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落花时节又逢君
祭花辞(新聊斋系列)(未稚)
楔 子
清秋夜,罗衣寒。
廊回梦浅,人立小庭深院。
院子西南角栽着大片的木芙蓉花,偏逢这清秋夜凛恰是它饮露盛放的季节,大朵鲜丽的花瓣簇拥在一起竟平添了些招摇媲美之意。素衣女子便倚着雕栏静静站在花阴下面,黪淡月色下她的身子骨显得格外瘦削,仿佛风一吹便能轻飘飘穿透过去。
“人比黄花贱呐……”苏厢辞啐了一句,伸手就要去接被风拂落的芙蓉花,那朵花瓣竟从她的手心穿透,飘悠悠落到地上。
苏厢辞呆了一呆,不可置信地望着地上那朵花瓣。为何……她竟触摸不及?!
下意识退后几步,地上落着她的影子也巍巍一颤,是的,她还有影子——因为那本是她的肉体,本是完好无恙的肉体,却好似已经不存在于这天地之间,无法触及阳间的一草一木。
车轮碾过的声音自耳后响起,伴着另一位女子宜喜宜嗔的娇笑:“夤夜露冷,这个时候,二姐应该待在闺中好生歇息才是。”
女子话语轻巧,却透出一种说不出的空灵,衬在这凝冷的秋夜里更显得悚然了些。
苏厢辞微微偏过头去,首先入眼的是桃花纸伞的一角,月光打落的阴影遮住了女子大半张面容,唯见得一双淡燕脂色的唇,却足以想象那女子的容颜便如伞上桃花一般妩媚妖冶。只可惜了这雪肤花貌的女子如今只能坐在轮椅上,狐裘薄毯盖着双膝,露出细白的纤足。
那是她同父异母的妹妹,苏家三小姐,苏瞳若。
“为何我碰不到它们?”苏厢辞并没有看她,依旧安静地站在那里,任飘零的落叶生生自她的身体穿透过去,“我的身体……怎么了?”
“姐姐不是不喜欢花吗?”苏瞳若执伞的手轻巧一晃,略微倾斜的角度方巧让人看见那双秋水莹然的眼,笑吟吟地看着苏厢辞,“如今那些多情的花瓣叨扰不及你,岂非好事?”
“我的身体……已经不属于我了。这六年来一直是你驾驭了我的身体,是不是?”苏厢辞木然地注视着自己的指尖,“为何我的魂魄还在这里?”还要眼睁睁地看着这凡尘的靡丽,伸出指尖却触碰不及?
“魂魄?”苏瞳若摇头轻笑,“不,姐姐,那是你的残念。你的身体里只剩了那一点残念,而你的魂魄,早已在阎王殿了。”她的颈项落了一枚芙蓉花瓣,并没有去掸,瑰色花瓣覆在透明的肌肤上,却似已经渗透进去,融入她的骨髓,她偏生得是个妖娆如花的狐媚女子!
“但我喜欢你的身体,所以我要留着她。”
待她道出最后那句话时,苏厢辞已经伸手摘下一朵木芙蓉花,簪在发间。
“我需要一个无病无恙的肉体,才能由着我为所欲为,才能……当个名副其实的狐狸精。姐姐你道是不是?”苏厢辞的眼波漾开一丝笑意,回眸之时,苏瞳若已经安静地躺在轮椅上睡着了——不,那不是睡着,而是她的灵魂已经寄附在苏厢辞的身体里。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苏厢辞的视线落到远处,那芙蓉花丛旁栽着一株百年桃树,曾经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季节里,那个男子手执玉扇风雅如画,也用这样诗意的口吻道出这句——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可你到现在都不曾告诉我,鱼之乐,究竟因何……”苏厢辞提裙走到桃树前,桃花早就谢了,唯剩得稀疏交错的桃枝上系着许多个香囊,每个香囊上都绣着一两句诗,或咏景或抒情,皆是她从前缝囊葬花时随性而作。
她的手指触摸到系在树梢上的那只精巧的金线绣囊,蓦地顿住。
“紫陌潆烟繁尘敛,楚竹清湘奈落天。”苏厢辞喃喃念起,眸光刹那如雾空茫,“紫楚……”
那是他的名——
紫楚。
唐,万岁通天元年,武后治世。
黔州,杨城。
宝马雕车停驻在上官府别院时已是深夜,几点疏星缀着墨灰的天,一湾娥眉月自云缝里透出些光亮,淡蒙蒙的似也染了几许醉意。紫衣男子撩了衣袍走出帘缦,脚步刚接触到地面时忽地一个趔趄,下意识地抓紧正要前来搀扶他的一只胳膊——
“啧。”来人吃痛出声。
“抱歉……”紫衣男子醉容疲倦地笑笑,抬起眼来,看清替他掌灯引路的原来是位女子。
“小饮怡情,大醉便伤身了。”那女子微偏过头,也不避讳,灯火一晃便晃到对方的脸上。男子显然醉得不轻,原本绾发的紫玉簪早不知遗落在何处,垂散的黑发有些凌乱地覆在脸上,星眸慵懒微阖,偏是这一副浅醺半醉的神韵更显得他风雅如画。
女子的眼波漾开一丝笑意,醉酒的男人她见过不少,但连醉态都这样好看的她却是第一次见——尤其是当琼浆玉露沾了一身的书香气时,更晕染出一种难描难画的风韵。
眼前这个男人便是上官家的大少爷,曾经名满黔州的风流才子——上官紫楚。
而之所以要冠上“曾经”二字,只因为——女子的余光微微右移,烛火离得近了,也让她看清被他右边的长发遮住的一只银色眼罩,暗暗道了声:“可惜。”
可惜当年令无数闺中少女怀春以盼的翩翩浊世佳公子,如今却成了独眼之人。再怎样的风流潇洒都会因这只眼罩而大打折扣。
上官紫楚似乎并未听清她那声喟叹,“一醉解千愁。若真能喝醉,也未尝不是好事。”他在她的搀扶下虚飘飘走了几步,似有些疑惑,“你是……”
新来的丫鬟吗?他对她的模样丝毫没有印象。又或许只是因她的眉眼太过普通,普通到——即使再多看几眼也很难将她记得真切。但那笑容很好,好像天生就是个宜喜宜嗔的姑娘,以至于那原本平淡无奇的眉目掩映在烛火里也多了一份欲说还休的幽然。
毕竟只是个丫鬟,若太出众了反而会抢了小姐的风光。眼下这姑娘倒是恰到好处。
“阿宝。”掌灯女子随口答了一句,并不自称“奴婢”。
“阿宝……”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上官紫楚按住太阳穴,“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
反而是因为醉了心志,竟将清醒时的那些被遗忘的记忆也挖掘出来。是真是幻连他自己都分辨不清,又似乎那年所经历的一切也只是春梦一场,梦里有个桃花容颜的玲珑少女,欣赏他的才情却也挑剔出他所有的错误,会在月影深处执伞而立,会在春分时节缝囊葬花……
只叹春梦无痕,纵然当时山盟海誓,梦醒时却已成了沉潭古玉,统统忘得彻底。
“阿宝……”上官紫楚又兀自重复了次,笑出声来,“我确实……听过这个名字……”他的眼皮渐渐睁不开,似乎思绪已经承受不住醉意的侵袭,“呵……那么傻气的名字,一听就知道……是她胡诌来的……”
掌灯女子不置可否地笑笑,“大少爷果真是喝醉了。”
“醉了吗……”上官紫楚口气阑珊,不知被虚扶着走了多久,隐约察觉到异样,“这里……不是北苑……”他眯细了眼睛想要看清周遭的景象,却只望得女子纤柔的背影在灯火里越发模糊不清,她不经意偏过颈项,露出耳下一只亮莹莹的明月铛。
那副珍珠耳坠显然价格不菲,便连她引颈而盼的姿态都那般清贵优雅,根本不像是普通的丫鬟……上官紫楚突然反手将她拉住,“这里不是北苑。”他加重语气,消了几分醉意。
“这里是南苑。”掌灯女子竟不否认,仍是浅笑吟吟,“绕过前面的松狮假山,便是大少爷的书斋了。今晚府里并不甚太平,少爷还是留在那里过夜吧。”
她自顾自将灯笼塞进上官紫楚手里,同时右腕一翻,便轻松挣脱开他的钳制。此时有夜风过境,吹来一阵淡淡的药草香气,是她身上的味道!上官紫楚已然清醒了大半,本能地想要上前捉住她,女子身影一晃却已闪至远处,衣袂飘飘站在栏槛上。
女子望着他,幽幽不语的眼神,竟似包含着万分不舍。
“你受伤了?”上官紫楚却是问出这么一句,难怪方才自己抓她手臂时不当心弄痛了她。他努力将灯笼举高,想要借此将她看清,那陌生的面容怎会有这般幽然熟悉的笑意?好似许多年前便已将它铭刻进骨子里,“你……究竟是谁?”
“紫楚你道,女人的心是否都有些贪婪,即便明知道不可能再续前缘,为何还是抱着一丝侥幸……”女子的眼里分明有泪,却在月光下落了一串笑珠,“想要再看你一眼啊,紫楚。”
我只是想再看你一眼,尽管你早已将我忘却。
缱绻如丝的话语还在耳畔回旋,待上官紫楚赫然惊醒过来时,哪里还有女子的身影?
“啊——”有女人的尖叫声自远远的地方传来,伴着许多嘈杂声纷涌而至,“来人啊——有刺客——快来人啊——”
“太老爷——快救太老爷——”
“是刺客吗……”上官紫楚失神地望着手里的灯笼,仿佛上面还残留着她的气息,平淡的眉眼,却藏不住那清风吟月的妩媚诗情,“阿宝,阿宝……”
他喃喃唤着那个名字,恍然只觉得今秋凉意彻骨。
那个女子,像个梦,惊了一池涟漪迷乱。
翌日,云清风轻。
“大少爷,柳尚书家的四公子——”
上官紫楚懒洋洋拂了拂衣袖,打断贴身小厮白常的话:“今日可没那个闲情。”他枕颌趴在凉亭栏槛上,自他的角度方巧能望见南苑的玲珑水榭以及此刻走在延廊上的那个乌髻如云的女子——
那女子怀抱瑶筝遮了半边侧脸,偏是望见她优美的颈项,衬得耳下一对明月铛葳蕤生光,纵然顾盼神飞亦能保持几分清贵端庄之态,无疑是个有教养的大家闺秀。
“府上最近来客不少嘛。”上官紫楚饶有兴致地支起下巴,除却对方横筝在怀的显眼举动,最先吸引他的却是那女子一身清透古雅的气质,“她是谁?”
白常一见那女子便忍不住要皱眉,“苏家的二小姐,来府上已有好些日子了。”
“便是那富甲黔州的苏家?难怪与我上官家素有渊源。”上官紫楚展眉一笑,他虽不过问家族琐事,却也听闻这么一个商贾名户,而上官家历代从官,外加一个武林世家唐门,便是如今杨城之内最声名显赫的三大家族,“那苏家二小姐我倒是常听三妹提起过,好像是叫……苏厢辞?”
当时记住的只是那书墨味极浓的名字,如今才觉得配极了那么一个幽丽古雅的女子。
白常撇撇嘴,兀自嘟哝:“苏家的女人,都是红颜祸水。”六年前是那个狐媚天下的少女,如今又多出一个苏厢辞,偏都要与上官家纠缠不休的,“是太夫人喊她过来的,二少爷与她走得很近。”
他像是简单陈述一个事实,又像是在暗示上官紫楚——那个女人还是不要招惹的好。
上官紫楚闻言漫不经心一笑,“既是太夫人给定的未来孙媳妇,我自然不会碰她分毫。”他眼眸轻眯,带些玩味神色地望着苏厢辞施施然走进玲珑水榭,随即跑出来笑脸相迎的正是他的胞弟上官南逐——
“厢辞,”上官南逐笑嘻嘻唤得亲切,“来得正好,我正准备问你讨首曲子呢。”
苏厢辞不着痕迹地避开对方前来拉她的手,将瑶筝放在面前石桌上,“我听说——太老爷昨夜不幸遇害,二少爷竟不去看看?!”她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也就死个人,算不上什么大事。”上官南逐不以为然地摆摆手。
苏厢辞闻言蹙起了眉,她很早便听说过上官家的渊源——太老爷本是入赘的女婿,在上官家并没有多少地位,但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竟也无人去嘘寒问暖,未免有些寒心了。
“对了二少爷,我是来还琴的,这些日子受二少爷颇多照顾了。”她适时岔开话题。
“你就要走了?”上官南逐满脸惊讶。
苏厢辞微笑颔首,“二少爷若不嫌弃,改日也可来敝府做客。”
“可是——可是你还欠我一首曲子!”上官南逐情急之下喊道。
他其实知道,这个女子只是表面温婉很好说话,实质却是个不轻易改变想法的人,想要留住她——很难。如同她每每留下来一笑即去的背影,明明听她言笑宴宴时总感觉她离得很近,待你一伸手,她便轻飘飘落到云端那边去了。
“你曾经弹过一曲《葬花》,还答应我会再弹一遍。既然你就要走了,便当作离别之音吧。”
离别之音啊……苏厢辞垂眸不再说话,伸手去调琴弦。那曲《葬花》,其实是六年前紫楚为她谱的曲子,回忆当年琴箫合奏美眷如花,弹指拂袖间是笑傲天下的遗世风流。可惜自两人缘断之后她便一直没有再弹过那首曲子……
只因那日她独坐幽廊,望见漫天落花有感而发,才会情不自禁地弹出从前的旋律,偏巧被路过的上官南逐听见。她当时百感交集生怕被人窥看了心事,才会随口允诺了他。但——
“二少爷弹宫羽双阙时总是衔接得不好,日后需要勤加练习才是。”苏厢辞微笑吟吟,突然“呀”地轻呼一声——她的食指竟被琴弦割破!
但那是紫楚为她谱的曲子啊,怎能轻易弹给旁人听呢?苏厢辞看着食指溢出的鲜血,温柔笑了,“抱歉啊二少爷,我恐怕弹不好这首曲子了……”她姣好的笑容里微露尴尬之色。
上官南逐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琴曲?“你的手怎么样了?”
“只是擦破点皮,无妨的。”
苏厢辞,是个残忍的女人……在远处凉亭内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的人怅然轻笑,自腰间摸出一柄镂花的白玉扇“啪”地抖开,眉眼生春风雅如画,“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既然南逐被她拒绝,何况还是如此妙不可言的女人——我难道不该乘虚而入?”
是一句疑问,却并不需要回答,因为说话的人已经起身朝亭外走去。
蝴蝶恋花,天性使然。或许是他骨子里的风流浮浪注定了自己总会被特别的女人所吸引,说是见异思迁也不为过,谁叫那个女人偏被自己看见了不为人知的一面呢?他只是忽发奇想——好好戏弄她一番——
上官紫楚走至半路却突然顿住,因着水榭里的那番对话——
“金玉乃身外之物,赠与良友未免俗气,便送你一幅画吧。”上官南逐将一幅画卷递给苏厢辞,“我前几日随性而作,原本想请你指点一二,如今只能当作离别之礼了。”
苏厢辞推辞不过只好收下,展开画卷时却怔忡了一下。谁都没有看见——她的眼里分明升起一瞬憎恶的情绪,而后不露声色地凝成一抹嫣然的笑意,“二少爷作画用的是‘犀泽墨’吧?”她的手指抚摸着画上色彩浮艳的松山雾境,“这犀泽墨本属江南四大奇墨之一,以其鲜活的色彩闻名,即便画品时隔多年,也一样可以保持色彩的灵活生动。”
“呵呵,厢辞果真好眼力。”上官南逐笑嘻嘻地迎合她,心里却在发虚,这幅画原本是他从大哥的书斋里找出,为了讨好佳人才谎称是自己亲笔所作。
“二少爷说这画是前几日所作的?”苏厢辞突然问道。
“呃……是上个月,上个月画的。”上官南逐的额头冒出虚汗。
苏厢辞心下了然,面上却假装疑惑:“可是,为何这画上签注的却是‘载初元年,秋’?”
那分明就是六年前所作的画!“春山云初净,秋虫谢草暝,雾川引独蝶,深岩唳孤鹰。”她兀自念起画末所题的诗,竟似感同身受地叹了口气,“这画中色彩虽明艳动人,实则是用浮靡掩饰那份悲戚,华而不实,由此可见作画之人内心孤寂难耐。而且——”
她顿了顿,有些不以为然地轻笑出声:“这幅画其实很糟糕呀。”
站在园外的上官紫楚着实一怔。他记起了那幅画——确实是他六年前郁郁不得志时随性泼墨而为,自然谈不上是什么惊世之作,却也不曾料到——竟有人用“糟糕”来形容他的画!
“这幅画乍看之下容易被其靡丽的色彩所迷惑,但若细究便会发现——它的左右半景极不对称,且无论是论形廓还是着色,左面半幅分明要比右面半幅画得好,以至于两场半景不能很好地融合。纵然作者有意细琢右半面以求完美,却仍旧有些力不从心。”苏厢辞毫不客气地指出画中的缺陷,“更令我惊讶的是,如今文人墨客都习惯在诗画右下角签署题字,而这幅画的作者却是题在左下角——”
“因为那位作者瞎了右眼。”
不期然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接上她的话。苏厢辞微微一震,回眸的瞬间偏巧迎上对方含笑调情的眼。
“就像我一样。”上官紫楚斜挑了眉,指指自己右眼上的银缕眼罩,“这样的回答,你可满意?”
苏厢辞眼里掠过许多复杂,唇边却勾起笑意,温婉得体,“不过是一家之言。”猛然意识到对方近在咫尺,不觉退后几步,颔首以礼,“还请大少爷莫要见怪。”她笑语吟吟,并没有要道歉的意思。
“你是第一个说我的画糟糕的人,有趣。”上官紫楚轻摇玉扇,毫不掩饰地欣赏起眼前女子的容貌。
第一眼见她时只觉得她一颦一笑端庄得体,甚至透露几分冰清玉洁的感觉,而如今贴近了才发现,她根本是个擅长伪装的狐媚女子,那掩藏在贤淑外表之下的是娇,是媚——是她濯濯清傲的风骨!
上官紫楚竟有片刻的忡然,许多残缺的片段在脑中瞬闪即逝,记忆里是那缕淡淡的药香,那盏引路的灯笼以及那个如梦似幻的女子……
但他始终不敢确定——那个女子是否真正出现过?抑或只是他醉梦里的一个幻影?
“六年过去了,想必如今的大少爷也已经克服了左眼作画的困难。”苏厢辞轻笑着打断他的思绪,竟丝毫不避讳谈及他独眼的尴尬,“毕竟当年的黔州第一才子可绝非沽名钓誉之辈。”
上官紫楚闻言一讶,这个女子言语犀刻不留半点余地,似乎对他颇有偏见?但他们只是初次见面吧?为何那瞬她的眼里竟流露出一种无法言喻的凄楚——甚至遗恨?
“我可曾——得罪过你?”他突然疑惑问道。恍然惊觉到不对,他方才竟差点脱口问出——我可曾亏欠过你?毫无来由的,就有那么一种清晰的错觉涌入脑海——他曾经做了对不起她的事。
苏厢辞掩袖轻笑,竟是说不出的妩媚娇娆,全然不似刚才那个古雅的女子,“难道我批评了大少爷的画,便是吹毛求疵,故意报复了吗?”她从容地指着那幅画里的孤鹰独蝶,“大少爷身边从不缺少女人,却唯独缺少知己,缺少真正懂你才华的人——我猜得对不对?”
上官紫楚些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正要从她的神情中寻出一些端倪,寻出六年前遗失的记忆——她却已经恢复了初时的平静幽然,而那种幽然——近乎是漠然的死寂。
“这幅画,是二少爷赠与我的。”苏厢辞利落地收起那幅画卷,也将所有的情绪都收拾起来,抬眼时依旧笑容满面,“此中有君意,厢辞定会好好收藏。”
她就要告辞离园,不料手中的画却被上官南逐一把夺过——
“既然是瑕疵品,收着它还有何用?”气急败坏将话说完便闻“呲”的一声,他竟撕了那幅画!一面忍无可忍地朝着上官紫楚怒吼道,“你就是见不得我好过,偏要什么都和我抢!名誉,学识,还有女人——你的身边已经有那么多浪蕊浮花的女人,还不够吗?”
上官紫楚淡淡地看着他,“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和你抢。”他难得端出几分兄辈的姿态,“只是你不思进取,样样都比不过我而已。”
上官南逐闻言更是怒不可遏,“你当自己是谁?你不过是个薄情寡义的负心汉!六年前是谁信誓旦旦说过非苏三小姐不娶?可如今你却只会在女人堆里风流快活!哈——是啊,我嫉妒你比我聪明比我有本事——可我更恨的是你明明得到全天下最好的却从来不懂得珍惜!哈——你活该瞎了一只眼睛!你真活该——”
激烈的话语却被极细弱的“噌”的一声打断,有股劲风紧贴着耳畔呼啸而过,上官南逐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铿——”三枚桃花刃齐齐插入他身后的古梅树,入木三分。
而桃花刃下却是三只黄蜂的尸体。
苏厢辞拢了拢衣袖,莞尔微笑着道一句:“休要胡闹了,上官南逐。”
那三枚桃花刃便是由她发出的,那一瞬逼来的杀气已然将上官南逐吓出一身冷汗,她却不觉得有半分不妥,自顾自地嘀咕道:“这蜂子喋喋不休的真闹人。”
上官南逐怔忡地望着她,那个女子幽然而立,似乎——还是那个端庄娴雅的苏厢辞,只是那笑容里分明多出一种妩媚的威慑,一种近乎是遗世而独立的孤绝。仿佛凡夫俗子站在她面前,便只剩下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敬畏。
只那么一眼,却好像看见的是六年前的苏瞳若——那个桃花姿容的狐媚少女,总是不动声色地做出许多令人心惊肉跳的事,故意要——伤人害己。
上官紫楚蓦然浑身一颤,“你刚才说什么?”他激动地扯过上官南逐,“你说我负了谁?”
不可能——纵然他风流四海,却不负天下,不负佳人。
因为他从来没有接受过那些一厢情愿的心意——没有接受,又何谈辜负?
“你怎么不去问她?”上官南逐伸手一指苏厢辞,咬牙冷笑,“是她幺妹的事,她说的话自然比我更有说服力!”
“不……他没有辜负……”苏厢辞喃喃摇头,俯身捡起被撕残的画卷,自言自语,“因为他确实……从来没有允诺过什么。”
上官紫楚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她俯身拣画的纤瘦背影,“苏——”
“苏二小姐,太夫人喊您过去。”小丫鬟怯生生的声音插进来,打断上官紫楚几乎脱口而出的询问,“还有按察使闵大人,也在太老爷的居室……正为太老爷验尸……”她的话里分明别有涵义。
“而他怀疑太老爷的死与我有关,是不是?”苏厢辞淡淡反问,没有半分慌乱的神色。
上官紫楚眼眸微眯,瞥见小丫鬟尴尬难言的神色便也猜出了七分,“闵大人可是寻出了什么证据?但说无妨。”
“是……就是那个——”小丫鬟突然指着梅树上的三枚桃花刃,“闵大人从太老爷的后背发现了那些杀人的花瓣,问过府上的人,他们都说是苏二小姐使过的招数——”
苏厢辞闻言却轻巧笑了,“那好,我这就随你过去。”
她从容地转身要走,却被上官紫楚拦住,“既然给人留下把柄,为何方才还要故意使出‘桃花劫’?”他准确地道出那一招的名字,意味着他本人在武学上也颇有造诣,“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凶手吗?抑或是说——你就是故意要让我们怀疑你?”
他向来春山如笑鲜少说句重话,这样一问竟有些咄咄逼人的感觉。
苏厢辞并没有回头看他,“大少爷,酒不醉人人自醉。昨夜我为你引路,你当真是不记得,还是根本不愿回想?”
上官紫楚身体一僵,“昨晚的事……是真的?”
他的思绪渐渐清晰,那一对珠光莹然的明月铛,故意易容之后的模样以及她对府上的地形如此熟悉……难道她真是——
猛然忆起什么,他双指一并探向苏厢辞的衣袖,对方神色未变竟也不躲,任他挽过自己的衣袖,果真在她右臂上发现好几道伤口,伤口利落切肤极深,边缘却有些参差不齐,不像是简单的剑伤,但血迹已经干涸,只留下淡青色的药渍,遍布在纤白的手腕上有些触目惊心。
“你果然受伤了?!”上官紫楚却先关心起她的伤势,那一丝无端流露的怜惜之情,竟是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子——那样犀狠的伤口换作寻常女子谁能承受得起?可她竟还能若无其事地与人谈笑风生!
“这药有用吗?府上倒是有上好的金疮药……”
“大少爷,”不着痕迹地抽回自己的衣袖,苏厢辞眉眼一弯,便落了一串笑珠,“大少爷果真是怜香惜玉。可惜——多情的人总是容易被人误解。”她的眼里有一种靡柔的缱绻,狐媚的气质渗透进骨子里,“你总是以为自己不曾接受那些好意,纵然离开了遗忘了也问心无愧。却可曾想过,你自以为是善意的不拒绝——其实便是一种侥幸的默许?很……卑鄙呢。”
她一个字一个字柔媚念完,施施然转身而去。
卑鄙——
第一次有人敢这样说他——
却为何不觉得她放肆失礼,反而有种被骂醒的酣畅感?
上官紫楚若有所思地看着苏厢辞离去的背影,唇角一勾,便也跟了上去。
他倒要看看,这个“女刺客”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正文 第二章 九微片片飞花琐
沁薇斋,便是太老爷的居室。
青炉熏香的余味还有残留,如今却是满室凝然。太老爷的尸体还没有移走,太夫人旁边便坐着按察使闵延,捋着胡须一脸严峻,周遭下人更是噤若寒蝉。
苏厢辞神色淡而谦恭地站在众人中央,而此刻与她对证的便是一直以来伺候太老爷起居的大丫鬟绿致——
“……奴婢当时正服侍太老爷喝药,南面的窗户突然开了,奴婢一抬眼就看见一道影子从窗前一闪而过,还冷笑了一声,奴婢根本看不清是什么东西飞过来,太老爷就倒下了——”
“那你可曾看见那个人的容貌?”闵延问。
绿致摇头,“那个人……很瘦,而且她的笑声……很像女人。”她怯弱地看了一眼苏厢辞,脸上升起不可置信的神色,似乎也不敢相信苏厢辞便是杀人凶手。
闵延看向苏厢辞,“昨夜亥时,你身在何处?”
苏厢辞略微颔首:“回大人,民女日有所思夜不能寐,闲着无事便出来散散心。”她字字清晰,竟毫无避嫌之意,“且实不相瞒,民女昨晚确实经过这沁薇斋。”说到这儿她瞥眸扫了身边的上官紫楚一眼,唇边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后来碰见了醉酒回府的大少爷,还送他走了一程,不知大少爷可还记得?”
上官紫楚默契地接上话:“我当时虽有醉意,却也相信自己的直觉——那个女子易了容,且对府内地形了如指掌,若不是本府之人,便是久住之客。更重要的是,她身怀武功,但右臂上有伤。”他实话实说,并不打算为苏厢辞隐瞒半分。
闵延正要继续发问,便只见苏厢辞径自挽起衣袖,露出手臂上的伤口,“大少爷所说的那个人便是民女。”她转眼去看上官紫楚,这次却用一种漠然的,甚至是疏冷的眼神,“所以大少爷也怀疑我便是杀人凶手吗?”
上官紫楚沉默许久并不回答,而后不知是忧是愁地叹了口气,“凶手作案的时间,当真是昨晚亥时?”他问绿致,一面走到太老爷的床前,仔细检查了一番。太老爷的尸体已被翻了个身,后背上赫然插着三枚桃花刃,切肤刻骨。
他又将屋内的布置都细细勘察了一遍,包括桌上的香炉,盛着一半药汤的药碗以及床脚的三层梨木抽屉,皆无遗漏。他的神色冷静从容,俨然成了断案之人。却没有人觉得半分不妥——因为这个男子永远拥有让人心服口服的自信。
而不等绿致回答,他又兀自点头,来回踱步道:“确实,他们听到你喊刺客的时间是亥时左右——”他突然顿步,伸手触摸上太老爷戴在颈间的一枚贴身麒麟玉,慢慢地皱起眉头,继而消融成一抹了然于心的笑意,“我记得小时候曾听祖父说过,这枚玉他戴了几十年,与他产生一种灵性,若是玉离了人——也就是感受不到人的气息,玉色便会改变。且根据间隔时辰的不同,其颜色也各不相同。”
他微微一笑,“而若祖父亥时遇害,据今只有六个时辰,所以这麒麟玉的颜色,本应是黄色才对。但这玉如今却是蓝中透红,也就是说——他遇害时间至少是戌时,这当中一个多时辰的误差,究竟是怎么回事?”
话语一出,四周渐响起了唏嘘声,便连太夫人脸上的表情也起了微妙的变化。
而苏厢辞的眼里却有了笑意,她并不担忧自己的处境——倒像是期待他接下来的言语。
“奴婢当时……”绿致的眼眶微微变红,似有难言之隐,“根本不能出声,身体也不能动……”
“是被隔空点穴了吧?”上官紫楚顺着她的意思问。
绿致咬紧下唇,微微点头。
“点了什么穴,难道能在一个时辰之后自行解开?”
“是风池穴。”
“嗯……风池穴。确实,也只有风池穴——”上官紫楚话语一顿,而后斜斜一挑眉,“真令我惊讶,你只是个丫鬟,竟对穴位了解得如此透彻?!”
分明是将她引入自己巧言铺设的陷阱里去了!
绿致身体微颤,低下眉看不清她的表情,“大少爷,奴婢曾经也是医道世家之后,只因家族没落才不得不入府为婢……故而对穴位小有一番钻研,这本不算什么。”
“如此倒也说得过去,那我们不谈这个。”上官紫楚直接岔开话题,“你方才还说,凶手是从南面的窗户投进来的‘桃花劫’?”见绿致不明所以地抬眼,他又指着临窗的三层的白纱缦,“但据我所知,祖父向来朝南而睡,所以他的后背理应朝北才是。再者,由窗及床隔着三层帘缦,听你的证词是说凶手一招即中,而她若想直接将桃花劫刺到床前便必然会刺透帘缦,但这帘缦却丝毫无损——你又该作何解释?”
