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自杀or谋杀1
既然相逢应相识(未稚)
楔子
夜色笼罩的校园,空气里兼融着孤台无人的冷清和属于夏天的燠热。“驰前高中”不愧为全市学风最优的高中,即便是晚自习下课铃响,也鲜少能见学生走出教室作耍,偌大的操场仍显得有些寂落,反倒热闹了炽白路灯下纷飞聚散的蚊蚋。
“裴既,我……我喜欢你!”北面篮球场,短发齐耳的女孩鼓足勇气,终于对暗恋多年的男孩表明自己的心意,“我想跟你念同一所大学,可以吗?”
站在对面的男孩眉长眼细,笑容里有一种隽永的温柔,如同夏夜盛放的栀子花,能够嗅到话音落地时清洌的幽香,“好啊。”
他牵起女孩的手,她的手心满是薄汗,而他心里在笑,没有告诉她,其实他最爱看她这种明明紧张却又不知畏缩的可爱。虽是不被允许的早恋,可他们两情相悦——那是很久以前便已形成的灵犀默契。而今晚等到她告白,他接受,或许只是彼此交付的一个承诺。
即便是毕业了,还会一直走下去……
想到这儿,男孩唇边的笑纹更深,一面轻柔地说出自己的顾虑:“我的成绩比你好很多,你还是不要勉强自己了,跟我考到同一个城市就行。到时候我们还是可以在一起。”
“喂——”女孩作势扬起拳头要打他,但那神情里都是藏不住的欢喜,“不带你这样损人的!”就算是事实也不应该说得这么明显嘛,她知道自己很糟糕,而他却很优秀,能够被他接受这份心意,她心里多少有点沾沾自喜呢。
“莫零,”男孩喊着她的名字,正欲说什么,却听见身后不远处一道清恬的女声——
“赵老师好!”
“哇,变态的教导主任来了。”女孩吃了一惊,马上拉着男孩躲了起来。眼看着那手电筒的光芒轻飘飘地从他们的身上扫了一圈后移开,她拍拍胸口松了口气,小声对男孩道,“还好那个人喊了一声,不然我们死定了。”
驰前高中最忌讳的就是早恋,每晚都会派老师巡视,这种场面被抓到是要被学校开除的!
男孩心有余悸地点点头,他倒是不担心自己,凭他的成绩学校肯定不会开除他,他只是比较担心莫零——她是那种让老师头疼的问题学生,成绩不好,还会顶撞老师,可他偏偏欣赏她这种无拘无束的潇洒自由。
莫零,我喜欢你。男孩在心里郑重地说。
被幸福眷顾的人总是难以理会旁人的忧伤。两个人悄悄离开操场,一直都未注意到曾为他们通风报信的另一个女孩——
她就站在操场外围的路灯下面,穿着规矩的校服,头发利落地扎成马尾。虽然还很小,但看得出面容姣好,又总是带着恬美的微笑,如同她裙子上条理分明的褶痕,自然而然地给人乖巧听话的服帖感。
“是你啊。”赵老师认得眼前的学生,可不就是高一入学时的新生代表嘛,虽然不是她的任课老师,不过对于这种全校闻名的好学生他也是打心眼里喜欢的,“是不是考试没考好,躲在这里难过啊?”他看到她泛红的眼眶,温和地问道。
“嗯……”女孩低头淡淡地承认。月考成绩确实出来了,但她的心思却不在这上面。
后面赵老师又说了一些话,无非是些鼓励的句子,她心不在焉地听着,并摆出虚心受教的姿态,脑中却想着方才篮球场上的那一幕,男孩温柔望着女孩的眼神——她的内心不知是怎样一种怔忡不宁的感受,失望,惆怅,或许更多是欣羡与向往吧……在那个年纪,在她所能幻想的范围内,牵手已是最极致的浪漫了。
裴既学长原来喜欢那样的女孩子——快乐,明媚,大大的笑容碾过了这个校园经年长持的沉默,如同阳光下的蜀葵,她的青春张扬着一种毫不矫揉的肃杀的味道。
那是完全不同于自己的存在。
赵老师离开后,女孩摸着手里那封没有机会递出的情书,突然做出一个决定——她上前几步蹲下身,将它塞到器材室外墙的壁缝里。埋得深深的,直至再也抽不出来。那墨绿的纸质仿佛长成墙壁上鲜活的苔藓。
既然丢不掉,那就藏着吧,每次经过时都会看一眼——并且只有她能看见。
七年前的夏天很短,真的……很短。
“年轻的时候喜欢一个人,那不是爱,却用尽此生最纯粹的热情,一直到老死,都——不能忘。”
无端地又想起这一句话。良姻不禁有些失神,卧室的窗户仍敞开着,入秋的夜晚沾染了几许凉意。被月色映得微蓝的玻璃里晃动着橘色的灯光,溶溶的,像是薄荷酒里泅浮的棱角模糊的冰块,酒与冰相衬显得格外剔透,好似彼此都已经醉意陶然,总也不融化。
“狼!回魂!回魂回魂!”QQ聊天框被第无数次地刷屏。
幸亏静音了。良姻揉着额头无奈一笑,慢条斯理地开始回复:“刚才有人在楼下放烟花,好像是某个男人向女人求爱的表示呢。”
“……”紫兆直接跳过她打岔的话题,“我问你回不回母校?”
与方才的回忆相吻合的字眼令良姻沉默了一阵。紫兆是她同桌三年的闺中密友,因为其父就是驰前高中的校长,所以这次的返校通知也是由她负责传达的,说是学校北面篮球场将被拆建,便趁机让那几届的学生回来聚一聚,不管能凑多少人,留个纪念也好。
“那是必须的。”良姻暗自苦恼:倒不是出于多深的怀念,她只是忽然记起了高中时代的那封情书,并由此联想到——如果器材室的那面墙被拆了,她的糗事会不会无所遁形?
唉,早就应该趁着夜黑风高把它取出来,然后毁尸灭迹的。良姻叹息着想。不过驰前高中离她现在所租的房子比较远,她坐车需花上近两个小时的时间……她的惰性又发作了。
“挫狼!你住哪里?我开车去接你!”
良姻一愣,这才发现自己一走神就把心里想的东西打出来了,顿时满头黑线,“不用了,你开车过来挺不方便的,我早点出发就好了,你们大概什么时候到啊?”
紫兆心知她是不肯透露自己的住址,瞬间恼了,“你到底住在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瞒到现在都不肯告诉我们?是金窝还是银窝,生怕我们过去抢劫啊?”有时候真觉得杜良姻这厮实在没心没肺,从家里搬出去住了两个多月,居然连她亲妈都不知道她究竟住在哪里?
“你想躲人不必连我们都躲吧!”紫兆终于忍无可忍地朝她叫嚣。
见对方语气不对,良姻马上气短地认错:“没有啦,就租了一间老式公寓,条件不太好,蓬门不敢迎客……”附加一个蹲墙角画圈圈的委屈表情。
“你这——”紫兆刚敲出两个字,忽见对方的QQ头像一灰,差点没当场跳起来!每次都这样!每次都这样!好不容易在网上逮着她一回,一谈到正经事她就出状况!害自己一肚子的抱怨无处吐,多少次被她憋到内伤!
总有一天把你的狼皮扒了!紫兆咬牙切齿地想,此时手机铃声却响了,正是良姻打来的。她一按通话键就发飙:“你又穿越了?”
“不好意思啊亲爱的,刚才走路的时候不小心把网线绊掉了。”良姻温声软气道。
“……”紫兆很郁闷,紫兆非常郁闷,她明明窝了满头火的,偏偏对方的声音就像一剂降火药,尤其擅长用那种清澈又无辜的调子,“刚才干吗去了?”紫兆没好气地问。
良姻一手握着手机趴在阳台上,看着楼下交错的灯影以及尖锐的警笛声,轻声答:“住我楼下的跳楼了,我出来看看。”
电话那头一刹诡异的安静,良姻接着又详细描述:“这公寓一共六层,我住最顶楼,我记得楼下住的是个研究生,挺有干劲的女孩子,男朋友也对她挺好,怎么会想到自杀呢……”她想起之前那场烟火,脑中虚虚实实地闪过一些念头,只觉得匪夷所思。
“不是自杀。”
从隔壁阳台传来的男子声音令良姻手指一颤,本能地掐了电话,“什么?”她微露困惑,心里却在想……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个男人便是她的邻居——如今他同样站在阳台上,因而离她很近,借着阳台的灯光可以看清他隽秀的面容,一身淡粉色Charvet衬衫,纽扣只系到第三颗,衣袖褪至肘处,很随性的居家装扮,却生生突显出一种叫“低调奢华”的气质。都说这颜色从来是衣服挑人,偏偏穿在他身上极妥帖,简直是非他莫属的。
想必是因他身材颀长,且肤色白皙的缘故。良姻如是评价。男人果然要靠气质撑起来啊。
察觉到她的视线,男子侧过脸朝她微微一笑,声音温润清晰:“是个意外事故,或者……是他杀。”
良姻下意识地往楼下看去,这才发现五楼阳台的围栏已经不翼而飞,因为是老式的公寓,房间布置都是上个年代较为陈旧的款式,没有电梯,楼道里的感应灯有一半亮不起来,连阳台也是用铁质的护栏围起来的,历时久了便容易松动。良姻记得自己刚搬进这间房子的时候就觉得这护栏不牢固,还特意找来检修师傅焊接了一下。
当然,住在这里的最大优势就是房租很便宜,一百多平米的房子,每个月只需600块钱租金。住她楼下的女研究生想必也是看中这一点才租进来的,想不到……
联想到方才男人的言语,良姻已经猜出了大概:“她不是跳楼,而是不小心摔下去的?”
话说到这里,便听见急促的门铃声,她心里莫名咯噔一沉,赶忙趿了拖鞋跑去开门,站在门外的却是两个穿警服的中年男子,神情严峻。
“打扰了,关于五楼住户的坠楼事件,麻烦您协助调查一下。”
良姻没料到警方把她的邻居也请了出来,两人一起坐上警车的时候良姻还在懊恼:她好歹应该打理一下头发的……尽管当时情况紧急,堪堪只容许她换一身衣服。
仓促之下穿上的连衣裙有些短,良姻平拢双膝坐得规规矩矩,将手提包放在腿上。窗玻璃上倒映着她的脸,素面无妆,因先前长时间对着电脑使得皮肤略显粗糙,中分的长发有些凌乱地披散,只余发梢部分微微打着鬈,这已是她最糟糕的出门了。不知过了多久,良姻下意识地往旁边看了一眼,恰好迎上对方的视线——
气氛一时间有些微妙。
“你好。”倒是男人彬彬有礼先开了口,莞尔微笑道,“我叫裴既。”
良姻心想自己应该装作素不相识的样子吧,便友好地朝他笑笑,“你好,裴先生,我叫杜良姻。”既然是他先开的口,总不能将话题断在这儿,良姻继而又问,“我们只是去公安局做一下笔录就可以了吗?”
“如果证实这只是一个意外的话——”裴既停顿了下,“应该不需要太长时间。”
良姻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裴先生觉得他杀的可能性很大?”
他的怀疑表现得很明显吗?裴既心思一动,并没有立即回答,反而重新注意起身边的女子——她看上去还很年轻,原本见她正襟危坐,以为她是出于紧张,可现在发现,她比他想象的要从容许多,起码从她脸上找不到丝毫忐忑不安的神色——这一点令他多少有些意外。
“只是直觉。”裴既看她的时候眼睛微微狭起,但眉毛舒展,既温文也不失礼数。或许是他有意在缓和氛围,即便谈及这样的凶案,也从未给她人命关天的紧迫感。
但良姻没有遗漏他眼底始终不变的锐利和锋棱,这个男人像利剑,却没有外在的杀伤力,那种冷静……是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她这样想着便只是笑,“裴先生接触过这一行?”
“我以前当过律师,可能有点职业病。”裴既垂下目光,笑意便只留在唇角,轻描淡写的一笔,因而显得不够真切。
良姻见状也没有多问,关于他的事情,她其实是知道一些的,他大学毕业后原本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不过后来却弃文从商,投资开办了一家传媒广告公司。如今事业蒸蒸日上,“津渡传媒”已成为全市最大的一家广告公司。
他一直都很出色,只要是他想做的,就不会输给别人。良姻淡淡地想。
“喂,林警官,我是裴既。”
身边的男人取出手机打起了电话,是一款黑色的滑盖手机,良姻眼尖地注意到他手机屏幕右上角绘了一枝藤状的青花,纹路细致但不苛求繁琐,无损整体的简约大方。更奇妙的是,屏幕暗的时候那花纹便隐去颜色,屏幕亮的时候才会看见浅浅的青绿色线条。
良姻再度被他细节处的奢华煞到,不愧是设计广告的,连手机都这么富有艺术感。
“我马上就到公安局了……呵,”听不清电话那端说了什么,只见裴既扬起有趣的笑容,带些玩笑的性质,“千万别给我戴高帽,我是来做笔录的,公寓里有位住户坠楼身亡了……”
原来是熟人。良姻思绪一恍,警车已经到了公安局,她刚下车,便见一个警服英挺的男人走了过来,招呼未打,先往裴既肩头捶了一拳,“你小子,开了公司就忘记上铺的哥们了?”
良姻在看清来人的长相时愣了几秒,脑中许多画面飞速回放后终于认出他来:原来林警官就是林临契,驰前高中零五届的四大风云人物之一。忍不住要感慨,林临契——“007”,从前多吊儿郎当的一个不良学生啊,现在居然当起警察来了?!他还真是对得住自己的名字。
“这位是……”林临契这才注意到裴既身边的女子,虽然穿着高跟,不过站在一个184厘米的男人身边,她仍是显得娇小了,修身的雪纺连衣裙勾勒出她纤细伶俜的骨架。她的眉眼有几分慵懒,有些淑女般的乖秀,那是一种介于女孩与女人之间的妩媚自然的气质,乍看便觉得眼前一亮,却又找不到语言形容她的动人之处。
林临契有意凑近裴既的耳朵,半是认真半是揶揄:“恭喜你终于摆脱莫零的阴影——”
“我是裴先生的邻居,我姓杜。”良姻适时开口,不想因这误会对他造成困扰,“请问林警官,我们可以开始做笔录了吗?”
她就势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藏住眸底几乎荡漾出的情绪。莫零莫零,她又听见了那个名字!曾经像蜀葵一样开得熳烈而轻妄无畏的少女,那一声大胆的“裴既,我喜欢你”在篮球场回响了一个夏季,也在她的记忆里一并鲜活起来……
良姻不敢抬头去看裴既的反应,即便他很会掩饰自己。她知道——当初是莫零抛弃了他,而他到现在都对这个初恋女友念念于心。
原来这就是——“一直到老死,都——不能忘。”
“呃,”林临契面上微讪,“杜小姐是第一次来公安局吧?”他问得不太确定。虽然只是做笔录,但好歹是她楼下死的人,她的态度也未免太镇定了点吧?
