坏了,赶紧借口尿遁跑出了“大雅之堂”包厢外头。

    回字型的长廊修筑的跟迷宫一样,张夕夕想找厕所,穿着北京奥运会上由马艳丽设计的礼仪小姐服装的服务员给她指了两回路以后,终于成功地将她彻底送进了迷路的境地。远远的飘渺的音乐声若有若无,叮咚,叮咚,梵阿铃上跳动的音符氤氲在弥漫的雨雾中。有风鸣廊,挂在门上的茜纱宫灯瑟瑟发抖,兴许是冻的。

    3/4的节拍挟着水汽,如思念的轨迹,沿着时光隧道般的亭台楼榭逶迤而来。

    多久没有看星星萤火虫还记得它吗?

    等待长大的孩子时间什么时候快一点啊?

    ……

    音乐断断续续,好像其间夹杂着人说话的声音。走在长廊间端着果盘的服务生与同伴窃窃私语:“这是什么歌啊,我觉得以前好像听过。”

    “《小星星变奏曲》,以前有个挺红的女生二重唱叫,那个爱丽丝单飞出的歌。两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一个负责可爱,一个负责妩媚。不过那时我只喜欢其中那个叫爱丽丝的女孩子,她们组合的歌全部都是她写的,很有才气。我上初中的时候超迷她,宁可不吃早饭也要把钱省下来买她的专辑。不过她只出了这一张专辑,当时都卖疯了。后来不知道怎么她闹出了一堆丑闻,真看不出来她会做那种事,她给人感觉很纯的。”年轻的女服务生惆怅地叹了口气,“她真的好像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爱丽丝一样。”

    她的同伴嗤笑她:“别开玩笑了,哪个人敢说自己纯净?艳照门出来的时候,我表哥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吓死我姨妈了。堂堂八尺男儿抱着脑袋痛哭流涕,说他再也不敢相信清纯了。谁敢说自己纯净,眼睛里头都是浑浊!”

    音乐如水,遭遇了淤塞的河道,在钢琴的映衬下起起落落,举步维艰。暗红的宫灯笼着烛火,点点烛光亦染上了腐败腌臜的腥臭,如陈旧的血渍。风起之时,夜色太寂寂,锦瑟无端五十弦,曲终人散尽。

    “小姐,小姐,你怎么呢?”年轻的服务生担忧地看客人苍白呆滞的脸,有些踟蹰,是不是该汇报经理。

    张夕夕朝热心的服务生微笑:“谢谢你,我没事,就是肚子疼,想找厕所。”

    “嗐,前面就有啊。你跑远了,都跑到客房部来了。”

    “哦,谢谢。”张夕夕不好意思地笑,“我方向感太差了。”

    远远的,落在她身后,服务生继续与同伴诉说旧时的记忆:“爱丽丝也是个路盲加生活白痴,她不会自己办理登机手续;她去电视台录节目,出去接了个电话就不知道该怎样回录影棚,打电话给经纪人问路。”

    那些声音终于越来越远,与她没有任何干系了。

    你看你看,镜子里的脸是多么的虚伪自私,那样茫然无措,那样单纯无辜。张夕夕朝着镜子里头面色苍白的女子龇牙咧嘴地微笑,女人无需装作楚楚可怜:你知道是为什么,你不过是在赎罪,你是罪有应得,血的罪恶唯有用血去洗刷,你必然遭受报应。

    会痛到死掉吗?

    死掉最好,一命抵一命。

    她拿手覆在洗手台前的镜子上,手指在镜面上一下一下地弹动,远远的看上去,是极缓的钢琴指法。对门的声学博士姐姐曾经告诉过她,物理学上有一个名为mirrormatter学说,说镜子里所反映的镜像,实际也是一个世界,薄薄的一个镜面,使这镜像里的世界永远抵达不了镜子外面的三维时空。

    同样的,我们也无法抵达那个世界吧。

    她努力睁大眼睛,想要仔细看个清楚镜子里头那个女孩嘴角噙着的一丝笑意究竟是什么意思,视线却直直地穿越玻璃镜子,落在不知名的远方。那茫然的光路之中,却又可以仿佛看到自己逐渐散漫的瞳孔,如同一扇缓缓展开的大门,一个无限弥漫的黑洞,从那里,可以一直望进回忆中去。

    从小腹传来的剧烈的疼痛唤醒了她,她开始大汗淋漓,那汗水集聚成溪注满了黑洞,借助水的浮力,她从记忆的泥潭之中缓缓升起。

    她再一次对镜中的女孩子微笑,再见,再见,永远不见。

    张夕夕在厕所里蹲了半天,小肚子冰凉冰凉的,用手怎么也捂不暖。那种一抽一抽的疼痛不仅没有缓解,而且愈演愈烈,呈放射状蔓延,大有星火燎原之势。

    她想发短信向苏芩求救,又怕说出了自己吃了虾子这一事实真相会讨骂,只好躲在隔间里盯着手机屏幕发呆。外头有人敲门:“请问还有多久好?”

    张夕夕连忙道:“就好就好。”

    她开了门,惊讶地瞪大眼:“姐姐,你怎么在这儿?”

    满脸憔悴的林霏开一见张夕夕就两眼放光:“多多,看到你实在是太好了。乖,今儿晚上卖给姐姐吧。我已经焦头烂额了,恨不得自己三头六臂才好。”

    “你跑这里来干什么?”

    “鞍前马后端茶递水伺候一祖宗!”御姐满脸郁结之色,悻悻道,“不就是一半黑不红的三流小明星么,拽的跟个三五八万一样。自个儿没人气,还好意思指责我们组织接机的歌迷太少了。拜托,那些都是要花钱的好不好?!我都成跑腿小妹了。”

    张夕夕很是同情的看她,挥挥手:“你接着去跑腿吧,加油,所有的将军都是从士兵做起的。”

    林博士疑惑:“这谁说的?我怎么只听说过,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张夕夕肚子疼得厉害,没有力气跟她插科打诨,挥挥手,妄想趁机脚底抹油,结果被抓壮丁。

    “不行不行,累死了也要找个垫背的。多多,今儿你一定得帮姐姐,下回姐姐监考你们的时候一定给你放水。”

    可怜的张夕夕姑娘冷汗直冒,肚子疯狂的绞痛起来,她冲回隔间吐得恨不得把胆汁都给呕出来。一心专注学业与工作,从不注意生活细节的女博士这才发觉不对劲,她吓坏了,连忙一把扶起几乎已经瘫倒到地上的张夕夕:“多多,你别吓唬姐姐,这怎么回事儿,吃坏肚子了?”

    张夕夕摆摆手,黄豆大小的汗珠顺着脸庞往底下落,宽慰她:“没事,我有痛经的毛病,今天第一天来的最厉害,痛个两天就好了。”

    博士姐姐小心的扶着她站稳,看她面色恍白的样子,不由担心起来:“你这哪是痛经,简直是要命了,脸色难看死了。怎么中午我看见你时还跟个没事人一样。”

    张夕夕有气无力地翻白眼:“拜托,姐姐,你要是每个月都这样痛一回就早都习惯了。不就是痛经么,痛经的女人海了去了,死不了人的。”

    “是没几个完全不痛的,可痛成你这样的,姐姐还真是头回见到。走走,赶紧给我回家歇着去,自个儿身子骨不行就当心着点儿,还跑出来晃悠。我的娘嗳,你的手怎么冷成这样,跟死人一样。”

    “平常都还好,今儿没留神,受了点凉而已。姐姐,你忙你的去吧,我自己回去就好。”张夕夕洗了把冷水脸,朝林霏开微笑。洗手间的灯好像暗下来了,张夕夕知道自己可能是因为蹲了太久,低血糖跟贫血的老毛病又犯了,她手撑着洗手台,想等眩晕的感觉过去了再回去。林霏开知道她有低血糖的毛病,一看这架势,立刻从包里翻出大白兔奶糖叫她含在嘴里。

    “得了吧你,在姐姐面前逞强个毛啊。走走走,我送你回宿舍。你要有个三长两短,苏芩这个医学狂人知道是我把她家多多孤苦伶仃地丢洗手间里头了,一定会把我骗到她们解剖馆里头用沾满乙醚的手帕将我迷晕,然后拿连着医用橡皮胶管的针刺我的颈动脉,脖子这儿的是叫颈动脉吧,血就顺着胶管流进下水道里。她肯定有手术刀,从我下巴这里开始切割,用钩子勾住我头上的皮肤,然后用剪刀从背部将后面的头皮剪开,从耳朵这里用力,活生生制造出我活着时候的人皮面具。处理完头部然后是四肢,用同样的方法,就可以得到最完美的人皮。剩下的被剥掉皮的尸体也不会浪费,所有的肉全部一块块的剐下来用绞肉机搅碎,拌在实验室喂养的动物的饲料里,至于骨骼,太好了,处理完以后便可以陈列在橱柜里,作为医学生的教学用具。没有尸体,就没有谋杀,这才是最完美的谋杀。”

    张夕夕浑身直打哆嗦,连肚子疼都顾不上了,颤巍巍地举起手来:“姐嗳,你确信你描述的这个人是苏芩而不是杀人狂汉拔尼?”

    博士姐姐尴尬地咳嗽了两声,略有些腼腆地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前两天我们家的那位非得说要看《沉默的羔羊》。我比较喜欢汉拔尼。”

    洗手间外头的过道上站着两个年轻的男孩子正嬉笑着聊天,见了博士,两人礼貌地冲她俩点点头,其中个子略高点儿染着栗色头发的男生声音温和地询问:“怎么了?”

    “我一妹妹,昨天夜里受了凉,身体有点儿不舒服。”林博士哼哼唧唧的打哈哈,“祖祖,你们怎么下来了,不是说要在房间里练歌的吗?怎么也不变个装啊。”

    “您别逗我们了。就我们这样的小透明,除非脸上打上强光灯,否则化好妆走在大街上都没几个人看。”祖祖嗤笑出声,戳戳同伴的胳膊,“阿南肚子饿了,我们下来觅食的,栾曦上厕所去了,我们在这等他。”他来来回回地自己的头发,似乎在挣扎那一小撮额发到底是偏左半公分好还是偏右半厘米帅。

    “吃夜宵哦,当心发胖。”年长他们几岁的博士笑着看两个男生纤细挺拔的身形,感慨道,“不过说实话,我觉得我男朋友的腿都比你们的腰粗。”

    “没办法,罗哥天天逼着我们减肥,我春节回公司以后到现在都没吃过一粒米,天天上健身房锻炼,一日三餐顿顿只能吃鸡蛋白。”

    站在祖祖旁边长的有几分肖似刚出道时的林志颖的男孩子向前走了几步,微微低下头看张夕夕,略有些担忧的好奇:“你要紧吗?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张夕夕吓了一惊,连忙摇头,勉强地笑:“没关系,我宿舍有药,回去吃两片就好。”

    男生有些腼腆地抓了抓头发,精心打理过的发型立刻变成了狼窝里的草,乱糟糟。

    悲愤的博士在一旁声音近乎于哀嚎:“阿南,注意你idol的形象。”

    阿南充耳不闻,朝张夕夕露出晶莹洁白的牙齿:“你没事就好,其实我们原本是想去看你的,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没去成。”

    “阿南!”穿粉色衬衫的男人从洗手间里出来,高且瘦,声音没有特别提高,并不算壮实的身量却在无形间充满了威慑的意味。娃娃脸的阿南讨好地朝他吐吐舌头,讪笑道:“栾曦,您亲自上完厕所啦?”而后掉头对张夕夕露出招牌式的无辜笑容,在张夕夕的满头黑线下,乖巧地噤了口退回到同伴身边。有意无意间,三男二女似乎形成了两军对垒的局势。

    衬衫的做工精良,款式也不错,但这完全不会妨碍到张夕夕在心里头恶狠狠地想,男人穿粉色,怎一个恶俗二字了得。不过张夕夕姑娘一向吹嘘拥有善于发现生活中的美的眼睛,而且无意让个人喜恶蒙蔽双眼。自认眼光独到的她不得不承认,这一件粉色的衬衫栾曦穿在身上还真是没什么天理可言的很好看。

    穿在模特儿身上的衣服什么时候会不好看?身材好,又高又瘦,标准的十头身,天生衣架子,穿什么都占优势,就算衣服不出彩,套在他身上起码赏心悦目。他领口处两颗扣子没扣上,露出一块三角形洁白晶莹的胸肌,很诱人;纤细的美人骨若隐若现,远远的就是一条直线,很精致。箸点歌唇,罗浮梦里真仙,好个卿卿。

    张夕夕悲愤欲绝,这世道啊这世道,男人一个长得比一个漂亮,还要女人干什么?!

    瞧这樱桃樊素口,瞧这杨柳小蛮腰,瞧这手如削葱根,鼻若悬胆中,瞧这芙蓉如面秋水剪瞳,呃,咳咳,这秋水上还泛着寒光。

    个子恐怕有一米八五的男人面色不悦地瞪了眼张夕夕,估计谁这样被肆无忌惮地视觉骚扰都会不爽。张夕夕将装傻充愣进行到底,傻乎乎的杵在原地,冲他露出一口大白牙。她色欲熏心地想,牡丹花下死,做鬼也花心;美人看个够本儿也值了。

    博士姐姐有点儿闹不清楚情况,小心翼翼地试探:“你们——认识?”

    陷在云里雾里的张夕夕还没有来得及茫然地摇头,自栾曦从洗手间出来以后就没有说过话的祖祖忽然开口:“霏儿姐,罗哥找我们,我们先上去了,回聊。”

    他冲张夕夕微笑,优雅而魅惑的笑。张夕夕晕晕乎乎地想,这世上皮相好的男人是不是都擅长这样勾引人的笑,明明是漫不经心,瞳孔里头谁也没有看进去,却叫你心甘情愿地自欺欺人,以为自己是他眼底心头的唯一。

    “这个,送给你,希望你喜欢。”男人靠近,个子高的人形成的阴影比较大,张夕夕惊异地看强行塞到自己手里钥匙扣大小的雪雕毛绒玩具,呃,实际上它好像就是个钥匙扣。祖祖的笑容加深了,他挥挥手,于是帅哥们走了,不留下一片云彩,只剩钥匙扣。

    “嘛意思啊?!穿越了?”博士姐姐跟张夕夕面面相觑,而后颤巍巍地指着对方,语气悲愤,“苍天,穿越了你怎么让我带上了她。”

    然后互相嫌恶地瞪对方一眼。

    张夕夕软软地瘫了下去。

    已经焦头烂额的林博士忧伤地拍她的脸:“喂喂喂,张夕夕,你省省吧。帅哥都走了,你晕个毛啊。好好的劳动人民妇女不当,伪装嘛中世纪贵族小姐!姐姐我不随身携带嗅瓶!多多,多多!妈呀,你怎么跟要死了一样。救命啊,苏芩,我发誓真跟我没关系啊!”

    本质上讲,时刻准备着为祖国的医疗卫生事业奋斗终生的苏芩博士其实在内心深处出于狂热的医学情结,一直非常欣慰自己有张夕夕这位生物学特性敏锐的室友:只要多多姑娘吃药,不管哪家生产的,药理学家能论证出来的副作用她一个也不能少;但凡她生病,无论什么病,各种临床表现几乎都会在她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简直无需辅助检查的帮助,便可直接得出诊断结论。就连青春期女性中司空见惯的经期生理痛,搁在张氏超龄少女身上,也从头到尾全程体会,一丁点儿罪都不落下。来潮前十二小时小肚子开始抽筋,月经第一天疼得最为剧烈,伴随着恶心呕吐腹泻头晕乏力面色苍白出冷汗四肢厥冷甚至虚脱,持续到第四天大姨妈走人为止;这一套唱念做打自十五岁开始,每个月中旬都会上演,场场不落空。

    苏芩全神贯注地在温好的牛奶里面加了勺蜂蜜搅拌均匀,痛心疾首地指出张夕夕思想落伍:“你搞错了,现在穿越文已经不流行,现在比较流行黑帮往事。”

    张夕夕躺在校附属医院心内科住院部一病区医生值班室的床上,一小口一小口喝着苏芩递给她的蜂蜜牛奶,剩下半杯的时候,她问:“苏芩,人的子宫破裂了会怎样?”

    “大出血,然后休克,然后over。”

    “噢,我想再这样下去我迟早有一天会挂了。”

    苏医生冷笑:“是吗?正好,你将会是世界上第一个子宫破裂的非产妇,而我将会以第一位发现者的身份名垂青史。”

    “可是很痛嗳,痛的好像有谁抓着它生生撕裂一样的痛。”

    苏芩作势搓搓自己的胳膊,一脸不堪忍受:“拜托,张多多同学,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文艺腔,毛骨悚然。”

    张夕夕鄙夷:“这就叫文艺腔了?说一个真正文艺腔的还不得把你吓死!你听着,我那纠结的思绪,烟雾般,翻腾在静止的空气中;时而飘渺,时而妖娆;始终等待着,潜藏在你灵魂深处的讯号。而此刻我又要如何作践这个扭曲的世界。”

    “这是在表达什么主题?”曾经的省高考探花语文单科全市第一的苏医生茫然地看文艺女青年。

    女文青张夕夕姑娘答疑解惑:“闹心。”

    苏医生盖棺定论:“我原本不闹心的,听完了以后开始闹心了。”

    张夕夕哈哈大笑:“要的就是这效果,猫扑上说了,文艺到闹心且骗稿费的说法就是这样。你要是想学鲁迅毕淑敏弃医从文进军文坛的话,就学着点儿。”

    苏大夫凉凉地在手里转蓝黑色的签字笔,似笑非笑:“现在有文坛可以进军吗?”

    “女人!”张夕夕悲愤地竖中指,“you,不可以这样一针溅血!会嫁不出去的。”

    苏芩悠哉悠哉地喝龙井绿茶,凉凉道:“你不必这样恫吓我,我都被恫吓这么多年了,会怕你才怪!”

    张夕夕笑了。

    苏芩没有开值班室的大灯,床头办公桌上的台灯是温暖的微橘色,温暖的光圈在她的厚厚的书本上压过一条漂亮的弧线。临窗而挂的蓝色风铃在安静的暖光中温柔地沉睡,床头那只会眨眼睛的泰迪熊微笑着不说话。下过雨的晚上,星星陨落了,月亮却安安静静地升到了半空中。略微有些模糊的月亮周身也笼着一圈昏黄的晕,而远处的车声在这样的夜晚就格外的清晰,汽车一啸而过,留下了长长的闷闷的回音。

    “苏芩,你什么时候毕业?”

    “今年,这学期答辩完了就over了。”苏芩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因为疲惫,她微微眯起了眼,仿佛感慨万千,“多年媳妇熬成婆,终于要毕业了。”

    终于要毕业了吗?

    终于要走了吗?

    张夕夕在刹那间无比失落。小王子因为一朵盛开在星星上的玫瑰而爱上璀璨的星空,当玫瑰花不复存在,那么群星也随之黯淡无光。她想该走的终究是要走的,没有谁能陪伴着谁真正走到最后,终究到底,还是一个人踽踽独行。

    然而在这一瞬间,她还是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

    “怎么才可以好起来?”

    “什么?”苏芩没有反应过来,疑惑地看她。张夕夕指了指肚子。

    “吃药!”

    “可是吃了药以后还是痛。”

    “那能怎么办?你少吃点凉性的东西不就好了,总不能你痛经就给你天天用吗啡吧!”苏芩没好气地瞪她,“一劳永逸的方法是把子宫拿掉。”

    床上的人沉默了,张夕夕忽而一口将剩下的牛奶全部喝掉了,长且上翘的睫毛在朦胧的灯光下微微扑闪,仿佛是笑:“那就拿掉吧。”

    苏芩刚想嘲笑她神神叨叨,转头看她孱弱的模样,苍白的近乎于透明的皮肤,青色的血管隐隐可见。温暖的橘色的灯光,隔着墨蓝的风铃,照在清瘦的女孩身上,就莫名其妙地变成了惨淡的蓝灰色。苏芩不由自主地心软下来,声音蓦地柔和:“说什么混账话,你才多大,以后结婚生孩子呢?”

    “我不要结婚生孩子!凭什么要我为那些根本不知道还飘荡在什么地方虚无飘渺的东西委屈我自己。”

    “别耍小孩子脾气。”苏芩拿了纸巾细心地给她擦干净嘴角的牛奶,微微地笑,“乖乖的,谁没有头疼脑热的时候,谁又敢说自己是完完全全健康的。况且,你这样的原发性痛经,不少人结婚生过孩子以后应该会自动好起来。”

    “真的吗?”她的模样儿有点可怜,像不知所措的小人鱼,眼底充满了希翼又像是无所谓的迷茫。

    苏芩主动充当了救命稻草的角色,她微笑着给病人以信心:“真的。”

    “可是还要过多久。”张夕夕咽下了下半句话,我怕我会等不到那一天。

    “苏芩,我很害怕。在来医院的路上,我的眼前始终灰蒙蒙的,跟显像管坏掉的电视机一样。我一开始以为是低血糖又犯了,我闭上眼睛,心想没关系,一睁开眼睛就又会好了。可是不行,每一次都不行,到了后来我甚至在想,不要睁开眼睛了,就这样吧,一直闭着就好。”

    “没事,你只是疼得太厉害虚脱了而已。”苏大夫像是在摸小狗,揉了揉眼泪汪汪盯着她看的张夕夕小盆友,大约是张氏小姑娘的眼神过于悲凉忧郁,苏医生难得温柔地宽慰病人,“乖,姑娘,你就当提前体验产后痛。我告诉你,生完孩子以后子宫收缩引起的下腹部阵发性剧烈疼痛就跟你的性质差不多。”

    张夕夕一听,唔嗷了一声,缩进被子里要打滚,声泪俱下地控诉苏氏无良医生:“不是你说生完孩子以后就不疼了吗,还骗我说一定要自己生,不然刀口子会疼。怎么还要再痛一回?!”

    “这叫长痛不如短痛!”苏大夫一瞪眼,愤怒张夕夕这只小白居然敢藐视医学专业人士的权威性。

    可怜的张小白被金刚怒目了,立刻往上面扒拉被子遮住眼睛,怯怯地看穿着白大褂端坐在办公桌前全神贯注翻阅厚厚的医学原文书的苏芩。真忧伤,书的封面上明明有名字的,可惜拆开的字母她都认识,组成的单词翻译成中文用哪几个汉字表示她完全不知道了,能猜出是医学类的书还是从不时夹杂在中间的插图上判断出来的。

    嗯嗯,这么多人体器官特写,除了某些特殊的写真集以外,也只有医学专业书会有了。

    “怎么还不睡觉!肚子疼得厉害?”苏芩放下了手里的书,走到床边帮她掖了掖被角,“要不要换个热水袋?”

    张夕夕摇摇头,隔着薄薄的睡衣,热水袋的热气源源不断地传到她肚子上,很暖和,血管里头原先似乎冻僵了的血液又开始缓缓地流动起来。不疼了,真的不算疼了,她疼了好些年,几乎都已经疼到麻木了。其实这世上,没有什么疼痛是真的不能忍受的。五厘米的匕首直直地插过你的掌心,疼不疼,是不是会觉得世界末日来临也不过如此。实际上呢,苏大夫会一本正经地跟你普及医学常识,疼痛分成十二级,这才仅仅只是第十级疼痛而已,要是这个都忍受不了,女人生孩子时岂不是都得活活痛死。

    既然放弃了不肯忍受那样的痛苦,那么就让此后的生命永远在无尽的时光中忍受一次又一次的折磨吧。疼痛是神赋予我们的惩罚,在没落的时代,叛逆的我们,罪恶的我们,违背了神的旨意的我们,将要永不停息地遭受痛苦的煎熬。

    痛痛痛,比死更冷的痛。

    至死方休。

    鲜血才是洗刷掉罪恶的唯一的方式。

    “是不是灯光刺眼睛?”苏芩想了想,将枫叶书签夹在书页中,暗红色的枫叶在灯光下一晃而过,如褐色的血迹。耶稣用自己的鲜血洗涤人类的罪过,温柔慈悲的神之子却遗忘了魔鬼的化身不仅仅只是伊甸园里的蛇。苏芩飞快地合上书本,厚厚的书页阻止了鲜血肆意蔓延,她关了台灯,微笑:“你睡觉吧,我去办公室看书了。放轻松一点,你越是紧张越是害怕越是负面情绪多,越是容易觉得痛。”

    “苏芩——”黑暗中苍白瘦弱的女孩子的声音听上去也是声如其人的苍白瘦弱,厚重的蓝色窗帘没有拉上,窗外远处的灯塔旋转着射线状的光芒,线条闪过了她的脸,松懈了笑容的伪装,小小的猫儿脸,因为瘦削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里满是寂寞的枯寂,“你不走好吗?我一个人很孤单。”

    苏芩叹了口气,良久,开了卫生间的灯,进入洗漱,而后就着门缝间泄露的银白的微光脱掉了白大褂,蜷进了被窝里头:“往里面去一点,别把我挤下床去。”

    张夕夕紧紧抱着她,头埋在她的肩窝里头,一语不发。即使隔着厚厚的毛衣,苏芩也感觉到了肩头的湿润,她无声地太息,轻轻抚着张夕夕的后背。

    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绿茶清香,音乐如水,在钢琴的映衬下起起落落。天地像是回到了最初的混沌状态,黑色的,温暖的,安静的,如孕育胎儿的子宫。那轻柔舒缓的音乐之声仿佛回忆里的摇篮曲,轻轻地重复地温柔地歌唱。这样子,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更不知道将会在那一秒钟结束。

    突然间,神在宇宙的最高层说,要有光。

    于是,就有了。

    神说,所有的光要照在一个人身上。

    于是,就有了。

    打扮成童话里的洋娃娃模样的女孩子孤伶伶地站在舞台中央。她的眼睛因为粘了假睫毛所以大的惊人。她的双颊洇着酡红不知道是因为热病发烧还是幸福的映照。台下有很多人在呐喊哭泣,不停地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反复强调“我爱你,我爱你!”,究竟是自我催眠还是在催眠他(她)告白的对象?台上的女孩子抓着话筒不停地哆嗦。张夕夕看着她年轻的身体,她无从判断,哆嗦的女孩是因为巨大的幸福的冲击还是出于对迷惘的未来的畏惧。如果不是连续的动态,谁又能清楚地分辨出日出和日落?真相与事实总是相去甚远,南辕北辙到我们只能自欺欺人地球是球形的,无论怎样,从哪个方向出发,只要时间够久行走的距离够长,你始终都能到达终点。

    女孩子问舞台下对她挥手的人:“你们要不要听我唱歌?”

    巨大的声浪似乎要将搭好的舞台震塌,齐声一致的“要。”

    她唱歌了,她站在高高的舞台上,如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她站在了舞台的巅峰。稚气未脱的少女认真地歌唱,她的身心,她的灵魂,全部浸润在音乐的海洋里。她如同一尾自由自在的小美人鱼,在大海的深处,唱着温暖而忧伤的美丽歌谣。远航的水手听到了,悄悄地问同伴,嘿,是海上女妖。他们说着,安静地倾听,并不打扰,更加无意上前去伤害长头发的海妖。

    可是有一天,她失去了可以游来游去的尾巴。黑色的药汁咽下喉咙,她的嗓子再也不能发出美妙的歌喉。她的双脚踩在刀锋上,她每走一步都鲜血淋漓,她裸露着雪白美丽的双腿,她的身体被硬生生地劈成了两半。

    每个人都在叹息,为什么要为了穿上红舞鞋跳舞至死而丢掉她漂亮的尾巴和美妙的喉咙?没有了这些,她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美人鱼吗?又有谁知道小美人鱼爱的是巫师,只有女人才会把爱情作为自己的信仰,而骑着白马的不是王子。

    传说中,撒旦是上帝的大天使。

    很冷很黑。

    小人鱼没有姐妹为她牺牲美丽的长发,呵,那样美丽的长发,是她们最为珍视的法宝。她得不到救赎自己的刀,为了避免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化为泡沫,她只有在黑暗中奔跑。在那疲惫的梦中,她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奔跑。美人鱼的脚上布满了水泡,荆棘在她洁白的皮肤上留下了鲜血淋漓的痕迹,她如海水一般澄净的眼睛失去了往日的平静。她张皇不定,她失魂落魄地在圆石铺成的窄路上独自漫步。孤伶伶的街灯投下冰冷的光晕,当她的双眼被氖灯闪光刺痛时,她试图蜷缩住冰冷潮湿的身体,为自己保留住最后一丝温暖。

    寂静像癌细胞一样蔓延。

    懵懂无知的女孩子独自走在漆黑清冷的小巷里。雨雾氤氲的夜晚,空气中弥漫着无助的哀愁,丁香花却没有为她开放。因为氤氲着迷蒙的水汽,所以远处的灯光落在她眼里,不是星星点点,而是一团一团的光晕,朦朦胧胧的,恍惚间,就忘了自己在哪里。喧闹的人群在她身后渐渐远去,前面是没有尽头的黑夜。

    当一切的光明尽褪,黑暗就向潮水一样涌过来。女孩子感到一种窒息般的痛楚,缺氧,全身都处在刺痛之中。她徒劳地伸出手在黑暗中胡乱地挥舞,想抓住什么,可什么都抓不到。她跑过荒野,经过很多屋子,她变成了疾走中的罗拉。德国的罗拉通过二十分钟的急速奔跑拯救她的男友,她不知道召唤她的究竟是什么。有光,是橘黄色的灯,为什么很多灯都是橘黄色的?街灯、路灯还有小区的灯。

    现在,她站在医院的走廊上。明明屋顶和天花板阻挡了外面的雨,为什么她的眼前还是模模糊糊的一片。也许是急剧的奔跑让汗水流进了她的眼睛,所以那盏巨大的灯看在她眼里是一团很大的光晕。

    光晕的下面,有婴孩在哭,嘤嘤的哭声。很小很小的孩子,蜷缩住身子,蹲在角落里,在哭。她想,他的身子一定很软,稍微用力一点,就会把他抱坏掉。女孩子有些不知所措,她小心翼翼地靠上去,她想问他怎么了,为什么要哭的这么伤心。

    小孩子不理她,她急了,伸手推他,小孩子不耐烦了,终于抬起头来。

    他没有脸。

    “啊!”张夕夕在睡梦中尖叫,手脚胡乱地挥动。

    睡在她身旁的苏芩警醒了过来,立刻伸手揽住她,连连拍着她的后背:“多多不怕,姐姐在呢,姐姐在呢。”

    张夕夕的手脚慢慢放松了,身体还在不住地颤抖。苏芩紧紧地抱着她,小声地哄劝。隔了很久,怀抱中女孩子的身体终于柔软下来,苏芩听到了轻微的鼾声,她看着黑暗中她安静而美好的脸庞,轻轻地叹了口气:“多多,快点儿好起来吧。”

     正文 第四章  别以为你是帅哥

    林霏开第二天上午看到神气活现地跟自己同寝读声学的姑娘海吹胡侃的张夕夕时,暗暗狐疑自己的隐形眼镜到底什么时候掉了,怎么都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张夕夕手里拎着袋刚从校附属医院中药房里头弄来的黄褐色的液体,一面津津有味地喝,一面眉飞色舞地跟自小学起一路保送至今的好学生描述不同成长轨迹的皮猴儿小时候的光辉事迹:“我跟你说哦,你们不知道我小学的那同桌是多么剽悍的一娃儿。有一次我们上语文课,老师在抑扬顿挫地为我们解析古诗词。我那时候还肖想着当文化人,听得津津有味。隐隐的,飘来一股血腥味儿。我顺着那味道看过去,我的天啦,‘啊!”的一声,书被我伸出去老远,人也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我那个小胖墩同桌竟然在聚精会神地解剖一只癞蛤蟆。”

    “咦——”准声学博士配合地缩起了脖子,搓搓自己的胳膊,“那小胖墩还真够恶心的。”

    “更恶心的我还没说呢。”张夕夕一副瞧你大惊小怪没出息的样儿,把空塑料盒往摆在床边的垃圾桶里一丢,“结果那次我们那个无良的语文老师竟然指责我尖叫扰乱课堂秩序,把我们俩都赶到办公室做自我反省去了。就这神神叨叨的大妈害的,否则我要是保持住对于语文的热情的话,说不定现在咱也是美女作家了。嘛眼神哦,作家又不是艺人,我就不信我底板还差到拍出的艺术照都没法看的份上!那时我们刚从师范毕业没几年的美女班主任谆谆善诱我同桌,你怎么喜欢癞蛤蟆呀,就不怕吗?我那矮矮胖胖的同桌小男生竟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骄傲地宣布:这有什么好怕的,我还在家解剖老鼠呢!我爸是出色的外科医生,子承父业,我将来也要当医生,哪能怕这个啊。”

    “好!有志气。”眼睛闪闪发亮的女博士为祖国的花朵击节叫好。

    “是的,我们亲切温柔美丽动人的班主任也这样讲。班主任温和地摸着小南瓜的头,这我给我同桌起的外号,真没歧视他的意思,就是那个《成长的烦恼》上面那个妈妈动不动就叫她小儿子我亲爱的小南瓜。这是说他可爱呢,真的,他上学特别早,比同年级的孩子小。不过我们班人都说他又矮又胖,小南瓜这个外号非常形象。然后我们班主任就轻声细语地说,那好,一个优秀的外科医生还需要有过目不忘的记性,所谓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请你把小学生守则抄十遍交给老师。”

    张夕夕宿舍的门虚掩着,林霏开一推便进去了。林霏开摸摸张夕夕的头,用力掐了下她的手,张夕夕疼得“唔嗷”一声,眼泪汪汪的看双眼炯炯有神的霏儿姐:“你干嘛。”

    “不错,有温度,晓得疼,不是诈尸。”林霏开双手叉腰,“昨儿晚上装尸体的人哪儿去了啊。”

    张夕夕面无表情:“哦,大概被苏芩送到解剖馆里做标本去了吧。现在死人比活人值钱的多。”

    室友问林霏开:“怎么回来了,你们家那小慈禧呢?”

    “你别欺负人家慈禧,据前清宫女回忆录里记载,慈禧为人是很和善的。而且人慈禧太后绝对的真才实学花容月貌天仙MM,不过生不逢时罢了。”林霏开伸出手来,“钥匙呢,借一下,我的锁在宿舍里头了。”

    室友色变:“您别恫吓我,我小心肝儿扑通扑通的跳。我出来扔垃圾的,结果没带钥匙,春风吹啊吹,一扇门,隔绝了两个世界。”

    林霏开咬牙切齿:“这不是我恫吓你,是你分明在恐吓我。我老板马上要上飞机去山西骗煤老板的钱,他演讲稿的PPT还在我手提里睡觉呢。姐姐我要是不能准时毕业,您自己掂量着到底选哪一种死法会比较优雅吧。”

    “赶紧去找舍管啊,阿姨手里不有备用钥匙吗?”张夕夕小盆友在博士面前一直保持着举手发言的优良传统。

    林霏开一掌将她的五短小鸡爪拍下,告诉她生活往往比年轻的同学们想象中的更残酷:“我们现在用的就是舍管阿姨备用的钥匙。”

    张夕夕缄默,勤俭节约是中华民族的美德,但是一块五毛钱在某些时刻是不应当省的。

    “找开锁匠吧。”室友姐姐下巴朝张夕夕抬了抬,“开电脑啊,我上网发帖子求帮助。”

    张夕夕不好意思地双手绞衣角:“人穷志短,没钱买卡。”

    楼梯间响起了舍管阿姨的声音,大老远的热情洋溢的氛围就扑面而来。张夕夕好奇地开了道门缝朝门口张望,企图了解管理员大妈如此亲切和蔼的原因。舍管笑容满面,一张脸如同盛开的波斯菊,热心地指了指林霏开宿舍门:“林霏开是吧,就住这里。林霏开——林霏开——有人找。”

    以斯文俊秀白净乖巧学生形象出现的青年男性栾曦文质彬彬地朝管理员大妈道谢,温文尔雅,礼貌备至。

    张夕夕看清了跟在舍管阿姨身后人的脸,吓得“啊”一声往宿舍里头躲。你要理解一未婚女大学生的心,即使已经过了看《花样男子》幻想道明寺的年纪,但凡是个对生活尚未完全丧失热情的女性,都不会乐意蓬头垢面的出现在帅哥面前。张夕夕唯一庆幸的是三月份的陵城虽然春暖花开时,但还远不到雪纺薄露透穿裙子的季节,使得她避免遭受走光的厄运。

    栾曦听到了张夕夕那振聋发聩的呐喊,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转头对大妈微笑:“谢谢阿姨,我找到她了。”

    张夕夕满脸戒备地盯着栾曦的一举一动,越看他的眼神越觉得不怀好意,找她做什么,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所谓无理取闹者,必有所图。

    “哦,找到了就好。”大妈虚情假意地履行着管理员的义务,“小伙子你别到处乱走,到底是女生宿舍,男女有别。”

    张夕夕悲催地想,阿姨,刚才你怎么不记得男女有别啊!

    栾曦再度向舍管道谢,低沉的声音温文尔雅,嘴角淡淡的笑容倾国倾城。舍管阿姨昏昏糊糊地翩然离去,张夕夕咬着手指头靠着床架预备负隅顽抗。美少年章氏直直地朝她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心如鼓擂;然后华丽丽地穿过了她,走向林霏开。

    “霏儿姐,手提拿到了没?我帮你送下去吧。”

    张夕夕忧郁地看镜子里自己的脸,真的老了,一而再再而三的孔雀开屏自作多情。

    林霏开摊手,言简意赅地描述了现状。

    “实在不行,我就等BOSS到了太原以后再发过去给他吧。话说,电子邮箱应当能发PPT的吧。”

    张夕夕立刻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连忙表示壁上观立场:“你不用看我,我是标准的电脑小白,网络白痴。”

    林霏开冷笑:“您还真自信,您小人家何止是电脑小白而已。多多姑娘,您告诉我,您何时不小白了?”

    栾曦看了看宿舍的锁,忽然开口:“那你们宿舍门锁预备如何处理?”

    “找锁匠撬了呗。”

    “有铁丝没有?”栾曦对张夕夕伸出手。

    张夕夕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表示:“没有,不过有起子和小锤子。”

    林霏开花容失色:“多多,你收藏这些东西做什么?孩子啊,不是姐姐说你。虽然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学医的多少都有些BT,医学女博士更加BT,女doctor同处一室三载的室友免不了被润物细无声的命运。但是!你一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苗红根正的社会主义大好青年还是要明辨是非,知何可为何不可为,不能沦落为某些草菅人命漠视生命冷血生物的帮凶。”

    张夕夕很委屈:“工学院的学长毕业前愣是塞给我的,说什么是金工实习时的作品,我一定得收下。他喝了酒眼睛通红,我敢说不要吗?”

    “工学院去年毕业的那个小帅哥?啧啧,倒霉催的,媚眼做给瞎子看,白费了一腔心血。”

    栾曦已经在她们八卦散落在岁月中辨不清真假的暗昧时三下五除二地弄开了林霏开宿舍的门锁。三女目瞪口呆,张夕夕第一反应是以后出门本本一定要随身携带,宿舍里放的现钱绝对不能超过二十块。

    “好了,霏儿姐,快点吧。不然麦克哥他们那边又要难做了。”

    声学博士啧啧赞叹了一下栾曦帅哥出神入化化腐朽为神奇的纤纤玉手,感慨:“到底手长的好看就是不一样,做出来的事情都比别人漂亮。”

    张夕夕华丽丽地囧了,她偷偷看了眼自己的五短小猪爪,泪流满面,原来人生的悲剧在受精卵形成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了。

    “对了,你那个小南瓜同桌的手长的怎样?我听说外科医生手要又细又长,好的医生要有一双女人般的手。小南瓜的手怎么样?”

    张夕夕做努力回想状,最后老老实实地回答:“不知道,他的脂肪层比较厚,摸不到骨头。”

    栾曦轻轻咳嗽了一声,大约觉得失礼了,立刻用手捂住了嘴巴。

    张夕夕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腹诽道,手漂亮了不起啊。一大男人,手这么好看当花看啊!

    “不过他手指不长也没关系,反正他当牙医。”

    林霏开的导师也给声学博士跟张夕夕上过课,两个原本计划在宿舍里头养番薯的懒女人决定一道去送机——送教授上车去机场。

    “哟,这意思,你跟小南瓜还青梅竹马郎情妾意哦?”八卦是人类的天性,无聊的女人尤盛,即便她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IQ、EQ都高的吓死人的高级知识分子。准博士看着张夕夕笑的不怀好意,林霏开更是一副小白兔面前的大灰狼模样:“难怪我们家多多这么些年在这满院狼藉遍地狼窝不断上演饿狼传说的荒山野岭里头都能坚持不懈守身如玉。”

    张夕夕满脸黑线,心想自己这么多年还孤家寡人完全是市场行情不好没人肯关注而已。

    “没联系,早就没联系了。小学一毕业各自奔天涯,他跟他父母去外地了,我留在J市上的中学。后来我们那边拆迁,兵荒马乱马不停蹄,两处茫茫皆不见。”张夕夕穿过宿舍楼下面大厅的玻璃门,用手抵住门等两位姐姐跟栾曦走过去才松开。栾曦经过时看了她一眼,张夕夕连忙局促地对他露出大白牙,眼睛弯成月牙儿,局促地傻笑。

    宿舍楼来来往往的女生不时再三再四的回头对帅哥倾注母性的情怀。栾曦面无表情,转眼黑超就架到了鼻梁上。张夕夕恶寒,所有的大灰狼都是由小白兔成长起来的,一想到这座千年雪山N久以前不可避免的也曾是豁着大门牙傻笑的小正太,她顿时觉得时间这把刀有多么的残酷。倘若曹雪芹真是曹小姐,她定然会借某一位金钗的口说出男孩儿是山涧间那一汪清泉,长大成人的过程中,淤泥越积越深,最终被污染成了臭不可闻的护城河。

    张夕夕蓦的庆幸还是那个呆在她心里的,永远停留在十岁的男孩子最美好。

    呵呵,世界上最让人羡慕的人是长不大的彼得潘。

    “不过那时候他说过要当牙医的。”

    “什么?”

    “小南瓜。”

    “为什么?”

    张夕夕笑着“啊”,张开嘴巴,示意给姐姐们看:“我小时候爱吃糖,牙不好,闻牙医如闻虎。小南瓜知道以后洋洋得意,说他以后一定当牙医,专门整我的牙齿。嗳,要是他真当了牙医的话,我现在就有光沾了啊,拔牙好贵,一颗两百多块钱呢。”

    林霏开拍了下她的脑袋,鄙视道:“姑娘,形象,形象,要视金钱如粪土,富贵入眼为浮云。”

    声学博士批评室友:“不要扭曲我们家多多正常的人生观世界观道德观,她都瘦的跟个小杆儿一样了,你还让她霁月清风喝西北风去啊。”

    林霏开无辜极了,连忙撇清:“我这是教她为人处事吊金龟婿呢。这钻石王老五们不都宣称想找一冰清玉洁出尘脱俗身上没有钱味儿的女的嘛。”

    张夕夕诚恳地点头表示赞同并补充说明:“然后用他们污浊的手将硕果仅存的纯净浑浊化。”

    林霏开的男友兼师弟冲女友兼师姐一咧嘴巴,聪明的大脑门儿上全是亮晶晶的汗珠。林霏开心疼的给男友擦汗:“跑这么急做什么,我们过去就是了,教学楼多远啊。”

    张夕夕羡慕地绞手指头,抹着眼泪朝另一姐姐哭诉,霏儿姐就没对我这么和颜悦色过。

    博士是社会主义新中国“四个现代化”建设亟需的高科技人才中的中坚力量,具有深谋远虑高瞻远瞩的时代精神,她向张夕夕翻白眼,一针溅血地指出问题的根本:“对你嘘寒问暖为你添衣擦汗?你表恐吓我,你们是姐妹,不能断背还乱来!”

    站在边上的栾曦闻言抿嘴儿一乐,唇角上扬,不发一言。

    张夕夕胆子芝麻尖儿大,不敢跟声学博士拍板,于是栾曦唇角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落在她眼中便越发阴险恶毒。

    林霏开对于抓壮丁这种事具有令投身革命事业的前辈都为之汗颜的巨大热情。张夕夕甚至怀疑她并非真的缺人手干活,只是单纯地享受着王保长般的乐趣。她死拖活拽要把室友跟张夕夕弄到学校剧场里头去给自己打杂。声学博士一向不齿这种愚国愚民的无烟工业,冷冷地放话:“倘若科学家也沾染了娱乐,为娱乐所亵渎的话,那么这个民族的振兴就将是一张永远也无法兑现的空头支票。”

    张夕夕热烈鼓掌:“很好很好,那么姐姐你打算留在宿舍干什么?”

    “选择性多方位自我发展并且与时代洪流同步在网络和被窝的温床中孕育升华达到超脱。”声学博士鄙夷地看了她一眼,一口气说完不带喘。

    智商的巨大差异不仅仅体现在学历上,张夕夕迷茫地看林霏开:“这都嘛意思啊?”

    林霏开独怆然而涕下,无语问苍天:“为什么随着教育的全民化进程,高学历的人越来越多,有素质的人才越来越少了哩!”

    苏芩第一次领着张夕夕在校园里头溜达时如是描述她已经呆了五年的校园:整一巴士底狱。张夕夕这辈子只为了应付升学考试学了一点中国近代史,连巴士底狱在哪儿都搞不清楚,所以对这一评价没有发言权。但从小张姑娘心底里头讲,她还是很喜欢她的大学的。虽然它跟绝大部分中国内地高校一样,跑马圈地,整一个在城里头憋仄惨了,到了荒山野岭就放眼所及之处祖国的大好河山全是爷儿的地盘标准的没见过世面的暴发户造型。地方大,模样傻,貌似恢宏,内里草渣。但起码在葱茏茂盛的香樟树后,掩着一座很不错的艺术楼,白色的纵行条纹,远看成帆,如济沧海;转至侧面,宛若阿波罗弹奏的竖琴,迎风而鸣。该楼在苏芩入学时名曰逸夫楼,以纪念邵逸夫基金会为新校区的建设捐了一百万。等到张夕夕姑娘考进来的时候,白色的艺术楼上挂着的招牌已经变成了左涤江楼,因为左涤江先生捐赠了一百五十万。如此有奶便是娘的行径,咳咳,很形象的为莘莘学子论证了社会经济学的某些意义。但这些都是题外话,题内话是楼还是那幢楼,它不会因为人为的改名换姓就丧失了它的人文精神和艺术气息。

    艺术楼底层足以容纳一千人的小剧场是张夕夕最喜欢呆的地方,跟《天堂电影院》里头的那个经常偷偷地在电影院里流连忘返地小男孩一样,小剧场在张夕夕三年大学生涯里占据着无与伦比的地位。小张姑娘花费在图书馆里的时间乘以二,都不及在小剧场里经历的时光。

    虽然,张夕夕经常会在学校交响乐团演奏古典音乐和艺术团上演经典歌剧的时候捧着菠萝味的爆米花睡得昏天暗地。

    林霏开觉得张夕夕在别人的歌友会上睡着了影响不好,于是优雅干练且温柔善良的霏儿姐将她师弟男友主动上交的众本科生小学妹们送他的白色恋人节礼物——金帝巧克力和优乐美奶茶悉数丢给了眼睛里流口水的张夕夕。小张姑娘便屁颠屁颠地奔赴后台小门,充当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中的一夫角色,用自己瘦小的身板阻止所有意图混迹于工作人员中浑水摸鱼的无票人员入场。

    张夕夕姑娘蜷在暖和和软绵绵的椅子里,背上靠着苏芩用话费积分从动感地带营业厅里头换来的橙黄色的棉布靠枕,臀下头压着林霏开男友孝敬女友的厚厚的兔毛坐垫,手里捧着热气腾腾的奶茶,嘴里还叼着香浓醇厚的巧克力。林霏开姐姐百忙之中尚不忘给张姓小祖宗连一根拖线板过来,暮春三月天还插着取暖器开着也不嫌热的慌。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霏儿姐只求张夕夕能够安分守己地撑完这三个半小时的工夫。

    小张姑娘是很有职业精神的新时代的好青年,具体表现为,她一向按照雇主给予的酬劳付出相应的劳动力,绝不缺斤短两,绝不免费附赠。张夕夕慢条斯理地喝了口香甜的奶茶,小短腿往前头一伸:“打住,同学,工作证呢?”