说罢微一扬袖,那三枚桃花刃便自床前的角度飞出,“呲”——果真无可避免地刺破帘缦,插入北墙之中。
上官紫楚转而朝闵延恭敬一揖,“闵大人,草民以为,证人言辞里漏洞百出且多有隐瞒,还望闵大人明鉴。”
绿致的脸色猝然变白,“扑通”跪倒在地,“奴婢该死奴婢知罪,奴婢不该撒谎——因为奴婢不敢让别人知道,其实奴婢原本也是习武之人……”她说到后来话语已然哽咽,“其实昨晚奴婢确实与那刺客交过手,但奴婢害怕被驱逐出府,才故意隐瞒了真相……”
“这——”
闵延正犹疑,倒是身边的太夫人冷静发话了,声音不怒而威:“既然你与那刺客交过手,总该见过他的长相,你只管依实情道来。”
绿致含泪点头,“那刺客确实是个女子……但她易过容,奴婢也不敢断定究竟是谁……”
模棱两可的话语,却分明又将矛头指向苏厢辞。
而苏厢辞却依旧不露声色地站在那里,她其实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为自己洗脱罪名,但她偏偏什么都不说。她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上官紫楚,笑得嫣柔美好,而那静水般的眼神里分明透露出一种妩媚至极的讽刺,甚至——挑衅。
“紫楚,你从来不缺少欣赏你的人,你只是缺少一个知己,一个对手,一个——能够真正与你契合的人。那些随声附和的喝彩,包括瞻仰你的视线,不过令你徒添寂寞与空虚罢了。相比于那些痴迷与青睐,你更需要一个——在你醉生梦死的时候,用冷水将你泼醒的人。”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跃入脑海,上官紫楚只觉得浑身一震,记忆里的那张容颜陡然清晰了又陡然模糊,那时桃花纷飞,伴着少女巧笑宴宴的颦语,一声声唤着:“紫楚,紫楚……”
桃花容颜,狐媚气质。
这世上再没有人能比过她清风吟月的斐然诗情,也再没有人比她更懂自己——
“阿宝……”似乎思绪还在飘忽,嘴里却已经念出了那个名字。
苏厢辞闻言也是一怔,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上官紫楚突然用手蒙住右眼,须臾的沉默,却好似历经了千万年之久,等他松开手时已是神志清明,“我有三个理由可以证明,苏二小姐绝不是杀人凶手。”
苏厢辞眼睫一颤,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慢慢凉下去,冰凉彻骨。
他终究还是想不起来——是因为她在他心里的地位,原本就没那么重要吧?
“哪三个理由?”
上官紫楚颔首微笑,从容不迫道来:“其一,若苏二小姐为了掩人耳目才易容,又为何在杀人时会使出桃花劫这一招,还要留下如此明显的把柄?相信苏二小姐不会是这样大意的人,所以我怀疑这桃花劫是有人故意栽赃嫁祸。”
他别有用心地看了苏厢辞一眼,继而又道:“其二,绿致和苏二小姐交手,苏二小姐受伤但绿致却毫发无恙,意味着绿致的武功分明是在苏二小姐之上,既是如此,为何绿致竟会由着苏二小姐杀了祖父?若不是苏二小姐另有隐情——便是绿致故意见死不救。无论是哪一种可能,绿致的立场都很可疑。”
上官紫楚转而看向绿致,只见她一脸漠然也无辩驳,便又微笑起来,走至那三层梨木抽屉面前,“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便是绿致的真实身份——”他的手指摩挲着抽屉外缘极细微的刻痕,眼里的笑意越发幽沉难测,“我方才检查时便发现,这三层抽屉的摆放顺序被人故意调动过,便是为了掩饰昨晚遗留下来的无法被破坏的证据,而原本的摆放顺序应是——”
他将抽屉上下调换了位置,那原本凌乱无序的刻痕竟赫然变成一条鲤鱼的雕刻!
但那凌厉的刀剑痕迹意味着这绝不是简单的雕刻——
“若我没猜错的话,这是契丹邪教‘飞鲤阁’的飞鲤印记,也是利用真气隔空杀人的绝顶招数,而飞鲤阁内唯有阁主和左右两大护法能够使出这一招——”上官紫楚轻眯起眼,“而如今契丹叛变,攻陷营州,正值兵乱之际,飞鲤阁的人却借机混入上官府,究竟有何企图?”
语惊四座!原来这丫鬟竟是契丹派来的奸细?!
而不等众人在震惊中反应过来,便闻“噌”的一声,绿致竟直接飞身而起,长袖一拂,袖中便飞出一道银光铁索直直朝太夫人刺去——
“保护太夫人!”不知是谁尖叫了一声,室内顿时乱作一团。
而上官紫楚也在瞬间飞身拦在太夫人面前,徒手扯住了那根铁索,同时腕上使力连绞三匝,就要将她拿下,怎知半空中的绿致却忽然弃了手中铁索,便趁着所有人涌向太夫人之际,直接从南窗飞掠而去,瞬间消失无踪。
好一招金蝉脱壳!
而连续的混乱之中,唯一站在那里不动声色的,便只有苏厢辞。她远远地看了上官紫楚一眼,唇边浮出若有似无的笑意,像是她轻描淡写的赞赏,又似乎——这一切早在她的预料之内。上官紫楚给了她三个理由,但若换成她便只需要一个——她相信那个男人。
“你还是像从前那般意气用事。”她兀自道了句,转身走出沁薇斋。
上官紫楚也随了出去,此时苏厢辞已经回到南苑,坐在石凳上取出随身的针线,竟专心致志缝起那幅残缺的画来!
上官紫楚越看越觉得稀奇,哪有人是用针线来缝补残画的?这个女子总能做出一些超乎常理的事。
“我若是你,便不会说出最后一个理由。”倒是苏厢辞先开的口,见对方气定神闲地扬扬眉,她又笑着继续指下的飞针走线,“你当着闵大人的面揭露绿致的真实身份,置整个上官府的安危于何地?私藏奸细的罪名可不小啊。”她抿唇笑笑,很是妩媚,“何况太夫人何等精明,她难道不知道绿致的真实身份?之所以私留她在府上自然是有自己的打算。你偏将一切昭告于众,倒像是故意要让太夫人难堪了。若不然——绿致最后不会出招要伤太夫人。”
那个姑娘的心思她也不会不明白——故意要伤太夫人,自然是为了撇清两人之间的关系不让闵延起疑。官场黑暗,所以勾结互惠,这个上官府果真不是省油的灯。
而这男子明明知道这一点,却还要让家丑外扬,所以说他是意气用事。
“我好心救了你,你非但不感激我,反倒苛责我的不是?”上官紫楚玩笑道,支颌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专注缝针的模样,恍然间竟觉得格外熟悉——记忆里似也曾有个少女,脑子里总有许多稀奇古怪的思想,喜欢用针线修补那些残缺不整的锦帛字画,所以会随身带着针线。而她飞针走线的动作——也是这样优雅好看。
他忽然按住她的手,“告诉我,昨晚你究竟做了什么?”
苏厢辞一抬眉便对上他清湛的眼,短暂的失神后她笑得温柔慧黠,“我说的,你便信吗?”
“我若不信,又岂会问你?”
苏厢辞下意识地垂了眼眸,避开他坦然的眼神,“我原是去问绿致讨回我的东西。也是——用来杀人的东西。”她顿了顿,“你可曾听说过‘龙根血莲’?”
上官紫楚闻言微微一讶,“那是契丹的圣物,几百年才开一次花。”
“是圣物,也是邪物。”苏厢辞不以为然地轻嗤一声,“我先前只听闻它是愿望之花,若是得到它便能实现自己的心愿,所以半年前偶得机会去契丹一看究竟,却没料到——所谓的愿望之花,便是当其花根吸足一千个男人的心尖血后,才会形成的诅咒之效。”她的眼里掠过一丝鄙夷的神色,显然对之极为不齿,“而花根吸血通常需要一个时辰的时间,不可打断。”
上官紫楚心下了然,“难怪她故意拖延了一个时辰,是因为当时的龙根血莲正在吸祖父的心尖血?”他唇角轻勾,有些玩味地觑了她一眼,“所以你昨晚出现,其实是想阻止她?却发现自己的武功不如她,才会被她所伤?啧,真叫自讨苦吃。”
他故意损她,分明是以其人知道还治其人之身。
偏是这一句话,却令苏厢辞的眼里起了异样的神采,说不出的明媚动人,“我学武六年,天生又不是像你这样的学武奇材,岂能比得上她十几年的功力?”她仿佛看见了从前的紫楚,那个会不厌其烦地同她玩文字游戏,时常会得意忘形的紫楚,也是她最倾心思慕的紫楚,“她能留着我的性命,我倒要感谢她才是。”
上官紫楚挑眉,佯装质问起她来:“你既是易容而去,显然早有预谋,你究竟如何知道绿致身上藏有龙根血莲?还有——你来上官府,难道只是因为太夫人盛情难却?”
“我来上官府,自然是为了——”苏厢辞及时掩去几乎脱口而出的话语,微微一笑千娇百媚,“看一位故人啊。”她低头去缝画,藏住眼底雾样的流光,兀自低语道,“她以为自己乔装得很好,但我又岂会认不出那支簪?”
原来那龙根血莲生得格外奇特,根茎细长,只在顶端开出一朵袖珍的红莲花,绾在发上像极了红木簪。所以她第一眼看见绿致时便认出它来。
上官紫楚便以为她说的故人是绿致,“但你怎会认识飞鲤阁的人?”
苏厢辞手指忽顿,定定地望着他半晌,突然一笑,“我的妹妹——曾经为了救一个男人,使美人计勾引过飞鲤阁的阁主,并害得他武功尽失如同残废,因而在飞鲤阁声名远扬。”她笑得很是妖娆,那种狐媚的气质从骨子里透露出来,“他们都说她是狐狸精——你觉得呢?”
上官紫楚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你怎会……如此说她?”
是他的错觉吗,为何他又从她的眼里发现了那种无法言喻的幽凉凄楚——所以才用这样犀刻的言语去掩饰是吗?
毫无来由地,他的心里竟泛起一丝温柔的怜惜——不只是对她,更是对她的“妹妹”。
苏厢辞冷哼一声,别过脸去,“谁叫她偏生得一副狐狸精的容貌,伤人害己!连老天都见不得她好过——六年前她害惨了那个阁主,之后又间接害死了姐姐的未婚夫,到最后更逼得自己的亲姐姐自杀殉情……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她自以为所做的一切都是天经地义问心无愧,到最后不也让自己得到报应,废了双腿……哈,真叫报应!”
说到最后字字都是喑哑的,却忍着眼泪没有落下来。但她没有告诉他——最令她心灰意冷的却不是残疾,不是良心的谴责,而是被心爱的人遗忘——永远地,彻彻底底地遗忘。
“苏……厢辞……”上官紫楚第一次唤出她的名字,“没有人必须要为自己的美貌赎罪。”他转眼去看扶栏外的芙蓉落花,笑得风雅如画,“如果红颜是上天的恩赐,那我们更应该好好珍惜它,不是吗?而不是因它背负起罪孽的枷锁。”
苏厢辞突然“啪”地拍开他落在自己肩上的手,竟似赌气地瞪着他,“既是如此,你又为何不善待自己?瞎了一只眼很好看是吗?你如今这样,怎能比得上六年前的风流潇洒?”
她头一次露出这样激烈灼然的神情,几乎是要指着他的鼻子骂了。那一次别离后他竟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她怎能不气,怎能不恨,怎能——不心痛啊?!
“啧,”真是好心没好报啊,这姑娘偏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怎样都能挑出他的刺,“那我六年前的风流潇洒,你苏二小姐究竟又见得几分?”上官紫楚不大苟同地扬扬眉。六年前他与苏家根本没有来往,而自苏厢辞口中似褒实贬的赞词,不过也是道听途说来的吧。
“你道我究竟见得几分?当年你——”苏厢辞只觉得心里一堵,烦躁地将画丢给他,“替你修补好了,以后好好收藏着,别又让你的活宝弟弟偷去了当成自己的。谁叫你总是没有署名的习惯,以为天底下所有人都认得你的字你的画,自负!”
她冷然一笑转身离去,乌髻上一朵木芙蓉艳若明霞,如同她骨子里妩媚的骄傲。
上官紫楚下意识地低头看画,着实吃了一惊!
被她缝补过的地方,阵脚很是细致精巧,且被她用双线色彩作了修饰,不仅不显得突兀,反而弥补了他当年作画时左右两面不对称的缺憾。
这个女子……当真是深藏不露。上官紫楚的眼里浮出不可多得的赞赏之意,目送着她的背影远去,苏厢辞啊……
红颜知己,可遇而不可求。
是夜,露冷,冰丝织练。
上官紫楚手里攥着金疮药悠哉往西厢走去,还未入得园子却先听闻几缕单薄的筝音绕上花梁。筝音清脆如大珠小珠,但弹琴的人显然情致不佳,敷衍了了地拨了几下,而后“嗡”的一声,断了琴律。
弦索上摇漾着月光,女子的神情娇媚而慵懒,视线却早已越过了芙蓉花丛不知落向何处。那花丛外面便是叠嶂的雾墙,透过镂空的花槛望出去,倒是有些从玲珑云舫上望海的情致。
直至那个衣容风雅的男子噙着笑意从花墙那端走过来——
“我听出你琴音里有相思之情,莫不是念家心切?”上官紫楚款步走到她身前,也不顾夜间草湿露重,便直接盘膝在她身边坐下,顺手拨了她的弦,“祖母一再挽留,为难你了吧?”
不等她回答,他又兀自轻笑道:“不过出于私心,我倒也希望你能多留几日。”他将金疮药递给她,倒像是一厢情愿地交付自己的关心,“虽是习武之人,但好歹也是个姑娘家,总要爱惜自己一些。”
苏厢辞突然定定地望着他,并不说话,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里流转着盈盈月光。
“你若不喜欢,便算我自作多情好了。”上官紫楚轻咳一声,竟被那双眼睛看得有些心虚。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苏厢辞接过那瓶金疮药,“你怎知道我不喜欢?”
熟悉的对白令上官紫楚错愕当场,但眼前的女子神色愀然分明不愿多提,只得假装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我来是想问你,昨晚为何要为我引路?”
“若我说,是因为我早就倾心于你,你信不信?”苏厢辞眨眨眼笑得很是妩媚,无形中透出哀怨的意味,“我好不容易从绿致的铁索下逃脱,回头便碰上了你,又担心你醉酒归来神志不清,可能会被绿致所伤,所以特意带你绕过北苑。你该感谢我的,不是吗?”
短暂的失神后,上官紫楚笑着摇摇头,“欣赏我的人有很多,但他们大多只是仰慕我的家世和名气,道听途说过一些三分真七分假的事迹,那种欣赏——不过是随波逐流的盲目瞻仰罢了。”他信手弹了一阕,筝音幽怨似花底莺语,恰是配合了她眼里靡柔的哀色,曲毕他温柔抬起眼来,连那余音里也尽是缠绵的味道,“但是你——不属于那一类人。”
这个女子,或许便是真正能够锲入他心的……知己。
红颜知己,益友良师。
苏厢辞不屑地冷哼一声:“你怎知道我不属于那一类?自以为是。”
她偏就是这样一个宜喜宜嗔的狐媚女子,便连话中刺也总带着蔷薇花般的妖娆诗情,扎了人却淌出令人甘之如饴的血。上官紫楚发现自己竟习惯了她若有似无的讽刺,甚至因此滋生出一种不可言说的迷恋——
“我应该早些认识你。”他叹息道,难怪世人常说相见恨晚。
“再早些认识又如何?”苏厢辞猝然拨弦,气流激烈震荡,掩饰话语里深深的凄楚,“也一样……会被你忘得彻底。就算相识相知相爱了千年万世又如何?红尘一个轮回便又形同陌路,谁都不记得谁……”她说着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话,按住琴弦的手指颤抖得厉害。
“厢辞,”上官紫楚轻柔地将她双手从琴弦上拉开,她的手指都被割破了,可她自己竟浑然未觉,“能否告诉我,你的心愿……究竟是什么?”他那样认真地凝望她的眼,不怕两面都是虚妄,“你曾经想要得到龙根血莲,究竟为了谁?”
曾经不顾一切地要去寻找传说中的愿望之花,究竟为了谁?
苏厢辞的思绪陡然空茫,眼里的流光似乎也随着月色消融不见,“为了……姐姐……”
那一瞬,上官紫楚分明有种真实的错觉——眼前的苏厢辞,并不是真正的苏厢辞。
正文 第三章 且向花间留晚照
“姐姐?”
上官紫楚微感诧异,苏厢辞的姐姐便也只有苏家大小姐,十几年前便已嫁为人妻,相夫教子和和美美,又何须她来费神操心?
苏厢辞只是专注地盯着琴弦,喃喃自语:“是我害死了她……我必须还她五十年的阳寿,哪怕是用自己的生命交换……”她转而看着上官紫楚,目光竟变得出奇的温柔,“从前有个人告诉我要知足常乐,观音菩萨只让祈愿者最诚心的愿望实现。所以,就算我还有别的奢求,也只能排在第二位,或许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实现了……”
就算——她还奢望着眼前的男人能够记起她,甚至爱上她——也只能默默放在心底。
上官紫楚说不出话来,看着她眼里倒映着如水的月光,像是沧海明珠的泪,“厢辞,”他自顾自地帮她调弦,“如果你不肯透露那些心事,便弹一曲给我听吧。我……能听懂。”
像是情人之间闹了别扭——她赌气不肯同他说话,他便听她的琴音,知晓她的心境。
那是一种无言的默契。
“好啊,”苏厢辞柔媚笑了,“我弹一曲,你要跟上,莫走神了。”
说罢指尖轻滑,泠泠筝音已起,似蜻蜓点水的前奏,紧接一曲《葬花》飞扬入天!
琴音如流水,铿然划过寥落的夜空,指下弹出的似乎已不只是线索的声音——而是她心底的思念,她独尝的寂寞,她无人倾诉的哀愁……琴音里落花漫天,满满的都是悲欢离合的无奈和惆怅,为这本就幽寂的清秋寒夜更添了三分凄然。
葬花——谁曾想埋葬花魂的却不是风蚀土掩,而是这沧桑无情的岁月!
“紫陌潆烟繁尘敛,楚竹清湘奈落天。曾把桃蹊寂寞扫,良宵结得梦夤缘……”苏厢辞轻弹慢唱,这月下一曲缠绵百转,情真意更切,连那芙蓉花丛也跟着曲律巍巍摇颤起来,露华浓湛如泣如诉。
上官紫楚凝神专注地听着,琴音泫然,他的眼里逐渐升起一种温柔的牵痛,那一曲《葬花》——埋葬的是她曾经不依不饶的等待,是她小心呵护着却还未来得及开花的情种——曾经二八芳华媚倾天下,抱着最纯粹的心情等着那个人的爱,到最后却不得不选择放弃的遗恨——声声都已弹入他心底最深处……
等那一曲终了,却见苏厢辞突然一笑,“铿”地一拍琴面——
那乌木瑶筝竟在她的掌下四分五裂!
“这是我最后一次弹它。”苏厢辞拂袖掸去身上的木屑,迷蒙的花雾间看不清她是何表情,“今夜与君绝,我再也不会弹这一首曲子。”
轻描淡写的口吻里却有一种要一刀两断的决然。
上官紫楚没有说话,径自拉过她的手,只见亮黄色的衣袖上斑驳血迹,分明是伤口受震重新流出的血。他的语气里有着难掩的心痛:“明明受了重伤,何苦还要亏待自己?是不是非要听到别人说一句贴己话,心里才会舒坦?”说罢直接挽过她的衣袖为她敷药。
“真想听一句贴己话,也不要听别人的。”苏厢辞笑得似妖精般妩媚,抬手便抚上他的脸,此刻早已不顾男女之别——既然过了今晚便再也不会相遇,何不彻彻底底放纵一回?当个不规矩不安分的狐狸精——又何妨?
“紫楚,我方才弹的,可好?”她笑吟吟地问,手指还在他的脸上摩挲。
上官紫楚沉默许久,缓缓拉下她的手,“你的心里,装着一个人。”他一字一字笃定说道,眼里早已没有半分戏弄调笑的风情,“既然忘不了他,又何必违背自己的心意?你明明不可能爱上南逐,不可能——再爱上任何人,为何还要来上官家?”
为何还要擅自走进他的世界,惊扰一池涟漪?
他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心意,因为之前太在意了些,所以希望落空后愈加感受到心灰意懒——不过是黄粱一梦的短暂相识,却好似经历了多少次的轮回——他们弹琴论画,惺惺相惜,害他差点将她当作知己,差点以为——她对自己也有几分暧昧的情意,却是到如今才知道她其实另有所爱。
她漫不经心投来的一瞥,多余的偏爱——或许只是在他身上寻找一个影子罢了。
“我们是一样的人,所以……”上官紫楚自嘲低笑,“也一样的,不会将任何人放到心上。”
苏厢辞的手指蓦然一僵,脸上的笑容也在那瞬彻底消失不见,“你错了,上官紫楚,只有这一点,我跟你不一样——不一样!”
她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喊出那最后三个字,蓦地紧紧捂住嘴巴,转身跑开。
直至她的背影消失在迷迭的花雾里,上官紫楚依旧怔怔地望着地上那把断琴出神——一刀两断,不是她的意思吗?明明是她扯断了那些情丝,不留给他任何幻想的余地——
“不一样吗……”他摇头失笑,是啊,不一样的,他可以对每个女子眉目传情把酒言欢,那些女子毫不掩饰对他的青睐与痴迷,他亦可以放肆地挥霍彼此间若即若离的暧昧,却唯独只对真正欣赏的姑娘礼让三分,而迄今为止唯有两个女子能够被他记挂在心上——
一个早已成了故人之妻,还有一个,便是苏厢辞。
“高山流水,知音难求——”上官紫楚忽然“哈”地大笑出声,摇晃着起身往园外走去。此时夜深如蔻,娥眉月光也消匿入云层里去。延廊上几盏烛火在风里面慵懒摇曳,灯影缭乱,照得人心也恍恍惚惚,好似走进了多少年前的梦里……
不知走了多久,待上官紫楚回过神时,自己已经站在西苑的书斋里。
那是许多年前的旧书斋了,存放的都是上古的书稿画品,自南苑新建了书斋后他便再也没有进来过。拂袖掸开迎面而来的灰尘,最先入眼的却是摆在雕螭木桌上的一支玉箫,彤管有炜玉色碧翠。其旁是一方墨砚,里面的墨迹早已干涸,落了一层灰。
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上官紫楚只觉得胸口陡然一窒,满室的寥落惆怅几乎压得他透不过气来,那支玉箫,那方墨砚,还有凌乱堆在桌角的那些画卷……好似原本鲜活流畅的片景却生生断在那一幕——六年前他从这个房间走了出去,然后将这里的一切统统遗忘。
他究竟忘了谁?
上官紫楚缓缓往书桌前走近,一步一步极是艰难,脑海里的错觉那么深刻清晰——那支箫还等着他去吹,那幅画还等着他去完成,六年前被掐断的一切回忆还在等着他去继续——
有个桃花容颜言笑晏晏的少女,还在杨柳岸前等着他。
“紫楚……紫楚……”
一声声,像是梦里的呼唤,牵引着他。
终于走到书桌前,上官紫楚手指颤抖地拾起桌上那幅画——
画上是个雪肤花貌的玲珑少女,执一柄桃花纸伞盈盈而立。红衣旖旎,环佩丁当,连同骨子里妖媚摄人的气质都要一起消融在雾竹深处。云鬓簪花,引颈而盼,回眸一笑百媚横生。
画末有诗两行——
瞳目潇潇,若水临瑶。有女如狐,兰心蕙巧。疏帘淡月露侵酒,春关颦语枝上闹。
瞳目深深,若水漪纹。有女如狐,红素绣枕。落花怎覆旧来意,劝君怜取眼前人。
“瞳若……”上官紫楚茫然地念出那个名字,瞳若瞳若——
苏——瞳——若——
苏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说的便是黔州首富苏老爷的幺女,一个仅在及笄之年便凭才貌倾倒天下文人墨客的奇女子,苏瞳若。
佳人慧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引无数少爷公子茶饭不思兮。
但苏瞳若在十五岁之前的传奇经历,却一直是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六年前——
载初元年,逢春,上官府内客来如流。
“大少爷,太夫人六十大寿,您总算赶回来啦!”才一进后院,便迎上刘管家春光灿烂的笑脸以及身后两排整齐列队的丫鬟,“还不快给大少爷接风洗尘去!”
唉——上官紫楚无可奈何地揉揉额头,他特意避开众人从后门进来,便是因为不想声张,怎料还是被这老狐狸逮了个正着,“随意准备些就行了,我明日一早就下江南。”
“明天就走?”刘管家吹胡子瞪眼。大半年没回家,居然只住一天就想拍屁股走人?
“千真万确。”上官紫楚眉眼一扫,“啪”地抖开玉扇,一派风流倜傥最先迷煞了那群丫鬟们,“只要过了今晚子时,便不是她老人家的寿辰了。”原本他回府只是象征性地尽一下孝心,而等太夫人寿辰一过,他自然就没必要继续留在府上。
“可是大少爷——”
刘管家正要好言相劝,却只剩下上官紫楚扬长而去的背影,衣袂翩翩,风雅如画。
“逢年都要做寿,无趣。”上官紫楚轻摇玉扇漫不经心地晃过西苑长廊,原本慵懒的情致却被一阵曼妙的琴音所吸引——
如今三月春始,还有凉意未消,但那琴音缠绵婉转,不妖不艳——偏却媚得出奇,捻一丝滑音似在心尖兜转了千百回,仿佛只要听那琴音便可浮想出弹琴的必也是个千娇百媚的女子。上官紫楚循着琴音寻去,一路走来有桃李开花的香气在微风里悠悠浮荡,像极了弦索里那花开似锦的瑰丽音质。
直至那琴音戛然而止,上官紫楚方巧停步在晚晴苑前,那本是三小姐上官珑瑾的闺苑。
“三妹的琴技何时竟长进至此?”
兀自思量着,上官紫楚方要踏步入内,偏巧与里面出来的人碰了个正着。
“呀。”
是少女细小的轻呼声。但上官紫楚并未瞧见来人面貌,倒是先迎了纸伞面上一大朵色彩瑰艳的红牡丹。那牡丹分明是现画上去的,墨迹还未干透。
上官紫楚当下只觉得稀奇,哪有人会在晴天白日之下打着伞出门的?
“你——”上官紫楚正打算上前,那少女立马谨慎地退后一步,藕色裙裾轻巧一漾,微微露出底下的绣鞋尖儿。环佩衣饰和鞋面绣纹都很精巧,只是她的裙尾长得有些过分,或许是因身材纤细,似水波的褶纹拖赘在地上,摇漾成漪。
上官紫楚根本瞧不见对方的脸,仅能从她的衣着来猜测身份。显然她不是个丫鬟。
清楚感受到对方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打量,藏在伞后的苏瞳若忍不住娇斥一声:“真失礼!”
声音格外清泠娇稚,并没有多少锐气,偏却透出一种无法言喻的媚。
“抱歉,”上官紫楚展眉一笑,“我只是想问,你可知方才弹琴的人去了何处?”而事实上他早已断定,这少女便是方才弹琴之人——他从来不会怀疑自己的直觉。
“那边。”苏瞳若随手一指,只想尽快将这个男人支走。
“多谢。”见他毫不迟疑转身,苏瞳若才松了口气,却听见那个男子兀自叹气道,“难怪他们说‘尽赏画不如无画’。我前些日子才去洛阳见过牡丹,果然要比画上的要好太多太多。”他合扇轻敲额角,似乎只是聊表一下感慨,倒也不像是故意要和她搭讪。
而苏瞳若却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你是说这伞上的牡丹画得不好?”
“不过是一家之言。”上官紫楚笑了笑也不回头,“如今吹毛求疵的人比比皆是,再好的诗画也能被他们挑出刺来,姑娘切莫放在心上。”说罢径自又往前走。
“等等——”苏瞳若唤住他,下意识将伞举高了些,望见他的背影。男子身形颀长偏瘦,衣簪精致,天生一段风流清雅的韵骨,若单看这背影倒也不让人讨厌,“那你道,这牡丹……究竟哪里不好了?”她问得有些别扭,倒也不说那牡丹其实就是她自己画的。这几年来她听惯了别人的褒赞,还是头一次听见有人批评她的画不好。
上官紫楚这才回过头来,恰恰对上那双秋水莹然的眼,竟不由得怔了一怔。
那所谓的“闭月羞花”,“沉鱼落雁”——若用来形容眼前的少女,竟都已成了累赘。她的容貌已不止于美——而是媚。非妖非艳,偏就是那么一种幽丽摄人的媚。她的媚也不止于明眸善睐,顾盼流转之中,而是自骨子里透出一种毫不掩饰,亦无半分矫揉的媚。
她的琴音是媚的,她的诗画是媚的,而她的一颦一笑更是妩媚至极。
上官紫楚恍然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个妖精,一个从古传奇里走出来的狐媚少女,“咳——”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很君子风度地执扇一揖,“还问——”
“阿宝。”苏瞳若轻巧一笑,随口胡诌了个名字。就知道他肯定要问这个。但是姑娘家随便透露闺名那可要不得,“我是三小姐新收的丫鬟,阿宝。”
她的身姿本就纤细婀娜,又因梳着总角,小巧玲珑的倒真有几分丫头模样。
“阿宝,”上官紫楚眉眼融春,“像个丫鬟的名字。”不过,哪有丫鬟是自称为“我”的?