良姻便笑,眉眼弯弯,她有一双卧蚕眼,笑起来更是迷人,“不是有裴先生陪着壮胆吗?换做是我一个人来,岂能像现在这样坦然?”
裴既略微一怔,侧过脸看到女子清滟含笑的眼眸,并不是对他,可刚才那句话……却像是对他一个人表示的,真心实意的感激。
是他的错觉吗?仿佛……更久以前,就在哪里见过她?
凌晨两点。
良姻依然留在公安局,那桩命案远比她想象的复杂。更令她措手不及的是——
“杜小姐,你晾衣服不把水绞干吗?”
林临契皱着眉头,从来没碰到过这样荒唐的意外事故——刚才同事小罗打来电话,说是查出死者的阳台上有大量积水,而这些积水却是从六楼晾着的衣服上漏下来的,小罗的初步推断是——“受害者因踩到积水不慎滑倒,撞到阳台的护栏,碰巧护栏不稳,这一撞直接导致护栏松脱,而受害者从五楼坠下,当场死亡。”
良姻脸色煞白,承认了自己的过失。她洗衣服从来只拧到半干便晾出去,从前的舍友便开玩笑地说她晾衣服如下雨,当时她不以为意,又怎会想到自己的无心之过竟会害死一条人命?“林警官,我……需要负刑事责任吗?”
“这个倒是不必。”林临契见她此刻的模样也有些不忍,难得温和地安慰起她,“这原本就是个意外事故,你没有杀人的动机,当然不需要负任何责任。只是——”
“我知道,我会负责赔偿死者家庭的经济和精神损失。”
“杜小姐什么都不需要赔偿,因为死者坠楼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突然一道声音接下她的话,良姻抬头的时候视线有些模糊,迎面走来的男子面庞被分割成无数小格,白而朦胧,但他的眼底分明透出一种犀冷,如他接下来清晰冷静的言语:“林警官,如果我没推断错的话,这其实是一起蓄意杀人案件,真正的凶手仍逍遥法外。”
林临契的神色一刹变得格外凝重,他很清楚这个朋友的能耐,虽然裴既名义上只是刑事律师,却拥有旁人所不能及的敏锐洞察力和推理能力,之前便协助他们侦破过不少案件,后来知道对方转行开公司后他更深深扼腕过——但裴既就是裴既,没有人能够改变他的想法。
“发现可疑之处了?”林临契沉声问他。
裴既略有顾虑地看了良姻一眼,才道:“先去法医室。”
“裴先生!”良姻匆忙上前几步跟上他,并迎上他的视线,那双眼眸因滤过了水光而越发清澈明亮,“我可以随你们一块进去吗?既然已经牵扯进来,我不想就这样坐着等待,而且——我有知道真相的权利。”
正文 第二章 自杀or谋杀2
裴既见状并不说话,眼里微露的惊讶逐渐变成一种欣赏。杜良姻——已经让他产生很多次误判了,初看时觉得她安静少话,自成风景,与他交谈时亦懂得察言观色,适时而止,只是神容间总有些莫可名状的拘板,他原以为这是因为对陌生人的排斥心理,但在林临契面前她却落落大方,收放自如——尽管只是细微的差别,他却好奇她的态度为何会因人而异?
半晌,林临契点点头,应允了良姻:“不过,到时候可不要被吓哭了。”
良姻笑着表示感谢,一路专注地听着裴既的分析:“……死者名叫‘夏瑜’,今年24岁,是常大的研究生,因为家庭条件不好,半年前与同学合租,后来那位同学就成为她的男朋友。”
林临契干咳一声:“怎么有点像泡沫剧?”
良姻默默在心里说“如有雷同纯属巧合”,猛然想起——“对了,裴先生,夏瑜出事后,你们有联系她的男朋友吗?”她联想起之前的一些画面,伴着某个奇异的念头慢慢成形,“我记得,他们先前有一阵子吵得很凶,我在楼上都听得到他们砸东西的声音……但在今晚的意外发生之前,公寓楼下放了一场烟花,好像就是夏瑜的男朋友向她求婚的信物……”
裴既已走到法医室门口,脚步忽地一顿,“你确定?”他望着良姻,细细眯起的眼眸里掠过异样的精光。
良姻一时间被他凌厉的气势慑住,怔忡了片刻才轻声说:“我也不是很确定,只是直觉。因为那场烟火里有爱情的味道,很……浪漫。”她也不知道自己语无伦次地说了什么,轻拍胸口,好不容易才平复下自己的心跳。刚才他目不转睛的凝视……有点让她心慌意乱啊。
裴既正想追问什么,手机突然一阵震动,他抽身去接,“你好罗警官,死者的手机修好了吗?最后一条短信的内容是什么?好,我知道了。”
良姻只看到裴既眼里的锋芒越来越亮,挂了电话便直直朝她走来,那种神采……良姻心中突地一跳,男人的手已经按在她肩上——“杜小姐,你的感觉没有错,那场烟花就是夏瑜的男朋友精心为她准备的,还发了短信让她出来看。”裴既的嗓音微微低沉,但每一字都铿锵有力,“我有九成九的把握,这是谋杀——夏瑜的男朋友就是凶手。”
良姻只觉得胸口一阵发热,他掌心的温度仿佛烫着了她的肌肤。她观察了这么久,从未见过这样神采飞扬的他——他素来沉敛涵蓄,偶尔流露的一点自信便更加迷人,令她心驰。
“那么,裴先生查出什么了吗?”
裴既笑而不答,转身走进法医室,良姻心下纳罕,一眼望见解剖台上盖着白布的尸体时仍有些心惊肉跳,她赶紧转移视线,无意间发现搁在尸体旁边的一副蓝边眼镜,镜框已经完全扭曲变形,勉强托着一块镜片,也意味着这副眼镜是同死者一齐摔下的。
良姻脑中倏然闪过一个念头,直觉喊道:“裴先生——”她迟疑了下,终是忍不住开口,“我想夏瑜的视力应该不是很差吧,先前与她打过几次照面,都没见她戴眼镜……或者就是戴隐形。”就算自己的眼睛有三百多度,但考虑到美观,她平时出门都不乐意戴眼镜,又嫌隐形眼镜麻烦,所以看不清东西时她会习惯性地眯起眼睛,也因此经常会认错人。
对上裴既突然变得复杂的目光,她顿时觉得耳根发烫,但心底的疑惑又不吐不快,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但这副眼镜的镜片挺厚的,起码有五百度以上,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我随口乱说的,不好意思啊打断你们了。”
“不,杜小姐,你恰好说中问题的关键了。”裴既反而不会觉得意外了,她的思维延纳着独特的触角,细腻而且敏感,她提出的疑虑与他最初发现破绽的地方竟是分毫不差——
“罗警官已经调查清楚,夏瑜的右眼275度,左眼225度,平时也没有戴隐形眼镜的习惯。”手指抚上厚实的镜片,他唇边笑意微冷,“而问题就在于——这副眼镜的度数却有一千!”
经他一说,良姻脑中的思路也豁然开朗,“也就是说……这副眼镜是被调包了吧?因为一般人如果突然戴上度数很深的眼镜,都会摇晃不稳,想要借力扶持自己的。”视线触到裴既眸底会意的微笑,她在心悸的同时对他的钦佩之情尤甚,到这里她已经完全想通了——“果然是她男朋友的杰作,故意让她出来看烟花,因为知道夏瑜想要看清楚就一定会戴眼镜。也许那护栏原本也挺正常的,被他动动手脚就出问题了。”不过能够利用眼镜让人摔跤,这人还真是很聪明。
“而且罗警官发现她的眼镜盒就落在阳台上,想必也是她的男朋友事先准备好了摆在那里的,为了让她在看烟花的时候正好戴上。”谜底最终揭晓,裴既开玩笑道,“我猜杜小姐应该很喜欢看侦探小说?”
“我本人就是写小说的。”话一出口良姻便后悔了,脸上讪讪的,“林警官,既然案情已经水落石出了,我可以回去了吗?”
裴既诧异于她态度的变化,她似乎很不愿意透露自己的事?既然她急着转移话题,他便当作没听见——“这些只是我的初步推理,至于最终的结果,要等林警官抓到嫌疑犯之后再做定夺了。”他看了林临契一眼,提醒他该去抓人了。
林临契这才从他丝丝入扣的推理中回过神来,暗叫糟糕:“我这就联系小罗他们,不送你们回去了。”他匆忙之间交代裴既,“以后再联系。”
裴既略略点头,转眼却见良姻盯着手机屏幕发呆,眼里浮动着说不清的罗愁绮绪。
杜,良姻——金玉良姻,木石前盟。很意味深长的名字以及——拥有这个名字的,令他捉摸不透的女子。
裴既微微一笑,“一起回去吧?”
今晨的星子很多,连意外也是层出不穷的……多啊。
良姻走下计程车时,余光看到司机正在找零,小区门口昏暗地亮着几盏灯,褐色的飞虫也驮着秋季的干燥与清寒沉沉入眠,令她陡然有种极不真实的梦游般的错觉。
裴既走到她身边,见她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疲倦,温声问道:“很困了?”
“唔——”良姻刚想回答,一个呵欠便冒上来,她赶紧转开脸用手背挡住。
裴既心念一动,眼前却浮现出另一张脸——那个女孩从来不会遮掩自己糟糕的模样,毫不淑女地打呵欠流口水,衣服穿反了还会笑嘻嘻地说“没关系这就是个性”……那个女孩不优雅也不会故作矜持,从来率性而为,潇洒自在。他不需要去揣摩她的心思,因为她的喜怒哀乐都会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她是莫零。
在他心里她一直是个孩子,永远长不大的快乐无忧,所以他情愿宠着她,呵护她。
莫零总说他太优秀,而自己却一身的缺点。但她不知道,其实他有多喜欢她那些可爱的缺点——她的粗心,他可以用细心去弥补;她的任性,他可以用温柔去包容;她坚持己见的固执,她不服输不放弃的倔强……她所有的小性子在他眼里都是无与伦比的景致,她大大的笑容总是轻易让他感受到幸福和满足。曾经以为,可以一直走下去……
裴既闭了闭眼,压抑心中起伏的波澜,为什么总是不知不觉地想起她?已经分手三年了,她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王子,为什么还是……忘不掉她?
“裴先生?”良姻轻轻唤了一声,似是不经意的寒暄,“你明天还要上班吧?”
裴既很快定神,心知是应该早点回去休息了,对方的手机铃声恰在此时响起,良姻说了声“抱歉”,转身一见号码是紫兆打来的,心想这都凌晨三点多了她怎么还不睡觉?一面利落地按下通话键——
片刻后,只见良姻又默默回过身来,面色有些窘迫,“不好意思,我的手机没电了……”
裴既会意一笑,将自己的手机递给他。
“谢谢。”
良姻接过手机后第一个想到的是——是不是应该让紫兆把他的手机号码保留下来?虽然她今后会打他电话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喂,紫兆,我是狼。”她飞快走出几步,“跟你说,我刚才看到现场版的《名侦探柯南》了,还碰到了林临契,就是以前你给他绰号‘007’的那位学长,你肯定想不到,他居然在市公安厅当起刑警了……”
裴既便耐心地站在一边等着,脑中周密计划着明天的日程安排,郁卒的心情随之渐渐放松——他花了三年的时间,终于学会了该怎样调节自己的情绪。
没有莫零的生活,总会习惯的。
视线落到远处一抹纤细的背影上,他的唇角不自觉地上扬,她连打电话都要躲到那么远的地方,生怕被他听见吗?虽然窥人心事原本也不是他的作风——不过对于她,他着实有种说不清楚的好奇。杜良姻……是个完全不同于莫零的女子。
莫零是那种朋友遍天下的女孩,热情开朗,会用快乐感染身边的每个人。但杜良姻——她的性子是温的,偏凉性,虽然没有表现出“生人勿扰”的清高冷漠,却总是给人一种似近实远的距离感。她就像个错综复杂的谜案,抽丝剥茧之后仍是雾里看花终隔一层。
裴既思绪忽顿,心想自己真是疯了,怎么会将两个毫不相干的女人放在一起比较?
也许他应该承认——杜良姻这个女子给了他很多意外,甚至因此想要对她深究下去,但莫零只有一个,是任何人也无法代替的存在。
这三年来他接触过不少女人,各类情感的界限,他向来分得清清楚楚。
“好的,10月2号回校,我知道了……嗯,你也快点休息吧。晚安。”
良姻挂了电话后没过几秒,手机又开始嗡嗡震动,她想也没想便直接按键通话:“还有什么事?”脱口问道。她的声线本就柔软,此刻更有些缱绻低迷的味道——她真的很困了。
“你是——”电话那头是个陌生的女子声音,显然吃了一惊,隔了好半晌才问,“阿既——呃,裴总在你边上吧?麻烦你让他接一下电话。”在这种时候还有女人替他接电话,而且是这样暧昧的声音……很容易给人造成遐想的。
良姻几乎合上的睡眼蓦地睁大,直觉已经猜到了对方是谁——莫零!一定是莫零!
“真的不好意思,我以为是我朋友打来的……”将电话交给裴既的时候,良姻的一张脸又红又白,好不尴尬。
裴既笑了笑并不以为意,“喂,莫零。”刚一接电话就听见莫零激动的叫嚷——“哇哇哇,阿既你居然留女人过夜!老实交代,是在宾馆还是在公寓?”
这下良姻整张脸都白了。莫零你还可以更大声一点,让全小区的人都听见……
裴既朝良姻歉然一笑,才柔声对着电话说:“不是,她是住我对门的邻居,我们楼下的住户出事故了,我们刚从公安局做完笔录回来……”他一面往公寓内走去,眼里的温柔仿佛能在夜色里溢出水光来,“她的手机刚巧没电了。”
“这样啊。”他的解释莫零全盘接收,她知道这个男人从来不会对自己撒谎,“你说的邻居……是不是那个戴着祖传的白玉镯子,而且吃鸭血粉的时候只要一半量的中分美女?”因为两次看到那位美女都见她留着五五分的长卷发,却意外的很漂亮,气质极好。
裴既回头看见良姻有意与他保持一段距离,确定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他莞尔笑起,“你还记得她啊。”
长发均分的良姻,戴着白玉镯子的良姻,吃鸭血粉只需一半量的良姻——莫零形容得完全不差。或许还应该添上一点——喜欢穿连衣裙的良姻。裴既唇边的笑纹不觉加深。
“嘿嘿,是美女我都记得嘛,何况她就住在你家对门,没准以后还会再见面呢。”莫零照例跟他一阵嬉笑之后才谈起正事,“对了阿既,你回不回驰前高中?”