    一身嘻哈装扮的祖祖扶了扶头上摇摇欲坠的三角形的帽子,朝张夕夕蛊惑人心的笑:“真巧啊,你怎么在这儿啊。”可怜他没有考虑在通往后台的这一弹丸小间灯火寥落下,画着恐怖的烟熏妆装可爱是一件很令人崩溃的事,他那自以为颠倒众生的迷人笑容被昏暗的灯光一衬,呵,血盆大口间两排森森的白牙。

    张夕夕平生最鄙视没事乱装熟的人,尤其是自诩有两分姿色便恃靓行凶走路都顺拐成鸭子步的男人。她在内心深处嗤之以鼻,这谁啊,以为长着张小白脸就吃遍全校,老少通杀了?一准儿是新生,在遥远的中学时代被小姑娘们惯坏了,都长成螃蟹了,还敢横着走!也不想想,咱这样历史上的和尚学校,向来是,什么都缺,唯独不缺男人!张夕夕跷着二郎腿,喝了口手里温温的奶茶,笑眯眯的一双眼:“对哦,今儿偏偏是我在这里当门神。”

    祖祖扑哧笑出声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穿着毛茸茸的线衣蜷在暖和和的窝里眯着眼睛懒散成一只猫的张夕夕:“算了吧,你当门神的话,怎么吓得跑牛鬼蛇神。”

    “帅哥,你这就不懂了吧。所谓耗子给猫送熏鱼,猎犬给狐拍电报。这和谐社会讲究的是以人为本以和为贵众志成城精诚合作。所以,请不要让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性同胞为难。”

    祖祖哭笑不得:“别这样啊,妹妹。哥今天真有事,改哪天有空了请你跟霏儿姐吃饭。OK?”

    “不OK。”张夕夕自觉有义务在准姐夫不在的时候维护他的既得利益,以维护自己将来的利益。她雄赳赳气昂昂地抬起了不甚可靠的胸膛,义正严词地警告来路不明动机不纯的疑似帅哥雄性生物,“霏儿姐早名花有主了,你哪凉快哪儿呆着去,别乱打有夫之妇的主意。”

    “这都哪儿敢哪儿啊。”祖祖看了眼手表,不由自主地焦躁起来,他想了想,随手从破落牛仔裤的口袋里头随手掏出一个毛绒绒的钥匙扣。

    张夕夕的眼睛先是黏着他的手腕,哎哟,乖乖,已经绝版的欧米茄的水晶手表,不知道是该感慨学校里头有钱人真多还是该称赞中国的A货果然出神入化;然后眼珠子滚到了他牛仔裤的破洞处,啧啧,这小腿儿叫一个肤若凝脂洁白如玉,这犹抱琵琶半遮面,效果可比裸奔来的性感;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她大义凛然地把目光纯洁地转到了他手里的挂件上,喔,这玩意儿看起来有点儿眼熟。别别别啊,塞她手里嘛意思啊。张夕夕急了:“同学,你做什么,你休想以糖衣炮弹腐蚀了革命同志的铜墙铁壁。你这种想法是不对的。先是肖想朝中有人好办事,而后又想以小恩小惠拉拢收买人民群众。我告诉你,谁在这里并不重要,谁在这里都一样。帅哥,这就跟期末考试一个道理,监考老师不会因为你年轻貌美娇艳如花秉着异性相吸就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谓不以规矩不成方圆,法者,众也,我们还是要讲究原则,不能单凭个人的喜好肆意妄为,滥用人民赋予我们的权力,愧对了组织对于我们的信任。”

    穿白色套头衫的阿南从看见张夕夕第一眼起眼珠子就没有从她手里的奶茶杯子上挪开来,他忙到现在滴水未进粒米未沾,一杯香气馥郁的奶茶对这样一个跟饿死鬼只剩下一个理论上差别的人来说,迷惑实在是非比寻常的大。眼看张夕夕因为要煞有介事地拒绝资本主义的糖衣炮弹的拉拢腐蚀而被迫将奶茶放到靠椅扶手上,他终于忍不住咽了口口水,目光灼灼地盯着张夕夕:“那个,奶茶你还要喝吗?”

    张夕夕被倏然放大的一张脸吓得三魂少了两魂半,战战兢兢的只记得点头,眼看小帅哥欣喜若狂地将魔爪伸向了她无辜的奶茶,张夕夕心如刀割,开水冲了奶茶以后要等二十分钟才不烫嘴啊。她忧郁地看了眼暖水壶,红色的暖水壶以同样的忧郁在橘色的灯火阑珊处静静地思考身为一只暖水壶的意义。相看两不厌,唯有开水瓶。

    祖祖目瞪口呆地看着阿南这个不靠谱的瓜娃子竟然真将人家喝过的奶茶送到了嘴边,他毅然决然地伸出手去要阻止自家兄弟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以至于行走于消逝之中。手机响了,电话里头的声音带着浓郁的不悦催促他们动作快点。祖祖没好气地冲着电话喊:“我们已经到了,那小丫头片子愣是不放我们进去,都告诉她我们情况特殊了。”

    阿南自觉身为少女杀手有义务安抚一下奶茶的原主人,于是他对着张夕夕露出两个大大的酒窝,含情脉脉地盯着少女疑似娇羞的侧脸,柔情万千:“你知道吗,在我眼中,你就是我的优乐美。”

    张夕夕转过脸冲他甜甜一笑,异常配合地微微颔首:“真的吗?讨厌,原来我是奶茶啊。”

    阿南小帅哥飞上了幸福的云端,继续周杰伦的台词:“这样我就可以把你捧在手心里。”

    张夕夕撕开了新的奶茶杯,从暖水瓶里倒水冲奶茶,回望灯如旧,未语人先羞:“你知道吗,在我心中,你也是一杯奶茶。”

    阿南到底是年轻,立刻在云堆里找不着北儿了,他幸福的直哆嗦,颤巍巍地恶心吧唧地用娃娃音询问:“为什么啊?”

    张夕夕乐了,随手接过他喝空掉的奶茶杯往垃圾桶里一丢,笑靥如花:“因为这样我喝完了就可以把你丢掉。

    “行,你跟她讲。”祖祖气呼呼地把手机塞到了张夕夕手里。

    情况特殊就了不起了?打官腔、走后门、拉关系、特殊情况就得特殊处理?最特殊的不过就是个身份而已吧!张夕夕冷笑着接过电话,电话那头的人只来得及说了个“喂”,便被她排山倒海式的滔滔不绝逼噤了声。

    “在其位谋其政,首先我想强调的是我绝非有意为难你与你的同伴。我坐在这里,唯一的工作就是要看好这道门,让所有非工作人员不能从后门偷偷溜到剧场里面去。我既然现在身在这里,我就得做好我的本职工作。如果规矩可以肆意更改的话那么它就不足以称为规矩,如果原则可以肆意更改的话,那么它也就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这又不是什么真金白银珍珠玛瑙,不过是场歌友会。两张门票的事,何必弄得这样大费周章呢。我要真想参加,学生会文艺部和社联的艺术团还有团委那边都有票,半买半卖,实打实的不过五十块。要是有熟人,估计免费送票也不是不可能。真搞不懂你们呢,非得跟我一个弱女子较劲。我不管你们情况有多特殊,今儿我这块还就是不让进了,你可以建议他们去前门想办法。只要有我在,此后门不开。”

    祖祖急了,伸手攘张夕夕:“你别这么面好不好,作也要有个度,作过头了那不叫可爱,而叫可恶。”

    张夕夕嗓门提高了八度:“干什么干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你别碰我,否则我叫非礼。”

    祖祖悲愤了,料想大爷我至于么,您这样的,送到我门上我考虑考虑非礼还要斟酌再三,前提是不能叫罗哥发现了扣我薪水。

    沉浸在悲伤之中,还没有搞清楚情况的阿南同学惟恐天下不乱地做调戏良家少妇的土财主家的傻子少爷嘴脸:“嘿嘿,你喊吧,喊破了喉咙也没人会理你。”

    苏芩下了手术台连饭都没顾上吃一口就往这边赶,暴走的途中她还犹豫了三秒钟,这么急匆匆地至于么。一进小剧场的后门,她就升级为奔腾时代了,好啊,幸亏她抵制住了路上那在街灯闪烁下熠熠生辉的一毛钱的迷惑没有为阿堵物弯腰浪费时间,她要是迟来个三五秒钟还得了,这小坏蛋的爪子都伸到了她家多多的敏感器官上去了。

    说实话,苏医生虽然一向自诩没有一双灵巧的手,只有一双敏锐的眼;前者或许是事实,后者却未必是真相。起码在那电击火石的一瞬间,她是真的看走眼睛了。祖祖的原意是忙不迭地从张夕夕的肩膀上把自己的手挪回来。人手的自然垂放位置是躯干两侧大腿纵行中间位置,张夕夕虽然比祖祖矮了一个多头,但她的肩膀明显比祖祖的腰要高,也就是说,她身为女性的敏感器官之一在这两个位置的中间地带,小帅哥祖祖的手在移动的过程中势必会经过这一个区域,时间肯定短,短的连眨一下眼睛都不够。但是,语法告诉我们,但是的意义是强调紧随但是之后出现的内容,这里的但是说的是巧合的定义。巧合,按照百度大叔的解释,是一种极特殊的现象,其本质是信息释放的能量分为两半进入到三维空间的不同地点,引发相分子的摩擦,从而引起不同地点相同事情的发生。

    就在那一瞬间,苏芩进入的后门的一瞬间,那一幅近乎静止的画面展示的内容是:张夕夕惊慌失措地跌坐在藤椅上,周围的零食一片狼藉,小坏蛋的禄山爪位置不甚和谐,他的同伙还在一旁嚣张地呐喊助威。苏芩在那一瞬间超级玛利附体了,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她的身后站着无数的先驱,她继承了古今中外无数女杰勇于对抗男权至上男性沙文主义的光荣传统,花木兰穆桂英谢瑶环章西女王圣女贞德劳拉蒂法在这一刻灵魂附体,苏芩一个人她代表了妇女追求解放和人格独立悠久的历史和传统,在这一刻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她不是一个人。

    一个漂亮的过肩摔,祖祖被撂倒在丢满瓜子壳的地板上。这奶油话梅味的瓜子是善良的声学博士为了安慰她因为被丢下而备受伤害的幼小心灵特地从学校超市里头买来的正宗傻子瓜子。阿南看的瞠目结舌,他崇拜地盯着苏芩,做粉丝状:“姐姐,你太帅了。”

    同样瞠目结舌的还有一向信奉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苏芩医生。她忧郁了,她什么时候变成金刚芭比了,都跟吃了菠菜的大力水手有的一拼了。阿南小盆友的大呼小叫在这一瞬间传到她的耳朵里头就无比刺耳了,她恶狠狠地一瞪,阿南立刻没有任何节操的可言的蹲在了地板上,双手抱着脑袋,可怜兮兮地看苏芩:“姐姐,我们不是坏人,我们都是她的朋友。”

    张夕夕平素最擅长的就是扮猪吃老虎,在没有崽儿的老母鸡面前装小猫仔。她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躲到苏芩的身后,立场鲜明地表示:“我不认识他们。”

    第一印象最重要,它即使影响不到人们的人生观价值观道德观,往往也会让人在瞬间完成心理暗示。苏芩的心理暗示让她冲着她眼里头的不良恶少冷哼:“少套近乎,我们家多多多苗红根正的一好孩子,哪有你们这种不三不四的朋友。还染个白头发,涂个大口红,大晚上的装吸血鬼吓人啊。”

    阿南幼小的心灵在这一刻碎成了一地鸡毛,随风而逝,快乐幸福都是故国往事。他试图抓住张夕夕做救命稻草:“多多啊,咱不带这样的。哥哥错了,以后不抢你奶茶喝就是了。”

    苏芩嗤之以鼻:“还多多,我家多多的名字也是你们随便能乱叫的吗?哪个院的,你们辅导员是谁?年级主任呢?个小崽子,毛还没长齐也敢占我们家多多的便宜。没规没矩的,大耗子生小耗子,小耗子生小小耗子,一代不如一代!”

    小耗子张夕夕跟在后头冲小小耗子叫嚣:“哥你个头,哥哥哥,你才是妹妹,你们全家都是妹妹!”转头冲苏芩嘟起嘴巴,“姐姐,他们都欺负我。”

    苏芩没好气地拧了拧她皮包骨头的腮帮子,把手里还温热着的中药袋子塞给她:“囔,喝药。要你乖乖在宿舍里头呆着你不听,非得跑这破地方吹冷风活受罪。这艺术楼有什么好的,值得你三天两头往里头钻?林霏开这个不靠谱的女人也真是的,竟然把你一个人孤伶伶就敢往这黑灯瞎火的地儿丢。简直是无法无天,一个个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张夕夕一面喝药,一面小鸡啄米般的点头:“嗯嗯嗯,姐姐,你把他们全拖进解剖楼里头吧。”

    祖祖半天才回过神来,平心而论,倘若不是猝不及防而且毫无心理准备,他绝对不会这般轻易的被撂倒在地。想祖祖小爷,瘦归瘦,浑身上下没有二两肉,好歹也是个海拔一米八三体重一百二十斤的大小伙子,何况还受了好几年的舞蹈训练。他坐在地上半晌才咂摸出滋味来,合着自己跟阿南成她们眼里的坏蛋呐。嘿,这小丫头片子,属猴儿的,贼精贼精的,藏守护天使后头就笑得那么嚣张。

    这厢阿南名节不保,被苏芩搜身找学生证,阿南拼死拼活要保住自己的贞操,被苏芩翻白眼:“作个什么劲儿,姐姐我隐睾手术都不知道主刀过多少回了,就你这样的,毫无看点可言。”

    阿南羞愤欲绝,泪流满面:“姐姐,我真不是你们学校的。”

    “好啊,还盲流了,说,你深更半夜潜入我校对柔弱无辜的女大学生意图不轨该当何罪!别说姐姐不民主不人道,你老实交代,是初犯还是惯犯,惯犯可是要从重处罚的。”

    苏芩这么多年的书不是完全白读的,比方说她设的这一个小文字陷阱就足以让在崇拜和畏惧情绪中备受煎熬的少年郎阿南毫不犹豫地认罪:“初犯初犯,看我们的样子也不像是惯犯,我们这样儿的,有必要这样吗?”

    祖祖忧伤了,这日子,真的没法子过下去了,他不想承认自己认识阿南,并且培训是时候还跟他同床共枕过好多年!

    苏芩满意地点点头:“不错不错,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之,善莫大焉。那么小盆友,你觉得姐姐是直接打110呢还是通知学校保卫处比较妥当?”

    阿南吓得眼泪汪汪,下意识地往祖祖身后躲,怯怯地探出头来:“可不可以两个都不要?”

    苏芩危险地眯起了眼睛,像一只优雅的金钱豹,似笑非笑:“你觉得呢?”

    祖祖被迫挡在了前头,不是他想当烈士,实在是阿南这个小白痴躲得太快。他大义凛然道:“你到底想怎样?我们什么事情也没有做。”

    苏博士双手叉腰冷笑连连:“你要是真是做了什么事,你以为你蹲在这里跟姐姐我叽里呱啦的这张嘴还在你身上吗?”

     正文 第五章  魔影随行

    歌友会即将开始还找不到伴舞人员的林霏开进入小间里头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剑拔弩张的场面。气氛之凝滞,足以赶得上《勇敢的心》中苏格兰和英格兰两军在平野上对峙的场景了。林霏开这个即将成长为御姐的高级洛丽塔小心翼翼地对苏芩女王举手报告:“那个,苏啊,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苏芩冷笑:“你来的正好,我平常事怎么跟你说的?你又是怎样信誓旦旦跟我保证的?你平常就是这样照顾我们家多多的。也就是我家多多乐天知命好生养,搁着人家的孩子还指不定被折腾成什么样儿了。我说这么多年下来我家多多怎么还是面黄肌瘦浑身上下没有二两肉,原来就追根到底症结在这儿。”

    林霏开内心深处泪流满面,她想啊,谁敢啊,你在手术台上跟我一二三,我除了小鸡啄米般的猛点头还能有别的选择吗。我敢不赌咒发誓么,我敢说一个不字,你冷不丁的留一块小纱布在我肚子里头。我还不得开个小阑尾手术就送掉半条命。再说我有不好好照顾多多这小王八羔子么。这娃娃多难养,你自个儿心里头最有数,体质又差嘴巴又刁。退一万步讲我们家多多哪儿入不了别人的眼了,就算难养了点儿,不也活蹦乱跳,整天净忙着给人添乱么。

    “那个,苏姐,究竟怎么了?”林霏开在苏芩面前素来毫无气节可言,从她初次见面看着嘴里叼着馒头手里拿着一截血淋淋的断肢的苏小姐到现在。她平常都是这样自我安慰寻找内心深处的平衡,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咱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化人,不跟一整天拿这个血淋淋的刀子的人一般见识。

    “你说怎么了?都是堆什么事儿。多多差点儿被这两个小王八蛋非礼,这叫什么破事!”

    “我们没有!”两伏地认罪的倒霉孩子连忙澄清事实的真相。但历史告诉我们,古龙或者韩寒也曾感同身受戚戚焉地告诫广大男性同胞,千万不要试图跟一个女人讲道理,不管这个女人本身是否讲道理。素以理智过头着称的苏芩柳叶眉倒竖,冷冷地乜一眼宵小之辈:“Shitup!”

    栾曦从后台探出头来,微微皱起了眉:“祖祖,阿南,你们怎么还在磨洋工。”

    张夕夕被没有来得及咽下去的中药汁呛到了,看着似曾相识的帅哥脸,她突然间意识到,似乎,好像,可能,大概,也许,咳咳,事情有点儿大条了。她立刻大叫“苦死了,苦死了!”,苏芩往她嘴巴里头极度熟练地从口袋里掏出大白兔奶糖塞到她嘴巴里,张夕夕趁机拽了下她的手,咬耳朵:“好像,我应该认识他们。”

    苏芩很想狠狠把张夕夕脖子上顶着的那玩意儿给拧下来,反正它除了在解剖学可以称之为脑袋以外,基本上没有体现出任何生理学和心理学上的意义。但大敌当前,不可内讧,于是她毅然决然地表现出淡定的漠然。

    “就是啊,苏姐,我想这是误会。多多一准儿跟boys的小男孩子们开玩笑呢。他们90后跟我们思想观念不一样。”林霏开打圆场,一把拉过苏芩,挤眉弄眼地讲大龄女青年的悄悄话,“不比我们当年,小孩子们,说不定就是用这种独特的方式让自己在别人心中留下独一无二的印象。”

    张夕夕跟栾曦同时闷闷地开口:“我们是80后。”

    么人搭理他们,于是两人对看一眼,识相地保持了缄默。

    同样缄默的人还有苏芩,跟脑子只能当成摆设用,今天就记不住昨天晚上有没有吃过饭的张夕夕不一样,苏芩博士可是一过目不忘的医生,她清楚地记得boys这个单词对她跟张夕夕意味着什么,也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发生过的所有事。于是,她再一次华丽丽地摆出了标准的淡定的漠然表情。

    “行了,没人闲得发慌吧。那么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各就各位吧。多多,跟我回家去。”苏芩女王大手一挥,林霏开如蒙大赦,连忙指挥众人做鸟兽状立刻马上落荒而逃。栾曦没再说话,他别有深意地看了眼张夕夕。张夕夕赶紧强调:“这真不怪我,上帝从没有众女轻男,他给了女人一张脸,她又为自己造了另外一张。同样的,男人也一样。”

    大约是被同伴的吸血鬼跟哈利波特造型煞到了,栾曦不仅没有反驳,而且还冲张夕夕笑了一下,毫无恶意,极为温暖的那种笑容。张夕夕在那一瞬间,花痴的本质又复发了。苏芩为了维护女性最后的尊严,毅然决然地拎着小张姑娘的衣领往外走。张夕夕生死关头依然不忘她的零食:“巧克力,还有奶茶!”

    林霏开自觉此生最大的悲哀就是遇见了张夕夕这个小兔崽子,她含泪在后面挥手十八相送:“放心吧,姐姐肯定给你带回去。”

    苏芩一路上对张夕夕耳提面命,以后千万离他们远点儿。

    张夕夕深有同感,连连点头赌咒发誓,她以后要是敢随便见男人,就咒她买方便面都没有调料。

    “你们家霏儿姐也是个不怎么靠谱的姑娘,你啊,乖乖的,别听她使唤。平常上上课,闲时就呆在宿舍里头,别到处乱蹿了。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天气,冬天不冷春天冷的,这么大的人了,也得学着点儿照顾自己。打工能挣几毛钱啊,能买到几颗药丸啊。”苏芩给她拢了拢衣裳领子,颇有种女儿长大了的未老先衰的悲凉心情。

    张夕夕攘攘鼻子,有点儿发酸,她软绵绵地问苏芩:“姐,你毕业了去哪儿啊。”

    “屁话!我能去哪儿。当然是呆在校医院了,老太太天天念叨着我毕业了他就好退下去了。丫的,没见过这么无良的师傅,居然这么祸害徒弟。”

    “姐,你干嘛要呆在校医院啊!你一名校博士生,老板大名鼎鼎,成绩那么好,拿过那么多奖学金,还发过SCI论文,好多大医院都会抢着要呢。校医院又小,工资又不高,又没有药品回扣,给我们学生看病还半价,都没什么奖金发的。”

    “校医院有校医院的好处,人少,竞争小,说不定明年我就能升主治了。到时候咱想跳槽到哪里就跳槽到哪里,钞票还不是大大的。”

    张夕夕看着苏芩:“姐,你跟我说老实话,你是不是为了我?真的,我没事儿,我挺能照顾自己的,我保证,我绝对一点儿事都不会出。”

    “行了,你别往你自己脸上贴金,我有我的打算。倒是你,多多——”苏芩摸了摸她的脑袋,“你想好了没有,以后打算干什么。你也大三了,成绩也还可以,要不要申请保研?”

    张夕夕局促地低下了头,抬首朝苏芩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呵呵,不要,你明明知道我不喜欢上学的。我也老大不小了,总不能老躲在学校里头吧,是时候该工作了。”

    “要是学费的问题,你不必担心。你们专业保研的都是公费,每个月还有五百块钱的补助。”

    “姐,不是,真的不是。”张夕夕努力地笑,伸手去捉苏芩的手,摇晃着撒娇,“我不要,我都已经二十四岁了。等到读完研,我还不得嫩韭黄变成老韭菜花了啊。”

    “行行行,年轻貌美的张夕夕小姐,你不能跟姐姐一样沦落为大龄滞销女青年。那就赶紧吧,把自己嫁出去。嗳,我有个师兄不错,名校海龟,一表人才,非常有以男医生为主角的言情小说男主角的味道。”

    张夕夕小心翼翼地举起手来:“那个,姐姐,我想问一下,您确定那是言情小说吗?我怎么记得以男医生为主角的小说基本上都隶属耽美范畴啊。”

    苏芩放弃了含情脉脉的姐妹爱路线,恶狠狠地拍她的脑袋瓜子:“又看BL文啦?啊?!这娃儿么的混了。”拍了好几下,她又犹犹豫豫地开口,“咳咳,那个,多多,我要不要领你去看看他是1号还是0号?”

    张夕夕被拍得眼泪汪汪,闻言立刻语带哭腔:“姐姐,你不带这样欺负人,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苏芩再度提议去鉴定师兄的上下属性时,张夕夕拿矜起来,扭扭捏捏地伪装纯洁:“俺还小,不懂0号1号的意思。”

    事实证明,装清纯是一件非常不理智的事情。遥远的例子我们可以追溯那些曾经清纯的女明星,近在眼前的举证就是张夕夕那张被欺负成人间悲剧的脸。

    张夕夕悲愤,毁容了,毁容了,以后都没得帅哥可以钓了。

    林霏开很客观地上下打量了一下小张同学,清咳一声,那个啊,多多,平心而论,我觉得以你原本的底板,钓到帅哥的可能性也比较渺茫。说不定现在的帅哥比较喜欢另类,非主流,怎么残了怎么望里头打扮。你这样儿的,反而有市场。

    张夕夕自觉地从床上爬下来,走到墙角落蹲下,拿手指在那里一圈一圈的画圈圈。她忧伤,她怎么就没想清楚呢,这世界上的女博士都是冷血残酷毒舌腹黑阴险惨无人道的第三种人,她们的阴险丝毫不会因为她是政治学博士而非医学博士就发生任何实质性的改变。

    “多多,明天有课吗?”

    张夕夕很认真地画圈圈,不理她。

    林霏开走到她旁边蹲下,用肩膀撞撞她,讪笑道:“嗳,姐姐给你介绍工作好不好?短期工,一天一百块,很划算的。”

    张夕夕漠然地瞄了她一眼,然后拿起手机,对她郑重其事地宣布:“我要汇报给我姐听,说霏儿姐拉我去打工。”

    “别别别!”林霏开吓得面无人色,双手合十,“求求你,姐姐我错了还不行?我找旁人去得了。真是的,你们家苏芩也不想想,就你,姑娘嗳,有拐卖的价值吗?我拐了你以后是当成妇女贩卖还是当成儿童贩卖?”

    张夕夕面无表情地对着手机里头喊:“姐,霏儿姐欺负我,她不仅欺负了我的人格还欺负了我的智商,我的心口现在好痛!”

    林霏开花容失色,连忙上前抢手机,对着手机那头的最高元首行了个标准的纳粹军礼:“领导我错了,我嘛事都没做,真的,你要相信我们同楼八年的情谊,不能有了新欢就抛弃旧爱,伤害无辜的我脆弱的水晶心。”

    张夕夕躲回床上去笑得直滚来滚去,耍赖的样子,像一只撒娇的小猫。整个人陷在被窝里头,只露出一张粉粉嫩嫩的小脸,嘟着如果冻般晶莹的嘴巴。

    “走,跟姐出去遛遛。”林霏开晓得自己上当了,手机根本就没有接通,苏芩估计人还在手术台上呢。话说苏小姐跟她一样抠门,人在外地漫游状态,肯接电话才怪。不过,要是多多的电话就应该不在这种省钱的范畴之内了。林霏开满脸便秘之色,忍不住在她脸上掐了一把,“不要老在家里头窝着,年纪轻轻的,搞得自己跟个老太婆一样。”

    张夕夕翻白眼:“阿姨,年纪一把了就不要随便在年轻人面前装年轻。”

    林霏开抑郁地暴走了,临走前还没忘记报复性质的卷走了她所有的巧克力跟话梅。

    张夕夕对着关上的门板笑,门板一合上,便隔绝了两个世界。世界的这一头,没有阳光和欢笑。手机在“滴滴”的响,提醒她绑定的电子邮箱有新邮件查收。她下意识地皱起了眉,扫了眼邮件内容,然后关了手机,静静地坐在黑暗里头看着窗户上挂着的纱帘。

    春风沉醉的晚上,白色的幔帘如月光下的海妖,长发肆意妖娆。窗外有一棵巨大的泡桐树,还没有到开花的时候,枝叶婆娑,摇曳在纱帘上,忽远忽近,似是故人来。电脑屏幕发出幽蓝的光芒,windowns系统焦急地等待着她输入开机密码。她忽然觉得指尖生疼,敲击在键盘上时甚至有一种指骨会粉碎掉的错觉。她想起了许久之前有人形容头疼的感觉,像是小鸡啄食,只是它啄的不是米。

    张夕夕喜欢发呆,常常冷不丁地就陷入到自己的世界里头去了。姐姐们常常说她,不要再发呆了,本来就已经够呆的了。可是这样静静地坐在黑暗之中,廉价的袋装速溶咖啡散发出来的香气氤氲一室,充斥着她的鼻端,是怎样一种美好的体验?浓郁的咖啡气息伴着蒸腾的热气蔓延开来,清苦的香味钻进人的鼻腔,让人的心头都泛起淡淡的苦涩。人的本质总是孤独,一面恐惧逃离孤单,一面还是忍不住要给自己一个独处的空间。她深深地吸了口咖啡的香气,直到褐色的液体慢慢冷却,直到香气慢慢弥散进空气的每一个角落,与每一个空气因子融合,直到它的气味淡的再也闻不到。张夕夕的双手才开始在键盘上填写空白的文档。

    青石街道向晚

    乌篷船亲吻着河畔

    日暮醉斜阳

    掬一捧若水三千

    醺醺然如花容颜

    凭手中一纸地图

    寻梦里失落的故土

    因为风的缘故

    吹散了旧时的人物

    听听那冷雨中,有风鸣廊

    一水之湄,独立苍茫

    记忆同相思一般长

    月娘照眠床

    夜未央

    三更有梦书作枕

    雨打梧桐,染红纱灯

    看一出古老的话本

    烛影摇红的泪痕

    残留着谁的体温

    野渡舟头,孤灯如豆

    离人心上秋成愁

    霜浸月弯钩

    回顾忍看身后

    浮光虚度空白首

    张夕夕嘴里咬着木质铅笔,不刷油漆的那种。苏芩说她咬笔杆的模样很像啃木头的海狸,不过海狸的额头定然无法纠结成这样。那些拼凑的宋体字,诗词不成曲赋,不讲究韵律亦无意境可言。不过没关系,泛滥的时代,不需要也容不得太多的精品。流行文化在这个机械的工业社会产生,只负责满足都市大众消费需求。娱乐决定一切的时代,人们越来越浅薄的审美能力只会偏爱这些无深度的、模式化的、易复制的、按照市场规律批量生产的文化产品。

    她开始忍不住,蠢蠢欲动,终于伸手将咖啡杯举到嘴边,喝了一口含在嘴里,等到味蕾已经感觉不到咖啡的味道时,才一口吐掉。张夕夕的胃不好,多年没有规律的饮食习惯和紧张过度的生活节奏彻底摧毁了她的胃,苏芩早已勒令她戒掉咖啡。张夕夕不敢违背苏大人的教诲,只能过过干瘾。一杯咖啡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使命进入下水道以后,张夕夕终于用电脑软件完成了谱曲工作,她选择的演奏乐器很特别,不是钢琴也不是小提琴,而是二胡。二胡过于凄切的乐声通过音箱轰鸣出来,买东西附赠的音箱的音质自然比不上名牌产品,但这已经足够,蒙着轻纱的声音仿佛朱自清先生笔下的荷塘月色,那月影横斜,那魑魑魅魅,甚至那远处昏黄的灯火,弥漫着的总是忧伤。

    在静谧悠长的夜晚,微光透过拂动的纱帘波折地投在床上。她缓缓地直起身,猛的拉开白色的幔帘,开了窗户,彻底地将自己暴露在星光之中。睡意全无,手指尖无意识地摆弄着鼠标,对准了文档右上角的图标,关闭、打开、关闭,如此反复,发出规律的声响。她突然觉得心烦意乱,将鼠标摔到一边,双手抵住额头,熟悉的头痛又来了。

    电脑屏幕已经进入了屏保模式,一闪一闪,幽蓝的光,变幻着各种几何图案。音箱依然尽职尽责地演奏着还没有来得及命名的乐曲。有人说,世界上最绝妙的乐器就是二胡,单单一根弦,便可以演奏出最美丽的乐章。可是现在,那根拉弓拉锯着的是她的脑子,一下一下,以令人绝望的速度耐心而细致地折磨着她。她蜷缩在床板的角落里,大口喘着气,终于再也无法忍受住,猛的断了电源。

    她跌跌撞撞地爬下床,起身走进浴室,眼睛睁得大大,一声不吭将水调到常温,水速调到最大,然后直接坐在地板砖上任凭迅猛的水柱直直地凶狠地冲击着头和脊背。等到冰冷的身体连颤抖都做不到,甚至无法察觉水的温度,她又猛的将水温调回40°。热,滚烫的水不停地浇在她身上,洁白如象牙的皮肤很快泛上了如桃花瓣一般的粉红。她的眼睛隔着水幕,手指无意识地摸着粉色的皮肤上那一道颜色略深的刀疤,隔着这样久的时光,她几乎已经忘记了伤口疼痛的感觉。

    那个时候,二十岁的少女是用怎样的毅然决然才有勇气划下去的一刀?记不清了,再浓郁的血腥味,也能够被时光洗涤干净。

    跌跌撞撞地奔跑,谁的呼救;灰蒙蒙的无影灯,谁撕心裂肺的恸哭;长生拜叩求的护身符,谁在耳边呢喃“只要你醒过来就好”。那些交错的画面、切割的背景、分摄的镜头,记忆自如地运用这蒙太奇的手法。

    别人的事都是故事。

    能够忘却,是怎样的一种幸福。

    她取了干净的大毛巾裹着自己的身体,慢慢细致地吸干净了皮肤上的水分。她从抽屉里拿了吹风机开始吹头发。不知道是冷热水交替僵硬了她的手,还是这一日,她神思倦怠,气力大不如前。吹头发的时候,竟不小心让头发卷进了吹风机里,一股子焦臭味钻进了鼻孔沿着通道,迅速地刺激着大脑中枢神经。可惜脑子是迟钝的,隔了许久,她才反应过来。张夕夕惊慌失措,一甩手,电吹风摔到了桌子上,撞翻了没有收拾好的咖啡杯,滚到了地上。中间被椅子阻隔了一下,而后才发出闷闷的声音。

    张夕夕吓了一跳,隔了很久才鼓足勇气走过去,死死盯着那只杯子。宿舍里头的灯没有开,仅仅丝丝缕缕的天光从纱帘的间隙里透进来。张夕夕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在空中停滞了足有十分钟,才下意识地咬紧牙齿,颤巍巍地握住了杯身,慢慢收紧,圆润的杯身,没有任何尖锐锋利的棱角。瓷质的杯子,在夜晚中带着微微的沁凉。那一丝沁凉,透过皮肤,传递到她心底的最深处,像是清晨的花露,轻柔地抚慰滋润干涸焦躁的灵魂。

    她终于重新躺回了床上。

    辗转反侧,黑夜像一个巨大的黑洞,甚至不需要闭上眼睛,意识已经开始不动声色地缓缓流失,直到即将完全没入黑暗。最后一丝清醒告诉她,那不是睡眠,她只是失去了意识,是昏了过去。身体是轻飘飘的,因为意识散去了,所以变得不再沉稳。她觉得自己随着夜间的长风在空中游荡,一如被风吹动的纱幔。风,没有方向的吹来,她无法预期自己究竟会被带到一个怎样的地方去。可就在此时,她突然觉得自身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升降机器中,随着平面的猛然下降,周围是一幅幅电影一般的画面,似曾相识,但是因为下降的速度太快,她无法分辨清楚。在失重的情况下,她近乎挣扎地起身,却发现坐在床上而已。

    是噩梦?

    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她不住地告诫自己,然后才鼓足勇气慢慢睁开了眼睛。黑,满眼的黑。

    张夕夕开了手机,凌晨三点半,她似乎还没有睡着。那么她刚才看到的又是什么?她不知道,没有力气知道,也不想知道。

    她猛的从床上坐起来,大口大口喘着气,然后又倒了杯水,放在桌子上晾着。心口闷得慌,难受,她从抽屉里找出一瓶药来,琥珀色半透明的药丸,极苦,但是有效,可以让她过于悸动的心脏安静下来。春天的陵城,昼夜温差极大,夜晚往往可以降到五六度。她没有勇气在这样的气温里站在阳台上吹冷冷的夜风,她的身体不允许她这般任意恣睢。

    星星已经落下了,清冷的月光转窗格,低绮户,照无眠。今夜的月色并不分明,淡淡的,像笼了纱。她坐在电脑桌前的椅子上,一抬头就看得见,密码箱黑黝黝的按键在月光底下折射出的光芒。大约是角度的缘故,从她坐着的地方看过去,光芒分外的明亮,明亮的近乎于刺眼。

    不要过去,不要过去。

    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反复地劝诫着她,脑袋里头空空的,像是一个巨大的监狱,劝阻的声音撞到了四面的墙壁上,反弹回去,回声一波接着一波。越到后来那声音越大,如同武侠小说上密宗高僧不停地敲击着木鱼驱逐心魔,“咚咚咚咚咚”,密密匝匝,迅猛密集的雨点,重重地砸在她的脑袋上。她抱着头,下意识地想要保护自己,不要敲了不要敲了,求求你,放过我吧。

    她终于还是爬上了凳子,手伸向了密码箱。

    张夕夕突然间想起来有一阵子林霏开因为试衣服M号嫌小(她本身个子就超过一米七)而立志减肥。结果没过几天,她如丧考妣般跑来找苏芩哭诉:55555,我又胖了。苏芩大骇:你是怎样做到的,快说快说,我投到养猪频道,我们就发达了。林霏开含着眼泪悲催地诉说自己的悲惨世界:早上,面对牛奶和面包,我对自己说,不行!我要减肥,于是我只喝了半杯脱脂奶。中午,面对咖喱牛肉套餐,我对自己说,不行!我要减肥,于是我只吃了一小块胡萝卜和两勺子咖喱。晚上,面对意面,我对自己说,不行!我要减肥,于是我干脆没吃,就喝了杯蜂蜜水。半夜,面对枕头,我对自己说,不行!我饿死了,就对着食品柜狂吃鸡腿。明明半夜最容易胖了,我造的什么孽啊!

    刀刀漫画里,小狗刀刀告诫他的沙皮表弟:任何决定,都不应当在深夜里做出。无论多急,都一定要等到天亮,等到阳光再次照耀了大地之后,你再决定也还来得及。你千万要小心,黑沉沉的夜是有毒的,那里藏着一头叫悲观的巨兽,它的鼻子灵极了,会沿着空气里痛苦的味道找来,一声不吭贴在你的窗外,用一只幽绿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你……别怕,它伤害不了你。只要你放慢呼吸,安宁的像个观众一样爱着自己的命运。然后平静地睡去。那头巨兽,就会被你挡在你梦乡的城堡外面。

    她没有睡着,夜晚容易让人悲观脆弱,她没能抵住迷惑。

    她机械地输入了六位数字的密码,轻微的“啪”,锁解开了。打开来,里面是一些杂物,有几个材质迥异的或大或小的匣子,有长方形的,有圆形的,甚至有的成三角锥状。匣子的装饰都异常精美,有的上面雕刻着繁复精美的图案,漆功了得;有的上面镶嵌着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珍珠玛瑙,组成了吉祥的瑞兽,精致到了令人叹为观止,巧夺天工;还有的造型别致,匣子本身就是一件没有经过打磨的古拙可爱的玉璧;这般鬼斧神工,怪不得古人会买椟还珠。不用打开匣子,她闭着眼睛也能说出来那里面究竟收藏着什么。可是每一次打开时,她依然会为自己眼前的所见而惊叹,惊叹那些极富艺术价值的别具匠心的事物。

    最大的扁平的匣子里头装着的是一块白色的瓷板,厚厚的软软的微橙色的垫子上静静地躺着纹理优雅的瓷板,上面是一幅少女的头像,大约十六七岁的女孩子,脸上还未退却婴儿肥,她微微侧着头,露出了半颗可爱的小虎牙。少女仿佛正看着自己心爱的恋人,眉眼舒展,眼睛里头带着深深的眷念,唇角微微扬起的笑容温柔而甜蜜。当初那个画者是以怎样的柔情蜜意慢慢地画下他眼中的女孩子的?要怀着怎样的一颗心,才能够使得落下的每一个笔触都带着化不开的爱恋?

    头像原本是用黑色釉质笔画上去的,经过了少女的烧制,所以得以永久地保存了下来。

    是你自己的选择不是吗?那么最后为什么还是决绝地选择离开?到底是怎样深刻怎样分崩离析的痛苦,让无论多深沉的爱都无法救赎?

    圆形的首饰盒打开了,里面安然地平躺着一枚戒指。不是铂金亦不是银,不用再猜测了,也不是玉戒抑或者翡翠,更不是任何贵重稀少的金属。它独一无二,联系着脉搏以及心跳。因为疼痛才是最清晰最深刻的记忆。大抵上,男人忍受疼痛的能力是不及女人的。这曾经作为一位成年男子身体的一部分的存在,如今就静静地躺在淡紫色的绒布上。如上好的官窑瓷器一般莹白内敛的颜色,细腻清爽的纹路,坚硬的骨质里头透着生命的温柔和韧性。指尖轻轻地触摸上去,似乎能够清晰地感触到生命的悸动和呼吸。

    生命永不消失,它总会以委婉的方式长久地流传下去。

    戒指是普通的女式规格,五年前,刚好可以套在她右手的无名指上。现在,不知道了,所谓物是人非事事休,她已经很久没有佩戴过了。骨质的戒指通体圆润没有起伏,犹如温润柔和的瓷器,经历了时光的打磨,少了棱角分明,多了释然豁达,不再咄咄逼人。戒指的表面不规则地络着铂金丝,如同火山爆发之时龟裂的大地缝隙中透出的洪亮的岩浆,内里是喷薄呼啸动摇山河的明艳,外表却不动声色的内敛。又宛若肆意蔓延的优雅的紫藤花,自由摇曳骄傲睥睨宛如不服管教偷偷溜入凡间的精灵,却有着柔婉的风情。藤萝的枝叶处镶嵌着星星点点的碎钻,那是少女头发里头碳元素烧制出来的人造钻石。铂金丝嵌进了戒身,摸上去除了点点碎钻以外光滑润泽,用的是所谓的“金镶骨”工艺。我们应当怎样感谢科技,它可以从人身体里头取出骨细胞培养制成戒指,亦可以拿人的头发做成钻石镶嵌于戒指之中。即使身体腐烂,依照能量守恒定律,它依然永久地存在。这样紧密地依偎,就可以成为不变的永恒了吗?你看,我们一直奢求着永远,永远到底有多远。

    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

    戒指能够套牢的大约只有爱情本身。

    而爱情之外,还有生活。

    不论是谁,都没办法完全逃离生活吧。

    生活本身就是一件无聊、痛苦且离不开的东西。

    她没有开灯,室内笼着淡淡的如水一般的光芒。不是月光,月亮已经很久都无法照亮。而是绒布袋子承载的夜明珠,一清珠,光一室,夜望之皎皎如月明。据说倘若白天观望,则灿若辰星。她不清楚,因为她从不曾在白天打开过这个箱子。她细细地摸着戒指,过了良久,终于又重新合上了匣子,隔绝了这最大的迷惑。

    密码箱的底层是一本日记。其实,她欺骗了自己。对她而言,真正的迷惑是这本日记。这本街头小摊随处可见的笔记本,任谁花上几块钱就可以买到的笔记本,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不动声色地散发着只属于它自己的魔力。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一直保留着那本日记,也许就像她的心理学老师说的那样,张夕夕是个活在记忆里头的人。如果苏芩知道的话,如果苏芩知道一切的话,她一定会逼着她将这一切都烧毁掉。可是她不能,她下不了手。我们生而一无所有,留给我们的只有记忆啊。

    那是一本厚厚的硬皮日记本,因为长年用手摸,棱角已经圆润,泛着淡淡的微光,仿佛牡蛎孕孵出的珍珠。封面是温暖的金黄色,金色的林荫大道蔓延向前,两旁的银杏树高大挺拔。一层秋风一层凉,无边落木萧萧下,满树的金黄,蝶儿蝶儿满天飞,地上早已是铺满了金黄色柔软的毯子,厚厚的落叶铺满街道。她深深地望过去,阒然无影,一个人也没有。斜阳红隐霜树,剩下的只有落木纷纷,焜黄华叶衰,冷清清暮秋时候。

    如果有人的话,如果有人踩在上面,定然会发出柔软轻微的“沙沙”声吧。那将是多么亲切悦耳的声音,那将是多么美妙的乐章。

    她翻开了日记本,扉页上是水印的长春藤萝,枝蔓互相缠绕包容,线条却优雅简洁,没有一丝繁复堆积的累赘。扉页没有署名,只写了四个字:我的日记。带着孩子气的天真跟霸道,像是骄傲地宣誓,这是独一无二的,只属于我的日记本。

    我每天都觉得没意义,身体像坏掉了,一大块地方找不到了。空的心慌,我不知道干什么,有要做的不想做。每天除了呆在家里哪也不想去。不吃饭不觉得饿,不睡觉不觉得困,我在煤气灶上烧水,水开了“突突突”的响,我听到了,脑子却转不过弯来,愣是不明白那水壶好端端的为什么叫。等到我想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时,我已经躺在病床上,鼻子里头还套着氧气管。原来水烧干了,壶也烧穿了。好在厨房的窗户是开着的,风将火给扑灭了,我一氧化碳中毒了。其实还算是幸运,因为没有发生爆炸或者火灾。

    小南瓜只看了我一眼就出了病房,我知道他很生气,确切点儿讲是失望吧,但我也没有办法,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小南瓜用一切方法试图转移我的注意力,但是好像没有什么效果。

    他不放心我住在公寓里头,硬是叫我搬到他的别墅去住。晚上我晃悠去厨房看着刀发呆,下意识的就拿起来。割到自己身上疼了才惊觉自己在干什么,吓得立刻松开了手,结果菜刀磨得太锋利了,我从床上爬下来时忘记了穿鞋,脚背上顿时血流如注。唉,是不是应该庆幸厨房里头铺的是地板砖而不是地毯呢,还能拿抹布擦。可怜我没想起来应该先给脚背止血,越擦地上的血越多,血脚印的范围几乎遍布了整间厨房。我觉得厨师大叔一定会愤恨为什么菜刀割的是我的脚背而不是我的脖子。

    一片混乱,最后跑到浴室里头脚踩着浴缸放水冲洗脚背时吓了我一跳,居然半缸水都染红了。看来我的血还挺粘稠的,禁得起水的稀释。血站应当很欢迎我这样的义务献血者吧。

    呵呵,真是自我安慰了。实际上血站是不要我的血的,当了这么久的宣传大使,却因为体重不达标不能献血,真是丢人呢。

    没错,我是用冷水冲的,不怕冷,我好像一下子就不怕冷了。都三九天了,我拿冷水洗头都没有一丁点儿感觉。我也知道我这样不行,可那全是下意识动作。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想笑,可感觉嘴角都翘不上去。吃饭喜欢吃那东西就一直吃觉不出来撑。这个状态,和他妈废人有什么区别我。能怎么做,我还能怎么做。我想找个可以让我依赖的人。我可以什么都不干让他来操心我。我又害怕太依赖谁不好。等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了以后怎么办?