苏瞳若微偏过头,巧笑嫣然,“书生?”心道这个男子倒是生得俊美风流,不过,她不喜欢笑起来这么好看的人,因为那笑容里满满是调情的意欲,好没正经。
“一半。”上官紫楚微微一笑,也不多作解释,兀自指点起她的画来,“我若画牡丹,便不会刻意追求它的色彩,而取其七分神韵。你的牡丹虽画得精致,但这颜色太艳,反倒失了百花之王的雍容贵气。”
他一面神采奕奕地说着,一面很自然地伸手去碰她的伞,却被她大受惊吓地跳开半尺。
转眼对上官紫楚错愕的目光,苏瞳若局促地咬咬唇,“我……不能见阳光。”也经受不住风吹雨淋,所以这十五年来她一直都在深闺中度过,难得走出闺门也需纸伞相随,“我从小就身体不好。”她又小声添了一句。
上官紫楚见状也不多问,抄小路引她走入树下的阴凉里,“前面有个凉亭——”他顿了顿,看见亭内石桌上摆着的一架瑶琴和几幅字画,了然微笑道,“看来我今日眼福不浅。”他直接走上前取过桌上的字画,同样都是出自她的手笔,也清一色的着墨浮艳,媚骨清奇。
也只有这般灵气逼人的少女,才能画出这般瑰丽多姿的风景。只是——
上官紫楚从中挑出一张百竹图,“这竹子也画得不好,深岩峭壁上的竹子岂能生得这般文秀修长?早被风霜折断腰了。”他随手取来笔墨,恣意添了几笔,“若没有粗实坚韧的躯干,又岂能在这苦寒之地扎根?想来也只有江南的水乡小镇会将竹子养得这般秀气,叶子里能挤出半斤水来。”他半开玩笑道。
苏瞳若再一看那幅百竹图,心下吃惊不小。这个人明明只是随意添加几笔,如今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神韵。相比于之前的斯文柔弱,多出的是坚忍不拔的傲骨——那才是植根于深岩峭壁上的百竹!
苏瞳若心念一动,不禁瞥眸多看了身边的男人几眼,似乎对他的看法也因这一番交谈而改变了不少。先前她只觉得他风流轻浮,尤其看不惯他笑起来眉眼生春的迷人模样,而如今却不由自主地钦佩于他的博学,他的才气,他挥斥方遒的潇洒不羁——
或许这个人也没那么讨厌。她想。不过——也仅仅是觉得他不讨厌而已,那多余的心思,却也是没有的。
“阿宝?阿宝——”
“啊,”苏瞳若半晌才意识到对方在喊自己,如今听着这名字连自己都觉得傻气,“怎么?”
上官紫楚唇角一勾,将自己画好的一幅牡丹图递给她,“送给你的。”
他究竟何时画的?苏瞳若正觉得惊讶,看见那画上的牡丹却是眼底一喜。那画上只是简简单单一朵牡丹,干净利落。他的画算不上有多精致,也没有刻意追求色彩——或者可以说他的色彩几乎都浮于表面没有完全融合进画里,反倒晕染出了轮廓之外,徒留七分神韵在。偏是这样随心所欲的泼墨更显得清艳出奇,自成一家风格。
富贵风流拔等伦,百花低首拜芳尘。那才是牡丹身为百花之王的雍容大气——而对比之下,自己画的便像是掩面含羞的小家碧玉难见世面了。
“这些画确实不如你的。”苏瞳若甘拜下风,神色坦然。
上官紫楚笑着摇摇头,“各有千秋。”他同样欣赏这少女的着墨,那是一种无可比拟的非凡灵性,“书上学的东西毕竟是死的,若是亲自出门游历一番,必然能够增长不少见识。”所以他不安于室,喜欢四处游览名山大川。
苏瞳若的眼神微微一黯,“我不可能有那种机会的。”不是受拘于那些礼教缛节,而是受拘于自己羸弱多病的身体——她见不得阳光,沾不得雨露,又如何能出门游历?“你的批评很受用,我若画画便只会凭自己想象,洛阳牡丹,深岩百竹——我根本不曾亲眼见过。”
而若非闺中密友上官珑瑾的一再相邀说服了爹,她甚至都没有办法踏出苏家的大门。
“如果——”
上官紫楚正要开口,便闻苑外传来刘管家训斥的声音——
“太夫人急着要见大少爷,还不快去把他找回来!”
“我还有事,先告辞了。”他匆忙留下这句话,准备绕道避开那只老谋深算的刘狐狸。
“哎——”苏瞳若情急地唤住他,“你还没有落款。”她指着那幅牡丹图,只想知道他的名字。
上官紫楚闻言“哈哈”一笑,天生一段风流悉堆眉梢,“我从来没有落款的习惯。”他潇洒地挥了挥玉扇,转眼只剩下衣袂翩然的背影,“你只需认得我的字画便行了。”
好自负的男人!
苏瞳若轻嗔一句,偏却那么清晰记住了这幅画,更记住了这个风流倾尽江心月的男人。
只是不知——他那句“如果”之后的下文?
如果——可以带她离开——
苏瞳若赶紧拿衣袖挡脸,不让自己胡思乱想下去。
夜,凉蟾楼外,一望几重烟水。
苏瞳若执伞轻巧地步入北苑百桃园,如今正是满园桃花盛放之际,皎洁的月光倚上树梢,竟也如枝头桃花一样在空气里开得脆润甜软,风吹几瓣落花,粉粉白白。
入府第一天,她便喜欢上这个桃园。这里桃花独傲的景致,远远比过府内的盛宴华灯。
“百桃幽居此,红素去雕饰。落花新照眼,不覆旧年思。”她踏步如莲轻吟小诗,俯身拾起地上落花,塞入随身的香囊里,“落花新照眼,不覆旧年思……”她兀自重复了几遍,隐约添入些触景伤怀的味道,“虽说矫情了点,就用这两句吧。”
她笑着拍拍手,正准备掏出针线绣诗时,却闻头顶一记轻笑——
“若无今年桃花零,谁惹去年相思意?”上官紫楚悠闲地倚在桃枝上,打着玉扇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我道是谁,小小年纪便这般多愁善感?”竟是白日遇见的那个玲珑少女。
苏瞳若一见是他,不以为然轻哼一声:“落魄书生,倒也晓得倚老卖老?”
“落魄书生?”上官紫楚着实愣了愣,“谁?”
苏瞳若眨眨眼悄然一笑,“头角峥嵘,挥斥方遒,书生意气是也;寄人篱下,栖于枝头,无家可归是也;披头散发,无绳束冠,囊中羞涩是也。”她笑得极是妩媚,“你道我说的是谁?”
上官紫楚错愕半分,随即“哈”地笑出声来:“你见我头角峥嵘,怎不见我厌倦家誉?你见我栖于枝头,怎不见我神情闲适?你见我披头散发,怎不见我腰金衣紫?”他神采飞扬,显然很有兴致与这少女逗嘴,“很遗憾,你所谓的落魄书生其实是这里的大少爷,上官紫楚。”
“我知道啊,”苏瞳若巧笑嫣然,狐媚的气质也清晰显露出来,自她将那幅牡丹图拿给上官珑瑾看后便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了,“所以我一直在等着那书生自报家门,免得他故弄玄虚。”
好一个慧黠伶俐的丫头!上官紫楚“啪”地合扇,眼里的笑意加深几许,“如今寿宴还未散,你怎跑这里来了?”他瞥眸看着她用香囊塞满桃花的怪异举动,“你想用花瓣来泡酒?”
苏瞳若摇头轻笑,“我是来葬花的。”她将香囊封口,开始绣字上去,“以前方师太常说,桃花是女人的前世,每一朵桃花里都住着一缕魂,可惜桃花命薄,只盛开一季便会凋零,若是不帮它们安葬便会魂飞魄散。”她眼里流光飞舞,似乎很享受葬花的乐趣,“我如今将它们收集起来,等到春分时节再将它们埋进土里,如此一来它们便可以安心投胎了——”她竖指点唇,很有些柔媚的俏皮,“毕竟这世上是少不了女人的。”
“是吗?”上官紫楚顺手摘下一朵桃花,些许煽情的笑意浮出嘴角,“也就是说——这朵桃花的来世或许便是一个女子?”他故意将桃花放至唇边轻轻一触。
“好没正经。”苏瞳若娇嗔一句。这男人偏就是这风流放浪的德性,花蝴蝶一只!
上官紫楚哈哈一笑,若是换作平常的女子他定会好好调戏一番,但他此刻问的却是:“方师太,莫不是临瑶庵里的那个?”杨城只有那一个尼姑庵,听她的语气似乎与方师太很熟?
“是啊,”苏瞳若答得轻巧,些微流雾弥蒙了她的表情,“我八岁以前,一直住在临瑶庵。”
上官紫楚心头微漾,情不自禁地问出:“你爹娘呢?”
“他们?”苏瞳若掩袖轻笑,说不出的娇媚,像是桃花泣露陡然破裂的声音,幽幽的直敲入上官紫楚的心里,自此便再也割舍不下,她道——
“八岁以前我一直都不知道,我还有爹娘,还有……家。”
正文 第四章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官紫楚沉默许久不曾说话,倒是苏瞳若先笑吟吟岔开了话题:“我倒也要问了,令祖母六十大寿,为何你却藏身在此?”她用了一个“藏”字,显然知道他是故意回避。
“那么多人给她祝寿献礼,又何须我去凑热闹?”上官紫楚气定神闲地倚在树上,语气懒懒,“她想要的,不就是所有人的巴结和讨好,将她捧为女菩萨,少了便没法活了嘛。”
苏瞳若的眼波漾开一丝笑意,“看来你对太夫人颇有意见呀。”她丝毫不觉得意外,反倒有些煽风点火的意思,“既是如此,为何还要敷衍地回来一趟?你大可继续在外头听风赏月,乐不思蜀。反正离开上官府,你也一样可以活得潇洒,不是吗?”
她踮起脚尖,不知嗅的是桃花香还是他衣服上兰芷的熏香,星眸半阖的神态撩人到极致,“因为——你是天下人的紫楚,而不独独是上官家的紫楚,我猜得对不对?”
妖精!上官紫楚斜她一眼,只见她眼如秋水掩着月光,笑得千娇百媚。
心弦不经意间触动了下,初次见面时他欣赏她的琴音,她的画品——那时的她多少留着几许娇怯,像是破茧而出的蝴蝶初次寻觅花蕊的芬芳,看不清这个世界的绚丽,所以小心翼翼翩跹着翅膀。她的纸伞轻晃了一个角度,那惊鸿一瞥,他或许还来不及记清她的容貌,只记得她一颦一笑间毫不掩饰的娇稚妩媚,不妖不艳,宜喜宜嗔——如今才知道那是她的诗意与才情堆砌而成的纯然气质,是她遗世而独立的濯濯傲骨。
而今夜再一次相见,她像是一瞬之间退去了含苞待放的青涩,可以神色自若地与他嬉笑打趣,吟诗作对。那不是存心卖弄,却是一种灵魂的契合,只需一个眼神便可意会彼此间的微妙心思——她道:你是天下人的紫楚,而不独独是上官家的紫楚。
他放浪形骸不安于室,纵然读书破万卷,却偏执地不愿为官不肯从政,只是不想被家世名誉所束缚。“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他只是想做最逍遥自在的上官紫楚。
许多人会倾慕他文盖黔州,风骚独领的潇洒,却从来没有人可以懂他至此——
上官紫楚不禁又细细望了一眼苏瞳若,雪肤花颜总角宴宴,她依旧是那副妖精般的美貌,但相比于她清风吟月的斐然诗情,她的容貌反倒成了月下花前的陪衬。
“呵……”情不自禁地失笑出声,他拿玉扇轻敲额角,又道了一声,“妖精。”
苏瞳若不悦地蹙起眉毛,却听他轻声接着道:“我明日就要下江南了。”
“江南?”苏瞳若乌眸一亮很是欢喜,“便是那‘汀洲采白苹,落日江南春’的好地方?”
上官紫楚哈哈一笑,“是啊,江南……确实是个好地方。”他接着念完她的诗,“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故人何不返,春华复应晚……”他一字一字念得很是缓慢,有些寂寥的惆怅在眼底氤氲开来,不知是因着今夜的景还是应着去年的情。他从来都是那样风流轻浮的翩翩佳公子,嘴里说的话没有几句是真——但当他念出那句“故人”时分明是动了思念的。
“不道新知乐,只言行路远……”他还在念着,宽大的衣袖上绣着金牡丹,交错蟠结的金丝花纹,在风里面飘飘荡荡的熏香,好似都要随着他的声音飞到云端去了。
苏瞳若不喜欢这样的若即若离,她突然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袖——“带我去江南吧。”她仰起脸看他,眼里摇漾着月光幽柔如线,“紫楚,带我去江南,可好?”
“滴答”,露水砸到花心的声音,月夜下一朵桃花静悄悄破开了苞儿,溢出幽香。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如同此时站在桃花树下的少女,她轻扯着他的衣袖,满眼期待却问得那么小心:紫楚,带我去江南,可好?
已经厌倦这深闺重院的寂寞——可不可以——带我走?
上官紫楚发现自己竟不忍拒绝她,拒绝这双倒映着幽绵月色的眼——哪怕这一声承诺将是一切恩怨情孽的始源——
“好。”他答应了她,顺势揽过她的腰飞身而起,“子时已过。”他脚尖一点便带着她飞上墙头,桃花的香气陡然抽离,被他满身的兰芷熏香所取代,“我们这就离开。”他取过她手里的纸伞,笑眯眯咬着她的耳朵道。
“现在?”苏瞳若不可置信地瞪着他。这厮怎么说风就是雨的?
“千真万确。”上官紫楚扬眉一笑,“再不走可就逃不出老狐狸的手掌心了。”
苏瞳若犹未反应过来,便见他从袖中掷出一束淡蓝色的烟火,紧接着便是贴身小厮白常的声音——“大少爷——大少爷您不能走啊,被刘管家发现了奴才会被打断腿的——”
紧随着白常的喊叫之后的嘈杂声却是朝着南苑而去的。
苏瞳若顿时了然——“调虎离山!”她还要说什么,却闻耳畔一声“闭上眼睛。”刹那伴着风声呼啸而过,有一瞬不知云里雾里的窒息,等睁开眼时已经身在几里之外。
“出来了?”苏瞳若轻拍胸口还有一丝余悸,更多的却是逃离出境的兴奋,“我们真的要去江南了?”她睁着明亮的双瞳,似乎还有些不敢相信。
上官紫楚笑着点点头,只觉得此刻的她更像个孩子,是了——她还梳着总角,还未及笄,只是先前惊叹于她的才情而忽略了她的真实年纪,“不过还要等一个人。”
话音未落,便听见白常气喘吁吁的声音——
“大……少爷……”他好不容易接上气,一脸憨笑地将暗中收拾好的行囊递给上官紫楚,“刚才真是忒险,为了躲开刘管家,您三十六计都快使了个遍啦!”
上官紫楚的唇角勾起浅弧,“给宇文兄的信可寄出去了?”所说的“宇文兄”,便是他此次下江南要寻访的故友——宇文渊。
白常忙不迭地点头。
“那好,你也可以回去了。”
“啥?”白常愣是没反应过来。
“花前月下,岂需灯笼碍眼?我如今有美人为伴,又何须你来破坏情致?”上官紫楚暧昧地朝身边的佳人飞了个眼风,任谁见了那美眷如花的画面都知道不该误人良宵。
“……”白常第一次发现他家大少爷原来还有“过河拆桥”的恶劣本质,“大少爷您一路多保重。”他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嘴里面不停地碎碎念:红颜祸水红颜祸水……
“哦对了,”上官紫楚想起什么,唤住白常,对上他满含热泪的欣喜目光时好温柔地一笑,“顺便把你的衣裳脱下来吧,她若扮作我的书童应该更合适些。”
“……”
半个多月之后——
江南,姑苏。
游丝碧,杏花红,河畔青芜堤上柳。
已经习惯了书童打扮的苏瞳若撑着纸伞走到船头,上官紫楚正望着水面的烟波出神,想来应是看了许久。他长发齐腰,掩到眉前,像是刻意为了藏住眼底欲露的神色。发髻间斜一支墨玉簪,通透的玉质,在雕着五蝠的云纹末端透出一点嫣丽的红,乍看有些突兀的妖艳。
这个人向来随心所欲,今日却难得绾发及簪,苏瞳若看着倒是觉得稀奇。
“春意绵绵,正是莺飞草长的时候,奈何某人心事重重的?”她走至上官紫楚身边,偏过头笑吟吟,“我猜猜,可是因为即将看到的故人?”
上官紫楚淡淡微笑了下,“良辰美景,总是容易触景伤情。”他抬眼望向天外的暮霭流云,沉思许久才低声道,“在这姑苏城里,我曾有个……很欣赏的女子。”
苏瞳若笑容一顿,“这是你第一次同我提起女人。”她转过脸去,口气阑珊,“那她必定是个不一般的女人。”
“她……确实有点与众不同。”上官紫楚应了她的话,“因为我每次下棋都会输给她。”
苏瞳若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不是故意让着她的?”语末似还有些不服。她与他对弈时最多也只能和局,想胜过他却是真不容易。
上官紫楚“哈”地一笑,“你与我下棋的时候,我可曾让过你了?”
苏瞳若摇头,“她是她,我是我,谁知道你当初下棋时动了什么心思?”她哼了声,带些轻嘲淡讽的神情却显得格外娇媚,“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少了你这样的对手,恐怕也会高处不胜寒,难有进步了吧。”复又笑弯了眉眼,语气里带有一丝促狭,“我道为何,你今日特意整装束发,原来是要给她看的?”
“她早已嫁为人妻,”上官紫楚轻笑着打断她的话,“我不过是欣赏她而已,有何不妥?我同样很欣赏你——”他故意一顿,似笑非笑地看着苏瞳若,“你希望我对你动什么心思?”
苏瞳若心口一悸,突然伸手指向天边,“看,是火烧云!”紧接着“啊呀”轻呼出声,吃痛地缩回手——“好烫。”
“怎么了?”上官紫楚赶紧拉过她的手,只见白皙的手背上通红一片,“怎么会被烫成这样?”他惊讶皱眉。他知道她身体羸弱晒不得阳光,而这大半个月来几乎都是在马车里度过,可如今已经是黄昏了,难道她连这点余晖都消受不起?“火烧云而已,好激动吗?”他责怪道,很自然地往她的手背吹了口气。
太过亲昵的举动令苏瞳若很不自在地抽回手,“我又不是你,没见过这样稀奇的东西。”她像是赌气地嘀咕道,“我命里生四水,最碰不得火性的东西。算命的说是因为我前世在冥河里溺足太久,无因无果无天地造化,如果今生造孽太深,最坏的报应就是活活被火烧死。”
她说得轻描淡写,却让上官紫楚听得心头一跳,“胡说八道,我从来不信命理之说。”说着又自袖中取出一方丝帕,在水中浸湿了递给她,“你并非道家中人,又何须信以为真?”
苏瞳若嫣然一笑,“可在我看来,命理之说绝非无稽之谈。甚至——”她似乎还要说什么,谁知船身却猛然间一个摇晃,她猝不及防,整个人都随着船身的颠簸倾斜出去——“啪”,手中的纸伞也没有抓紧,任它落入水里,“哎——”
“当心。”
那阵兰芷的熏香气扑面而来的瞬间,苏瞳若恍惚以为自己是跌入一张网里,细密的蚕丝那么温柔地将她全身绑缚,从此再难逃开……
“平衡感真差呀。”上官紫楚笑着揽她入怀,并用自己的衣袖蒙住了她的脸,不让阳光照到她分毫,“这船家掌舵的技巧也亟待提高。”他玩笑道。
苏瞳若犹在怔忡之中,却清晰感受到他锦绣的衣料在自己脸上摩挲,有些刺人的痒,“紫楚……”她细细轻笑,暗自眷恋起他衣服上熏香的味道。这个男人表面上总挂着一些小不正经的轻浮笑意,实质上却比谁都要悉心温柔啊……
她想起那日在西郊柳巷里,她第一次从马车里出来,看到路边摊头卖着的荷叶蒸糯,细细白白的糍糯卷在荷叶里蒸出来,香飘十里之外。那个时候,她会不顾女儿家形象地双手捧着荷叶,坐在柳堤上用小木勺舀着吃,那个时候啊,这个男子也像是这样温柔地为她撑着伞,看着她餍足的模样会心微笑,笑道一句“馋猫”……
苏瞳若恍然有些失神,初次见面她只觉得这个男人风流放浪,尽管欣赏他的才华,却也不由自主地抵触他那些暧昧调情的话语,即便是随着他来江南——这朝夕相对的一路上也从未怀着多余的心思,却没有想到最后竟会对这个男人依依不舍,更不愿想象若是就此分别后会怎样——这细水长流来的情意,竟在不知不觉间积累了这么多,这么多……
漫无边际的思绪却陡然被一个陌生的声音打断——“上官少爷?”
男子的声音森冷异常,透出肃杀之气,显然来者不善。
上官紫楚谨慎地瞥了一眼船舱,只剩下船家的尸体,一刀毙命,连呻吟都来不及发出。而方才船身的无故动荡便也是因为这个青衫男子——
“阁下也认得他?正好,我便是要去——”
“无须狡辩,我若没有你的画像,又怎会将你寻到?”青衫男子冷笑着打断他的话,从怀里取出一卷画像丢过去,“如今的名媛千金,谁闺中不私藏着你上官少爷的画像?也幸亏你这般树大招风,替我省了好一番工夫。”
上官紫楚下意识将怀中的少女搂紧,敛去嬉笑的神色,“若论江南的豪杰义士,我独独只认得琉璃庄的秋庄主,阁下莫非是秋庄主派来邀我去做客的?”心下还在疑惑,他本一介文人,鲜少过问江湖之事,又怎会莫名其妙惹上这样的仇家?难道他是琉璃庄的敌人?
猛然发觉异样——听这个人的口音,似乎并不是中原人?
但他来不及多想,因为对方已经直接出招而来——“噌。”气流激荡!
“抱紧我。”上官紫楚一手搂着苏瞳若,一手飞快抖出玉扇相挡——“砰!”寒光迸溅,掌中玉扇似蜻蜓点水般瞬即撤离,人微右转,玉扇一晃竟直接又从侧面朝青衫男子刺去!两招相接似流水行云,不留一丝破绽!
青衫男子岂料对方竟是此等高手,赶忙俯身前蹿,要从他玉扇下钻过,岂料上官紫楚眼疾手更快,便在他低头要绕的瞬间突然回扇一敲,直接敲在他脑门上!“啪”一记脆响!
他那一敲仅出了半成功力,相比于对招倒像是存心与对方戏耍!
青衫男子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抬眼只见那风流公子玉扇在手临风翩然,“嗤”的一记轻笑更像芒刺能刺人!他顿时气得脸红脖子粗,“混账!”大喝一声横刀劈来,接连出招更是不留余地——
上官紫楚神色未变从容接招,一面笑着对怀中的人儿道:“阿宝,再念一遍《江南曲》给我听。”
苏瞳若竟也不问何故,便依言吟起小诗:“汀洲采白苹,落日江南春。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不道新知乐,只言行路远——”
念完最后一个字时,只听“喀”的清脆断裂声,紧接着“扑通”一声巨响,分明意味着有人被踹下水去。
苏瞳若这才将埋在上官紫楚胸口的脸抬起一些,巧笑嫣然,“解决了?”
上官紫楚的唇角勾起小小的弧度,些许慵懒些许清傲,“念得真慢。我可是为了等你念完整首诗才拖延到现在的。”
苏瞳若不以为然地哼了声:“你故意逼他出那么多招,还不是为了探清他的武功路子?”他那点小心思她又岂会不懂?她眼风一飞,笑得柔媚比花娇,“结果呢?可看出他是哪个师傅教的?是武林正派还是邪教妖徒?”
上官紫楚摇摇头,“他的武功来路很奇怪,三分正七分邪,也不太像是中原武林的招数。”
“可惜我只听见他的声音……”苏瞳若若有所思地蹙起眉毛,恍然明白过来——“他是契丹人!不是中原人!”她情急地抓紧他的衣袖解释道,“我爹做生意时曾与契丹人打过交道,我当时听见的便是这种古怪的口音——”
她转而又有不解,“你怎会与契丹人结仇?或者说——他其实是冲着你们上官家来的?”
上官紫楚轻眯起眼,“幸好我留着一手,否则今日难逃此劫。”他虽自小习武,却因醉心诗画从不插手江湖之事,故而也很少有人知道这位风流墨客其实身怀绝技。
“契丹啊……”苏瞳若心思一转,悄然而笑,“某人是不是对契丹女人产生兴趣,想将自己的风流韵史延展到中原疆土之外?哼哼——”她眯弯了眼,即便身着男装也掩盖不了那骨子里透露出来的狐媚气质,“说吧,你究竟是抢了他的妻还是拐了他的妾,还是——唔——”
声音发不出来,因为上官紫楚已经直接拿手封上她的嘴,“妖精。”他似笑似叹,差点就被她媚倾天下的笑容蛊惑了去,“我不会掌舵,反正岸也离得不远,便直接飞过去吧。”
又要——飞?!
苏瞳若根本来不及出声拒绝,上官紫楚已经直接抱着她朝对岸飞掠而去。
“咳咳——”苏瞳若被一瞬扑面的劲风呛得连连咳嗽,却又不能迎着阳光,只得将脸闷在他胸口细弱地喘气。
“难道真要这样一直等到天黑?”上官紫楚环顾四周,碧草萋萋的杨柳岸,只有疏疏朗朗几个行人。阔别三年,这烟笼十里的景致却还是如从前一样,“可惜她早已不是琴铺的老板娘,若不然去寻她倒也方便……”
苏瞳若自然知道他口中的“她”是何人,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下意识将脸移开了一些,“看来她不只是棋艺好,连琴艺也不输你?”
上官紫楚不置可否地笑笑,“不过相比于弹琴,她更擅长抚瑟。她爹娘倒是有先见之明,为她取的名字里都有‘瑟棋’两字。”
“你说的那个女人——”苏瞳若突然扯下他的衣袖,“难道便是江南奇女子,岑、瑟、棋?”她先前还觉得不可思议,这世上竟有女人能够赢过他这位黔州第一才子?如今一听对方名号倒是不觉得稀奇了。
“原来你偏好年长的女子。”她小声嘀咕。若她没记错的话,岑瑟棋要比他年长五岁有余。
“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竟也听说过她?”上官紫楚好笑地扬扬眉。
苏瞳若正要嗔他,却见对方脸上的笑容有一瞬的僵硬,伴着陌生女子惊诧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紫楚?”
上官紫楚马上恢复了从容的神色,“宇文嫂子,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他转眼看见对方手上的青莲纸伞,宽心一笑,“嫂子还是像从前一样,无论下雨与否,只要出门便必会带伞。”
原来这女子便是宇文渊的夫人,亦是方才他口中所提的人,岑瑟棋。
岑瑟棋显然没料到竟会在这里碰上他,“你怎会来此?下江南之前怎么也不通知一声?”
“我早便写好了书信,若不是白常偷懒,便是传书的鸽子偷懒了。哈……”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上官紫楚的衣袖始终挡着她的视线,苏瞳若瞧不清对方的脸,只听得她的笑声,有些不加遮拦的清亮脆爽,与自己印象中所有恬静婉约的江南女子都不一样——却并不会让人觉得不得体。
岑瑟棋……
一个精通棋瑟,未雨绸缪的奇女子。苏瞳若暗暗在心里道。
翌日夜,宇文府。
月与灯依旧。西风不定,斯人初静。
“吱呀。”并没有敲门声,那道纤细的身影径自推门而入。
“阿宝?”上官紫楚正伏在桌前独酌浅饮,惊讶于她深夜造访,“这么晚了还不睡?”屋内只点着一盏青灯,见是她来,上官紫楚很自然地将面前的烛盏推开半尺。
苏瞳若竖指“嘘”了一声,小心掩上门扉,“这个宇文府好生奇怪。”她脚步轻盈走至他身边坐下,“我一进府便觉得浑身不自在,像是被谁在暗中监视了一般。”她嗔怨道,“对了紫楚,你今日随那位宇文渊出去游园,可曾发现异样之处?”
上官紫楚笑而不答,却兀自吟起诗来:“荻花瑟瑟日薄西,孤灯杳杳归无迹。伊人如梦隔秋水,独醉西楼弄短笛。”
“不像是你作的诗。”苏瞳若思虑一番,笃定了自己的猜测,“肯定不是你作的。这首诗未免伤情过头了,从头至尾都在悲秋叹秋,气氛消极。尤其是‘伊人如梦隔秋水’这句颈联,哀怨的意味太浓,不应该是流连花丛的上官蝴蝶写出来的句子。”
上官紫楚哈哈一笑,“你最后的那句解释有点牵强,但这首诗确实不是我作的。”有时候真怀疑她是不是通晓人心的妖精,什么心思都瞒不过她的眼——“阿宝你道,一个人的记性就算再差,难道真会差到连自己曾经作过的诗都不记得吗?何况还是他当年写给自己心上人的情诗?”他别有用心地问道。
苏瞳若旋即了然,“这首诗其实是宇文渊作的,对不对?而问题就在于——你今日在他面前念出这首诗时,他自己却不记得了?”这个宇文渊果然有问题!
上官紫楚许久没有答话,接连饮下好几杯酒后才喃喃道:“我真希望问题不在他身上。”
“自欺欺人。”苏瞳若哼了一声,“我早就觉得他可疑,你下江南的消息只告知过他一人,为何那个契丹人却知道你要来?更奇怪的是,宇文渊昨日迎接你时露出那种大吃一惊的表情,怎么看都不像是故友重逢的欣喜,再者——”
她蹙起眉毛,小声道:“我总觉得这对夫妻之间有些貌合神离,之前你明明告诉我他俩情投意合终成眷属,为何我却完全感受不到他们之间该有的默契?”