“有时间的话就回去。你呢?”
“我最近正忙着迁户口呢,我男朋友非要我下个月之前全家搬到北京去。”莫零口气虽然无奈却分明充满甜蜜,“我可能回不了母校了。”
裴既的眼眸暗了暗,声音依然微笑着:“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只要你还能偶尔打个电话过来,就算不能见到你的脸,也没关系。
“嘟、嘟、嘟……”
直到对方挂机后很久,裴既才切断这次通话,莫零就要迁居到另一个城市了,南北遥遥,以后见面的机会只会更加渺茫……他敛去嘴角言不由衷的笑意,下意识地回头去看良姻,四目相接,他清楚望见她眼里清滟的流光,那欲说还休的眼神……他心头没来由地一颤,此时楼道里的感应灯突然暗了下去。
像是一种应兆,那短暂浮现的莫名悸动,最终消弭于无形。
凌晨的楼道太过安静,这不近不远的距离,连彼此间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裴既正欲出声点亮感应灯,听见良姻在黑暗里轻渺如烟地叹息:“还是……连10秒都撑不到。”
正文 第三章 津渡新起点1
身体已经疲惫到不行,良姻回到房间后却没有立刻就寝,而是先上网打开收藏夹——“津渡传媒广告公司招聘信息”几个大字跃入眼帘。
滚动条拖到最下方——“9月13号。”良姻长长松了口气,好险好险,截止时间就是明天,她还来得及投份简历过去。
良姻翻出一年前写的个人简历,稍微修改了一下,应聘职业一栏填了“文案创意”四字。原本已经在邮箱里添加附件,想想又重新打开文档,将“07年毕业于驰前高级中学”几个字删除。虽然顶着驰前高中的名义在这城市里找工作会比较吃香,不过……她还是不太希望被裴既知道——她是他的校友。
她原本就不是一个容易放得开的人,如果面试的时候被他问起来,想起高中时代的那些事……多少会令自己尴尬吧,倒不如避而不谈。
邮件发送成功,良姻立马以最快的速度关机熄灯,“咚”地扑倒在床。
“晚安,良姻。”她呢喃。迷迷糊糊地想起手机还在包包里面没有充电,也许在她睡得昏天暗地时会有面试通知的电话打过来……可是她真的好累啊,一点都不想动了……明天再说吧。
结果——还真的出状况了。
等良姻一面充电一面打开手机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她揉着额头打呵欠,赫然发现六条未读短信,都是短信呼业务显示一个陌生的号码打来的电话。
她的乌鸦嘴什么时候变这么灵验了?良姻欲哭无泪,打开邮箱一看,果然公司回复的是让她上午九点就去面试,可这都下午两点了啊……私企的办事效率不带这么高的。
良姻立即回了电话过去:“喂,您好。我是杜良姻。”尽管心里没底,她的声音依然保持在最佳状态的清澈甜美,“请问您是——”
“你好,我是津渡传媒人力资源部的经理,我姓周。”电话那头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良姻顿时感觉到期望值有回升的趋势,嗓音愈加温柔:“实在很抱歉,周经理,因为昨晚去了一趟公安局,一直到凌晨才回来,所以延误了面试的时间。”
“公安局?”那语气显得既意外又好奇,“发生什么事了?”
面试原则第一条——在第一时间让对方对自己的话题产生兴趣。
良姻暗暗捏了把汗,接着开始描述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因为住在我楼下的一位住户不小心坠楼了,警方让我去做笔录,但后来却发现……”
她将整个案件的来龙去脉简化,没有提到裴既,也没有提到犯罪嫌疑人,只说受害者是因为戴错了眼镜才导致意外坠楼……她用短短一分钟的时间讲完了这个故事,绘声绘色,有条不紊,而对方一直到最后都没有打断她——
“所以,如果那个女研究生有戴隐形眼镜的习惯,或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意外了。”
良姻的嘴角勾起一个弧度,并听到自己的声音无比清晰地响起:“周经理,如果您对我的隐形眼镜广告创意还算满意的话,可否再给我一次面试的机会?”
市寰宇大厦23层C座2309室,津渡传媒广告公司,总经理办公室。
“裴总,关于那部汉代服装展的预告片,两位模特的价格有点超出预算了。”影视制作部的经理助理肖颐将价目表放到裴既的办公桌上。
裴既正对着电脑查阅邮件,淡淡扫了一眼价目表,“换人。”
“可是……他们两个都是现今娱乐圈的红人,如果由他们出片会比较吸引观众的眼球。”肖颐正准备问价格方面可不可以稍微松一松,却被裴既打断——
“不适合。”简明利落的三个字,并没有给人冷峻之感,只是眼底的清冽意味着他的话不容置喙,“白衿和Eric邻,一个是靠人体艺术红遍网络的绯闻女星,一个是从小在国外长大的意籍男模,你觉得他们可以穿出汉服的感觉来吗?”他说完又专注于自己的邮件,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波澜,“让小顾重新去选模特,新人不要紧,但气质一定要干净。”
肖颐知趣地走出办公室。顾经理那边估计要跳脚了,好不容易才跟那两位大牌的模特商谈好制片事宜,只差价钱问题了,结果被裴总轻描淡写的一句“换人”打退回府,全部重来。
但裴总就是裴总。她花了一年半的时间,总算摸清了他的脾气——虽然他平时对待下属也算随和,一旦投入到工作中却像完全变了个人,不苟言笑,言简意赅,而且——绝不轻易改变自己的想法。
偏偏他的决定从未出过错,这也是公司内所有员工对他既畏又敬的原因。
“笃笃……”办公室的门再度被叩响。
进来的是人力资源部的经理周晋楚,手里拿着一叠个人简介资料,“裴总,这是面试选出来的六位新人,就差您最后一轮面试了。”
裴既眼皮未掀,“25分钟后我要去机场。”
周晋楚迟疑问道:“那么,找闵总监?”裴总下面就副总李铭起和艺术总监闵泽笙最大,希望自己没有押错宝。
裴既眼睛盯着电脑屏幕,并不答话,即是默认。
周晋楚微微松了口气,正准备转身离开,却听见裴既出声询问:“这次面试的大致情况怎样?”语气平淡,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影视制作部和平面广告部都缺少文案创意人员,所以这次面试选出来的大都是文字功底比较扎实的人。”周晋楚将个人简历翻了一遍,“有在报社工作五年的记者,有资深编辑……哦,还有一位签约作家,在市广播电台工作过一年,虽然工作经验尚浅,不过文采颇佳,而且灵感丰富有创意,我个人比较看好她。”他格外强调了最后一个,显然对话中人青睐有加。
裴既敲着键盘的手指蓦地一顿,心里升起一种强烈的直觉——“把她的简历给我。”
周晋楚便将良姻的简历递了过去。
然后,他惊奇地发现——BOSS大人的脸上,突然就勾起一抹趣味盎然的笑容,“还有20分钟的时间,让她先过来面试。”
良姻再次见到裴既的时候,脸上惊讶的表情有一半是真的。她没想到,原来裴既工作的时候会戴眼镜,她更没想到……原来一个男人戴黑框眼镜竟会这么好看。
他今天穿着一件黑衬衫,良姻一时间叫不出那是什么牌子,只觉得质地精良,做工考究,外面套一件闪灰色窄领收腰型商务休闲西服。百叶窗筛进明朗的光线,醺然缭绕着加湿器里柔细的白雾,空气很好,克莱恩I号香水的味道清淡不腻,他微笑着站起来和良姻握手,良姻霎时感到一阵昏眩,心里默默地想,男人果然还得腰细才满分。
所谓握手也只是象征性地碰了一下指尖,双方都是礼貌且懂得节制的。
“很惊讶吗?”等到落座,裴既见她仍处于迷茫状态中,不禁莞尔,她还真是什么时候都能走神。
良姻点头,脸颊微红,“好巧啊。”当然不巧,她只是不想被他看出自己是故意接近他。
“我们可以开始了吗?”裴既已然敛去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苟的严谨。
良姻顿时收回心绪。见他拿起自己的简历资料,快速浏览了一遍,“听说你是签约作家?”但简历上并没有写,想必是她在与周晋楚面试的时候才透露的。
还是被他知道了。良姻轻浅一笑,“嗯,算是业余撰稿人吧,闲来写点小说打发时间的,毕竟还是以本职工作为主。”她顺水推舟说下去,“之前在广播电台工作了一年,也写过一些类似于专题片的稿子,听闻贵公司恰好需要这样的文案创意人员,便过来应聘了。”
裴既听出她言语里七分的保留。她回答问题很会避重就轻,而且神情自然,很巧妙地就把话题绕开了。她有意的隐瞒令他心中莫名有些不快,但还是不着痕迹地问下去:“那么,你从前一份工作离职的原因是?”市广播电台的待遇很不错,年薪约有5万,尤其是对于她这种毫无经验的应届毕业生,能够去那样的事业单位理应觉得庆幸了,怎么会想到辞职?
良姻心中微微一悸,尽管早已准备好回答,但这个问题由他提出仍令她有些不安的惶惑,她在低眉的瞬间收拾好情绪,化为款款一笑,“虽然广电的工作让我增长了很多见识,但我觉得它并不适合我,它的工作模式过于单一,每天跑完新闻回来写稿,我工作了一年后发现自己写出来的东西几乎千篇一律,这种文字已经丧失了它本该具有的生命力。而我的精力更需要源源不断的灵感来维持,早已构建好的条条框框只会让我变得懒惰而疲于创新……”
裴既专注地听着,双手交叠支住下颌,只见她的眼里流光溢彩,因为化了淡妆更多出一种成熟的妩媚,如同这秋天的烟水,清滟而不浮靡。他的心湖,仿佛也随着她的一言一笑而泛起微妙的涟漪。
“而我之所以选择贵公司,是因为它能够给予我新鲜的对象以及灵活多变的思路,我想尝试用不同的文字展现出独属于广告的魅力!”
——那是良姻最后的总结。她眼神明亮吐字清晰,整个人也说不出的自信迷人。
裴既的眼底也蓄了一潭笑意,这临行前的20分钟是绝对的物超所值。他又见到不一样的她,这个谜样的女子——每接近一步,都会给他新的惊喜。
良姻看出他的动容,知道自己的这番回答已经获得了他的肯定,但她没想到的是——
“我相信你的能力,虽然你没有对我说实话。”裴既平静地望进她的眼睛里,他还是维持着手托下颌的姿势,优雅而略显悠闲,但那双眼睛却如明镜般清洌,因而所有的谎言都在他的眼皮底下变得无所遁形。
良姻脸上的笑容摇摇欲坠。心里忐忑地想,究竟是哪句话出了纰漏,竟被他发现自己欺瞒了他?
确实,她之所以辞去广播电台的工作,并非觉得它不适合自己,而是……为了躲一个人。
“不过,每个人都有隐私权,原本就不该被过分干涉,不是吗?”裴既便又笑起,意味着他不会再追问下去。毕竟她是来工作的,在公司里能力比什么都重要,“如果敝公司没有让你失望,下星期一就可以过来上班。至于试用期的工资和正式签约事项,想必周经理已经同你交代清楚了。”
“是的。”良姻赶紧站起来,鞠了个躬,“谢谢裴总!”
“合作愉快。”裴既勾了勾唇角,笑容瞬即湮没在镜片后面。他一向公私分明,即便对于她——也不例外。
杜良姻……是个有趣的人。直到她的背影消失,裴既的视线仍循着她的方向,久久没有收回。不知道工作中的她会是怎样一种状态?如果还是像之前那样时不时就开小差的话……他可是会拎她出来训话的。
这样想着,没发现自己的笑意已经漫上眼角眉梢,被阳光镀上金黄的色泽。
星期一,早上八点零四分。
天朗气清,室外温度是舒适的微凉,连心情也会变得愉快。裴既刚迈过玄关,恰好看见良姻背对他锁门,一面碎碎念叨着:“今天是破日吗?连手机也给我出状况,明明定了闹钟的啊……”
虽然小区离公司很近,坐公车只需20分钟的路程,可现在正赶上人流高峰期,等公车都要花上十多分钟,公司八点半上班,她铁定要迟到!
良姻无比怨念地转身,就对上裴既了然的笑意,“第一天上班就迟到?”这样一说倒有些调侃的意味。尽管事出匆忙,她还是没有忘记化妆,白底细条纹长衬衫搭配小脚裤,冷赭色流苏串珠腰链显出纤细的腰肢,长发束成马尾,较之从前的装扮更多出几分明倩利落。
不得不承认,她很会穿衣,既时尚又得体。原本广告行业对员工的着装就没有什么约束,公司里面穿奇装异服的也大有人在,而她这一身虽不张扬,却完美地衬出她的气质。
“无产阶级的小市民只有挤公车的命了。”良姻叹息。只因自己对开车一直有心理障碍,所以始终不敢考驾照,家里摆着两辆车却轮不到她开。
裴既便笑,神采奕奕,“那么,无产阶级的小市民肯不肯赏脸坐资产阶级的老爷车?”
待良姻坐上那辆黑色奥迪A8L后,仍然有种如坠云雾的感觉,虽然避免了迟到的危机,可是……第一天上班就坐上BOSS大人的车,怎么都有点不踏实啊……
“裴总昨天很晚才回来吧?”良姻找着话题。
“嗯,出差去了一趟广州。”裴既视线望着前方,“昨晚关门吵到你了?”尽管他已经压低声音,但公寓的防盗门毕竟很旧了,稍微一带就“嘎吱”地响。
“我那时还没睡呢。”良姻笑笑,没有多说。她只是对他每一次回来的关门声都格外敏感,稍微一点动静都会立刻捕捉到。即便是躺在床上辗转难眠,那细微的“嘎吱”一声,反而有种令她安心的力量。
离别总比预期中来得匆忙,等到重逢时我们又会感叹对方已不是从前的模样。
——脑中刹那呼啸而过这句话,良姻略微失神。
果然,不一样了啊……
她支着腮望向窗外渐次倒退的建筑,如同这七年来淙淙流水般的时光,却到阑珊时。她的眼里浮现浅淡的笑意:时而沉默内敛,时而冷练果决,时而谈笑风生,心思缜密却不阴沉,处事灵活而无关狡计——这个男人已经完全褪去了学生时代的青涩。
只是活在她记忆里的永远是那个眉长眼细、言语寡薄的少年,此后都是空白——她在漫长的七年里走失,错过了理应存在于他生命途中的蜕变。
所以她来到这里,作为一个安静的守望者,也许只是想弥补这几年来的缺憾。
“滴——答——”短信铃声恰在此时响起。
良姻摸出手机一看,是母亲发来的短信,让她打电话回家。
想想也有一个多星期没有跟家里联系了……良姻想起每次打电话时母亲发连珠炮似的追问,“伟大的母爱”——她不自觉地想笑。但在他旁边讲电话总是有点不妥,还是等到下车后再打吧。她这样想着便没有回短信。
没过几分钟突然手机铃声大作,杜母直接追了电话过来——
糟糕……良姻心里矛盾地想着到底是接还是不接,这时裴既投来淡淡疑惑的目光——良姻大窘,飞快地按下通话键——
“喂,妈妈。”甜如糍糯的声音,明显渗入撒娇的成分。
电话那端,杜母原本准备好了要责怪的话语顿时胎死腹中,她对这位大女儿的声音也一样的没有免疫力——“你还知道接电话啊?”