    很喜欢十四世纪哲学家奥卡姆的两句话。第一句是他被教皇迫害时得到德皇庇,他对德皇说的:你用你的剑保卫我,我用我的笔保卫你。仅此一句,我便深感敬佩。一个人能够正确的认识自己的地位,衡量自己的价值,就很不容易。第二句就是举世闻名,影响了哥白尼,牛顿,爱因斯坦等等一大堆科学家的“奥卡姆剃刀”,内容就是:如无必要,务增实体。这句话听上去或许很残酷,但是优胜劣汰的生物进化论告诉我们,没有必要的东西确实不需要存在。以此自警,希望自己不要成为不需要的存在。

    她的脑海中不断地回荡着:不要再给别人增添麻烦了,不要让自己成为别人的累赘。配合一点吧,乖一点,每个人都很忙碌。

    停不下来,没有办法停下来,她又下意识地开始抄写这本日记。手里的笔记本前面的大半已经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清秀的小楷。她的手像是被施了魔咒,怎么也无法停止下来。终于,一页纸抄完了。她重重地丢下笔,大口喘着气,而后草草地将手里的本子塞进了一堆书之中,瘫坐在凳子上发呆。

    她的眼睛很累了,却没有办法立刻进入睡眠。她打开了匣子,从里头翻出了一块貔貅玉饰戴在脖子上,而后又在手腕处套了一串晶莹鬼魅的相思子。收拾好了箱子,她下意识地咬住了下嘴唇,思忖了片刻,将小小的箱子塞回了橱柜中落锁。而后蜷缩在床上,拥着被子,安安静静地靠着床直到白昼战胜了星光,月牙儿落下柳梢头,直到宿舍楼里传来第一声洗漱的声响。

    上午有两节天文学选修课,张夕夕嘴里叼着红豆面包就去教室听课了。白发苍苍的老教授依旧是笑眯眯的一张脸,端着茶杯站在张夕夕的桌前,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嘴巴里头的面包。张夕夕转过头,对着窗外,看小麻雀挥舞翅膀昂首挺胸地在窗台上如同一个国王一般巡视着它的领土,继续认认真真地吃她的面包。老教授不死心,跟着挪位置,那窗户玻璃上面,印着他渴慕的眼。

    张夕夕叹了口气:“教授,你看我也没用,谁叫你糖尿病?师母说了,严禁我帮你犯罪,给你吃零嘴儿。”

    可怜的老教授委屈地垂下头,小小声地强调:“我最喜欢吃红豆面包了。”

    张夕夕无奈,打了个电话给苏芩,而后撕了一小块面包递给教授:“我姐请示过师母了,师母表示,你可以吃一点儿解馋。”

    国宝级别的教授大人闻言大喜,爽利地拍拍张夕夕的肩膀:“还是多多最乖,最懂事。”

    张夕夕非常同情地看教授,然后叹气:“嗳,想想看,你一功成名就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泰山北斗级别的专家学者,居然连吃什么都得小心翼翼,生活质量未必比校工大叔高。”

    老教授恋恋不舍地咂摸了一下嘴巴,似乎是在回忆红豆面包的滋味,隔了半晌才对张夕夕感慨万千:“千好万好不如身体好啊。年纪轻的时候就得多惜护着点,不要到了我这个时候才开始后悔啊。”

    张夕夕傻笑,把剩下的面包全部塞进了嘴巴里头。然后三年如一日的听老教授在讲台上侃侃而谈天文地理,宇宙星辰。陵城大学的公共选修课里头,老教授的天文学最受欢迎。自愿选修天文课的学生多的不可思议,每逢考试,学校的阶梯教室挤的水泄不通,甚至有学生要站着围讲台一圈,在教授的眼皮底下答卷。这样的火爆程度,在不知情的外人看在眼里估计会心头感慨万千,当地大学生学习的积极性,孺子可教也,后生可畏,民族有望。

    咳咳,所谓最美不过水中月镜中花,事实的真相往往比较不美好。大家之所以这么积极地选修天文学,是因为打陵城大学天文系重新复课以来,老教授就重未换过考卷。三十年六十个学期,用的全是同一份考卷。就冲着这绝对不会不及格的期末考试成绩,大家挤破了脑袋也要选修这门课。学生们很开心,拿到试卷下笔如有神,个个偷着乐。老教授很开心,因为天文学枯燥无聊而且“不实用”,头脑正常的大学生都不愿意选修,就冲着这一成不变的试卷,投机取巧的学生就选了这门课。即使很少有人坚持来听课,但为了考试,他们总要为这份内容丰富全面卷子找一下答案背一遍,这就达到了他传播天文学知识的目的。所以他批改卷子时从不假手于研究生,而是自己一边批改一边偷着乐。

    于是两全其美,皆大欢喜。

    人生啊,就是一个从小白兔成长为大灰狼而后进化成老狐狸的过程。

    林霏开一早就在教室外头守着等人了,一看真人,嗷嗷直叫:“多多,这是什么最新流行的妆容,脸上灰白灰白的,眼睛吸了嘴巴上的血啦?眼睛发红,嘴唇苍白。哇哇哇,这一搓头发是怎么回事?离子烫还是锡纸烫?”

    “个土包子,最新火爆的僵尸新娘系列没听讲过么?”张夕夕信口雌黄,丝毫不怕鼻子变长,吹一口那翘翘的枯黄的头发,似笑非笑,“这是雷劈的,这就叫雷的嘎嘎。”

    林霏开懒得理睬她的忽悠,连忙从常年备着的杯子里头倒了一瓶盖杯的蜂蜜茶给她喝,笑容满面:“多多,收拾收拾,跟姐姐走吧。”

    张夕夕手里握住杯子,表情警惕:“你想干嘛?”

    “干活!”黄世仁的狗腿子穆仁智阴险地冷笑,从口袋里掏出白纸黑字红手印,“多多,你看好了,这可是签字画押有凭有据的。从今天中午十二点钟起,乙方要为甲方效劳,充当临时明星助理,直到晚上十二点结束,甲方支付乙方酬劳一百二十块。如有违约,乙方须赔偿甲方人民币六百元。”

    张夕夕用食指跟中指捏起那张薄薄的纸,冷笑:“姐姐,咱要不要请法医学的姐姐们帮帮忙,看看这指纹的主人到底是谁?”

    “多多,帮帮忙嘛,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穆仁智是墙头草,见势不妙,立刻采取怀柔政策,“你不是要写关于娱乐愚民的论文吗?这接触一线人物亲临现场的机会,你怎么可以放弃呢。”

    张夕夕翻白眼:“论文选题已经被媒介批评学老师涮下来了。我们老师说,现在选秀节目已经过气了,相亲节目比较火爆,她主动要求我们评论《非诚勿扰》。”

    林霏开满头黑线:“哪能这个样子呢?《非诚勿扰》这种相亲节目还不照样是变相的选秀造星么。多多,咱要有个性,不能人云亦云,不能随波逐流,不能丧失了自己的人格。”

    张夕夕冲她露出两颗尖尖的牙齿,森森一笑:“宁可没人格,不可不及格。”

    “多多,姐姐求你了,帮帮忙。”林霏开焦头烂额诉说自己的无奈,“事情是这个样子的。Boys呢,晚上在金市宁南区有一个商演要参加。但是他们的经纪人跟助理全部被那个叫蒙萌的女人带走参加一档综艺节目了,连一个能干活的都没有留下。真是的,浩浩荡荡一帮子人,一线红星都没她派头大。然后这几个倒霉的娃儿就没人管了。再然后呢,问题的关键是,我们家的公司跟他们家的公司实际上是同一家娱乐集团旗下的子公司。表这样看我,打一份工而已,姐姐我一正宗的政治学博士这是在体验生活呢,反正都是受资本家剥削的劳动人民,我管他到底是哪个资本家呢。生活总是公平的,你在此处受人剥削,换了别处,自然也能剥削别人。好好好,我说重点,重点就是现在里里外外一团糟,从上面乱到下面,然后我就莫名其妙地跟他们变成了一家人,再然后我就莫名其妙地变成了经纪人,成了带队去参加商业活动的幼儿园园长了。话说我连经纪人要干点儿什么都不清楚。多多,你知道吗?”

    张夕夕被绕的头晕,迟钝地问结果:“所以?”

    “所以你要陪我去。”林霏开一副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的开模样,双手绞着衣角,双颊生绯,“那个,多多啊,你要知道姐姐是有家有口的名花有主人士,不方便跟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们独处,这万一出点儿什么岔子,我岂不是名节不保了?”

    张夕夕搓搓自己的手,凉凉地看她:“为什么我总觉得会是那三个小美男名节不保?”

    林霏开笑容羞赧:“我就是怕毁了他们的名节坏了我自己的名声。”

    张夕夕对春光明媚的三月天里头某些浮荡在空气中的不明的花粉成分有些过敏,所以当阿南看到她时,她就是一小脸红红,不住地打喷嚏的形象。三个男孩子一字排开,长身玉立,风度翩翩,一人脸上架着一咖啡色的墨镜,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结伴准备去抢银行。幸亏星期六中午的博士楼还是一如既往的安谧,大家基本上还没有开始一天的活动,否则肯定会造成某些比较具有冲击力的画面发生。

    阿南朝她露出一口白牙,双颊上的大酒窝很是动人。帅哥敞开双臂,意欲不知何为,结果还没等他来一个充满偶像气质的拥抱,忠实的拥趸很不给面子的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涕泪齐下,惨不忍睹。

    林霏开拖着张夕夕下楼的时候,两人都忘了带面纸。人生茶几上杯具纵横,张夕夕心想为什么自己出现在帅哥面前时永远都是丢人丢到太平洋的造型呢。事实上,小张姑娘在人前就难得有不出糗的时候,之所以现在感慨万千,是因为面对的人群是帅哥。鼻腔里头还有残留的分泌物,当着帅哥的面,她实在是没勇气吸溜下去,可是任由重力作用这样拖着,也着实不甚雅观。她只有巧妙地运用面部的众多肌肉,使得该呈分泌物呈粉条状悬空在鼻腔内部。张夕夕憋得头昏眼花,真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给埋了。否则自觉受到牵连丢人丢到外婆家的林霏开也会打个洞把她给丢进去了。

    “给,擦一擦。”终于有人看不下眼,递了块手帕过来。那突如其来的白色丝状物,震撼了可怜的张夕夕同学,于是,在鼻孔里坚持了良久的类似粉条的东西终于按捺不住,顺延着地球引力倾泻而下,飞奔向洁白柔软的手帕君。手帕的主人吓得“唔嗷”一声,忙不迭的将手抽回头,手帕如天使一般,轻轻地降临人间大地,落到了一片未来得及干涸的水渍上,与尘土融为一体。

    浪费啊浪费,我还没来得及好好擦一擦鼻涕呢。张夕夕悲催。

    栾曦铁青着一张脸,连忙冲到宿舍楼里往水龙头奔去。结果伴随着刚刚起床洗漱的博士生姐姐们此起彼伏的尖叫,他连水都没碰到,就被不知道多少年没清洗过的拖把打了出来。祖祖跟阿南一听那尖利而中气十足的吼声,立刻跳的三尺远,以示与他不熟,划清距离。

    为了省那几毛钱的电话费,林霏开硬是扯着嗓子对三楼喊:“面纸,丢一包面纸下来!”

    林霏开的舍友声学博士姐姐昨晚做实验做到半夜三更才跟个游魂似的晃荡回来,此刻惊闻狮子吼,披头散发趿拉着拖鞋冲到窗台的栏杆边,恶狠狠地丢了团白色的东西下来。话说要是平时那种一包一包装好的纸巾也就罢了。可未来的高科技人才丢的是已经开用的卷纸,然后哗啦啦天女散花一般,散的还是白茫茫的雪花,那已经开用的卫生纸,拖成了长长的水袖,没完没了,漫天飞舞。一条白色的游龙从天而降,本来还被花粉症弄得昏昏沉沉的张夕夕这下彻底醒了。那么长,那么多,她在底下徒劳地奔来奔去,接也接不住。林霏开双手合成喇叭状:“喂!不是——”

    回应她的是重重的关门声,林霏开吓得一哆嗦,连忙安慰自己,咱是正宗的文化人,不跟毫无人文素养可言的理科生一般见识。

    张夕夕重重地打了个喷嚏,扯了一段纸巾擦鼻子。鼻尖已经跟脸颊一样红,再柔软的纸巾这么没完没了的摩擦下去,鼻子也会被擦破的。她抱着一大堆散开的纸巾,坐在不知道多久没有换洗过的椅套上,耐心细致地卷起来,丝毫不理会周遭百无聊赖打着呵欠的旅客诧异的目光。林霏开跟Boys都坐的离她老远,生怕被人认出来她跟他们是一伙的。

    车子开出去不到二十分钟,有一只身形足足要比一般猫咪大一半的黑猫仪态万方地过马路。司机吓得连忙刹车,张夕夕团了半天的面纸骨碌碌地滚到了地上,然后就跟保龄球一样,直直地沿着那条窄窄的过道一路向前,基本上废弃了小张姑娘之前的全部心血。她哭丧着脸,追着面纸跑到前面,中途为了避免踩到已经很凄凉的面纸,她差点儿没摔死自己。结果等到她历尽千难万苦,好容易到达源头,紧紧抓住面目全非的面纸。司机大叔一踩油门,张夕夕直直地向大地头球,身体重重地砸到了座椅木质的扶手上,疼得她差点儿没晕过去,半晌都直不起腰来。

    客车上的人并不多,旅客们也没有任何对号入座的意识,三三两两的散坐在车厢的各个角落里头。栾曦坐在靠窗的位置,外边的位置空着,他正眯着眼睛听CD,突然间察觉到有人攥住了他的胳膊,他本能地抓住那只手反手扭住,而后冷冷地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是张夕夕苍白失色大汗淋漓的脸。他厌烦地皱起了眉头,冷淡地松开自己的手,嫌恶的态度仿佛是自己触碰到了什么不洁之物。栾曦懒得说话,阴郁着一张脸,正要再度闭上眼睛,目光无意识地落到了女孩子另一只捂着小腹的手上,他皱皱眉:“肚子疼?”

    颠簸的车子里头并不安静,有人在窃窃私语有人在听歌看电影,加上张夕夕撞到座椅扶手上时碰到的是柔软的腹部,几乎没有发出太过沉重的声响,栾曦没有察觉到发生了什么事。

    最剧烈的那一阵疼痛终于过去了,面色苍白的张夕夕艰难地挤出扭曲的笑意:“好像撞到肋骨了。”

    栾曦瞥了眼她手里基本上难以辨认出本质的面纸,还有地上那一堆不成章法的东西,脑子里头大概分析出了事情的经过。他再一次皱了皱眉头,前后座位之间空隙太小,他伸手揽住女孩的腰,几乎是将她拖到了自己旁边的空位上,手覆上了她放在下腹部的左手,声音低沉:“碰到了这里?”

    张夕夕大脑里头一片空白,完全反应不过来。

    栾曦的眉头皱的更加厉害:“到底是不是?”

    坐在后面的阿南探过头来,说话的热气吹到了张夕夕的耳朵上头:“多多,栾曦问你话呢。你别怕,他医学世家出身,他老爹是外科的权威,虎父无犬子。”

    张夕夕慌忙将手从他的手下抽了出来,结果牵动了损伤的地方,疼得她下意识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栾曦像是没有意识到她的局促不安,伸手解了她毛织开衫外套的牛角扣,而后将里头的长T恤撩起来,洁白的左下腹有一块暗青色的瘀斑,栾曦伸手上去按了按,声音平稳:“疼不疼?”

    张夕夕稀里糊涂地随着他手的走势点头或者摇头。隔了一会儿,他放下了长衫,一手搭脉,一面观察她的面色,最后才松了手,面无表情道:“应该只是单纯的腹壁挫伤,没伤到肝脾,没有大碍。”

    “哦。”张夕夕手忙脚乱地扭好外套的扣子。

    “你以前开过什么刀?”

    “啊?”她意识到他指的是自己肚子上的伤疤,勉强地笑笑,“没什么,小型车祸而已。”

    栾曦看了她一眼,没有做声。想了想,他转头问祖祖要了颗巧克力糖递给她:“吃点儿糖,放松一点,要是还是疼得厉害,就叫我。”

    张夕夕直觉狼狈,不用猜,也知道自己的脸上有多么的惊天动地:快被擦破皮的鼻子红的像香肠,冷汗淋漓额头跟浆糊一般粘着一股一股的留海,眼泪鼻涕一团糟纵横捭阖于猫儿脸上,她真恨不得能够在车里头挖个洞把自己给埋了。栾曦回头示意祖祖,祖祖满脸不情愿地站起身,朝车厢里坐在一起的女孩子走去,腆着脸要了包湿巾过来给张夕夕。张夕夕低着头接过湿巾包,闷闷地发声:“为了表明我的道谢是诚挚的,我决定今天一定会尽量避免让你们看到我惨绝人寰的脸。”

    三个男孩子都笑了起来,张夕夕迅速地尽可能擦干净了自己的脸。出门前吃的抗过敏药物似乎也起效了,她开始觉得渐渐好了起来,不再那么难受。

    “还疼吗?”

    “啊?”张夕夕局促地摇了摇头,眼睛盯着前座已经不知道跟周公喝了几杯茶的林霏开的脑袋,“疼过去了,没事了。”

    “我是说你的手。”栾曦看了看她手腕上还没有来得及消除的红印,略微有些不自在,刚才下手似乎太重了。

    张夕夕疑惑不解的看着自己的两只手,呃,五短小猪爪两只,没有太多的观赏价值。

    “这里,”栾曦干脆握住了她的手腕,“不好意思,我刚才下手太重了,不知道有没有扭伤你。”

    张夕夕哑然失笑,她很高兴找到了一个可以打破尴尬气氛的机缘,笑着对他摇摇自己的手,手腕自然地扭动了足有270°,然后在他逐渐瞪大的眼睛底下,将自己的中指贴在手背上,缓缓地支起,食指搭在手腕上,中指第一个骨节弯曲,第二个骨节伸直。两只手折叠在一起,迎着从车窗透进来的阳光,绽放出一朵三途河畔的彼岸花。

    “下巴不要掉下来哦。”张夕夕笑着打趣栾曦目瞪口呆的模样。

    后者点了点头,由衷地赞叹:“真厉害,真正的瑜伽大师未必能做到你这样。”

    张夕夕自鸣得意:“肯定不行,我还没见过能做到我这分上的人呢!”她笑逐颜开地挥了挥自己的小短手,“别看我的手其貌不扬,它们可是很厉害的。”

    栾曦笑了,盯着她的手看了一会儿,点点头:“还好,你的手蛮好看的,很白皙。”

    “一白遮百丑而已。”张夕夕将手摆回了自然的位置,笑着转头看他,“我好羡慕你的手,看上去就很能干的样子。”

    栾曦不置可否,只问她:“怎么练出来的?你的手天生就是这么软吗?”

    张夕夕摇摇头,笑嘻嘻道:“不是练的。小时候无聊,没人陪我玩,自己玩自己的手玩出来的。”

    栾曦抽抽鼻子,没说相信也没说不相信。

    从侧面看,他的鼻梁尤其的高,不是那种鹰钩鼻,而是类似于混血人种的那种高鼻梁。张夕夕下意识地捏了捏自己的鼻子,羡慕地喃喃自语:“天啊,为什么你的鼻子那么高,我的鼻子这样塌,上帝造你的时候究竟吻了你几次啊?”

    “羡慕吗?”高鼻子的人忽然转头魅惑地盯着她,似笑非笑。

    张夕夕很配合地猛点头,表达自己由衷的羡慕之情。

    “我告诉你。”他神秘地靠近她的耳朵,压低了嗓音,“我生下来时鼻子也不高,大概五六岁的时候从树上掉下来时把鼻梁摔断了,自己还不知道,结果第二天鼻子肿的像牛鼻子一样,好不容易恢复了,鼻子就变高了。”

    张夕夕眼冒精光地盯着他:“医生,现在我从树上往底下摔还来得及吗?”

    栾曦一怔,然后双肩颤抖,靠着椅背拼命地笑。他的笑是不出声的那种,因为笑得太剧烈,所以身体抖的极为厉害。张夕夕都要考虑是不是得在他身上挂一块牌子,上面标明:我只是笑傻了而已,不是羊癫疯发作。

    车子出了陵城市区,快要上高速的前一个十字路口,交通灯显示的是红色,车子不得不停下来。车窗玻璃许久未洗,上头积满了灰尘和成分复杂的污垢。因为是乍暖还寒时候,三月天的风还带着丝丝凉意,车窗基本上是关着的。大部分人嫌午后的阳光过于热情了,影响睡眠质量,又拉上了深蓝色的窗帘。栾曦笑得实在太厉害了,伸手拉开了窗户,深深地吸了口外面的空气,想借此平复自己的情绪。春风从窗户里头迅速地灌了进来,激的人精神为之浑然一震。张夕夕耸耸肩膀往车窗外看,道路的两旁是高大的水杉,挺秀颀长的乔木,每一株都带着鲜脆的嫩绿,亭亭如盖。远远的可以看到农田,一块一块形状规整的田畦,也是晃眼的绿,张夕夕知道那是麦田。

    然后她看到了那只黑猫。

    翠绿色的眼珠有如最上等的碧玉,静静地盯着她,通体乌亮的毛发里头不含任何杂色,仿佛最纯粹的徽墨浸染出来的一样。碧玉晶莹发亮,它的眼睛里头幽幽的闪着光。

    张夕夕的身子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心脏在猛烈地跳动,如同注射了什么加速心率的药物一般,扑通扑通,榨取着残存的生命。她猛的转过头,伸手去关车窗。

    栾曦吓了一跳,差点儿没被他夹到鼻梁,他恼羞成怒:“你搞什么?嫉妒我的鼻子也不能下这种黑手吧。”

    张夕夕没说话,面色苍白,手死命的拉车玻璃的把手。可惜车窗许久不灵光,卡住了,怎么也拽不动。栾曦循着她的视线往外头看了一眼,因为逆光,所以他只看见了黑色的名贵轿车里头黑色的猫咪两只绿莹莹的眼睛。他轻轻地笑了:“看不出来你一个小丫头居然也这般迷信。”

    “别怕。”他坐直了身体,挡住了大半个车窗,抚慰性质地拍了拍张夕夕的手,声调低沉平缓,带着安抚意味的清朗,“黑猫通灵,它们会主动去压制不干净的东西。很多人认为黑猫不吉利,因为黑猫的出现往往伴随着不好的事情。可实际上,黑猫是冥界的使者,是来保护人的,这就是为什么黑猫出现后的不吉利的事情当事人总不会有事。古埃及人将黑猫奉为神灵,它们与祭司有着同等的地位,受人朝拜敬仰。因为他们相信,猫头人身的女神具有无穷的力量,亦是他们的丰收之神。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黑猫是辟邪之物,《周易》中就曾提过,玄猫,置于南门,可辟邪。”

    张夕夕勉强地笑了笑,从车窗把手上松开手指。栾曦闻弦歌而知雅意,手往上探,握住扶手,调整了一下位置,略一用力,车窗缓缓地合上。他再一次看了眼那只端坐在兰博基尼里动也不动的黑猫,微微地笑了:“不错不错,香车配美人,这只猫可是一只罕见的Russia Blue。”看张夕夕还是惊魂未定的模样,他忍俊不禁,心想到底是女孩子,胆子小的时候也够可怜兮兮的,一只黑猫也能吓得面如土色。他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带着安抚的意味:“喂,真的别怕了,没事的。请相信我。”

    他鼻梁上的墨镜早在帮张夕夕查看腹部伤势的时候就已经脱了下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目光温和,带着安抚人心的柔软。张夕夕笑了笑,坐正了身体,没有说话。栾曦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声音低低地安慰着她:“这种猫据说是塞尔维亚僧侣格里高利?拉斯普廷的爱猫,Russia Blue作为他巫术的一部分,本身就具有魔法。尼古拉二世阿列克谢,也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血腥尼古拉,患有非常严重的血友病,只有妖僧拉斯普廷可以为这位暴戾的沙皇陛下止血。沙皇夫妇对于这位神秘莫测的妖僧深信不疑。他生前曾经预言,罗曼诺夫王朝将在他死后三月之内崩溃,果不其然,在他被皇族成员刺杀以后不到三个月,二月革命就爆发了。阿列克谢一家被刺杀后,是Russia Blue引领着尼古拉的小女儿脱险的。这位小女儿就是赫赫有名的俄国末代公主。所以说,这种猫其实应当可以算作守护神。”

    “后来呢。”

    “什么后来?”栾曦有点儿反应不过来。

    “我问后来他们怎么了?”

    “那只猫?那只猫后来就失踪了。”栾曦笑了起来,“你放心,它是有魔法的,可以生活的很好。”

    她轻轻地笑了起来,似乎在自言自语一般:“是吗,大概吧。”

    栾曦看了她一眼,没说话,继续听自己的D大调卡农。

    红灯的时间太长了,司机等的有些虚火旺盛,他喝了口雨花茶,感觉嗓子有点儿痒,咳嗽了两声,开了窗户准备往外面吐痰。眼皮子一撩,吓得他直接将痰又咽回了肚子里头。邪门儿了,他竟然又看见了那只黑猫。这一次,黑猫不是在马路上溜达,而是端坐于一辆高档的进口小轿车里头。车窗摇了下来,它矜贵地端坐在柔软名贵的车椅上,洁白的椅垫越发衬得它油光水滑的皮毛黑的发蓝,眼睛是翠绿色。不带任何情绪的看着大客车的方向,仿佛古埃及神庙里头的穿着长袍的祭司,带着很神秘而说不出的轻蔑的感觉。长途客车要比小轿车高大好几倍,按理说,他们并排而行,司机应该看不太清楚才对,可是那一双翠绿色的眼睛像是长在了他心头一样。司机只觉得浑身发冷,猛的一踩油门,顾不得红灯还没灭,连忙逃之夭夭。

    黑色的猫咪漠然地看着远去的长途汽车,敏捷地跳到了前座副驾驶座上的男子的腿上。男人伸出一只手来,白金的腕表在阳光下一闪,像宝石一般璀璨耀眼。因为逆光,男子整个人的边缘都被模糊掉了。他温柔地抚摩着黑猫光滑的皮毛,从摇下的车窗里,可以看见男人的侧脸,睫毛长眼睛也细长,男人眯起眼的样子看起来很阴森,只是他看着猫咪的眼神却可以称的上温柔。

    “喂,爱爱,你在看什么啊?”

    猫咪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别过头去。端坐在驾驶座上的司机开始暗暗为这只猫的命运担忧,心里头七上八下地想,这黑猫是不祥之物,要是自己目睹了黑猫被人宰了,到底算是吉兆还是凶兆?

    男人却笑了,这一瞬间,仿佛春风拂过了镜湖,说不出的温柔,甚至可以用妩媚来形容。男人不以为忤,继续摩挲着黑猫的毛发:“好了,我知道你不高兴,要你在飞机里头呆这么久,你不喜欢飞机。别生气了,我这不是陪你出来兜风了吗?老这么郁郁寡欢下去,多伤身体啊。要去听歌剧吗?啊,爱爱——不过我要是听得睡着了,你不许不高兴啊。”

    “颜先生,下面我们要去哪里?”绿灯亮了,司机小心翼翼地请示对着黑猫自言自语的男人,“接着开下去吗?”

    “嗯。”男人将猫咪搂在怀里,眯起了眼睛,“一直向前开,永远不要停下来。”

     正文 第六章  谁能不挨刀

    金市距离陵城一百五十公里,作为一个新兴的二线城市,发展的相当不错。张夕夕一面三心二意地玩手机里头的游戏,一面欣赏着外面的风景,无奈地发现现在的城市千城一面,就跟同一个细胞繁殖出来的复制品一样,她看不出来金市的建筑跟陵城有多少差别。随着中国城市化的进程如龙卷风般席卷,当钢筋混凝土水泥、霓虹闪烁成了所有城市的外衣,中国的城市也在沦丧着它们的个性。即使身处陌生的城市,你也会觉得似曾相识,所谓的差别,不过是一个正品跟N个盗版的不同而已。

    到了金市长途客运站,张夕夕松了一口气,长途客车上有一种奇怪的味道,极其难闻,如果再这样下去不到半个小时,她准会真的吐出来。谁知她高兴的过早儿了点,这才是他们人在囧途的第一站。

    此行的最高领导人物林霏开博士在车子开出去没五分钟就被颠簸着睡着了。在睡梦中,她混迹于古今中外的亡灵们之中齐聚天堂开会,吵得天翻地覆的时候,她又莫名其妙地跟孔子、耶稣和披头士列侬一道组成考察团前往人间考察。一干人等没赶上飞机,勉为其难乘着氢气球飘飘荡荡浮在半空中,穷极无聊之际,她跟耶稣还有列侬硬逼着孔夫子学会了打扑克牌,而后众人一边打牌一边讨论人类文明的进程中,文化出现的反常现象,精神力量缺乏,萎靡之气充斥的社会病态文化心理。

    “然后说到最关键的如何重构积极健康的民族人格之时,耶稣突然发话了,说,林霏开,你别光听着啊,说说看,作为活生生的人类,你该怎么解决当代文明中存在的问题?我一听乐了,心想,什么叫我作为活生生的人类,难道你们……这一想完了,他们还都真不是人。然后我就硬生生地被吓醒了。到现在心肝儿还在扑通扑通地直跳。”

    张夕夕一开始没兴趣听林霏开稀奇古怪的梦,后来被硬逼着听下去渐入佳境,正当她兴致盎然的时候,呀,居然戛然而止了。张夕夕怒了,坚决不肯帮忙拖行李箱:“你怎么不听清楚?啊!你要听清楚了,我的学年论文跟毕业论文不都有指望了吗?!个关键时刻掉链子的家伙,么用!”

    林霏开火冒三丈,不得了了,小兔崽子要造反了,竟敢公然跟她叫板。她恶狠狠地拧张夕夕的耳朵,声音透着小人得志的阴险:“我告诉你!张多多,你们家苏芩今儿不在这里,表以为自己有尚方宝剑。”

    张夕夕含着眼泪拎着大包小包跌跌撞撞地跟在后头去赶公交车。栾曦看她眼泪汪汪的样子哭笑不得,伸手帮她提了最重的箱子,安慰道:“现代人的事情只有现代人才能够解决,古人再厉害,也还有自己的局限性。相信我们自己吧,无论看上去有多么的病态孱弱无力,我们始终站在前人的肩膀上。”

    张夕夕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点头道:“很好,要不你去考霏儿姐她们老板的研究生吧,她们老板最喜欢积极向上充满朝气的有志青年。”

    栾曦大跨步往前面走,没理会她拖着小短腿在后头喊:“喂,你们等等我啊。”

    在汽车站的售票厅问讯处,林霏开博士得知了事实的真相往往比我们的想象更加残酷。原来,宁南区在金市的最东边,原本是个县城,在城市化进程中,被纳为金市新城区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它自身距离金城的主城区还有一百多公里的路程,几乎可以赶得上陵城到金城的距离了。金市有两个大型的长途汽车客运站,新建的东站气派豪华,堪称国内一流水平。开往各城市的长途车在此发车停车。另一家是运营了近二十年的西站,他们要转乘的开往宁南的客车只有在西站才发车。

    问讯处的小姑娘有一张甜美亲切的小脸,她以更加甜美亲切的嗓音为他们热情地指点出路:“囔,从这里出去,等11路公交车,然后直达西站。”

    张夕夕愁眉苦脸地询问:“那个,请问公交车多久一班?”

    “半个小时左右吧。”小姑娘笑容不减。

    “怎么这么久!”林霏开震惊了,晚会八点钟开始,可是加上化妆彩排的时间,他们起码得四点钟就要到场,现在都已经快两点钟了。

    “11路基本上就是东西站的专用车,西站全是开往周边县城郊区的车子。你当乡下人有那么多的时间全国各地到处跑?车次多了也是浪费。”小姑娘有点儿不高兴了,雪白颀长的天鹅颈一昂,冷冷地喝着茉莉花茶。

    “快点儿吧,赶早不如赶巧,说不定就是这班车呢。”张夕夕一把接过林霏开手里的行李,指挥着众人按照工作人员指点的路径赶去公交站台。结果张夕夕这张万年贝利嘴居然凤凰了一回,真叫他们赶上了11路车。不知道是时间段不对还是真像东站的小美女说的那样,车上空空荡荡的,居然只有他们五个人。张夕夕跑到司机大叔跟前去套磁,强调了一下他们实在是赶时间,请求司机大叔快一点。

    大叔悠悠地点燃了一支烟,慢条斯理道:“赶什么时间啊,谁出门在外是不急的?”

    张夕夕心一横,手指着林霏开:“我小姨要结婚。”眼看林霏开一副要杀人的模样,她又立刻加上一句,“我姐得赶回去当伴娘。误了新人的良辰,会不吉利的。”

    大叔一听乐了:“还有这规矩,大早上的不结婚,居然赶下午。好嘞,大哥不能不帮这个忙,你们坐稳了,抓好了扶手,出发嘞。”

    张夕夕先前还在腹诽,呀,不害羞,一把年纪没叫你大伯就不错了,还好意思自称大哥。后来车子一发动,她才知道,青年与中年不能单纯的用年龄去鉴别,11路的公交车司机师傅有着一颗热情澎湃的心。

    超龄的司机大哥用令人瞠目结舌心跳加速直感F1车队的高超技艺在将车上的人同拉面师傅手里的面团一样甩来甩去之后,花费了一个小时不到的时间,将他们送到了西站。一踩刹车,栾曦放松了警惕,没来得及抓住张夕夕,结果她整个人飞了起来,后背重重地撞上了车玻璃,顺着车前臂滑到了地上。

    林霏开吓得当时就眼前发黑,那“砰”的一声闷响,不知道有没有将多多的脊椎骨给撞断了。她连忙奔过去要抱起张夕夕,被同样面色仓皇的栾曦拉住了手:“别动,要真是脊柱骨折了,你这一动,碎骨片挤进椎管里头,更加危险。”

    “多多——”栾曦小心翼翼地引导着疼得整个人都麻掉的张夕夕,“你试试看,看自己能不能滚动。”

    张夕夕脑子里头“嗡嗡”的响,身体几乎都感觉不到疼痛了。她在飞出去以后先是撞到了车玻璃,而后滑下来的过程中,又撞到了公交车的遥控杆,最后着地时,腰那里还撞到了滚到前面去的箱子,疼得她完全蒙掉了。栾曦急了,朝车上的其他人喊:“赶紧打120,然后给我统统闭上眼睛。”

    司机大叔一看事情似乎弄大了,本来要嚷嚷叫他们赔偿车子前面挡风玻璃的,这下子赶紧乖乖地闭上了眼睛。林霏开紧张地连手机都不会用了,最后还是祖祖帮忙打好的电话。栾曦咬咬牙,颤抖着将张夕夕的上衣完全捋了上去。要是他手里有剪刀,他早就“咵哒”一剪子将T恤彻底剪开了。充分暴露出后背,他深吸一口气,用手指从上至下逐个按压每段脊椎的棘突,努力压制住声音里头的慌乱:“按下去的时候疼不疼?”

    张夕夕想要摇头,却发觉这个动作似乎有点儿艰难。栾曦察觉到了她的意图,连忙制止:“你别动,听我的吩咐,疼就叫一声。千万别动,别误会,我必须得给你检查清楚了。”栾曦手伸到张夕夕前面,解开了她牛仔裤上的腰带,拉下了拉链,幸而她瘦的厉害,牛仔裤在她身上空落落的,裤子顺利地拉下了约十公分,他开始检查腰椎骨的情况。

    救护车姗姗来迟,大约是地段过偏,救护车显得疲于奔命。车子刚停下,救护人员就抬着担架下来了,指挥大家:“让一让,我们得把她抬上车。”

    栾曦言简意赅地说明了张夕夕的受伤过程,而后总结:“两次受伤之后的专科体检都没有表现出明显异常,患者的各项生命指征根据其临床表现也可以推断出正常……”

    其中一个年轻的男医生忽然抬起头,盯着栾曦,面带喜色:“小师兄,你怎么在这里。”

    栾曦面色一凛,低头嘱咐:“用力注意均匀,平托,对,小心,目前不排除她脊柱骨折的可能。”

    “小师兄,你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到了救护车上,男医生一面指挥护士给张夕夕吸氧测量各项生命指征,一面埋怨栾曦,“你可真是的,太不够意思了,都不跟我们打一声招呼。”

    “宋栾,你现在是医生,我是病人家属!”栾曦忍无可忍,真恨不得拿起手边的血压计就往他脑袋上砸。

    “好了好了,我保证不耽搁正事就是。”宋医生连忙高举白旗,朝张夕夕笑嘻嘻,“小师嫂,别紧张。你也不想想我小师兄是什么人物,百年难遇的资优生,跳级跟人家小姑娘跳皮筋似的,不到二十岁就是我们医大附院的最有前途的新秀。有他在,保准小师嫂你毫发无损!”

    张夕夕吓得头昏眼花,心里头想,医生,我没得罪过你吧,你这样胡说八道下去,不用等我撞死,自尊心受伤害的人就会直接把我给掐死了。囔囔,你也不看看你家小师兄的脸色有多难看,栾曦冲着男医生怒吼:“你给我闭嘴,不然我马上一脚把你踹下去!”

    宋医生吓得连忙捂住嘴巴,护士向他咨询问题的时候,也不敢把手拿开。栾曦脸色极其难看,对着护士吩咐了几句,护士茫然地看着宋医生,见他猛点头,便按照栾曦的吩咐去办了。一如爱因斯坦诙谐的描述相对论,时间的长短仅仅是人主观的感受罢了。其实从车站看到市立医院不过二十分钟不到的工夫,栾曦却觉得无比漫长。他已经是四个人里头头脑最清醒状况最良好的一个。林霏开一早就急傻了眼,基本上丧失了正常的思考能力。救护车里头永远郁着血腥味和消毒水以及各种药品混合在一起的古怪气味,阿南脸色苍白,极力隐忍着想要呕吐的感觉。祖祖在一旁照顾着他,手忙脚乱地从随身带的包包里头翻出各种话梅果丹皮之类的给他压制住恶心。

    车子一到急诊科大楼,由宋医生照顾,张夕夕一路绿灯的被推去做各种急诊检查。栾曦非得跟着一并过去,宋栾尴尬地朝他摊开手:“小师兄,医院有医院的规矩,你别叫我为难。”

    栾曦怔了一下,面色不改,朝他点点头:“那就有劳你了,我们在外头等。”

    林霏开见人推进去了心中的那块大石头才算是落了地。囧,被苏芩多年压榨的结果,她对于所有穿白大褂的人都有莫名的敬畏跟景仰之情。林霏开博士似乎没有意识到医院里头,能够健健康康走出去的病人只有一部分而已。其余的,要么病情恶化,要么干脆离开了这个不停哭闹的世间。

    栾曦跑到走廊那头抽了支香烟,香烟袅袅燃尽之后,他掐灭了烟头丢进垃圾桶里,朝林霏开勉强地笑了笑:“对不起,是我们连累你们了。”

    林霏开的表情有点儿尴尬,她连忙摆摆手:“别这么说,幸好有你在。我都吓傻了,完全不知所措。嗳,你多大啊,那医生管你叫师兄的。”

    栾曦闻言忽然笑了,露出一圈洁白无垢的牙齿:“你放心,我是货真价实的85后,还不到需要修改年龄的时候。”

    林霏开嗤之以鼻:“行了,改不改又有什么区别呢。出来混口饭吃,大家都不容易。不过,以后在外面注意点儿,别在公众场合抽烟,要被人抓住了把柄,影响就不好了。”

    栾曦笑了笑,茶色的墨镜遮住了眼睛,看不见里头到底是怎样的神情:“我们大概已经不值得被任何人抓把柄了。”

    林霏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公司这样轻忽的态度,明显是放弃Boys这个组合了。娱乐圈里头的艺人多如牛毛,真正能够为投资者盈利的却寥寥无几。这寥寥无几的艺人们,无一不是公司花费了大量心血跟无数的投资成本以后才有机会走到的这一步。现在的歌坛,早已经不复80年代末90年代初那时百花齐放的盛况,那时候不管是有名的没名的,只要灌制了盒带都能卖到令人目瞪口呆的天文销量。可是眼下呢,又有几个歌手能够凭借销售唱片在这个圈子里头生存下去。时代已经变化,那种急着圈钱赶紧捞足钱立刻走人的心态却没有丝毫的改变。短期速成的培训,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长期有计划的培养,如同断层的中国足球,在急功近利的物质的迷惑下,慢慢地走向了穷途末路。

    铺天盖地席卷全球的选秀节目让怀抱着梦想的少男少女们产生了错觉,以为真的是想唱就唱。娱乐文化就是这样把欺骗混在白日梦里,抛出永远无法兑现的幸福诺言,使整个人在这种虚幻的安全感中丧失了任何清醒的、批判的理智。它不负责为人们指引今后的道路,它只管暂时麻醉人们的精神以及心理,使得世人获得短暂的欣快感。

    那些怀揣着明星梦的年轻的男孩子女孩子们,还在翘首以盼,甚至不择手段地争取着一张仅仅走进娱乐圈的入场券。他们知不知道,等待着他们的,除了鲜花掌声,更多的还有走不出的死胡同跟避无可避的陷阱?等到他们耗尽了青春耗尽了美丽耗尽了年华之后,荒废了学业荒废了光阴的他们,又究竟该往哪里走。

    阿南一下车就花圃的围栏吐得昏天暗地。不是他不讲究卫生,不珍惜清洁工人的劳动成果,也不坚持到厕所里头再吐。而是阿南小朋友好容易冲到厕所里头,一看那典型的中国式厕所环境,忍不住翻江倒海了。急诊里头人流量太大,保洁员根本来不及时刻清理厕所。祖祖捏着鼻子扶住他,深谙倘若让他在这里继续吐下去,他会真把胆汁都吐出来的,又连拖带拽,赶紧将他架了出来。

    “祖祖,我好难受。”阿南吐得耳朵边上嗡嗡的跟苍蝇飞一样,他死命抓着胸口的衣服,似乎这样就能缓解掉心口难受的感觉。祖祖连忙顺着他的背,安慰道:“你在这里等一下,我给你买饮料去,娃哈哈还是乐百氏?”

    “随便。”阿南脸色惨白,心里头又恶心起来,忍不住又想吐了。祖祖见状赶紧扶他到大厅的椅子上面坐下,问护士小姐要葡萄糖水。护士小姐愣了一下,让他先去挂号,然后她们才能卖葡萄糖水给他。祖祖火了,想他小爷平常到哪儿不是众星捧月般的供着哄着,几时受过这样的窝囊气。行李要自己动手拎,参加商演自己搭车子倒车也就算了,连经纪人助理什么都没有。最最崩溃的是,阿南都已经一副快要挂掉的样子了,这死护士还要他去排队挂号。等到那条一字长蛇阵轮到他的时候,阿南也没必要喝什么葡萄糖水了。阿南看他脸色变了,知道他恐怕要犯少爷脾气了,连忙有气无力地喊他:“祖祖,你过来,我难受。”

    祖祖一听赶紧过去拍他的背,紧张兮兮地问:“阿南,你怎么样了,要不干脆住院休息一晚上算了。”

    “没事,我就是不想你跟她们吵。”阿南勉强朝他笑,“不值当,真的,你跟她们吵个什么介儿呢。我们一起努力到现在多不容易啊,现在为了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就放弃的话,太不值当了。你别跟他们吵架了,你扶着我靠一会儿,靠一会儿我就好了。”

    祖祖看他平常都乐呵呵的脸现在一副凄惨的样子,心里头不好受极了。他想,他们的坚持究竟有没有意义?跟家里人闹得天翻地覆,一副不撞南墙不回头势头,就像所有的幸福都能被预期一样。可是现在这般狼狈不堪,未来在何处还是前途迷茫,所有的种种加在一起,是不是一个荒唐的笑话啊。

    阿南像是清楚他心里头在想什么,轻轻地用脑袋蹭了蹭他的领口:“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不是为了什么结果,而是为自己的青春,人生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这样子,就算结果不尽如人意,也好像伸手去摘天上的星星一样,即使不能得偿所愿,也不会脏污了自己的双手。”

    祖祖笑了起来,下巴抵在他的头顶上,轻轻地蹭了蹭,劝慰道:“睡吧,先睡一觉再说。”

    栾曦跟林霏开急匆匆地往大厅方向走,宋医生在一边领着路:“囔,就是那辆车。宁南区人医转了病人过来,现在正好要回去。反正也是空着,我跟他们打过招呼了,带你们一程。至于那个小师嫂,你就别担心了,片子我都是请主任看的,都没问题。你们既然有急事,就赶紧先过去吧。”

    栾曦匆匆对宋医生点了点头:“宋栾,大恩不言谢,我不跟你客套了,就一句话,我很高兴有你这个朋友。”

    穿白大褂的圆脸青年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脑袋:“小师兄,你这样说,我受宠若惊。你也不想想,你帮过我多少忙。今天,我还是那句话,只要师兄有用的到我宋栾的地方,尽管开口就是了。”

    林霏开招呼祖祖跟阿南:“快点儿,现在也顾不上讲究了。姐姐在这里跟你们说对不住了。多多现在这样子绝对身边不能没人。你们自己过去吧,东西什么的自己都拿好了。我刚才打电话跟那边沟通过了。赶不上彩排就赶不上彩排吧。你们自己机灵点,别叫人欺负了你们,同样的,能忍的地方就尽量忍忍,不要横生枝节。”

    祖祖原先想迁怒林霏开,冲她嚷一顿,这叫怎么回事,一下子就把他们丢在这里不管不问的。转念一想,自己要真这样,就无理取闹的丢人了。平白无故地连累了人家一个小姑娘家,到现在还不知道人家情况呢。自己跟阿南两个大男人,有什么好抱怨的。他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问了一句:“多多怎么样了?”

    “还在等报告。”林霏开安慰自己安慰别人,“多多福大命大,阎王爷不喜欢她,能有什么事儿啊。你们快点过去吧。”

    宋医生知道阿南晕车吐得一塌糊涂,给他弄了瓶糖盐水喝了下去,又叮嘱了他们几句,便送三人上了救护车厢里头。阿南靠在祖祖怀里昏昏欲睡,笑了起来:“真没想到,我头一回坐救护车竟然是为了这个。”

    祖祖帮他顺了顺头发,又塞了颗奶糖到他嘴巴里头,然后将剩下的薄荷糖分给了自己跟栾曦。栾曦看了他们一眼,微微地点了点头,算是道谢。救护车拉着警报一路往宁南赶,那急促的声音,躲在车厢后头也听得一清二楚。他知道,即使车上没有他们,救护车依然会一路拉警报畅通无阻地赶回宁南,这是救护车司机的陋习。可是他心里头很不舒服,这种不舒服来自于张夕夕的意外受伤,来自于自己跟同伴的狼狈不堪,来自于boys这个组合的潦倒沦落,来自于林霏开跟他们说话时的善解人意小心翼翼,甚至来自于当年几乎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师弟宋栾的鼎力相助。他知道,这一刻,他是一个失败者,需要别人同情安慰帮助扶持的失败者。他觉得,很难过。

    阿南靠在祖祖的怀抱里头已经睡着了。熟睡的脸庞开始洇着两团酡红,让他看上去平静又舒爽。祖祖有一下没一下拍着抚着他的脊背,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嘴角淡淡地噙着若有若无的微笑。

    真好,起码他们可以信任对方,背靠着背,彼此依靠。

    栾曦突然觉得,自己有一些孤单。

    张夕夕对医院很熟悉。

    刚上大学的时候,她不敢一个人睡,苏芩值夜班时都会带上她。医院里头,有着经久不散的来苏水的气味;医院里头,永远都有着哭闹不断的喧嚣。她被推到一个个检查室里头,CT、MRI,她想自己今天得吃多少射线啊,该不会这么倒霉,就这样癌变了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以后,她终于被推进了病房里头。所有穿白大褂的人都没有她熟悉的脸庞,她想找一个人问一问她究竟怎么样了,可是大家都行色匆匆,谁都无暇搭理她的模样。张夕夕肚子很饿,她一坐车就容易肚子饿,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养成的坏毛病。她摸摸自己的口袋,忧伤地发现她不知在何时已经被换上了蓝白相间的病号服,可怜她外套口袋里的一包拇指饼干还没有开封啊。张夕夕本来想忍一忍算了,可是一想自己有低血糖贫血外加胃溃疡,她顿时理直气壮起来,伸手按铃,老实不客气地告诉急匆匆赶过来的护士小姐:“我肚子饿,我要吃饭!”护士姐姐差点没一激动,伸手就把手里的治疗盘砸她脑袋上去。

    护士小姐咬牙切齿保持着扭曲至极的微笑服务:“这个不归我们管,肚子饿找你家长给你买吃的去。”

    张夕夕小朋友很忧伤,她不该不听她苏芩姐姐的话,为五斗米折腰,为了区区一百多块钱把自己折腾的命途多舛鸡飞狗跳。你看,到底不是一家人啊,没在一个被窝笼子里头呆过,她在这里饿得奄奄一息,林霏开就不知道跑哪块儿去了。

    站在医生办公室里头倾听医生阐述病人情况的林霏开博士重重地打了个喷嚏,困窘不堪地向医生求救:“那个,不好意思,医生,你能借我张面纸吗?”