“默契那种东西,未免太苛求了……”兴许是因沾了点醉意,上官紫楚的笑意显得有些虚浮难辨,“许多时候就算夫妻百年,也未必真能培养出什么默契……”
如同当年,他欣赏岑瑟棋,欣赏她温厚婉转的瑟音,欣赏她为人处事的稳重干练,欣赏她赢了棋局时那一点带着骄傲的微笑,也曾因为她与宇文兄喜结连理而消沉过一段时日,但如今回想起来,那种感情或许只是比欣赏多了一些迷恋而已……
若真要说默契,还不及与这少女吟诗作对、评琴论画时来得情投意合。
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这样放肆的心情唯有她能真正体会,不需要言语,他藏着任何的心思也都会被她猜透……
究竟从何时起已不再担心曲高和寡,因为高山流水,还有她是知音。
红颜知己——
上官紫楚突然一怔,继而失笑出声,自己方才在胡思乱想什么呢?即便这少女知他懂他,却也只是一个不足十五岁的小丫头而已——纵然她姿容娇美,文采斐然,但也只是对她有些欣赏,有些宠溺,还有些说不清的朦胧的怜爱——而那更细腻缠绵的情愫,是决然不该有的。
“紫楚啊,”苏瞳若笑吟吟唤一声,拉回他的思绪,“下回我们还去柳巷吃荷叶蒸糯。”
却是道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上官紫楚错愕半刻,“哈”地一笑,“有何不可?”他的指尖轻轻自她唇上一触而过,些许轻佻和半真半假的暧昧,却隐约不同于以往的戏弄调情,“馋猫。”
“又没正经。”苏瞳若娇斥一声拍掉他的手,脸颊却莫名有些热,所幸烛火离得远了看不真切,“嗳,”她眼眸一转自他的酒杯上掠过,顿时起了玩心,“来玩行酒令吧?”
正文 第五章 春来遍是桃花水
窗外月色正好。
苏瞳若执着酒杯轻踏七步走到床前,无奈又输给了他去,“出题吧。”她嫣然一笑,脸颊染上淡妃色的红晕。幸亏她每输一次也只是意思性地尝一小口,若不然定要酒态毕露了。
上官紫楚踱步悠闲,小有醉意,“紫楚。”他的唇角勾起浅弧,“便以我的名字打头,成诗两句。”
苏瞳若玲珑心思一转,脱口便道:“紫陌潆烟繁尘敛,楚竹清湘奈落天。”瞥见他唇角似有若无的笑意,她又急忙道,“这首不好,怨天尤人的好生刻意,我换一首。”
“有何不好?”上官紫楚不等她换诗,已经很自然地接下后面两句,“曾把桃蹊寂寞扫,良宵结得梦夤缘。”他扬扬眉有些好笑,“我这样接,可是依了你的闺中心思?”她久居深闺,不见阳光、不沾雨露的寂寞和无奈,他又何尝不能感同身受?
“那是从前的心境,可不是现在的阿宝会写的闺怨诗。”苏瞳若眨眨眼有些顽皮,“现在的阿宝很快活。”——因为紫楚带她离开了啊。
上官紫楚闻言哈哈一笑,“傻瓜,我不过是带你下了一趟江南,你便以为将全天下的美景都欣赏遍了。”他脸上的笑意扩大,眸中却有异样精光倏忽一闪,“不过我还有两句更好的。你可要听好了——”他轻步如云走到苏瞳若身前,夺过她手里的酒杯,咬着她耳朵道,“紫骝寻遍桃花水,楚莺唤将暖春闱。”
苏瞳若微微一愕,猛然体会出他的言外之意时顿时羞红了脸,“你好不正经!”
她作势要推开他,却被他突然翻身压倒在床上——
“呀——唔——”惊呼声被捂在他的掌下,室内的烛火也在瞬间熄灭。
“别出声。”上官紫楚紧着嗓子道了句,黑暗里只见一双清亮的眸子精光浮动。
苏瞳若心口一跳,当即只闻“噌”的一声,有什么银亮的暗器便自窗口飞射进来——
有刺客!
脑中闪过这个念头的瞬间,身体已经被人抱住了往墙角一滚,“铿——”那暗器刺落的地方便就在她腰侧半分处,寒意凛然。
“该死!”上官紫楚难得动怒,只同她道了声“小心”,便直接飞身出了窗外。
苏瞳若惊魂未定,便闻得窗外一阵“乒乒”的缠斗声,她不懂武,却也从利落的剑刃碰撞声听出两方实力不分伯仲——是高手过招,任何一方都不敢有半丝松懈。
窗纸上两道人影交错,那雪亮的不知是月光还是剑刃的光,苏瞳若躺在床上分毫不敢动,心知若自己出面,只会成为他的累赘——关心则乱。
“呲。”是利刃划破衣料的声音,显然还是有人略胜一筹。
“你——”玉扇回手,上官紫楚惊愕地看着对方左肩的豹纹刺青,“你竟是——”
那蒙面人便趁他失神的间隙,蓦然一挥袖撒下一团迷烟,飞速撤离。
上官紫楚并没有追上去,眯起眼睛若有所思。
“紫楚!”苏瞳若小心翼翼地从窗户里探出一张脸,见他安然无恙才稍稍松了口气,“见鬼的宇文府!”她也忍不住要骂,“紫楚,这里到处都有人想取你性命,我们还是快些离开吧。”再也不要来这杀机四伏的鬼地方!
“我不能离开。”上官紫楚走回窗前,伸手抚上她纤细颤抖的肩膀,“因为我看见了那人肩上的豹纹刺青,那本是契丹皇族的象征。”他轻叹道,目露担忧之色,“若那些人只是契丹邪教教徒倒也不足为惧,但若牵扯到契丹皇族便是完全不同的性质了……”
而事到如今他已猜出了七分——契丹有造反之心,他们针对的已不只是身为朝廷栋梁的上官家,而是整个大唐朝廷!他不能离开,因为那是关系到中原安危的大事!
纵然两耳不问窗外事,却不能负国家,不能负天下——
“那我陪你留下来。”苏瞳若轻轻握住他的手,只一个眼神便已明白他心中所想。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或许会有人说他胸无大志冷漠无情,却只有她清楚知道,他才是这世上最重情重义之人,“紫楚,让我陪你,可好?”
上官紫楚心念一动,恍然忆起那个桃花盛放的夜晚,少女轻扯着他的衣袖说:紫楚,带我去江南,可好?
也是这样细致的声音,这样温柔的月色。这样清澈得让他不忍拒绝的眼神——
红尘喧嚣,知己难求——这些年他踏遍万水,寻花无数,以为早已习惯了天下人的误解,却在最不经意间遇到真正要等的人,真正的,锲入他心的人……
“我……不会赶你走。”不想违背自己的意愿。上官紫楚摇摇头,不知是笑是叹,“你若是后悔了,可以自己离开。”
“我不会后悔。”苏瞳若明眸流转,笑得千娇百媚,“而且,就算你赶我走我也不会走。”
上官紫楚反握住她的手没有再说话,只在心里轻轻叹了句:妖精。
翌日一早上官紫楚便离开了宇文府,说是要去拜访琉璃庄的秋庄主。
淑萧阁,竹衣翠,线袅蕙炉沉水。
苏瞳若执伞轻巧地走过长廊,远远地见阁内只有一个小丫鬟负责打理,笑意浮上唇角。心道如今宇文渊夫妇俩定然还在后山古寺上香,自己便有半个时辰的时间可以摸个底细。
“怎么看都觉得这宇文渊没安好心。”她兀自嗔道,悄步绕到西面窗前。
提花双叠的绿纱帘掩住窗棂里面的景致,只见得窗外头栽着一片绿竹葱笼,千重似束。慧黠的眼眸四顾一转,苏瞳若偷偷自怀里掏出一卷上官紫楚的画,正要上前讨好那个小丫鬟,视线却在瞥见竹叶上沾着的彩泥时微微一凝。
那是……“三色泥?”苏瞳若伸手刮下泥迹,眸光变暗。千真万确!那是只有西厢才会铺的三色泥!而西厢便是上官紫楚所住的地方——
为何三色泥会沾在这里的竹叶上?她心思一转恍然大悟——肯定是宇文渊!宇文渊便是昨晚来西厢的刺客!败在上官紫楚手下后使出轻功匆忙逃回,才会无意间将鞋底的三色泥沾在窗前的竹叶上!
苏瞳若恨恨咬牙,蓦地转身要走,窗户却“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
“果然是阿宝。”那眉清目秀的小丫鬟嘻嘻一笑,朝里屋的妇人点点头,“夫人要不要喊他进来?”
“一人独弈未免无趣,我正好缺个对手。”
这是——什么情况?
直到坐在岑瑟棋对面,面对着一盘残棋,苏瞳若才稍微定了定神,“夫人今日没有上香?”她状似不经意道,抬手落下一枚黑子,便接着她的残局重整棋路。
岑瑟棋依旧笑得毫不遮掩,“你看我像是信佛之人?”
苏瞳若饶有兴致地看她一眼,若论容貌她其实并无出众之处,五官也算不上精致,少了江南闺秀的婉约倒是多了些塞外女子的洒脱豪爽。但她说话时眼睛并不看着对方,倒是有些自命清高、不爱理人的感觉。
是个矛盾的,动静皆宜的女人——苏瞳若暗自又给出新的评价。若非因着她与上官紫楚那层微妙的关系,或许她们可以成为朋友。
“妹妹果真也是高手。”不等对方回答,岑瑟棋笑着又道,见她落第一子时便已心下有数。
苏瞳若手指一顿,惊讶地抬起眼——她何时看出来的?
岑瑟棋但笑不语,继续下棋,倒是身后的小丫鬟忍不住插上话来——“将漂亮的姑娘扮作书童带在身边游山玩水,向来是上官公子的作风,掩人耳目呗!”因她自小跟随小姐,对这位风流才子的行事作风自然也颇多了解。
苏瞳若闻言微微蹙起了眉。原来这厮早已经熟门熟路了?
“去,将厨房里的珍珑果品端来。”岑瑟棋有意将饶嘴的丫头支走,朝苏瞳若歉然一笑道,“可别介意,这丫头偏就喜欢捉弄紫楚带在身边的女人。”
苏瞳若心中一凉,笑容却越发妩媚,“我知道他身边有很多女人,不劳烦夫人一再提醒。”她眼波流转,像是故意要将一身的狐媚气质抖散出来,“但我以为——男子多才,风流些并不为过。我虽不喜他轻浮调戏,却也不会说他寡义薄情,因为他从来不负佳人。”说到这儿她嫣然一笑,眼里盛着醉人的缱绻,“那些说他负心的人,恐怕是误解了他的才情。他对女子的温柔照顾只是出自君子风度,若是因此便以为他接受了自己未免有些自作多情——纵然他明日离我而去,我亦不会怪他半分,因为他从来就不曾对我许下承诺。”
“啪。”些微缭绕的余音被打断,苏瞳若从容落子,脸上一派恬然,“该夫人下了。”
岑瑟棋这才抬眼看她,细细地凝视她的一眉一眼以及她毫不矫揉的妩媚,唇角浮现一丝捉摸不透的笑意,像欣慰又像叹息:“难怪紫楚说你最懂他,果然不假。我原以为——是因为你的美貌,才故意说出方才那番话来。”
如今才知道,这少女当真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他。
“我原也以为——”苏瞳若的笑容却有些凉薄,“你与他相识这么久,不会不相信他的眼光。”
岑瑟棋举棋的手又是一僵,“我……并不知他。”她摇头,缓缓落下一子,“他是一个远在天边的人,我原以为,这世上已没有人能够走进他的心。”
若他知道你竟也是这般看他,不知会作何感想?苏瞳若暗暗在心下道,没有再答话,只专心同她对弈。不知不觉间竟已下了大半个时辰,却依旧未分胜负。
小丫鬟已经端着果碟进来,一见当场的局势竟也要啧啧称奇,“夫人难得会下这么久。”
“江南奇女子,果然名不虚传。”苏瞳若拊掌而笑,毫不吝啬自己的赞赏。
“你擅长起死回生之术,这盘棋恐怕有得下。不过——民以食为先。”岑瑟棋也是一笑,回头喊来小丫鬟,便直接取过碟子里的一颗蜜饯塞进嘴里,“阿宝要不要也来一颗?”
虽是疑问句,却已经先递一颗到苏瞳若面前。
苏瞳若也不推辞,但是细瞧这果子的模样委实有些古怪,“这是什么?”她好奇问道。
“是外子买来的‘无忧果’。”
苏瞳若闻言微讶,“夫人最近睡眠不好?”若她没记错的话,这无忧果有催眠的功效,是药物而非食物——通常只有夜不能寐的人才会食它。
“相反,夫人最近很嗜睡,所以今早错过了上香的时间。”小丫鬟笑嘻嘻又插嘴道。
“难怪,昨晚出了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苏瞳若兀自低语,忆起昨夜的那幕,便越发觉得这宇文渊有问题,故意让自己的夫人吃这种药果——是想通过催眠瞒过她的眼?
越想越觉得心烦气躁,哪里还有心情继续陪她下棋?还是先想办法抽身为好——
“嗳哟——”苏瞳若突然难受地捂住肚子,楚楚可怜地呻吟出声,“夫人,我好像……”
“你……癸水来了?”岑瑟棋会意一笑,“恐怕是水土不服,女儿家的月事常受气候影响。”即便是这样羞人的闺中私事她竟也丝毫不避讳。
“……”苏瞳若勉强挤出笑容。可她明明只想说是吃坏东西了……
“我这里有干净的衣物,你若不介意,便将身上的衣裳换下来吧。”岑瑟棋体贴道。
苏瞳若本想拒绝,忽然想起小丫鬟先前那句话,莫名地便讨厌起这一身书童打扮——
“那便麻烦夫人了。”
上官紫楚回到宇文府时已是午后时分。
西厢别院也有一片桃林,种的都是百岁之龄的古桃树,看久了世事沧桑。上官紫楚走到花云深处便望见一个撑着桃花纸伞的纤细背影,广袖罗纱亭亭玉立,乌黑的长发顺直地垂于膝下。身后是漫天飘零的桃花,那少女执伞幽然地站在那里,竟仿佛是站在了锦绣画帛之中,羽化而登仙。
听见脚步声,少女回眸一笑,刹那万芳黯然,“紫楚。”
上官紫楚失神许久,“你……换回女装了?”
“不好看吗?”苏瞳若笑得很是娇媚妖娆,“这么早就回来,可是打听出什么消息了?”
上官紫楚笑着轻叹口气,拉她到树阴处坐下,这才细细道来:“我昨晚与他对招时,曾见他使出一种特别的招数,能用内力在墙面上刻出一条鲤鱼的形状,很是邪僻。”他微微皱起眉头,“所以我今日特意去拜访秋庄主,问他当今武林之内可有谁是凭这一招成名的?”
“恐怕不只是中原武林,还包括外族教派吧?”
“确实,秋庄主擅撰江湖史,其数字公子遍及中原内外,江湖事无所不知。”上官紫楚笑着点头,“他说,契丹有个邪教叫‘飞鲤阁’,但唯有阁主和左右护法才能够用内力打出这样的印记。”
苏瞳若始有不解,“既是邪教,为何又与契丹皇族扯上关系?”
“关键便在于——这飞鲤阁的现任阁主身份。”上官紫楚轻眯起眼,眸中精光浮动,“便是契丹大贺氏首领李尽忠的第四个儿子,李宓。自契丹部落内附于中原唐朝以来便一直叛乱不断,而今武皇治世连年出征,致使国家政局动荡,也因此给了契丹想要起兵造反的空隙。”
苏瞳若心下了然,“武后心高气傲,但若想单纯凭借武力解决问题,终究难以服众。”
“与我所想一致。”上官紫楚望着她会心一笑,似乎所有的顾虑也因这双秋水莹然的眸子而释怀不少,“但李宓势单力薄,不能妄自行动,便想勾结朝中反对武后的势力的一同叛乱。”
“朋比为奸。”苏瞳若嗤了声,忽而有些疑惑,“可他为何会找上宇文府?宇文渊不从官不参政,也无家族恩荫,怎会成为他想要勾结的对象?”
“我相信宇文兄的为人。”上官紫楚叹了口气,“他向来清高,定然不会——”
“即便当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他时,你也依旧相信自己的直觉?”苏瞳若打断他的话,并将今日在淑萧阁的所见所闻都详细同他说了一遍,“……若他是清白的,那竹叶上的三色泥以及他故意买给岑瑟棋的催眠药果,又该作何解释?”说到后来竟有些赌气的口吻,“即便昨晚夜袭的不是他本人,这私藏乱党助纣为虐的罪名也该有他的一份!你若还要自欺欺人地替他说话,可莫要怪我不看你的面子了!我想治一个人,定然也有我自己的办法!”
“阿宝?”上官紫楚惊讶于她分外激动的神色,隐约察觉到异样,“发生什么事了?”
苏瞳若轻哼一声别过脸去:“我只是看不顺你的私心。”
“阿宝,”上官紫楚伸手扶正她的脸,温声哄道,“你若不敢正眼看我,便定是有事瞒我。”他笑眼含春,有些调情的意欲,“我猜猜——宇文兄可是说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话?”
苏瞳若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若只是言语上的为难,倒也没那么恼人。”说到这儿她的脸色竟有些发白,“我倒要问你——你们这些表面斯文的墨客是否私下里都会练武强身?看着是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模样,实质却一个比一个身手好。真是可气的深藏不露!”
上官紫楚顿时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但宇文兄确实不会武。”他很是惊讶,“难道他今日在你面前出手了?”
“不是,”苏瞳若迟疑片刻才压低声音缓缓道,“我今日换上女装走出淑萧阁时,正好在后院延廊上碰见他——”她顿了顿,有意模糊了一些细节,“后来……我无意间碰到他的手,便越发觉得这个人有问题——他若是个文人,为何手指上没有握笔的茧子,反而是在掌心生着一层厚茧?那分明就是常年拿剑的武人的手!而且——”
她伸手抚住心口轻喘口气,她的身体本就不好,这样一气脸色便更显得苍白如纸,“你说他清高,说他对岑瑟棋专情,为何他看见我换上女装之后的眼神变得那般古怪?简直——与那些好色之徒没什么区别!”
她见上官紫楚的脸色瞬间一变,声音更是颤抖不已,忍不住要将所有的憋屈都朝他宣泄出来:“你当然可以说我是自恃美貌自作多情,因为你相信自己的直觉——但我还是要提醒你,如今住在宇文府的宇文渊——他不记得自己写过的情诗,甚至不珍惜自己对妻子的那份情意,他或许早就不是从前的宇文渊了!”
她一甩衣袖恨恨说完,当即被呛得连连咳嗽,“咳、咳咳——”
“阿宝……”上官紫楚心疼地将她拉进怀里,轻抚她的后背为她顺气,“对不起,惹你生气了。”他依旧温声软语,但很诚恳地同她道歉,“我没有不相信你,我若是不相信你——”还能再相信谁?
他思绪一恍,先前那些朦胧不明的心旌动荡也在此刻清晰起来……
“是会遭天谴的。”他柔声咬着她的耳朵道。因为他无法违背自己的心——若这茫茫红尘间还有一个人可以让他毫无保留地去相信,那么一定是她,“如今李宓便藏身于宇文府,敌暗我明,万不可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他难得一本正经道,并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纸伞为她举着,顺势让她贴得更近。
“反正他们的目标是你。”苏瞳若轻轻靠上他的胸膛,原本的针锋相对也因他贴心的话语柔软下来。最喜欢躲在他伞下的庇荫里,哪怕天塌下来也有他撑着——除了这个男人,再不会有其他人能够给她这样的信任与依赖……
“我还是快些离开的好,免遭鱼池之殃。”她赌气道,唇角却勾起一个愉快的弧度,“而且我记得某人昨晚说过,若我想走,他是不会阻拦的。”
“你听错了。”上官紫楚笑得狡黠,“我不是不想赶你走,而是——我绝不会让你走。”
“君子一诺千金,唯小人言而无信。”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唯小小人愿与小人结伴出游也。”
苏瞳若猛然一把推开他,“忘恩负义!”她娇斥一声,那神情却是妩媚至极。
上官紫楚哈哈一笑,“是是是,阿宝姑娘大恩大德,紫楚无以为报,不如以身相许如何?”
苏瞳若俏脸一红,“又不正经!”她直接侧过身去枕在满地花衣之上,用衣袖挡住脸,“我困了,别来扰我。”
说罢果真就没再理他,任他怎么好言相哄都没有应声。
“睡了吗?”直至听见她均匀的呼吸声,上官紫楚忍不住笑着轻扯下她的衣袖,“阿宝?”
“嗯……”苏瞳若含糊地应了一声。
当真是睡着了。上官紫楚的眼里浮出一丝温柔的宠溺,“做个好梦。”
若是一觉醒来便能摆脱这一切恩怨纷扰,又何尝不是好事?
他苦笑一声,手指轻轻抚上她安静的睡颜,一点一划,细致捋过她的眉眼,面对这一副娇美惑人的桃花容貌,究竟有哪个男人能保证丝毫不动心呢?
“阿宝,你真是个妖精。”上官紫楚怜爱地轻点了一下她的鼻尖,此时有风过境,漫天桃花纷飞,恰有一枚桃瓣落到她唇上。
柔粉的桃花,轻轻覆着淡胭脂色的唇,葳蕤生光。
刹那心念一动,浮世的喧嚣似乎也在那瞬遁隐而去,唯听见少女的呼吸声均匀安恬。上官紫楚的眼神陡然空茫,仿佛是受了花雾迷迭的蛊惑,情不自禁地俯身吻上那朵桃花,些微沁凉的甜意沾在唇角,不知是桃花的味道还是少女唇瓣的味道,他已经分辨不清,恍然间竟化身为一只蝴蝶,跌落少女的梦里……
一枕幽梦与君同。
临瑶庵,清落的后院里遍地是桃花。八岁的苏瞳若正专注地拾起地上的落花塞进香囊里,她的面前还站着一位缁衣老尼,捻着佛珠无奈地叹了口气。
“瞳若,苏老爷已经是第三次来庵,莫要再让他为难了。”方师太好言劝道。
“刘玄德三顾茅庐,方得来孔明一见,也因此倍加重用。”苏瞳若依旧自得其乐拾着桃花,虽还是垂髫小丫头却已出落得乌眉灵目,唇红齿白,天生的美人胚子,“我若迟迟相见,他便会感怀自己的女儿复得不易,日后兴许会对我多加珍惜,少些责骂。但我若那么早就露面,他定然会觉得我可以呼之即来挥之则去,谁知道他会不会一不顺心又将我送回来?”
方师太暗暗惊叹这丫头心思缜密的同时也放宽了心,“如此说来,你是愿意还俗了?”
“方师太觉得我喜欢这里吗?”苏瞳若却是笑着反问。
方师太轻捻佛珠,幽幽一叹:“你是个聪明的孩子,颇有慧根,却未必能堪破红尘。”她语末似有一丝怅然,“这临瑶庵留不住你。”
“方师太需知道,瞳若并不是为了去苏家才离开这里。”苏瞳若眨眼笑起,乌眸莹亮,说不出的明媚悄然,“我只是想找一个理由。”
“理由?”
“是啊,”苏瞳若笑靥如花,“我只是想找到桃树开花的理由。”
明明桃花的寿命那么短暂,为何还要在轮回的春天开出惊世的绚丽?
如同人的一生,于沧海之一粟,却为何还要衣容光鲜地来到这世间——
佛龛前缭绕的熏香,蒸融着红尘那些人祈福求愿的声音,而她只是不明白——那些追寻,那些等待,和那些执迷……究竟因何而存在?
“小蝴蝶,你从外面飞进来,是否亲眼见过红尘繁华?”待方师太离开后,苏瞳若笑着伸手捧住迎面飞来的一只紫蝴蝶,“外面的桃花,是否比这里的还要好看?”
“桃花会开,并不是为了给人看的。”那只紫蝴蝶竟开口说话了。
苏瞳若微微一诧,继而笑逐颜开,“你知道?”
“桃树春天开花,是为了赶在夏天结出果实。”紫蝴蝶翩然一转便落在苏瞳若的耳畔,温柔轻触她的脸颊,唇角,“如同人的一生,之所以要骄傲地活着——是为了理想,为了抱负,为了生命最本质的需求。有人是为了荣华富贵,有人是为了功成名就,还有人是为了……情。”
“情?”苏瞳若眨眨眼疑惑地重复着这个字,“是如诗经中所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样的情吗?”
“不假。”紫蝴蝶的声音里透出笑意,轻柔曼妙像是谁的蛊惑,千里之外入梦来,“你既有如此慧根,必然能够亲身体会出情的涵义。不如随我去凡尘走一遭,如何?”
“好。”苏瞳若答得干脆不犹豫,眼眸弯成漂亮的月牙,“我随你去。”
只是为了这一句话,便心甘情愿随他踏入红尘,自此悲欢离合终不悔——
“以后我再也不会把香囊埋起来了。”苏瞳若突然一笑,不知从何处搬来一方圆凳,站上去便方巧能够到上面的桃枝,“我要把香囊系在树上,我要让桃花看见自己结出的果实,这样的话即便是在九泉之下也会觉得欣慰了。”
她笑吟吟地正要将香囊系上桃枝,脚下的圆凳却忽然一个倾斜——
“呀——”
“小心——”
赫然自梦中惊醒——
上官紫楚和苏瞳若同时睁开眼睛,四目相对,两唇相叠。
心弦“嗡”的一声响,先前那些若即若离的暧昧也在空气里瞬间融化,徒留情字千年永镌。
上官紫楚稍稍离开她的唇,捻开那枚桃花。
苏瞳若下意识张了张嘴,“唔——”
来不及发出的字节消融在他绵绵而至的吻里,舌尖乘虚而入,与她纠缠。
苏瞳若心口一颤,思绪竟有一瞬的空白。她重又落入那个绚烂的梦里,梦里盛开着大片桃花,破茧而出的蝴蝶满怀欣喜与忐忑地想要去寻觅,想要去采撷,青涩的翅膀还来不及全然展开便先落入一张情网里,那张情网越织越密,牢牢地将她身心一起包围……
恍惚间只记得那个声音说:随我去凡尘走一遭,如何?
她答应了他,所以落入凡尘,陷入情爱——
便在十五岁来临前的那个春天,她无意间将纸伞倾斜出一个角度,却像是将自己此后的人生也颠覆了个彻底——她试探性地走出独守深闺的寂寞,接下他送来的牡丹图,脑海里便一直挥散不去他挥毫泼墨的潇洒背影,所以那夜乞求他带自己离开——细水长流,一如早在心底扎根的那枚情种,那份欲说还休的思念与悸颤,明明最不爱看他的风流轻浮,却也不由自主地眷恋起他衣服上兰芷的熏香,眷恋起他用纸伞为自己撑出的一片庇荫……
原来她早在不知不觉中喜欢上了这个男子——
是缘也好,孽也罢,若是认清了自己的心,便绝不会逃避——
心里的热情满满的就要膨胀,苏瞳若情不自禁地伸手环住他的颈,她的睫毛闭紧了微微颤抖着,那么生涩却那么努力要想变得缠绵地回应着他的吻,直至唇上的温度陡然撤离——
“紫楚……”星眸微饧,莹然秋水里氤氲着一种柔媚的迷惘。
上官紫楚只望着她不说话,手指细细摩挲着她的唇。他的眼里尽是温柔的怜爱,那一瞬几乎要让苏瞳若以为这个男人是动了真情的,尽管这样真实的错觉全被他接下来的话语狠狠撕碎——
“阿宝……阿宝……”上官紫楚声音喃喃,“你若是早生几年,该多好……”
苏瞳若的心里陡然冰凉一片,恨不得立刻上去扇他一个巴掌!
这算什么?他吻了她,之后却要百般无奈地对她说——你若是早生几年,该多好——
就因为她年纪小——就因为她不像岑瑟棋那般成熟稳重,他便可以理所当然地看轻这份心意,心血来潮了便可以对她为所欲为是吗?
“我若是早生几年——”苏瞳若颤抖地咬紧嘴唇,恨到深处竟然“吃吃”笑出声来,衣袖掩住大半张脸,“我若是早生几年,或许已经嫁为人妻儿女成群,便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甚至被轻薄了都不知道羞耻为何物!”
她丢下这句话便转身走开了。没有看见上官紫楚黯淡的眼神,唇边泛起一丝苦笑。
是啊,若她早生几年,便一定嫁为人妻,又怎么可能会将一时的迷恋错当情爱?情窦初开的年华最容易让人错失真爱,所以不能够轻易许下承诺,如同他当年对于岑瑟棋——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从前有那么多女人成了他生命里的烟花过客,甚至连名字都已忘却,即便是对岑瑟棋也早已寻不回当初的那份心悸,原以为会一辈子就这样漫不经心下去,却唯独对这个少女动了真情。
是因为真的喜欢她,所以更不该早早折断她继续翩然的翅膀,用承诺将她捆缚。
“阿宝,你若能早生几年……”上官紫楚叹息着用手遮住眼,“我便……娶你为妻。”
许你天长地久,矢志不渝。
正文 第六章 莫待无花空折枝
是夜,灯火阑珊,小楼疏影消酒盏。
宇文府书斋的窗户年久失修,参差不齐地漏着几道小缝,隐约有些朦胧的月光照进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间或停歇,落在幽寂的黑暗里显得格外清晰。细看便会发现,如今正有道纤细的身影在书桌前翻找着什么。
突然“喀”的一声,有风自背后袭来,苏瞳若顿时全身僵硬,被——发现了吗?
“我就知道你躲在这里。”细细微笑的声音咬着她的耳朵,有些暧昧不明的诱惑之意,“想趁着我们喝酒时寻找证据是吗?”
听出是上官紫楚的声音,苏瞳若暗暗松了口气,随即毫不客气地将他推开,“不好好陪你的宇文兄喝酒,跑过来做什么?”她往旁边移开几步,有意与他保持距离。
“你一个人过来,我岂能放心?”心知她还在和自己赌气,上官紫楚温声解释道。
苏瞳若不以为然地冷哼了声:“偏只有你上官少爷可以,我便不行了吗?”