良姻温声软气:“我刚起床,才看到短信嘛。”话一出口便收到裴既表示怀疑的视线,她脸上讪讪,所以她说不想在他旁边接电话嘛……她解释的理由里十句有九句是假的,虽然她本人谓之曰“善意的谎言”。
而裴既只是随意一看,便又专心开车,良姻自然没发现他的嘴角勾起一个微笑的弧度。
正文 第四章 津渡新起点2
“嗯,这里条件挺好的……”虽然没有电梯,虽然楼道里的感应灯坏掉一半。
“哪有,我现在洗衣服很勤快……”虽然是一星期一小洗,半个月一大洗,所以每次晾衣服都会噼里啪啦下大雨。
“我已经找到新工作了,是一家广告公司。”良姻音量拔高。这句是千真万确的!
裴既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优雅地抵住唇角,不着痕迹地掩饰住脸上扩大的笑意。
只是后来提到某个人的时候,良姻的语气立马就变了:“还有什么好说的,你直接回绝他不就行了。”她口气淡漠,听杜母说了几句话后突然变焦躁起来,“你怎么能把我的号码告诉他……所以我不告诉你现在住的地方,我就知道你的嘴巴会漏风!”她咬着嘴唇,连眼眶都是红的,那种既生气又无处发泄的模样——“妈,你以后要是再这样,我就跑到国外去,永远不跟你联系了!”
说完就“啪”地挂断电话,扭过脸望窗外,唇角紧紧抿着。尽管身边的男人什么也不问,车内的气氛仍显得有些尴尬。
不久后,良姻便整理好心情,转过脸笑着说:“抱歉。”
裴既的神色清淡无波,“你是被分配到影视制作部的,周经理有跟你说过吧?”
良姻先是一怔,随即展颜,“嗯,我知道了。裴总。”
之后便谈了些工作方面的事情,裴既始终一副淡淡的口吻,良姻心想确实也该如此,他们只是上下级的关系,这些私人生活的琐碎,他本来就没必要过问。
她应该觉得庆幸才对,只是,为什么心里却有种说不清楚的失落……令她原本压抑的愁绪更加百转千回。
良姻却不知道,裴既的内心远不似表面的平静,刚才她说的话他听得一字不漏,也清楚知道是某个人触怒了她,然而究竟是什么人,令她深恶痛绝到这种地步?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她——冷漠的,浮躁的良姻。
原来她孤身来此,竟是为了躲人?!
他其实很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他没有理由过问——何况就算他问了,她也未必会说实情吧?
她对他,始终是若即若离的。
思绪一堵,裴既皱起眉头:他在惆怅什么?他们原本就是陌路相识,最多只是朋友而已。他对她的关心和在意……已经够了,不能再越过底线了。
“到了。”
裴既将车开到地下停车场。原本让良姻在电梯口等他,停好车以后却发现人已经不在。他心中微讶,手机恰巧收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感谢裴总的“老爷车”,让我这位小市民增长了见识。我先上去了,避嫌啊避嫌。
句末俏皮的表情令裴既忍俊不禁,同时也暗叹她的心思细腻。
不过……她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的手机号码的?
兴许是从公司通讯录上看到的吧。裴既未作多想,利索地将她的号码储存:杜良姻。
回驰前高中那天是国庆休假,没有预约,没有额外工作,也不需要陪客户吃饭。
七年后重回母校,校门口的两棵参天银杏还是从前的模样。裴既步履轻快迈过学校大门,门卫处的阿姨居然还认得他,笑呵呵地操着一口方言说:“小伙子出息到则。”
他淡淡回以一笑,温敛涵蓄。虽然一身荣光,却不会让人觉得高不可攀。
走到北面篮球场发现原先的器材室已经被拆掉了,断砖残瓦还未来得及完全清理干净,呈现出一种沧桑古旧之态,于整个校园的现代化建筑中显得有些方枘圆凿了。裴既心里陡然升起一丝异样的感触,无意间听到不远处的交谈声——
“狼,你确定那东西塞在墙缝里不会腐烂?”说话的是个穿白色职业套装的女子,黑发盘到脑后,紧俏的眉眼透出几分精明几分伶俐,乍看之下只觉得她骄傲不可侵犯,端着一副大小姐的架子,但她笑起来便又是万分的娇媚生动,嫣然如画,毫无趾高气扬之感。正是良姻的闺中密友——紫兆。
“我倒宁可它腐烂了,就怕在拆墙的时候被别人捡到,笑话一场。”良姻对着空墙叹息,确定自己已经无望再找回那封情书,“不过要笑也笑过了,反正他们也不知道写情书的是谁。”因为她并没有署名。
紫兆对她投以怜悯的目光,“狼,我仿佛又看到你从前纯情如白纸的模样。”说着自己就“扑哧”一声笑了,“对了狼,你知道昨晚木夕在Q上跟我说什么了吗?她说她做梦梦见自己大姨妈来了还弄到白裙子上,那个紧张哟,她说那感觉好像又回到了少女时代的娇羞无措……哈哈哈,笑死我了……”
少女时代的娇羞和无措……原来大家都有啊。良姻不自觉地展颜而笑,心里的郁结随之烟消云散。情书不见了没关系,没有爱情也没关系,还有紫兆在呢。
这七年来若有似无的牵挂,已经钝化了她最初对恋爱的美好憧憬,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仍然遥遥不可及,只有和贴心的朋友在一起才能令她感受到最纯粹的快乐。
所以,“良姻喜欢裴既”——这样的话,也永远不会被他听到。
“杜良姻。”男子的声音清润含笑,那么突然地介入进来,“看来这次应该由我来说——好巧啊,我们居然是校友。”
良姻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怔忡地望着眼前修长玉立的男子,好半晌才回过神,“裴……既。”她没有喊他裴总,因为不希望紫兆知道自己就在他的手下工作,“我们之间的巧合好像很多啊。”她笑笑,有点不大自然。
是他错觉吗?这个笑容好像一点也没有巧合的惊喜?裴既温和地问她:“你是哪一届的?”
“07届的。”尽管心里惴惴难安,良姻仍强撑着脸上笑意,“你呢?”
“我比你高两届。”
裴既正想继续问她,却被紫兆插上话来——“狼,你们认识?”她狐疑地瞅了良姻一眼。什么时候的事,怎么都没听她说起过?
“不久之前。”良姻说完就看向裴既,意思是——我没说错吧?
裴既知道她是不愿透露他们之间的关系,轻轻“嗯”了一声后便也没有说话,只是眼里笑意却明显淡了。她这显而易见的生分感令他极不舒服。
“不——久——之——前?”紫兆眯了眯眼,她这回答也未免太敷衍,如果是别人的话还可以饶恕,可是裴既是她那封情书的对象好不好?这小妮子绝对有大事瞒着自己!
“有短信!”良姻很快从包里掏出手机,“紫兆,是木夕的短信,我们应该跟她会合了。”她拉着紫兆就走,回眸朝裴既摆摆手,“裴既学长,我们先去跟同学汇合了,待会儿再聊吧。”
裴既微笑着颔首示意。并在她转身的瞬间,笑容彻底消失不见。
他的出现,怎会令她如此不安?裴既皱起眉毛,心里清楚那条莫须有的短信只是她想逃避的借口。回想起她进公司近半个月来的表现,或许他早就应该察觉到了——杜良姻有意在回避他,从第一次上班开车载她之后,她便每天一大早就出门,那匆忙的步伐就好像——生怕再碰上他一样。
有时候他早到公司,便会看到她趴在办公桌上小憩——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晚点起来?她原本是个慵懒而且漫不经心的女子,这种看似对工作的满腔热忱不应当属于她。
他在疑惑的同时又莫名失望——这公私界限她确实划分得很清楚,可是——这绝不是他想看到的。
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出,如果别人问起杜良姻自己和她的关系,她会怎样形容?上司?还是邻居?这样冷冰冰的,毫无人情味道的关系——难道他们连普通的朋友都做不成吗?
“这不是我们的裴大律师吗?”
忽然一道调侃的声音介入进来,用这种不带讽刺的语气揶揄他的,除了林临契还有谁?
裴既回头,看见林临契身边还有几个女子,亲切地笑着跟他打招呼。尽管她们多数已经结婚育子,容貌和气质也都有些改变,但依稀还能找到高中时候的轮廓。
“咦?怎么就你一个人?莫零呢,没跟你一起来吗?”其中有人奇怪地问道。
在这种情景下想起莫零,想起曾经是在这里牵手,经历了那些绮丽的年少时光,连分手的伤痛都突地加剧。裴既一时竟无言以对,倒是林临契忍不住干咳一声:“我说邵美女,你不要一来就揭人家伤疤嘛。他跟莫零都分手好几年了,到现在还是单身呢。”
“呃……”轻轻一阵唏嘘,但众人见裴既脸上微笑可掬,似乎不那么介怀,便也觉得高中的恋人最终分手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纷纷同他开起了玩笑:“你条件这么好,还担心讨不到老婆?只怕投怀送抱的美女太多,你挑花眼了吧?”
“打住打住!我们的裴大律师可是洁身自好,私生活很严谨的!”林临契抢着为裴既开脱,毕竟交了这样一个朋友他自己也觉得面上有光,他朝几位女同胞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们身边要是有啥条件不错的单身女性,赶紧给人家介绍介绍呗!这么优秀的黄金单身汉上哪找啊?”
“林临契!”裴既终于被这个朋友折腾得无奈,这人就算当了警察也还是没个正经,但经他这样一调剂,原本怅怃的心情也缓解不少,“除了你们,还有其他同学回校吗?”他岔开话题。
“还有我呢!”
听见那道声音,大家回头的瞬间也都笑了,“班长来了。”
从前的班长柳沁扬扬手里的东西,却是一张叠成块的信纸,只是那信纸显然经久了岁月,纸质已经泛黄起皱。柳沁意味深长地看着裴既——“猜猜我给你带来了什么礼物?”
裴既眼里微露惊讶,笑着摇头。
“嘿,说来真是太巧了,我刚才去找宋老师的时候,他就把这个拿给我,说是上个月在拆墙的时候被人从墙缝里捡到的一封情书呢!”柳沁一脸的兴致盎然,“本来嘛,这时代不比咱们以前了,大家都时兴早恋,校园里情书满天飞的,可奇怪的是——”说到这儿她故意拖长语调,直到有人起哄的时候才慢悠悠道来,“这封情书的对象,却是我们的裴既同学!”
“啊?”
大家一听都愣住了,而裴既本人也觉得不可思议,难道竟是几年前的情书?这也太……
“不信我念给你们听啊。”柳沁便展开信纸,煞有介事地念起来,“裴既学长——”
林临契一听这开头四个字就乐坏了,捅捅裴既的肩膀,“还是学妹写给你情书的呢!”
裴既眉头微皱,心里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正想让柳沁别念了,可对方显然兴致正佳。
“你好,我想你一定不会认得我,因为我总是在人群之外看着你,就像以你为圆心画一个圈,而我却始终越不过那道弧……”
这厢哄闹声一阵接着一阵,在同时,良姻还在接受着紫兆的严刑逼问——
“说!你跟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紫兆抱臂环胸,高跟鞋叩击地面蹬蹬响,强大的女王气场下良姻只能虚弱地解释:“其实我们是偶然认识的,我起初看着他面熟,后来才知道他居然就是我的暗恋对象……我心里面尴尬死了,刚才的情况你也看见了啊,所以我都不怎么敢跟他联络的……”
这番说辞倒真的合情合理,无咎可循——因她原本就是一个放不开、又只会逃避的人。
紫兆沉思了一会儿,又问:“怎么个偶然法?”
良姻心中忐忑,到底要怎样才能逃过紫兆的法眼,不让她看出来,其实自己还喜欢着他?不——不只是喜欢,她几乎就要爱上这个男人……可她不敢。
“当时——”良姻正想编个俗套的故事,却听到不远处那群人的嬉笑声越来越大——
“……高三的课业压力很大吧,但是学长也要注意身体呀,上次听医务室的阿姨说你血压偏低,所以会突然晕倒,我母亲说一定要多吃桂圆和莲子才行……”
那些话……那些话……
良姻脑中“轰”的一声炸开,惊恐地望着那些人以及他们手上交互传看的信纸——是那封情书!
“紫兆……”最隐晦的心事被当作笑料公之于众,良姻立时便红了眼眶,“撕掉……撕掉……我不要被他们看到……把情书撕掉……”
紫兆惊讶于她突然的焦灼,转眼一见那场面便明白了,她二话不说就朝他们走去。
“不要念了。”裴既长手取过情书,却忍不住低头匆匆一瞥,上面字迹娟秀,少女心事,每一句话真挚无比。是谁?究竟是谁写给他的情书?他忽然——很想知道——
就在他在末尾寻找署名的瞬间,信纸却被别人抢过——
“裴既学长,你伤我一次的心还不够吗?”紫兆将信纸紧握在手,眼里现出娇嗔的哀怨,“这可是我七年前写给你的情书,看来没有交给你是对的。你刚才见到我都不认识我,眼里只有我们家良姻。”这样一说倒是很好地解释了之前她与良姻看到他后神情的异样。
裴既先是一怔,神色有些尴尬,“你误会了……”他下意识地往良姻那里望去一眼,心弦骤然一紧,他又看到她眼里那滢汀的水光,满溢的无助和彷徨……是泪吗?
“裴既学长是不是觉得很得意呢?被我这样的女人喜欢?”紫兆笑意泛冷,眼神重又变得骄傲轻蔑,然后她“呲”地撕了那封情书,“呲呲——”撕得粉碎。
“不过遗憾的是,你早就成为我的过去式了。”她顺手将情书丢进垃圾箱,拍拍手,那眉梢堆着万种风情却不见一丝轻佻,“我身边多的就是男人对我殷情示好,我一个一个地玩弄还来不及,又怎么可能早早就把自己嫁了,守在家里当黄脸婆呢?”
当中几个已婚女子一听这话都变了脸色,这个女人——好——嚣张!
可她偏有嚣张的资本!