    医生默默地看了她一眼,叫来自己的学生。年轻的未来医生默默地看了她一眼,递给她半袋子洁白的纱布:“消过毒的,你用吧。”

    林霏开囧了,默默地接过纱布,心想医院里头的人都把纱布当成面纸用?

    “据目前的所有的检查结果来看,患者张夕夕整体情况尚可,除了轻微的脑震荡以及上半身背部和下腹部的软组织挫伤以外,没有其他什么问题。当然了,不排除有我们医院目前检查设备不能发现的问题存在的可能性,但这种可能性,我们认为比较小。目前主要的诊疗方案,我们的意见是静卧休息静养观察,倘若没有什么问题,就可以出院了。”医生笑了笑,“这姑娘还真是福大命大,人又瘦又小的,命倒是不小。”

    林霏开心中石头落地,深深地吁出一口气来:“医生你是不知道,这姑娘绰号,多多一笑,神鬼绕道,阎王爷为了阴曹地府的长治久安也不能收她。”

    医生收起了病历:“行了,目前状况就是我交代的这样。你啊,赶紧去给她买点儿吃的吧。这小姑娘有低血糖贫血胃溃疡这些毛病你知道吧,当姐姐的人就多担待着点,平常饮食什么的多注意着点儿,好好帮她养养。小姑娘还年轻着呢。”

    林霏开连忙称是,问明了医院食堂的位置,给她打了白粥小菜跟馒头带到病房里头去。张夕夕是饿惨了,看到食物赶紧扑上去,一点儿也没有犯平常挑三拣四的坏毛病。林霏开看她吃的香喷喷的样子,忍不住拧了下她的耳朵:“早晓得这样,平常就多饿饿你,省得你老是这个不吃那个不吃的。”

    张夕夕喊疼,林霏开看她脸色都变了,心知没有作伪,连忙松了手。原来张夕夕背向砸到公交车挡风玻璃上时,虽然没有脑袋开花,但破碎的玻璃还是划伤了她的耳朵。好在只是皮外伤,没有伤到里头的软骨,否则恐怕真的要上整形外科动手术去了。张夕夕得意洋洋地向她吹嘘自己天赋异禀,从小到大生的重病,飞来的横祸,数也数不清:高烧四十度被医生误诊一星期自己退烧,从车前窗玻璃飞出去毫发无伤,被人从楼梯上推下去,落差达三米,拍拍土站起来照样蹦蹦跳跳。被铁丝划开胳膊上的桡动脉自己捂住去医院也面不改色,倒是把在急诊里头顶班的小实习医生吓得不清。她笑嘻嘻地吹了下自己额前的长发:“这种小场面,算得了什么?咱是属打不死的小强滴。”

    林霏开嘴唇直打哆嗦,她颤巍巍地解开张夕夕病号服的扣子。张夕夕吓得嗷嗷直叫:“你你你,你干嘛,啊!你离我远点,不要对我耍坏蛋!”

    可惜时候不对,医生护士正在办公室交接班。张夕夕托宋医生的照顾,住的是单间。真是应了那句古话,你叫吧,你叫破了喉咙也没人理睬你。

    林霏开一见她原本粉白粉嫩的皮肤上头纵横交错的青的紫的跟开了杂货铺一样,眼泪就止不住地簌簌地往底下掉。张夕夕伤的确不重,只是她天生肤质的问题,身上容易留淤青,加上她本来的皮肤就白得晃眼,所以看上去就更加怵目惊心。林霏开颤抖着摸着她身上那一块块的瘀伤,说话的声音都是颤抖的:“多多,你痛不痛啊?”

    张夕夕本来还嘻嘻哈哈的,一看林霏开这样,连忙劝她:“霏儿姐,你别哭啊。不疼的,真的不疼。你看,我要真疼得慌,我早哭天抢地了,哪里还能这样镇定。”

    林霏开越哭越厉害,到最后几乎都发不出声来了,一个劲儿地抽噎:“你还哄我,你当我们真不知道。你这丫头,就是真疼起来的时候才会装的跟个没事人一样。我跟苏芩认识多少年了,我当真一点儿数都没有吗?多多,姐求你了,你要疼就说出来好不好。你别这样忍着憋着装若无其事,我看着心里头跟猫抓了似的。都怪我,非得拉你来,你要好好在宿舍里头呆着,不就没事了么。”

    张夕夕也哭了,声音里头带着浓浓的哭腔:“霏儿姐,你别这样,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跟苏芩姐都怕我一个人在宿舍里头会出事,所以才要带我出来的。姐,我不蒙你,真的,这点儿疼对我来讲压根不算什么。我真的没觉得特别难受。倒是你这样哭,我心里头才觉得难受的慌,跟猫抓了似的。”

    林霏开不说话,伸手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怕碰到背上的淤青弄疼了她,只一下下的摸着她的脑袋,不住地流眼泪。

    “霏儿姐,咱在这儿的医药费回学校能报销不?”张夕夕同学是铜钱眼里头钻出来的妞儿,这当口,她很关心民生问题。

    林霏开愣了一下,直觉想打她的头,心想这孩子什么神经啊。一想她还脑震荡着呢,手就顺势捏上了她的鼻子:“你省省吧,这不是你应该关心的事情,小朋友,你先养伤才是正经。”

    张夕夕愁眉苦脸地盯着单间病房开始批评林霏开:“霏儿姐,不是我讲你。你一博士,难道不懂得人民医院宰人民的道理?还有啊,单间光是住宿费就要是普通病房的好几倍……”

    林霏开双手握得紧紧,默默劝慰自己,我忍我忍,她是病人,她刚刚从鬼门关里捡回一条命来的。天啦!阎王爷你怎么不收了这个小王八蛋,我真的很想掐死她算了。

    张夕夕背上全是挫伤,只好整个人趴在床上睡。就是这样,小张姑娘照样睡得口水直流三千尺,并且因为姿势不对,小呼噜打的相当有节奏感和韵律感。她半夜里头被尿憋醒了,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开床头灯,猛然瞥见窗户旁边站着个人,吓得她差点儿就要狮子吼。栾曦连忙出声:“别怕,是我。”

    张夕夕看着睡在陪护床上,一脚挂在床边,呼噜打的地动山摇的林霏开,心里头无比的绝望,容她学一声韦小宝的口头禅,你爷爷的爷爷!这要真有什么事情,人一刀捅了她都没人知道。个个儿陪床都像林霏开博士一样,还真是陪床了。陪着床铺睡觉!

    “那个,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张夕夕连忙拉起被子挡好自己的身体,她睡相不好,曾经一度非常亲睐裸睡,后来才因为种种原因放弃。但是由于她豪放的睡姿,睡觉时走光基本上是在所难免的。

    栾曦瞥见了她背上红蓝青紫的瘀伤,见她手忙脚乱的样子,立刻将脸转到一边去:“那个,我来看看你。我看过你所有的片子了,就是脑部轻微的脑震荡,没有伤到筋骨。对不起,是我们连累了你,请你好好地养伤吧。”

    张夕夕在心里头想,大爷,我得罪过你啊?!你三更半夜潜入单身女性的病房,咳咳,林霏开存在与不存在基本上没有实质上的差别;就是为了看望病人?拜托,小帅哥嗳,照你这种方式看望病人,病人就是痊愈了,也会被硬生生的吓出病来了。

    她脸上虚虚地笑:“那个,我没事的。跟你们没关系,我从小到大都是状况不断,这点儿事情根本不算什么。你看,我不是能跑能动的吗?倒是我不好意思才是真的,本来是给你们当助理的,结果不仅什么忙都没有帮上,反而连累你们跟在后头遭殃。霏儿姐也被迫留下来照料我这个关键时候专门掉链子的,真是对你们不住了。你帮我跟祖祖还有阿南说一声对不起吧。”

    “多多,你是不是特别擅长让人家抽自己耳光。”

    “啊!你说什么?”张夕夕迷迷瞪瞪地睁大了眼睛,茫然地看着他。

    栾曦倒是笑了:“你饿不饿,我请你去吃夜宵吧。”

    他穿着黑色光亮面料的衬衫,打着白色领结,套一件V字领的黑白格子长袖针织衫,外面是大敞开的灰黑色类似空军制服的短大衣,领口部分缀了皮草,下身是一件黑色的修身长裤,一双白色皮鞋。

    张夕夕心想,穿的这么骚包,知道的人晓得他是来探病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位爷是准备去参加宴会呢。看了眼还在熟睡的林霏开,叹了口气,往林霏开手机里头发了一条短信,而后对栾曦点点头:“你等我一下,我换件衣服再出去。”

    张夕夕上了厕所,洗了把脸,然后又换上自己原先的衣服。经过护士站的时候,护士正支着脑袋打盹,两人甚至没有可以放轻脚步,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过去了。张夕夕在心里头祈祷,今晚可千万别有领导或者督导组的人来检查工作,否则可怜的小护士美女一准儿会被扣奖金。

    一出大楼,张夕夕就知道金市三月的夜晚还是一如既往的春寒陡峭。她非条件反射地打了个哆嗦。栾曦抿嘴一乐,解了自己的大衣披到她身上。张夕夕诧异地抬起头来,怔怔地盯着他。他温柔地替她将被衣服压着的头发整理出来,浅浅地笑:“穿着吧,身体不舒服,别又再受凉了。”

    金市虽然只是个中等城市,依然有着热闹非凡的夜生活。栾曦伸手拦了的士,等张夕夕坐好,方坐到了她身边。张夕夕还没有开始胡思乱想心生涟漪,车子就停下了,来到了一个类似于美食街的地方。

    虽然已经快要十二点了,夜市还是欢天喜地的热闹,各个摊位前都坐着学生,有三五成群的朋友,有你侬我侬的情侣。旁边一桌上围坐着三四个学生模样的人,往从外面买来的羊肉串上死命洒着胡椒粉,把羊肉串搞得像刑讯逼供的工具,然后龇牙咧嘴吞下去,一直到辣出眼泪,不停地催促老板快点上粉丝汤。另一桌是一对情侣,面孔尚未脱去稚气,大约二十岁不到的样子。牛肉粉丝汤上来,女孩子从自己碗里拣出三块牛肉慢慢放进男孩碗里,男生一面狼吞虎咽一面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语调快的听不清。女生却侧着头仔细地听,时不时附和上两句,笑得温柔又甜蜜。

    张夕夕要了一碗赤豆元宵,慢条斯理地吃。

    栾曦叹了口气:“可惜你不爱吃辣,否则请你吃小龙虾,这里的小龙虾相当出名。”

    张夕夕笑了:“我知道啊,以前跟同学逛夜市的时候,常常从街这头走到街那头,闻到小龙虾的味道,简直口水直流。还有啊,这里的大田螺也很好吃,口味特别好。”

    “你是金市人?”栾曦挑了挑眉毛,饶有兴致地问。

    “不是。”张夕夕摇摇头,微微笑,“我是来金市补习的。”

    “我成绩很烂的,肯定考不上大学。后来实在没办法了,我就豁出去了。自己一个人跑到金市来上补习学校。就是那家——”张夕夕指了指街道另一头,“从这边出去,走两条街,十五分钟就到。”

    栾曦笑了:“听说过,我大学时无聊,还在那里代过课呢。”

    张夕夕急了:“我就说那个脸大脖子粗,看似老板胜似伙夫的校长在吹牛吧。还一个劲儿的吹嘘,他们学校里头全是南通八校出来的骨干教师。果然是鱼目混珠。”

    栾曦闷头笑,默不作声地吃鸡汁馄饨。

    “啧啧,到底是当过老师的人,难怪那么具有传道授业解惑的精神。”

    她忽然感慨了起来:“不过那时候补习学校里头的老师真的非常认真负责倒是。我记得我们的物理老师年纪已经很大了,腿脚又不方便。我们临考前没几天,那晚,雨下的特别大,用那个英语谚语讲就是天上下猫下狗啦。老师想到了有一种题型没跟我们讲过,下雨天,打不到车。他愣是步行了足足半个多钟头,爬楼梯上来时,腿都动不了了。我刚好去老师办公室拿批好的卷子,碰见了他,叫了班上几个男生帮忙将老师扶到了教室里头。他都没顾上拾掇一下自己,就一面拿个干毛巾擦脸上打到的雨水,一面跟我们讲那道题目。后来,班上的好多同学,包括男生,都忍不住哭了。可是现在呢,我上学期给一初中小姑娘做家教,发现她好多基础题都不会。结果她告诉我,她们老师说这些题目只有在他周末开设的补习班里头才讲。说什么只要去上他的补习班,考试就一定能及格。她上的那还是一个所谓市重点,名校啊。平常收费已经高的赶上大学水平了,居然还这样饕餮不饱。龙生九子,其中竟然有饕餮。”

    “就因为它是龙之子,所以它才有可能成为饕餮。”栾曦微微的笑,递了张面纸给她擦不小心粘到手上的元宵汤汁。

    张夕夕愣了一下,扑哧笑出声来:“NO,NO,NO,不说这个了,怎么感觉像是在缅怀过往的美好时光。”

    “很辛苦吧。”

    “什么?”

    “补习的时候。”

    “噢,你说这个啊。”张夕夕咂咂嘴巴,“是不是全部的南通八校名师不清楚,学校的模式可是完全照搬人家。每天早晨五点半起床,然后晨锻炼,六点半准时坐在教室里头开始晨读,晚自习持续到十点半,宿舍十一点钟熄灯。但是几乎所有人都有应急灯,躲在床帘后头不知道鏖战到几时。每个星期天下午有两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可以出去买东西。每两个月放假一天,方便没有银行卡的同学回家拿生活费。学校里头没有电脑没有网线没有电视没有报纸,那一年里,我真的是几乎与世隔绝。后来上大学了,同学都说我傻,又不禁广播的,干嘛不听广播。可那时候真的想不到,一打开广播,就条件反射地去搜BBC的节目听,练听力。特别的崩溃,真的,好多同学都是底子很好,高考马失前蹄而已。就我,几乎完全是从零开始,什么都不会。我都快急疯了,动不动就躺在被窝里头流眼泪。一下课就抓着题目围追堵截老师,可惜那些题目都是老师上课时刚讲过的。我估计老师们都快被我折磨疯了,又不敢刺激我,生怕我受不了打击直接从我们那最高的六楼上头跳下来。每次考试成绩一公布,我都非常有冲动跑出学校,往大马路牙子上一站,来什么车撞死我算了。后来转念一想,不行,我没买人寿保险,这一撞死了没钱赔,岂不是白撞了?”

    栾曦伸出手去拍拍她的胳膊,很同情:“真不容易。”

    张夕夕白了他一眼:“知道我是多么地讨厌资优生了吧?老天爷实在是太不公平了。明明那些人书也不看课也不听作业也不写平常小考都是抄别人的,一到大考试,那分数,不是正常人应当考出来的成绩!我看了这种人就有冲动想揍他,用皮带,用拖鞋,用橡胶水管,打到他站不起来为止。”

    栾曦吓得冷汗直流:“小姑娘,你该不会是法西斯吧。”

    张夕夕动动她那柔软得近乎诡异的手指头,桀桀怪笑:“帅哥,现在才知道,害怕了?”

    栾曦凉凉地白了她一眼:“该害怕的人好像应该是你吧。”

    张夕夕作揖:“所以还请壮士高抬贵手,小女子手无缚鸡之力,请壮士看在我属病残人士得到份上放我一把。”

    老板娘将栾曦要的牛肉粉丝汤端上来了,还特别慈爱地看了他一眼。汤头足,分量又多,帅哥果然到哪里都是会受到优待的。

    张夕夕嫉妒地狠狠地抿勺子上残留的元宵汤汁,恨不得用舌头去舔碗里的残留,闷声问:“今晚的演出怎么样啊?”

    他用筷子夹了两块牛肉放到她碗里,漫不经心地微笑:“就那样,反正观众期待的又不是我们。不过是赶场子,混口饭吃而已。”

    张夕夕叹了口气:“别这么说,人生在世,衣食住行,人人不过忙活上下两张皮。谁不是混口饭吃呢。山珍海味燕窝鱼翅是吃,青菜豆腐萝卜白菜也不能填饱肚子?当然了,我个人认为最好的还是白米饭。”

    他微微地笑,诚恳地盯着她的眼睛:“谢谢你。”隔了一会儿,他又开腔,“那个,多多,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很像一个人。”

    “嗯,我很像我自己。”张夕夕一点儿也不忸怩地将他夹给她的牛肉吃进了自己的嘴巴里。

    栾曦哑然失笑:“对,你最像你自己——你的眼睛,很像一个人。”

    他微微的笑,仿佛在专注地看她,又好像不是,而是目光透过他,直直地落在不知名的远方,看着别的什么。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眉眼舒展,唇角勾勒出温柔的弧度。看得张夕夕直起鸡皮疙瘩,她不怀好意地伸手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喂喂喂,帅哥,回魂了。”

    栾曦愣了一下,伸手拍下她的手,哭笑不得:“你还兼职招魂人?”

    “只要薪水够高,让我兼职黑白无常都没问题!”张夕夕赤裸裸地表达了自己的拜金主义信仰。

    帅哥嗤之以鼻:“铜臭!钻进钱眼里头的妞。”

    张夕夕大言不惭:“钱不是万能的,没钱是万万不能的,一文钱逼死英雄好汉。男人啊,社会会告诉你,没有钱的男人是很忧伤的,比方善良可爱的绿巨人小贝。不成功的男人是会遭人歧视的,比如说相亲节目上囊中羞涩的男嘉宾们。所以,你千万不能在女性面前表达你对金钱的不屑一顾,要知道,这是个笑贫不笑娼的时代。你可以嘲笑一个国王的富有,前提是,你要是那个国王本人。”

    栾曦摇摇头,咂嘴:“现在的女孩子哦,估计没有人再相信理想了吧。”

    “理想都是骗人的,男人们在一无所有的时候用所谓的志存高远去拐骗女人为她洗衣做饭做牛做马,等到成功以后,他们会用更远大的理想去欺骗更加年轻的女人。”张夕夕保持笑眯眯的模样,“还是庸俗一点儿的好,看上去比较正常。”

    栾曦笑得直不起腰来,隔了半天才拍了拍张夕夕的肩膀:“多多,谢谢你,你真是个善解人意地好姑娘。”

    “表跟我说‘好’这个字。”张夕夕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此生本姑娘收到的好人卡已经不胜枚举,请你不要诅咒我嫁不出去。”

    栾曦啼笑皆非:“说什么傻话呢,好姑娘怎么会嫁不出去呢。男人又不是脑子有毛病。”

    张夕夕嘲讽地笑了笑:“男人都号称喜欢清莲,可他们的眼睛却永远落在牡丹身上。言不由衷,何苦骗人呢,白白让人当真,受了伤。”

    “我就喜欢简单的,清清爽爽的。”栾曦正色道。

    张夕夕开始作怪,拿手做话筒放在他下巴底下:“来,帅哥,请跟你的粉丝们说说看你心目中的她是长头发还是短头发。”

    栾曦非常配合,一幅深情款款的模样:“我心目中的那个女孩子,要有一双灵秀的眼睛,不是要求特别大,而是会说话。不要化浓妆,最好素面朝天。有阳光灿烂的笑容,有乐观积极的性格。能够在我沮丧迷茫的时候鼓励我,可以在我悲伤难过的安慰我。她不需要太漂亮,也不需要特别聪明,我只希望她温和可爱,善解人意,明净善良。逛街的时候最好不要穿超短裙,穿给我一个人看就好。愿意生孩子,不要多,一个就好,因为太辛苦了。愿意陪伴我,无论何时何地,我需要的时候,她能够告诉我,她一直都在。”

    张夕夕双手猛搓自己的胳膊,心有余悸:“鸡皮疙瘩掉满地,捡起来洗洗干净够熬一锅疙瘩汤了。”

    栾曦拿手捂住脸,躲在后头不住地笑。

    “笑什么笑!”张夕夕恼羞成怒,一巴掌打下他的手,金刚努目,“我告诉你,别想让我娱乐了你!”

    栾曦找纸擦眼泪,笑得身体颤抖:“哎哟喂,真的不行了,再笑下去,我的下巴恐怕得脱臼了。多多,你太有才了。二十一世纪最缺的是什么?就是你这样的人才啊。”

    “切!”张夕夕鼻孔出气,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你说的那个人是谁啊?你的梦中恋人?快来说一说,绝对的头版头条,八卦新闻。”

    栾曦摇摇头,矢口否认。

    “哎哟喂,表不好意思嘛,帅哥,说吧。”张夕夕热情洋溢地积极鼓励撺掇,“你放心,我的理想是当社会新闻记者,不计划当狗仔队。我保证,我听过就忘,绝对不传播小道消息。”

    “真的不是。”他自嘲般的摇摇头,“我根本不敢想。她不是我所能触碰到的,她是天上的一朵云,可望而不可即的梦。当初是她鼓励我为自己的梦想而奋斗,告诉我人生只有努力过,才能够有机会不留有遗憾。因为这短短的一生,我不是作为谁的儿子谁的学生生活,而是作为独立的一个人,完整的我自己来过的。伟大的梦想不应当被平淡的生活磨平了棱角,我应该活出我自己。”

    张夕夕用一种很怜悯的眼神看着他:“你千万不要告诉你爹妈是她撺掇你的,否则你家里人一定会追到天涯海角都宰了她。全都怪她,他们的栾医生没了。”

    栾曦哭笑不得,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不是所有的梦想都能够真的实现,不是所有人都适合成为他梦想中的自己。”张夕夕故作深沉,“生活不是电影,生活比电影苦。”

    有小脸红红的女生跑过来跟栾曦打招呼:“那个,请问你是June吗?”

    栾曦正在埋头吃牛肉粉丝汤,他本能地想拒绝承认自己的身份,抬头看小女生满脸期待的模样,又硬生生地把话咽了下去,只轻轻地“嗯”了一声。

    女孩子兴高采烈地跟同伴炫耀:“我说是吧,你还不相信。”转头看栾曦时,又是满脸希翼的兴奋,“那个,能不能请你帮我签个名?”

    栾曦“嗯”了一声,而后问张夕夕:“你有没有中性笔?”

    张夕夕看了他一眼,从笔袋里掏出黑色签字笔递过去,笔在交接的时候,两人的手碰了一下。栾曦模模糊糊地想,果然很柔软。他问小女生:“你想我在哪里签?”

    小姑娘异常豪迈地一捋裙子,指着自己的大腿笑眯眯地看栾曦:“June,请你签在这里好吗?”

    张夕夕在心里头感叹,到底是90后来的勇敢强悍,要搁着自己身上,皮肤这么糟糕,形状这么极度膨胀的大腿,别说是春寒陡峭的春天的夜晚,就是盛夏光年,她都会捂得死死,打死她也不露出来。

    栾曦愣了,他飞快地瞥了露大腿的粉丝一眼,冷冷的转着笔:“对不起,我要求签字的纸可以不洁白必须光滑。”

    张夕夕瞪大了眼,顿时对栾曦另眼相看,啧啧,男人刻薄毒舌起来真够叫人崩溃的。这话多恶毒啊,人小姑娘那鸡皮肤学名叫做“毛周角化过度”,是常染色体显性遗传病。这天生就有的,娘胎里带出来的,已经够天灾的了,还得被他这么不怜香惜玉的人祸。虽然这闺女的确离香玉的距离不是一点两点。

    小姑娘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尴尬难过的表情像是要哭出来了。她讷讷地从凳子上将脚移回地面,旁边她同伴的狂笑显得尤为刺耳。张夕夕不喜欢自己的同龄女性,她认为,她想,苏芩说的是对的,任何女人都应该离自己的同龄女性远一点,尤其是你们处在同一个层次的时候。因为她们对于你的诋毁倾轧远远大于对你的赞美支持。张夕夕冷冷地看了眼还在爆笑不已的女生,心里恶毒地想,嘴巴这么大,牙齿这么忧伤,还带着牙套呢,也敢这样嚣张地笑。

    张夕夕一把抓住小粉丝姑娘的手,放到栾曦面前,朝小粉丝笑:“June的意思是,你的第一张脸跟第二张脸同样美丽动人,女孩子不应该将所有的美丽全部一下子就展露出来,这样就无法让人有回味无穷的余地了。”

    栾曦看了张夕夕一眼,随手拿着油性笔在女生的手上签上了龙凤凤舞的名字,抬头冲女孩子笑了一下:“谢谢你,我不会说话,希望没有让你受到伤害。”转头瞥了眼她那个目瞪口呆的朋友,章氏美男的毒舌又开始发作了:“小姐,笑不露齿的道理你懂吗?这样一张血盆大口大晚上的不应该随便出门,吓着了小朋友,是要受《未成年人保护法》惩罚的。”

    张夕夕立刻抿嘴了嘴巴,绝对不恫吓小朋友。她憋着笑,跟小姑娘们告别:“两位,June还有事,请让一让,我们需要先走一步。”

    栾曦立刻跟出来。

    “你不应该这样的,你是idol,不能够过于随心所欲。”

    栾曦诚恳地向她道歉:“对不起,我总是太任性了,其实刚刚我也有点不知所措。不过,老实说,我很讨厌她这样做。”

    “也许效果会更好。”

    “你说什么?”

    痛苦比幸福来得更加刻骨铭心。人们往往能够记住的不是那些爱他们的人,而是给他们造成伤害的人。那个女孩子可能反而会因此对你更加念念不忘。这些话,张夕夕没有说出口,她只是转换了话题:“没什么,倒是你,不是信誓旦旦不化妆的话,根本不会有任何人认识你。”

    栾曦悻悻地揉了下鼻子,这个动作让一贯酷酷的他看上去多了点儿孩子气,他没好气地嘟囔:“公司给我们的定位是勾引十八岁以下的中小学女生,谁知道都上大学了,还这么疯狂。”

    张夕夕挑挑眉:“你是在提醒我吗?疯狂至晕过去的傻瓜。”

    “不是,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栾曦费力地解释,“好吧,我承认,我刚才还是非常高兴有粉丝的。或许说,我是受宠若惊了。能够有你这样的,嗯,支持者。”

    张夕夕笑了:“好吧,我也大方地向你承认,我晕过去是因为我有低血糖的毛病,不能饿着或者累着。”

    栾曦嘟囔了一句什么,张夕夕没有听清楚,她眯起眼睛看他,他立刻紧紧地抿上了嘴,转头认真地研究起街边的路灯造型。灯光下的美少年,有一张精致优雅却丝毫不带女气的脸。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的效果,他的脸上带着点儿红晕,他的眼睛漆黑而晶莹。男生的睫毛通常比女生长,他的睫毛尤其挺翘,有点儿像芭比娃娃。生气勃勃的美少年,他有一张好看而耐看的脸。

    张夕夕忽然长长地吁了口气:“你为什么要进入这个圈子?或许在外面的话,你会更加幸福。画不完的妆、挤不完的笑,流不完的眼泪。”

    栾曦笑了,他眯起眼睛看她,嘴唇一咧,牙齿晶莹而洁白:“我不告诉你。”这一刻的他,看上去有点儿像一只小狐狸。张夕夕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击了一下。那种感觉,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忽如其来,像汹涌澎湃的海水,巨大的浪头,狠狠地抨击着她,仿佛要将她席卷到不知名的地方。

    “其实——”她字斟句酌,“外表的光鲜不代表内里的美好。这个行业,也许并不像你想象中的那样,即使到了大红大紫的巅峰状态,也照样不美好。而你追求的,跟你所得的,有的时候,往往南辕北辙。你所坚持的信仰,到了最后,很可能会发觉哪只是一场游戏一场梦而已。可是这个时候,时光已经匆匆流逝,你只能抱着残破的记忆度过终身罢了。”

    “可这个世界上,真正属于我们的,难道不是只有回忆而已吗?”栾曦盯着张夕夕,笑容飘忽不真切,眼睛里头却有一种近乎于狂热的坚定,“这是我实现或者说延续梦想的唯一方式,所以我不会放弃。”

    张夕夕笑了,她举起免战牌:“OK,OK,我尊重你的选择,有梦想的人比较容易快乐。球迷可以为了世界杯放弃爱情放弃工作,不能用世俗的眼光去评价这一切是否值得。幸福快乐与否,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杆自己的秤。如果你坚持,那么就请加油吧,好好干,小伙子,姐姐相信你。”

    栾曦哭笑不得地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别张口就是姐姐,你才多点儿大啊你。”

    张夕夕失了神,用手捂住额头,没好气道:“没人告诉过你女人的年龄是永远难以破解的世界之谜吗?还有,我已经轻微脑震荡了!”

    栾曦连忙道歉:“对不起,我有点儿人来疯,下手没轻重。”

     正文 第七章  有才的油菜花

    张夕夕在医院里头住了三天,然后就活蹦乱跳的出院了。

    阿南很担忧:“你缺这么长时间的课,能准时毕业吗?”

    她翻白眼:“小朋友,你以为这是在美国?中国的中学,美国的大学,那都不是人呆的地方。我都大三下学期了,人不在学校是正常的,人在学校是超常的。介于我实在过于超长,我决定从今以后稍微正常一点儿。我实话告诉你,在俺们这地儿,就没有毕不了业的大学生!”

    纯正的ABC小朋友惊讶地瞪大了眼:“那还怎么保证学生质量。”

    张夕夕不耐烦地挥挥手:“我们设门槛的,考大学很难。噢,当然,现在教育全民化,只要你愿意,终归都有学可以上。一块二五砖从天而降,拍死的十个人当众起码有八个是所谓的大学生。不过,学校也分三六九等不是?然后再当然,如果你背景够深厚,上头的人够强大,啥等的学校都无所谓。最后再不过,背后有人的毕竟是少数,社会的主旋律还是弘扬平等公正的,所以广大的中学生们还是按照师长们的殷切希望积极努力茁壮成长的。于是,我们的大学是不容易上的。Over。”

    阿南内牛满面:“你不能这样欺负外国人,好歹我们都是龙的传人。”

    祖祖安慰他:“没事,别说龙的传人了,地球人加在一起也没几个能够听得懂她讲的话。”

    张夕夕小猫脸一扬,下巴尖儿对着林霏开:“霏儿姐,你听的懂吗?”

    名校出身的林霏开博士认真地清咳了两声,满脸严肃地教育全身毛孔都透露着“我不服气”讯息的花美男:“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所以说,加强适当的文化修养是非常必要的。看到了没,听不懂就是听不懂,这跟你长的多帅,多么讨人喜爱没有任何关系。这里面的意思我就是现在跟你解释你也听不明白,要是我一说,你就能够听懂的话,我这么多年学不是白上了。”

    阿南泪奔,祖祖怕他会犯路痴的毛病,赶紧追了出去。张夕夕一面吃手剥小核桃,一面疑惑地看林霏开:“霏儿姐,为什么我觉得你最后一句话听上去这么耳熟啊?”

    林霏开保持着传道授业解惑的师者形象,严肃不减:“每回有病人追问苏芩解释他(她)为什么会生病时,她都是这么说。”

    栾曦“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张夕夕立刻很生气地瞪他:“不准你嘲笑我姐!”

    他连忙摆手,表明自己绝对不敢。啧啧,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姐儿俩还真够护短的。

    金市周边县级市及县城乃至乡镇,最近文化节不断。张夕夕不由的感慨,咱中国不愧是上下五千年,璀璨的中华文明。从天到地,上至树上的桃子,下至地里的西瓜,天上的飞禽,水里的龙虾,掘地三尺挖出的树根,都能够在党和人民的政府的大力扶持下,隔三差五的办起“街头巷尾举县同庆男女老少奔走相告”的文化节。充分体现了文化无所不在的人文精神。

    张夕夕看着宣传海报很乐呵:“阿南,过来,你看,好歹你也是国际友人,终于跟国际岔上关系了。”

    阿南好奇地凑过去看她指着“油菜花国际文化节”,很茫然地问:“油菜花跟国际有什么关系?”

    张夕夕嗤之以鼻:“你个笨蛋,油菜花多红啊,你知道不?你也不看看韩剧里头,一块油菜花地,多少部电视剧反反复复地拍来拍去,从《悲伤恋歌》到《花样男子》谁也不落下。不过我一直觉得在油菜花地里头弹钢琴实际上很傻。有糟蹋农民伯伯劳动成果的嫌疑。”

    阿南很受伤害,眼泪汪汪地指责张夕夕:“多多,咱不带这样的,你还说我是你的偶像呢。”

    张夕夕拖箱子拖得一肚子火,恶狠狠地瞪他:“你认为就现在的状况,我能变成你的粉丝吗?”

    容貌清秀,目光澄澈,笑起来又那么好看,有着两个标准的美男大酒窝的美少年的拥有一颗脆弱的玻璃心,当场就要飙泪:“多多,你不能这样落井下石啊,咱们应该同甘共苦的。”

    张夕夕双手叉腰,很是剽悍的母老虎造型:“我从未跟你同甘过,共个毛苦。人夫妻还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呢。何况咱们,有签订过契约吗?”

    阿南立刻沉默了,爬上开往一个名为吉县的地方的长途车就趴在椅背上开始哭。张夕夕满头大汗地将箱子送到车子下头放行李的区域,记牢了他们箱子的形状,然后再灰头土脸地爬上车去。阿南居然还在哭。张夕夕囧了,伸手戳戳祖祖,拼命地使眼色,意思他赶紧过去帮忙哄。祖祖冲她示威性质的扬了扬拳头,责备全怪她多嘴,非得把小孩子惹哭了才好。张夕夕吓得连忙用胳膊抱住头,“嗖”的一声,跑回座位上准备坐下。

    栾曦拍拍她,示意她先别坐。然后,张夕夕就见识到了洁癖的可怕,这位戴着茶色墨镜的帅哥先是拿纸巾从椅面到椅背认认真真地擦了一遍,然后是湿巾纸擦,然后又是纸巾擦。张夕夕一头黑线,隐忍又隐忍才没吼出声,帅哥!你知不知道每年因为一次性筷子跟面纸,有多少棵大树被砍伐吗?

    最后请张夕夕坐下来的时候,他还语带歉意:“不好意思,本来应该用手帕再擦一遍的,不过没有带手帕,还请你将就一下吧。”

    张夕夕额上跳青筋,颤抖着问:“平常你都是用手帕擦东西的?”

    “嗯。”

    让他去死吧!那不叫手帕,那叫抹布!他竟然拿抹布给她擦鼻子,幸亏她的鼻涕晓得保护主人。

    张夕夕把头一扭,打死她都不要再理这种人。她想跟林霏开鬼扯,以示对他的冷落埋汰,可惜霏儿姐是有家有口名花有主的人儿,人忙着跟她的男朋友卿卿我我,飞信传情,根本就无暇分心关注她。栾曦瞅着她,偷偷地抿嘴一乐。张夕夕一看他笑了,更加郁闷。

    “听歌吧,大概要一个多小时才能到。”栾曦塞了只耳机给她,从手机里头调出音乐,“你喜欢节奏慢一点儿的歌吧。”

    张夕夕注意到他用的是情侣耳机,有点儿尴尬,音乐已经响起来了。非常熟悉的前奏,奶声奶气的同音,“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多久没有看星星萤火虫还记得它吗?

    等待长大的孩子时间什么时候快一点啊?

    城市的天空灰蒙蒙,我们的心也一样吗?

    所有人都说未来很美好我为什么还要怀念从前呢?

    ……

    因为是开往郊县的客车,所以车上基本上可以鸡犬相闻,鸭子刮刮,小鸡吱吱喳喳,鹅鹅鹅,曲项向天歌。还好,幸亏这些家禽们都是用袋子装着的,没有随地大小便。饶是如此,那车厢里头的味道真的很够呛。张夕夕郁闷地看着有大叔一边抽烟一边抠自己的脚丫子,时不时还拿那只手放到自己的鼻子底下闻一闻。然后大叔跟人说的眉飞色舞之际,咳嗽了一声,吐了一大口痰。如果他是吐在了车窗外,本着眼不见为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自私自利精神,张夕夕也就原谅他了。结果好了,大叔一口吐在地上,用鞋子在上面死命地踏来踏去。

    张夕夕立刻觉得自己要晕车了,大吐特吐,恶心呕吐,完整的胃肠道反应。

    她闭上眼睛,捏着鼻子,只恨自己身边没有空气净化器。栾曦看了她一眼,脱了外套搭在她身上,而后拉开车窗。张夕夕被吹到自己额上的风一惊,睁开了眼睛。栾曦安抚道:“你把头往边上挪挪,别正对着风吹。睡觉吧,睡一觉估计就要到了。”

    张夕夕没有说话,听他的话调整了头的位置,耳机里头响着软软的童音“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挂在天空放光明,好像千双小眼睛”。

    “这是我最喜欢的歌。”栾曦微微地笑,“可惜这张专辑出来的时候我正好在国外,等到我回国以后,就再也买不到了。”

    张夕夕沉默着,没有做声。不过栾曦也只是单纯地说话而已,并没有期待获得什么回应。耳机里头的音乐没有停歇,换成了钢琴曲《dance to the death》。张夕夕觉得还是窗户外头的空气清新宜人,她紧绷着的身体也渐渐放松下来。汽车出了城区,途经大片的农田,金灿灿的油菜花开的正灿烂。一色的金黄,热情洋溢的朝气,不带半点儿虚情假意。张夕夕是个矫情的小姑娘,非常挑剔,平生最喜欢纯净的东西,纯色的服饰,干净的没有任何修饰,纯色的封面,令人安静,纯净的人,让人亲近。一大片纯色的油菜花地,带着生机勃勃的活力和平静温和的气息。

    她突然觉得,油菜花文化节很有意境。

    乡间的公路磕磕碰碰,有农民伯伯破口大骂:“我屌,什么破路啊,修了两个月,家家户户集资掏钱,修出来的路就这鸟样子?钱都埋在石子底下了啊是?!”旁边有人跟着叫骂,有人忙着打手机,声音大的像是在做现场直播。在这一大片嘈杂的声音之中,优雅的乐章从中倾泻而出,丝毫不受周围喧嚣的影响,宁静而自得。

    张夕夕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历史课本里头有一段小字部分介绍的逸事。唐天宝年间,一日唐明皇出席一公开活动。台下百姓吵嚷不堪,龙颜大怒。近臣建议让当时著名的歌手许和子上台高歌一曲。歌声起,台下阒然无声。

    音乐有着多大的魔力啊。它可以让糟糕的环境,简陋的住所,粗糙的衣食都无关紧要,它令人着魔,它令人勇敢而无所畏惧。

    所以,当初你才能那样勇敢对吗?

    钢琴曲终了,紧接着是经典的小提琴曲《梁祝》。碧草青青间,彩蝶双双飞。爱情最美丽的时候就是它戛然而止的时候。千万不要问灰姑娘变成王妃以后的故事,也千万别问白雪公主嫁给王子之后的事情。爱情总是脆弱而短暂,在现实面前,它总是虚弱不堪。

    前面不知道怎么有个坑,司机猛的一甩车尾巴,张夕夕再度极其忧伤地被甩了出去。

    林霏开觉得自己要疯了。你说在11路公交车上是因为车子太空旷,人太少也就算了。这车上已经挤挤挨挨跟个沙丁鱼罐头似的。你说她张多多姑娘怎么就有这个能耐,愣是于千军万马之中横行无忌,直直地跟颗炮弹似的就奔车前头去了。可怜那耳机还在她耳朵里头塞得挺紧,这一下子,耳机线竟然直接扯断了。张夕夕人也不见了。

    栾曦也要疯了。他三步两步挤过去看凶案现场。好在老天爷比较仁慈,他想导演的是情景喜剧,而不是悲伤折子戏。

    他惊慌失措地喊:“多多,多多,你在哪儿?”戴着大墨镜的眼睛基本上丧失了起码一半视力,在这人头攒动的车厢里头,找起人来真要命。

    “我在这里。”箩筐底下传来艰难的声音。原来倒霉的小张姑娘以一个标准的倒栽葱的姿势一头栽进了车厢前头农民朋友们摆着的一大堆箩筐里头。时逢农闲,附近有乡镇赶集,他们带了自家编织的柳条筐子过去卖钱。箩筐的最下面是一大筐蔬菜,张夕夕的脑袋就是砸到了那上头去。栾曦将她拉起来的时候,小张姑娘头上还沾着菜叶子。

    车上的人全都笑翻了,善良的农民伯伯农民阿姨没有让他们赔偿被小张姑娘压坏的东西,还有大妈送了自家摊的煎饼给张夕夕吃,帮她压惊。就这样一番折腾以后,那只黑色的耳机居然还塞在张夕夕的耳朵眼儿里。张夕夕尴尬地掏出耳机:“不好意思,你耳机坏了。你手机什么牌子的,我去帮你配一副吧。”

    “没关系。”栾曦强压着洁癖的反感,皱着眉头帮她处理身上的菜叶子,“我还有一副备用的。”

    张夕夕立刻识相地闭上了嘴吧,她眼睛没瞎,看得出来人家是很注重品位的。估计吃的用的都大有讲究,不像自己,最经常光临的地方就是夜市的地摊。

    等车上的人们都笑安稳了,年轻的司机开玩笑道:“大家伙儿都喘过气了吧,那好,咱接着开了。”一拉杆儿,不对劲,再用力,惊悚的事情发生了,司机目瞪口呆地盯着拎在自己手里的拉杆:悲催啊,拉杆居然断了。

    张夕夕立刻低下头,装作研究地上的蚂蚁究竟要搬去哪里?家在何方?

    林霏开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生活也真虐了吧。上回去宁南区商演,张夕夕直接开车进了医院,花了整整一千块大洋就做了几项检查什么治疗措施都没有,这还是找了熟人的医院内部价。后来张夕夕坚持要把钱还给她,她不肯收,张夕夕就一声不吭地过来打免费工了。林霏开怕这丫头犯拧,只好默许。现在他们人还没到吉县,好像又得破钱免灾了。

    司机盯着拉杆看了一会儿,突然抬头看张夕夕,张夕夕吓得赶紧用手捂住脸,不住地自我催眠,你看不见我,你看不见我。

    “喂!小妹头,你有没有事啊。”司机干脆从驾驶座上走过来,手里还拎着那个拉杆。

    张夕夕几乎快哭了,颤颤巍巍地表示:“我没事,我没碰到它。”

    “要不,你还是赶紧到医院去看一下。我给你看看,能不能拦辆车子下来。”司机不放心,“拉杆都断了,你人还能比拉杆硬实啊。小姑娘家,要是撞坏了哪儿就不好了。”

    栾曦先前忙着帮她收拾衣服上的狼藉,没留心司机的举动,现在听闻事由,他紧张起来了:“多多,到底哪儿撞到了啊?你倒是说话啊!”

    张夕夕想杀人,她还没见过比这家伙更笨的人呢!没看到她正努力地想要跟那根拉杆撇清关系啊。要是司机拉住她不放,要她赔钱的话,她得打工打到猴年马月啊。

    “对啊,小妹头,要是哪里不对劲的话,我们赶紧送你去医院。”司机帮着劝她,“你放心,我们这里虽然地方小,但是医院里头的老医生水平还是不错的。你别耽搁了,年纪小小的,就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张夕夕嗫嚅:“没事,真的没事。”她要疯了,不要再问她了,她拒绝赔钱!啊啊啊!她是穷光蛋,不要逼她,再逼她,她就装死给她们看!

    可是似乎没有人相信她的话。大家都坚定地认为,她一身娇力软的小丫头片子,都把钢铁的拉杆撞断了,能没事吗?于是在大家伙儿的齐心协力之下,张夕夕小姑娘被强行送上了一辆农用拖拉机,在拖拉机的“突突突”声,开往了吉县人民医院。张夕夕觉得自己还不如乖乖地呆在宿舍里头养上个十头八天来的划算。

    拖拉机手原本是要去窑厂拉砖头的,听闻有人受伤得急送医院,立刻爽快侠义地答应帮忙送人。拖拉机只有后面能够坐人,林霏开在上面垫了路上买了消遣的报纸,然后又把自己的外套脱了叠好当垫子,扶着张夕夕坐下去。无论张夕夕如何解释强调表示自己没事。四个人都坚决地表示一定要到了医院再讲。张夕夕磨破了嘴皮子都不能得偿所愿,四周都有人围着,就怕她老人家突然间发神经直接从拖拉机上头跳下去。

    张夕夕百无聊赖,突然间发现阿南的眼睛有点儿肿,立刻跟发现新大陆一样指着他兴奋地“嗷嗷”直叫:“阿南,你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长针眼了?”

    祖祖满头黑线,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之情伸手拍掉她的爪子,冷哼道:“你自个儿折腾的好事,还有脸在这儿唧唧歪歪。”

    张夕夕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还真哭了。我跟你开玩笑的。朋友之间开个玩笑而已,不必这样子吧。”

    祖祖冷笑:“谁跟你是朋友!”

    张夕夕脸色一下子就白了,她下意识地勾起了嘴角,冲男孩子们似笑非笑:“对不起,我簪越了,没有分寸,我向你们道歉。”言罢,她头一转,面无表情地看着路边的风景不说话。

    祖祖说出口就发觉自己过分了,这样说话太伤人了。只是他不习惯跟别人道歉,加上心底的确存在着不以为意的情绪,便没有开口。

    “我也不当你是朋友。”阿南挪挪臀,坐到了张夕夕旁边,强行伸出头去,歪着脖子正对张夕夕的眼睛,“我当你是知己。”

    车子在路上颠簸了一下,差点没把玩杂技的阿南小朋友给甩出去。张夕夕连忙一把拉住他,看他还是一本正经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美人儿,你的爱好是看电视记台词么?广告电视剧一网打尽,一个也不放过。”

    阿南看她笑了,轻松下来,乐呵呵地跟她分享自己的学习过程:“我生下来就在国外,家里虽然请了中文老师给我补习,不过我回国时中文水平也就相当于低年级的小学生。然后我就天天看电视,无论广告还是新闻、动画片还是电视剧,一个儿都不落下。”

    张夕夕兴奋起来:“你看动画片啊,看过麦兜没有?看过《舒克贝塔》没?看过《喜羊羊与灰太狼》没?”