“阿宝——”
上官紫楚正要上前,却被苏瞳若激动地怒斥一声:“你当我是谁?摆在闺房里请君欣赏的绣花枕头?你当我——也和那些女人一样,就该对你百依百顺,就该被你呼之即来挥之则去的吗?”说到后来整个身子都颤抖不已,手指紧抓着桌角才勉强稳住自己,“我承认,若没有你我肯定无法来江南,但你休要忘了,我输给你的只是年纪,只是区区八九个春秋而已!”
她的声音突然哽咽,慌忙别过脸去,“即便没有你……我想做的事,也一样可以做好!”
上官紫楚果真没有再上前,低低叹了口气,“阿宝,我一直都认为,你是个与众不同的姑娘,也从来没有想过,你输给我的是年纪——”
相反,正因为她身上有一种超出真实年龄的妩媚和早知,让他每每因惊叹于她的才情而忽略了她的年纪,所以那时会情不自禁地吻她……
但她毕竟比自己小了九岁——当他猛然意识到这一点时,所以会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慌与无奈……“你如今还小,亦不曾知晓情为何物,所以会错将一些依赖当成男欢女爱。”而他却已看遍红尘繁华,饱尝过相思之苦,所以清楚知道自己的心意——他爱上了这个少女,付出全部的真心怜她惜她,却不能将这份情意当作束缚她成长成熟的枷锁。
“当你芳华正好的时候,我已是而立之年,不复今夕的风流潇洒,”上官紫楚苦笑道,“到那个时候,你定会寻到真正的心上人——”
“我只问你一句,你对我,是不是心血来潮?”苏瞳若突然打断他的话,望着他的眼睛,问得极是认真。
上官紫楚沉默许久后淡淡摇头,“不是。我——”
“那就够了。多余的,我不想知道。”苏瞳若的眼波漾开一丝笑意,娇媚得不可方物,“紫楚,如果你还是介意我的年纪,那就等我几年……可好?”她朝他走近,踮起脚尖,双手捧住他的脸,细细在他眼里寻找自己的倒影,“但是在这几年里,可不可以不要离我太远?你若耐不住寂寞也可以像从前一样四处寻花,但是到最后,可不可以飞回到我身边?”
他不愿束缚她的成长,她亦不能逆转他蝴蝶恋花的天性——所以给彼此一些空间,是为了更好地相知,相守。
“阿宝……”上官紫楚轻轻握住她的手,眼里的笑容不知是喜是忧。
“最多不过三年而已,我比你更有耐心。”苏瞳若猛然忆起什么,抽回自己的手,“不过以后不许再对我无礼了,好没正经。”她想起那个吻,赶紧取过桌上那一叠凌乱的信笺假装细读,似乎这样便能遮掩自己的脸红心跳。
“何谓无礼?又何谓正经?”
上官紫楚笑眼含春正要继续逗她,却被她谨慎扯住衣袖——
“这个,好像是你半个月前寄来的书信?”苏瞳若借着月光看清了上面的字迹,不禁露出些玩味的笑意,“现在看清这家伙的真面目了吧?他明明收到你的信,却还撒谎说不曾知道你要来——显然是因为他料定了你在半路就被那个契丹人解决了,亏得你还要替他说话!”
上官紫楚接过那封信,仔细研究了一番,“这确实是我写的,”他看到信末却陡然察觉到异样,“但这里怎么会有我的署名?”
他向来随性,平常连字画都不加署名,何况是写信给自己的好友?
苏瞳若也看到右下角那“上官紫楚”四个字,蹙起眉毛,“一看便知道是刻意模仿了你的笔迹,还将‘上官’两字写得这么显眼,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上官家的人。”她这样一想便隐约明白了七分,“难道这四个字并不是写给真正的宇文渊看的?或者说——”
“如今住在这里的人,根本就不是真的宇文渊。”上官紫楚接下她要说的话,眸中掠过一抹精光,“可惜我竟到现在才想通这一点,现在的宇文渊分明就是别人易容假冒的。”
“若真是如此,那么真正的宇文渊又去了何处?”
“我在这里。”
不期然一个幽凉的声音介入了两人的谈话,席卷一阵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令苏瞳若难受地轻咳了几声——
“咳咳……”她捂住心口,这香味好熟悉……
“不要呼吸!”上官紫楚赶忙掩住她的嘴,曲指一弹便点亮桌上的烛火,照得对方的面目无所遁形。而上官紫楚的眼神也在望见来人面目的同时幽暗下来,“是你?”
竟是宇文渊的脸!
“我道为何百般寻你不见,原来是有佳人为伴,怕误了良宵。”笑意凉凉,但宇文渊的脸上没有表情,“软玉温香,美人在怀,上官贤弟真是好令人嫉妒呐。”
上官紫楚又岂会听不出对方言语里的垂涎之意,下意识将苏瞳若搂得更紧,“李宓,我知道是你,不必再易容成宇文兄的模样在这里装神弄鬼。”他轻笑一声,有些轻嘲淡讽的口吻,“还有,不要把你卑劣的思想强加在宇文兄身上,简直像猿猴学步,不堪目睹。”
话音未落却只见宇文渊身影一晃,刹那横掌劈来,但脚步无声无息——上官紫楚一面暗自惊异对方的武功何时竟进步至此,一面从容不迫地出扇相迎,“嗡”,气流突震——原以为可以毫无悬念地接下宇文渊右面一掌,左肩却猝然一麻——
是障眼法!上官紫楚暗呼不妙,怀里的人竟在那瞬已被对方夺去——
“阿宝!”
“骄兵必败。”冷冷的嘲笑声像是回报他方才的出言不逊,宇文渊一手掐住苏瞳若的脖子,依旧面无表情,“真遗憾,现在的你已经不是我的对手。”
上官紫楚心下一惊,怎么会这样?那天晚上与李宓交手时对方的武功分明在他之下,为何只是短短几日之间他的功力便上升到如此境界?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伤及阿宝!思及此上官紫楚重又扣紧心弦,手中玉扇回旋一刹,直朝宇文渊的颈侧刺去——
那瞬,宇文渊的笑容竟变得说不出的邪异!
“不要!”苏瞳若突然惊恐地大喊一声想要阻止上官紫楚,却已经来不及——
“噌”,扇面淬红,血液喷溅的声音清晰入耳。
宇文渊没有躲,不是躲不开,而是根本没有要躲的意思——甚至在上官紫楚一扇刺来时故意偏过了颈项,致使扇面多切了三分,生生将他的血脉割断!
“你——”上官紫楚满脸错愕,眼睁睁看着宇文渊在自己面前倒下,满室黏稠的血腥。
“紫楚,我知道……你并不想杀他……”苏瞳若颤抖地抱住上官紫楚,声音喑哑,“紫楚,你听我说……死的人其实是真正的宇文渊,不是李宓……”
上官紫楚突然浑身一僵,“你说……什么?”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地上的尸体。
“因为李宓的手心有茧子,而宇文渊没有,他方才掐着我的脖子时我才知道——是李宓用傀儡术操控了他的身体,故意逼你对宇文渊动手——但是——但是你不要自责,求你不要自责好不好?因为你不是杀人凶手啊,真正的凶手是李宓,是李宓才对!”苏瞳若急得有些不知所措地解释道,“紫楚,紫楚——”
上官紫楚犹在怔忡当中,根本听不清她的话,恍然间只听见外面一声凄厉的尖叫——
“救命啊——杀人了——”
脑海里陡然一片虚无,连同理智也被四面涌来的嘈杂声淹没……
杀人了……
是他……杀了宇文渊……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抬眼望着脸色惨白的岑瑟棋以及闻风赶来的衙役,没有多余的解释,只平静地道出几个字:“人是我杀的。”
“不是!”苏瞳若突然尖叫一声,拦在上官紫楚面前,“宇文渊不是他杀的!不是!”她盯着岑瑟棋,声音嘶哑得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宇文夫人,你与紫楚相识这么久,难道不清楚他的为人?他宁愿自己受委屈,也不可能会伤害自己的朋友——所以当初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嫁入宇文府,甚至连自己的心意都不曾表明!”
“阿宝?”上官紫楚惊愕地看着她,不敢相信她竟说出这番话来。
“是这样的吗?当年你不辞而别,就是因为——我嫁给了他?”岑瑟棋退后几步,她的眼神变得说不出的古怪,“所以你现在后悔了?所以你杀了他——是,这样的吗?”
苏瞳若的脸色煞然变白,但下瞬竟然笑出声来:“呵,呵呵……你道,竟是这样的?!”她的笑声凄凉而破碎,不再理会那些人窃窃私语的指点和猜忌,她只是望着上官紫楚,那样深情而执迷地望着,“紫楚,这样的女人真的不值得你去交付真心呀,”她蹲下身去,温柔捧住他的脸颊,“所以不要再爱她了,好不好?”
她轻轻巧巧地道出这一句,笑容娇媚而嫣柔,“谁叫你这般多情,可惜多情总被无情恼,但是以后——以后不会了啊……”她的眼里已然有了泪光,手指摩挲着他苍白的脸颊,“如果你还是觉得歉疚的话,至少让我陪你一起——”
却被上官紫楚轻轻封住嘴,“不可以,唯独这一次,不可以陪我。”
“为什么?”苏瞳若突然狠狠地一甩衣袖,“为什么为什么?”她连问了三句为什么,纤弱的身体剧烈颤抖着,仿佛随时都能失去支撑倒下来,不能——她不能接受啊!“就因为……我比她晚了几年与你相识,所以那么……不值得你信任吗?”她红着眼眶哽咽问道。
“不是,阿宝,正因为我相信你——”上官紫楚温柔笑了,扶住她的肩膀,“因为只有你安然无恙地活着,才有办法替我申冤。当所有人都与我为敌时,只有你会站在我这一边,也只有你能救我,不是吗?”
幸好,哪怕整个世界都弃他而去时,他还有她——
得一知己,此生无憾。
他起身离开前留下最后的耳语:“照顾好自己,等回来了……我带你去吃荷叶蒸糯。”
苏瞳若忍泪点头,“承君一诺。”
“绝不食言。”
三日后,宇文渊入殓之时。
“夫人,节哀顺变。”
新上任的江南郡守闵延望着岑瑟棋苍白枯槁的面容,叹了口气。他今日前来不只是因为与宇文渊的交情,更是因为对这位名满江南的奇女子——他始终留着一丝不可言状的敬意。
“多谢闵大人能够抽空前来。”岑瑟棋略微一揖,眼睛却始终望着正堂内那一口红木棺材,她的脸上交错着千万种表情,又仿佛只剩了怔然的空白,听不见周遭人说了什么话,直至那道清泠娇稚的少女声音自外面响起——
“闵大人!民女有冤要诉!”
厅堂之外的石径上,苏瞳若盈盈跪倒,她纤弱的身子被伞荫遮住了大半,但脊背挺得笔直,“宇文公子一案另有隐情,民女恳请重新验尸!”
话语一出,四座皆惊。
“荒唐!”闵延冷喝一声,“入殓事大,岂容你在此放肆!”
苏瞳若抿紧了唇,起身走向岑瑟棋,“夫人,阿宝恳请重新验尸。”她一字一字说得坚决。
岑瑟棋淡淡看了她一眼,“难道你爹娘不曾教过你,什么是对死者应有的尊重吗?”她的声音也是轻描淡写的,却只让人从心底里觉得荒凉。
“阿宝只知道,对真相的尊重,亦是对亡者最大的尊重。”苏瞳若的脸已然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眼皮下还留着淡青色的暗影,意味着这三日她根本不曾合眼过,“夫人,我若没有足够的证据定然不敢在此造肆,恳、请、夫、人、重、新、验、尸。”她第三遍道出。
岑瑟棋没有再理她,兀自从案前端来一盒棋子,一颗一颗摆在棺木上,“渊哥,从前你总怪我下棋不肯让你,现在我想让你一次,你却不愿与我下了……”她有些语无伦次地呢喃着,“渊哥,你从前下棋的时候常有些心不在焉,回过神来便不知自己走了哪一步,我便怨你这习惯真不好,看,如今是连你自己都不记得棋子落在何处了吧……”
她还要说什么,忽觉手指一滑,整盒棋子竟被旁人夺去,“噼里啪啦”砸落一地。
满堂皆静,那棋子落地声便显得格外清晰刺耳,伴着苏瞳若越发清冷的嗤笑:“岑瑟棋,你以为,自己还有棋局可布吗?”她指着那散落一地的黑色棋子,“从前你战无不胜,因为这些都是你的棋子——你收放自如的气度,你不动声色的冷静,还有你运筹帷幄的智慧,我敬佩你——”她说得认真,眼里却升起一丝不屑,“而现在,请你看看自己还剩下什么?”
岑瑟棋的身体微微一颤,却见苏瞳若又在下瞬又笑得千娇百媚,俯身拾起两枚棋子——
“哦错了,你还剩下两颗棋子——是你无尽的缅怀,还有别人的同情!”她“哈”地笑出了声,竟似无比怜悯地看着岑瑟棋,“你的棋路还在前面,还很长——但你如今却只能靠着缅怀和同情走下去,请问你还有什么资本再与人对弈——与天对弈?!”
“啪!”一记清脆的巴掌,堪堪将苏瞳若打得一个趔趄,险些没有站稳。
但她马上又站得笔直,一双眸子里燃烧着坚韧不屈的火焰,越发娇媚,也越发轻蔑。
“这是对你糟蹋了我心爱棋子的小小惩罚。”岑瑟棋突然竟笑了,眼里的雾霭似乎也在那瞬退散开去,转而朝众人一挥袖子,“开棺!”
两个字,掷地有声。
随着棺盖被移开,一张灰白的脸落入眼帘,却没有半丝腐烂的迹象,那幽谲的香气还在梁上缭绕着。
“禀闵大人,”苏瞳若转身朝闵延恭敬一揖,她的左颊还留着鲜红的指印,态度却始终不卑不亢,“民女之前便觉得宇文渊身上的香气特殊,后来才知道,这本是‘天竺龙魇香’,能够保证尸体半个月不腐。所以民女斗胆猜测,宇文渊其实在很早以前便死了,而后来出现在宇文府里根本不是真正的宇文渊!”
果真,不是他吗……那瞬,没有人看见岑瑟棋脸上自嘲的苦笑。是啊,宇文渊很早以前便死了,而后来的宇文渊根本不是他——原来她一直都在自欺欺人呵,即便早先猜测到了什么也不敢深究下去……而他的死更带走了她所有的理智,一直缅怀,一直惦念,到最后竟是被这个少女一声娇叱当头泼醒!
阿宝……岑瑟棋在心里叹息道,你才是真正的奇女子。
“这只是你的猜测,可有何证据?”闵延竟不自觉地缓和了语气。
“若民女没猜错的话,证据应该还留在宇文渊的身体里。真凶杀人,必然也会留下蛛丝马迹。”苏瞳若转而看了一眼岑瑟棋,“所以民女恳请夫人切肤验尸。”
岑瑟棋沉默了下,而后自袖中取出随身携带的柳叶弯刀,神色平静地对着宇文渊的尸体,“你只需告诉我,该从哪个位置动刀。我略通医术,切肤拆骨之事应该比你熟练些。”
说罢便开始解死者的衣衫,她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直至看见宇文渊胸口的一道浅褐色的印痕,细细地蜿蜒而下,“这是……”
苏瞳若的眼里掠过一抹精光,“取心脏位置!”她笃定道。
岑瑟棋依言照做,刀刃划开胸前的皮肤,却突然“啊”地尖叫一声!闵延赶忙冲上去一瞧也被吓得倒吸一口凉气——宇文渊的心脏竟萎缩得只剩了核桃般的大小!
“果然,这才是导致宇文渊死亡的真正原因。”苏瞳若淡淡开口,“民女没有猜错,其实宇文渊早在半个月前便已遇害,而凶手故意留着他的尸体不腐,并易容成他的模样,到最后便是为了嫁祸给紫楚。”她再度跪倒在地,仰起脸一字一顿,“闵大人,紫楚那日是为了救民女才不得已出手伤了宇文渊的肉身,没想到却因此中了凶手的计,还望闵大人明鉴!还紫楚,也是还宇文渊一个清白!”
闵延的眉头皱了起来,似有犹疑,“这……”
“闵大人,瑟棋愿意为她作证。”接话的却是岑瑟棋,她望着宇文渊的尸体,脸上升起一种释然的笑意,仿佛那瞬已经看穿了一切,“一日夫妻百日恩,瑟棋与外子成亲三年,对他的言行举止再清楚不过。多谢阿宝姑娘提醒,才让瑟棋茅塞顿开——后来出现的宇文渊,确实不是真的宇文渊。”
苏瞳若欣喜地回眸看她,眼眸清亮存着一丝感激。
“既然如此——”
闵延话未说话,却被急匆匆赶来的衙役打断——“不好了郡守大人!有人劫狱!把三日前关押的犯人给劫走了!”
苏瞳若眼前竟有一瞬的昏眩,“是……哪个犯人?”她颤抖着声音问。
“就是那个姓上官的!”
“轰隆隆”——晴空一声炸雷,紧接着大雨倾盆而下,打湿了白花簇拥中的“奠”字。
天道无常,世事亦无常。
雨还在下,路上行人皆仓惶奔走,唯有苏瞳若一个人撑着伞幽幽荡荡走在雨里。
桃花伞面横断了飘斜的雨势,“滴答”溅出大朵水花,落到伞外重又连绵成线。一如伞下苍白如纸的容颜,漫无目的地在空巷子里彷徨,雨水沾湿了衣裳也浑然不觉。
许多画面在脑海里纷乱叠织,苏瞳若恍惚记起来,那年她被接回苏家也是下着这样的雨,路面到处都是泥泞,她因穿着崭新的绣鞋便赖在马车上不愿出来,那个时候啊……是姐姐一手打着雨伞,一手提着她的腰将她拎回家去的——姐姐其实并不温柔,甚至是比任何人待她都要冷漠,但唯有在姐姐身边,她才能感受到那种血肉相连的亲切。
那是她同父异母的姐姐,长她十三岁的姐姐,苏厢辞。
姐姐对她说:“你娘是个戏子,在苏家并没有什么名分,所以死前将你丢在临瑶庵养大。”
轻描淡写的句子,自姐姐嘴里说出来不掺杂半点情感,远远不及爹看她时满眼的怜惜与无可奈何。偏她就是喜欢这样的姐姐,喜欢她的凌厉干练和那么一点置身事外的淡漠寡情。但后来遇到那个男人,却是截然不同的情况——
那一月桃花飞渡,间关莺诉,他那一身书生意气啊,在那三月春风里一如草长莺飞的兴然。恍然间她睁开眼睛便看到一片荣光,洋洋洒洒筛进紧闭的窗隙里。她懵然不知,原来从前的十五年仿佛都在沉睡,只等着他来唤醒,等着破茧成蝶,在蓝天下与他一起翩然……
那个男人完全不同于姐姐,他潇洒张扬,他放浪不羁,他挥毫泼墨毫不掩饰自己的风情,也从来不会冒充正经君子——他的眉,他的眼,满满的都是调情的意欲。偏偏,就是这眉目传情,把酒言欢的明月风流,竟越发让她割舍不下……
那日客棹迎波,他用衣袖为她遮挡阳光,衣服上兰芷的熏香一直在她心尖飘飘荡荡。
那日隔着窗扉,他温柔反握住她的手,似笑似叹道:我……不会赶你走。
那日晴光转午,晓梦迷蝶,他那突如其来的吻,倾诉心头压抑的缠绵。
……
苏瞳若突然“吃吃”笑出声来,手中的纸伞飘然跌落,她抬头望天——是她第一次那么近地接触到阳光,藏在乌云后面,只微微露出一点幽金色的轮廓。雨珠打在脸上,很痛。
若是就这样站下去……会不会死?
想到这样的结局,苏瞳若竟体会到一种近乎报复的快感。然而她的身体却再也支撑不住她的意识,接连三日的寝食无律,终于令她心力交瘁地昏厥在地——
临陷黑暗前的一瞬,有双手将她揽入怀里。
“阿宝……是你。”耳畔的声音唤得极其小心,将纸伞撑到她的头顶。陌生男子的容颜清俊秀雅,饱含怜惜的神色,却不是心心念念的他。
不是紫楚啊……
苏瞳若眨了眨眼睛,虚弱笑了,“你是……”她目露疑惑,无意间摸到他手心的一层厚茧。
“随我回去吧。”
苏瞳若没有拒绝,甚至在阖眼的前一瞬还扬起一抹嫣丽的笑容,“多谢公子。”
那笑容,足令天下失色。
她知道他个人是谁——
李宓。
正文 第七章 迷花倚石忽已暝
还未入夜,但密室里阴暗无光。
隐约有细微的脚步声自外面响起,被困在密室里的上官紫楚吃力地眯了眯眼,想要透过暗门上唯一一道隙缝望出去,才迈出一小步,“哐啷……”脚踝上的铁链子发出刺耳的碰撞声,三日前被迫服下的“髅骨散”的毒性重又发作,一阵阵啮噬的痛楚穿透四肢百骸。
“呵……”上官紫楚自嘲地笑出声,定是错觉吧,他竟以为……来的人会是她?!
“轰隆——”密室的机关暗门竟被来人轻松开启,迎面而来一阵幽兰的香风,而等上官紫楚抬头去看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阿宝?”
“嘘——”苏瞳若赶紧封住他的口,轻轻咬着他的耳朵道,“我是毒瘫了李宓才取来密室钥匙的,他的人兴许就快发现了。你……怕不怕?”不等他回答,她的手指已经抚摸上他的脸颊,露出会心的笑容,“真好,我又看到你了。看到你……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听起来好像不是为了救他才来,而是为了看他一面。
上官紫楚的心头微微一悸,隐约觉得今晚的她不同寻常,“阿宝……”他轻柔握住她的手,感受到她掌心一片冰凉,像是从骨子里渗透出来的寒意,“怎么了?”
“紫楚想知道我是怎么治李宓的吗?”苏瞳若嫣然一笑,袅袅后退几步,“是因为龙魇香。李宓用它来存尸,却不知道,当龙魇香遇上中冷泉之水与碧螺春之后,便会生成特殊的效果——吸噬功力。”她眨眨眼说得轻巧,眸中清光流转,“所以我只是邀他喝了一杯茶,便让他武功尽失形同废人。谁叫他痴迷于我的美貌而疏了防范?呵——”
她笑出声,幽幽的语气更令人觉得凄然,那种好似快要哭出来的笑容——“紫楚你道,我是不是个狐狸精呢?”
上官紫楚错愕地望着她,说不出话来。
“唔……是真的,姐姐从前便也这样说过我呢。”苏瞳若的眼里泛起迷离的雾光,却连自己都有些疑惑,姐姐那些犀刻的句子竟没有伤到她分毫,甚至还会因此而变本加厉起来,“姐姐曾经喜欢过一个道士,但并不是爱,或许只是一些好感,因为姐姐喜欢过的人有很多——”她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毛,“可那个道士说的话我不爱听——他说我是红颜祸水,命克双亲,且十五岁会是大凶之年。”她顿了顿,些许自嘲的笑意浮出嘴角,“只是因为这张脸——明明是上天给的,为何却让所有的罪孽都由我背负?这不公平——”
那年她不过九岁,却先被那个初出茅庐的道士否定了生命的全局,而她只是看不惯他的狂妄自负,所以耍了些手段,让他破了道家的戒律,自此无脸见人。
“你偏生得一副狐狸精的容貌,伤人害己!”是姐姐冷然离去前丢给她的话。
“但现在,那个道士的预言竟然成真了。”苏瞳若突然又笑,明媚妖娆,“我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狐狸精,只能凭美色去勾引别人——”
“阿宝!”上官紫楚激动地打断了她,将她拉近身前,“阿宝……”他唤得小心翼翼,抬手覆上她的眼睛,沾到一片濡湿,“你害怕了,是不是?”
是啊,她方才说:看到你……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是因为她心底最深处的恐惧到现在都没有消散,所以想要从他身上寻找慰藉。是啊,她不过是个孩子,却要学着去下毒,去害人,甚至是用自己最不甘承认的美色去引诱别人……
他怎会不知道?没有人比她自己更恨这副妖精般的容貌,所以她博学多识无所不精,想要凭借满腹的才情盖过自己的外表,摒弃世人的粗鄙之见,不料到最后却还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应付险境——那是她最无奈的抉择,也最迫不得已,而这一切只是为了救他——
“阿宝,”上官紫楚柔声在她耳边呢喃,“我小时候,听祖父讲过狐仙的故事……”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有狐绥绥,在彼淇厉。心之忧矣,之子无带。
他的声音很轻,夹杂一丝不可捉摸的叹息:“天赐红颜,世间尤物。我若是那传奇故事里的渔女,也会心甘情愿被那狐仙迷惑。用自己的发丝为他做一件羽衣,让他成仙——”
如同对于这个狐媚天下的少女,那颗心,在许久以前便已沉沦,三生不悔。
“阿宝,我其实没那么确定,是否还能活着从这里出去。但如果——咳,”上官紫楚猝然咳出一口血,“如果我们真能逃过此劫——”
“紫楚!”苏瞳若惊呼一声,慌忙用衣袖为他擦拭唇角,“是我不好,我不应该说那些话的,我马上救你出去……”她俯身为他解开脚踝上的铁链,手指不停地颤抖,“我只是想……”只是想从他口中听到一声“不介意”,哪怕她曾通过卑鄙的手段对付自己的敌人——她可以不顾世人的眼光,但她需要他的认可——她真正害怕的是,他会因此而疏远她。
“我怎么会,不介意……”上官紫楚分明是猜透了她心中所想,笑得促狭,“你将我与他们相提并论,我可是介意得很呐……”他缓缓俯下身来,深深望进她的眼睛里,“但我更介意的是,你会因此对我心生嫌隙,因为我才是迫使你去做那些事的罪魁祸首,咳咳……”
血腥的味道又浓了些,呛得眼泪快要落下,“不要说了,紫楚,我们都是庸人自扰……我们一定可以出去的,可以的!”苏瞳若努力咽回啜泣声,“你听我说,其实这密室里面还有机关,除了李宓再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只要我们从那里出去,他的属下不会发现我们——”
上官紫楚微微点头,“我也看出来了,是用九宫数拼成的方格,但我够不着它的机关……”只因双脚被铁链锁住,稍微动一步都极其艰难。
“可现在有我在啊。”苏瞳若含泪而笑,“喀”的一声,铁链解开的同时她只觉得肩上一沉——
“紫楚?!”
野径荆棘丛生,隐约自树缝里望见一点零星的天光。
不知赶了多久的路,终于听见潺潺的水声,苏瞳若欣喜地扶着上官紫楚循着声源走去,直至看见前面一湾月牙状的古潭,穿林而过的微风撩拨水面縠纹层叠,不知是谁遗落的珠玉沉在池底,月夜下摇漾着粼粼的波光。
“紫楚,我们先歇息一下。”苏瞳若将他扶到青石上坐下,“渴了吧,我去弄些水来。”
她刚要转身却被上官紫楚拉住——
“阿宝,”他勉力喘了口气,“这里有点冷……”
“冷?”苏瞳若抬手去抚他的额头,比自己的手心还要烫一些,“怎么会冷呢?”
上光紫楚握住她的手紧贴在胸口,仿佛这样才能感觉到她的温度,“很冷……你不要走,我想多靠着你一会儿。”他轻轻将额头靠在她的腰际,眼皮逐渐沉得睁不开,说出的每个字都显得尤其吃力,“你不要走,我靠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
“怎么办,要怎样才能取暖……”正当苏瞳若急得不知所措时,脑中陡然闪过一个冒险的念头——
生火!
苏瞳若咬咬牙,“你等我一会儿。”便直接转身去寻火石。
体内分明有一股异样的寒流到处游蹿,渐而凉彻筋骨,上官紫楚抱着双臂微微蜷缩起来,朦胧间听到耳边有连续不断的“噼啪”声响,夹杂着少女吃痛的轻呼声,下意识地想要出声阻止,脑中却断断续续浮现虚无的空白,发不出声音……
直至苏瞳若惊喜的喊声似从天涯那端传来——
“紫楚快看!火生起来了!”
苏瞳若飞快地将双手从水里浸过之后便跑回去搀他,却被上官紫楚眼尖地捉住手腕,“你的手……”他翻开她的衣袖,心疼地看着她手指上遍布的灼伤,“你明明不能碰火的……”
“不妨事的。”苏瞳若笑着摇摇头,双手温柔地捧住他的脸颊,“烫在我手上,总好过冷在你身上啊。何况这里阴气太重,生些火壮壮胆子也是好的——”她突然把脸一沉,转身朝着无垠的天际叱道:“你们这些孤魂野鬼,再也不许接近我的紫楚,否则休怪我不客气!我连道士都治得了,何况是一群无家可归的亡魂!”她冷笑一声,似明月濯然,“我活着是妖精,死了也会成为厉鬼,踏红尘走黄泉,谁敢与我作对?”
那最后一句娇斥,回音穿透了九天之外,好似真要说给那些妖鬼们听去——
“阿宝……”上官紫楚苦笑出声,那过往的一幕幕全在脑海里涌现,不会忘记枯等在密室里的三日三夜,脑海里便只剩了那一月绮丽多姿的回忆——桃花树下与她戏笑斗嘴,清风吟月的妩媚诗情,还有少女山眉水眼盈盈的笑意……这一番情丝早已在骨子里生了根,承载过多少蜜甜的相思与忧愁,如何让他割舍得下?
“你可知道,这几日来,我始终对一件事心心念念的,放不下——”他温柔拉过她的手,苍白的唇角浮出倦柔的笑意,“阿宝,告诉我你的真名,可好?”
苏瞳若的脸色煞然变白,“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上官紫楚淡淡一笑,“我想知道你的真名啊,不好吗?”