“各位校友,再不见。”紫兆留下一抹嫣丽的笑容,踩着高跟鞋扬长而去,走到良姻面前亲昵地挽过她的胳膊,“怎么样?我处理得很漂亮吧?”
良姻无声笑了,但眼里有泪,“漂亮……没有人比你更漂亮了。”紫兆愿意替她背负笑话,她满心的感激。
“那是。”紫兆轻哼一声,似乎还觉得不够解气,“我真后悔没有穿那双13厘米的细高跟鞋出来,给他们每人踩一脚!”
“呃……”
“谁让他们欺负你的!”紫兆恨恨咬牙,“你是专属于我的宠物,除了我谁也不准欺负你!”
“……”
秋天的校园里飘来桂花的香气,仿佛还混合着远处教室渺茫的读书声,这般熟悉的味道。情书撕掉了,便是对过去的彻底告别,只要再努力放开一点,心结总会慢慢解开的……良姻展颜而笑,并没有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一直望着她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正文 第五章 暗恋酸涩甜1
同学聚会上喝了不少酒,良姻回到公寓的时候就觉得头昏脑涨。
在手提包里摸了半天都没有找到开门的钥匙,良姻“咦”了一声,仔仔细细翻找几遍后,终于确信——她又把钥匙落在房间里了!
这种时候打电话给房东肯定会被她挖苦一顿,不喜欢那个女人忸怩尖酸的语气。
良姻苦闷地想:如果不是一个人来到这地方,她可以照旧过她衣食无忧的生活,也不用担心会因忘带钥匙而进不了家门……她到底还是不够独立。
不知是不是因为情绪上的落差太大,先前跟紫兆闹得太欢乐,现在反而觉得好难受……头又开始疼,一抽一抽的令她无计回避。良姻只觉得自己的思绪越来越混沌,后背靠到墙壁,再慢慢地滑坐地上。
她盯着自己左手腕上的白玉镯子发呆,那还是外婆给她戴上的,据说已经传了好几代了。母亲不喜欢玉,但她却极喜欢。然后摊开手掌,她手心杂纹很少,虽然手指不够修长,但十指尖尖,椭圆的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拿出去也时常令人羡慕的。母亲说她是天生享福的命,吃穿用度从来不愁,唯一遗憾的是爱情线太短,这叫“情深缘浅”。
难怪当初给她起了这么一个名字,良姻良姻,连恨嫁之心都有了。
良姻扯着唇角想笑,却发现连笑都很吃力,便又抿住了。楼道里的感应灯完全灭了,只能从楼梯转角的视窗内望见一点零星的光,她刹那有些恍惑,已经很久没有回想从前的事了,七年,或者更久以前……
十年前,良姻十三岁,正读初二。
星溏实验初中或许并不算全市最好的初中,但它格外重视学生的德智体全面发展,已成为市里的一大特色,而良姻便是在这样的教学理念熏陶下发现自己竟有短跑的特长。
春季运动会的时候,良姻代表学校参加全市中学生百米短跑比赛,场地设在驰前高中的塑胶跑道上。
那天碧空如洗,白云织练。阳光温和而不刺眼,把天衬得越发的蓝,仿佛一眼可以望透过去的那种蓝。
“小蝴蝶!加油!”
观众席里响起一个男生的大嗓门,正处在变声期的嗓音有些怪异的沙哑。已经站在8号跑道起跑线上的良姻清楚听见这道呐喊声,不禁蹙起细细的眉毛。
十三四岁原本就是情窦初开的年纪,那个男生别样的心思,良姻多少也有些察觉的,“小蝴蝶”就是他给起的昵称。因为她个子娇小,却跑步飞快,像飞起来的蝴蝶一样。
但这称呼实在太亲密了,良姻甚至觉得有些刺耳,为此也曾多次叫他不要这样喊,可对方依然厚着脸皮笑嘻嘻地吹口哨:“因为蝴蝶很可爱啊。”
虽然有些油腔滑调,可他的眼瞳像星子一样明亮干净,良姻原本是不善于言辞的女孩子,被他一堵也说不出更有气势的话来,扭头就走。
那时的良姻纤细乖巧,虽然与“美丽”一词尚有距离,却颇受男生们的欢迎。
“小蝴蝶!跑第一!”
那个奇怪得像板条的声音又在吵了,良姻心中抱怨的同时也闪过一丝浮想——虽然她时常听舍友说起暗恋的男生,看到对方时脸红心跳的窃喜,看不到对方时寝食难安的想念……可她其实到现在都没有为谁心动过,而将来会不会有一个人,将吸引她的全部目光,主宰她的喜忧?
这时起跑枪声“啪”地响起,良姻几乎是条件反射般飞驰出去。
良姻一径埋头往前直冲,耳边的呐喊助威声訇訇作响,她听不清他们喊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领先了别人多少,只是紧盯着终点处的那道红线,快了,就快碰到了……她闭上眼睛发劲猛冲。
但意外总是来得突然!
这场已是百米短跑的决赛,每个选手都是佼佼者,当所有人的视线都专注于谁将获得冠军时,突然有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溜到跑道上玩耍,恰好停在终点线前面一段缓冲的距离内,而良姻只顾闷头跑,根本没有意识前方有这样的障碍,当她疾风般冲向终点的瞬间,小男孩顿时吓傻了,竟完全不知道要躲——
“咚——”良姻迎面撞上了一堵人墙,那人原本企图伸臂抱住她,但她的冲劲实在太大,就着惯性,竟直接将对方一并撞倒在地。
“哎哟——”
突然的摔跤令良姻眼前一阵目眩,却因为有人在下面垫着,她并没有伤到分毫。不明状况地睁开眼睛,并近距离地触上对方的视线后,良姻呆了一呆。
那是一个少年,有着狭长的眼和挺直的鼻,薄唇微微抿成弧线,良姻一时窒息,只见那双眼睛里仿佛摇漾着粼粼的波光。而他此刻就在她的身下,有些无奈甚至啼笑皆非地看着她。他是8号跑道的计时员,看到刚才的突发状况原本打算拉住她,不过他显然低估了这个女孩的冲力,所以才会狼狈地被她一起撞倒。
少年看着眼前的女孩,她还是个初中生,留着极耳的短发和整齐的刘海,虽然青涩但眉眼已有了秀气的轮廓。她真的很小,纤细的四肢仿佛还没有完全长开,跑起来却意外的轻盈,有点像……苏格兰折耳小猫。
他漫不经心地想,并因这个有趣的形容而微微发笑。
彼时裴既正上高一,并没有察觉到父母婚姻的危机,亦没有太多的学业压力,因而虽然安静却也不至于孤僻自闭。此刻他只是简单地觉得:这个女孩玲珑小巧,包括她那像是祖母相框里清一色的民国时代的齐耳短发,也是说不出的可爱。
良姻眨了眨眼,便清晰地听见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当心点啊,小家伙。”
像珍珠一样的声音。
良姻忽然就觉得——这一声“小家伙”,比那什么“小蝴蝶”“小可爱”动听百倍千倍!
意识到这一点时,她的心跳开始“扑通扑通”乱了节奏,好害怕被他听见!良姻赶紧从他身上爬起来,原本走出几步又突然回头,朝他鞠了个躬,“谢谢!”立马跑开了。
裴既愣了一瞬,猛然想起,“喂!你的成绩还没有——”
良姻早就跑得没影了。
“还真是个……”裴既抬头望天,远处有飞机云的痕迹绵延直到天涯,空气里烂漫却柔和的春天味道令他愉悦地眯起眼睛,“奇怪的小家伙。”
颁奖仪式结束后,良姻捧着冠军的奖牌和证书默默往回走,心思却完全不在这上面。恰好她的体育老师迎面走来,“杜良姻,你真应该谢谢人家,要不是那个计时员及时帮你按表,你这个冠军可就没有啦!”在那种情况下还能冷静地按下秒表,可见那个孩子心思缜密。
良姻的眼眸瞬间一亮,明显有些焦急地问道:“老师,那个计时员是……”
“哦,都是驰前高中的高一年级学生,估计是从班干里面选出来帮忙的。”
便是在那刻,良姻暗暗下定了决心:一定要考到驰前高中!
母亲说良姻是陀螺,不抽不会转,而少年无形中便成了那根甩绳,并持续地给予她动力。良姻用一年半的时间发奋读书,最终以全市唯一一个语文满分的成绩顺利考入驰前高中。
但在偌大一个校园,五千多名学子中,想要邂逅一个人该有多难?
何况是一个连班级姓名都不知道的人。
“杜良姻,虽然你这次的摸底考试成绩很不理想,但老师相信你的实力,刚开始这个月你可能还没有习惯高中的生活,等到适应了就可以很好地进入状态……加油吧!”
班主任的话语还在耳畔回响,良姻心神不属地走下楼梯,想的却是:难得的一节自习课,居然完全被班主任用来训话了……她看了一眼手表,还有半分钟就要下课了,下面一节是体育课,操场上会碰到许多高年级的前辈,她可以趁着休息的机会继续找人。
想起上次的体育课,当她再度拉着同桌紫兆逛操场时,紫兆便直截了当地问她是不是看中了哪个班级的男生?
良姻迟疑之下还是承认了,紫兆便问他究竟长什么样子,有什么特点?她一时沉默以对,她其实形容不出他的模样——“但是,如果我能再碰到他的话一定会认出他来!”她说得无比坚定。
“这位女生。”
肩膀忽然被人从后面轻拍了一下,原本在神游中的良姻“吓”地一抽气,猝然回头却是先让对方愣了一瞬——
而良姻当场就呆住了。
裴既看着她,眉头微微敛起,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显得有些不符合年纪的抑郁寡欢,但此刻看在良姻眼里也是极其动人的。他牵了牵嘴角,语气虽然平淡却客气:“抱歉,我刚才叫了你几遍,你都没有听见。”所以才会上前拍了她一下,不过,她的反应是不是有点夸张?
是他!真的是他!良姻觉得自己的声音发出来都是颤抖的:“有……什么事吗?”
“你的裤子——”裴既语意有所保留,“待会下课会有很多人看见。”
良姻先是一怔,在赫然领会他的意思后整张脸“刷”地就烧红了一片!她今天不巧例假,更不巧的是因为要上体育课而没有穿深色的制服,换了一条浅色的运动裤……更更更不巧的是这么糗的事怎么偏被他看见了!
她曾经幻想了无数种可能的情境下与他相遇,可是……怎么料到……
良姻又羞又急,却干站着不知如何是好。还有几秒钟就下课了,而她的教室却在最北栋的一楼,就算她飞奔下楼梯,穿过三道延廊也来不及赶在下课之前啊!可她的班主任是男人,她又不能回头找他求助……
这样一想,眼睛里分明已经泛起水雾,有些楚楚可怜的娇气。
裴既原本打算提醒她一句就走开,依他的作风也便是点到即止的,可如今面对她六神无主的模样不禁犹豫了两秒,看她的样子,应该是低年级的学妹……他很诧异自己居然有“送佛送到西”的善心,然后将自己的化学书递了过去——“挡一挡吧。”
因为化学书是大开的,正好可以遮住。良姻霎时郑重地感激:“……谢谢。”
裴既没有再说什么,脚步轻捷地走下楼梯,快要拐角的时候他又想起——“不过,最好在上晚自习之前把书还给我,要做化学作业。”
交代这句话的时候他并没有回头看她,因为知道她的尴尬处境,避免对视是最大的尊重。
“裴既。”
良姻在化学书的扉页看到他的名字,瘦长的柳体清秀而微露冷峻。高三(12)班。
这算不算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她在万分难堪的状态之下,却意外得到他的关心。良姻破涕为笑,将书挡在身后走下楼梯。
似乎……每一次遇到他,她总会出一些状况呢。
“好香啊,什么味道?”
紫兆眼尖地看到同桌正将一枝压得扁平的淡紫色茎草夹进化学书里,小心翼翼地阖上。
“是我伯父从云南带回来的一种香草,有提神醒脑的作用。”良姻微笑着轻声解释,她双手捧书的姿态像一个柔顺的孩子,有些腼腆,却是逐渐褪去青涩的美丽。
紫兆撇嘴,“那我也要。”
良姻知道她的心思,便笑,“不是多稀罕的东西啦,我宿舍里还有很多。”只是略微表示一点谢意就好了,若是给得太多,她也觉得不妥,“恐怕你多闻两下就会觉得腻了。”她知道紫兆只是有点小姐脾气,见是好的东西便想占为己有,不过这种香草确实称不上稀奇,药店里也能买到的。
紫兆闷闷地哼了声:“我就要,不准小气。”
“好好好,你要多少都给你,今晚来我宿舍拿吧。”良姻笑着站起来,朝她眨眨眼,“还有十五分钟晚自习,我去还书了。”
紫兆望着良姻轻快离开的背影,兀自咕哝了句:“最好的东西……已经被别人占去了。”
高三年级的教室在最南栋,共二十五个班。良姻一口气跑上三楼,远远地看到高三(12)班的铭牌,心跳蓦地加快:把书还给他的时候要说什么话呢?光是一声“谢谢”肯定不够,要不要跟他说里面夹着香草?还是不要说了,反正他自己也会看到……
不知不觉间已走到12班教室的后门口,良姻一眼发现——他……就坐在靠窗的位置啊。
仿佛已经感受到他的气息,独属于少年的寡淡而略带清恬的味道。良姻屏息慢慢地挨近,教室外的灯光是暗的,而教室里面的却亮着,少年便处于这半明半暗的界端。她看到他清秀的侧脸,纤长的睫毛柔软垂下,他微微蹙起的眉头,他挽到肘处的衣袖,还有他转着钢笔的修长手指——她都看得清清楚楚。此刻他虽然安静、孤悒,却并未让人感到不可高攀的冷漠。
这一刹清晰的剪影,驻在良姻十五岁的记忆里,并持久地鲜活下去。少年的侧脸,令她以后每想起来都会觉得踏实心安,甚至因他眼底的思绪而莫名地心疼。
虽然还是休息时间,但走廊上已经很少有学生的走动,教室里偶尔传出一两声比较明显的交谈,也无非是问些问题,交流切磋一下,大多同学已经开始专心做试卷。到了高三,真正意义上的作业反而少了,给了学生们更多的时间查漏补缺。只是考试明显多了起来,从前的月考变成周考,而且每次成绩排名都会全班公布,月底总结后寄给家长。
裴既不停地转着手里的钢笔,却无法静下心来答题。这几次考试他一直在退步,上一周已经退步到第九名,是因为……父母前一个月前终于离异了吗?