    “看过看过。”阿南猛点头,满脸红光,“我特别喜欢懒羊羊,它多可爱啊。”

    “就是啊,我跟你说,嫁人就嫁灰太狼,做人当作懒羊羊。人懒羊羊多聪明多可爱多乐观的一孩子啊。灰太狼也不错,勤劳勇敢,关键时刻能够站出来。红太狼虽然老是欺负她老公,可人专一还有战无不胜的平底锅。灰太狼抓羊只是天性使然,只是为了重现自己狼家族的荣光,根本就不能说是个坏家伙。而且这个表面坏坏的家伙,一直深爱着自己的老婆儿子,都快饿死渴死的时候还不忘将最后的食物留给自己的老婆和儿子。多好的男人啊,阿南,听姐姐说,以后你嫁人一定得嫁这样的。不是说他拥有多少物质,而是他愿意为你付出多少。他可以不成功,但他不能没有一颗努力积极向上的心。”

    阿南一开始拼命点头,知音少啊,祖祖就死都不肯陪他看动画片。听到后来,他忍不住额头出现黑线:“那个,多多,我是男人。”

    “哎哟,你多漂亮多可爱的一娃儿。姐姐要是男人就把你娶回家。”张夕夕连忙捂住嘴巴,咳咳,真不好意思,暴露自己同人女的特性了。

    祖祖脸色不好看,一把将阿南拉到自己身边,免得可爱的阿南小朋友被这个污染源污染了。

    张夕夕沮丧,强调:“不用像看细菌一样看我。作为一个合格的腐女子,我从来不YY真人。”

    “为什么?”栾曦挑挑眉头,似笑非笑,“职业道德?”

    张夕夕耸耸肩膀,挑衅一般地扬起了眉头:“因为现实永远没有想象来的美好。”

    阿南早将张夕夕因为自己的知己,压根不理会祖祖难看的脸色,探出头来朝张夕夕抱怨:“可惜国产的动画片大部分都不太好看。比较空洞乏味幼稚无聊。”

    “是的。”张夕夕对手指,“一般来说,中国动画片编剧都喜欢将自己的预期的观众想成低一年龄层次的观众。他们错误地估计了观众的智慧水平。你看《秦时明月》情节设计明显是想要吸引初中生和高中生来看,但编剧的语言设计定位明显是针对小学生来设计的。虽然这部动画片情节和画面都不错,但由于人物对话总显得有些幼稚。这就是所谓的受众定位错误。那些制作不错,受众定位明确的动画片呢,动画编剧又常常会犯跟电影电视编剧一样的毛病。闭门造车,他们创作作品时不注意贴合情境,总是使用一些过时的桥段跟没有任何新鲜感可言的所谓的笑料。你有没有看过《隋唐英雄传》,这是我最失望的一部动画片。因为一开始很期待。平心而论,画面,在当时的中国动画产业里面算是不错的;论情节,除了加了几段爱情故事外,基本与《隋唐演义》一致,就算不是太出彩也谈不上让人接受不了;论预期的观众定位,就是面向初中生的,语言相对初中生来说也不幼稚。然而,这部动画片的笑点都是人们用烂掉的,像一个莽汉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当自己未来的主公面大放厥词等等。估计除了编剧自己,谁也不可能笑的出来,一点儿也不好玩。整部动画片看下来,什么印象都没有留下,感觉就是浪费我时间。”

    祖祖满脸崇拜的表情:“多多,你好有学问,好有文化啊。”

    张夕夕自鸣得意:“嘁!你也不想想,为了写一篇关于中国动画片的论文我查了多少资料,看动画片看到吐!”

    车上的其他人都沉默,栾曦跟祖祖最爱的动画片是《圣斗士星矢》,不在他们的讨论范围之内。林霏开憋了很久,终于忍不住小小声地开口:“我觉得《汤姆和杰利》挺好看的,你们呢?”

    一左一右两道影子扑上来,张夕夕跟阿南一人一条胳膊摇着林霏开,眉开眼笑:“经典中的经典啊,我看多少遍都不会觉得厌。”

    祖祖太阳穴在跳,感觉生活比较令人绝望。栾曦低下头笑,递了根烟给拖拉机手。在那希望的田野上,春光明媚的季节里头,在金灿灿的油菜花的映衬下,阿南被张夕夕撺掇着引吭高歌,大唱:“喜羊羊,美羊羊,懒羊羊,沸羊羊,慢羊羊,软绵绵,红太狼,灰太狼,别看我是一只羊。”

    祖祖忍无可忍:“别唱了,再唱就真的把狼给招来了。”

    阿南不理睬他,接着唱的更大声:“绿草因为我变得更香,天空因为我变得更蓝,白云因为我变得柔软,别看我是一只羊……”

    天啦!谁来救救他,为什么会这样。

    Boys跟林霏开的意思是让张夕夕做个X线检查,张夕夕坚决不肯,表示自己不要持续性的吃射线,会患癌症死掉的。因为她的确没觉得全身上下有哪里不对劲。最后争执不下的时候,影像科的医生下班吃饭去了。张夕夕开始觉得肚子饿了,举手表示先吃饭再说。然后争执到最后,她莫名其妙地被抽了一管子血去化验,穿着不知道多久没洗过的白大褂的中年女子才恩准她去吃饭。张夕夕正欢腾地要奔向饭馆,被栾曦一把拽住了。

    “霏儿姐,你跟我进来。祖祖,你带阿南在外面等会儿。”栾曦也不解释,就这样直接的将张夕夕拉到门诊的检查室里头。张夕夕一面腹诽医院的管理漏洞,居然都没有人过来阻止他,一面“啊啊啊”地被他拽进了检查室里头。

    “把裤子捋起来。”栾曦让张夕夕躺在检查床上。

    “干嘛?”张夕夕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要翻身下床。

    “我回想了一下当时的场景,你最有可能受伤的地方就是腿,还有肩膀,我得看一下。”栾曦其实心里很恼火,那个医生竟然连她受伤经过都不问,基本的体格检查也不做,几乎是看也没看她一眼,就开始拼命地开化验单了。他愤懑地想,这种人,真不知道是怎样考到执业医师执照的。

    张夕夕狐疑地看了眼前医生栾曦同学,百般不情愿地将裤子捋了起来。虽然已经到了三月下旬,但是因为天气乍暖还寒,加上她天生体质偏寒,所以她里头还穿了《时尚芭莎》的主编大人最鄙夷外加深恶痛绝的秋裤,所以只到靠近膝盖处就捋不上去了。

    临时客串护士角色的林霏开博士哇哇直叫:“多多,看不出来嘛,小腿很漂亮,简直堪称迷人,这叫一个白啊,这叫一个直啊。穿裙子穿裙子,姐姐这么多年都没见你穿过裙子。把腿露出来,别的不说,光这一双漂亮的小玉腿,就很有引人犯罪的天赋。”光说还嫌不过瘾,色欲熏心的林霏开还伸出了罪恶的咸猪手在张夕夕的腿上摸了一把,啧啧赞叹,“乖乖,这手感,绝对的没话讲。”

    张夕夕吓得“唔嗷”一声,直直地往床下滚。因为栾曦跟林霏开分别站在了检查床的两边,张夕夕为了躲眼冒绿光的林霏开,所以就滚向了栾曦。栾曦情急之下直直地跪了下来,双手一捞,张夕夕就落到了他的手臂上。

    林霏开鼓掌:“多多,把手勾到他脖子上去,那就是一个标准的公主抱了。”

    张夕夕尴尬的脸上都要滴血了,她连忙要往地下跳。结果前帅哥医生栾曦前脚掌发力,直直地抱着他站了起来。张夕夕骤然受惊之下,本能地伸手抱住他的脖子,直到他将她放回检查床上还没有松手。

    “多多,你松手吧。”林霏开悲催,“你这样子要我这个1000瓦的电灯泡情何以堪。”

    张夕夕连忙松开手,急着坐起来的时候鼻子又撞到了栾曦还没有来得及恢复自然位置的额头,鼻子一酸,她差点没有眼泪肆意直流。

    “那,那个,你要我怎么做。”

    栾曦站直了身子,清咳了两声:“很简单,将长裤脱掉,另外,肩膀也暴露出来。”他担心张夕夕尴尬,转了个身,面对着墙壁,声音平静,“好了叫我一声。”

    林霏开对着张夕夕挤眉弄眼,张夕夕朝天不住地翻白眼,看也不想看这个女人。她只穿了一条内衣,上身也只留了一条小吊带。张夕夕不住地自我安慰,算了算了,在游泳池里头穿的比这个还少呢,何况不是每个游泳池都有如斯美男。她眼睛一闭,大义凛然道:“好了,你开始吧。”

    栾曦一看她标准的刘胡兰式表情,忍俊不禁,可当他看到张夕夕大腿上的淤青跟肩膀上的红肿时,他脸上的笑容就凝固了。他伸手按了按她身上的淤青,张夕夕疼得“哇哇”直叫,眼泪都快出来了。

    “你不是说不疼的吗?”栾曦有点儿火大,这人怎么这样,好像身体不是自己的一样。

    张夕夕眼泪汪汪,语带哭腔,满腹委屈的模样:“我这没事也不会按下去啊。谁没事按自己玩儿呢。你不按就不疼。”

    栾曦凛然的一张脸:“正常人按上去也不会疼的。”

    张夕夕自知理亏,嘟嘟囔囔地又要把衣服给穿回去。

    “腿还好,应该就是浅表的挫伤。倒是肩胛骨,有可能是骨裂。”栾曦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去拍张片子确诊一下吧。”

    张夕夕一听直觉要倒塌,她未免也太倒霉催的了吧,她招谁惹谁了,怎么好事不找她,静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她非常不愿意再去拍片子,但是这么多人坚持,一向没有什么话语权的张夕夕被强行拉去拍片子。比较崩溃的是,他们一开始看的那个女医生已经下班走了,他们找不到人给张夕夕开化验单。张夕夕饿得奄奄一息,不住地开口威胁他们,要是他们再不给她饭吃,等不到她裂缝骨折发展为完全骨折,她就会先饿死掉。好在林霏开知道她有低血糖的毛病,愣是从祖祖那里抢了他给阿南准备的巧克力糖,让她坐在椅子上抱着糖袋子开吃。

    栾曦在医院的门诊大楼到处奔走,最后还是撞见了一个护士,指点着他去急诊找医生。等到了急诊,说明来意,急诊科的医生坚持要看到病人本人,无论栾曦怎样解释,医生都始终坚持原则:“不行!我手里开出去的化验单,我就得对这个病人负责!我连人都没有见到,她是个什么情况光听你嘴里讲讲,你以为这是在做健康咨询开保健品讲座啊。”

    栾曦心里头压着无数的火气,如果是以前,他哪里需要受这种气遭这种罪。他自己开检查单开处方,从诊断到治疗,全部搞定。现在就为了一张X光申请单像个没头的苍蝇一般在这样的小医院里头急得团团转。他耐心地表示,病人目前状况良好,就是肩胛骨那里有红肿压痛,考虑裂隙骨折。

    白大褂袖口乌黑发亮,脑门儿油光发亮的三十几岁的男人神态倨傲地靠在桌子后头的椅背上,冷笑道:“你说的,到底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

    栾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他面色平静:“自然你是医生。”

    男医生轻蔑地笑了,手里转着蓝黑色的中性笔,傲慢地抬起了下巴:“你晓得就好,赶紧把人带过,别浪费我的时间,我忙着呢。”

    栾曦去了一趟洗手间,门合上了,里面传来重重的一声闷响,门开了,他面色平静地走出去。卫生间墙面上白瓷砖多了一块从中间裂开的细纹,鲜血顺着纹路缓缓地流下来。他随意进了一家诊疗室,拿酒精棉球熟练地清理着伤口,眉头皱也不皱。处理完右手之后,他将手藏在了口袋里头,然后去找张夕夕等人。

    身为病人的张夕夕姑娘丝毫没有身娇体软易推倒。她乐观积极的情绪直接影响了比较缺乏警惕心理的祖祖阿南甚至掌握大权的林霏开姐姐。当时的情景甚为和谐乐观其乐融融,就是各花入各人眼,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张夕夕正在跟祖祖抢巧克力,阿南不仅不知道要维护自己的权益,反在一旁拍着手帮张夕夕加油。栾曦一看那架势,破天荒的当着他们的面大发雷霆,将张夕夕骂的狗血淋头,主旨大意无非是“你不知道自己肩膀有伤吗?要是拉扯中伤势加重怎么办?!”

    祖祖阿南跟栾曦认识了四年,还没有见过他发这么大的火。栾曦是个性格很内敛的人,基本上喜怒不形于色,即使是生气,一般人也看不出来。祖祖被吓住了,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讷讷地松开了手,手脚都不晓得该往哪里摆了。阿南担心两人起争执,赶紧拉着祖祖退后了一步,戒备地挡到祖祖身前。

    “找到医生了,过去让他给你开检查单吧。”栾曦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说话的语气。

    张夕夕吓懵了,赶紧跳起来,期期艾艾:“喔,我马上就过去。”

    五个人以诡秘的安静往急诊科方向走,中途经过电梯时,电梯门刚好打开,从上头走下来几个穿白大褂的人,一面走一面讨论着什么。其中一人忽然惊呼:“小师兄!”

    张夕夕听声音就知道是美女,循着本能立刻回头看声源,乖乖,果然是个美女。清纯脱俗的古典美女,身上的白大褂要是换成了白色丝袍,那就是一标准的小龙女啊。美女向前疾走几步,站到了栾曦的跟前,喜出望外:“小师兄,你怎么知道老师在这里啊。”

    几个人都是穿着白大褂,从身形上也看不出什么区别,但明显呈众星拱月的姿态,中间的那轮月亮是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从脸型上,可以辨认出跟栾曦有几分相似,但是棱角要更分明些,眼神要凌厉许多,带着一种雷厉风行的气势。他盯着栾曦,目光凌厉而冷冽,嘴唇抿得紧紧,如刀锋一般。

    栾曦没有回应他的注视,面上的表情看不出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小龙女姐姐还沉浸在邂逅的不期而遇带给她的巨大喜悦当中:“老师过来给一位病人会诊,看是不是要转到我们附院去。小师兄,你怎么老是不回家啊。师父师母还有奶奶都很想你的。”

    相貌与栾曦有三四分相似的男人忽然大步地走过来,张夕夕下意识地往后面退了一步。他伸手将栾曦藏在口袋里头的手拖了出来,一看上面的敷贴,立刻重重的一个巴掌将比他还高出小半个头的儿子打的踉跄了几步。男人的声音像从刀鞘里头迸出来的,泛着寒光的锋利:“你给我记住,这是一双外科医生的手,你没有资格伤害它!”

    栾曦紧紧地抿住了嘴巴,没有理会被打破的嘴角,朝男人弯下腰:“对不起,爸爸,我以后不会了。请你放心,我是左撇子,习惯用左手。”

    男人没有再说话,重重地从鼻孔里头发出哼声,看也不看他一眼,大步地朝前面走。小龙女偷偷地将写好的便利贴塞给栾曦,然后赶紧跟着老师走了。栾曦朝着男人的背影大声喊:“爸,你要注意身体!不要总是光顾着工作,陪陪妈妈跟奶奶。对不起,但是请你原谅我。”

    张夕夕担心栾曦会哭出来,但他没有,他甚至连眼眶都没有红,仅仅一晃而过的伤感,而后面色便一如既往的平静。

    张夕夕忽然想起了不知道是在哪里看到过的一段话:有些极端的人在心中磨出了老茧,以此抵抗伤痛打击。可有些人没有,他们依然保有柔软富有人情的内心。当遇到伤害的时候,他们就用长满老茧的手来推开伤害。因为手比心更坚韧,更有防御力,也富有攻击性,与其让内心被动的挨打不如用手主动出击。其实这样的人更可悲,因为你根本触碰不到他的心。

    她忽然觉得有些心疼,于是伸手扯了一下他的袖口,轻声问:“疼不疼?”

    栾曦笑了笑,语焉不详:“我们快点过去吧,不然那医生恐怕又要不在了。”直接略过了她的问题。

    张夕夕表情不忍,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以后别这样了,十指连心,该多疼啊。”

    陪伴着栾教授的县医院领导留了个人下来随时准备帮忙,见他们要往急诊科去,那位内科副主任立刻表示不用这样麻烦。

    “都是自家人,那些繁文缛节就不用理会了。”主任热情地亲自领他们去影像科拍了片子,又笑着打趣了几句,矢口不提栾教授的事。栾曦礼貌地向他道谢,坚持要付相关费用。主任一摊手,用刻意压低却足够让他们所有人听清楚的声音诉苦:“你看,我们又没有开单子,然后这边所有的都没有上账,你要我们收了钱放到哪一块去。”

    栾曦不肯退让:“现在补开检查单就是了,麻烦你了,主任。”

    主任笑了:“小伙子,专科专治,你也晓得的嗳。你看,我是内科医生,不方便开骨科的检查单不是?好了,就是顺手的事情。算是我们医院表达对患者的歉意。中午人手不足,方方面面都有疏忽之处,还要请你们谅解才是。”

    栾曦深知推辞下去双方面上都不好看,只得顺水推舟。他心情沉重,他再一次利用了栾教授之子这个身份,他觉得自己失败极了。

    张夕夕的CT片子显示,她的肩胛骨有轻微的裂隙骨折,算是所有的情况之中最好的了。

    栾教授派学生过来取了张夕夕的片子过去看,然后又派学生过来询问栾曦的诊断意见。小龙女姐姐第三次跑过来的时候,已经有些气喘吁吁,她面色绯红地告诉栾曦,老师说:“同意。问你觉得应当如何处理最好?”

    张夕夕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一声不吭地跑到小龙女身边:“姐姐,你带我们过去吧,你这么往返跑下去,还不得活活累死掉。”

    小龙女犹豫地看了栾曦一眼,后者一点儿动动腿的意思也没有。张夕夕急了,从知道自己骨裂起,她就极度配合地开始觉得肩膀疼,她又伸手去拽栾曦:“走走走,快点儿,再慢,饭店全都不做中午生意了。”

    拉不动,站似一棵松。

    张夕夕心一横,使出杀手锏,手搭在肩膀上喊疼。栾曦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声音跟冰渣子似的:“小姐,你伤的是右肩,捂得是左肩。”

    阿南立刻毫不厚道地笑了起来,张夕夕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吓得直捂嘴巴。祖祖很郁闷,明明他看上去要比张夕夕高大凶恶很多,为什么阿南这家伙宁肯怕她,都不怕自己?

    张夕夕傻笑,灰溜溜地跟在金童玉女的后头往栾教授暂时驻扎的办公室里头走。林霏开蹑手蹑脚地凑到张夕夕耳边:“喂,有没有觉得很像《浪漫满屋》里头的感觉。”

    张夕夕诚恳地皱起了眉头,以示她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以后才开的口:“老实说,我承认Rain非常可爱,但平心而论,他的脸,距离帅的标准相去甚远。很明显,栾曦要比他帅很多。”

    林霏开很想揍她,用某位新近走红的相亲美女的名言来说,就是,我想拿鞭子抽你。介于小张姑娘遍体鳞伤的现状,她伸出手,狠狠地在她的五短小猪爪上拧了一下,张夕夕立刻清醒地察觉到自己身上到底哪处疼得最厉害了,就是她的手。

    年过半百的栾教授依稀还是能够看得出当年的风华正茂,他提醒保持的很好,没有一般的中年男人惯有的将军肚。栾教授对张夕夕点点头,然后看自己的儿子:“你认为?”

    张夕夕出离愤怒了,名医就了不起啦,居然都不询问一下她的病史。表以为病人是弱势群体就一定什么都不懂!好歹她也帮苏芩写过不晓得多少份大病历,基本的流程还是清楚的。其实张姑娘真是白愤怒了,她的病史早就由小龙女详尽地向老师汇报过了。

    “裂缝非常小,我个人认为没有必要进行固定,只需静养,避免肩胛骨部位再度受到外伤就好了。”栾曦站在父亲面前,像一个低年资的下级医生面对上级医生一样,不卑不亢地阐述着自己的观点,“她并不觉得疼痛,所以没有必要进行镇痛。”

    张夕夕急了,立刻强调:“谁说我不痛的,我现在就痛死了。”

    栾曦的表情很无奈:“小姐,都告诉过你你伤的是右肩了,你能不能捂对位置呢。”

    整个办公室里头的人都笑了起来,张夕夕郁闷地狠狠瞪栾曦,栾曦看都没看她一眼,专心致志地将她的片子塞回白色的塑料袋里头去。她更火了,伸手拍了一下栾曦,极度幼稚地举着自己的手表示:“现在我手疼了。”

    “行了,你别闹了,我的大小姐!”栾曦极度无奈地扫了她一眼,转头看父亲的时候,表情又变得恭谨起来,“爸爸,你今天回家吗?要是回去的话,能不能麻烦你带她回去。我现在有事,真的走不开,我晚上再回家接她好吗?”

    栾教授看了眼又瘦又小跟个中学生似的女孩子,点了点头:“我吃过午饭就回去。”

    张夕夕立刻抗议:“喂,你们有没有搞错,凭什么就这样决定了。”她眼泪汪汪地寻找同盟军,“霏儿姐,我不能尸位素餐,我要在其位谋其政,给你们帮忙。”

    林霏开摸了摸她的头发,笑容异常亲切:“多多,你觉得你还是跟教授回家的比较好,对你好,对我们大家都好。”

    祖祖说了句实在话:“小姐,你确信你的本意是帮忙而不是捣蛋。”

    张夕夕悲催了,她愤怒地一指阿南:“阿南,我宣布了,从现在开始我不仅是你的粉丝,还是你忠心不二的仰慕者。”

    结果阿南因为过于激动,走路撞到了椅子,直接从椅子这边翻到了那一边,幸亏祖祖眼捷手快,伸手拉了他一把,否则今天就是悲催中的悲催了。阿南没有来得及跟张夕夕解释,他绝对不是嫌弃她的意思,悲愤交加的小张姑娘就暴走了。回来的时候拿了一罐冰镇可乐给栾曦:“敷一下你的脸吧,idol最应该惜乎的除了手以外,还有自己的脸。”

    栾曦愣了一下,道谢,然后拿过可乐在自己痛的麻木的脸上滚动着消肿。栾教授皱了皱眉头,像是对什么不满,然而他终究还是充当了一个慈祥的长辈:“时候不早了,反正你们也是要吃饭的,一起吃个午饭,不赶这点儿时间吧。”

    林霏开见状立刻顺杆儿上:“既然这样,恭敬不如从命,真是谢谢章爸爸了,正愁不知道该去哪儿吃饭呢。”然后死命地朝张夕夕使眼色,后者撅着嘴巴乖乖地跟在了她旁边。栾曦看众人都盯着自己,心中微微地喟叹,终于点了点头:“好的,爸爸,你胃不好,可不许吃辣。”

    县医院的领导笑了:“这个不用说,栾院长可是国宝,保护他的身体健康是我们所有人义不容辞的责任。”

    中午饭就在医院食堂里头吃的,不过是专门招待贵宾跟领导的小食堂。张夕夕一面吃着玉米炖排骨,一面疑惑,原来食堂的大师傅们也是有能够大显身手的时候的。关键是领导们要给他们足够的发挥的空间。

    因为饭桌上开车的要开车,有手术的吃完饭还得上手术台,所以并没有人叫酒,更不存在人劝酒。阿南觉得这是自己跟陌生人在一起吃的最为开心的一顿饭,因为不会被死命地灌酒,不管他到底是能喝还是不能喝。他心情一好,就自觉有义务活跃餐桌上的气氛,于是在吃完了一只冰糖猪蹄后,他擦干净手,很欢快地开了口:“栾伯伯,栾曦说你喜欢听河北梆子。我爷爷也喜欢听,我还会唱呢。我给您唱一段《林冲夜奔》吧。”而后不等众人表态,阿南就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张夕夕额上跳青筋,拼命地遏制住自己想往他碗里投硬币的冲动,这孩子也太悲催了,竟然还唱的煞有介事。一段下来了,桌上的几个中老年男人居然拍手叫好。张夕夕不懂戏曲文化,说不上好坏,只觉得那声音悲怆压着一股隐忍的愤懑。

    “好!再来一段。”有人意犹未尽,撺掇着阿南再接再厉,“会唱《空城计》不?唱一段吧。”

    阿南毫不扭捏,跟着就唱了起来。祖祖太阳穴鼓了又鼓,很想把这倒霉催的孩子从椅子上抱下来,然后用捆猪绳绑上几道,嘴巴里头塞严实了,往车后座里头一搁,赶紧开车走人,实在是丢不起这个人啊。

    阿南兴致勃勃当点唱机,开始第三段的时候,林霏开终于忍无可忍:“阿南,悠着点儿,一会儿你得登台,别把嗓子唱疲了。”

    “哟,你们还有演出啊。今儿晚上的文化节开幕晚会?”有须发皆白了一半的老医生喜出望外,“那些当官的终于开窍了,晓得弄一点咱们吉县人民真正喜欢的东西了。整天弄一帮子大姑娘小伙子在上面露胳膊露腿扭臀的像个什么样子,唱歌跟讲话一样。一点儿没有这梆子来的有劲道。小伙子,还是你们好,有志气,晓得传承咱们中华民族的传统艺术。这好东西,就得有人传下去才成事,栾教授,你说,是不?”

    被殷切盯着的栾院长没有回应他的问题,只客套的笑了笑,伸筷子夹了清炒青菜苔给栾曦:“你吃吃这个,时令菜,再过两天,估计就没有这样嫩的菜苔了。”

    栾曦默默地将菜苔塞进嘴巴里,认真地慢慢地咀嚼,然后扒干净一碗米饭。放下筷子,他抬起头:“爸爸,我们还有事,得先走一步了。各住叔叔伯伯,失礼了,还请见谅。”言罢,他站起身,对桌上的长辈们鞠了个躬。祖祖拉了拉阿南,林霏开拽了张夕夕,也跟在后面鞠躬道谢。然后林霏开松开手,对男孩们使了个眼色,就往外头走。

    张夕夕死命拽住林霏开的袖子,眼泪汪汪地意图逆转被遗弃的厄运:“霏儿姐,我不要,我怕。”

    “你有什么好怕的?”林霏开柳眉倒竖,“我老实告诉你,你给我乖乖地呆着,要敢再闯祸,我干脆打断你的腿算了。”

    “我真的害怕啊,我不习惯跟陌生人在一起。我又不认识他们。我不要,我就是不要。”张夕夕扭的跟个麻花似的,表现的毫无革命同志的精神可言,坚决不听从组织上的安排。

    栾曦伸手硬是将张夕夕从林霏开身上扒了下来,好声好气地哄劝:“别怕,我爸就是严肃了点,人很好的。你要有什么事不方便跟他讲,就找安洁,就是你叫姐姐的那个。别怕,晚上我们结束了就过去接你。”

    张夕夕还是一脸泫然欲泣的模样,一眨不眨盯着他的眼神就像淋了雨的小狗似的,虽然只有一瞬,但也让他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她的脸上有白色的绒毛,极细极细的那种,有点儿类似水蜜桃上的绒毛,不过要更柔软更稀疏一些。她扬着脸,春天的阳光如流水一般倾泻而下,平常看不出来的绒毛在侧面照来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软和的金色的光。

    周围的世界,仿佛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林霏开觉得讶异极了,角度问题,绝对的角度问题,为什么从这个角度上看上去,她家多多会有一种震撼人心的意境。她连忙掏出手机,准备记录这一瞬间的光彩夺目,结果手机像素太低,拍摄水平有待提高,看到样片时,她只能怀疑刚才是看走了眼。

    张夕夕瘪着嘴,眼眶儿红红,手指抠着林霏开的袖子:“那霏儿姐,你们到时候一定要来接我啊。”

    林霏开额上黑线,打手,再打手,终于将自己的衣服袖子从张姓超龄问题儿童的小爪子之下解救了下来:“你乖乖的,不准乱跑。”

    张夕夕坐在车椅上,眼巴巴地看着他们的面孔渐渐模糊,身形越来越小,从小猫小狗变成了小蚂蚁,然后超出了她的视线范围。她终于死了心,沮丧地把头摆正了。小龙女看她小嘴瘪瘪,一副快要哭的表情,忍俊不禁:“小姑娘,你几岁了啊。”

    张夕夕一脸“你是大灰狼”的表情,很严肃地强调:“女不问芳龄,我不告诉你。”

    车上的司机笑了出来,夸奖道:“对,很好,小姑娘在外面就是要提高警惕性。”

    栾教授不出声,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睛,不知道是在思考问题还是在打盹。张夕夕很识相地保持了安静,拿出手机来跟苏芩汇报自己的行踪。而后不时地拿出手机看了眼,检查苏芩有没有回复自己信息。过了十来分钟,手机屏幕亮了,有新短信。张夕夕点开来看,是建设银行提醒她卡上多出了五千块钱。

    她笑了笑,随手删除了短信,倒是比她想象中的值钱。难道是通货膨胀,人民币变相贬值的缘故?

    那么,积攒的钱加起来应该够了吧,她微微地笑,心中充满了柔软的欢喜。她终于,终于,能够凭借自己的力量真正地做点儿事了。

     正文 第八章  人无所求即无所谓

    新专辑第二主打曲的MV跑到最北边去取雪景,冰天雪地,零下十多度,按照导演的要求,我就穿着薄薄的雪纺裙跑来跑去,还倒在雪地上,像是瘐毙的街头客一样。心里头极度的不以为然,可当我抬起头,看到雪纷纷扬扬地往下落,我的脑子一下子就空了,清清朗朗地空掉了。

    铅灰色的天空,干干净净,没有阳光,却觉得一点一点的闪闪发亮。因为极致的寒冷,所以更加清冽干净。我所看到的天幕的边缘是松树林的一角,挂着厚厚的冻雪,像是肩上扛着重重的负担的脊背,沉沉下垂,不时的坠下一两片巴掌大的雪块,落到雪地上,发出温暖又厚实的微响。小松树林旁边就是露天的篮球场,那灰色的水泥地,那灰色的屋顶,那脱落了油漆的金属栏架,在雪的覆盖下显得那么洁白又宁静。没有人说话,听,落雪的声音。

    我忽然间想起了《红楼梦》上的一句话,白茫茫的一场雪,落得真干净。

    原来,万事皆是虚空。

    ——摘自《我的日记》。

    颠簸的汽车是个非常适合睡眠的地方。张夕夕睡着了,睡眠是个好东西,它可以缓解疼痛,让你心情放松,更重要的是它可以让你处于一种合理的无知状态,让你免于面对很多尴尬。所以说,人生一大幸事是从此长眠不复醒。可惜那是李太白的美梦,也是张夕夕的幻想而已,总要睁开眼睛面对现实。

    张夕夕不习惯面对这么多人,呃,确切点儿讲,她不习惯这么多人的眼睛全部落在自己身上。

    栾曦的母亲是美学教授,张夕夕被送到家里的时候,教授刚上完课从学校回来。一见电梯门开了,丈夫领着学生跟一个陌生的小姑娘出来。小龙女仿佛跟栾教授一家都极为熟悉,她微笑着跟师母打招呼,帮师母拿东西。

    栾家是典型的楼中楼,上下两层,装修的非常典雅大气。到底是货真价实的高级知识分子,品味自然彰显在方方面面。地板是橡木的,墙壁是淡淡的橙黄色,从门口一抬头,便可以看到上面挂着一幅风景优美的水粉画。张夕夕没有足够的鉴赏能力,不知道这是不是一幅名家的真迹。然而画很好,一眼看过去,便有一种能够让人心情舒缓愉悦的力量。潜意识的影响力果然无所不在。

    “这位,是曦曦的朋友,肩膀受了点儿伤,要在家里休息。”丈夫言简意赅地向她解释了女孩子的身份,然后吩咐她,“帮她找双鞋子换下来吧。”

    张夕夕连忙朝气质优雅的美妇人鞠了个躬,露出一整排雪白的牙齿傻笑:“阿姨好。”

    栾曦的母亲从仲怔疑惑中反应过来,对她笑了笑,拿了双崭新的拖鞋给她换上,轻声细语地询问:“肩膀疼得厉害吗?累不累?饿不饿?要不要喝点儿什么?”

    张夕夕脸皮奇厚,腆着脸问:“阿姨,有没有三鹿的牛奶啊,我想喝牛奶了。”她有将牛奶当水喝的习惯,一天下来能喝两升牛奶。最诡异的是,就这样极端的高热量饮食习惯,也没能让张夕夕小姑娘浑身上下多出二两肉来,也没能让她神奇地二度发育起来。不过牛奶自有它的神奇之处,张夕夕进大学以后还神奇地长了四公分,而且皮肤似乎比以前更加白皙了。

    面容温婉中年女子笑了一下:“有牛奶,但不是三鹿的,行吗?”

    小张姑娘不知道礼貌为何物,非常诚恳地点头:“没关系,我不挑牌子的。”

    张夕夕喝完了一盒子牛奶,吃了两只巧克力派,双腿盘坐在沙发垫子上看了三集《樱桃小丸子》,意想了无数回小丸子姑娘跟花轮同学纯洁的同学情谊,然后栾曦的母亲过来招呼张夕夕吃饭了。小龙女一身素雅的家居服装扮,用酱牛肉色的木质托盘端着一碟子青椒牛柳腰里还系着绣有淡月梅花图案的围裙,不愧是仙子级别的姑娘,瞧人家,人间烟火气都来得比别人不染半点儿纤尘的秀雅,活脱脱的妙玉啊。张夕夕笑嘻嘻地奔过去,洗干净手,很乖巧的模样问栾妈妈要不要帮忙拿餐具。

    “不用忙了。多多——”小龙女亲热地将她推到餐桌旁边,强行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笑容亲切和蔼,“你是客人,好好坐着吧。”

    张夕夕微笑,很乐意主人安排给她的角色。楼梯口响起了脚步声,有满头银发的老人缓缓地朝楼下走。张夕夕听到声音抬起了头,正迎上老人带着挑剔以及探寻的好奇的目光。她转过头问栾妈妈:“这位小姐是谁?”

    “妈——你下来了。”栾妈妈立刻放下手里东西,过去搀扶老人,“今天头还晕的慌吗?这位是张小姐,曦曦的朋友。”

    “奶奶你好,我叫张夕夕,大家都叫我多多。”张夕夕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朝章奶奶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

    “长辈没有问你话的时候,你应当保持安静。”老人对她满脸笑容的回应是皱起了眉头,指责道,“这是最基本的礼仪问题。”

    张夕夕笑容不减,连连朝她点头:“对不起,奶奶,以后我不会了。”

    以后个什么,要不是虎落平阳凤凰无毛,她脑子进水了也不会跑到一个陌生人家里头去啊。她竭力保持住自在的表情,时时刻刻不忘脸上堆满微笑,假装宾至如归。可惜假的终究是假的,装得再若无其事,这里也始终不是自己的家。

    她突然间很想苏芩,她突然间很想林霏开,她突然间很想她的这些姐姐们,因为在她们面前,她可以毫无形象毫无风度可言。只是上帝在为我们每个人制造了一张脸的时候,生活为我们覆盖了另一层面具,面具无所不在。生活就是一出戏,能不能活下去完全靠演技。

    栾教授从书房里面出来,洗干净手,跟母亲打完招呼以后落座,宣布开始用餐。一顿饭吃的异常郁闷,可怜的张夕夕姑娘被目光犀利的栾老太太评头论足,从头发丝挑剔到脚底板,就连张夕夕手上带着的相思子手链也被她批评了一番,理由是看上去就是廉价货。

    张夕夕火了,她恶毒地想,你爷爷的爷爷,我弄一颗喂到你肚子里头,天下最著名的植物毒药,看你还嫌弃不嫌弃它廉价。她在老太太跟刀子一般的眼神注视下,愣是旁若无人地吃干净了栾妈妈特别为她炖了整整三个小时的小乌骨鸡,连汤都没有剩下一滴。里头除了某些中药不便吃,她把能吃的辅料也全都挑出来吃的一干二净。最后擦干净嘴巴,她朝栾老太太露出标准的二度微笑,声音甜蜜而温婉:“奶奶,古代有教养的大家闺秀是要行不露足,举不露手,笑不露齿的。好像她们这样走在大街上会被人当有毛病。哦,错了,她们应当把脚裹成三寸金莲,两头尖尖,不能走路的,而是捂在家里长蘑菇。你不用对我挑三拣四,也不要用选孙媳妇儿的标准要求我。我跟栾曦,认识还不到一个月,没有深交,纯粹是同事关系。我们真的,不是很熟。非常感谢叔叔阿姨姐姐奶奶的热情招待,我吃饱了,鸡汤非常好喝,万分感谢。还请大家接着慢慢吃。”

    张夕夕双手合十拜了拜。人生在世不称意十之八九,要是处处都得含恨受气的话,最终有一天会气郁肝结,一口血含在嘴巴里,憋不住,吐血而亡。栾老太太凭什么给她脸色看啊?因为她年纪大是长辈,年纪大也不能倚老卖老。因为她钱包鼓地位高,有钱有权关她甚事?她又不指望从老太太身上发财,更不指望老太太能够金手指一点,给她一条康庄大道锦绣前程。因为她是栾曦的奶奶?阿弥陀佛,拜托,她不是人贩子,没有拐卖别人孙子的嗜好。

    “你这孩子说的都叫什么话?奶奶当了一辈子的教导主任,见过无数的孩子,还没有像你这样桀骜不驯的。”栾老太太发火了,乌木筷子重重地往碗上一撂,“奶奶教育你是为了你好。你不知好歹,竟然还冷嘲热讽,指桑骂槐起来了。一个姑娘家,没规没矩的,莫名其妙地跑到人家家里头来吃吃喝喝的,长辈教育两句,还不高兴了。”

    张夕夕拼命地掐自己的手掌心,在所有人不注意的地方,月牙形的白色的印子布满了她的掌心。她告诫自己,不要失态,不要生气。这毕竟是在人家家里,不能放肆。

    “妈——”栾教授看了眼小姑娘气得颤抖的手跟腿脚,连忙打圆场,“你误会了。是曦曦撞伤了人家的肩膀,他现在有事,就让我帮忙将这姑娘带回来照顾一下。等他忙完了,就过来接她。”

    “我家乖孙子就是人太善良。路上看到受伤的小猫小狗都忍不住会带回家照料。上小学时,每天都要点儿吃的喂路上碰到的流浪狗。人家说这孩子奇怪,不亲近人却亲近小动物。我倒说这样好。动物啊,要比人敏锐,一个人是否心存善念,真心待它,它比人的感觉要准得多。而且动物不会以怨报德,不会故意利用别人的善心。我就是怕啊,他这样善良,会被别有所图的人利用,故意让他心生愧疚,好方便趁虚而入。”栾老太太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朝张夕夕微笑,“小姑娘,你说,是吗?”

    张夕夕怒极反笑:“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我跟他不熟,不方便肆意胡乱评价。总而言之一句话,跟我不是同路人,这一点,我知道的很清楚。奶奶,你没有看出来吗?”

    “现在的孩子怎么这样?一个个的,奇奇怪怪的。当然,像你这个年龄段的还有不少好的小姑娘。像我上次坐火车,碰到的小姑娘就特别礼貌特别懂事。那火车到站不报站,人小姑娘就站出来跟我一道向火车站据理力争。然后在我们的共同努力下,火车站不得不承认他们的错误,又将我们免费送回了正确的目的地。最后我要向有关方面投诉的时候,人家又劝我说,得饶人处且饶人,表现的就有进有退,很有分寸。到底是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上没上过大学的孩子就是不一样。像安安,还有那个陵城大学的小姑娘,就不会这样没有礼貌,没有教养。”

    张夕夕真的出离愤怒了,她越是生气的时候笑得越是无懈可击:“谢谢奶奶对我所读大学的美誉,我想我们陵城大学的所有师生都会很高兴你的评价的。做人要言而有信,既让我答应过栾曦要呆在这里直到他过来接我,那么还请奶奶原谅我继续在这里惹你不顺眼。”

    人与人之间,有合不合眼缘之说。况且张夕夕并无意讨得栾家长辈喜欢,从而莫名其妙地引来了小龙女安洁的嫉恨。她既无所图,凭什么要她刻意讨好这一家子人。搞得她好像跟个贼似的,仿佛一心想要从这个家里头带点儿什么走一样。真是匪夷所思。

    苏芩说她孩子气,凡事总爱随心所欲,一点儿人情世故也不通。

    张夕夕承认这一点,她觉得人生在世不过短短几十载,与其讨好别人不如取悦自己。谁活着比别人轻松自在啊,干嘛要她低声下气?要是有所图也就算了,可怜天地良心日月可鉴,她真的是嘛想法都没有啊。甲之熊掌乙之砒霜,他们家的曦曦同学,她还真没有任何想法。

    眼看餐桌上的气氛僵硬到不行,栾妈妈站出来安抚双方:“多多,你喜欢吃什么水果啊。一会儿阿姨给你端到曦曦的房间里头。妈,今天的鲫鱼还不错,我特意在菜场上挑的野生鲫鱼,你尝尝看,肉质挺嫩的。”

    安洁赶紧起身带张夕夕去栾曦的房间。卧室朝阳,采光很好,整个室内都是简约的几何体,简洁明快,为了给不算太大的室内腾出足够的空间,用的是电视墙。安洁在门口边向张夕夕介绍:“囔,这就是栾曦的房间。他虽然很少回家,但平常都有人打扫。你在这里坐一会儿吧,看看电视什么的。不过他的东西你最好不要碰,因为他不太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

    张夕夕道谢,而后抬起头来苦笑:“你们也说栾曦有救护小猫小狗的爱心,为什么不能把我当成一条受了伤的小狗呢。”

    “因为你不是小狗。”安洁深深地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笑容,“谁都知道这一点。”

    张夕夕坐在房间的小沙发上,将手放在膝盖上,身子拱起来,额头点着自己的膝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开始局促不安,不停地绞着自己的头发。每到一个陌生的场所,她都会这样紧张不安。深吸气,放轻松,不要害怕,他们不会伤害你,没事的,很快就会好起来的。请放松,放松,一切都会过去。

    张夕夕猛的站起身,跑到窗户边去,大力拉开窗户,晚风迫不及待地从窗户里头灌进来。呼吸着带着露水的清新空气,过分悸动的心脏缓缓地平静了下来。夜晚有风,因为楼层高,所以可以勉强看到星星的模样。一团一团的,像是近视的人看到的灯火,不是星星点点,而是周围都有大团的光晕。

    栾妈妈轻轻地敲了敲房门,得到允许后端了一盘子芒果进来了。她微笑着看站在窗户边的张夕夕:“你在看什么?”

    张夕夕言笑晏晏,跑过来将她推到窗户边,兴致勃勃地指着窗外:“阿姨你看,从这边看,感觉像不像梵高的《星空》啊?天啦,真的太美了。真后悔没有带我心爱的单反相机出来,不然就可以‘咔嚓’一张给栾曦看。嘿,这小子,曾经天天枕着这样美不胜收的星空入睡,是多么幸福啊。”

    美学教授有些哭笑不得,她伸手将张夕夕拉到沙发上坐下,招呼她吃芒果:“多多,你老实告诉阿姨,你跟曦曦,真的只是普通朋友吗?你别害怕,曦曦是他奶奶一手带大的。不管是谁,就是英国公主出现在这里,奶奶都会觉得自己的孙子被人抢走了。难免挑剔,你能够明白吗?我觉得你是个很好的姑娘,非常干净,很真诚。”

    张夕夕连忙喊停,啼笑皆非:“阿姨,谢谢您的谬赞。但是,我真的没有撒谎,我跟栾曦只是普通朋友。”她在心里头加了一句,估计连朋友都算不上。祖祖小爷不是说实话了吗,谁跟你是朋友?!她能够登堂入室,不过是归功于栾曦同学过于良好的家教跟过于泛滥的同情心。她虽然傻虽然好做白日梦,这点儿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噢,这样啊。”栾妈妈笑了笑,“你是曦曦第一个带回家的女孩子,所以,还请你谅解我们的心情。”

    张夕夕假装没有看见美学教授竭力隐忍的如释重负,继续保持白目的笑容,目送她出门离开。栾曦的房间有配套的卫生间,张夕夕走进去,打开水龙头,洗了个冷水脸。然后静静地看着镜子里头嘴唇冻得乌紫的女孩子,看,你是多么的失败,多么的不受重视。身为客人,主人甚至都不问问你饮食的口味偏好,餐桌上的菜,几乎都辣的要命,除了鸡汤,你什么都不敢吃。端上来的芒果漂亮的像橱窗里的招贴画,可惜你没口福,对芒果过敏。

    这样的你,有什么了不起。

    将所有的光环都褪去,你不过是个连普通女孩子都不如的家伙。

    起码一般的女孩子身心都要比你健康。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样很好,不是吗?起码说明,过往的种种,早就与你无关。你终于获得了渴望已久的安宁平和。她缓缓地洗着手,如果要说洁癖,张夕夕也有。对她来说最好的思考方式就是洗手,仔仔细细地洗着手,按照苏芩教给她的六步洗手法,一步一步,缓缓地洗干净手,用了洗手液,然后再一次用清水洗净。旁边没有现成的毛巾,张夕夕用力甩了甩手,而后拿面巾纸慢慢擦干。洗干净的手,有一种近乎于透明的苍白。她将手放在眼睛上方,橙黄的灯光透过,似乎连皮肉之内的骨节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在这样的灯光下,手指的边缘似乎变成了近乎于红色的橙黄,如玉一般的温润。她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脖颈上垂挂的玉饰,羊脂白玉的飞翼天禄。她并不奢望飞黄腾达,只是心有所仪为美,石之美者为玉。所谓宝玉通灵,惟愿这块玉能够保她平平安安,得过且过。

    他送我的这块羊脂白玉的飞翼天禄,是从他外祖父那里得来的,自小就佩戴在身上,之前他外祖父也已经佩戴了几十载。已经很多年的玉雕了,早有灵性了。他便按照他外祖父教他的方法,同样在我印堂上用针刺了一下,取一指甲盖的血来浸润天禄双眼,据说这样就可以让天禄认主,驱散掉前面的主人佩戴过的气息。然后那一年清明前后的那一个月里,他又叫我每天清晨用吸管采集兰花上的露珠涂抹在天禄双眼之上,以此来为天禄开眼。别的事情都好说,独这一件,他绝对不肯代劳,一定要我亲力亲为,说是这样才能够得到宝玉的认可。后来这玉佩就挂在了我脖子上,闲暇无事时便细细地摸,用人脂人油养玉。这玉嘴巴刁着呢,现在倒是憔悴清减了许多,大约是嫌弃我这个新主不若旧人吧。

    脑海中有一行行清丽的小楷显现出来,用的是黑色的签字笔,纤细秀雅。张夕夕下意识地握紧了自己的手,呼吸变得深慢起来,心脏在一下一下的跳动,砰砰砰的,提醒着它的活力。你看,心脏还在跳动,生活总要继续下去不是吗?