“不好!不好不好不好!”苏瞳若捂住耳朵拼命摇头,“以前的紫楚从来不会这样问……”
“呵……傻丫头,”上官紫楚叹息着笑起,她的敏感真是让他难办,“我从前——咳——”他逼迫自己咽下喉咙口涌上来的腥甜,“我从前认定了你是个才华横溢的姑娘,虽然年纪小,但总会有名满黔州的时候,所以我想——就算我不问,你的大名也会自发传入我的耳朵里。呵呵,你的真名,定然也如你的人一样妙不可言吧……”
他的笑容轻淡得好似余晖下的一抹烟霞,稍不留神便随浮云散去了,再也触碰不及。苏瞳若突然好害怕这样的笑容——
“上官紫楚你闭嘴!”她尖叫出声,浑身战栗不已,“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你的自信自负和自以为是!我告诉你——你认定的事,永远都不可能发生!不可能不可能!”
她的眼眶睁得通红,似乎好想笑,但那笑容扭曲了变得说不出的古怪,“上官紫楚,你的那点心思岂能瞒过我的眼?别以为——”她的声音已然哽咽,“别以为你得到答案之后就可以了无牵挂地一走了之!你给我活下去,等着我名满黔州的那日,我定会与你再较高下!无论琴棋书画吟诗作对——我哪一样都不会输给你!”
那么嚣张地立下战书,那么骄傲的少女却再也忍不住痛哭出声:“紫楚,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好不好?”她抱住他,感受到他的身体越发的冰凉,心底的害怕也越发的肆无忌惮,“紫楚,你快点好起来,你明明答应过还要带我去吃荷叶蒸糯的啊,紫楚,紫楚……”
阿宝……
上官紫楚想要应声,但灵魂似在那瞬脱离肉体而去,耳边的呼唤再也听不真切……
在那一片灯火阑珊里究竟走了多少路,他不知道,只记得到达冥河岸边,奈何桥前,有一白衣白发、似鬼非鬼的男子面朝河水负手而立,似在等他——
“你就要走了?”白衣声音轻淡,听不出任何感情。
上官紫楚茫然地应了一声:“你是……”他看见对方左手攥着的一条银链,那银链生生穿透了他的尺骨,另一端便牵引着迷途的亡魂,“无……常?”
白衣这才转身,意料之外的竟是生得风流昳丽,难描难画,只是脸上没有表情,“可有夙愿未了?”虽这样问着,银链的那一端却已直接递到上官紫楚面前。
上官紫楚下意识地退后一步,“我还没有……”他脑中一忡,恍然记起那日答应她的话——“我还没有带她去吃荷叶蒸糯……”忆起那日她坐在柳岸上,笑吟吟地捧着荷叶的可爱模样,桃花纸伞落在她脸上一层嫣柔的阴影……他的唇角不觉浮出温软的笑意,“她是个偏执的姑娘,若是等不到,怕是会记恨一辈子的。”
他浑身一震,眼里的雾霭刹那散去,“我不能随你走!”
说罢转身要走,却发现面前万道陡径纵横交错,究竟哪一条才是返回人界的生路?
“原本你寿命已尽,应乖乖随我去阎王殿。”幽凉的声音近在耳畔,像是谁的蛊惑,“但你若拿出最重要的东西与我交换,我可以还你五十年阳寿。”
“最重要的东西……”显赫的家世,抑或盖世的才学?
“那些都是身外之物,不足挂齿。”白衣分明看透他心中所想,一瞬闪身至他面前,“我想要的,是你的情。”
上官紫楚懵然,“情?”
似乎还未来得及拒绝,白衣的手指已经落在他右眼上:“订下这个契约,你便还有五十年的寿命,来完成你未了的夙愿。”
只有活下去,才能像从前那样看着她的容颜,才能用余下的生命兑现当日的承诺……
阿宝……
“紫楚,既然你决计不肯醒来,我便将这里烧个干净!”苏瞳若举起火把,伸手抚摸他苍白冰冷的容颜,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出奇的温柔,“算命的说我命里不容火,若今生被火烧死便不得投胎转世。你既不肯活着看我一眼,我便化成怨灵与你纠缠不休,你道可好?”
“阿宝!”
一声疾呼,上官紫楚猝然睁开眼,对上那双不可置信瞪大的眸子,温柔笑开了花,“我回来了,阿宝。”
苏瞳若一直瞪着他,不说话。
“不认得我了?”上官紫楚好笑地轻点一下她的鼻尖,接过她手里的火把,“我去阴曹地府走了一遭,发现那里的鬼魂都好无趣,想找个陪我斗嘴的都难,所以我又回来了。”他眨眨眼睛笑得促狭,“何况这里还有个姑娘舍不得我走呢。”
“啪。”巴掌很轻,因为扇巴掌的人根本没有用劲。
“我为了替你申冤,曾经挨过岑瑟棋的一巴掌。”苏瞳若利落地擦掉眼泪,深吸口气,“现在我们抵消了。”
言毕径自转身往前走,再不想理他。
心知她是故意赌气,上官紫楚便笑着追上去,“我倒要问你——”他的神色倏然一凝,便闻远处一阵窸窣作响,伴着陌生男人的谈话声落入耳际——
“是李宓的人?”
不等苏瞳若回答,上官紫楚已直接将她拉到丛林深处躲起来。野径草木繁茂,方巧能容下她娇小的身躯,此时天边已露出淡淡的鱼肚白,快是破晓了。
“我如今已恢复了九成功力,他们不是我的对手。”上官紫楚柔声安抚她道,“待会儿我出去将他们引开——”
“我就那么好骗吗?”苏瞳若冷声打断他的话,“你的功力根本没有恢复。”
上官紫楚苦笑着叹了口气,这丫头绝对学过读心术。
“我看未必是李宓的人。”苏瞳若谨慎地眯起眼睛,突然想起什么,“对了紫楚,你那日写给宇文渊的书信,是否被其他人看见过?”
“怎么?”上官紫楚听出她的言外之意,“你的意思是……我们的敌人或许不止李宓,还有故意模仿我的笔迹署名——想借此将我的身份抖露出来的人?”
苏瞳若点点头,“我之前问过李宓,他之所以杀害宇文渊,原只是想取他的心尖血。而李宓看到你寄来的书信,却纯属巧合。”她的目光变得深沉,“所以我在怀疑——那个模仿你笔迹的人,或许早已算准了后来发生的一切,故意在书信里透露你的姓名,又正巧被李宓行凶时发现——然后李宓将计就计,重新将目标对准你,因为你是上官家的人——是朝中支持武后的主要力量,也是契丹阴谋叛变的最大敌人。”
“如此说来,那个始终躲在暗处操纵这一切的人,才是我们最可怕的敌人。”上官紫楚皱起眉头,脑海中闪现许多张面孔,能够窥看到他私密信件的人……“究竟会是谁呢?”
正要寻思下去,忽听得耳边一声厉喝——
“谁?”
话音未落,却已感觉到风声刹那呼啸而来,意味着对方身手不凡。
上官紫楚暗自捏了把汗,原以为凶多吉少,却见苏瞳若欣喜地站起来,朝着来人挥舞双手——“是我啊,蔺神医,我是瞳若!”
“瞳姐姐?”趴在男子背上快要睡着的女孩最先探出一张脸,瞧她豆蔻青青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却已生得眉清目秀,伶俐讨喜,一见苏瞳若顿时眉开眼笑,“真是瞳姐姐呢!”
所谓的“踏破铁鞋无觅处”——便是指这样的情况了罢。
原来那陌生的男子正是唐家堡的蔺神医,而他背着的女孩便是唐家的四小姐,唐眸意,亦是与苏瞳若关系甚好的闺中玩伴。原本唐家受苏老爷所托来寻人,没想到机缘巧合,竟就在这里碰着了苏瞳若。
“呐呐,我就说了白巫鸟一定能找到瞳姐姐的!”唐眸意笑嘻嘻地从蔺神医背上跳下来,很自然地牵过苏瞳若的手,“瞳姐姐——呀!”她惊呼出声,“你的手……怎么会被烧成这样?”
苏瞳若无暇回答,却先将上官紫楚拉到蔺神医面前,“蔺神医,你先帮他看看伤势——”
蔺神医只淡淡看了他一眼,无动于衷,“请苏三小姐先随我们回去。”
“你——”苏瞳若气得一甩衣袖,冷笑道,“好啊,你不肯救他,也休想我随你们回去!”
“哎呀瞳姐姐,他只是中了髅骨散,外加染了点风寒,才弄成这副惨兮兮的模样,给他一颗解毒丹便没事了。”唐眸意顽皮地扮了个鬼脸,区区髅骨散,比起唐门的毒药可是连边儿都摸不着的,“所以啊,还是先随我回去,将你的手治好吧。而且——”她伸手指着天际的那一抹白,“太阳就快出来了哦,你都没有打伞。”
“……嗯。”
苏瞳若走出几步又忍不住回眸看了上官紫楚一眼,想要说什么,却终究什么都没说。
却没想到那一眼之后,便是无尽的相思。
上官紫楚怔怔地望着苏瞳若离开的背影,许久,迷惑地自言自语:“她……是谁?”
没有回答,也没有人看见他右眼的瞳仁里闪过一抹幽蓝色的光芒,炫惑妖异。
而那时连他自己不知道,曾经订下的契约已经作数——
忘情。
光阴如锉,细磨无声。转眼已是两个月之后——
初夏,清荷微香,缕缕飘进了深闺里处。
自苏瞳若被苏府的管家强行带回以后,便一直没有见到上官紫楚。尽管唐眸意之后带来消息说上官少爷已经平安回府,而契丹阴谋败露,目前也不敢轻举妄动,可谓相安无事。
“哐啷——”
上等的青花鸳鸯瓷器被砸得粉碎,苏瞳若勾过耳边的长发,重又袅娜坐回凳上,“早就说过,我不会收他送的任何东西。他送一样我砸一样,他送一双我便砸一双。”
红烛香案,鸾镜里倒映着及笄少女娇美的面容,一笑媚倾天下。
丫鬟娉书见怪不怪地站在一边,“不过三小姐,秦公子还说了,三小姐若执意不肯相见,他便……”
“怎么?”烟眉斜挑了一个弧度,苏瞳若的唇边浮出淡淡的冷笑。
“他便死给三小姐看呢。”娉书眨眨眼,打趣道。
“那就由他去死好了。”苏瞳若哼笑一声,神态撩人到极致,“反正我也不会看。”
“喀。”闺门外清晰响起某人捏紧骨头的声音,而后转身愤然离去。
娉书惊慌地捂住嘴,“是二小姐!要命,都给她听去啦!”
事实上,那秦公子本是苏厢辞的未婚夫,却因后花园里的惊鸿一瞥而移情别恋,迷上了妹妹苏瞳若,如今更提出要悔婚……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尽管秦公子为了讨好佳人而煞费苦心,苏瞳若却根本不予理睬。
“好惊讶吗,我便是说给她听的。”苏瞳若对着铜镜巧笑如花,“姐姐一定很恨我。不过,我可从来不觉得自己有错。何况是对那种食言而肥的花心男人——”她不屑地嗤了一声,狐媚的气质隐隐自骨子里透露出来,“恐怕他连‘自取其辱’都不知道怎么写,倒不如趁早让姐姐断了这个念头好。反正在她眼里我就是个狐狸精,也从来不想装菩萨,便……”她垂了眼眸,藏住眼底即将流露出的情绪,“由她恨去吧。”
娉书咬咬唇没有出声,执起桃木梳为她梳发,“三小姐今日生辰,苏老爷特意广宴邀请各方名士,恐怕到时候苏家又要轰动全城了。”她却不说是苏瞳若引起轰动。
苏瞳若当即听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不在意地笑笑,“你跟随我多年,自然不难看出我与苏家情分的深浅。但他毕竟对我有养育之恩,我如今既有能力为他挣回些面子和风光,又何必吝啬?”她摇摇头,声音里平添了几分寂寥的愁意,“我这样说未免自欺欺人了,其实我自己又何尝不是满心欢喜地等着这一天,等着……他亲眼见证我名扬黔州的那刻……”
苏瞳若对着镜中自己的容颜,眼波漾开一朵笑漪:十五,及笄之年,小荷已露尖尖角。
他说过会等她,而她也终于等到这一天——可以将及膝的长发绾成乌髻,可以对着铜镜欣赏钗钿横斜的绮丽炫目,或许还是留着些青涩,但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让他看见自己的改变。
紫楚啊紫楚,不知你是否收到我寄去的桃花笺,今晚的盛宴,你会来的吧?
而待字闺中的少女却不知道,此时的杨城,早已因她而沸腾一片——
“哟,公子您竟然不知道?!今儿个可是苏家三小姐的十五生辰,苏老爷挥金万两来宴请八方哩!”
寻常巷陌,摆着各式折扇的摊头前,小贩笑呵呵地同面前的紫衣公子搭起讪来:“都说这苏三小姐生得一副倾国倾城的容貌,更难得是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不过传言嘛,也不知是真是假。嘿——”
他摸着下巴将紫衣公子上下打量一番,心想这人一身贵气金玉光鲜,八成也是富贵人家的少爷,只是——原本玉树临风的美男子偏偏瞎了一只眼睛,着实可惜了。
“我说公子何不借此机会瞧个究竟?据说只要是个读书人,今晚苏家大门便会为他敞开!”
眉飞色舞的小贩又怎会知道,站在他面前的公子便是黔州第一才子——上官紫楚。
“看来苏老爷对自己的女儿也是信心十足啊。”上官紫楚漫不经心地笑笑,随手挑出一柄绘着双面桃花的折扇,“啪”地抖开,并不甚满意地摇摇头,“这绘彩的人是中途喝酒去了吧,反面竟画出了六瓣的桃花。”
“这等常识性的错误都犯,难怪上官少爷要多加挑剔了。”不期然一个笑吟吟的声音接上他的话,似玉盘落了一串珍珠,娇媚如斯。
上官紫楚下意识地回首,一顶软轿方巧落定在面前,绣着金丝牡丹的帘幔被掀开一角,探出一张楚楚动人的少女的脸,巧笑嫣然,“好巧啊,紫楚。”
玲珑容颜,桃花笑靥,最是无心的眼风一飞却已将人收了魂去。
上官紫楚失神半晌,“你是……”
“你未曾回信,我总觉得不踏实,担心你肯不肯赏脸过来。原想亲自登门向你讨个答案,便碰上你了。”并未看见对方眼里的疑惑,苏瞳若已从轿子上下来,撑着纸伞袅袅婷婷地走至他面前,“紫楚你——”她的视线落到他右眼的眼罩上,微微一愕。
莫名有了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上官紫楚下意识地退后一步,“姑娘认得我?”他端出款款风雅的笑容,天生一段风流悉堆眉梢,只是那笑容分明显得生冷了,“紫楚何其有幸。”
苏瞳若微微蹙起了眉,“你是介意自己的眼睛,才故意说出这番气话的吗?”她走近一步,那么专注地只看着上官紫楚,些许幽怨的眼神更是谁见犹怜,“紫楚,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姑娘,恕紫楚冒昧——”上官紫楚礼貌地一揖,三分客气七分疏离,“还问姑娘是……”
苏瞳若的脸色煞然变白,“你当真不愿与我相认?”
“少爷!”
小厮白常赶过来时便看见这一幕,忙将上官紫楚拉开,朝着苏瞳若抱歉地笑笑,“抱歉了姑娘,我家少爷生了一场大病,病一好就把那些不重要的人和事全给忘记啦!”
沉默令人窒息。
“你的意思是……”苏瞳若艰难地消化这一句话,“他……忘记我了?”
“何止是你!”白常挤眉弄眼,唏嘘不已,“少爷把自己去江南的事儿都忘了!”
血色瞬间从苏瞳若的脸上褪去,她瞪大眼不可置信地望着上官紫楚,失魂落魄摇头,“不可能……蔺神医说你只是稍染风寒啊,怎么可能会……”
胸口突然透不过气来,苏瞳若身形一晃,竟直直往上官紫楚身上倒去——
“三小姐!”娉书急忙跑上前扶她,一面毫不客气地白了上官紫楚一眼,“三小姐的身体要紧,何苦为这些没心没肺的人动气!”
上官紫楚闻言笑了笑,倒也不介意。心道果真是近朱者赤,这小姐说话犀刻,风采绰然,连丫鬟都伶牙俐齿,不给人面子。不过——即便是锋利带刺的句子,配合了少女眼波流转的娇媚神态,却真真是恰到好处。嗯……有些意思。
思及此,他的唇边浮出一丝笑意,“大夫说我只是间歇性失忆,姑娘若不介意透露自己的芳名,兴许我会记起来一二。”他话语轻佻,连带着笑容里也满满都是调情的意欲。有这样嫣丽动人的少女主动投怀送抱,若是将她拒之门外,未免太不符合他风流花蝴蝶的作风。
又或许——他们之前真的相识,且关系不比寻常?脑中忽然闪过这个念头,令上官紫楚浑身一震。右眼又在隐隐作痛,像在告诫他不该细想下去。
“失忆?真是个好借口,你可知我家小姐——”
娉书气不过地要同上官紫楚理论,却被苏瞳若淡淡唤住——
“你说的是,我没有资本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偏却要认识这没心没肺的人。”苏瞳若口气阑珊,好似也在那瞬想开了,“也好,看清了他的面目,总好过自己一个人胡思乱想。”她衣袖掩了大半张脸,唯见一双秋水莹然的眸子,便连生气时都透出一种无法言喻的媚。
有女如狐,明霞日暖,水盼兰情,总平生稀见。
街边的小贩一个个都看呆了去,直至少女袅袅转身离开,那魂魄似乎还在梁上悬着晃悠。
“少爷,柳公子还在尚书府等着呢!”白常推了推上官紫楚,对方却纹丝未动,“少爷?”
白常突然脸色大变——
“少爷!”
正文 第八章 花钿委地无人收
待苏瞳若回到苏府时已是傍晚,微云淡月,竹槛灯窗。
凉亭外,藕香漫过池塘,浮荡在空气里滋生出夏日黄昏的懒意。
苏瞳若并没有立即去闺中梳妆打扮,却先唤来一个八九岁大的跑腿小奴,将一个雕工精细的玉坠子递过去,“你赶紧将它送去我爹名下的当铺,就说这是我要典当的东西,让掌柜的能抬多高的价便抬多高,务必要闹得全城皆知才好。”
说罢竟从袖中取出一柄镂花玉扇,精雕细琢的牡丹花纹,一看便知价格不菲——便是上官紫楚随身佩戴的那一柄。而那准备拿去典当玉坠子,原本只是玉扇上的装饰。
上官紫楚自然不会知道,便在苏瞳若假装昏迷的瞬间,已顺手从他袖中将玉扇取走。
“你可真是潇洒,说忘便忘。我若不是偷了你的玉扇,故意闹得满城风絮,今晚的宴会你定然不会来的。”苏瞳若抚摸着扇面上的牡丹镂花喃喃自语。不禁回忆起那一月与他同下江南,朝夕相对无话不谈,他玉扇所藏的地方,包括他所有不为人知的习惯,她都铭记于心。
“紫楚,你曾答应过会等我,我一直记着。而今我及笄之日,你不能不来。”苏瞳若的唇边浮出幽柔的笑意,“纵然你将我忘记——我会怨你,却不会怪你。”
是啊,她并不是因为那些回忆才倾心于他,而是完完整整地喜欢他这个人——欣赏他的翩翩风度和斐然才情。即便他瞎了一只眼睛,不比从前的风流俊美,也一样是她倾心的紫楚。
“不过是少了那些回忆作牵绊,你还是你,我亦是我,奈何就这样轻易放弃?”
“啪,啪……”突来的掌声令苏瞳若微微一讶,回眸的瞬间更是怔在那里。
“紫……楚?”她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前出现的人,“你怎会在此?”这锦园凉亭本是苏老爷专门为她修建的庇荫之所,岂能由着外人随便进去?
上官紫楚笑了笑却不回答,视线落到她的玉扇上,“素闻苏三小姐兰心蕙质,运筹帷幄,果然名不虚传。”他拦住那个布衣小奴,取回自己的玉坠子,复又挑眉望向苏瞳若,似笑非笑,“你若真想让我来参加你的生日宴,只管通知我一声便可,我从来不会拒绝美人之邀。”
他勾了唇角,眉眼里尽是风流戏谑之意,“哗众取宠,引蛇出洞——难为苏三小姐费尽心机想出这种法子。”
苏瞳若的脸色微微一变,转瞬却“扑哧”笑出声:“你这话可真有趣,我不过是捡了一柄扇子而已。你若是失主,我还给你便是。”她将玉扇递过去,一副弃之如敝屣的口吻,“快拿回去吧,免得别人说我们苏家贪图不义之财,倒被那些忘恩负义之人看贬了去。”
“是吗?”上官紫楚不以为然地笑笑,接过玉扇的同时顺势翻掌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近自己身前,“这玉扇当真是你捡来的?”他眉眼融春,似乎很乐意欣赏她脸上的情绪变化。
陡然逼近的呼吸令苏瞳若不自在地蹙起了眉,“难怪都说豺狼不能养,施恩不得报,到头来还要反咬人一口。偏我尽碰上这等豺狼之辈,以怨报德!”
她娇斥一声,拍开他的手,心下啐道:这厮还是和从前一样没个正经!
上官紫楚闻言“哈哈”一笑,收敛了轻浮调笑之意,却多出惺惺相惜的味道:“苏三小姐果真能言善辩,又何必与那豺狼之辈一般见识?”
心弦不经意间被弹拨,触动一些微妙的涟漪悸颤,再看向少女时已然添入了不少好感。他原本就是故意针锋相对要让她难堪,没想到竟被她含沙射影骂了回来,偏她宜喜宜嗔的模样更是说不出的娇媚动人,即便被她的言语扎到也甘之如饴。这苏三小姐果真与众不同。
“不过我倒是好奇,苏三小姐这手镯子上勾住的银丝,似乎与我衣袖上的银丝镶边有异曲同工之妙呢?”他抬手一拨苏瞳若腕上的金线镯子,便从金线交错的缝隙间扯出一道极细的银丝,那分明就是苏瞳若偷玉扇时无意间从他衣袖口扯下来的。
“这个,又该作何解释?嗯?”他扬眉假装疑惑,眼里的笑意愈深。
又是这样若即若离的暧昧笑容,好似牢牢吃定了她一般!苏瞳若一时间竟有些恼羞成怒,气不过地取下腕上的金镯子,直接丢给身边的小奴,“这是我赏你的。还不快走!”
布衣小奴呆立当场,上官紫楚也是一愣,着实不明白她为何突然生这么大的气。
良久的沉默。
苏瞳若怔忡望向天际那淡濛濛的月光,怅然若失,“我原以为……自己终于能与你站在同一高度,高山流水,唯有我是你的知音。那么你一定会最先注意到我,即便你已将我忘得彻底,我也有信心……你道我愿意赴宴,难道只是为了那千篇一律的痴迷的眼光?呵……我只是为了等你青睐的一瞥啊,等你承认我不再是个孩子,是否这样便也可以认真考虑对我的心意?”
她突然拿衣袖挡住脸,一面烦躁地挥着袖子要赶那个小奴,“好不识趣!怎么还不走?”
怎料那布衣小奴惊恐地盯着两人许久,突然“啊”地尖叫一声,跑开了。
“叮。”金镯子也被丢在地上。
苏瞳若见状更是啼笑皆非,气也消了大半,“这蠢小子,连我送的东西都不要?”那只金镯子足够他大半辈子的花销了!
“他毕竟只是个奴才,若真收了这金镯子恐怕还会惹来不必要的祸事。”上官紫楚笑了笑,捡起地上的金镯子递还给她,“都说金玉会认人,还是由你戴着最合适不过了。”
“你这样说可是嫌我奢侈无度?”苏瞳若嗤了一声,那神情却是妩媚至极。
真像个妖精。上官紫楚在心下感叹,却故意哂她道:“我只是觉得你喜怒无常,想哄你开心可真不容易。”
苏瞳若抿唇一笑,狐媚的气质渗透到骨子里,“别人哄我我自是不理,但你若愿意哄我,我倒可以细听几句。”
她接过那只金镯子,忽地一扬袖,竟丢进了莲池里!满池金光一瞬即没。
“你——”上官紫楚惊愕地看着她。
“送出去的东西,岂有要回来之理?”苏瞳若巧笑嫣然,眼里升起一种妩媚的骄傲,那样专注而执迷地望着他,一字一顿,“如同我送出去的心意,哪怕石沉大海没有回音,哪怕千秋万世海枯石烂,也绝不会收回——我绝不后悔!绝不后悔!绝——不——后——悔!”
她哑着嗓子一连大喊三声,眼里突然有了泪光,转身朝着天空呐喊:“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上官紫楚震惊地望着眼前的少女,那样弱不禁风的身骨,却偏执地许下那样铿锵的誓言——
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沧海桑田,此志不渝。
“三小姐!宴会就要开始了!”娉书的声音远远传来,惊扰了满园的情思萦逗。
苏瞳若不悦地蹙起眉毛,而后拉过上官紫楚便往南面的幽径走去,“知道了,我先去练会儿琴,谁都不许打搅!”
玉壶催更,游丝横路。
沿着红稀小径往里,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蓊郁的竹林,竹影参差间掩着一个八角玲珑木屋,即便是晴天白日也鲜少能照到阳光,难怪是府内的庇荫佳处。奇的是,如今已入夏,那木屋前却还有一树桃花半开半谢,幽葩细萼,偏向着竹梢疏处横斜了两三枝。
“这是百日桃,花开百日不谢。”苏瞳若笑吟吟解释道,顺手取下结在枝头的一个香囊,递给上官紫楚,那香囊上绣的便是从前玩行酒令时随性而作的诗句——
紫陌潆烟繁尘敛,楚竹清湘奈落天。
上官紫楚微微一怔,继而叹息着笑起:“绣的是我的名字,道的却是你的心思。”这些年独守深闺的寂寞,却又迫于天命的寂寥无奈,单看这两句诗便能清楚感受得到。这姑娘天资聪颖,媚骨清奇,可惜被闺门礼教束缚了成长,“若能出门游历一番,定能增长不少见识。”
分毫不差的句子,好似又回到了初次相逢的那日——
她到现在都不知道那“如果”之后的下文,只是偶尔会抱着含苞待放的欣喜和猜测——哪怕只是一瞬的冲动也好,他是不是……真的想要带她离开?
“你难道不曾怀疑过——我们从前的过往?”苏瞳若突然定定地看着他,“即便我能懂你至此,你也只当我是迷恋你的人,为了吸引你的注意,才故意胡诌出莫须有的相识和别离?”
上官紫楚缄默不语。是了,他不止一次地怀疑过——这个少女难道真的只是他生命中的过客,如同从前那些莺莺燕燕,匆匆一瞥而去,只因是露水之缘,便连回忆都不值得留下?却又为何——再次相遇时,她那一颦一笑,竟会这样锋利地锲入他的心?
苏瞳若嗤笑一声,摇摇头,“你心里定是想着,你既能那么轻易将我忘记,自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如同那些可有可无的回忆,你也不会努力尝试着去回想。”她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那一枝粉面桃花,声音在月夜里透着凉意,“是啊,你我相识不过一个月的时间,那些不可多得的经历,纵然我捧在手心里百倍呵护着,你却难免有些心不在焉——”
“决然不是!”上官紫楚情不自禁地打断她的话,对上她诧异的眸子,他又叹了口气,“你为我弹一曲,可好?”他抚上自己的右眼,不是他不愿去回想,而是——每当他想努力尝试着回忆过去时,右眼总会像针扎一般的刺痛,“我好像……记得你的琴声。”
苏瞳若嫣然一笑,“荣幸之至。”
她转身走进木屋,中央的矮桌上横列着琴瑟笙箫各式乐器,包括笔墨纸砚,也一应俱全。
苏瞳若信手拨了两三弦,顿了一顿,看向上官紫楚,“上官公子冠有黔州第一才子之名,让我好生歆羡,倒不如这样吧——”她明眸善睐,抿唇一笑更是说不出的楚楚动人,“我弹一曲,看你能否跟上我的旋律,如何?”
上官紫楚了然一笑,“你想同我比试?”
苏瞳若不置可否地笑笑,“你以为,我真的在乎那‘黔州第一’的名号?”她摇头,“金玉固然耀眼,却已在无形中将人扎伤。锋芒太利的东西……有些人虽然适合,却未必就真心喜欢。我所在乎的,只是你的认可。独独只有你一个——”她的眼里摇漾着月光,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而你不也一样吗?紫楚,你从来不缺少欣赏你的人,你只是缺少一个知己,一个对手,一个——能够真正与你契合的人。”
捕捉到他眼里一瞬间的精光大盛,她又是轻巧一笑,“那些随声附和的喝彩,包括瞻仰你的视线,不过令你徒添寂寞与空虚罢了。相比于那些痴迷与青睐,你更需要一个——在你醉生梦死的时候,用冷水将你泼醒的人。我说得对不对?”
上官紫楚久久没有说话,满心的震撼又岂是言语所能形容?
从来没有人能够大胆道出他的心事,从来没有人能够懂他至此——红颜知己,平生难遇。应该将她铭刻到骨子里的啊,为何却在他转身的一瞬便将她遗忘?
她……究竟是谁?
“阿宝,”苏瞳若看出他眼底的疑惑,巧笑嫣然,“你只管唤我阿宝便是。”
“阿宝……”上官紫楚惘然念出,相比于她的闺名,似乎这个名字听来更亲切几分,“上天跟我开了一个玩笑。我……万万不该忘记你。”
苏瞳若倏地垂了眼眸,“休要唉声叹气的,倒像是我委屈了你。”她分明是在奚落他,但声音有些喑哑,“我要开始弹琴了。”
言毕一扬手,泠泠琴音绵延而起,刹那回旋,似冰盘珠光流泻。
上官紫楚取过桌上的乌箫,并没有立即跟随上她的曲律,而是侧耳细细聆听。及笄之年,锋芒初露,婉转的琴音弹出的都是她满溢的相思,她执迷的等待……直至寻到清商转羽时琴音最单薄的一点,上官紫楚才举箫吹奏起来……
曲音绵绵,琴箫合奏,亦是灵魂的契合——上官紫楚并没有刻意去附和她的旋律,相反却是用自己的箫声循循牵引着她,如入无人之境。许多画面在脑海里一瞬清晰,是那日明月皎洁,总角宴宴的少女在桃树下缝囊葬花的场景。
曾经针锋相对的调笑打趣,曾经对月吟诗的情投意合,曾经生死一线的阴错阳差——
便就着这份心悸为他谱下一曲——《葬花》。
待琴箫声毕,那颗心似乎还在云端飘飘荡荡,寻不着边际。
“我输了……”苏瞳若忽觉心中一痛,竟趴在琴弦上低声啜泣起来,“枉他大费周折,设宴请来名流无数又有何用?我终究……还是不及你……”她自认琴技最高,原想要用琴音干扰他,怎料到最后却被他的箫声牵引着走,他永远都是这样——站在她不可企及的高度,轻描淡写地就将她比了下去!