从争吵到冷战,再到签署离婚协议书,各自成立新家庭——他们之间已经没有所谓的爱情与责任,这样的政治婚姻本身于他们已是一种折磨,倒不如彼此解脱。
他被法院判给了父亲,因为他还没有正式成年。父亲拥有一切,权利,金钱,还有另一个在事业上鼎力支持他的女强人——而他可以继续过他富贵到奢侈的少爷生活,他应该……觉得知足了。
裴既的唇角不自觉地浮起一丝冷笑:可他偏偏不安于室!只要他一满十八周岁,便一定会离开家,离开这种依附于人的生活,闯出自己的天地——
正文 第六章 暗恋酸涩甜2
“裴既学长,这是你的化学书……”半敞的窗口落入一个轻小的声音。
正在沉思中的裴既有些心烦气躁,头也没抬便伸手去接。手指无意间碰到对方的,微凉的触感,他浑然没有在意。
而良姻却因这蜻蜓点水的一触而慌了心神,甚至连“谢谢”都忘了说便飞快跑开了。
已经是深秋,延廊两旁的桂树开花了,幽香馥郁扑鼻。良姻却觉得这香气几乎让她落泪,如同暗恋的滋味甜中泛苦——因为无论上心的人柔肠怎样百转,对方都不可能会察觉。
教室里,裴既随手将化学书搁在桌角,深呼吸调整好心态,开始答题。
“喂,裴既,裴既,”坐在右后方的林临契拿笔头戳戳他,“你的化学笔记借我抄一下呗。” 裴既是化学课代表,化学成绩从来都是满分。
裴既埋头专心做试题,“我不做笔记。”
两人的座位离得很近,又是上下铺,抬头不见低头见。到了高二时裴既已有些孤僻,对同学也是漠不关心的,只有林临契迎难而上主动接近他,多少次热脸贴着冷屁股也没有放弃,时间久了两人的关系也有些微妙的改善。因而裴既对其他同学可以不予理睬,唯独对这个林临契稍微照顾一下,尽管态度也是不冷不热的。
“才怪,上化学课的时候我明明看见你动笔记东西的!”
裴既“哦”了一声:“稍微写点东西在书上。”他拿起化学书,“如果你能看懂的话。”
林临契立马夺过书来,他倒要看看这小子上课的时候都记了些什么!真搞不懂他的脑子怎么长的,那么复杂的化学方程式他居然倒背如流,比自己哼的那些流行歌曲还要熟!
而事实证明——天才的思维绝对不是正常人所能够理解的。
“这都什么鬼画符……”疯子才能写出这种东西!林临契暗暗腹诽,又将化学书往裴既桌上一抛,没有注意到里面的一枝香草因势滑落地上。
恰在这时,班主任带着一个陌生的女孩走到班上,“下面给大家介绍一位新同学,她原本是24班学文科的,但是后来发现自己对理科更擅长一点,所以转到我们班上……”
“大家好,我叫莫零,希望在剩下的一年里和大家相处愉快!”
一片稀稀落落的掌声,明显的出于敷衍。同学之间心里有数,驰前高中的分班制度极严,在这个时候还能调班,肯定是靠家里的关系走了后门。
那天晚上的事其实裴既已经记得不太清楚,甚至连莫零什么时候出现的也忘记了——
只记得自己的桌子被人叩叩敲响,他一抬头便对上一张大大的笑脸,“你好,我是莫零,从今天起就坐在你的后面。”
略显稚气的圆脸和齐耳的短发,那种像蜀葵开在阳光下明媚的样子,令裴既心头一震。
“……你好。”
“希望我们能够成为朋友。”
莫零笑吟吟地从他座位经过,淡紫色的香草被踩在脚下,一如从来不被察觉的心情。
良姻犹记得,高一那年最盼望的就是每天做课间操的二十五分钟时间。
虽然她因个子娇小排在班级队伍的较前面,但还是会不时地踮起脚尖,眺望远处主席台的方向——站在上面的领操员就是裴既。
“高三年级还没过来呢,你都快变望夫石了。”实在看不下去良姻翘首以盼的样子,紫兆在后面捏她的手臂一把,不轻不重的,“那家伙到底有什么好,不就是个校团支部书记嘛,长得又没有007好看,还一副自命清高的样子。”她大不屑地嗤了一声。
良姻失笑,刚准备说话的时候却被查队的体育老师喊出来——“这位同学,请你出列。”
良姻顿时慌了,心想不会是因为私下聊天被拉出去罚站吧,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啊……匆匆忙忙走到体育老师面前却见他和蔼地一笑,指着主席台说:“你也上去领操吧,我看你做操很标准,示范给同学们看看。你瞧他们一个个的,一做操就是群魔乱舞。”
那估计是良姻三年的高中生涯里,从老师口中听到的最激动人心的一句话了。
广播操旋律响起前,站在主席台上的裴既余光随意一瞥,看到身边多出一位陌生的女生,轻描淡写的第一感觉就是她很紧张。衣裙整齐服帖,眉清目秀的模样,似乎有点眼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的唇线仍是习惯性地紧抿着。
而这视线交错的一瞬,良姻惊讶地发现:他今天的脸色格外苍白,有点精神不济的样子,是不是休息得不好?心里面一直惦记着,以至于她在做最后一节操的时候差点跳错步子,自己吓出一身冷汗。
因为学校里的规定,领操员必须等同学们完全撤离后才能走下主席台,等待的时间里良姻便低头看地,晌午的阳光温而不烈,他的影子斜斜地投过来,落到她的裙角,安静地窠在褶纹里。她的心里刹那涌起一阵奇异的感动,离他这么近,似乎这么长时间以来暗暗喜欢着他的心情也得到一丝慰藉……
裴既学长,我喜欢你。真的很喜欢你。
正百感交集时,忽见那道影子晃了一晃,良姻直觉转过脸看去,“喝”,她大惊吸气,就这样看着对方直愣愣地倒在自己身上。
又……出状况了……
昏迷中混混沌沌的感觉也是格外难受的,意识涣散,而四肢无力,裴既恍惚中似乎听到 “睡眠不足”、“血压偏低”之类的字眼,然后被人扶到医务室的床上休息……
是谁担忧注视的目光——在他叛逆心理到达顶峰的时期,能够给予他这样的温暖?裴既下意识地想要睁开眼睛,却力不从心,整个人像在水里沉浮,许多斑驳发旧的画面争相出笼,母亲凄绝的哭诉,父亲的失望的眼神,还有老师语重心长的话语……终于将他一身的傲骨啃食殆尽,他纯粹只想逞那一口气——所以麻痹自己废寝忘食地学习,最终却累垮了自己——
“你还真是逞能啊!”
赫然一语将他唤醒。裴既睁开眼睛,医务室里并没有其他的人在,只有莫零歪着头笑眯眯地看着他,“终于醒了?”她托着下巴哼唧两声,很是顽皮可爱,“你再这么睡下去,我会怀疑你是想逃课,才故意赖在这里不肯起来呢。”
裴既声音平平:“真正逃课的人是你吧。”现在是上课时间。
“呃——”被他一眼看穿心思,莫零谄谄直笑,有些别扭地小声支吾道,“我这不是担心你嘛,有个小学妹来我们班上说你晕倒了正在医务室休息,我立马就跷了课过来看你!”
裴既的唇角微微勾起,轻声道:“谢谢。”
莫零一愣,瞬即不可置信地咋呼起来:“你你你——居然跟我说谢谢了!”刚才她没有看错吧,这个总是冷言寡语的家伙居然朝她笑了?!她顿时觉得脸颊发烫。
“回教室吧。”
裴既走下床的时候,无意中发现对面的电脑屏幕上滚动的字幕:打起精神来吧^_^。
句末俏皮的笑脸表情令裴既心里闪过一丝疑惑——医务室里古板的阿姨居然会有这样的癖好?!
他当然不会知道——那是良姻趁他休息的时候,改变了电脑里的屏幕保护程序,一字一字用心敲进去的,希望他醒来的第一眼就能看见。
他更加不会知道——当他心里慢慢容了一个莫零,并愿意对她露出会心一笑的时候,还有另外一个女孩用这样安谧的心情暗恋着他。
多年以后,当莫零染红了头发站到他面前问:“裴既,我的新发型好不好看?”
裴既微笑着说:“怎样都好看。”但我最喜欢你黑色短发齐耳的样子。他在心里添了一句。
因为最初的相遇,她便是以这样一副明媚而稚气的模样出现在他面前。
他却已经忘了曾经春光烂漫的午后,有个小家伙一头扑进他的怀里——那时的她便留着齐耳的短发,细密的刘海,仿佛还是祖母那个年代的发型,却说不出的娇稚可爱。她多小啊,纤细柔软的四肢,像是邻家别墅里那只时常缩在墙头小憩的苏格兰折耳小猫。
良姻说:“我想你一定不会认得我,因为我总是在人群之外看着你,就像以你为圆心画一个圈,而我却始终越不过那道弧……”
是的,彼时的裴既,眼里只有一个莫零,根本不知道在这圆圈之外还有良姻的存在。
“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故事还没掀起高潮就已结局。”
七年后,当良姻看到这句话时仍然有些无法释怀的感伤,她也曾有过那样一段仓促的青春呵……而那个关于暗恋的故事,却结束得比预期中的还要匆忙。
当她的心被这无法倾吐的甜蜜苦涩的情愫充斥到膨胀,终于鼓足勇气写了那封情书,她没有用那些缠绵悱恻的句子,甚至不敢署名——只是想让他知道有一个女孩喜欢他,关注他,真心地希望他过得好,却还来不及交出时,便看见他和另一个女孩牵手的一幕,少年眼里从未有过的温柔令她刹那间仓惶落泪。
这份心意……他已经不需要知道了。
而她对他残余的牵念,独自的黯然神伤,也随着他毕业的那天,一并被岁月埋葬。
“开端总是夏花般绚丽,结局总是秋月般黯然。在一低头的回忆里,总有潮水无法平息。”
像往常一样从广播电台下班,良姻站在B11公交站台等待,脑中还盘旋着这句话。随即哑然失笑,难道她的心里还有什么不能平息的潮水吗?她已经有了男朋友,论家世才貌也算与她门当户对,虽然她无法否认——她对这份感情并不是那么上心。
或许是因她天性里的懒惰,这些年来,她对爱情始终都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态度,不强求,不苛求。
公车来了,难得的有很多空位,良姻心想这么多位置总会轮到自己坐的,于是她不急不躁地排在人群最后面上车,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公交卡一刷——
“对不起,您的余额不足。”系统里清晰的女声引来不少乘客的视线。
良姻面色微窘,赶紧去包里找硬币,偏偏情急出乱子,平时她都在包里准备不少零钱,结果今天一个硬币都找不到,这时司机忍不住投来一眼,“这位女士可以进来一点吗?你挡住后面的乘客了。”
良姻闻言更是尴尬,她明明是最后一个上车的,一面想着就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便正好迎上对方的视线——
良姻顿时呆在当场。
倒是对方款款一笑,客气礼貌,“找不到零钱吗?”
良姻的失神被理所当然地当作默认,随后就见那个男子投了两枚硬币进去,“喀啦喀啦……”清脆的回音令良姻恍然如梦初醒!
“谢……谢谢。”
“不客气。”
已经过去了这么些年,彼此都有了不小的变化,可良姻依然一眼认出他来,他是……裴既。
见他走到靠窗的位置坐下,良姻便隔了两个位置坐在他后面,静静地注视着他。
他今日装束休闲,深灰色小V领长衫搭配休闲裤,越发勾显出原本修长的身线,衣袖随意褪起,腕上的Piaget名表意味着价格不菲。他一定是很少坐公车的,所以才会备了零钱,会不会是和朋友聚会时喝了酒不能开车……良姻无端地揣测,终于相信了那句话——那些无法平复的潮水,如今便奔腾呼啸而来,将她淹没。
裴既坐了两站便起身准备下车,良姻的心跳蓦地加快,为什么这么早就要下车?为什么他们之间连重逢都这样匆忙?可她好想再多看他一会儿,再细细感受一次——他成年之后的温柔内敛的气息……
公车靠站的那一刻,她突然做出一个决定——紧跟在他之后下了车。
转B12之后再乘55路,辗转了近一个小时之后才到达目的地。裴既看了一眼手表,已经七点多了,晚饭不想自己做,不如去吃鸭血粉。莫零说很喜欢这边鸭血粉的味道,每次来他这里都会连吃两碗。
平时不是去餐厅就是去酒店,吃多了精细的食物,偶尔换一下口味也是不错的选择。“大井凉子鸭血粉丝店”便开在小区里面,离他住的公寓楼很近。
良姻并没有跟进去,只是站在玻璃门外看着,握着手机佯装打电话。店里顾客很满,只剩下他对面的一张位置还空着,而她此刻满心的波澜起伏,怎么可能坦然地坐到他面前——装作萍水相逢?
马路上阑珊的灯火,穿梭的车辆喧嚣着驶向远方,十年的光阴仿佛在那瞬淙淙倒退——良姻想起那场运动会,想起被她撞个满怀的少年和那一声动听的“小家伙”,想起在自己窘迫交加时他递来的那本化学书,想起那个桂花香气满园的夜晚,在窗口看见他的侧脸,想起他习惯性挽起的衣袖还有他不停转着钢笔的手指,想起他眼底那些压抑了的思绪……她的眼泪便毫无意识地溢出眼眶,汹涌不息。
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为什么还能记得那样清晰……为什么,她花了漫长七年的时间,还是忘不了他啊……
以为这份感情早已死去,为什么再一次看到他时——那些褪色的画面连同遗忘的眷恋仿佛死灰复燃,灼灼地将她的心烧透一个窟窿,空洞的痛楚几乎令她无法呼吸。
裴既,裴既,这近在咫尺的距离,可她竟连喊他一声的勇气都没有。
“会いたくて会いたくて震える……”手机铃声响了,是男朋友何西源打来的。
良姻一手抵住胸口,竭力止住抽噎声:“喂……何西源。”
“良姻你在哪里?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回家?”
“我在街上碰到了高中同学……”良姻望着玻璃对面的男人,那杳杳冒着的热气遮住了他的容颜,此刻也是温暖的,“在吃鸭血粉……很好吃的样子。”她说着便笑起来,眼里流转着清滟水光,“好啦不跟你说了,我要开吃了。”
她急着要挂电话,对方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嘱咐了一句:“早点回家啊。”
“嗯。”
那一次相遇仿佛就是冥冥之中的指引——当后来与何西源激烈的争执发生,当良姻决心为了逃避他而离开家时,便明确了自己的方向——裴既。
已经不可能再奢望得到他的垂青,她只是想……这样看着他。或许会是几年,或许不久之后就会离开——她会耐心等到心里的余热完全冷却,这样,就不会再有遗憾了。
正文 第七章 离你近一点1
裴既回到公寓时已经是凌晨,当他一眼看到缩在墙角的良姻时,心里刹那涌起一种莫可名状的怜惜。
“良姻,”他轻唤她,没有连她的姓,却是脱口般的自然,“你怎么睡在外面?”