    很多人都说,过一天算一天这种说法太不负责任。但张夕夕一直觉得,这是最恳切最真诚的说法。因为一个人永远无法知道下一秒钟会出现什么突发情况,我们永远也承诺不了别人什么,甚至连承诺自己都无法做到。她只能说,她会用自己所有的力气,好好努力生活她所经历的每一天,无论明天的太阳是否会照常升起。

    张夕夕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整理好自己,而后又回到房间里头去。房间里头开了盏床头灯,小小的一圈光,像火柴燃烧时发出的光芒。引得人忍不住想要将手拢上去,真切地感受那种温暖。橙黄色的立柜站在床边,里面密密麻麻地摆满了各种书籍。张夕夕走上前,巡梭了一遍,真不愧是医生出身,男版的苏芩,里头几乎全部是医学类书籍,一本又一本,令人生畏的厚重。张夕夕咂咂嘴吧,自觉不能生命不能承受之重,连连往后退。结果绊倒了,身体直直地躺倒在床上,头恰好陷进了枕头里面。

    这床还挺舒服的。张夕夕诧异,居然是绷子床,嗐,她真是多年不曾睡过绷子床了。真舒服,一点儿也不像现在的床,不是太软就是太硬了,丝毫找不到绷子床那种柔韧的感觉。她干脆脱了鞋子,很没品的躺在了床上,重温那种久违的舒适。眯了一会儿,张夕夕睁开眼,准备起身的时候,忽然眼睛瞭到了书架上比较上的位置上摆着的CD跟几本书。她不由自主地抿起了嘴巴,下意识地伸出手去,胳膊太短,够不着。神差鬼使地,她站在床上,伸手取出了那几张CD跟书。

    书是粗制滥造的娱乐文化衍生物。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大大小小的明星都开始热衷于出书,从真真假假的自传到不知所云的人生感悟乃至不知道从哪儿东拼西凑抄来的所谓独家美容秘方,配上大量搔首弄姿事业线比脸更加清楚的照片,就变成一本本定价不菲的图文集。这几本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无外乎里面的图片更多些,上面的人物P的更加漂亮些,妆画得更加精致些,人前人后更加叫人无法辨别。书分了十多个章节,每一个章节都是一首歌的名字,这些歌的名字在旁边的CD封面上都可以找到。文字内容无外乎围绕着这首歌胡说八道,或轻松俏皮,或伤春感秋,小女孩子的心思,不外乎就是这些。CD有好些张,但仔细甄别下来就会发现,这些不过是几张专辑的不同版本而已。她随手拿起一张来看,哑然失笑,这些音乐商人噢,睁着眼睛说瞎话,这样简陋的垃圾,也好意思标上豪华版卖大价钱。张夕夕摇摇头,将东西整理好,重新放回书架。

    从床上下来的时候,她不小心踉跄了一下,手下意识地在空中捞,结果书架上无处下手,最后只抓到了几张纸一样的东西,人还是无可奈何地摔到了地上。好在地上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她的身体也没有碰到任何硬物,所以只觉得臀疼了一下。她郁闷地揉了揉尾椎骨的位置,叹了口气,将那天女散花般的纷纷扬扬的海报收拾整齐。海报上的女孩子露出两颗俏皮的小虎牙对她笑眯眯的,那种甜蜜的可爱,仿佛所有的幸福都能被预期。她叹了口气,用手指戳了戳海报上长着张小猫脸的女孩子,心里头念叨,你看看哦,流行是个多么奇怪的东西。它从来都不跟永恒有任何关系。七八年前还引领着时尚潮流的造型,现在看起来,简直就像个刚进城的打工妹生怕别人人家不知道她会画虎不成反类犬一样,土得掉渣,俗不可耐。

    张夕夕深吸了一口气,把海报全部收拾好,然后将所有的东西恢复到本来位置。

    小区闹中取静,有极好的绿化,居民楼包裹于花红柳绿和高大的乔木之中,仿佛森林中的蔷薇城堡。房间里很安谧,甚至可以清楚地听见钟表的滴答声。她循着声音,看到了放在床头柜上的加菲猫造型的闹钟,随着表针的走动,加菲猫的大尾巴一摇一摇。她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地摸着木质的钟身。原木雕刻出来的,只上了一层清漆,在台灯的照耀下,泛着微微的光芒。

    有点儿类似于洗干净的人头颅骨发出的幽光。

    她下意识地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里面只放了一本相册,满满的一大册的相片,记录了一个男孩从婴孩到成人的成长历程,中间夹杂着几张全家福。她随意地翻动着,一张又一张的旧照片,记载了时与光。她的手停留在一张照片上,照片并不大,六七寸的样子,在空荡荡的相片夹里头显得有些突兀。相片里头是个六七岁的小孩子,雌雄莫辨的年纪,粉嘟嘟水灵灵的,皮肤嫩的叫人忍不住上去掐一把,煞是可爱。长长的头发带着大波浪,前面是软软的斜刘海,然后前面头发扎成一个小马尾,后面柔软的头发全都顺着肩膀自然的披散下来,黑溜溜的乌发长及臂肘,穿着白色的长袍,背后扎着洁白的羽毛翅膀,大约是经年的缘故,原本白皙的长袍跟羽毛看上去有些泛黄了。小孩子头上顶着金色的光圈,俨然上帝派下来的小天使的模样。

    门板上有轻轻的敲门声,张夕夕立刻缩回了手,将相册巧妙地隐进了视线的死角,转头微笑。栾妈妈手里拿着一叠衣服,笑容慈祥而温柔:“多多,要不要先洗个澡?”

    “安洁拿了自己的一套睡衣,新的,没穿过的,就是有点儿偏大。你先将就着穿一下吧。”栾妈妈将睡衣递给她,微笑着征询她的意见,“我收拾了一间客房,不过很久没有住人了,大概里头不怎么舒服,你要不要跟安洁将就一个晚上?房间有沙发床。”

    张夕夕摇摇头:“不要了,我不习惯跟陌生人住一起。他们演出已经结束了,应该不久就能赶过来。”

    “你说什么?!”美学教授大惊失色,“曦曦今天晚上就要走吗?难道都不住一晚?”

    张夕夕无奈地叹了口气:“那是他的事!不要将他跟我捆绑在一起套餐了好不好?都打扰这么久了,我当然得早点告辞了。”

    “别,又不是没有地方住,何必这样麻烦。都住在家里吧。”美妇人连忙强调,“都这么晚了,来回折腾有什么意思呢。多多,等他们过来了,你说说,叫大家都先休息再说吧。”

    张夕夕觉得有些尴尬:“那个,阿姨,我先洗澡去吧。”

    她逃进了浴室,深深地吸了口气,而后下意识地开始在卫生间里四处搜索,查找是否有针孔摄像头。这是一种后天形成的条件反射,虽然时隔多年,她依然没有办法改掉这种下意识的习惯。卫生间不大,洗手台上只有寥寥几件清洁用品:吉利的剃须刀,阿迪达斯的洗面奶,还有她叫不上牌子名字的刮胡水……空气清新剂散发着淡淡的柑橘香,仿佛香水一般,清冽又带着隐晦的甜蜜气息。张夕夕仔细地查看了每一个角落,确信没有摄像头以后,才慢慢地脱掉了自己的衣服,然后站在花洒之下,将水温调到微微发烫的程度,开始痛痛快快地洗澡。其实她一早就想洗澡了。从那辆要命的车子上下来,她就恨不得立刻将自己从头到尾都泡到浴缸里头狠狠地洗干净。

    热水浇在身上,微微的刺痛,这种有点儿痒痒的感觉非常舒服,仿佛轻微的电流击穿了全身,带着近乎于麻痹的快感。她坐在了浴缸里头,大口喘着气,让如注的热水不住地浇击身上,所谓的痛着并快乐着。仿佛魔鬼的吻,令人沉迷,令人陶醉,令人无法呼吸,在缺氧般的窒息状态下体会着不可言喻的快乐。水流缠绵,摩挲着莹润光滑的肌肤,身体在轻轻地战栗,如同花瓣一般缓缓地绽放,哗哗的水声是恋人耳鬓厮磨的蜜语甜言,诉说着永恒的爱恋。

    她猛的站起身,迫不及待地从浴缸之中逃离。跳下来的时候,一只脚踩到了拖鞋上,脚底一滑,到底不是昂贵的进口防滑地板砖,她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头砸到了浴缸。

    砸得太厉害了,张夕夕起码有五秒钟的时间眼前都是一片漆黑。张夕夕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然后脑子就一阵发木。其实她对于疼痛并不敏感,疼的次数太多了,巴掌落在脸上,头撞在柜子上,长满倒刺的皮鞭在身上纵横捭阖,头被揿在浴缸里,肺泡都要裂开的痛苦;到了最后,很多时候都只觉得木木的。人体是最神奇的,它总是斟酌利弊,选择最好的方式来保护我们自己。张夕夕知道自己摔坏了,这种感觉非常糟糕,甚至还不如直接昏过去,脑子明明是清醒的,却没有办法指挥自己的身体去做任何事。她不知道自己砸到浴缸上时,发出的声音是否足够大,足以引起这家人的注意。浴缸里的水不住地往外面漫溢,因为热水的缘故,张夕夕甚至无法从自己体温的变化来判断时间的流失。她想她应该扯开喉咙喊救命,可是嗓子很干,发不出任何声音来。她不住地落泪,想要积聚起一点儿力气,不要多,只要足够她站起来,只要足够让她穿上自己的衣服,保持最后的尊严。

    为什么即使是这样也不可以?

    浴室门板上终于响起了试探性的叩击声,栾曦在外面小小声地询问:“多多,你洗好澡了没有?别泡太久,头会晕的。”

    张夕夕死命地掐自己的手,希望这样可以让她恢复说话的能力。但是不行,真的不行。就是没有办法,就是发不出声音。嗓子像是坏掉了一样。然而她很清楚,坏掉的不是嗓子,如果坏掉的单纯只是嗓子,那么她宁愿一辈子都开不了口。

    小美人鱼用自己的声音换取了双脚行走在刀尖上的痛苦,爱情是古老的传奇,无论主动还是被动。

    “多多——”敲门的声音大了一些,栾曦的语气也急骤了许多,“你听到了没有。喂——我真的要进来了。”

    又过了大约三五分钟,栾曦担心她出事,按捺不住推开了门,门一开,他就吓了一跳。他看到了赤身裸体的小美人鱼,跌坐在地上,白的发亮身体几乎平躺在地上,纤细的双腿呈现出一种扭曲的姿态,湿淋淋的头发遮住了小半个上身,那双灵秀的眼睛此刻正在不住地默默地流泪,诉说着无言的痛苦。栾曦立刻闭上眼睛,估计好距离,摸索到晾大浴巾的位置,将张夕夕裹在大浴巾里头,一伸手抱在怀里,送到床上躺了下来。他摊开了被子,遮盖好身体赤裸的女孩子,才偷偷地松了口气。

    春天的夜晚太过于闷热,栾曦猛的拉开了窗户,保持室内空气的流通。他紧张地拍了拍女孩子的脸,焦急地询问:“多多,你怎么了?是疼得厉害还是?”

    张夕夕依然默默地流泪,她不知道该怎样回应他的问题,她的手脚动不了了,她的嗓子发不出声音来。她被剥夺了全部的表达能力,她终于又再一次变成了一个没有任何用处的废物。她挣扎了那么久,她放弃了一切,她舍弃了尊严,她放逐了自己的人生,得到的却依然是这样的结局。人生是一个讽刺至极的玩笑,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个巨大的笑话而已。

    栾曦用手感觉了一下她面部的肌肉,察觉到了她身体的僵硬。他想了想,伸手一把将她紧紧地揽到怀里,不停地用下巴磨蹭她湿淋淋的头发,催眠一般地安慰:“多多,放松,放松,放松下来,没事的,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手不住地摩挲着她僵硬的双腿跟胳膊,企图让她处于紧张状态的身体放松下来。他空手去,从手机里头调了一曲舒缓的音乐,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嘴里不住地念叨着什么,女孩子绝望的眼神渐渐涣散开来,原本僵硬的身体也慢慢变得柔软,她终于在他的怀抱中缓缓地进入了睡眠之中。栾曦长长地叹了口气,将她平放在床上,掖好被角,然后走到房间外面的阳台上透了透气。老实说,作为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男人,怀抱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姑娘这么长时间,身体没有任何反应的话就真的不正常了。栾曦吹了一刻冷风,平复下自己的悸动。因为担心张夕夕的身体状况,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头。

    栾曦是外科出身,所谓隔行如隔山,他对精神病学心理学等等也不过泛泛的常识性了解而已。当时,他只是出于本能,觉得这个女孩子非常奇怪,应当不是身体本身的缘故。他看了看时间,已经深夜十二点半,这样的时间段,实在不方便去打扰别人,只好暂时放弃了请教当年教授他们心理学的教授的念头。

    熟睡中的女孩子双颊泛起了如桃花瓣一般的嫣红,粉嫩的色泽,从皮肤里头渗出来,如同很小的时候在母亲的外婆(他唤作太太)的梳妆匣里头看到的胭脂。柔软的灯光在她的脸上打了一层浓密且自然上卷的睫毛在轻轻的颤动,仿佛阳光下蝴蝶展翅欲飞。如果扒开了眼皮看,可以看到她的眼珠子在急剧地转动。栾曦知道她在做梦,只是他不知道这个女孩子究竟在做一个怎样的梦,她的梦境里头究竟有什么,是快乐的,还是悲伤的,抑或者,没有具体的人和事,只有支离破碎的画面?

    她整个人陷在被窝里头,小小的一团,仿佛孤苦伶仃的小猫,分外的让人心疼。栾曦跪坐在她旁边,轻轻地摸着她的脸颊。那种莫名其妙的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他想,我肯定是在哪里见过她,在今年的三月十三日晚上之前,在我们第一次见面之前。可究竟是在何时何地呢?他不知道,他完全没有半点儿头绪。

    害怕惊醒睡梦中的女孩,栾曦跪坐在床头,微微皱着眉头看她熟睡的面孔。头发还是湿淋淋的,因为沾了水,所以看上去更加黑亮,紧紧地贴合在她的脸上,发梢的部分缀到了嘴唇边缘,浓黑润泽的头发与因为呼吸而微微翕动的唇相互映衬,黑的更黑,红的更红;仿佛从海中跃出的小美人鱼,又仿佛等待着王子亲吻的睡美人。栾曦猛的站起身来,去卫生间取了两条干净的毛巾,先将她头上的湿发包好吸了吸水,而后又换了另一条毛巾裹好头发,调整好她头的位置,让她接着静静地安睡。女孩子翻了个身,一条胳膊从被窝里头滑落出来。

    栾曦忍不住笑了,到底是小孩子呢,睡觉都睡不安稳。他伸手捉了她的胳膊,准备塞回被窝里头去,洁白如皓月的胳膊,肤若凝脂,分外的纤细,出奇的白皙,宛若不染半点儿纤尘的清莲。他神差鬼使了一般,忍不住伸手摩挲着少女光洁纤秀的胳膊,手指游走到手腕的位置,他停了下来,因为掌下的疤痕,清晰的一圈,已经变成灰白色的疤痕。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开了房间里头的空调,将温度调整到27℃,等到房间里的温度计显示到25℃的时候,他掀开了盖在女孩身上的被子。

    纤细而美好的身躯,耀眼的白皙,除了下腹部那一处还没有来得及完全消除的淤青。她的身形很瘦削,并不颀长,然而身体各部分比例很好;曲线温润,弧度优雅,仿佛一件上好的玉雕。脖子上挂着一件羊脂白玉的飞翼天禄,玉质优良,雕工极佳,栾曦的外祖父平生好玉,幼时的耳濡目染,足以让他分辨出这是是顶级的玉器。不过他没有时间去品鉴这块玉饰,他的目光转到了女孩子的腹部,那里,有一道长长的疤痕。虽然经历了时光的磨砺,他依然可以想象出当时是怎样的惊心动魄。张夕夕曾经语焉不详地告诉他,这是一次小车祸之后留下的纪念,但是倘若真的是车祸,伤口没有理由如此齐整。这个样子,倒有点儿像开腹手术后留下的切口。其实伤痕已经很淡了,应该是做过激光祛疤之后的结果,淡淡的一线,如同玫瑰花燃烧之后残留的灰烬,没有怵目惊心的狰狞,剩下的只是一种淡淡的仿佛纪念一般的见证。

    也许是本能,还没有清醒过来的女孩拱起了身体。栾曦又将空调的温度调高了一度,转过头来的时候,女孩子已经背朝向她,变成了胎儿蜷缩在母亲子宫里头的姿势。翻身的过程中,毛巾包裹的头发已经散开,半长不短的头发缀落在脖颈间和后背上,黑发掩映下的肩胛骨高高耸起,尖利的仿佛要刺破皮肤。他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地摸右肩胛骨处那一处微红的皮肤,无声地喟叹。女孩身体的其他部分并没有明显的伤痕,他想也许是他推测错了,她并没有遭受过惨不忍睹的虐待,肚子上的那一道刀疤也只是手术后的痕迹而已。栾曦有些混乱,眼看女孩子的睫毛微微地扇动,他估计她快要醒过来了,连忙将被子重新盖好在她身上,关了空调,而后悄悄地走到阳台里。

    女孩子起身抓了抓自己半干的头发,嘴里嘟囔了几句,仿佛是在抱怨头疼还是哪里不舒服,而后就这样光着身子走到了卫生间里。栾曦觉得自己的喉咙发紧,仿佛昨晚夜宵吃的那十斤小龙虾全部在他身体里头爬来爬去,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痒。女孩子从洗手间里头出来的时候,身上罩了长袖的丝质睡衣,绝对保守的款式,只是因为衣服对她来说太大,举手投足俯腰低身之间,只能叫人充分领略何为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魅力。

    栾曦全身冒汗,春天的夜晚过于安静,夜风不知道何时已经悄然停息。其实外面的温度已经下到了只有四五度的样子,在室内因为空调温度太高而脱了外套,只穿一件白金色休闲衬衫的栾曦现在依然觉得太热。幸亏穿了比不穿更加诱人的懵懂少女再度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床上,而后仿佛是嫌灯光刺眼,她顺手灭了床头灯。黯淡的星光下,可怜的小伙子栾曦才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

    阳台上也摆了个书架,当关上透气窗时,这里就是一个冬暖夏凉的小天地。少年时代的栾曦,最喜爱的便是蜷缩在书架下面的空当里看书听CD。他在那里放了一块厚厚的水牛皮的垫子,缩在自己的秘密花园里,倾听那宛如天使般明澈温柔的声音。爱丽丝的歌多半曲调异常温婉,但是在那一泓清泉的柔和清新之下,却又隐藏着淡淡的寂寞与凄凉。如同她的眼睛,清亮纯净,瞳孔的深处闪烁着的是忧愁。

    阳台里打扫的很干净,所有的东西都保持着他从家中离开时的原貌,手指抚上,皮肤的纹路间没有嵌入半点儿灰尘。他看了眼那只软软的水牛皮垫子,再一次蜷缩进他的小天地,却讶然地发现,时间悄无声息地改变了他的身体,他最珍爱的秘密花园,对于现在的他而言,已经太小太狭窄。

    手机在响,只一声,栾曦就立刻接了。林霏开在电话那头略有些焦急地询问:“你们到哪儿了啊?还有多久才能到车站来?”

    栾曦开了一眼房间里头安睡的少女,轻声回答:“多多睡得很香,我看她最近吃不好睡不好的也挺辛苦的。要不这样,我等她醒了,赶明天一早的车子把她送回去好吗?”

    林霏开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迟疑:“这样啊,这个,嗯,多多的身体不是特别好。小女生嘛,个个都流行减肥,减的太凶了,一个个身体都虚弱的跟小老太太似的。你,那个,麻烦你,稍微注意点儿,别让她压着心口睡觉,否则她容易做噩梦。另外,要是她喘不过气来时,请你一定唤醒她,别让她伤到了自己。还有就是,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强调,多多是个特别好特别纯洁的女孩子,请你不要对她有任何不轨的举动,否则我真的会杀了你。”后面的话栾曦没有听清楚,林霏开像是在低声咒骂着什么,其间夹杂着与她高级知识分子身份极度不相符的脏话粗话含混不清的诅咒以及对自己的埋怨,就在栾曦忍不住想要挂电话时,她又急急道,“请你等一下,记一个号码,要是多多有什么事,请你打电话给这个号码,跟她讲,她姐姐在呢,然后把手机给她。真的是非常抱歉,给你添这么多麻烦,这完全是我不对,考虑问题太简单,缺乏相应的应变能力,才惹出这么多麻烦。很抱歉,我向你诚挚地道歉,还请你多多费心,请你放心,我以后一定不会犯同样的错误。真的拜托了,请你千万不能辜负我对你的信任。”

    栾曦哭笑不得,心想是不是所有的女人都神经过敏,一点儿小事都神神叨叨的。这要真有点儿什么事了,那还不得翻天覆地啊。他点了根烟,继续蜷缩在书架子下面的垫子上,默默地抽着烟,观察春夜的星辰变幻。月亮出来了,天上的星星变得更加黯淡,那月半弯,灰蒙蒙的灯光像是在落满了灰尘的镜子里头看风景,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拂拭掉那一身的风霜憔悴。栾曦再一次从手机调出那首《小星星变奏曲》,微笑着,慢慢倾听。那亲切柔软的声音,那清亮的嗓音背后隐藏的丝丝疲惫,那茫然之中的忧伤,那对往事的不尽怀念,全融合在柔和舒缓的乐章之中,背景只有干净清爽的钢琴声。

    “所有的繁华真的是那明镜上的尘土吗?所有的记忆是不是一定能辨得出真假?可我固执地认定星星就是这样的啊。”

    他抬起头,淡淡的月牙儿已经隐藏到了高大的香樟树的背后,一打眼又是满天的繁星。他微微地笑了,原来,星星是这样的。

    七年之前,时维九月,天地间残存着盛夏的气息,丹桂飘香,佳木如盖,不远处是金色的林荫大道,两旁的枫树高大挺拔,层林渐染间,你一身白衣胜雪,甜美俏皮的面孔满是温柔亲切的微笑,闲适而优雅的坐在欧式的雕花长椅上,葡萄藤上晶莹剔透的紫葡萄亲吻着你熟睡的面孔,碧影斑驳下,模糊而美好的轮廓延伸至我的心房。一瞬间,上帝轻启双唇,要有光。于是神隐再现,那束阳光从你的耳边穿过,照进我心中的每个角落。

    我该将你放在何处,如从天而降的神祗一般美好的爱丽丝。

    我又该如何庆幸,你永远不会从我的心中消失。

    我是如何的幸运,我曾经见过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女孩。

    吃早饭的时候,餐桌上安静的近乎于诡异,只能听见餐具碰击时发出的小心翼翼的声音。奶奶的脸色几乎可以称的上铁青,栾家夫妇的表情也很不自然,小龙女的眼睛肿得像核桃,张夕夕很想善良地告诉她赶紧煮个鸡蛋敷一敷,不然出门真的会吓到无辜的小朋友的,但是趋吉避凶的本能让我本善良的小张姑娘识相地闭上了嘴巴。张夕夕喝了一碗白粥,吃了半只皮蛋之后又被栾曦硬逼着吃了两只蟹黄汤包,理由是:“你太瘦了,多吃一点,胖一点比较好。”

    小龙女姐姐猛的站起来:“我去看看冰糖南瓜小汤圆有没有炖好。”

    栾曦点点头:“麻烦你帮多多盛一份用保温杯装好,等到路上她应该有胃吃了。”

    奶奶重重地放下了筷子,颜色阴沉得要滴水,恶狠狠地瞪着张夕夕:“你们昨天,有没有用套子?”

    张夕夕被汤包烫到了,悲催地想,难怪人家说,人生一大幸事是遇见一个才貌双全家财万贯父母双亡的大帅哥!这实在是太没有远见了,应当再加一条,最好全家死光光!

     正文 第九章  云谁之思

    张夕夕终于正儿八经地给当了一回明星助理。

    虽然在前往云山县的车上,她依然状况不断。先是要给一抱小孩的年轻妈妈让座,栾曦见她欲动,立刻站了起来,轻声道:“我来吧。”被张夕夕一把按了下去:“算了,这车子这么矮,你站起来要撞到头的。”

    一年约半百的壮实妇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过来,撞开了正在给张夕夕道谢的母亲,一下子迅速地驻扎了下去。张夕夕跟那少妇都囧了,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位大妈若无其事怡然自得地赖在那里看风景。小张姑娘越想越气,这位大妈腿脚利索生龙活虎的很,竟然如此恬不知耻地跟人一个抱小孩的抢座位。她忍无可忍,便叫嚷了出来:“喂!你站起来,我是让给人家妈妈坐的。”

    大妈装聋作哑,患间歇性失聪了,看风景看的叫一个出神入化。

    张夕夕连说了好几遍,大妈都充耳不闻,她火了,伸手拍了下大妈的肩膀:“喂,大妈,说你呢。这位子我不是让给你的。”

    大妈猛的转过头来,怒气冲冲,眼珠子像是要瞪出来一样:“怎么啦,怎么啦,我又不是没付钱坐车子,怎么就不能坐位子啦。你年纪轻轻的,尊老爱幼的道理也不懂啊。”

    张夕夕怒极反笑,伸手指了指年轻母亲怀里抱着的小宝宝,笑容温柔:“对啊,我知道要爱护幼小,明白千万不能为老不尊。”

    车上的人都笑了起来,恼羞成怒的大妈却赖在椅子上不挪身了:“这位子每个人都有权利坐,谁坐到了就算谁的。”

    张夕夕没想到一知天命之龄的女的还这样活闹鬼了,她气愤地指责道:“你也是女的,没有体会过抱小孩的滋味吗?将心比心,你怎么能这样无赖呢?你给我起来,这是我的位子。”

    “这位子是你家的?你喊它一声,它答应你了,我二话不说,立刻就让。”

    车里头有人看不下去了,出声指责那位中年妇女:“你怎么能这样讲话哩,这不是无理取闹吗?”

    女人立刻反驳道:“表讲漂亮话,有本事,你把位子让出来给人家坐!便宜好人哪个不晓得当啊。”

    先前说话的人火了,立刻站起身来:“姑娘,你过来坐!我还就不信了,坐这种昧良心的位子,也不怕臀上头长疮!”

    “你说哪个,你说哪个!你不害羞,耍坏蛋!”中年妇女自觉受到了无上的羞辱,立刻脸红脖子粗,哭天抢地,“你才臀长疮,你还XX上也长疮,化脓,意怪(当地方言,即恶心的意思)死着了。”

    唾沫星子直飞,张夕夕本能地要退避三舍。

    眼看车内就要一场唇枪舌战,栾曦忽然举起手朝司机喊:“师傅,麻烦你,前面停一下车,麻烦了。”

    当地开往郊县的车子常常不按照严格的车站停车,司机多半是按照旅客的要求随时停靠。栾曦转头朝还在不停地咒骂的中年妇女微微一笑:“麻烦你让一下,我要下车。”车子的前后位间空当极小,堪堪容忍两条腿的空间。中年妇女迟疑了一下,身体往后头缩,勉强空出来了一条婴儿胳膊粗细的空隙,试图让他就这样挤出去。

    栾曦也不生气,戴着茶色墨镜的眼睛即使生气也有办法叫旁人看不出来,他唇角微微一勾,似笑非笑:“您打算让我坐在你腿上挪出去?我要是坐一个跟我妈一样大的女人腿上,我妈还不得被我活活气死?”

    车上哄然大笑。女人在帅哥面前的抵抗力跟意志力都会大打折扣,妈妈辈的人物也不例外。中年妇女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讷讷地站起身来,不情愿地朝外面挪了一步。栾曦笑了笑,腿往外面伸,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堂而皇之地将两条腿架到了外面的位置上,声音低沉缓和:“如你所言,这位子是大家的,谁坐到了算谁的。大姐,把孩子给我吧。你放心,我带过小孩子。”

    众人先是一愣,而后笑声恨不得能把车子给掀翻了。中年妇女面红耳赤,气急败坏之下口不择言:“这位子是用人臀坐的,你摆两条腿算是怎么回事啊?”

    栾曦一面轻轻地拍着宝宝,嘴巴做成各种各样的怪模怪样逗小孩子玩,一面漫不经心地回答:“我这起码是人的腿。”

    车上笑声不断,有人跟着起哄:“对对对,座位是给人坐的,只有人才能坐。”

    中年妇女含恨折戟,羞愤地于下一站下车走人了。栾曦一看她下车了,连忙从座位上下来,笑眯眯地示意两位站着的女士:“你们过来坐。”

    年轻的母亲连忙道谢,从他怀里接过宝宝时,结果小女娃娃依恋帅哥的怀抱,怎么也不肯从厚实的胸膛里头出来,亲妈也不认了。可怜的母亲窘迫的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欲强行抱人。这娃娃很有性格,“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两只小胖手死死地抓着栾曦的休闲外套的领口,誓死不放手。

    一车的乘客都乐呵了,太有意思了,这一路,太喜感了。张夕夕见状,深为自己年轻的同胞羞愤,小丫头嗳,要淡定,面对帅哥要矜持,不能这样露骨啊,作为东方女性,我们要恪守含蓄的美德啊。她伸手戳了戳栾曦,无可奈何道:“你还是坐着吧,抱好了小姑娘,难得人家有一亲帅哥芳泽的良机,同为女性,我理解。”剩下的那个位置,张夕夕跟宝宝的妈妈相互推辞,谁也不肯坐。栾曦见两人推让,笑眯眯地抬头问:“要不,还是我的腿来坐吧。”

    张夕夕一瞪眼:“说你胖,你还喘上了?”转头看少妇,“姐姐,还是你坐吧。抱了这么长时间孩子,多累啊。别推辞,你坐。”说着不由分说地将这位妈妈推到了位子上坐下来。因为靠车窗的位置比较狭仄,栾曦抱着宝宝坐到了走道旁。张夕夕个子矮,车上的扶手对她而言有点儿费力,她便抓着栾曦位子后背,跟打扮的跟个复活节彩蛋一样的小娃娃大眼瞪小眼。结果小妞明显性别歧视,压根不屑阿姨跟她两两相望,头一转,就扎到了栾曦的怀里头去了。张夕夕正要龇牙咧嘴做哥斯拉状,手上一紧,栾曦抓住了她的手,抬头冲她一排齐整的白牙:“抓紧点儿,别摔着。”

    张夕夕直觉得耳朵发红。那热度从她的手直直地顺着胳膊往上,沿着脖子下巴就冲到耳朵上了。乖乖,耳朵登时就跟炖熟了一样,清蒸红烧。她想甩开手,但是栾曦又一脸淡定地去逗小宝宝了,还跟人家妈妈交流怎样训练小美女自觉大小便的问题。张夕夕觉得自己还是闭上嘴巴的好,起码他还给她保留了女性自尊,没跟人讨论她的生理问题。

    车子行驶了半个多小时以后,忽然猛的向下头冲了一下,然后又冲了上去。张夕夕身子猛的往前头冲,腰部的位置却没动。栾曦顺着手一把揽住了她的腰,微微地笑:“你以为,我还会让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受伤吗?”

    三月底的阳光穿过窗户,在他的脸上打了一层金晃晃的光。他一只手护好了怀里的婴孩,另一只手揽在她的腰间,如此轻松自如,仿佛她的腰不堪一握。张夕夕心里头想,这人平衡感怎么这样好,车上的人都快被甩出去了,他的身子竟然稳稳地一动都没动。太不公平了,大脑已经如此厉害了,小脑竟然还这般发达,上帝太偏心了,太欺负人了。

    车上有互相撞了头的乘客大骂:“怎么回事?”

    吓了一跳的司机没好气道:“我怎么知道为什么好端端的路上出现了一个大坑。”

    张夕夕立刻兴奋了起来,踮着脚尖往车后窗看:“哪里?哪里?这绝对是天坑!”

    栾曦挑挑眉毛,将吃饱了帅哥豆腐心满意足地在美男怀里睡觉流口水的小丫头送回给她母亲,手往回缩,张夕夕被动地回到了他身边,倾听他的指示:“那不过是自然的路面塌陷而已,不是天坑。”

    张夕夕很失望,相当郁卒,直到跟林霏开她们会师以后依然深切地忧郁着,为什么她就没有机会看一回天文学奇观呢?

    林霏开原本不想张夕夕跟过来的,只是现在她已经是惊弓之鸟,完全不敢相信张夕夕作为一个正常成年人的自理能力,她坚定地认为如果她放张夕夕一个人回陵城的话,小张姑娘要么在路上出车祸要么就会被大灰狼用两颗糖骗走,反正是没有可能整头整脸回家的。这样的娃儿,还是用根绳子拴在裤腰带上随身带着放心点儿。林霏开跟张夕夕约法三章,明文规定小张姑娘要时刻在她的眼皮底子下行动,包括上厕所也得跟她事先报备,最后还硬逼着张夕夕签字画押按手印。

    张夕夕看着自己手指头上红色的印泥眼泪汪汪,这叫个什么世界?林霏开是人贩子吗?真惊悚,居然还随身携带印泥这种东西。

    这一次是云县县政府牵头的温泉文化节,露天的演出,在县政府大楼前头的广场上搭了很大的一个台子。随着演出市场的不景气,越来越多的明星开始选择二三线的城市跟县城参加商演,因为在这里他们不仅能得到粉丝们真心实意的欢迎,还能收获不菲的演出费用。这就是现状啊,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墙内开花墙外香,自家人不待见自家人。

    明星有大有小,从后台的化妆间安排就能够看出来众人身份的高低。大明星单人独大间,带着四五个助理跟造型师保镖经纪人之类,浩浩荡荡的一堆人,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来了一个合唱团。大明星是不屑于用晚会提供给他们的化妆师的,人家有专业的造型团队。如Boys一般的不受公司待见的小明星就得挤在一起,十几个人合用一个休息室,轮流等着化妆师过来帮忙化妆。

    张夕夕觉得这就是典型的黛玉之死跟宝玉成亲啊,标准的两两相对,人家的珠光宝气越发衬出来这一边的忧伤。休息室里头挤得水泄不通,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衣服,连个落脚的地方都艰难。张夕夕帮着林霏开给男孩们从箱子里头找演出服,想办法腾出地方来给他们换衣服,简直就是一团糟。张夕夕满头黑线,在夜总会演出,估计都要比这里来的有组织有纪律些。

    Boys被塞进了一个当地的一个文化团舞蹈队呆着的休息室里头,八九个妙龄少女叽叽喳喳,一直不停地用眼睛在他们脸上瞄来瞄去。有女孩子落落大方地走上来要签名,阿南很高兴地掏出水笔来签名,向女孩子道谢:“谢谢你的支持。”

    女孩子笑得很欢畅:“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不过我会支持所有的帅哥的,前提是你一定要接着这样帅下去。”

    Boys囧了,三个男孩子面面相觑,乖乖地等化妆师过来给他们化妆。

    张夕夕没地方坐,凳子不够,只能站在角落里头等着给林霏开帮忙。阿南内急,跟林霏开打报告表示得去解决一下问题。祖祖的脸正处于化妆师的欺负之下,栾曦跟林霏开手里也正忙着他们唱歌时需要的道具,无奈之际,林霏开只好相信了反复向他们保证的张夕夕跟阿南,暂时同意他们具有正常成年人的能力这一论断,放她跟他结伴去洗手间。

    晚会的后台是县文化馆,张夕夕按照工作人员的指示带着阿南往洗手间方向走。因为金市虽然范围只属于中等城市,方言却异常丰富,两人在多人的指点下差点儿没成功地在后台迷了路。好容易碰到了一个善良的老大爷亲自给他们带路,这俩活人才免除了被尿憋死的悲惨命运。文化馆的洗手间修的还挺漂亮,张夕夕不知道厕所是否有星级标准,倘若有的话,她觉得大约可以评得上三星半或者四星的标准了。唯一不妙的是厕所的性别标志太微妙太含蓄,他俩硬是在门外头研究了半天,等到里面的人出来才敢断定男女的区别,各自小心翼翼地去上了厕所。

    张夕夕从女厕所里头出来时,差点迎头撞上一男的,估计是认错了厕所性别标志了。张夕夕捂住被撞酸的鼻子,眼泪汪汪地指了指旁边的男厕:“错了,帅哥,隔壁才是男的。”阿南一早就上好了厕所,走廊的另一边招呼她:“多多,快点儿。”

    等到张夕夕一路小跑着过去,他笑得诡秘,八卦兮兮地跟张夕夕咬耳朵:“喂,多多,刚才那谁是不是差点儿走错厕所了?”

    敢情这位小哥儿就一直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别人走向了罪恶的深渊。张夕夕大怒:“把头低下来。”阿南小朋友自小在国外成长,接受的是纯粹的西式教育,没学过叶挺将军的诗,迷迷瞪瞪地就低下了高贵的头,结果被张夕夕毫不留情地一掌拍下去:“要你使坏,姐姐我还在里头知道不?坏了我的名节的话,我anti你!”

    阿南眼泪汪汪,捂着脑袋灰溜溜地夹着尾巴跟在趾高气昂的女土匪后头走,一面还不忘委屈地控诉:“难得可以看到偶像出糗嘛,你难道没有认出来,刚刚差点走进女厕所的人是……多多,我偶像叫什么名字啊?很有名的那个,演那个什么什么拿了什么什么奖的那个。”

    张夕夕翻白眼,笑得异常温柔,然后还以一种令阿南小朋友毛骨悚然地姿态摸了摸他的脸:“阿南小朋友,你认为正常人能够从你的话当中获得任何有意义的信息吗?”

    阿南异常乖巧地摇摇头,坚定地表示,不能。

    差点儿走错了洗手间的男人道完谢连忙往另一间洗手间走,快要进去的时候,他突然转过头,刚好瞥到女孩子趾高气昂地拍着男孩子的头,施施然地往前面走,回字型的走廊,建筑物很快挡住了年轻的男孩子跟女孩子的身影。

    “云先生,有什么不对吗?”随行的人群之中,有人毕恭毕敬地询问。

    俊美无双的男人微微地怔了一会儿,而后露出招牌的温文尔雅的笑容,朝助手摇摇头:“没什么,我只是突然间想到了下一张专辑是不是应该增加一些中国风的元素。”他转回头,毫不迟疑地不再寻找。

    阿南走错了休息室,跟张夕夕被赶了出来,大牌的手下更加大牌,态度极其恶劣地将两人推攘出去:“出去,云先生很忙,没空给你们签名。这儿的保安工作怎么做的,怎么什么人都给放进来。”

    张夕夕差点没被狠狠关上的门碰歪了鼻子,她泄愤地虚空做了几个拳打脚踢的动作,恶狠狠地骂:“你付我钱啊,没钱神经病才找他签名呢!”

    阿南很高兴,紧紧握住张夕夕的手:“多多,我想起来了,我的偶像叫云磊。”

    张夕夕恨铁不成钢,死死地掐他的胳膊:“你个没出息的,还把他当偶像啊,脑子进水犯贱啊。么出息!你看看人家,休息室多大,助理架子都比主子大;你再看看你们,一堆人挤在鸽子笼里头,跟赶集一样,乱哄哄的,没前途!看着你们,我都觉得我自己这个粉丝当的很没有前途。”

    阿南眼泪汪汪地指天发誓:“多多,我们以后一定大红大紫,绝对不让你后悔选择了我们。当时候我们出去走穴,专门一间休息室,给你单间休息,再找个人端茶倒水伺候着。”

    张夕夕哈哈大笑:“合着我成了袭人晴雯大丫环了,底下还有小丫头供我使唤。不错不错,阿南加油,姐姐等着这光辉灿烂的一天。”

    普通人十几分钟就能搞定的化妆,艺人却得在专业的化妆师手里折腾三四个小时。晚会找来的化妆师的水平,张夕夕看了一眼,真觉得大牌化妆师贵是有他们的道理的。这妆画的,千人一面,张夕夕觉得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她可以忍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但是无法忍耐都已经糟蹋了皮肤以后,那涂在脸上的东西还跟石灰一样。化妆师的人手不够,中途还有人被叫出去到别的休息室里头帮忙。等了许久,也没有轮到阿南。

    张夕夕一向对于长的可爱的事物没有免疫力,她不忍心娃娃脸的阿南被糟蹋了,拿了化妆箱开始在阿南的脸上涂涂抹抹。阿南大呼小叫:“多多,你太厉害了,怎么什么都会啊。”张夕夕额上跳青筋:“你给我闭嘴,我正在给你画眼线!”

    阿南抗议:“我不要画眼线!我不要装可爱。”

    张夕夕阴森森地笑:“想反悔?迟了!再动,我就毁了你的脸。”这年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化好了妆的祖祖跟着林霏开出去找导演核对出场顺序了。正在化妆的栾曦一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怜的阿南小帅哥只能含着眼泪接受张夕夕的摧残。张夕夕还威胁他:“别哭啊,这睫毛膏不防水的,一哭妆花了就没办法出去见人了。”她不说还好,一说阿南更加想哭了,水汪汪的大眼睛泫然欲泣的模样,引得整个休息室里头的女孩子全拿出了手机拍照留念。张夕夕越划越兴奋,话说她从修完形象设计课程以后还没找过真人模特练手呢,这样一个美人胚子摆在这里,简直就是老天爷送到她手里由她为所欲为的。由于阿南本身肤质一流,加上他们出门之前已经画过了淡妆,张夕夕只是在原先的基础上加以了合理的修饰。画完了脸妆之后,她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觉得发型不满意,便将罪恶的双手伸向了那一头柔软顺滑的秀发,拿着梳子开始梳头发。已经化好妆在等待上场的女孩子们围成了一圈,看张夕夕将他半长的头发扎起来:“谁有多余的皮筋,借我一个?”皮筋到手,一个可爱的小兔子尾巴成型了。

    “谁有夹子,不是大的?”

    阿南忍不住抗议:“我不要夹子!”

    全体女孩子怒吼:“闭嘴!姐姐做事,小孩子不要插嘴!”

    祖祖跟在林霏开后头拎着饼干跟矿泉水走进来时,不由自主地长大了嘴巴,阿南嘟着嘴巴眼睛红红的坐在椅子上看他,大眼睛如两汪秋水,灯光底下,波光流转,后脑的头发扎成了兔尾巴,前面的留海全部用夹子夹起来了。周边一大堆女的“嗷嗷”直叫,那闪光灯闪烁,全是手机拍照的声音。张夕夕亢奋地围着阿南团团直转,不停地念叨:“噢噢噢,太美了,我的小美人。”

    林霏开“啊”的一声尖叫,走过去捧着阿南的脸一个劲儿地流口水:“太萌了太萌了,这娃儿我要带回家去。阿南,跟姐姐走吧,姐姐给你买好吃的去。”伸手还想捏一捏那粉嘟嘟的小脸蛋,被张夕夕一把扑过去拼死抵住:“不许动,我忙活了半天了!”

    祖祖看傻了,他知道那化妆师等同于魔术师,不过阿南天生长的就出挑儿,一直不觉得妆前妆后有多大差别啊。可今儿一打眼,竟有一种梁山伯终于知道了祝英台所说的妹妹就是她本人的意思了。真想把这孩子用铐子铐起来,锁在家里,一日三餐好好伺候着,不让他出去被人坑蒙拐骗。这都是什么傻孩子,自己才出去多会儿的工夫,居然任凭着张夕夕这死丫头这样折腾。还拍照!火死了!谁准这帮跟狼一样的女人满眼绿光地在这里不停地拍照的?不知道这侵犯了公民的肖像权啊?何况他们是艺人,艺人的肖像版权可是很严肃很认真的一个问题,不能随便被人滥用的。

    他郁闷,绷着脸不说话,慢慢挪到阿南面前,递给他一只泡芙:“囔,吃点儿东西打底吧,不知道要熬到什么时候呢。”阿南的手在跟张夕夕抢睫毛刷的时候弄脏了,祖祖就喂到了他嘴巴里头,立刻有女孩发出惊喜若狂的声音,赶紧拍照留念。祖祖懒得理她们,一个接着一个的喂阿南吃泡芙,中途还不忘给他拧开了矿泉水的盖子。

    张夕夕很忧伤,嫉妒地看他们的举动,一面吃着饼干一面跟林霏开抱怨:“太过分了,我也要吃泡芙!”

    林霏开声音很冷酷:“泡芙比饼干贵!要吃自己去买。”

    张夕夕泪奔。

    坐在一边一直没吭声的栾曦忍不住笑了,上帝告诉我们,幸灾乐祸嘲笑别人的孩子不是好孩子,会受惩罚的。这一笑坏事了。他们吃的是苏打饼干,因为小苏打的缘故,本身就特别容易引起呃逆,栾曦这一笑,呛了一下,然后就开始打嗝了。最初的三秒钟,休息室里头一片寂静,如同洒了剧毒农药的春天。清晰的打嗝声分外响亮,然后反应过来的众人开始哄堂大笑。话说休息室里头的女孩子年纪都不算大,舞蹈队的多半二十岁不到,还处于对帅哥的幻想尚未完全破灭的年龄段。在这个时候,我们常常认为帅哥是一种不会放屁不会拉屎不会肚子疼不用上厕所的神奇生物,他们永远都是光辉万丈熠熠生辉的,突然间打起嗝来,诶诶,很多幻想破灭的伤感啊,怎么帅哥也是普通人呢?!居然还会打嗝!

    幻想破灭的少女们伤感了几分钟,然后开始热心帮栾曦出主意,如何止住呃逆。话说栾曦自己就是个医生出身,自然招数不少,比如正襟危坐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地吐出来,比如一口气喝下去一大杯水,比如吸气然后憋着,可惜呃逆的形成机制本来就挺复杂,那些招数根本没用。栾曦悲催了,打嗝打的眼睛直翻,形象全无,斯文扫地。他想不会吧,自己居然还得因为打嗝进一趟医院?

    张夕夕很没有良心,在栾曦打嗝打得脖子直伸的时候,她还兴致勃勃地喝着矿泉水就饼干。晚会的工作人员过来催促:“赶紧啊,赶紧,Boys下面的下面就轮到你们上场了。还有你们这帮子姑娘,跳舞,赶紧上去,给云磊伴舞去!多重要的事情,还在这里磨蹭。”

    女孩子尖叫,推推嚷嚷地出了休息室的大门。林霏开觉得事情有点儿大,这栾曦这样儿了,还怎么上场啊,除非不开麦,放演奏带假唱。她思前想后,又给公司打了个电话请示,倍儿麻利地去找导演商量。结果人还没出去,就听见外头有人吵:“退票退票!假唱!”

    原来有个著名演员玩跨界,上台演唱时又蹦又跳的,不小心摔到了,麦克风都掉了,那歌声还异常清晰响亮。这下子闹开锅了,怪就怪现在的假唱现象太严重,彻底伤害了人民群众的感情。台下一下子闹了起来,还有人丢了西红柿鸡蛋什么的上台,到底是农业大县,自给自足,一点儿也不用顾忌现在的菜价涨得多厉害。那美女名演员新晋歌手不停地鞠躬道歉都压不住,眼眶儿一红,眼看就要哭了。这时候云磊走到了台上,伸手轻轻地揽住了名演员的肩膀,朝台下的观众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对不起,能否请大家给我师妹一个解释的机会。她是个特别认真努力的女孩子,做事从来都是全力以赴,从不含糊,不吝惜每一分力气。”

    台下的观众渐渐平复下来,只有零星的几个人在喊:“我们是掏了钱的,不要把我们云县的老百姓当傻子!花大价钱看你们弄虚作假!”

    眼泡有点儿肿的美女演员带着哭腔解释,她昨天在剧组赶了一天一晚的戏,然后才腾出档期赶飞机过来参加的演出。在飞机上睡着了的时候忘了盖好毛毯,结果冻感冒了,嗓子实在是唱不出来了。

    “我想大家真心实意地来看我的演出,我赶过来了,却要告诉大家不能上台了,肯定会让很多观众失望。所以我迫于无奈才出此下策,我真的是没办法了,非常对不起大家。所以刚才我在跳舞的时候特别卖力,虽然昨天拍打戏的时候伤着了腿,但我想,只要我能够撑着,我就要把自己所有能做到的全部做好。”

    云磊拿起了话筒:“上次在公司碰到她的时候,她就特别高兴地跟我讲,嗳,云磊啊,下个月我也要去云县。我跟你说啊,我上学的时候就去过云县采风,特别漂亮!山清水秀的,而且那里的人很淳朴很善良,要是问路,人家一定会给你说的清清楚楚,甚至给你亲自带过去。跟大城市里头的人,真的是天壤之别。我今天过来的时候,还担心,丹丹是不是来不了了。我打电话给她,她说她无论如何都要来,她一直很想再来一回云县的,她要做向导,带我来吃云县的鱼汤面、疙瘩汤。”

    林霏开赞叹:“不愧是云磊啊,这家伙,不得不承认,人家红有人家红的道理。”回头看高高瘦瘦的男孩子们,“学着点儿,人家出道时也跟你们差不多大,红了十年,依然是云磊。牛!真牛!”