她突然抬起泪湿的脸蛋,竟像是赌气似的一推琴,“你好好当你的黔州第一才子,何苦要来招惹我?”
上官紫楚有些哭笑不得,貌似最先招惹他的人是她,惊扰一池涟漪的人也是她吧?
“你并没有输我,方才那是平局。”他很自然地伸手为她拭去脸上的泪痕,声音柔柔的像在哄她,“何况琴棋书画你还有三样没比,怎就轻易认输了?”
苏瞳若忙用衣袖掩住脸,破涕为笑,“我才不和你下棋。好费时间。”她眼眸一转,随手一指角柜上摆着的一个白瓷空碟子,“就以它为对象,七步之内成诗一首。”
“可有诗体和韵脚限制?”
苏瞳若摇摇头,眼波漾开一丝笑意,“我若限制,可就欣赏不到你恣意发挥的风采了。”
上官紫楚笑着道了一声好,转身便直接取过桌上的笔墨,挥笔而就:“宝盘冰砌,釉白珠隙。有女如豺,闻香饿极。原是花糕累满碟,岂料转瞬空空也?”
苏瞳若心知他是故意调侃自己,倒也不气不恼,脱口接话道:“烟熏兰芷,粉褪妆迟。有女如豺,引狼入室。斜挂银钩枕冰簟,谁知狼心戚戚焉!”
两人一来一去皆是戏谑逗笑之言,不循诗体,亦谈不上有多少文采,但其中的情趣却也只有彼此间能够心领神会——那是一种无言的默契。
“妙哉!妙哉!”上官紫楚哈哈大笑,简直爱煞了她那清风吟月的曼妙诗情。这样的少女,若能执手相伴,便再也不会担心曲高和寡的寂寞了吧?
刹那心念一动,他再度提笔写下——
瞳目潇潇,若水临瑶。有女如狐,兰心蕙巧。疏帘淡月露侵酒,春关颦语枝上闹;瞳目深深,若水漪纹。有女如狐,红素绣枕——
还未写完,手中的狼毫却被苏瞳若夺去,便接在后面写道:落花怎覆旧来意,劝君怜取眼前人。
“劝君……怜取眼前人……”苏瞳若轻柔念出,对上他错愕的目光,“你可明白?”
四目相对,那些一瞬的迟疑渐而被掩饰不住的欣喜所取代。
无论之前遗落了多少回忆,但从这一刻起,他想认认真真地将她记在心底。
“阿宝……”
气氛微妙得令人意乱情迷,上官紫楚情不自禁地俯下脸,就要触上那双唇时却被苏瞳若抬手拦住,“你——又要心血来潮了吗?”她不悦地蹙起眉毛,脸颊染上淡淡的红晕。
上官紫楚便没有强迫她,怜爱地轻点一下她的鼻尖,“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苏瞳若眨眼笑起,“那你道,鱼之乐,又是因何?”
“自然是——”上官紫楚正要回答,忽然却觉得脑中一懵——
“乾坤遁变,列阵在前,上官紫楚快快回魂!”
“少爷您快回来啊!”
是谁的声音在焦急呼唤着他?嘈杂声好似远隔在天涯之外,身体有些不受控制地变得飘飘然,他的身体怎么了?
然而不等他想个明白,陡然间一阵天旋地转,便失去了所有意识。
“紫楚!”
苏瞳若惊异地看着那道身影转瞬自眼前消失。这厮——何时竟学会了瞬间转移的功夫?!
“三小姐!”一声尖叫,娉书冲了进来,见苏瞳若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三小姐,你可吓死奴婢了!”
“我不是吩咐过你不要来打搅了吗?”苏瞳若语气不悦。这丫头从来不会这般冒失的。
“都怪那个死小子!尽胡说八道!”娉书喘了口气,“我方才听他说三小姐对着空气有说有笑,还以为是中了什么邪呢!”
苏瞳若的脸色煞然变白,原来她一直对着空气说话?那她方才看到的紫楚……
是……幻觉吗?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苏瞳若喃喃重复着那句话,唇边勾起一丝涩然的笑容,是啊,纵然她自认是他的知己,猜透他所有的心思,却从来不敢断定他对自己的情意——那些独领风骚的资本和骄傲在他面前,根本什么都不是。
她转身朝屋外走去,“宴会伊始,先替我梳洗吧。”
“少爷!少爷您终于回来啦!”
白常惊喜的叫声在耳畔响起,上官紫楚勉力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处客栈之中,许多陌生的面孔围在旁边观望,一见他睁开眼睛便唏嘘嚷道:“回魂了,回魂了!”
上官紫楚正觉得莫名其妙,便闻一个冷冰冰的声音解答了他的疑惑:“你的魂魄离体了。”
下意识地循声望去,站在窗边的是一个身材高挑的黄衣少女,乍一眼看去只觉得她眉眼清淡,并非让人觉得犀利孤高的冷然,但无形间流露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冷,想来应是个不好说话的人。且身上萦绕着古墓檀香的气息,似在彰显她与早已佛结缘的身份。
“少爷,她是临瑶庵的冰心圣女,汐貂姑娘。”白常笑呵呵地介绍起来,“刚才就是她作法将您的魂魄唤回来的!”
上官紫楚按住神庭,渐渐回忆起先前发生的一切:“我方才……去见阿宝了……”是了,他记得在魂魄离体的前一瞬自己曾因她的狐媚笑靥而失神,恍惚间竟已随着她回到苏府,包括后来在锦园的那些事,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常人的魂魄不可能会轻易脱离肉身而独立存在。”汐貂走到他面前,依旧是不冷不热的语气,“唯有去过阴曹地府的魂魄,才有可能因为外来的刺激而离体。”
“去过阴曹地府,那不就是死了!”身后有人咋呼道。
汐貂冷冷瞥了那人一眼,“我也去过阴曹地府,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吗?”转而望向上官紫楚,“你之前可是害过一场大病,还险些丢了性命?”
上官紫楚微微一惊,“你怎会知道?”
“我之前替你卜过一卦,你命里有文昌星保佑,才气甚高,且一生平顺,本应是百岁之龄,却不知为何中途突遭变故,死里逃生。”汐貂轻描淡写地解释道,“我虽不清楚你的魂魄为何还能重返阳间,不过——你这次之所以魂魄离体,想必也与那场怪病有关。”说罢若有所思地看了旁边的白常一眼。
“只是稍染风寒而已,偏说是什么怪病,瞎唬人的。”白常闷声嘀咕道。
汐貂也没有多做解释,转身往外走,“我朋友今日生辰,年逢十五,不能再错过了。”想到什么便又回头嘱咐上官紫楚道:“你刚回魂,阳气还未恢复完善,去不得人多热闹的地方。若再不慎丢了魂去,可就没人救得了你了。”
被她一提醒,上官紫楚也猛然忆起正事——“苏府的宴会!”阿宝一定还在等他!
“少爷!”白常急忙拦住他,“刚说过您不能去热闹的地方,而且太夫人派来的马车已经赶在路上了,您要再不回去,奴才恐怕……”他瘪瘪嘴没有说下去。
上官紫楚闻言皱起了眉。他虽对祖母有颇多不满,却也不敢光明正大忤逆她老人家的意思。
“我也是要去苏府的。”汐貂冷冷淡淡开口,“你若真有要事,我勉为其难替你捎个信。”
上官紫楚凝眉思忖一番,“只能这么办了。”
便吩咐白常取来纸笔,疾书两行:明日戌时,柳岸等你。
简简单单的八个字,照例没有落款。
正文 第九章 水流花谢两无情
要说这“柳岸”,大江南北比比皆是,只要是种着杨柳的堤岸皆可称之为“柳岸”。但若在黔州杨城提及柳岸,便只有一个地方——
城南之郊的“伊人坡”,离苏家不过几里之遥。
斜晖已到云峰碧聚,戌时未至,柳阴正好。
苏瞳若撑着纸伞早早便来到伊人坡等着。陌上游丝萦转,非烟非雾缭绕在水面上,惹得波纹縠皱,蒙蒙似画。人立在水边,便能感受到微醺的暖风扑面,沾了黄昏的凉薄水汽,驱赶白日里堆积心头的阴霾。
昨晚的盛宴她确实赢得倾城风光,却到后来才知道——秦公子当真死了。
那秦公子究竟是不是故意死给她看的,她根本就不在意,倒是姐姐的态度最令她担忧。
若姐姐大哭大骂一场,或许她还觉得理所当然些,偏偏姐姐听到噩耗后什么表情都没有,只继续忙着自己的生意,好似从此斩断了所有的情丝——但她心里清楚,姐姐只是外表冷漠,对待感情却是最藕断丝连的人,从前那些心上人她没有一个能真正割舍得下,却唯独对于这个几乎成为他丈夫的秦公子——
未免太不寻常了些。
有时候越是痛不欲生,便越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达。而姐姐……
“罢了,罢了。”苏瞳若挥挥衣袖,赶走脑海里纠缠不休的影子,“人各有命。我自己都是一头愁绪呢,倒先管起别人的闲事来了。”
不经意间回忆起锦园木屋里似真似幻的一切,她的嘴角浮出温柔的笑意。
明日戌时,柳岸等你。
——他的字迹她不会不认得,而汐貂更不会对她撒谎。
“我岂有那个本事,竟将他的魂魄勾引了过来?!”忆起昨夜与几个闺中密友的谈笑,苏瞳若的内心不禁又软陷几分,“他若只是迷恋我的容貌,我也不会看上他了。”
是啊,不同于这世间任何一个男子,他对她的偏爱,绝非出自外貌——
如同对于岑瑟棋,她知道,那是出自真心的欣赏。
“汀洲采白苹,落日江南春……”苏瞳若轻轻念起那首诗,忽觉腿腹一阵刺痛,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紧接着一阵麻痹感席卷四肢百骸——
当苏瞳若无力栽倒在地的那瞬才赫然发现——咬她的竟是一条银环毒蛇!
怎么会……有蛇?
脑中有一刹的空白,意识飘忽,甚至开始疑惑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只因为昨晚收到那张信笺,行云流水的寥寥数字,于她却是最大的宽慰。所以推辞了所有的宴请,抱着满腔的欢喜提前赶到柳岸,这一番情思旖旎,缠绵固结,只是为了等待那个男人的出现……
紫楚!
好似空白的帛画撕裂一道口子,苏瞳若忽然一个激灵,右手恰好摸到一块石头,她咬紧牙关瞄准了那条蛇的七寸,用尽全身力气猛砸下去!
鲜血飞溅,毒蛇应声而毙。
刺鼻的血腥味弥漫开来,苏瞳若仍旧举着石头不停地砸,不停地砸,直至毒蛇的整个身体都扭曲变形,直至手臂麻木得抬不起来……
“呵,呵呵……”苏瞳若虚弱地笑出声,断断续续,笑得眼泪肆意落了一脸,“紫楚……幸好你比我来得晚,咬在我腿上,总好过咬着你……”似乎曾经也说过这样的话——“烫在我手上,总好过冷在你身上啊”……为了这个男人,她总是心甘情愿替他吃苦替他受痛的……汐貂说她是这世上最痴最傻的人,痴也好,傻也罢,认定了他,就是一辈子了啊!“我心知你的心任谁也管不住,便由着你去风流去采花,回家迟了也无妨,我便多等些时候,心里想着你总是会回来的……你若喝醉了酒看不清路,我便为你点一盏灯,家门前的院子里有杂草,我便为你清理干净,不让它们绊着你分毫……这样的话,你是否便可以多一些时候看看我?”
她的眼皮渐渐沉得睁不开,恍然间又回到那一月的江南,他们也曾坐在青青柳岸上,他替她打伞,温柔地看着她吃荷叶蒸糯的模样,贴得近了可以闻见他衣服上兰芷的熏香……那时的她多想问出:“我们就住在江南,住到老,可好?”
但那样放肆的心情,何时才能明明白白地说给他听?
“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故人何不返,春华复应晚……”直至失去所有意识之前的那一刻,苏瞳若还在喃喃念叨着——
故人何不返?
才一睁开眼睛,便听得夏蝉在窗外啾啾嘶鸣,暑气渐盛。
窗帘的缝隙里筛进来几缕阳光,苏瞳若抬手遮住眼睛,下意识地想要从床上坐起,却发现腰部以下失去了所有知觉。
“瞳姐姐!”唐眸意一进屋便看到这一幕,赶忙上前扶住她,“不能乱动的。”
苏瞳若便睁大眼睛一动不动,竟是异常的平静,“我昏迷了多久?”
“有大半个月了……”唐眸意小声道。
“他……知道吗?”苏瞳若竟是问出这么一句,“我的腿残废了,他知不知道?”
“你还记着那个薄情寡义的混蛋!”唐眸意一听这话便气得不行,依她温水不开的性子想必也是头一次骂人了,“我和汐貂在女人堆里找到他,他竟说自己根本不认得你!”
苏瞳若眨了眨眼睛,却是笑了,“若真如此,又何尝不是好事?”她将脸面朝里,声音淡淡的有些喑哑,“从我被蛇咬的那瞬起,便没有想过自己还能活下来……”所以那些一直藏掖着不敢明说的心思,她只当成是自己的遗言而许下了,亦不曾想过还有如愿的那日。“而如今我活下来了,却废了双腿,所以更加不能再去找他——”她要留给他最完美的自己。
如同当日上官紫楚看见她走出轿子那一瞬的自惭形秽,她也能真切体会得到。
他们都是骄傲的人,容不下自己的半点瑕疵——尤其是在彼此面前。
“抱歉,我只能保住你的性命,却不能保住你的双腿。”蔺神医走进来,神色凝重,“容我多说一句,那条毒蛇着实有些蹊跷。我曾在医术上见过,那本是西域著名的毒蛇‘银眉蝮’,生长在沙漠里的,按理说不应该会在中原出没。”
“除非有人故意放蛇咬人,要害瞳姐姐!”唐眸意激动地接上话,“我刚从外面听说来的,苏家半个月前曾与一群西域商人打过交道,而且当时负责接货的人是——”
“眸意,”蔺神医沉声唤住她,不让她说下去,“想必三小姐自己心里已经有数了。”
苏瞳若没有再说话,只缓缓扯过被子蒙住脸,不知过了多久,似有“嘤嘤”的啜泣声从被衾里传出来,声音太轻太轻,被盛夏枝头的蝉鸣声盖过去了。
苏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待及笄之年,粉靥桃花,灿若明霞,回眸一笑媚倾天下——却也从此成了传奇佳话。
传奇,永远都是故事里的。
“阿宝……”
上官紫楚手指颤抖地抚摸着面前的画卷,眼眶早已湿润,恍然间忆起六年前的那个晚上,孤灯人杳,那一曲《葬花》的旋律还在脑中回旋,他一笔一画专心致志勾勒出她的容颜,一面想象着在青青柳岸的再一次相见……
而当他走出这个书斋,却再一次地,将所有关于她的回忆都连根拔除。
蓦地,右眼又在隐隐作痛,逼迫他将脑中零星浮现的片段都忘记彻底,仅剩最后一个念头——他要找到她!
“厢辞!厢辞!”上官紫楚不顾一切地跑到苏厢辞所住的厢房,却发现屋内空无一人,南面窗户还半敞着,凉蟾月也意兴阑珊地倚在树梢挂着,淡淡的药香被风吹散了一室。
“苏二小姐半个时辰前便告辞离府了。”进来收拾的大丫鬟轻声提醒他道。
“已经……走了吗?”莫名的失落爬上心头,上官紫楚苦笑一声,走到床前,无意间发现枕边还有她遗落的香囊,“她回家了,是不是?”
“这……奴婢可不清楚。”
上官紫楚没有多问,径自取过那只香囊,待看清香囊上所绣的诗句时,蓦地转身离开了上官府。再也不想像从前那样漫不经心下去,水流花落两无情?哈——他知道那绝不是无情!所以他要找到她,然后问个明白——
她心里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究竟——是不是他?
弥山,雾浓。
苏厢辞孤身一人方走至山脚下,脚步忽地顿住,了然一笑道:“出来吧,绿致。”
清风微荡,一道魅影转瞬现身在她面前,果真是绿致。
“不必上山了。”绿致抱臂而立,声音里并无多少敌意,倒像是个爱憎分明的姑娘,“我已经一把火将临瑶庵烧了,师太尼姑一个都跑不了。”她眯了眯眼睛,些许玩味的冷笑浮出嘴角,“而同样的,你那祸水妹妹今日也难逃死劫。”
苏厢辞“嗳”了一声,远远望见半山腰上当真火光冲天,却是不急不躁地微笑道:“我道为何,汐貂竟不来迎接我,原来是忙着扑火救人了。”她笑了笑又问,“令阁主近日可好?”
绿致冷哼一声:“你妹妹死了他便好了。”
苏厢辞抿着嘴笑,“李宓倒是痴情,可惜眼光不佳,偏喜欢上了一个狐狸精。”她丝毫不介意这样来形容自己,口气愉快,“不过话说过来,这世上又痴又傻的人又岂止他一个呢?”
“是呵,比他还疯还狂的人也不是没有的。”不期然一个叹息的声音接上她的话。
苏厢辞的身体微微一颤,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身后出现的男人——上官紫楚。
“你怎么……”
“我听刘管家说你没有返家,却向北而去,心里总是放心不下,便一路寻来——”上官紫楚微微一笑,别有用心地看向绿致,“幸而赶上了。”
绿致的笑容更是轻蔑,“大少爷可真是怜香惜玉,六年前还为着苏瞳若和阁主争风吃醋,如今又移情别恋去了吗?”她像是幸灾乐祸地斜了苏厢辞一眼,冷笑道,“也亏得你们姐妹两个,都对这只花蝴蝶情有独钟——”
“你说什么?”上官紫楚突然激动地打断她的话,眼前竟有一刹的天旋地转,满脑交叠的都是那画中的名字——瞳若瞳若,究竟谁是苏瞳若?“六年前——”
“陈年往事,难为绿致姑娘还记得这般清楚。”苏厢辞笑着岔开他的话,“不过我倒是好奇,你既然对阁主忠心不二,为何又会服从于太夫人的安排?是否因为李宓后来发现自己并非契丹王的亲生儿子,便想假借叛变之名,暗中却倒戈于中原朝廷了?”她笑意轻巧,隐约有狐媚的气质显露出来,“真是好一招障眼之法,如今武皇钦令上官将军率兵平反,却不知上官太夫人早有先见之明,私下与叛党为友。如此一来不仅能够保证上官将军的风光凯旋,更让朝中反对武皇的叛党一并暴露行迹,太夫人果真高明之至。”
说罢似笑似嘲地看了上官紫楚一眼,“令尊顺利平反,整个上官府都会跟着沾光呢。”
上官紫楚只笑了笑,并不答话,显然心中也已有数。但绿致却陡然变了脸色——
“多管闲事的人从来没有好下场。”绿致眯眼冷笑,袖中已有劲风急遽鼓胀,“我一直当你是个局外人,昨晚才饶你一命,如今才发现竟然是放虎归山!”
说罢直接双袖一挥,两根铁链直刺而出——“乒、乒!”
银光四溅,却是被上官紫楚抢先挡下,继而玉扇一抖,竟将那铁链震出半尺之外,“啧,你袖中究竟藏了多少根链子?”他不慌不忙见招拆招,甚至有心情地同绿致玩笑起来。
而一边的苏厢辞也不甘示弱地出招迎敌,三人缠斗,一时间却也难分上下。
“你怎么也不问,我为何会对飞鲤阁的事情知晓得如此清楚?”苏厢辞轻盈掠步绕到绿致后面,掌中桃花刃飞出的瞬间竟朝她嫣然一笑,“这可是李宓亲口告诉我——妹妹的。”
“噌——”
利刃划破肌肤的声音,绿致竟直接用手接住那三枚桃花刃!“他又去找那个狐狸精了?”她的脸色微微发白,反而因此仓惶笑出声来,“不是答应过我,要把她忘记的吗……怎么可以说话不算数呢……”
便趁她失神之际,苏厢辞再度出掌直劈她胸口而去——
“啪!”
迎面对上一掌,磅礴的真气冲撞似将周围空气也一并撕裂,绿致的身体微微一斜,“噗”地吐出一口鲜血,而苏厢辞也被那一掌震得连退几步,脸色煞白,显然也没占到多少便宜。
“厢辞!”上官紫楚急忙上前扶住她,“你怎么样?”他只顾着察看她的伤势,原以为绿致重伤在身必然不敢轻举妄动,却不料她竟使出釜底抽薪的一计,便趁这间隙,手中铁链刹那夺袖而出——
“呆子!”
一声怒叱,苏厢辞猛然一把推开上官紫楚,遂闻“呲”的一声——
而上官紫楚也在那瞬瞪大眼睛!那铁链竟生生刺穿了苏厢辞的胸腔!
没有呻吟声,似乎连血肉模糊的声音也听不真切,那个女子像折翅的蝴蝶般坠地不起,眼睛还是睁着,唇边还有一丝来不及绽放开来的笑容。
许久许久,上官紫楚像石塑般呆呆站在那里,仿佛——在那一瞬死去的人已不只是她。
若今生注定无缘,又何必当初——
当初幽幽长廊斯人独立,他在外酩酊归来便只望见那一盏灯火,依稀映着女子单薄的背影,一路引着他回家。以为已经暖到心尖,却在梦醒那瞬猝然熄灭。
当初针锋相对情势逼人,她骄傲地站在众人中央不发一言,只是为了等待他的澄清,因为自始至终相信着他——他的智慧他的才情,只有她能真正领会。
当初花径红湿琴音婉转,他听出她琴声里的思念,那缭绕心头的眷恋和缠绵,历经了漫长的年岁而越发斑驳陆离,为何却因那断弦之音将一切割舍?
当初惊扰一池涟漪迷乱,如今却擅作主张地乘风而去——
何必当初?何必当初?!
“哈,哈哈……”上官紫楚纵声大笑而起,抱起苏厢辞的尸体,让她贴近胸口,似乎还能感受得到她的心跳,那细若游丝的一缕缕,一声声倾诉心头压抑的情愫,“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脑海里涌现那些诗句,时过境迁,记忆里的容颜也早已模糊,独独只剩当日的誓言还是那般清晰铭刻,“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他温柔伸手覆上她的眼睛,不让自己的眼泪被她看见,“如今山还有棱,天地未合,你怎么却……先行离我而去……”
那年对着苍天许下的承诺,以为海枯石烂也绝不会动摇半分——奈何这番痴情却经不起岁月的摧磨?是否只因年少轻狂,取次花丛流连忘返,连老天都要罚他——从此尝遍相思之苦?
是他的报应呵……
“滴答”,落在手背上的不知是泪水还是清秋的寒露,一直寒彻心扉。有浓云从天涯那端卷过来,似黑色的蛛螭无声无息地吐丝织成灰色的大网,独在缝隙里漏下淡茵茵的一撇月影。寂寂山林里有风漫过,呜呜戚戚,似夜的悲鸣。
但上官紫楚却在下瞬变了脸色——“怎么回事?”他的手,竟也穿透了苏厢辞的身体!
“她本是死亡之身,受‘离魂术’所引才能活到现在,一旦灵魂脱离肉身太久,肉身便会灰化,触碰不及阳间的一草一木,何况是人。”
凭空一道不冷不热的声音介入,令上官紫楚浑身大震!
窸窸窣窣,紧随着车轮碾过落叶的声音,上官紫楚惊讶地回过头去,便见一个眉眼清淡的黄衣女子推着轮椅缓缓走近,看不见轮椅上那人的容貌,唯见一柄白底纸伞上桃花缤纷,却直觉让人以为——那伞下的人儿定也生得一副桃花般的妩媚容颜。
“苏瞳若!”绿致怪叫一声,苍白的整张脸几乎已经扭曲变形,“你怎么没被烧死?你为什么还不死?”
“呵呵……”坐在轮椅上的苏瞳若轻笑出声,衬在月夜下说不出的灵魅幽然,“我们中原有句古话叫‘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你竟没听说过?!”笑声千娇百媚,像是故意要将一身的狐媚气质抖散出来,“我既是个祸害千年的狐狸精,又怎么可能那样轻易就死?”
“你是……”上官紫楚的声音莫名颤抖得厉害,喉咙眼里有个名字烫得像热炭,就要蹦出来——
“上官公子可以先回去了,这里我们自会处理。”苏瞳若并不答话,却是身后的汐貂先开的口,声音冷冷淡淡的分明是在逐客,“绿致姑娘,你放火烧了临瑶庵,不仅伤及庵中姐妹,还有明镜堂内十四座莲花普陀像俱已受损,这笔账该如何算?”
“还有……厢辞的死,”上官紫楚握紧拳头,眸中精光大盛,“这是一笔永远算不完的账。”
“你很在意姐姐?”苏瞳若突然开口,像是无心的询问。
“我很在意……”上官紫楚话未说完,右眼忽然一阵刺痛,撕心裂肺的痛楚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来得剧烈,他难忍地捂住眼睛,许多鲜活的回忆刹那如潮水般涌泻,画面里那执伞而立,总角宴宴的玲珑少女,是——“阿宝……”他痛苦地呻吟出声,“阿宝……阿宝……”
汐貂神色一变,当即飞身前跃,同时手中软剑利落刺出,“噌”,直接挑开他的眼罩——
“你——”直到那时汐貂才惊讶地发现,上官紫楚的右眼并不是瞎的,而是——幽蓝色的,“六界有道,道是无常。白魂领契,三生忘情。”——她终于看清了印刻在对方瞳孔里的咒文,恍然惊悟过来,“是冥府‘忘情咒’!你竟和冥府的家伙定下这种契约!”
她蓦地咬牙,软剑回刺画出结界,随即双手合十念起通往冥府的咒语:“乾坤遁变,列阵在前,欺魂逆道,六界不容!冥界众鬼,且听吾召——黑白无常速速来吾面前!”
霎时风云变色,弥山地脉急遽摇晃,“喀啦——”像是什么被拦腰切断的声音,苏瞳若猛然惊觉不对,疾呼道:“汐貂当心!”
“呲。”透明的结界被撕出一道口子,立时两道十字血痕出现在汐貂脸上!“白无常!”她大喝一声!
“黄毛丫头,胆子不小,冥界众鬼岂能由你放肆召唤?”
轻描淡写的笑声,随后出现的人更令上官紫楚震惊到不敢置信,那人竟是——“白常?”
竟是他的贴身小厮白常!
“原来是你。”回忆起六年前的那些是非恩怨,苏瞳若心中已然明白了七分,“在那封信上署名的人就是你,想要伤害紫楚的人也是你,对不对?”她幽幽叹了口气,“其实我早该料到的,能够窥看到紫楚的信,并有机会私添署名的人,只有你——”她终于想通了六年前那一切的溯源,“只因你是冥界的‘招魂使’,所以能够早先预料到事情的前因后果,才有办法掌控凡人的命运,但——你为何偏要和紫楚过不去,和我过不去?”
白常静静地看着她许久,竟然笑了,“孟伶漪,从前你总让别人喝下孟婆汤,认为遗忘便是断绝红尘情念的最好办法,而如今你也尝到被人忘记的滋味,感觉如何?”
苏瞳若握伞的手微微一紧,依旧笑靥如花,“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白常没有多作解释,倒是饶有兴致地看向汐貂,“我倒想听听,你究竟如何命令我?”
“你若不听我命令——”汐貂冷笑一声,她的眉眼原本很清淡,并无多少凌厉盛气,却在那时透出一种令人心惊胆战的威慑,“我便将你的灵魂打出这副肉身,看你以后怎样在人界胡作非为?”她双手交叠,结出莲花之印,口中低吟似唱,“原本六界有道,你却要违背冥规插手起人间恩怨,我若去阎王殿给你参上一本,恐怕你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吧?”
白常神笑安然,觉得有趣,“小丫头,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汐貂二话不说,手腕一翻,竟直接将莲花印劈向对方的天灵盖——“孽障,归魂兮!”
白常原本极是不屑,宽袖一扫便要震碎那莲花印,却不料莲花印竟在刹那分裂成千万个,缚住他的肉身,紧随着软剑一晃,他甚至来不及看清那道银光究竟是何物,自己的灵魂竟在那瞬脱离出来——
白衣白发,似鬼非鬼。
“是你!”
云开雾霁,上官紫楚脑中一片清明,是那个白衣男子——是他在冥河岸前遇见的白无常!
所有被尘封的往事也在那瞬齐齐涌入脑海,曾经桃花树下相约为伴,曾经明月映窗对酒当歌,曾经危急关头携手并肩……那个被他遗忘了三次,却当每一次重逢都克制不住心动和思念的女子——红颜知己,益友良师——是她——
“阿宝……”上官紫楚笃定地念出她的名字,再也不会迟疑,再也不会茫然。早已听不见白常和汐貂的激烈争执,所有浮世的喧嚣都在眼前遁隐而去——只剩了她!他一步步缓慢而艰难地走到苏瞳若面前,仿佛每一步都走了一千年,一万年那么久,“阿宝,”他单膝跪下,握住她冰凉的手,“让我看看你,可好?”