“唔……”良姻一半因醉一半因梦,意识很不清晰,“我……忘记带钥匙了……打电话给房东肯定会被她骂……”头脑昏昏的直发困,她四肢乏力,扶着墙强撑着自己站起来,“我还是去住宾馆……”
还未走出两步就一个趔趄,险些摔下楼梯,“良姻!”裴既心惊之下搂住她的腰。
良姻顺势倒进他怀里,迷迷糊糊地只觉得这个怀抱弥足珍贵,这一定是梦吧……平时不敢亲近他的勇气只有在梦里才能加倍宣泄出来,“裴既……”她蹭蹭他的胸膛,就势贴得更近一些,没发现自己的这个动作令对方浑身僵硬,“我好困……”那语气里满是小猫似的疲懒和娇气,却源于本性里最柔软无助的一面。
裴既心跳有些不稳,勉力镇定下来,掏出钥匙打开自己的房门,将她抱到床上躺下。
“那就早点休息。”他拉过被子为她盖上。
“嗯……”耳边那低醇如酒的嗓音令良姻餍足地笑起来,黑发蓬乱的小脑袋钻进被窝里,声音便隔着被子细细嗡嗡地传出:“晚安,良姻。”
裴既转身走出卧室,轻声带上房门,而后——长长地舒了口气。
刚才……他似乎看到了最真实的良姻,也……最令他措手不及的良姻。
良姻睁开眼便看见蓝湖色的竹节提花布艺窗帘,虽然款式已比较旧了,但做工精细考究,倒有种属于上个年代的典雅。她打着呵欠慢吞吞地起身下床,整个人还是松散的,走出卧室的时候蓦地愣住——
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男人抬起眼来,温煦地朝她微笑,“早啊。”
“……裴既?”良姻错愕,脑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难道这里不是宾馆?
“这里是我家。”裴既看出她心里所想,唇边笑意加深。
“抱歉,昨天同学聚会,可能有点喝醉了……”良姻面色尴尬,但很正式地道歉。尽管不太记得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确信自己是失态了——她不想倚醉卖醉装糊涂,“如果因此给裴总造成了困扰……真的很抱歉。”
裴既翻了一页报纸,声音平淡:“我见你坐在门口睡着了,猜想你是没有带钥匙,才将你抱到我家来的。”这样一说,分明是有心纾解她的顾虑,“你是我的员工,公司有责任保证员工的安全,不是吗?”他眉毛微扬,半开玩笑的口吻。
“有这样体贴员工的裴总,我唯有更加勤奋地做好工作才算回报了。”良姻打趣地一笑。但她心里其实不太确定他说的是不是真话,可她更没有追问的余地——她甚至有些不解,为什么他会如此明显地想要替她解围?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知道他有个习惯,每当面对她的难堪时他总会装作专注于另一件事,而避免与她对视,这种不露声色的温柔——令她在感激的同时也惶惶不安着,她害怕自己会在他的温柔中越陷越深,到最后无法自拔……这个念头令她浑身一颤!
“抱歉,我先打个电话给房东拿钥匙。”良姻仓促转身走回卧室。
裴既敛去唇边的笑意,因她明显的生疏而不悦。原以为经过昨晚的事情,他们的关系能更近一步,至少可以以朋友的身份融洽相处,结果她一觉醒来又用这种态度对他——七分客气,三分疏离。
昨晚……裴既用手抵住下颌,忆起她昨晚醉梦里本性的流露,她蹭在他胸口撒娇讨宠的小模样以及抱在怀里轻若羽毛的重量,彼时他心里那些不安分的悸颤——在离开卧室后很长时间才平复下来。
他单身的这几年,也曾有过不少女性主动投怀送抱,但他自认自制力极佳,在婉拒之后还能与之保持业务上的往来。他公私界限一向分得清清楚楚,却唯有面对她昨晚的亲近——他几乎……把持不住。
这股莫名的悸动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裴既无处寻解,却愈加在意起她的态度。
“那个……”此时良姻重又走出卧室,垂着脑袋有些丧气,更多的是不好意思,“房东太太说今天陪女儿去玩恐龙园了,要到下午才能回来……”
裴既在心里承认,这其实是个不错的消息。
“我做了午饭,不介意的话一起吃吧。”
他起身往厨房走去,良姻这才注意到厨房里微醺的油烟,还有排骨浓汤的香气,那天然气灶上小火煨着的一锅盅居然很诱人的样子。她不可置信地瞪着男人——“你……会做饭?”
“不是很擅长。”裴既轻笑,“只是周末空下来的时候会练练手。”
良姻故作夸张地吸口气,“裴总,你成功地让我无地自容了。”她到现在只会烧一个菜,名叫“番茄炒鸡蛋”,还总是忘记先放油。
裴既淡淡付之一笑,揭开砂锅盖子的那瞬不忘提醒她一句——“卫生间左边第三层抽屉里有新的牙具和毛巾,洁面乳女士也可以用,热水器是开着的。”
听到这话的人当场就窘了,并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逃进卫生间!
良姻对着镜子欲哭无泪,为什么BOSS大人可以云淡风轻地笑对她这一副没洗澡没卸妆蓬头垢面的狼狈模样啊啊啊……
待良姻洗漱完毕坐到餐桌前,裴既已经先替她盛好了一碗汤,她突然觉得恍惚,这一刻的温馨是她从未奢想过的,像家人一样可以围在同一张餐桌前吃饭,聊着一些琐碎的事情,相识这么久以来,大多时候她总是见他严谨认真的样子,而这日常生活中的悉心体贴,却是她最无法抵挡的一面——如果她还有年少时的勇气,是不是就可以离他近一点?
“裴总——”
“现在不是上班时间。”裴既打断了她,唇角有微笑的浅纹,“你这样喊我会给我压力。”
“裴……既。”良姻改口,“我很好奇……你怎么会住在这里?”见对方投来淡淡质疑的目光,她一口气不间断地说下去——“拥有千万家产的大资产阶级怎么会纡尊降贵住起这种明显是上个年代的没有电梯没有声控感应门没有空中花园的老式公寓?”
裴既闻言忍俊不禁,“资产阶级也不是一夜致富的。”他说话的调子有些悠闲,甚至有些调侃的意欲,“六年前的裴某人也是区区无产阶级小市民一个,只能买得起这样的房子。”
“咳——”良姻一口汤将自己呛到,连忙转过脸去咳嗽几声,这个男人绝对有“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潜质,“六年前你还在上大一吧?”
“嗯……学习比较清闲,看中了一支股,稍微炒了几下。”裴既一面喝汤一面说得轻松含笑,他原本就只是无心插柳,打发时间而已,也从未想过要靠炒股成就自己的事业,“所以攒了点钱买了这套房子,当时看中它的采光条件不错,且六楼有阁楼附送,现在看来确实要被淘汰了。”尽管在六年前它的价位并不低。
良姻结舌,大一的时候居然就有这种商业头脑……原谅她的思维有点错乱。
似不经意间触动了什么心事,裴既淡淡垂下目光,“虽然后来在别处买了房子,但这里离自己的公司很近,空置了也是浪费,不如回来住一段时间。”
良姻看出他神色的变化,也大致猜到,那是他跟莫零分手之后的事了。而这间房子……就是他跟莫零交往的时候买的吧?
而他说的“回来住”——是因为这里有莫零的气息,才真正让他体会到“家”的感觉吗?
“对了裴既,”良姻急于想打破这难挨的沉默,随意找着话题,“昨天的同学聚会,碰到不少同学吧?”她自顾自说着,“五年没见,大家都有些变化了……以前都不知道紫兆的酒量居然那么好,几瓶啤酒下去脸都不红呢。”
“你的那位朋友,她好像叫你‘狼’?”经她一说,裴既想起在驰前高中看见的紫兆,起初他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如她那般纤细乖秀的女子怎样也不会与“狼”一字扯上关系,若是让他形容,他或许会用……猫。他情不自禁地勾起唇角。
良姻轻咳一声:“还不是因为我上高二时代课的政治老师大舌头,普通话说不标准,好好一个名字被他喊成‘狼烟’,偏偏还被全班人接受了,一个个的都开始‘狼啊狼啊’地叫……”她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小,脸颊也是红的,并趁机偷觑了一眼裴既的反应,却见他笑而不语,一手持着白瓷勺子优雅地搅着汤,但并不喝,只是眼里的笑意越发清晰可见。
正当良姻觉得气氛有些微妙时,突然听见他慢悠悠说了一句:“你朋友挺维护你的。”
那句别有用心的话语良姻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才恍然明白过来,并暗暗腹诽这个男人的心机深沉,他居然……在那时就已经发现了。
只是当时的良姻犹被蒙在鼓里,下意识地当他是说自己与紫兆的关系亲密,便笑着点头,眼里有种缱绻的温柔,“紫兆是我同桌三年的死党,当时我也觉得很神奇,班里调换了那么多次座位,独独只有我跟紫兆从来没被分开过,直到高中毕业那天她才告诉我说——其实她是对他当校长的父亲说过,只有跟我坐在一起才能专心学习……”
裴既便静静地听着,听她从高中说到大学,还是用那种细细软软的良姻式的调子,句尾喜欢用语气词,偶尔会有些眉飞色舞,但那些不经意间的小动作也是可爱的。似乎是在那次的面试之后,他第一次听她说了那么多话。
是否意味着——她对他已经撤下了那些距离的屏障?
“良姻,有些数据需要从电脑文档里面誊出来。”吃过饭后裴既接了一个电话,似乎是某个客户急于要资料,“打印机里的油墨干了,外面的打印店离小区比较远,我马上要出去见客户。”言外之意便是让她尽快手抄一份出来。
良姻很快进入工作状态,跟随裴既走到书房,“什么数据?”
“几家公司的名称。”裴既利落交代了一句便又出去打电话。
而良姻一看电脑里密密排版的上百家公司名称就无语了,这就是BOSS大人所谓的……“几家”?
纸笔就摆在面前,倒像是事先就准备好了的。良姻原本就擅长行书,写字速度也比平常人快,因而当裴既走进书房的时候她已经行云流水地抄完了一大半。
“‘一片天娱乐文化传媒’,‘定远快递’,‘不忘记食品有限公司’,‘会颜美容SPA’……”良姻念及这些陌生的公司名称,突然笔尖一顿,伴着某个念头朦朦胧胧地浮起——这几个字,好像是故意拼凑起来的……
“抄到哪里了?”
耳后清润的声音令她陡然一惊,赶紧收神继续抄写:“还差一小半,再给五分钟就好。” 刚才是她太敏感了吧,怎么竟会联想起那封情书……
裴既微眯起眼注视着她笔下那几行字,眼底渐渐流露出某种会心的微笑,甚至掺杂一丝促狭的成分,但只是一瞬,他的脸色又恢复了工作中的平淡无波,“你的字不错啊。”似乎只是随口一句赞赏。
良姻对于自己的行书倒是格外自信的,她从小就开始练了,不写楷体,只偏爱行书。虽然初中的时候被老师说她的字太潦草,但上高中之后每次班级出黑板报都是她写的字。她开玩笑说:“身为无产阶级的小市民唯有这一笔字尚能拿得出去见人了。”
裴既抿唇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良姻回到自己的房间已是下午三点多钟。
换了干净的衣裳后躺在床上,脑中细细回放起刚才的一切,尽管最初的情形有些尴尬,但她心里却是柔软而甜谧的,她昨晚所睡的卧室里弥漫的都是他的气息,他枕被间清新的味道令她恍恍迷醉,不愿醒来。
昨晚……当真是他抱她回来的吗?她从来都不敢想,他会有抱她的一天……
想到这儿良姻的耳根有些发热,赶紧用被子蒙住脑袋。突然手机铃声响了,她起身去摸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却是二舅的号码。她的心里陡然升起不好的预感,从老家打来的电话……
“喂,二舅。”
“姻姻,你外婆她快不行了,赶快回来看看吧!”
良姻的脑中空白了一瞬。
“也不知道你父母到哪里去了,打你家电话也没人接……”
“他们……去苏州办事了……”良姻声音颤抖,神志却已清明,“我马上回来。”
良姻匆忙整理好行装刚走出房间,对面的裴既恰巧出门,瞧见她一脸忧急的样子,关心问道:“怎么了?”
“我外婆她情况很不好……我要赶紧回老家去。”良姻声音喑哑,像是突然想起,“裴总,我可能要请几天的假……可以吗?”
裴既从未见她惊惶失措成这样,也知道她的外婆于她一定很重要,“你老家在哪?”
“徽州。”良姻一着急,眉眼里显露几分薄怨的意味,“我爸妈都不在这边,我要自己坐汽车去。”徽州在邻省,这些年回故乡省亲都是父母开车过去,也不知道有几点的汽车,外婆危在旦夕,她是真的很急啊!
裴既思忖片刻,心下已有了计划:“徽州我去过。”开车大约三个小时的里程。
良姻闻言诧异地抬眼,却见他眼里漫了微笑,温暖清和:“你不是很急吗?”他从容走下楼梯,依旧是那副简洁却不容置喙的口吻,“走吧,我送你回去。”
良姻到底没办法拒绝他,或许她潜意识里也是希望有他为伴的,外婆是她最珍视的亲人,甚至亲于父母。外婆的病况令她焦虑不安,这种时候能有他在身边给予安慰,她心里满怀感激。
直至坐到裴既的车上,系上安全带,发现他的视线有意无意地落在自己身上,良姻赧颜,“我这身打扮……很土吧。”她是找出衣柜里最朴素的衣服换上的。
裴既笑着摇头,“不会。”他看着她松松绑起的两个麻花辫,简单的衬衫搭配牛仔裤,没有化妆,倒是有些纯然的青涩与静美。而且她穿了平底鞋,这是他第一次见,“只是很少见你穿成这样。”
“回老家要走小路,穿高跟鞋不方便。”良姻扯了扯自己的发辫,黯然垂下眼帘,“我外婆年纪大了,眼睛也不好使,她其实……已经认不出我的脸了。”她的眼里浮动着潋滟的水光,满含担忧与缅念,“我小的时候外婆总是会给我梳麻花辫,后来我离开老家来这里上学,只有寒暑假的时候才能回去一次,外婆想我,每每见到绑麻花辫的小姑娘都以为是我……”
裴既一面开着车,一面听她说着自己的故乡,即便是笑,也始终流露出不易察觉的哀伤。原以为她是个事事漫不经心的女子,没想到她的心里竟也盛着这般酽烈难化的乡愁。
又或者,她只是习惯了将所有感情都藏匿在内心最深处,只有当爆发时才会被人觉知?她这性子,很容易被人误解成没心没肺吧……
但其实,她却是个极重情义的人,只是太善于隐瞒心事而已。
旅程比预料中的还要顺利,抵达徽州歙县正是日落时分。国庆期间来歙县旅游的客人比较多,但此刻大都意兴而返,初秋的暮色偕同寂寥一大片冷冷地覆盖下来,竟有种怵目惊心的庄重感。放眼可以望见那逶迤起伏的四角牌坊,独属于这个古城的白墙黛瓦的建筑拔地高高擎起,在夕阳下更显得苍凉古老,仿佛早已沉睡在历史中。
车子停在几条小路的岔口,不能再往前行驶了,良姻收拾好情绪下车,“谢谢。”
她就要转身,听见裴既说了声:“等我一下。”他做了个手势,“我先去停车,马上过来。”
“裴——”良姻一时语噎,望着他倒车回去,而自己站在这熟悉的故地,突然有些茫然,仿佛上一次回来已经是百年之前的事情了。因为那时候没有他——她不明白,生命里多出一个男人,会是这样截然不同的心境,他一句关怀的话语,都会令她不由自主地想去相信那些美好的东西,“你对任何人都可以这样无微不至吗……”
正文 第八章 离你近一点2
她抬手蒙住眼睛,这些年对爱情心不在焉的态度,却令她在脆弱的时候更容易渴求抚慰,寻找足以依赖终生的肩膀。如果外婆知道了一定会笑话她,从前不知惧怕为何物的野丫头,因为不满被关在空空的大房子里而迫不及待想要飞出去,她折了那么多的纸鹤,趴在檐前眺望了无数次的天空——终于等到父母接她离开了,为什么却会养成这样畏首畏尾的性格?