    张夕夕热情地鼓励着他们:“你们比他帅,比他有才,唱歌比他好听,演戏,呃呃呃,没看过,不过我相信你们的演技。来,去吧,亲爱的孩子们,姐姐我万分期待你们的闪亮登场。”

    回应她炯炯有神的目光的是栾曦一个响亮的呃逆。张夕夕囧囧有神了,居然把这一茬给忘了。因为休息室里头的舞蹈演员们全去给云磊伴舞了,空荡荡的房间,那个呃逆分外响亮,声音异常古怪。他很无奈地趴在桌子上,肩膀还随着打嗝一下一下的跳着,毫无形象可言。

    张夕夕叹了口气,眯着眼睛轻咬着嘴唇,在其余三人狐疑地注视下,缓缓走向了还在打嗝的栾曦。栾曦觉得自己有点儿喘不过气,被她盯的。女孩子不怀好意地盯着栾曦,眼睛眨也不眨。她个子小,站着只微微低点儿头就可以平视坐着的栾曦的眼睛。栾曦觉得眼前是晃眼的白,白的发亮,发亮的是她晶莹剔透的身体,躺在柔软的大床上,柔软而美好的身体。他嗓子紧,后背开始涔涔的全是汗,她的目光像是带了魔力一般,神秘莫测蛊惑人心,如光彩夺目的黑曜石,仿佛能将人吸进去一样。手上一点点热,多了一处柔软,她握住了他的手,笑容如烟火在岑寂的夜空中倏然绽放,漆黑的夜晚,全世界唯一的光芒。

    她摊开他的手掌,慢悠悠地向众人宣示:“其实呢,十指连心,手上有很多穴位是可以治疗很多疾病的。”

    林霏开景仰地伸长了脖子,乖乖,真人不露相,不愧是苏芩家的孩子,多多还懂中医!阿南看着张夕夕的眼神已经翻出了盈盈都是水光,这个姐姐实在是太神奇太厉害了,跟火星人一样,知道的东西真多。

    张夕夕笑容加深,舌尖轻轻地咬在了洁白的牙齿之间,红色里的白色,白色里的红色,如火如荼,让他忍不住心跳加速,像是有一条蛇,顺着她的视线钻进了他的皮肤内里,在他身体里头急剧地游荡。那种十斤小龙虾在他嗓子眼间爬来爬去的感觉又来了。他掌心冒冷汗,身体绷得紧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张夕夕,不知道这个小魔女下一步到底要做些什么。

    她轻轻眨了一下眼睛,拇指微微用力,在他手背上按了一处,唇角的笑容带着蛊惑人心的意味深长:“比方说这里,稍微用一点儿力气,就可以止住呃逆。”

    他的手抬到了半空中,她缓缓地低头,印上了一个柔软芬芳的吻。

    他的瞳孔慢慢地放大,张夕夕觉得自己的脸在这样大的瞳孔里头印的还蛮清楚的。栾曦完全傻掉了,一动不动,也眨一眨眼睛或者暴跳如雷什么的,完全都不会了。他觉得脑子里头一片空白,一大片天空,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随着大蓬大蓬的烟花此起彼伏不断地燃放,“嘶嘶”的游蛇一般的声音里头,轻快地音乐声也在他耳边响起,是那段著名的《雨中曲》。是小时候看过的一部很老的片子,黑白的同名电影,轻快的旋律中,同心爱的姑娘约会归来的男主角扔掉了雨伞,兴奋地于大雨之中载歌载舞。

    绿箭口香糖的广告曲响了一半的时候,林霏开终于合上了嘴巴接电话:“喂——那个,解决了,栾曦打嗝治好了。”

    阿南在默默地流泪,他因为过度震惊,嘴巴张得太大,下巴习惯性地脱臼了。他徒劳地发出“啊啊”声,嘴巴半开,闭不住也张不开,口水直流,眼泪汪汪。祖祖发出“喔——”一声惨痛的呼声,阿南这孩子自从上次吃自助餐时过于激动下巴脱臼了以后,就变成了习惯性动作了。

    生活真虐啊!

    祖祖忧伤地推了推还处在震惊之中的栾曦:“大爷,你别一脸春心荡漾了,赶紧过来给阿南治治他的下巴吧。”

    张夕夕拍拍栾曦的脑袋,笑容满面:“好了,帅哥,再打嗝的话,我就要收费了。”

    栾曦猛的站起身来,张夕夕轻盈地向后跃开,避免了被撞到头的悲惨命运,摸着鼻子在角落里头看栾医生悬壶济世。阿南坐在板凳上,上半身跟头都紧靠着墙,两只手紧紧地抓住板凳边,双眼含泪,恐惧地盯着栾曦的手。祖祖蹲在一边安慰他:“别怕别怕,一回生二回熟,你这又不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栾曦洗了手,然后在双手拇指上仔细地各绑了一块干净的小毛巾,沿着双颊里面的皮肤黏膜缓缓地伸到了阿南的嘴巴里头去,剩下的手指分别托住他下巴的两边,安抚病人:“别紧张,也别乱动。”张夕夕蹲下身子来,想看清楚他的手指究竟如何在阿南的嘴里施行魔法,可惜什么也看不见,只看到他的手微微向两外侧翻了一下,然后清脆的滑动声,栾曦的手迅速地退了出来,阿南的嘴巴又能动了。

    “还是老话,吃饭喝水讲话都可以,就是不能嘴巴张得太大。大笑、打呵欠还有喷嚏都要避免。现在条件不允许,我就不给你包扎固定了。待会儿在台上,高音部分由我跟祖祖负责,你跟着和声就行了。”

    阿南眼睛里头泪水还没干涸,头一点一点的,脑后面的兔子尾巴一摇一摇的,可爱的要命。张夕夕萌死了,真想扑上去狠狠地揉一通小美人的脸。栾曦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她连忙笑得跟朵大喇叭花似的,连连摆手:“不客气不客气,帅哥,下回打嗝的时候,还找我,我给你熟人优惠价。”

    栾曦没睬她,转头跟着另外两个男孩子就上台去了。

    伴舞的女孩子们又回来了,吱吱喳喳,笑闹着推嚷着彼此,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说着悄悄话。年轻真好,它让你勇敢坦荡无所畏惧。它会感动而不是感慨,它有愤怒却没有哀愁。它亲吻着如玫瑰花一般明艳芬芳的嘴唇,而不是嘲笑额上肆意的抬头纹。十几岁的少女,拥有着造物主赋予她们最美好的一切,青春流转时与光。

    “啊啊啊,你这张拍的比我好看。不行了,太萌了。传给我传给我,我要发网上去。”

    “我已经发了,啊啊啊,天啦,才多久,回帖就这么多了。上帝啊,他们问我这小帅哥是谁?你们知道是谁吗?”

    “不晓得哎,我不认识他们。”

    “好像叫Boys吧,没天理,长得这么帅,竟然到现在都不红。”

    林霏开推门进来,闻言略微扬起了声音:“就是叫Boys,他们出道还不久,知名度还没有来得及完全打开。你们拍的那个是阿南,这孩子天然可爱挂,萌死了。刚才那个紫头发的喂阿南吃东西的那个帅哥是祖祖,他俩可是青梅竹马哦。个子最高人最酷的那位是栾曦,天赋异禀,才色艺三绝。”

    张夕夕满头黑线,她怎么听怎么都觉着林霏开的口吻像牙婆人贩子在介绍自己手头的货色。她搓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认命地坐在角落里头拍了拍自己的脸,感觉有点儿累了。

    休息室外面响起了喧嚣声,有匆匆地脚步声,有女孩子欢快地探进头来招呼同伴:“快快,对面,云磊请大家吃夜宵。”

    此起彼伏的尖叫,青春期的女孩子嗓音,嗯嗯,不激动的时候可以如黄莺般婉转,大珠小珠落玉盘;一激动起来,额滴个神嗳,张夕夕只能承认自己已经彻底苍老了,神经禁受不起这样的折磨,太崩溃了。分贝过头再也不可能美丽起来,再美丽的分贝也是噪音污染。化妆间里头很快空空如也,女孩子们迫不及待地奔过去跟偶像帅哥亲密接触去了。

    能够相信什么,能够崇拜什么,真好。

    起码还有做梦的能力。

    林霏开拎了一袋子松饼过来递到一个个无暇分身的化妆师的嘴巴里头,招呼张夕夕过来吃:“多多,别吃饼干了,我还给你抢了两个奶油泡芙。”

    张夕夕坚定地摇头:“不要,不能为蝇头小利就出卖了自己的节操,我要坚决地守护我的Boys们。”

    林霏开走到她边上,撞撞她的肩膀:“行了啊,够可以的了。这儿没人,你的三贞九烈没有人欣赏。来,吃一个。你别说,啧啧,这云磊,难怪会红。上智下愚,方方面面都得考虑到,滴水不漏。”

    外面不时传来大声的笑闹,尘世的喧嚣,多么的热闹。那样的欢天喜地,即使是一场云端上的美梦,也来得如此明丽动人。

    “忙着呢,我还有一篇论文没写呢。”张夕夕抿紧了嘴巴,皱着眉头,用手机一字一句地敲截至明天得发到艺术导论老师邮箱里头的论文,呃,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三岛由纪夫的《假面的告白》的读书笔记。她双手在手机数字键盘上上下挥舞,一个个字从手下蹦到屏幕上头去:

    ——读三岛由纪夫《假面的告白》有感。

    07新闻系071050056张夕夕。

    他人眼中看做我的演技,对我来说却体现为返归本质的要求;他人眼中显现为自然的我,却恰恰是我的演技。在三岛由纪夫眼中,一切艺术都是假面的告白。《假面的告白》这部三岛由纪夫的成名作正是将这种观念文字化。它从一种社会心理的压抑出发,来对抗传统的道德、秩序和价值的束缚。作品的特色在于内外交错、不拘事实,完全凭借主人公的梦想意识轨迹构成。它虽然写的是事实,却又巧妙地组合成精微的虚构,具有人为的装饰性。

    写到这里的时候,手机发出了“滴滴”的声音,提示电池电量太低。张夕夕连忙选择了保存,退出了邮箱。而后想了想,又不甘心地进入电子书,匆匆扫了一眼《假面的告白》的内容。她上次看到的部分自动保存在书签里头,一打开,出现在眼前的是一行行宋体字:唉!真搞不懂到底是怎么回事,真是的!以理智的目光看是丑恶的东西,以感情的目光看却是绝顶美丽。索多玛城中到底有没有美?

    手机再一次发出了“滴滴”声,张夕夕还没有来得及按退出,手机就自动关机了。阿弥陀佛,愿上帝保佑可怜的人,幸亏她辛苦敲好的字保存好了。外面依然热闹,越来越多的人涌向了对面的化妆间。圈子里头的熟人过来打招呼,小明星过去套近乎,普通的舞蹈艺员们则是激动地想一睹偶像的庐山真面目。谈笑风生,所有的人脸上都带着完美无缺的面具。生活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舞台,任何时候都容不得松懈。

    有时候,船并无意要动,风浪却非要去推他。那船,是动好还是不动好?动了,就保持不了自己的本意,不动,又容易被风浪摧毁。

    由于大牌明星带的随从过多,当地晚会组织者缺乏相关大型文艺演出活动的组织经验,预订的房间严重不够,没啥名气的小组合Boys被毫无悬念地牺牲了。原先说好的标准间变成了特价房,一间屋子还是一张床,春寒陡峭的夜晚,男孩子们又个个人高马大的,简直就是活受罪。实在是住不下去了,林霏开发挥博士的口才,跟有关工作人员据理力争以后,五个人被赶出了县城里头唯一的一家三星级宾馆,连特价房都没的用了,拖着行李在大街上做游魂。

    阿南气得头昏眼花,忿忿然地发誓:“以后我一定要大红大紫,非五星级酒店不入住,要住只住总统套房,来回机票全程报销,演出费用还一个子儿也不能少。”

    张夕夕有气无力道:“同学,你醒醒吧,先找地方落脚才是真的。”

    县城的夜生活并不丰富,十一点多钟已经只有路灯跟星星陪伴着跌跌撞撞的一行五人。这一次文化节的开幕式晚会大大小小来了不少有关领导,县里头的宾馆招待所基本上都住满了。在喝了一肚子冷风,跑到小腿肚子抽筋以后,他们终于找到了廉价的日租房,在房东极度考究的目光注视下放下了行李。

    日租房在小区的小高层里面,是小户型的两居室,被精明的房东格好了,总共弄成了四间房,一间自己住,三间租给外人。好在日租房虽然简陋,没有电视没有电话没有电脑,但总还有电灯跟热水供应。房间的床单看上去也还算干净,穿着衣服睡上去勉强凑合着一晚上,明天赶紧闪人。祖祖脸色很不好看,阿南安慰他:“这样也好啊,否则又得去陪那些不认识的人喝酒。我都快累死了,哪有力气敷衍他们啊。”

    阿南拿出PSP欲玩游戏,被霏儿姐武力镇压了,霏儿姐觉得如此高档的PSP竟然用来玩极速飞车,实在是太过于玩物丧志了。不可以,他们应当时时刻刻不忘学习,所以大家要一起欣赏肥皂剧,从中学习揣摩演技。

    小张姑娘满头黑线地看着列表里头的爱情动作片,叹了口气:“阿南,你就是舍得一身剐,宁可PSP不要,也不能承认这个东东的主人是你。否则的话,你叫我们广大妇女同胞情何以堪?!”

    祖祖贼兮兮地凑过去看,啧啧赞叹:“哟,小盆友,看不出来,货存量还真足。你的PSP多大的内存啊,居然也能塞得进去。”

    阿南小脸涨得通红,怒视祖祖:“你少装的跟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的样子,平常你看的比我还多。光看不说,还附带点评。”

    张夕夕跟林霏开对视一眼,呃,这算是个什么情况,男人之间独特的趣味?

    林霏开叹气:“这男人的友谊啊,来源于一起同过窗,一起扛过枪,一起下过乡,一起玩过,一起蹲班房,等着家人来保释。”

    祖祖跟阿南一头冷汗,互相看了眼,立刻强调:“我们没有蹲过班房。”

    林霏开森森地笑,一口亮晶晶的白牙:“最好没有,蹲班房了你们就老实在里头接受思想道德教育,姐姐我可没钱去赎你们。”

    阿南立刻假哭:“人家不要,他们一定会欺负人家的,姐姐你一定要去救人家。”

    张夕夕盖棺定论:“人家本来不想欺负你的,现在听了你的话,人家非常想欺负你。”

    阿南立刻噤声,放弃了对PSP的掌控权。

    “哟,你们的集体爱好是看片啊。”

    祖祖否认:“呃,谁要跟栾曦一起看片啊。第一次完了以后问感想,他告诉我们,那个女的明显骨盆结构不对称,需要矫正。”

    张夕夕汗流浃背,打住打住,这个话题太邪恶了,人品值有直线下降的嫌疑。好在林霏开找到了比较和谐的片子,点开进入观摩。祖祖招呼阿南:“别蹲墙角了,过来看吧。对,就是这部,上次帮你下的时候忘记改名字了。结果后来怎么也找不到。原来还藏在这里头。”

    张夕夕跟林霏开再次对视,笑的不怀好意,小样儿,还想撇清关系呢,感情你对人家的PSP比他自己都熟悉,叫你大尾巴狼,叫你伪装纯洁无辜有志青年。

    PSP的屏幕对于四位成年人而言有点儿小了,祖祖就顺理成章地被挤到了外围。林霏开一见屏幕上的美少年就乐了:“啧啧,这孩子漂亮,哪家的啊?”

    阿南盯着屏幕眼睛眨都不眨,自豪地宣布:“我家的,我家的,云磊。瞧,多帅多有型啊,第一次挑大梁就演的这么好。乖乖,把那种阴骘的贵公子演活了。”

    祖祖在旁边冷哼:“一般般吧,毛个贵公子。云磊什么出身大家都心知肚明,哪里来的浑然天成的贵公子气质?缺乏那种无所畏惧的霸气。天生一张装腔作势的脸,还非得跟人家学贵气。我倒是觉得让他演那个男二号更加合适。在前程美女以及爱情之间挣扎的普通男人,那才算的上是本色出演。那男二号太老了,站在女主角边上像是她父亲而不是她男友。还青梅竹马呢,年纪相差这么大的青梅竹马?眼神儿都不对了。”

    林霏开敲他的头,训斥道:“别说得这么不以为然。你以为这个男二号好演?真正出彩的就是这个男二号了。两只青梅,初恋好看的那只未遂;跟不太好看的那只在一起吧。男人的心理,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面子上虽然是规规矩矩的好男友,内心深处终究是疙疙瘩瘩的吧。感情渐入佳境了,又冒出个俊帅多金气焰熏天的男一号。呃,到底是偶像剧啊,男主角永远都是那种能够跺一跺脚就能够地动山摇只手遮天的角色。你看,那种挣扎的过程,表演出来还是挺难的。导演没选错人,找个老戏骨才能表现的出来。那时候云磊才二十出头吧,毛头小伙子,不比现在,应该还演不出那种无法言喻的殇动来。两个男性角色,男主角抢眼,秒杀级别。可要真说到考究演技,还是男二号。倘若重拍的话,云磊过来演,绝对能拿一个视帝。”

    张夕夕嗤之以鼻:“重拍个鬼啊,又不是四大名著,一遍又一遍地糟蹋。还有你,死阿南,谁几个小时前还跟我信誓旦旦以后要是崇拜云磊的话就是小狗的!”

    阿南识相地闭紧了嘴巴。

    林霏开杠上了:“唷,重拍的戏多了去了,这总比现在的偶像剧强吧,刚看了开头就知道结局。”

    她没吱声,对着屏幕上的女主角发呆。还未退却青涩的少女,婴儿肥的小猫脸上镜很吃亏,演技尚嫌稚嫩,好在眼眸清澈如水,干净明媚的如同春日里头第一道阳光,触不及防便闯进了人的心中,让人无法真正拒绝。

    “嗳,你们听说过没有。”林霏开顺了阿南的“娃哈哈”津津有味地喝,可怜的祖祖在一旁敢怒不敢言,只好摸着鼻子配合着鼻孔里头出气:“没听说过。”鬼知道听说过什么,不过他得给霏儿姐发挥滔滔不绝传播八卦小道的机会。

    果然林霏开眉飞色舞起来:“绝对的内幕消息噢。据说这部戏原本是让蒙萌,哦,那时候她还叫洛丽塔演女主角的。后来投资方不满意,才改成的小爱,爱丽丝。据说,就是因为这件事,两个人之间产生了龃龉,最后干脆一拍两散。”

    一直在边上没发言的栾曦突然插嘴道:“这不可能。《许我说爱你》是小爱的荧屏第一次作,当时她刚十六岁,正是洛丽塔与爱丽丝风头一时无双的时候。两人拆伙是两年多以后的事情了。”

    林霏开笑着摇摇头:“栾曦同学,你虽然IQ惊人,但你还是不了解女人啊。女人恨起一个人来,是可以不动声色的。你没看到古往今来基本上所有的慢性投毒案背后的主谋都是女人。”

    栾曦还是摇头:“不至于。我倒觉得蒙萌姐对小爱的感情挺复杂的,她容不得旁人说小爱不好。那次我陪她去参加一个饭局,有人对小爱出言不逊,她挺身而出,将那个白滚滚的制片人骂的狗血淋头。”

    祖祖拍着手笑得不怀好意:“蒙萌姐出头怕是因为你当时已经捏拳头了吧。”

    栾曦哭笑不得地白了他一眼:“我没有那么暴力,我不过是在花园里头弄了点儿小玩意,送到了他袖口里头请小生灵帮他提提精神罢了。”

    张夕夕赶紧翻身躲到了林霏开背后,尽可能地躲去被下毒手的机会。栾曦啼笑皆非,非常善意地提点道:“很多小生灵是有翅膀的。”

    小张姑娘内牛满面。

    “蒙萌也是悲哀。中产家庭出来的娇娇女,家里头宠的过头,骄纵的失了分寸。没大小姐的身份,却是标准的大小姐脾气,专横独断,有小聪明却没有大智慧,生生的糟蹋了老天爷赏给她吃饭的脸蛋。”林霏开对着八年前的少女感慨,“你们瞅瞅,蒙萌条件是真的好。当年胆敢不化妆就接受采访的人除了小爱就是她了。小爱是缺乏身为艺人的自觉性,蒙萌却是真的禁得起摄像机的考验。说到底,跟云磊站在一起最登对的还是蒙萌,看着就是金童玉女。”

    “嗳,小帅哥们,你们说说看,那个平欢(男二号)到底爱不爱小爱啊?蒙萌呢?”

    “应当是爱的吧。”祖祖皱起了眉头,想了想,字斟句酌道,“不过对于他而言,成功来得更加重要吧。前程跟女人,他很自然地选择了前者。姐姐嗳,男人跟女人的想法不一样,在男人眼中,真正重要的永远是事业。”

    张夕夕立刻告诫阿南:“听到了没有,这男人不靠谱,没准儿为了哪个有钱人就把你给甩了。这种男人你千万睁大了眼睛,不能嫁!”

    阿南额头上青筋直跳,终于忍不住咆哮:“你才嫁人,你们全家都嫁人!”

    张夕夕叹气:“我倒是想招女婿入赘,可惜没钱,看来以后也就只剩下嫁人这一条出路了。”

    这句话不知道哪里触动了林霏开为人师表的灵魂,她严肃地指责道:“你们这些无知少女啊。每次一看到你们这些一心想飞上枝头做凤凰的女孩们,老师我就真的担心。要知道,这个世界,没有天上掉的馅饼,别想着靠化妆品,靠光鲜的衣着,靠漂亮的脸蛋,靠绝好的身材,就可以找到有钱人。我不否认,很多人想游戏人间,但吊凯子,只能耽误自己的人生。人,都是有感情的动物,特别是男人。还有钱也不是万能,不要为它颠覆自己的人生。没必要,钱不是万能的。它买不来爱情,买不来幸福。”

    “但是它可以轻易地买断爱情埋葬幸福。爱情需要物质条件作为基础。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坚贞,坚贞仅仅是因为迷惑的筹码不够大。”张夕夕眨巴眨巴眼睛,“姐姐,你觉得我跟天使的面孔魔鬼的脸蛋有关系吗?”

    林霏开连眼白都没有给她一个,凉薄地评价:“有关系,不过是反过来的。”

    栾曦忍俊不禁,被张夕夕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他连忙表示:“不是,不是,多多长的挺可爱的,眼睛很漂亮。”他在心里偷偷地加了一句,身材不错,皮肤出奇的光滑白皙细腻。不过他没胆子说出口,否则一定会被两只母老虎揍的。

    “我怎么觉得那个竹马不爱小爱啊。”阿南转过头来看,“爱情难道不是看着你,就像看着世界,拥有你,就像拥有世界。没有你,世界就不再有任何意义吗?成功的道路有一千条一万条,为什么非得搞得活像二选一一样。说到底,他不过是不够爱她而已。”

    林霏开闻言立刻欣慰地拍了拍阿南的背,大有宽慰之感:“不错不错,到底还是有良心的。能够如此不护短的男人是多么的稀罕,听话啊,好好地成长,要成长为一棵挺直的白杨,不许变成歪脖子树。等你想娶媳妇儿时,姐姐给你当红娘。姐姐班上一水色儿的小姑娘呢。环肥燕瘦各有千秋,你喜欢什么样儿的,姐姐给你介绍。”

    阿南迷迷瞪瞪地点头,心里头嘀咕,霏儿姐明明是在说好话啊,可他为什么老觉着有点儿别扭。

    张夕夕突然觉得口渴,她下意识地去翻自己的包,发现水已经喝完了。一盒子酸奶递到了她鼻子底下,栾曦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喝掉。她捏着酸奶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开始撕铝制的盖子。酸奶太粘稠了,她不耐烦用吸管,只想大口倒进嘴里头喝。

    很老的片子了,众人一直在不停地选择“快进”,意图回味当初记忆深刻的画面。PSP的屏幕上正在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号称全剧中最梦幻浪漫的情景:男主角带女主角去Las Vegas游玩,在圆桌旁换币赌钱。将男主角身上带的现金输的一干二净以后,女主角跑出去站在广场上面笑得直不起腰来。就在那一瞬间,如梦似幻的音乐声响起,Can You Feel The Love Tonight。稚气未脱的少女愣愣地看着微笑着宠溺着注视着她的男主角身后的巨大的人工湖面,配合着灯光而上升的水珠,不断变换着的喷泉,然后是Elton John沉实而不失磁性的歌声,温柔而深情款款地诠释着爱情的甜蜜与浪漫。男主角跟女主角都沉默了。随着音乐不断改变的喷泉,和逐渐覆盖的夜幕,那一刻,画外音响起,这个夜晚,我们在一起,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然而,真的幸福真的开心啊。原来幸福真的离我们那么近,本以为遥远的事情,实际上,近在眼前。我突然觉得,其实没有什么比对彼此坦诚更幸福的事情,而就在伸出手臂的刹那,也静静交出了自己早已不是自己的心。其实,逃,根本逃不了。这份感情,早就扎根了,不是吗?

    林霏开一面看着俊男美女一面叹气道:“唉,真想不到,最后他们竟然是那样惨烈的结局。戏剧而又梦幻的开始,平淡而又温馨的发展,热情而又浪漫的升华,华丽而又暗淡的结束。想想看都觉得心疼。怎么就走到那一步了呢?那男的跟疯子一样,看他的眼神都不寒而栗。”

    “这种人是典型的人格障碍。”栾曦盯着屏幕上一脚将少女从楼梯上踢下去的男人(因为男主角怀疑女主角怀的孩子不是自己的),“人格障碍开始于童年、少年或者成年早期,多半源于幼时成长过程中所受到的心理创伤。而且对于自身的缺陷缺乏自知之明,难以从失败中汲取教训,屡次犯同样的错误。你们看,这个男人出身过于优渥,成长环境过于冷酷,使得他只相信自己,只相信权势和暴力,缺乏对爱人的信任理解。他还是太年轻了,一般这种人30岁以后能够有所缓解,但是整体而言,人格障碍的治疗效果不理想。”

    祖祖鼓掌,一脸倾服:“栾君博学,你就是一本移动的百科全书啊。阿南,那个怎么说来着,walk dictionary。”

    阿南想了想,居然很老实地告诉他:“对不起,我忘了。”

    祖祖崩塌。

    林霏开心有余悸:“小爱将自己的心脏剜出来的场景太血腥了,我当时看的时候刚上大二,直接在寝室里头吐了出来。”

    祖祖不怀好意地笑:“霏儿姐,你听说过没有?这部戏的导演陆羽绰号陆半仙。他导演的戏,永远都那么凑巧地折射出现实。据说只要是演过他的戏的人,人生的轨迹就会按照戏里的方式走下去。你要知道,小爱可是到现在都渺无音讯喔。”

    张夕夕当时正仰着脖子喝酸奶,猛然一大口酸奶全部呛在了气管里。身体的本能反应想要排除掉气管里头的异物。她只觉得一股气流从肺泡中急速的冲出,寻找出来的信道,但她却死死捂住了口鼻。

    三年的耳濡目染,张夕夕很清楚,这样做可能会引起肺泡破裂,肺部受伤,甚至休克、死亡或者是酸奶会从不该流出的地方往外冒出来,可能是眼睛、鼻子或者耳朵,就跟古代服了毒药死掉的人一样,七窍流血。无论是哪一种结果,这些,无一不会给她的身体造成难以预测的巨大伤害。很可能将是她病痛缠身的身体无法承受的打击。但她更明白,现在的她只是不想发出任何声响,不想对这句话有任何的反应。她只需要保持若无其事的平静,只要能保持住平静,其他的一切都无所谓了。

    她不想伤害自己,但是,她真的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足足一分多钟,就在她觉得她的肺部都要炸开了时,那股酸奶终于找到了出来的通道,从鼻腔里,混合的血水,静静地沿着她的指缝流了出来,雪白血红。不知道何时,她的眼眶里积蓄了浅浅的半滴温热液体,模糊着她的视线,因为那感觉真的让她错觉自己一口气上不来。窒息超过多久,人就会陷入永久的昏迷?她记不起来了。由于刚才死死地捂住口鼻导致眼压过大,她的眼前一片昏暗,世界像是一台坏掉的电视,不仅屏幕失色,而且她只能听见嗡嗡响的声音。

    这期间她丝毫没有注意过旁边,也完全不想注意,她只想控制住自己。栾曦正情绪激动地跟祖祖争辩着什么,大抵是粉丝对于偶像的维护之类。

    祖祖大声反驳:“本来就是嘛,那个香港导演叫什么的来着,彭半仙,他拍的《破事儿》几乎就是‘艳照门’的写照。还有那个女的,演的《公主复仇记》简直就是真戏假作。再往前,《无极》成功地展现了南国的暴雪冰灾。还有那个……”

    她觉得累,一丁点儿也不想关心。

    张夕夕松开紧张的发白的手指,掏出纸巾,不动声色地擦着血水。房间里头的灯泡像是积攒了经年累月的灰尘,发出的光芒也灰蒙蒙的不真切。她并不担心会被身边的人看出端倪,黑夜是最好的伪装。张夕夕缓缓地调整呼吸,只觉得吐息之间都带着淡淡的腥气,伴随着隐约的痛楚,大约是肺泡破了吧。到底是避免不了伤害的。展开用过的纸巾,她努力想要看清上面的血迹。倒成了林妹妹了,杜鹃啼血,染一把桃花扇。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今年花剩去年红,可惜明天花更好,知与谁同。哈哈,全乱了,没关系,都没有关系。

    模模糊糊中林霏开探过头来,一看见血就大叫:“你个死孩子,抗过敏的药吃了没有。叫你不听话,你看你拧鼻涕拧的,鼻子的血管都被你擦破了吧。”

    张夕夕嘟嘟囔囔道:“是春天燥得慌,天气的原因,容易上火,不怪我。”

    “不晓得多喝水啊,个小破孩,一点儿也不懂事。”林霏开拧了一瓶矿泉水塞给她,不由分说地要盯着她喝下去。张夕夕被盯的头皮发麻,硬着头皮一口一口地喝着水。每一次吞咽,隐约的痛楚都变得清晰起来,痛的她几乎没有勇气接着喝下去。可是她不想拒绝,她舍不得拒绝,这个世界上真正能够关系你的人少之又少,错过任何一个她都会很难过。她喝了几乎有半瓶水,林霏开才满意的又拧上了瓶盖。张夕夕已经痛的说不出话来,她蜷缩在那里,努力让自己的耳朵免于遭受阿南跟林霏开讨论剧情的打扰。

    “还是没有交代清楚啊。小爱死掉以后,后来又冒出的那个复仇的孪生妹妹。怎么都感觉讲不通。阿南,你知道藏獒是认主的吧。现在市面上藏獒少的要命,几乎挂着藏獒名头卖的都是藏狗。真正的藏獒就是在西藏也少的可怜。我们楼里有一姑娘是学生物的,去西藏做考察采集植物样本,住在一藏民家里头。那户人家就养了藏獒,全家人那藏獒就认那户人家的小女儿是主人。他们被带过去认脸,即使这样,只要经过那条藏獒的时候,她们都得换上小女儿的衣服,否则会遭到藏獒的攻击。你看,男主角养的那条藏獒,第一次见到孪生妹妹的时候就对她表示亲近。藏獒根本就不靠形体去记忆一个人,可见那个孪生妹妹就是小爱本人。”

    阿南抓了抓脑袋,迷惑地表示:“但电视上没说啊,到最后也只是说那是小爱的妹妹而已。”

    林霏开点点头:“嗯,我知道为什么了。估计是制作经费紧张,后面的情节被砍掉了。”

    “不能啊,这么重要的情节怎么能砍掉呢。”阿南有点儿焦急,“这一砍掉,那整个故事就变味了啊。”

    林霏开翻翻白眼:“这有什么办法,一文钱逼死英雄好汉。当年台湾版的《流星花园》不是把众人去法国的那场戏给砍了嘛,搞得我一直以为藤堂静真的跟那个外国大亨结婚了。生生让我误会了冰清玉洁的静学姐那么多年。”

    阿南流露出花痴的表情,笑眯眯道:“最喜欢台湾版本的静学姐了,真正高贵典雅的大家闺秀。韩国版的《花样男子》,韩彩英漂亮是漂亮,不过感觉母性味太浓郁了。不像大小姐,感觉更加像少妇。”

    林霏开狐疑:“真的吗?我一直以为你会比较喜欢道明枫那样的火爆御姐的。”

    “那样的姐姐也很帅啊!”

    祖祖觉得自己的存在有点儿多余,伸手拍了拍阿南的肩膀:“喂,我出去抽根烟。困了就早点睡。”说着,伸手脱了外套给他铺在床上,推门出去了。

    出门还没有点火,看见黑暗里头一点红光,栾曦不知道何时早就出来了,正蹲在墙角边,默默抽着香烟。他走过去,借了个火。借着火光,可以看到老式的居民楼的楼道天花板上密密匝匝的全部都是灰色的蛾子。祖祖从来没有如此痛恨过自己双眼2。0的视力。太恶心了,他开始庆幸阿南没有跟着出来,否则那小子一见到这种情况,不还得跳得一蹦三尺高。祖祖点燃了烟,狠狠地吸了口,笑着弹了弹烟头,声音里头压抑着自嘲:“靠!居然沦落到这种地方来了。这样子,真没意思透了。简直就是脑子进水了,我放着我好好的大少爷不当,跑到这种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来活受罪。”

    栾曦弹了弹烟灰,微微地笑:“人生在世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跟自己较劲吗?”

    “切!栾医生,这次回家有没有被你爹妈打断腿啊?”祖祖嘲笑,细长的眼睛微微眯着,戏谑味十足。

    “没有,我答应过他们,无论结果怎样,我一定不会自我放逐。他们会放纵到我二十五岁的时候,如果还是没有任何成果,那么我回去,接我老爸的衣钵,学着管理他的医院。”

    “靠!”祖祖哑然失笑,“你说,我们的爹妈们是不是建立起了攻守同盟啊。我爸妈也这么说,前面随便你疯,二十五岁大关一到,立刻回去,该干嘛干嘛。搞得活像我们过了二十五岁以后就要怎么怎么的一样。”

    栾曦没有说话,拿着打火机不停地打开关上,清脆的吧嗒声在黑夜中分外敏锐。男人总是分外青睐一些东西,比如汽车,比如打火机。

    “嗳,你说那个小爱知不知道她送打火机给男主角意味着什么?”林霏开捂着嘴巴笑,“我总觉得男主角有点儿惨,像是跟带女儿一样。小爱还是个孩子呢,老是迷迷瞪瞪的,什么都不懂。其实爱情是有时间性的,认识得太早或太晚都是不行的,如果她在另一个时间或空间认识他,这个结局也许会不一样。”

    “开始的就不公平,双方没有站在一个对等的平台上。”阿南很有妇女之友的风范地分析,“小爱前面光忙着逃之夭夭了。男主角呢,又是天生的暴力倾向。这种人只能顺着不能逆着来。到后来小爱是不得不逃开。”

    屏幕中,男主角正念着一段独白:爱情,真的不是硬说不爱,就不存在的,如果你认为时间真的可以解决问题,那么是因为你在逃避,不论多少次,再度相遇,那样的感情依然如初见般爆发,我想,这才是爱情。

    林霏开突然冒出一句:“阿南,你知道这种戒指要花多少钱吗?从人体内抽取骨细胞培养做成戒指,拿头发碳化制成钻石镶嵌其中。乖乖,真浪漫啊,比那水晶苹果什么的浪漫多了。”

    阿南无奈地对林霏开比划了一个数字:“价钱也很浪漫。”

    林霏开点头,感叹道:“难怪当年这部戏挺红的,骨头戒指却没有红起来。看来浪漫还真不是平民百姓能够享受到的。‘钻石,是恒久爱情的象征。在剪头发时睡着了的你肩上轻轻地摘下长短不一的碎发,在人潮拥挤时紧握着的你的手上悄悄测量着你手指的直径,在五彩缤纷的万花筒的世界里观察你喜爱的颜色;光洁的戒指铭记着从我手上取下骨细胞的疼痛。请相信,即使有一天,我的骨骼会腐朽,遵循能量守恒定律,我对你的爱恋亘古不变。’”她念着台词,哇哇怪叫,“真的,真的好浪漫啊,爱你爱到杀死你!”

    房间的门开了,张夕夕终于忍无可忍地走了出去,见到墙角里的那两点红光吓了一跳,拍着胸口打招呼:“嗨,我还以为你俩去睡了呢”

    “你呢?”栾曦站了起来,朝她微微一笑,“要去睡觉吗?”

    张夕夕摇摇头:“不是,是肚子饿了,我想找房东问有没有锅巴之类的可以泡着吃点儿。”

    “你有胃溃疡,就是再没胃口,晚上的夜宵也该吃点儿啊。”栾曦的脸藏在黑暗里头,什么表情也看不到,声音带着不高兴的意味。

    张夕夕笑了笑:“我晚上不吃高热量的东西。”

    “你已经够瘦的了。”栾曦叹了口气,伸手去拽张夕夕的胳膊,“走吧,别去吵房东了,不然容易造成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刚才我们过来时不是还有个小馄饨摊子么,估计还没收摊,过去喝碗馄饨吧。”

    祖祖摆手:“你们去吧,我对食物没有抵抗力,不能因为一顿夜宵就毁了我的减肥大计。”

    “行,你早点睡吧。我们先下去了。”

    “喂——多多!”

    “干嘛?”

    祖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哼哼唧唧:“那个,对不起啊,我说话嘴上不把门,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当你是红粉知己呢。”

    这世上,女人应当扮演的角色只有三种:女儿、妻子、母亲,没有一项是红粉知己。

    张夕夕搓了搓自己的胳膊,很不给面子:“恶。”

    馄饨摊子很冷清,做生意的是一对外地的夫妻,正准备收摊。见有客人来了,丈夫连忙又开了炉灶。张夕夕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妻子已经捏好了二十几只小馄饨,放下锅里头煮。面色黎黑的中年男子朝他们笑:“你们稍等,我们这可是正宗的鸡汁馄饨。”

    张夕夕没有戳穿鸡汁馄饨就是放了鸡精的意思,两块五一碗的小馄饨,你还能指望人家买老母鸡现熬汤,醒醒吧,出门在外混口饭吃,大家都不容易。

    馄饨端上来的时候,冒着热气,滚烫的汤汁里头,一点点碎碎的芫荽分外的翠绿养眼。栾曦皱起了眉头,转头看老板:“老板,换一碗,我不要芫荽。”

    “别!多麻烦。”张夕夕细细地将他碗里头的芫荽全部挑了出来,再推还给他,“你尝尝看,要是味道太重再说。”

    栾曦愣了一下,用勺子舀了一颗馄饨放进嘴巴里头,好像芫荽的味道也不是特别难以令人忍受。

    夫妻俩叹了口气,低低的用方言说着什么。一开始两人声音压的很低,到了后来,妻子不知怎么的好像生气了,狠狠地砸下抹布,盯着丈夫破口大骂。

    栾曦皱起了眉头,看了眼张夕夕,后者脸上似笑非笑,舀了颗馄饨放到嘴巴里头,叹气,贫贱夫妻百事哀,物质才是精神的基础。

    “这对夫妻有个儿子今年中考,老婆想花钱请老师给补课。丈夫不肯,说好好上学就好了。女人生气了,说跟了个窝囊废,没钱没能耐,老婆孩子受一辈子的罪。”张夕夕喝了口汤,冷冷地笑,“这世间幸福的家庭每每相似,不幸的家庭则各有各的不幸。达官贵人有达官贵人的苦,平民百姓有平民百姓的罪。所以千万不要问神仙侠侣归隐以后的故事,哪儿都没有世外桃源。”

    他们故意压了十块钱在碗底下,希望这多出来的五块钱可以让夫妻俩产生意外之财的错觉,从而心情好一点。

    栾曦想说点儿什么,因为他觉得张夕夕兴致不高,他应当说一点儿什么来调节一下气氛。只是她恹恹的模样明显没有任何兴趣,他在说了两个冷笑话以后自觉地抿起了嘴巴。两人上了电梯,栾曦抢着去按电梯,结果手覆到了张夕夕的手上,她极冷地看了他一眼,栾曦立刻松开了手。他有点儿恼火,因为张夕夕忽冷忽热阴晴不定的态度。可是转念一想,人家毕竟是个小女生,算了还是大度一点儿吧。电梯缓缓地向上升起,快要到他们住的九楼的时候,栾曦喊了一声张夕夕:“多多——你——”

    张夕夕疲惫地转身:“好了,我道歉,所有的一切我都道歉。请不要再说话了,我很累。”

    电梯间的灯光略微有些昏暗,在那微黄色的黯淡的灯光下,她的脸上写满了疲惫不堪。她唇角勾勒出了微笑的弧度,她的面容极其舒展。只是她的眼睛里面没有丝毫的笑意,那是怎样痛苦不堪的灵魂蛰伏其中冷眼看待着世界。突如其来的心痛的感觉竟然如此明显,栾曦在那一瞬间甚至有一种冲动想要紧紧抱住她,不识相要做些什么,只是想用拥抱的方式安慰她,因为她看上去是那么的忧郁无助。他下意识地抬手时,理智突然清醒了。头脑中传来一个清晰的声音,那个声音在电梯间的上方以清冷的语调发问:“栾曦,你想要做什么?”

    他仲怔,对啊,他想要做些什么?拥抱她安慰她宽解她,那么为什么要这样做?她会不会哭?如果哭的话,眼泪势必要沾在自己身上,那种感觉,真的是太糟糕了。栾曦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要命的洁癖跟冷血特质又发作了。他嘲笑了自己的没头没脑的神经质,然后站在了她的旁边等待电梯缓缓上升。

    电梯上方的楼层数字已经显示到了9楼,电梯突然顿了一下,仿佛生了痢疾的人,狠狠打了个摆子,然后电梯灯灭了,停在了半空中。

    不会吧,张夕夕心想,我明明买了这么多年的彩票都没中过一个安慰奖,怎么这种事情都会叫我碰上。两人面面相觑之后,栾曦拿出手机打求助电话,张夕夕则死命地按电梯墙上的紧急呼救系统,郁闷的是电话打不同,呼救系统也没有人应答。张夕夕满头冷汗,郁闷地想,NO!我一点儿也不想被困一晚,就是身边有帅哥作陪也没有用。

    栾曦拿手机屏幕照明,终于在电梯门上方发现了一行蝇头小字:中国联通信号已覆盖。他也郁闷了,他用的是移动卡。张夕夕对他摆摆手,你不用看我,看我也没用,我用的也是移动卡,而且手机还没有带出来。别费这个劲儿了,移动就是催缴话费时比较积极勇敢。栾曦叹了口气,无奈道:“等吧,等到什么时候有人上下电梯发现我们了就好了。”

    张夕夕顺着电梯墙蹲在角落里头,微笑:“喂,无所不能的栾医生,来,你说,电梯是不是密闭的空间啊?我们会不会活活在里头憋死?”

    “想什么呢,小小年纪,胡思乱想。”栾曦忍不住揉了一下她的脑袋,一点儿也没怕遭遇白眼,黑夜果然能够令人的胆量变大。

    张夕夕没有躲闪开,任由他揉乱了她的头发,她的声音在黑暗之中如同缓缓盛开的昙花,有一种令人感动的温柔的力量,带着轻忽的笑意,她开了口:“喂!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有一个人给另一个人1000万,而另一个人只给了他一块钱,两人都是自愿的。请问,公平吗?如果不公平,又是谁比较占便宜?”

    栾曦笑着摸了摸鼻子:“我怎么总觉得里面像是藏着阴谋诡计的味道,好像一句话说错了,就会万劫不复了一样。“

    张夕夕笑了笑:“能够让人对你施行阴谋诡计也是一种能力,如果没有任何利用价值,谁愿意在你身上耗费心神?”

    他靠近了她,说出的话几乎可以喷到她的脸上:“那我是不是应当感激你所耗费的心神?”

    张夕夕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忽然伸出手去点了点他的额头,身子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滑了出去,她微微地笑:“说说看吧。”

    “可不可以直接公布答案?”栾曦笑道,“我不擅长做奥数题的。”

    “这不是奥数题。”张夕夕再一次蹲下了身子,双手抱住膝盖,笑容不减,“也没有谁给你打分。也许你应当不回答,因为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好处。”

    “不,无所谓。我并不想从你身上获得任何好处。嗯,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好吧,那我说说我的观点。即使是自愿,也分公平不公平,就像爱情中也会有弱势的一方。如果主观的说,你情我愿,当然没有不妥,但如果是旁观者的角度呢?实际情况也还分好几种。如果两个人给出的都是自己的全部财产,那就不再是1000万对一元,而是以全部换全部,公平。如果两个人付出的在总资产中的比例相同,也是如此。但如果付出一千万的人只有一千万,另一个人却有两元而只支付了一元,之前一个人当然是不公平的。反之亦然。”

    张夕夕无声地笑了,不错,是啊,有两元的人只付出了一元,对一千万不公平。有两千万的人只付出一千万,同样对一元不公平。爱情之中永远都存在着强势与劣势,总有人是受伤比较重的那一个,其中的谁对谁错,谁冷谁热,时间是一个巨大的过滤器,总将一些东西剔除出去,过往的种种都渐渐付诸笑谈中。

    汗水,背后开始布满了汗水。她紧紧地蜷缩起身体,死死咬住牙齿,如同一只虾子,弓在角落里。

    大约是她太久没有发出声音,栾曦有点儿狐疑,试探性地询问:“多多,你睡着了吗?”他摸索着碰到了张夕夕的额头,顿时觉得不对劲,春天的夜晚,气温降得厉害,张夕夕却是满头冷汗。他心想坏了,别是昨天撞坏了。栾曦连忙掐张夕夕的人中:“多多,你说话啊,到底哪儿不舒服?”

    疼,巨大的疼痛,张夕夕冷汗涔涔,勉强说话:“没事,老毛病了,忍一忍就过去了。”

    栾曦顺着手摸过去,发现她手抵在肚子上,知道她大约是肚子疼,略微有些尴尬地问:“吃坏肚子了?”

    上帝,这种地方,怎么上厕所?为什么他看过的所有书中,从来没有一本介绍主人公如何在困境中解决大小便问题?