“啪。”纸伞落地,苏瞳若颤抖地伸手抚上他的脸,一时间悲喜交集,“紫楚……”
她的手指细致勾画他的眉目,不过六年的时间,他的容颜还没有变,为何这一番相思却像辗转了几生几世的轮回……“你这只花蝴蝶啊,终于愿意飞回到我身边了……”静静的笑容从眼里流出来,像是眼泪满满落了一脸,“但我已经不要你了。”
她松开手,眼神幽凉如水,没有温度,没有感情。
“我等得太久,太久了,已经……厌倦了。”
正文 第十章 梨花满地不开门
晨雾缭绕。
临瑶庵,钟磬声声。
偌大的房间里只点了两根蜡烛,苏瞳若安静地守在苏厢辞的灵位前,一宿未眠。而她的身后还守着一道人影,也是不发一言地站着,唯一不同的是后者脸上总挂着春意融融的笑容,像是心甘情愿的守候。
已经过去两个月了……
苏瞳若在心里叹了口气,不知该喜还是该忧。终于发现,原来男人也有胡搅蛮缠的本事——她决心要做个了断,便故意恶语相讥想让他知难而退,怎料他偏要迎难而上,每每都能编出温柔动听的句子轻巧化解;她若赌气对他不理不睬,他便也跟着她不吃不喝不睡。偏偏这厮女人缘又极好,今日送碑帖,明日送字画,总有办法将庵里的姐妹哄得心花怒放,到最后连汐貂都忍不住要帮他说话……
但——有些事情,确实也该同他说个明白了。
“姐姐是自杀的。”苏瞳若淡淡开口,“因为是我逼死了她的未婚夫,所以她也故意死在我面前——是想报复我。”她一直放心不下的姐姐,竟然当着她的面跳井自尽——从那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是恨着姐姐的——那种因为饱受良心的谴责和内疚而衍生出来的恨意。
“我那时……废了双腿,也听说了不少关于你的风流韵事,多少有些心灰意冷,之后姐姐的死又是一重打击……”她轻描淡写地笑笑,专注望着苏厢辞的灵位,“便想起了西域‘龙根血莲’的传说,想要借助它让姐姐起死回生。就算是用我自己的命来交换,也是无可厚非的。但我的身体,还有我的腿——”她顿了顿,笑容多了些苦涩的味道,“后来我无意间从汐貂那里听说了一种‘离魂术’,不仅可以保证姐姐的肉身经年不腐,而且还能用自己的意志驾驭她的肉身行走大江南北——便认为是个一举两得的办法。”
上官紫楚了然接上话道:“但龙根血莲却是诅咒之花,需要吸足一千个男人的心尖血才能生成诅咒的效果,并且一定要是生于甲子年的纯阳血液——”见苏瞳若不以为然地飞来一个眼风,便马上心领神会地笑道,“是了,苏三小姐若想要一千个,甚至一万个这样的男人对你俯首,又有何难?但依你的性子,却是不屑于这样做的。”
苏瞳若嗤了一声:“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她偏是故意要针锋相对,让他为难,“你又知道我不屑于这样做了?真是好自以为是。”
上官紫楚“哈”地笑出声:“我不是鱼,却知道鱼之乐究竟因何。”
苏瞳若狐疑地睇来一眼。
“鱼之乐——是因为我幸遇知己,今生无憾。”上官紫楚柔声道,“鱼之哀,是因为我流连花丛,虚度光阴。”他从怀里取出那个香囊,指尖摩挲着上面的绣纹,“而现在,鱼很快乐。”因为他终于可以守着心爱的女子。
“你快不快乐,又与我何干?”苏瞳若心里无端一阵烦躁,夺过那只香囊,“这是从前你送给我的如意香囊,说是能够祈福求愿,万事如意。你可知道为何这上面会有这么多缝痕?”
上官紫楚这才发现香囊上有许多细长的缝痕,只因她缝得细密,倒像是原本就有的纹路。
“我只知道你一直收藏着,舍不得丢。”他弯眉笑道。
苏瞳若不置可否地轻笑一声,很是妩媚,“我不是圣人,也有七情六欲。像观音菩萨那样的慈悲大度我做不到。所以我每次气你的时候,便找它发泄,拿剪子将它绞碎,当作是在折磨你的人。”她的眼里清光盈动,苦笑道,“可我到底还是斩不断那些藕断丝连的,发泄完了又觉得心疼了,便重新将它缝补好。”
上官紫楚忍不住好笑起来,故意将脸凑到她面前,“你若还是生我的气,不如打我几巴掌来得大快人心。”
苏瞳若拿手指戳了他的额头一下,“你这……”她咬咬牙,终是没有说下去,赌气地把脸扭到一边,“我才不会扇你巴掌,倒显得我没教养了。”她的笑声有些生冷,不知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在嘲笑他,“姐妹们常取笑我固执念旧,总觉得最初的便是最好的,每每撕碎了画,绞碎了香囊,事后又总会想办法将它恢复原样,以为感情也可以像这样重新来过——”她笑到后来眼眶有些湿润,“但是你看,无论我缝得怎样周密,这痕路总是留在这里,越是在意便越是没办法视而不见。就像心里受的伤,吃了药也还是会留下病根子,是永远也治不好的。”
她抬眼看向上官紫楚,轻巧地笑开,“紫楚,我们已经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她的笑容越发娇媚,似玉盘珠落,“我对你的心意,已经变了。”
上官紫楚的笑容微微一僵,“但我……还在那里等你。”他说得诚挚小心,因为是真心实意要履行曾经的诺言,想要补偿这些年欠下的债——“我说过会等你。”
等着彼此成熟的那日,可以郑重地许她天长地久——
苏瞳若皱起眉,“你难道也想学那些人对我无事献殷勤,让我更加反感吗?”
“阿宝,我知道……”上官紫楚声音喑哑,她的心思他又何尝不能体会?“你是介意自己的双腿。但我不介意——我从前还是瞎子的时候,你不也——”
“但你现在不是了!”苏瞳若的声音陡然变尖,再也无法压抑心头的愤懑和不甘,“你是风流倾尽千江月的黔州第一才子!每天都有不同的女人主动向你投怀送抱!而你站在我身边,只会让我觉得难堪!我当然不会担心被她们比下去——”她的语气变得凄凉无比,幽幽的像是一种乞求,求他放过自己——“但我真的很累,只想过一些清静的日子,不想每每都被那些人质疑——究竟配不配得上你……紫楚,你知道我的脾气,我绝不肯认输——但这样无休止的比试,到头来只会让我心力交瘁,你以为——我还有多少年可以活?”
你是想——逼死我吗?
上官紫楚的心头赫然一跳,踉跄后退几步,“不——不是的——”他只是想用自己的余生去爱惜她守护她,又怎会想过——他的爱,竟成了一道催命的符咒?
苏瞳若幽凉一笑,疲惫地阖上眼睛,“紫楚,我真的累了。”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脚步声离得远了,渐而从耳边消失。
房间恢复了平静。会不会……连她余下生命也会像这样一直平静到死?
苏瞳若缓缓睁开眼睛,望着苏厢辞的灵位出神,却在听见接下来的声音时浑身一颤——
“瞳若,何苦呢?”
那个声音——竟是——“姐姐?”
苏瞳若捂住嘴,不可置信地望着漂浮在灵位前那道白蒙蒙的影子。
两个月前——白无常和汐貂的对峙之后,她已经将苏厢辞的肉身重新安葬,原本残留在肉体里的那些余念也都随风而逝,但如今出现的这副魂魄——
“是白无常放我出来的。”苏厢辞微笑着看她,竟是第一次朝她露出这样温柔平和的神情,“有些事我总是牵挂着,去了冥府也不安心,还是要同你说个明白才好。”
苏瞳若的眼里闪过一丝奇彩,那一瞬之间,千疮百孔的心竟得到一丝暖慰,哪怕是对着曾经爱过也恨过的人,那是她至亲的人啊!“姐姐是来带我走的吗?”
苏厢辞轻笑摇头,“瞳若,你只当我是因为秦公子的死才自寻短路,却不知道——我们苏家隐瞒多年的真相,才是我自杀的真正原因。”她轻轻一叹,似在惋惜,“我已在地狱受过凌迟之苦,恕清我在人世犯下的罪孽,明日便可重新投胎转世。但对你造成的伤害,又岂是这样轻易便能勾销?”
苏瞳若摇摇头,“姐姐何曾对我造成伤害?”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又怎会不知,柳岸那条毒蛇究竟是谁放的?”苏厢辞抬手想要帮她将狐裘盖好,手指却穿透过去,便又缩回来,“我当年真的恨你,才丧失理智做出那种事,害得你……”
苏瞳若垂着脸,手指微微掐紧了椅把,“但我……却不曾怀疑过姐姐。就算蔺神医那样说,我也……不曾怀疑过。”她的声音颤抖不已,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我一直以为……若这世上还有一个人与我亲,那么一定是姐姐。”
苏厢辞的脸上闪过一瞬的惊愕,笑容变得苦涩,“瞳若,你果真是有灵性的,知道分辨亲疏。而我……却没有这样的本事。”她顿了许久,才继续道,“你可记得,在我自杀前一天的晚上,府上曾遭遇窃贼?”
苏瞳若点头,“我听娉书说,是姐姐亲手将他抓住的。”
“也就是在那天晚上,我知道了所有的真相。”苏厢辞神色恍然,回忆起那个月色凄迷的夜晚,也是一切罪恶的终结,“我跟随窃贼去了南苑的书斋,打翻了书架,无意中发现我们苏家的族谱——”她缓缓看向苏瞳若,用一种从未有过古怪的眼神,“直到那时我才知道,你——苏瞳若,不是我的妹妹,而是——我的女儿。”
苏瞳若只觉得耳朵里“嗡”了一声,笑容已经扭曲,“我……没听清楚。”
“在我十三岁时,曾被一个畜生强暴,怀胎六个月便生下了你。”苏厢辞语意幽幽,“但我受刺激过度,生下你之后便忘记了所有的一切。而我爹——也就是你的外公,便将你送到临瑶庵,并同我隐瞒了所有真相。但他始终于心不忍,才又将你接回,重新编出另一个谎言,说你是他小妾的女儿……”她的身体在烛火里幽幽荡荡,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你的身体之所以这样羸弱多病,也是因为这番变故……”
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苏瞳若只能死死捂住嘴巴,不让自己抽噎出声。
原来——这就是所有的真相——
原来——她根本就是个不被接受的存在!
“所以我自杀在你面前,只是想要赎罪,你所受的伤害皆是因我而起——”苏厢辞的眼里也有了泪光,“对不起,瞳若,我带你来到这世上,却不曾尽过一次为娘的责任。”
苏瞳若久久没有说话,只用力睁大眼睛,直到隐忍的泪水在睫毛上被风干,她突然一笑,说不出的明媚娇娆,但眼神幽冷幽冷,“你这话可真有趣,我为何要和一个死人过意不去呢?”
苏厢辞错愕了片刻,没有再说话。她今日来并不是为了乞求她的原谅,只是为了消释她内心压抑多年的愧疚和自责。其实她早该知道,当一切水落石出之后,这个骄傲偏执的姑娘会比任何时候都要恨她——
恨,就恨吧。
“我也该走了。”苏厢辞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在离开前似不经意道,“明年的这个时候,你定然是供着别人的灵位伤春悲秋了。”
苏瞳若蓦地抬起脸,“什么意思?”
苏厢辞淡淡一笑,“我也是从白无常那里看来的,上官紫楚不久就会为情而死——”
“不可能!”苏瞳若激动地打断她,“汐貂早就替他算过命,他明明是百岁之龄!”
“汐貂也算过他命里本该一帆风顺,但他分明历经坎坷。”苏厢辞摇摇头,“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的出现——你本是孟婆转世,并非肉体凡胎。所以白无常会与你纠葛,因为他想让你早日斩断情丝,重返地府。”她叹了口气,“你难道还不明白?他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皆因你而起,而这世上唯一能够给他幸福的人,也只有你。”
苏瞳若笑容凄凉,“我如今是废人一个,说这种话未免可笑。”若是以前,她定然可以骄傲地宣布,这世上唯有她最懂他,可如今——
“如果你还是这样认为的话——”苏厢辞一笑即去,“记得不要后悔。”
如遭雷击!
“送出去的东西,岂有要回来之理?”
“如同我送出去的心意,哪怕石沉大海没有回音,哪怕千秋万世海枯石烂,也绝不会收回——我绝不后悔!绝不后悔!绝——不——后——悔!”
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苏厢辞的影子一瞬即逝,换作他的,那样温柔哀伤地看着她,“阿宝,为何要食言?”
说过不会后悔的啊……
“不……我没有……”苏瞳若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抓住他,透明的幻影却瞬间灰飞烟灭。
“紫楚!”
一声歇斯底里的大喊,苏瞳若赫然睁开眼睛,浑身颤抖不已。
“怎么了?”上官紫楚赶忙上前,俯身握住她冰凉的指尖,“做噩梦了?”
苏瞳若咬紧嘴唇不说话,伸手环住他的腰,将耳朵贴在他胸口——还好,还有心跳的声音,一声一声,温柔有力。
还好……紫楚还在。
看懂她小心翼翼的举动,上官紫楚哑然失笑,弯腰将她从轮椅上抱起,“我还活着。”
他将她抱到床前,要哄她入眠,苏瞳若却摇头不依,“我不睡,”她紧贴着他的胸膛,“我怕我一闭眼睛,你就真的走了。”她的声音有些喑哑,“紫楚,我刚才那些话都是气你的。我说我改变心意了,不想再继续下去了,都是假的。”
“我知道。”上官紫楚不住点头,“我都知道。”
“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苏瞳若重又念起从前的誓言,眼里泪光闪现,“我不管前世是怎样,来生又会怎样,至少,我想守住今生的轮回,至少——在这余下的生命里,我要和你在一起。”她双手捧住他的脸颊,认真望进他的眼睛里,“我不想违背自己的心意,就当我是自私吧,你陪我走完这剩下的几年,等我死了,你再——”
上官紫楚掩住她的嘴,不让她说下去,“我……答应你。”声音竟也是哽咽的。
苏瞳若却是笑了,笑得热泪盈眶,又拿手指狠狠戳了他的额头一下,“呆子,真不怕年纪轻轻就当上鳏夫啊?”
“不怕。”上官紫楚心痛地将她拥进怀里,哑声道,“你嫁我,可好?”
“好啊。”苏瞳若答应得毫不犹豫,藏在他胸口细细地笑,“紫楚,还记不记得你送我那个香囊时,我跟你说过的那些话?”
“记得,我全都记得。”
记得那年莺诉春景,陌上初熏——
记得总角宴宴的少女接到香囊时满眼的欣喜,融入身后漫天的桃花里。
“这是从观音庙里求来的如意香囊,你若将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写在纸笺上塞进去,就能如愿。”上官紫楚习惯性地摇着玉扇,一笑风雅如画,“你想要得到什么?”
“我想要——阳光,雨露,冬天屋檐下结的冰棱,还有院子里下的雪,还有还有——二娘屋里的那架焦尾古琴,明明自己不会弹,却也不肯让我碰一下,”苏瞳若一口气数出许多,脸颊染了红晕更显得娇俏可爱,“这些我都想要。”
“贪心鬼,”上官紫楚怜爱地轻点一下她的鼻尖,“你这样狮子大开口可不行,观音菩萨只让祈愿者最诚心的愿望实现,若不然就连最想要的东西都得不到了。”他故意唬她。
苏瞳若为难地蹙起眉毛,“只能择其一吗?”
“所以,你最想得到什么?”上官紫楚兴致盎然地扬扬眉毛,倒是很想看看她会作何选择。
苏瞳若想了想,顽皮地朝他扮个鬼脸,“不告诉你!”
……
回忆昔日的锦绣年华,上官紫楚的唇边浮出淡淡的笑意,贴着她的耳朵道:“都说心诚则灵,你究竟有没有诚心许愿?”
苏瞳若故作神秘地眨眨眼,“你自己打开香囊看看不就知道了?”
上官紫楚依言打开香囊,将每一张纸笺都展开,同样的字眼令他红了眼眶:紫楚。
——是她最想得到的东西。
紫楚,紫楚,紫楚……
每一次诚心诚意许下愿望,心里面只有他。想要一辈子守在身边的人,只有他啊……
“你道我究竟有没有诚心许愿呢?”苏瞳若双手环住他的颈项,格格直笑。
“……有。”上官紫楚沙哑着声音,用尽所有力气将她拥紧,恨不能将她揉进自己骨子里,灵魂里,“没有人比你更诚心了。”
若观音菩萨真能显灵,是否可以允他一个心愿——
能不能,给他再多一些时间来看着她,守着她,一直到老?
初冬的早晨已经有了霜冻,白盏盏的一层覆在草叶上,描点银妆。
上官紫楚悄声推开苏瞳若的房门,她一身单衣裹着鹅黄色的狐裘披风,正坐在镜前梳妆。旁边的梨木桌上摆着一只炭炉,炉子里撒了些不知名的花瓣一并燃着,她本是一个爱花的姑娘,衣饰钗钿上总少不了绣花的,于是连同那些虚渺渺的花的香气也喜爱得很。屋里很安静,可以听见炉子里噼啪的灼炭声,袅袅缭绕出来的像是神龛前檀香的白烟。
“快到小雪了。”苏瞳若从镜子里望着他走近,唇边勾起一丝笑意,“临瑶庵已经很久没下过雪了。”她执起梳子时顿了一下,瞥见对方脸上不一样的神色,“有心事?”
上官紫楚帮她挽起及膝的长发,斟酌许久才娓娓道:“我方才遇到李宓了。”
苏瞳若脸色一变,“他来做什么?”语气里是说不出的厌恶。
“他托我交给你一样东西。”上官紫楚刚要解释,却被苏瞳若轻描淡写地打断——
“我不会收的。”她说得决绝,却见上官紫楚面露难色,玲珑心思一转便已了然——“是龙根血莲,他交给你的,是吸足一千个男人心尖血的龙根血莲,对不对?”
上官紫楚迟疑了片刻,才从袖中取出那支血莲。那龙根血莲果真是西域奇物,根茎长而僵直,蟠结着藤丝暗纹,乍看竟像妇人头上的簪子,而如今顶端的莲花已经变成墨黑的颜色。
那正是吸足了一千个男人的心尖血,已生成诅咒效果的“愿望之花”。
“只需将顶端的莲花口服,待体内真气逆转时,便可念动咒语许下愿望。”上官紫楚眼神复杂地望着苏瞳若,似有千言万语,终究化成一句,“我只是负责将它交给你。”是否接受却由她自己选择。
苏瞳若二话不说,直接夺过龙根血莲丢进了炭炉子里!
“阿宝!”上官紫楚大喊一声,只能眼睁睁看着龙根血莲被跳蹿的火舌吞没。
“就算我明天死了——也绝不会接受他的恩惠!”苏瞳若咬牙一字一句,看着龙根血莲被烧成灰烬,眼里竟升起一种报复的快意,“我和他非亲非故,不过是萍水相逢,收他的东西——那算什么?”她的脸色很是苍白,但眼里升起一种妩媚的骄傲,比那炉火还要灼艳,“这样妖邪的东西,留在世上只会害人,甚至闹得天下大乱也未尝没可能,倒不如烧掉它来得干净。”
转而笑吟吟地看着上官紫楚,明眸善睐像个妖精,“紫楚你道是不是?”
上官紫楚痛心地望着她,却什么都没有说。那是她自己的选择——他尊重她。
“你好像很失望呢。”苏瞳若微微蹙起了眉,“我不该这么做吗?难道你希望我收下他的东西——从此欠下他的人情,一辈子良心不安吗?”她的笑容变得幽凉,如同死水,“若是那样,我宁愿自己永远是个废人,宁愿你——”
“不会!不会的!”上官紫楚冲动地打断她的话,颤抖地将她拥进怀里。他知道她要说什么——但他绝不会离开她,就算她的身体永远好不了,就算他们只能做百日夫妻……“阿宝,无论你做怎样的选择,我都会站在你这一边,一直,一直,站在你旁边……”
苏瞳若愀然笑了,伸手回抱住他,“我的腿,可能真得没的救了。”
“但是有我在啊。”上官紫楚轻声在她耳边呢喃,“你想去哪里,我都会带你去。不是说好了春天来了就要去江南的吗?不是说好了,要住在江南,一直住到老的吗……”
那些话他都记得,如同遗落多年的那些回忆,他都会珍惜,再也不会忘记——
第一次相遇时,她欣喜地说要跟他去江南;第二次相遇时,她故意偷了他的玉扇;第三次相遇时,她在醉酒的夜里为他引灯一盏……
平生多少匆匆过客,却只需一眼便已在人群中将她认出。无论多少次相遇,多少次别离,在重逢的那刻,也依旧会爱上她——纵然今后再多坎坷磨难,也绝不会离她而去——
得一知己,今生足矣。
“瞳姐姐。”
突然一道娴静的笑声介入,惊扰了一室的情意绵延。
下意识地回首,正是唐眸意折了一枝红梅站在门口。昔日的小丫头如今已长成亭亭少女,眉眼灵秀,一派小家碧玉的清恬婉约。
“我查过很多医书,终于找到活血醒脉的办法。”唐眸意笑着走到苏瞳若面前,将红梅递给她,“瞳姐姐,能不能相信我一次?”
苏瞳若和上官紫楚相视而笑。
“当然。”
情愿放弃那些唾手可得的施舍,却绝不会放弃每一次尝试的勇气。曾经等待了六年,终于等来心爱男子的回眸,那么再努力一点,是不是真的可以——执手偕老?
要相信啊……
尾 声
绿杨烟外,红杏枝头,又是一年江南春。
晓春的暮色里蒸融着桃李缤纷的香气,一溪碧柳也任枝头絮花飞渡。上官紫楚刚走进自家的院子,便看到苏瞳若正拿着花剪蹲在篱笆外,专心致志剪着院角的那些荑草。经过唐眸意的悉心诊治,如今她的双腿已能自如行走,也渐渐能消受一些日光,逢阴天黄昏的时候便无须打伞出门了。
“阿宝!”上官紫楚抢着从苏瞳若手中夺过花剪,一时气道,“家里的丫鬟都是吃白食的吗,锄草这种事怎么竟由夫人亲自动手?”
“姑爷不知道,是小姐非要自己动手的。”娉书便在院子里清扫落花,笑着解释道。
“反正我也清闲,这点小事不必劳烦她们,而且瑷瑷也说我的身体要经常活动才见好的。”苏瞳若悄然一笑,指着篱笆藤下丛生的杂草,“这野草长得真疾,上次还差点将娉书绊住了。我担心你夜里醉酒回来的时候不当心,被绊到了可没人扶你。”她故意损他。
“冤枉啊阿宝大人,小民已经半年不曾沾酒了。”上官紫楚装模作样地要指天发誓。
“竟敢跟本清官油嘴滑舌,先掌十个耳刮子再说。”苏瞳若笑着嗔他一句,瞥眸看见跟在他身后的一位面熟的老伯,惊喜叫道,“呀,他不是柳巷里卖荷叶蒸糯的那个吗?”怎么竟跟着他回来了?
“不是你自己说喜欢吃荷叶蒸糯的嘛。”上官紫楚宠溺地轻点一下她的鼻尖,“以后天天可以吃到。”
苏瞳若的脸上掠过一瞬的欣喜,然而仅仅是一瞬——
“谁让你请他回来了?”她将上官紫楚推出半尺之外,又赌气往野草垛上踩了几脚,“疯长些野草才好,绊死了这没心没肺的家伙才好!什么荷叶蒸糯,管谁稀罕呢!”
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是因为有他为伴才喜欢吃荷叶蒸糯的啊!若是没有他相随,纵然是玉盘珍馐又有什么滋味?可他却——
上官紫楚错愕半晌,终于明白她的言外之意,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你当我是为了敷衍你才请他回来的?”他从后面搂住她,故意朝她的颈窝吹气,“我是想同他学习手艺,以后自己动手,每天都做荷叶蒸糯给我家的馋猫吃。然后呢,还要把我家的馋猫养得白白胖胖的,也好给我多生几窝小猫,哈……”
“你——好没正经!”
篱笆外夕阳正好,隐约听得女人的一声娇斥,却被男人放肆的笑声遮盖过去了。
此去经年,年年复年年,道的都是江南好风景。
不求来世金玉满堂,但求今生与君执手——
看斜阳满地,翠色和烟老。
番外篇 道是无常
冥府。
奈何桥畔,鬼气森森。
“小白!小白!”
远远就听到一个笑吟吟的声音,似桃花在三月里开得清澈甜润,给这阴森的鬼府添了一些鲜活的人气。循声抬眼,白无常素来冷峻的脸上也浮出淡淡的笑意。他自然认得奈何桥边朝他招手的那个女子,便是凡人口中的“孟婆”——冥界的“渡魂使”。
其实“孟婆”一点也不老,反倒生得一副十七八岁的少女模样,眉眼玲珑,面若桃花,明眸流转端的是一脸狐媚的笑靥。而且孟婆还有个美丽的名字——孟伶漪。
“第两千零八个,”孟伶漪给面前经过的鬼魂递去一碗孟婆汤,笑意如春,“你的来世是观音庙前的一株菩提树,无花无果,植根千年。”她伸手指向最南边的岔路,“前行百步会有诵经的声音,便是你投胎之地,切莫走错路了。”
鬼魂依言接过孟婆汤,一饮而尽,遂向南而去。
“第两千零九个,”孟伶漪接着递出新的一碗,“你的来世是名冠天下的风流才子,子孙满堂,百岁而终。”她情不自禁地感叹一句,“真是好命。看来你前世积了不少福啊。”
“我是修道之人。”那鬼魂声音清幽,几分朗朗正气凝在眉间。
“好一个修道之人,难怪陆判给你写下这样好的来世。”孟伶漪心下多了几分好感,想她守在奈何桥边五百多年,哭的笑的胆小的贪婪的,什么样的鬼魂没见过?倒是难得碰见这样正义凛然的,便忍不住想要逗逗他,“听说修道之人皆一心向佛,从来不知情为何物。”她的眼波漾开一丝笑意,趁着下一个鬼魂还没来的间隙同他攀谈起来,“这陆判也真是古怪脾气,给人写的前世今生总是互补成差的。你前世没有女人缘,难怪来世会命犯桃花,泡在美人香里。”
那鬼魂微微皱起了眉,“佛曰,七情六欲皆是身外之物,不足留恋。”
“佛说的都是昏话。”孟伶漪笑嗔一句,“你既不曾亲身体会过,又怎能明白情之可贵?”
“大言不惭,你自己又何尝体会过了?”白无常不知何时已走到她身后,戏谑地觑她一眼,“还敢说‘佛说的都是昏话’,给阎王听见了定要好好训斥你一顿。”
“嘁,我若是信佛,早就位列仙班了。”孟伶漪不以为然地笑笑。她本是修炼千年的九尾灵狐,就是因为不屑于成仙才自愿入了鬼道成为渡魂使,“何况六界有道,各归各管。就算我骂观音骂如来甚至是骂玉皇大帝,他们又能奈我何?”
“他们自然不会将你怎样。”一道男子的声音不期间插入进来,那笑声听起来格外温柔动听,伴着来人轻步怡然踏在冥河水面上,乌墨长发触及水面涟漪点点。那一刹之间,两岸的往生藤便因他开出了花,“但本王却很想治治你呢,小狐狸。”
“阎王爷?!”
……
重又站在奈何桥边,新任的渡魂使却已不是记忆里那个宜喜宜嗔的狐媚女子,白无常的心里泛起莫名的失落,轻轻叹了口气:“阎王所言果真不假,你天生顽劣,狐性不改,对你最好的惩罚便是让你堕入红尘,经历一场情劫,让你脱胎换骨……”
“你似乎很牵挂小狐狸?”又是阎罗老大的声音,越是笑得温柔越是让人毛骨悚然。
白无常淡淡摇头,“阎王见笑了,属下只是聊表感慨。”
“本王原以为这冥府众使只有她一个最欠管教,没想到竟还有人抢着要步她后尘,偏想去红尘走一遭啊。”阎罗勾起唇角,但笑意不达眼底。
白无常心下一惊,“阎王此话怎讲?”
“你在人界做的那些事,本王很荣幸都略有耳闻。”阎罗眯了眯眼。
“……”肯定是她告的状!白无常暗暗咬牙,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汐貂!
“既然你那么在意小狐狸的现状,不如再去一趟凡间好了。”阎罗优雅地打了个哈欠,“顺便替本王将上次冥河水泛滥时逃走的鬼魂都带回来,唔……也就千把来个吧。”慵懒的声音还在冥河上空回旋,人却早已消失不见,“小黑偷懒也不知跑哪里去了,牛头马面又总是犯糊涂,还是你这孩子最可靠呐……”
“……”
后 记
咳咳那啥,某稚纯粹是来胡言乱语,顺便凑齐八万字的,嘿嘿。
首先继续感谢单单给的这个系列,一直就对《聊斋志异》很有感觉,新旧版的聊斋都看过好几遍,总是爱不释手,所以当初一看到新聊斋系列就义无反顾地接下了。同样的,这个系列也是有许多喜欢的作者一起写,So,某稚再一次地升华了……
然后聊表一下感慨,经历过前面两次莫名其妙的抽风之后,这篇文总算是返璞归真了(掩袖小小声说,私以为已经很不华丽了说……)笑,很早以前就想尝试着写一个狐媚女主,于是这次终于如愿以偿了,阿宝是绝对的妖精。
说起来,原著里面男主是叫孙子楚,呃,改了下名字,当然人物性格也完全颠覆了,这里面的紫楚是风流才子,外加花蝴蝶一只,唔,这个也是某稚一直想尝试的,于是个人对这篇文里面的人物设定很是喜欢。不过说起情节的话,与原著的出入就很大了,或者准确地说,压根就跟原著一点关系都没有,貌似也算不上仙侠修真,唯一类似于聊斋的地方兴许是后来白无常出现,还有紫楚灵魂离题的那两段(呃,不知道这算不算离题)。
阿宝情窦初开的年纪不足十五岁,放在现代社会就是标准的早恋。哈,两人的年龄差也是所写过最大的,九岁,不过私以为越是年轻越可以放肆,那就让阿宝放肆爱一回吧。
高山流水遇知音。那一月,江南水乡,桃花飞渡,紫楚遇到阿宝算是他三生有幸。
(ok,20100914)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