    “跟馄饨没关系。”张夕夕虚弱地发出低低的声音,“肠粘连而已,栾医生,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吧。”

    栾曦愣住了,肠粘连的确是手术过后的常见并发症,可是问题的关键是,这种并发症没有特别有效的治疗方式,只能避免诱发,发作以后吃药缓解症状。现在他们困在电梯间里头,让他上哪儿给她买药去吃?何况止痛药吃多了又不好。栾曦想了想,一把将张夕夕抱了过来,他盘腿做成个窝坐在地上,让张夕夕坐上去,解了自己风衣的扣子,将女孩子裹在了怀里。

    “别怕,我在这儿呢。”栾曦轻声安慰着她,伸手覆在她的肚子上,“我帮你暖暖,这样子会好受一点。”

    张夕夕不说话,浑身颤抖着,一语不发。疼,巨大的疼痛。有的时候,她真觉得自己活下去是一种没有止境的折磨,肠粘连跟生理痛发作的时候,她常常疼得在床上直打滚,然后咬着枕巾一动也不动。从五年前起就一直这样,鲜血淋漓之后,伴随着她的就是反反复复永不停歇的疼痛,仿佛是上帝的惩罚,时刻提醒着她曾经做过的事。那些梦魇,魔影随行,一时一刻都不愿意放过她,骷髅头组成的圆圈,咆哮着冲她狞笑,她浑身浸泡在黑暗的深海之中。冷,很冷,血液被冻结住了的冷;痛,很痛,身体仿佛被撕裂开来的痛。

    沉睡着的,懵懂的少女,洁白的身体被撕成了两半,破碎的身体组成了一朵祭祀的花朵,缓缓绽放,如暗夜中的曼陀罗,洁白的床单上开满了鲜红色的花朵。那一团渐渐殷红的血渍慢慢地又鲜艳开了,暴饮了新鲜的血液,婀娜而妖娆。肚子上多出了一道伤口,锋利的菜刀就摆放在苍白瘦弱的手边。穿着黑色西服的高大男人微笑着开了门,手里捧着大束的玫瑰花,花朵零落一地,男人跌跌撞撞地奔到床边,那零落的花朵被脚步践踏着,红色的汁液在浅色的羊毛地毯上开出了一朵又一朵的花。它们蔓延着生长,以一种美丽而蛊惑人心的媚态,渐渐占据了所有的空间,那些妍丽动人的花朵,步步紧逼,缠绕在所有的生物体身上,慢慢收紧,汁液藤蔓变成了锋利的吸管,深入到每一根血管之中,将所有的一切变成了它们生存的养料。

    索多玛城中令人惊异的美丽!

    “啊!”她从噩梦中惊醒,大口喘着气。栾曦紧张地拍了拍她的脸颊:“多多,你怎么了?”少女没有回答,她直接用她的嘴唇堵住了他的嘴,吻的很急很凶,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野兽,如野猫,如小狐狸,尖尖的牙齿,带着迫不及待的意味。仿佛他的双唇是最后的天堂,他的嘴唇之间闪烁着温暖的阳光,呼啸而过的风声挟着不可抵挡的意志。

    这大约是最令人心悦神怡的回答。栾曦心中发出满足的叹息。他紧紧抱住了怀抱之中的少女,含着她的嘴唇慢慢地吸,她的双唇柔软而芬芳,仿佛小时候常常背着父母吃的果冻,因为带着禁忌的色彩,所以分外的妙不可言。如月光下的凤尾竹,苍穹之中的璀璨群星,清风拂过的鸢尾花的婀娜,芦苇摇曳中缓缓上升的萤火虫;都是不可思议的美好。她的嘴唇微微地开启着,像是发出无声的邀请,他探出了舌头,细致地摩挲着她温暖而柔软的口腔。

    据说,深吻能够产生一种类似于内啡肽的物质,让人产生欣快感,这大约也是最好最安全的镇痛方式。上帝最伟大,他唯一亲手创造的人类是如此的神奇,他们会自觉地寻找让自己最舒适的方式,来抵御疼痛苦楚和无休止的伤害。

    你看,我们都寂寞。人寂寞的时候,又都一样。没有什么人需要什么人负责,没有什么人需要什么人的爱情,仅仅就是满足,仅仅是体温。

    张夕夕发出一声轻轻的喟叹,她没有力气,疼痛跟深吻让她浑身无力。她很想笑,原来她也可以这样,这个样子是为了抚慰自己还是为了试图颠覆什么?她抓着栾曦的领口,像是在抓一根稻草一般,河的两岸,此岸彼岸,何处是岸?

    栾曦不断亲吻着她眼睛里流出来的泪水,用舌尖轻轻地舔舐,薄薄的一层眼皮,带着丰富的神经,如蝴蝶触角般的亲吻,勾引着灵魂深处的悸动。她再一次发出长长的叹息,紧紧抱着他的脖子,无声地呢喃,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请说点儿什么吧。”黑暗之中,她微微下垂的眼睑遮住了最后的光芒。

    他不时地亲吻着她的嘴角、脸颊,用牙齿轻轻地啃噬着她微微上翘的鼻尖。她的身子柔软而轻盈,蜷缩在他的怀抱里,让他想起了少年时代曾经养过的一种小动物,雪貂,文静乖巧的小东西,既不生虫子也没有异味,有着柔软的皮毛而且不总是掉毛,是家里唯一允许他豢养的宠物,不仅因为它昂贵,还因为它极其少见。当时金市还没有宠物店出售这种在金庸先生《天龙八部》里头出现过的钟灵豢养的小动物,是栾教授托国外的朋友花大价钱为自己唯一的儿子买来的。在漫长而孤独的童年少年时代,始终陪伴着他的只有这只乖巧温柔的小动物。

    “后来有一次我们全家去外地参加一个远房亲戚的生日宴会,雪貂不允许被带上飞机。我给它准备了食物,可是奶奶返回头拿东西时不小心将它锁在了储物柜里头,等到三天以后我回来时,才发现,它已经永远的睡着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养过宠物。”

    张夕夕轻轻地叹了口气,安抚一般亲吻了一下他的嘴唇,微微地笑:“那么朋友呢,还记得以前的朋友吗?”

    他略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阒然幽黑的电梯间里头,张夕夕只能勉强看见他摇头的动作。他揽紧了怀抱中的女孩子,下巴点在她的头发上,声音透露出淡淡的惆怅:“小时候上的是所谓的天才班,那个时候少年大学生不是还方兴未艾嘛,我们邻市又出了一个国际奥赛金牌。然后,不知道那些大人到底哪根神经受到了刺激,于是我们这些所谓的尖子生就被挑出来组成了一个特殊的班级,天天讲奥赛题。标准的填鸭式教育,正常人也活活学傻了。这个班里头,不断的有人离开,又不断的有人进来,每一个出去的人都会视其为奇耻大辱,不仅要蒙受周围人的指指点点和家人的苛责怪罪,还要承受巨大的心理落差。后来有个女孩子不堪重负,在学校的厕所里头,用铅笔刀割开了手腕的静脉,自杀了。当时血流了一地,在隔壁的男厕所里头都能闻到那种血腥味。

    身边的人来了又走,我不断地跳级。几乎所有人都在仇视我,因为他们的师长不厌其烦地用我作为衡量标准去鞭策他们。为什么我能够做到,他们却做不到,一定是他们不够努力!小时候我从来不敢独自一人上学放学,要是没有家里人护送,我宁愿这一天装病,不去上学。在学校里头,只要一到课间,我就会跟着老师去办公室,在办公室里头写作业,直到下一堂课开始,我再跟着下一个老师走。到后来,校长特别为我搬了一套桌椅放在老师的办公里头,方便我使用。所有的大人们都在不厌其烦地夸奖我的勤学向上,孜孜以求。他们哪里晓得,我不过是怕落单的时候挨揍。

    我十二岁时得了厌学症,在收到大学通知书的那个暑假里,周围所有人都在祝贺我的父母,说他们培养了一个多么优秀的儿子。他们不知道的是,我当时已经抑郁的非常厉害了。我永远只穿长袖的衬衫跟T恤,因为胳膊上有一道又一道的伤口。每当黑暗来临的时候我就开始觉得恐慌,我不敢睡觉,害怕闭上了眼睛就再也不能睁开。我的父母工作极为忙碌,而且他们一直对我非常放心,因为我是一个极其有分寸的孩子。”

    说到这里的时候,栾曦突然拿起了打火机,盖子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幽蓝的火苗突然间闪了一下,很快灭掉,她只在那一瞬间看到了他淡淡的舒展的笑容。

    “我的父母希冀我成为一个令他们骄傲的孩子,我就成了。那一个暑假,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头,设计了无数完美离开这个世间的方式。我甚至计划好了如何让一切变成理所当然的意外。我家人为了投了很多保险,在很早以前,我就用自己的方式暗示他们去这样做。我想好了方法,在这样的方法底下,我的死亡能够为我的家人赢得最大的经济利益。我很冷酷,对不对?我曾经最好的一个朋友,好吧,也许只有他以为我们是好朋友,说我是一个没有心的人。我对于不关心的人和事可以冷漠到冷血的地步。就是在那个夏天,我听到了爱丽丝的歌。多多,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的感觉,一片黑暗之中,唯一的光。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自己的感觉,我蜷缩在我的小天地里。多多,不知道你是否注意到了。我的阳台,朝南的小阳台,全封闭式的。分了两层,上面一层是书架子,下面则是一整张水牛皮铺好的类似小窝的地方。我坐在那里听广播,第一次听到了爱丽丝的歌声。她在做节目,现场清唱了一段,那样清亮而纯净的歌声,不含一丝一毫的杂质,仿佛清晨绿叶上承载的夜露,轻轻的滑落到我的心间,安抚了我焦灼的心灵。

    人的意念就是如此的奇怪,仅仅是一念之间,我就放弃了轻生的想法。因为如果我死了,那么就再也无法听到那样的歌声了。上帝造人的时候,创造了人的形体,然后对人吹了一口气,人才变的有生气了。她的歌声就是上帝的生气,于是我活了过来。从那时候开始,我不断地收集着关于她的一切,我从来没有如此迫切地渴望去了解一个人。我收集了所有能够收集到的专辑,给别人补课,用在补习学校打工挣来的钱买了CD机,反反复复地听着她的歌。我甚至自己研究电脑软件将另一个女孩子的声音给剔除出去,自己录了盘,这样我才能不受打扰地听完她所有的歌。

    最开心的是十七岁那年,我报名去当爱丽丝主演的电影的群众演员,意外被选中了,第一次亲眼见到了她本人。她过来,笑着跟所有人打招呼,小小的一个人,让人奇怪她怎么能够这样时刻保持着生机勃勃。我没有台词,走来走去的充当人肉背景。但是因为能够那样近距离的看着她,所以依然觉得幸福得胸腔都要爆炸了。后来中午吃盒饭的时候,我讨厌嘈杂的环境,就自己找了个僻静的廊子。然后,我看见了爱丽丝。当时已经是秋天,即使有阳光,户外也带了微微的凉意,她不自觉地蜷缩了身子,寻了一处阳光极盛的地方,靠在廊子的长椅上,微微仰着头。金黄色的阳光从葡萄藤间倾泻下来,为她晕染了一层同样温暖的金色。浮光底下,脸颊上细微的绒毛模糊了她的眉眼的轮廓,头发闪耀着金红色,耳垂与指尖被阳光穿透带出一片亮红色,中学女生制服的衬衫越发白的亮眼。她双手合十,抱在胸前,安安静静地睡着了。”

    春困秋乏,秋天是一个安定而祥和的季节,令人陷在里头仿佛鸳鸯帐暖,沉湎一世不愿意醒过来。他轻手轻脚地坐在她旁边,每一个步子都仿佛踩在浮云之上,美好的如同梦幻一般。秋天的阳光是金黄的,秋天的果实是金黄色的,秋天的草木是金黄色的,一切都被镀上了最温暖最不真实的色彩。他坐在叶落纷纷的葡萄藤下,举头看一架挂着斑驳阳光的紫熟葡萄,个个晶莹剔透,如上好的玛瑙。秋风卷起黄叶裹挟着熠熠生辉的尘埃飞扬,灿烂温暖的秋日午后的阳光里,他的心如细小的尘埃一般轻舞飞扬。亲吻着他脸颊的清风,不经意间拂动身边人收拾的规矩整洁的衣领,为其点缀一抹金黄。端坐在这里,可以为身边气息交融陷入沉睡的女孩拂去肩上枯叶,是值得他一生铭记的画面。

    “饭呢?”黑暗中的女孩子突然发话。

    栾曦反应不过来,他觉得一到张夕夕面前,他的脑子就好像不够用一样,因为这个女孩子总是会问出一些匪夷所思的问题。

    张夕夕很有耐心地引导着他:“我问的是饭,你不是到那个廊子里头去吃饭的吗?饭好吃吗?”

    栾曦哭笑不得:“你怎么会关心这个?”

    张夕夕倒是坦荡的很:“按照马斯洛的需求层次学说,口舌之欲可是很基本的需求啊。你难道不饿?或者色欲熏心,连吃饭都顾不上了?”

    “喂!”栾曦惩罚性质的咬了一下她的鼻尖,声音有点儿闷闷的,“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对她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非分之想,她是我的偶像。我只是纯粹的欣赏她,崇拜她,绝无半点儿邪念。”

    张夕夕被咬的轻呼了一声,恶狠狠地瞪他:“你属狗的?!”

    然而电梯间黑黝黝的,大大抵消了她眼神的威慑力,他蹭了蹭她的脸颊,就势又开始亲吻她:“我不属狗,我属接吻鱼。”细细密密的吻,落在她的额头、眼睛、鼻子,最后停留在嘴唇上,辗转反侧,贪婪的仿佛讨糖吃的孩子,满满的渴望跟迫不及待。紧紧的拥抱,深深的亲吻,只恨不能如同细胞间的渗透一样,将她完全的嵌入进自己的身体里面。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开始变的滚烫,冰凉的肚子渐渐升起一种灼热。火光的燃烧让冰冻住的血流缓缓恢复了流动,腹部的疼痛渐渐舒缓下来。

    也许这样也不错,她发出轻轻的喟叹,下意识地抱住了男孩子毛绒绒的脑袋。

    衣服与衣服的磨蹭之间,她脖子上挂着的玉佩滑落了下来,上好的羊脂白玉散发着幽幽的光。天禄形体似鹿,长尾,有双角,又名貔貅,是上古的神兽。古代仅帝王可用。飞翼天禄的玉雕磕着了栾曦的手,掌心一片沁凉。他抓住了玉佩,将怀抱中的女孩子抱好,轻轻地用额头去磨蹭她的额头,微微地笑着,轻轻地喊她的名字:“多多——”

    “你喜欢她吗?”少女的长长地吁了口气,声音听上去很平静,“据说简体版本的跟繁体版本的‘爱’,一个是将你藏在心底,一个是将你放在心上。你是哪一种?”

    栾曦笑了笑,伸手揽住她:“没有,她对我而言,是美好的象征,可望而不可即的梦。不涉及男女情爱。”

    女孩子没有说话,手指伏在玉雕上,轻轻地摩挲。

    原来不喜欢啊。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她温柔地摩挲着羊脂白玉的貔貅。你看,你有口无肛,只吃不吐,那样的贪婪,有谁会真正的喜欢。

    除了你的小南瓜。

    其实这世间从来都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上帝很公平,你想要获得什么,必然得拿同等的东西去兑换。就好像一百万跟十块钱的道理,重要的不是拥有的多少,而是是否同样的付出。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栾曦摇了摇头,轻轻吻了下她的眼睛,声音低沉有如喟叹:“不知道,只是觉得这些话,除了你,无人可以诉说。”

    因为我知道,你懂。

    缘何如此笃定?

    你看,所有的人都是一厢情愿,我们永远从自己的角度出发,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这个世界,以为印在我们瞳孔之中的那一方就是整个宇宙。比如中世纪之前我们以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再比如哥白尼以为太阳是宇宙的中心。我们不停地嘲笑着别人,以为自己与众不同,自己才是真正正确的人。其实谁也不是,从来就没有过唯一的中心。

    那些尘封,或者说想要尘封的事情,就当作谁也不知道。不过即使当作谁也不知道,就真的可以忘记吗?失去过,才会懂,拥有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然而常常,珍贵的东西,失去了,就找不回来,比如生命,再比如,爱情。所以,如果拥有,就贪心一点,就知足一点,牢牢抓住了,别放手。其实痛,仍然是一种美丽。即使痛,至少拥有着,至少存在着。

    痛,却快乐着。

    你是在以你的方式提醒着我曾经的拥有吗?

    留给我的,无穷无尽的痛苦。

    栾曦察觉到了她陷入沉思中,心里有点儿不明不白的不是滋味,他压抑住这种不悦的情绪,用一种略带调侃的语调微笑:“上好的羊脂白玉,雕工很精妙,传家宝吗。”

    “呵呵。”张夕夕淡淡地笑,自我消遣,“我要有这样的传家宝,倒可以算得上是书香门第,大约算得上令祖母看得上眼的大家闺秀了。”

    栾曦有些尴尬,他避重就轻:“送你的人可真够大方的。”

    大方吗?或许吧,他从不吝惜,只要她想要。

    可是很多时候,我们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么,难道不是吗?就是真正想要了,也不是意味着一定能够给的起。

    今日种种,过往许许,匪我思存。时光有着不动声色的力量。

    你看你看,有一天,我也可以这样坦然地回忆起你曾经给予我的好。

    你看你看,我们都曾经努力付出过了不是吗?只是并非所有的付出都一定会有所回报。

    凡人太多,神灵太少;我们虔诚的祈祷,善良的上帝不一定有时间听到。

    佛曰: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一草一天堂,一叶一如来,一砂一极乐,一方一净土,一笑一尘缘,一念一清净。此言,不余欺也。

    原来我们感知到的世界,才是真正的世界。

    她将玉雕放回了胸前,忽然间开口要求:“唱首歌吧,会唱《时与光》吗?其实我唯一喜欢的就是这首。”

    栾曦微微怔了一下,脾气很好的应允:“好,我也挺喜欢这首的,虽然不及她其它歌曲有名。”他的声音略微有些低沉,轻轻地吟唱着好久不曾听过的歌谣。

    沉沉的夜色如桃花般绽放

    晚风掠过灯影跃然于纸上

    起伏的声线

    吉他的和弦

    缓缓勾画昨天

    黄昏的街灯打一脸的黄

    隐隐记得

    剪影的你侧影很好看

    公车来了又回

    碾碎过往

    我在座位忍不住回看

    你悄悄躲在时光的门后

    浓烈的旧时光渐渐被流年冲淡

    时间折叠成片成片飞落

    落在记忆的深海里

    如歌退变

    飘缓低迷的旋律,柔和的声音,带着淡淡的惆怅和浅浅的释然;在静静的夜晚温柔地诉说着挣扎之后的平静。一种隐晦,一种轻柔,一种空灵悠然而生。他的声音与原唱相去甚远,但是没关系,每一个渐渐长大的人都能够体会到时光偷换的无奈。那些曾经以为一辈子都无法忘记无法放弃的事情,那些坚持许久的执念,也都随着时光的流转慢慢模糊了原来的面目。不是记不住了,忘记了,而是已经学会了释然。

    那么,就这样吧。

    谢谢你,我的男孩。

    “这才是小爱真正意义上的告别歌坛之作。她的最后一张单曲唱片,只收录了这一首歌。原本的签售活动在开始的前一天匆匆取消了,她没有参与任何宣传,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娱乐圈。很多人在寻找她,寻找这个曾经感动了我们无数人的声音,但是没有结果。天籁唱片公司被收购了,原先的工作人员四分五裂,渐渐也少了踪影。所有知恋人都对她的事三缄其口,不愿意告诉我们,小爱究竟去了哪里。我问过蒙萌,她说小爱出国读书去了。问她哪个国家,她一会儿说加拿大一会儿说美国,从来就没有个准数儿。可是我始终相信,无论是在哪儿,她一定能够幸福,她这样的天使,上帝怎么舍得让她不幸福?你听,其实从这首歌里头你可以感觉到,她经历了些什么打击,但是她终于还是走了过去。开始了一段新的生活,新的征程。”

    海子写下了——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恋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几个月以后他就选择了在山海关卧轨自杀。

    有的时候,我们理解的新生往往拥有着不同的定义。

    不是谁都能够在鬼门关里头打转完了还能顺顺利利地回头,上帝很忙,没有时间降临一个又一个的奇迹。

    倘若奇迹多了,那么也不足以称之为奇迹了,不是吗?上帝大体上总是公正的。

    子夜的电梯里头是沉沉的黑色,早已经适应了黑暗的眼睛也只能勉强看出人的轮廓而已。怀抱中的女孩子发出了平缓的呼吸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睡着了。栾曦的大拇指腹在她的掌心轻轻的描摹着,在这寂静的夜里,伴着她的轻微鼾声,沿着掌心传送来的温度,栾曦有点儿哭笑不得,伸手揽紧了她,慢慢地,倦意渐渐涌上。

     正文 第十章  说你爱我

    我曾经想要放手让你走,想要放手这段其实还未开始的感情。找个人,管住自己都管不了的心,以为一切都可以过去,错着时间去公司,不要看见你,就好像已经忘记;然后,再疯狂一点,再远离一点,远走异国他乡,不要见,不要提醒自己,有那么个人,自己在乎,有那么个人,自己放不开,那双手。只是爱情,永远无法真正逃离。

    ——《许我说爱你》男主角的独白

    林霏开一觉醒过来,发觉张夕夕不在房间里,她立刻惊得跳了起来,找了一圈以后去敲男孩子们的门。好容易才睡了不到四个小时的祖祖赤裸着上身打着呵欠过来开门:“吵什么吵,地震了大家一了百了。”

    “多多,还有栾曦,不……不见了。”林霏开又急又怕,说话声音都哆嗦了。

    “怕什么?他俩出去吃夜宵了。”祖祖又打了个呵欠,忽然间反应过来,“现在几点了?”

    “北京时间早晨五点半!”

    祖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乱糟糟的脑袋:“呃,难不成两人发展良好,干脆去喝早茶了。”

    林霏开拼命地打电话,电话那头机械的女声不停地重复着:“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不管了,咱们赶紧出去找。多多也就算了,不提也罢!栾曦不是这样没头没脑的人。”林霏开不住地念阿弥陀佛,恶鬼怕邪神,大小妖魔,碰到我家多多速速散开。这是为了你们好。

    手一按电梯,发觉电梯没反应。林霏开火了,跑过去拍房东的门。房东被吵得头昏脑胀,呵欠连天地拨打物业的电话,物业表示得等到他们正式上班才能来人。房东火了,对着电话噼里啪啦地一通臭骂,物业被搅和的没办法,只好赶紧联系电梯维修人员。

    电梯门一开,林霏开呆了。张夕夕像一只小猫儿一样蜷缩在栾曦的怀里头睡得正香。被嘈杂的人声吵醒的栾曦下意识地挡住了过于刺眼的灯光,长长地叹了口气:“你们……”

    林霏开赶紧过去从他怀里接过张夕夕,祖祖也上前扶他慢慢地站起来。腿几乎被压了一晚,栾曦揉了好一会儿腿才站稳了。这时候张夕夕也醒了,懵懵懂懂地睁开了眼睛,傻愣愣地看林霏开:“霏儿姐,我这是在哪儿啊?”

    张夕夕跟林霏开打了个招呼,不等她批准,便独自离开了。

    林霏开很抑郁,打电话给苏芩诉苦。苏医生打着呵欠表示小张姑娘已经获得了她的批准。于是林霏开更加悲催了,她这个幼儿园阿姨当的很没有成就感。她捏着饮料罐子感慨,这人生啊,没有权势是多么忧伤的一件事啊。

    所以,她要努力工作,她要奋斗!

    “霏儿姐,多多上哪儿去了?”阿南好奇地扒着林霏开的肩膀,被她毫不留情地一掌拍下,没好气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祖祖笑的不怀好意:“问栾曦啊,他们熟,贼熟!”

    栾曦一下一下玩着打火机,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既没肯定也没否定。

    阿南悲催了,一个劲儿喊:“多多是我的!你们昨天晚上背着我做了什么?!”

    林霏开火冒三丈:“统统给我到墙角落里头蹲着去!我们家多多还轮不到你们这群毛都没长齐的小朋友!”

    张夕夕去了一趟J市,傍晚的时候,她才从西区的园林里头出来。西区的公墓环境很好,是所谓的风水宝地,最适合墓葬。不过风水好的地方价钱也贵,在管理处交完钱以后,她发现自己终于彻底的赤贫了。

    有同在管理处交钱的人不住的嘀咕:涨价了又涨价了,真是的,大米与白面齐飞,墓地共房产一色,活不起也死不起了。唯有工资以不变应万变。

    张夕夕听了偷偷抿嘴乐。

    不过人生在世,赤条条的来再赤条条的走;钱这东西,说到底,都是身外之物。她额外交了笔钱,管理处的人答应在清明那天就能让她把骨灰给安葬进去。张夕夕觉得自己终于心安了一点儿,中国人一直讲究入土为安,她把奶奶一个人丢在孤伶伶的一小龛里头,她躺在床上睡觉都觉得自己乌龟王八蛋。迟了足足四年多的时间,她才做到了这一点。张夕夕觉得自己无能极了,不过好在,她一直没有放弃,总算是做完了一件事。

    小小的密码箱也送到了银行的保险柜里头,保管费实在是贵的吓死人。但总要找一处将你安静地储藏,旧时的记忆,当真不该成为自己今时今日的桎梏。

    其实人生在世,有着那么多的桎梏,能够完全凭借自己的力量做一点儿事情,其实比我们自己想象中的更加艰难。

    她想她能够过得比以前好,因为她已经慢慢地学会了宽于待人更加宽于待己。

    林霏开博士无比崇拜的苏芩小姐是什么人,在她的字典里头,就没有失败这两个字。只要是她老人家打定的主意,更改她的意志是绝对不可能的,阻挠她的计划,更加是一种极其不理智的行为。但凡是她制定的方针政策,无论民众内心深处接受与否,都会以不容置喙的铁腕手段执行下去。并且,人家深谙美帝国主义的大棒跟路萝卜外教策略,从来都是曲线救国,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陪着教授从外地开授完养生讲座回来,苏芩就一个电话飚给了在人民群众的监督下乖乖养伤的张夕夕。

    多多姑娘坐在前往某入选全城装逼人士最爱集聚地点的公交车上时,再一次深刻领会到唯独命运与苏芩是不容怀疑不可抗拒的。苏芩一手包办了一箭三雕的三人约会,名为偶遇,撕一层外衣叫相亲,赤裸裸的内里就是为了满足某个半同人女的恶趣味,YY无辜的海龟师兄。张夕夕鼓足勇气发短信:“教授找我有事,我去不了了。”

    苏芩极其温柔地回复:乖,快点儿来,姐姐给你点了烤兔子腿。否则我就打断你的兔子腿,然后还不给你饭吃。

    张夕夕毛骨悚然,自打苏芩在她入学第一天以图文并茂的残酷方式向她阐述如何杀死一只兔子以后,她再也不敢挑战苏芩的无上权威了。

    雅阁在市中心,离鸟不拉屎的大学城极其遥远。张夕夕挤公交赶地铁,然后再挤公交,终于在刷干净自己的市民卡上最后一毛钱以后,又冒着突如其来的风雨潇潇狂奔了两百多米才以极其狼狈的造型出现在大厦的玻璃门前。张夕夕打了个喷嚏,深吸一口气,就着门玻璃模糊的影像扒拉了两下头发,她不是妄图临时抱佛脚,瞬间把自己的档次从《世说新语》遭遇黄发垂髫砖石的左思提升到赢得掷果盈车的潘岳的高度上,借以吸引准金龟婿,而是实在怕自己过于丢人的形象会让苏芩也面上无光,而后被苏姐姐迁怒,真宰了她来一盘大蒜烩兔子腿。

    张夕夕用光了身上最后一张面纸,然后随着不请自来的风又飘飘雨又潇潇,她单薄的春衫也不足以抵挡随风潜入的寒气。张姑娘咬咬牙一跺脚,心想,算了,丢人也不是头一回的事儿啦,丢着丢着也就习惯了。于是她秉着无知者无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厚脸皮精神,勇敢地迈出了通往雅阁的第一步。

    雅阁在市中心黄金地段的某座大厦的二层。用苏芩跟林霏开的话来说,这座大厦的存在就是为了证明金钱有的时候对于普通人民大众而言就是一串没有多少实质性意义的数字符号而已。看着烟雨蒙蒙中的金钱帝国,张夕夕恳切地安慰自己,你的牺牲很值,这就跟上城巧遇了县委书记的陈奂生一样,总算是碰到了一件能够在大家面前炫耀一下虚荣心的事情了。她帮一鹤发童颜的老太太推开了玻璃门,等老太进去的时间最后一次捋了下自己的头发,朝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吐了下舌头,然后走进去。她没有立刻放开手里推着的门,而是下意识地回头张望了一下,防止自己骤然放手的话,反弹的玻璃门会打到跟在她后面进来的客人。

    这是一个好习惯,张夕夕一直相信。

    有的时候信仰会让我们大失所望。

    因为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绝对的好与坏,人生的本质就是无常。

    张夕夕的背后跟着人,一个大约三十岁上下的年轻男人,穿着得体,举止高雅,黑色的名贵西装与大厦的气质非常相符。高雅本身就是个很虚伪的词,没有标准,捉摸不定。张夕夕一向觉得比较实在的东西看的比较清楚。那么这个男人可以让人实实在在感受到的抽象词语有两个,一个是英俊,一个是有钱。

    张夕夕骤然松了手,而后道德本能恍然大悟一般逼着她伸手去抓逃离的门把手。不锈钢的门把手迅速离开,没有给她再度把握的机会。玻璃门重重地砸到了男人的身上,张夕夕甚至恍惚听到了他闷哼的声音。

    西装笔挺的随行人员自知大祸已酿成,立刻声色俱厉地呵斥张夕夕:“你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做事的!”

    男人捂住额头,像是撞得不轻,半晌才发出低沉的声音:“我没事,不要吓着人家。”

    门开着,针大的缝,斗大的风。从门缝里头穿进来的风挟着冷雨的寒气不怀好意地往人的怀里钻,张夕夕的牙齿上下打哆嗦。大约是因为冷,她的脸看上去极其僵硬,而且颜色近乎于青白。她稀里糊涂地想,都不准逼我要医药费,否则我就装死给你们看!

    男人从重重的一击中慢慢缓了过来,他向前跨了一步,张夕夕立刻后退,匆匆道歉:“对不起。”声音低的像蚊子哼,不知道除了她自己以外还有没有其他人听到。

    底层的大厅里头有穿着精美的男男女女好奇地往这边张望,带着也许并没有特别含恶意的看好戏般的神情,将鲁莽的女孩子跟倒霉的帅哥上演的这出中国式人间喜剧一览无遗。衣衫尽湿,神情狼狈的少女从众人间急急忙忙地闪过,这样没有教养的行为让中国式小资跟贵族们极为不满意。人们纷纷往旁边退去,生怕她身上的雨水会连累到自己或许比包裹着的内容更加昂贵的衣服。真好,两得其所,张夕夕迅速冲到了大厦的二楼,速度大约比乘电梯更加快。

    她没有直接进雅阁,而是转到了洗手间。镜子里头印着张青白难看的脸,头发上沾满了水珠,湿淋淋的头发黏在脸上脖子上,毛刺刺的,既难受又难看。张夕夕一向觉得文人好意想,他们的笔下,女子露出水面时定是如芙蓉出水,娇媚异常。其实实际上的模样大约是跟镜中的女子一样,形容狼狈,丑陋不堪。大厦里头应当开了暖气,并且洗手间也会得到惠及。只是可能温度还是太低,从水里捞出来一般的张夕夕觉得浑身冷极了,她现在最想去的地方不是灯火璀璨,帅哥迷人的雅阁,而是温暖舒适亲切可爱的被窝。最好有一个取暖器吧,好好的泡一个滴了清酒的热水澡,然后吹干净头发,蜷进被窝里头,闭上眼睛,跟黑暗聊天,美美地睡上一觉。这恐怕就是此时此刻张夕夕对于幸福最真切的定义了。

    张夕夕睁开眼睛的时候,镜子里多出了一张女人的脸。苏芩走到张夕夕的面前才敢确认,她紧张地抓住了张夕夕的手:“多多,怎么了,你别吓唬我。我还当是看错人了呢,失魂落魄的。告诉姐姐,你哪里不舒服。”

    张夕夕猛的抱住苏芩,抱的极紧,像是一松手她就会不见了一样,苏芩听到了她小猫儿一般的呜咽:“苏芩,我冷,我都要冻死了。”

    苏芩毫不客气地一掌拍过去,声音与温柔无关:“冻死你个小王八犊子活该,个不省心的小屁孩。能耐了,不晓得打个车或者打电话叫我过去接你啊。不错,都学会任尔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了,很好,很有不爱红装爱武装的革命精神。”

    “姐,你刚才一眼真没认出来我?”

    “屁话,我瞅了半天才敢上来认人。”苏芩痛心疾首,“苍天,闺女啊,你底盘儿已经够不咋的啦,就不能稍微注意那么一点儿形象吗?身为一个妙龄少女,你难道就不知道这样子邋里邋遢的出门多有碍市容么?!”

    她找了餐厅的服务员要了一条白毛巾,粗鲁地将张夕夕的脑袋包裹进去,揉的乱七八糟。毛巾拿下来,新鲜出炉的鸟巢。苏芩自个儿也乐了,非得逼着张夕夕看镜子里她那惨不忍睹的造型。张夕夕苦着脸看镜子里头自己的正面头像,实在是滑稽之极,她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苏芩知道今儿会降温,她担心张夕夕贪靓不听劝衣服穿得少,来的路上又特意在包里放了件毛线外套,刚好给张夕夕换上了。餐厅里头暖气开的足,张夕夕进去的时候因为骤然的温暖而猛的打了个喷嚏,又被恨铁不成钢的苏芩狠狠瞪了眼,个不懂事的娃儿,三分钟都少不得有人看着。

    苏芩的师兄一如苏芩形容的模样,英挺俊朗,斯文儒雅,有点儿像年轻时的福山雅治,不过身量要更高大些。他极为绅士的为苏芩跟张夕夕拉开了椅子,温和地询问了张夕夕的意见,然后跟苏芩商量着点了菜。张夕夕在内心深处流口水,好一位风度翩翩浊世佳公子,真不忍心YY他啊,否则广大的姐妹同胞猴年马月才能够完成嫁祸于人的人生大计啊。张夕夕纠结,这同人女还真不好当,世界上的男人都不玩同志的话,她会难过;可要是他们都跑去鸳鸳相抱何时了,鸯在一旁看热闹的话,她大概又会更加伤心了。苏芩为了抚慰张夕夕受伤的幼小心灵,没有真刺激她的给她点大蒜烩兔子腿,而是特意为她叫了道她最喜欢吃的芥蓝牛肉。

    餐前的开胃小菜已经上了,苏芩曾经如是评价雅阁的菜肴,其他的东西说不好,他们家的餐前小菜还是不错的。苏芩解决了一份蚕豆酥,认认真真,一丝不苟的模样不像是在吃蚕豆,而像是在做实验。同样以严谨肃穆的精神完成将一只五香盐焗鹌鹑蛋送进消化道的帅哥医生也是满脸虔诚。张夕夕觉得自己快崩溃了,她忍了很久,终于忍不住询问:“那个,我想问一下,师兄,你会做饭吗?”

    帅哥医生笑了:“出国前什么也不会做,出国以后就什么都会了。”

    张夕夕很兴奋:“那有机会我能参观你的厨房吗?”

    苏芩对于张夕夕的热情主动非常满意,立刻以积极的态度附和:“我也很好奇师兄的房子是什么样儿的。”

    张夕夕老老实实说出自己的本来目的:“我不好奇你的房子怎么样,我只好奇你的厨房里的天平是什么样儿的。”

    “噢,很普通,就是实验室里头称药品的那种天平。”帅哥性情很温和,微笑时露出的牙齿很洁白。

    张夕夕彻底崩溃了,不用猜,她也知道厨房里头的天平是用来干什么的。她小心翼翼地拉了拉苏芩的衣袖:“那个,姐儿,你平常冲饮料时用不用度量工具?”

    苏芩很没有气质的翻白眼,认真地教训张夕夕:“多多,姐姐不是告诉过你吗,这饮料里头的添加剂太多,不健康。我都是自己榨果汁。”

    两名身体健壮穿着餐厅员工制服的男人气势恢宏地抬了个绍兴酒坛子过来。张夕夕惊悚地看了眼正襟危坐文质彬彬的男女医生,心头骇然,天啦天,看不出来,人家就是不同自己一般小家子气,在雅阁这样连自己这种没见识的乡下丫头都忍不住生出装逼伪小资心态的地儿,人愣是能够豪情万千地预备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正当张夕夕激动地小脸红扑扑的时候,服务员揭开坛口密封用的荷叶,霎那间整个餐厅香气四溢,四座飘香的浓郁气味引得旁桌的食客回头观望。微笑着的服务员拿出一把很长的瓷勺,轻轻地将坛里的料搅均匀,然后盛出一大钵放在他们的桌上。

    张夕夕目瞪口呆,结结巴巴的如同刘姥姥进大观园,很没有见识很不怕丢人地问了一句:“这是什么?”

    服务员儿好声好气好脾气:“佛跳墙,福州名菜。”

    帅哥医生笑了,朝服务员一拱手,道谢:“多谢张老爷子成全,宽慰我思乡之念。”

    “别看了,菜单上从来就没有过。”苏芩舀了一勺放进张夕夕的碗里头,笑道,“尝尝看,堪称一绝。”

    张夕夕吹了吹,估摸着不烫了,才小心翼翼地放进嘴巴里头,的确味道醇香,配得上苏芩的称赞。她眉开眼笑,连旧爱芥蓝牛肉也顾不上了,开开心心地吃佛跳墙。

    “也就是你,能让张老破格做这道佛跳墙。”苏芩微笑着看师兄。

    他笑了笑:“不过是同乡情谊而已,总是难为老爷子了。”

    “还是一样的味道,好像从来都没有变过一样。”

    “有什么会变吗?”师兄看着自己当年的师妹微微一笑,“我始终认为什么都不会变。”

    张夕夕下意识地举手:“姐,你告诉我怎么做,下次我学会了做给你吃。”

    苏芩面无表情地看张夕夕,恳切地点头,唤来刚刚为他们上菜的服务员,笑容满面地将要求说了一遍。服务员笑眯眯地朝她点了点头,转头看张夕夕:“这样的,一点儿也不难。将海参、鲍鱼、鱼翅、干贝、鱼唇、火腿、猪肚、羊肘、蹄尖、鸡脯、鸭盹、冬菇、冬笋等三十种主辅料分别采用煎炒烹炸等多种方法,炮制成具有它本身特色的各种菜式,然后一层一层地码放在一只绍兴酒坛子里,注入适量的上汤和绍兴酒,汤、酒、菜充分融合后再把坛口用荷叶密封起来,放在火上加热而成。先是旺火烧沸,而后在文火上慢慢煨炖五六个小时就好了。”

    张夕夕尴尬地笑:“呵呵,麻烦你了。呵呵,你们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过吧。”

    苏芩跟帅哥医生也笑了起来。

    她一头扎进饭碗里,将80%以上的注意力专注在食物上,顺便听有知识有文化有地位的才子佳人浅笑微嗔轻私语。师兄是在苏芩大四的时候去的太平洋彼岸,他们谈论着经年的旧事,微笑着回忆,或点头或蹙额,或忍不住捂住嘴巴偷笑。张夕夕想,在这一瞬间,她是有着微妙的嫉妒的;因为她不曾经历过那些时光。苏芩看着渐渐长大的张夕夕有一种嫁女儿的惆怅;张夕夕看着跟儒雅斯文帅哥谈笑风生默契异常的苏芩,何尝不是有一种家长要拥有新生活的忧伤。

    餐厅里头放着阿桑的一首遗作,台湾版《白色巨塔》上的插曲,《》。

    曾在门外徘徊

    终究进的门内

    这不是一场梦

    只求时光你别走

    但愿它不是

    一个结束的开始

    紧握住这一刻

    谱成了永恒的歌

    春风吹啊吹

    吹动树枝头

    抖落一地愁

    烦恼不再有

    心跳的节奏

    是无言的交流

    仿佛你已开口跟我说

    爱我

    结伴去洗手间的时候,苏芩问她:“怎么样?”

    张夕夕很想昧着良心诋毁这个很可能抢走她的苏芩姐姐的男人,委实又开不了那个恶毒的口,只好老老实实地承认:“很不错,看得出来,出身很好,没有沾染富家子惯有的骄奢淫逸,低调优雅,十足的钻石王老五。”

    苏芩惊异地盯着她,张夕夕下意识地摸自己的头,疑心自己在这一瞬间发生了基因突变,长出了犄角来。苏芩痛心疾首:“多多,你怎么能这样呢。身为伟大的同人女,我们要抵御住美色的迷惑,将有限的人生投入到无限的BL事业之中去。哪能男人皮相好点儿就心猿意马,忘记了自己的初衷了哩。我辛辛苦苦地旁敲侧击,从他嘴巴里头掏出那么多个人隐私是为了什么啊。你没看出来他很有掰弯的天赋么。你看,他那么干净,跟我同学的时候又对女生礼貌有余亲热不足。最最惊悚的是留学阶段,你听到了没有,他跟男人同居嗳。”

    张夕夕满头黑线地纠正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的原则上的错误:“他那是跟男性室友合租,不叫同居好不好?!”

    苏芩沉浸在粉红色的耽美世界里头,冷酷地将帅哥师兄毫不留情地掰弯了:“那只是一个过程上的问题而已。所谓日久生情,所谓相濡以沫。李安导演都说了,男人很容易被掰弯,因为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断背山。”

    张夕夕很想拿头撞洁白如玉的瓷砖,她低叹着强调:“我觉得他是正宗的直男,你没有听他说他们一家都是基督徒吗?基督教义里头是严禁同志的。”

    “真正的爱情,是世俗礼教乃至法律都无法阻拦的。”苏芩义愤填膺地指责张夕夕狭隘,而后她话锋急转直下,愤怒的表情变成了欣慰,“不错不错,我家多多终于开窍了,晓得动心了,桃花盛开的季节里头知道要想男人了。来,我跟你说,师兄这次回来就不打算走了。姐姐调查过,他口碑还是一如既往的好。我找人弄到他的体检报告看了下,目前身体健康,免疫报告没有显示任何病毒感染,没有任何麻烦的疾病。而且迄今为止,我还没有获得他跟任何男的任何女的任何不男不女的人有不三不四超出正常交往范围的关系的资料。基本上可以断定他性向属于社会主流。”

    张夕夕一声哀嚎:“噢,NO!我不需要任何资料,我单凭他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他不弯。”

    “什么眼神?”

    “就是那种暖暖的带着笑意的眼神。”

    苏芩惊恐地揉自己的胳膊,鄙夷道:“我为什么觉得你形容的眼神是形容俺们在看学校里头的惨遭狗类陈世美父亲遗弃的娃儿小哈巴狗儿。”

    “那绝对不是一回事。”张夕夕急红了眼,“那种眼神是不一样的,因为倾注的感情不一样,所以不一样。”

    “得得得,行了吧,多多。不是姐姐说你,你分得清楚感情有哪几种么。爱情、亲情、友情,你又能分得清楚是什么样儿的?”

    张夕夕愤怒地一抬小身板儿,维护自己的智商:“我怎么就分不清楚了。爱情是……”

    “行了,姑娘。这不是在考思想道德修养学。你要真分的清楚,就不会傻不隆冬地认人工学院的小帅哥当哥哥,吃了人家无数串羊肉串儿以后还好意思妄想把人家卖给你们班那谁谁谁。人家制订了一长串的长期计划短期目标,结果最后连手都没有牵到,还是借着他们系吃毕业散伙饭硬把咱俩拖上,借酒装疯,给了你一个肖想已久的拥抱。”

    张夕夕小小声地为自己辩护:“我真没打发他,真的。我们班许婷那是全院公认的小美人儿,冰清玉洁的小龙女,咱们学校想追她的人以那种精神组成足球队,大力神杯都不知道捧起来多少回了。那姑娘盘儿靓,条儿顺,那个子,一米六五五配一米七七,天造地设。那身材,前凸后翘,该瘦的地方瘦,该有料的地方人家一丁点儿都不缺斤少两,可以精确到克的符合标准美学。人成绩顶呱呱,我们班的学委呢。脾气也没话说,那吴侬软语一出来,我骨头都酥了。她们又都是苏州人,都想今后为家乡建设添砖添瓦。你看我想得多周到,连未来两人在哪儿买房子都替他们考虑过了。”

    “你还很有道理了你!”苏芩深恨朽木不可雕也,要是顺手谁递一把刀过来,说不定她就要条件反射地将她局解,看一看她脑子里头到底装了些什么破烂玩意儿。

    张夕夕摸着被苏芩弹红的脑门儿,傻呵呵地笑:“咱不是有自知之明,咱是知道咱这样的条件,除非是帅哥脑子被门夹了或者眼睛高度近视外加散光,否则没理由天上掉馅饼。所以绝对不敢往别处想,只敢理解成帅哥的情趣往往是独特的,他偏偏喜欢逗傻妞玩儿么。”

    苏芩偶尔也会表现出严于律己、以身作则的高度党性原则,她沉痛地展开自我批评:“也是我不对,老跟你宣传什么天上只会掉陨石,绝对不会掉馅饼。爱情往往只是女人一厢情愿地幻想,如果说为爱牺牲,那几乎完全是女人的特权。男人比女人所能够想象到的更加现实这种典型的老姑娘思想。有的时候,你还是可以或者说应该胆大一点儿,相信男人偶尔也会让走路打盹的丘比特不小心射歪了箭。”

    张夕夕顿时觉得苏芩还是不做自我批评的比较好,她自我表扬最多只是个人膨胀,她一做自我批评只会让人民群众更加难过。因为太难过了,张夕夕申请在洗手间恢复一下情绪,苏芩极其善良民主地批准了她的口头申请,而后又大度地表示书面申请可以回学校以后再补给她。于是张夕夕认为自己恐怕需要更多的时间来恢复个人情绪。

    重新返回餐桌前,苏芩正儿八经地解决了一份杏仁雪梨,目光灼灼地看师兄:“喂,师兄,刚才我家多多说,你喜欢我。”

    “嗯。”

    “囔,她小姑娘家要是揣摩错了意思你别生气。你也千万别因此对她产生什么不好的想法,我以跟你认识多年的情分发誓,她的确确是个很好的姑娘。你看,你也老大不小了,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老当圣斗士也不是个事情。你抽空多约约多多吧,难得她会表现出对一个男人的关注……”

    “不嗯了。”

    “嘛意思?”苏芩脑子有点儿转不过来。

    师兄放下了手里的勺子,对她微笑:“我对她的判断说‘嗯’,对你的建议说‘不嗯’。”

    “嗐,她判断什么啊,她考四六级判断题全部都是蒙的。她……”

    “她的眼睛很清澈,看的非常清楚。她的判断准确无误,我喜欢你。”

    苏芩猛的抬起头来,双目炯炯有神,看了好一会儿,师兄都被看的不自在了,她才闷闷地说一句:“噢。”

    现在转不过来弯的人变成了师兄,他忐忑不安地追问:“噢是什么意思?”

    “噢的意思就是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又是什么意思呢?”

    苏芩看他的眼神甚为古怪,像是不置信一般。隔了半晌,她才叹气:“师兄,你至于吗?出国几年连知道了都不知道什么意思了。囔,翻译成英语就是‘I know’。”

    师兄满头黑线:“苏芩,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师兄急红了眼,儒雅的男人爆发起来也很有小宇宙爆炸的气场,他一急,留学时跟室友学的东北腔儿都蹦出来了:“大妹子,俺可稀罕你了,你哩?”

    真个餐厅侧目,有人吹口哨,有人大叫“哥儿们,好样的!”女士们全都兴奋得打小哆嗦,全场目光全都集聚到苏芩身上。

    万众瞩目的女主角乐了,粉红色的小勺含在唇间,瞅着师兄似笑非笑。在师兄越来越心虚,快要没有勇气呆下去,甚至预备落荒而逃的时候,苏芩忽然站起身来,身子前倾,越过桌子上的美味佳呀,在师兄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浅浅地吁一口气,像是喟叹,又像是感慨,她微微的笑:“我等这句话,等的都快要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