是否因为连番几次的失意磨灭了她的热情,和近乎贪心的渴望——她想走进他的世界,却总是踌躇不前,甚至连再一次向他表白的勇气也没有……
“前年我们公司组织出游也是来这里。”男人温和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裴既已经迎面朝她走来,见她失神的样子不禁笑道,“不欢迎?”
“怎么会?”良姻连忙摇头,一面领他往回家的小路上走去,心情舒坦了不少,便也同他开起玩笑,“只是寒宅室陋,恐怕要委屈裴总了。到时候别怪我们招待不周——”
她突然目光一滞,失声叫道:“外婆!”
裴既循声望去,只见前方不远处有一位拄着拐杖的老妪,佝偻着背,正引颈往这边张望。老人的身后是重叠的院墙,狭窄得仅容一人经过的羊肠小路自她脚下延伸过去,尽头便是黑青色的山麓,落霞与孤鹜齐飞。黄昏的颜色在她布满沟壑的脸上镀成红的红,黄的黄,出奇的诡艳而支离不全。那突兀的身影无端给裴既一种悚然的感觉。
听见良姻的喊声,老人浑浊的双眼掠过一抹奇光,“姻姻……姻姻回来了……”
良姻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搀住她的胳膊,“外婆你怎么出来了?”她又惊又喜,外婆的气色很好,定是没有大碍了吧?
老人颤巍巍地抬手摸到良姻的麻花辫,确定了是自己的外孙女,脸上的笑容堆成一朵腊黄的蕊,“呵呵,外婆就知道你要回来……外婆来接你……”她笑呵呵地拉过外孙女的手,良姻突愣愣地打了个寒战,脸上一刹升起惊悸的苍白,眼眶顿时红了。
裴既没有忽略这一切,他立刻上前,微笑着礼貌地喊了声:“外婆好。”
老人看不太清眼前的男人,只觉得他高大英挺,气度不凡,于是笑得更加欢心,“姻姻,这是你的相好吧?”
裴既错愕了下,却见良姻朝他投来哀求的目光,含泪的双眸里满是凄凉和无助。他心头微漾,而后牵起她的手,“是啊,外婆,我和良姻准备结婚了。”他说得诚恳无比。
良姻的手狠狠一颤,指尖感触到的温暖促使泪水刹那夺眶而出,却依然朝外婆笑着:“外婆你看,他对我很好,我们……会很幸福。”
“呵呵,那就好,那就好。”老人笑得合不拢嘴,骨瘦如柴的手抓紧了良姻的,那冰冷的体温令良姻不住地战栗,也明白了那是外婆弥留之际的赶咐——“姻姻啊,外婆临走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的婚姻大事,现在你找到对象了,外婆也可以走得安心了……”
“呸呸呸,不许这样说,外婆身体很好,一定还能活个……百年千年呢!”良姻不依地撒娇道,声音却已哽噎。
“呵呵呵……”
老人只是笑,牵着良姻回家。她步履蹒跚地穿过曲回的小路,前面已经没有光,太阳落到地平线以下,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黑暗铺天盖地而来。沧海一粟——原来生命也是这样短暂。老人一径拉着良姻问长问短,她记性不好,许多问题重复了不下三四遍,而良姻每次都耐心地回答她。裴既便在一旁静静听着,掌心有些刺痛,是良姻的指甲掐进他的手心里,他能感受到她内心莫大的悲恸。
他知道——从他看见老人的第一眼起,便已知道那是回光返照。
外婆闭上眼睛的时候,良姻并没有哭得歇斯底里,她只是站在床前无声地流泪,看着几位舅舅将外婆冰冷的身体盖上。不是不难过,而是在外婆拉住她手的那一瞬——她已经逼迫自己接受了外婆离开的事实。
良姻想到一个词叫“含笑九泉”,起码外婆辞世前夙愿已了,这是她唯一能为外婆做的。
尽管那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
“刚才……谢谢你。”良姻走到裴既面前,他便在大堂右侧的房间——那是她年幼时住过的小屋,插着风车的摇篮还在从前的位置,带抽屉的榆木方桌上摆满相框,里面大多是八九十年代的泛黄老照片,皆已落满灰尘。外婆定是卧床许久了,换做从前她每日都会将这些相框擦拭得干干净净,良姻闭上眼睛便能想象外婆戴着老花镜端详照片的模样,那般慈祥、和蔼。
“你今天对我说了很多声谢。”裴既的视线徐徐从那些照片上收回,“不客气。”他又笑着添了句,“我们之间不必那么客气。”
他的语气虽然轻淡,却已有要求她的意思——他希望她对他可以放下那些客套的礼数。
良姻低头一笑,“就算是紫兆帮了我,我也会对她说谢。”
那句话分明意味着将他放在朋友的位置。裴既在会意的同时,心头浮起莫可名状的失落,他们……只能是朋友吗?
而良姻并未察觉他神色的异样,随即拿起桌上的一个相框,那是六岁时她和外婆在院中杏树下的合影,照片的色彩并不那么鲜明,但她的笑容明媚无邪。她的眼里满是怀念,“小的时候我父母出去做生意,将我寄放在外婆这里,别看我外婆年纪大了有些糊涂,但她其实很博学,她的手也很巧,会雕刻,会编织,还会帮我梳辫子……”她说着便笑起来,“我的书法也是跟外婆学的,外婆总说,只要练书法的人务必要知道我们这边的——”
“歙砚和徽墨?”裴既接下她的话。
良姻先是一讶,想想也觉得理所当然,“你来过一次了。”他的记性实在好得惊人,开车时都不用按照导航仪的指示,自己选择捷径。
“在来这里之前,我就听人说过。”裴既笑着摇头,忆起从前的时光,“我上大学的时候,选过一门关于中国民俗文化的选修课,其中有一节课就是讲徽州文化。”但关于歙砚和徽墨却不是听教授说的,而是一个外校的女生……因为当天发生了许多事情,所以令他印象深刻。
“你也选过那门课?”良姻明显感到意外,连语气也有些不可遏止的激动,对上裴既表示疑问的目光,她下意识地撒了个谎,“好巧啊……我们学校也有。”她又急忙岔开话题,“小时候我总希望父母带我离开这里,想去见识外面的世界,后来融入到城市生活里,又时常会怀念这里的大房子。但也只是想想而已,如果真让我搬回来住,想必也已经不习惯了……”她打开抽屉看到里面塞满的纸鹤,有用牛皮纸叠成的,有用糖果纸叠成的,五彩斑斓的翅膀,承载着她年幼时想要离开这里的梦想——“人在年少时总是想飞,飞到累了,倦了,便又想求安逸……”她垂眸似笑似叹,“但最初的人和物终究不一样了,连自己都变得面目全非。就怕最后绕树三匝,无枝可依……”
“不会的。”裴既打断了她,话一出口连自己都觉得不可置信,“绕树三匝,无枝可依”,这样的心境他也曾有过,当莫零离开之后,他一度以为自己的心已经没了依靠,也不再对爱情抱有奢想,潜意识里排斥那些企图接近他的女子。
但为何今日听良姻说出这番话,他却急着想要反驳她——不应该这样悲观失望?
“抱歉,我又无病呻吟了。”良姻不大自然地笑笑,也觉得自己在他面前说这些话着实矫情了些,她只是很久没有这样恣肆地宣泄过了,从前她都是将所有的情感倾注在文字里,兴许是因外婆的去世给她带来太多的抑郁,她一时无法承受,才将他当作倾诉的对象——“你就当我是触景伤怀吧。”
“良姻,你不需要那样压抑自己。”裴既淡淡开口,平静注视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告诉她,“你从来不是任何人的负担。”
良姻仓促移开视线,竟无法正视他的眼神,“我没有,那样说……”她的声音却在颤抖。
“但我听见了。”裴既微微蹙起眉头,他认识她的时间并不长,却能笃定地说出她的真实想法——“你太在乎身边的人,不愿让他们觉得自己是个麻烦。”她所表现出的漫不经心,只是因为她想把所有的烦恼和苦闷都独自忍受,永远留给亲人最温顺的一面。
良姻眼眶一热,“我不知道,但我以前确实很疯,像所有山里长大的孩子一样,玩泥巴钓龙虾什么都会……当我被父母接到城里,看到妹妹像公主一样被他们呵护在手心的时候,我就开始害怕,如果自己表现得不好,是不是又会被父母送回以前的地方……”所以她努力当一个乖巧听话的孩子,从不与妹妹争抢,只是想留住父母对她的宠爱,“我好像……总是不够自信……”越是在乎他们越是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甚至在爱情里也是如此,她从十年前就开始喜欢他——可他却与莫零成双结对,即便分手了心里也只有莫零,而她又成了多余的那一个。
良姻心下一阵纠痛,倏地转身往外走,“我妈妈打电话来了。”她几乎是逃出他的视野。
又用这个拙劣的借口……裴既不知该气还是该笑,但她的神色明显是被说中心事的紧张无措。良姻会养成今日这样的性情,原来是和她年幼时的家庭环境有关,她心思太细腻,反而更容易感到疲倦。
思及此,他心底的怜惜又深了一重,却连自己都未曾察觉。
他转身去看那些照片,果然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小时候的良姻顽皮可爱,梳着两条又黑又长的麻花辫,咧开嘴笑得无忧无虑。但到初中的时候,良姻已变得恬美乖秀,笑容有了温婉的味道。他的视线落到其中一张留着齐耳短发的照片上,心头突然有种熟悉的感觉……
此时口袋里的手机嗡嗡震动,他取出来看,竟是莫零打来的。他一接通便听见她在那边嚷嚷:“喂,阿既你在干什么?我打了你两个电话你都没接!”
“公司下属家里发生了点事。”裴既轻描淡写地解释,这样公式化的口吻,完全只是想过来阻止莫零继续追问下去——他害怕自己会为了另一个女子而对她撒谎。他刚才其实察觉到了手机震动,但那时他正听良姻说着话,看到她沉浸于回忆当中的幽柔的神情,他竟舍不得打断她,所以才会漏接了莫零的电话。
他说不清这现象究竟意味着什么,但他心里……有种迷茫的不安。
“哦。”莫零果真没有追问,因为知道他向来公私分明,“我现在一个人在火车站,是凌晨两点去北京的火车,阿既你有没有空来给我送行啊?”
裴既闻言一怔,“这么快就要走了?”
“是啊,他催得急嘛。”莫零也有些无可奈何,苦恼地叹了口气,接着又问:“阿既你能不能来啊?”
“好。”裴既毫不迟疑地答应下来,“不过我现在有点事,可能要晚一会儿,你等等我。”
莫零嘻嘻一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我等你啦!”
挂了电话之后裴既便去找良姻,她正安静地坐在前院的秋千架上,见他微露匆忙的神色也猜到他急着要回去,她没有问他是什么事,亦没有要留他的意思,只轻轻问了声:“不会太疲劳吗?”
裴既笑了笑说:“没关系,我经常连夜开车。”
他到后来才想起,那样简单的一句询问,却是良姻在深思熟虑之后才敢对他交付的关心——她总是那样小心翼翼,不敢给得太多,因为知道那时他的心里还装着莫零。
“我送你到岔口吧。”良姻起身。
“不用了,我认识路。”裴既笑着婉拒,他其实更担心她一个人走回来。
“我知道。”良姻回眸一笑,“不是说我们之间不必客气的吗?”
回去时天色已完全黑下来,间或有几家门户泄露了一些灯光,但借着稀薄的月色,也足够看清前方的路了。两人并肩而行,良姻猛然想起正事,“对了裴总,我最多可以请几天假?”
“等你整理好心情再来公司,我可不希望看到我的员工无精打采的样子。”裴既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当他说出这句话时,便已经模糊了公私的界限——公司有严格的请假制度,而他愿意迁就她,却是出于自己的私心,“良姻,你回去吧。”前面只剩羊肠小道了。
良姻不肯,低头小声说:“还有一大半的路呢。”
裴既哑然失笑,她连撒谎都这么潦草,明明只剩下百步路不到了。但他拗不过她的坚持,便任由她去了,“你不怕走夜路?”两人一前一后走着,他主动找着话题。
良姻便笑着反问:“难道所有的女孩子都必须怕走夜路啊?”她从小走夜路走惯了,不用点灯也能摸清回家的路,何况外婆思想先进,在邻里间都传说着各种离奇事件时,外婆却已经给她灌输“无神论”,因而那些神鬼之说她也不信的。逝者已逝,形神俱散。
“倘若那个女孩的身形是你两倍,我自然不会这样问。”裴既唇角上扬。言外之意便是嫌她娇弱可欺了。
“我体育很好!”良姻分辩道。虽然她平足只有162厘米,而且不满九十斤的体重确实有点瘦了,但正因如此跑得更快啊,“我初二的时候,还拿过全市中学生百米短跑冠军呢……”她声音喏喏,隐约有些试探的意欲。
“是吗?”裴既联想到的却是她年幼时纯真的模样,还会玩泥巴钓龙虾……他兀自发笑。
他果然不记得了……良姻心下叹息。两人便这样漫无边际地聊着一些话,尽管彼此都心照不宣地放慢脚步,但眨眼的工夫仍是走到岔口,裴既才一回身,良姻抢着开口:“反正走了这么多路了,我送你到停车的地方吧。”
裴既没有立即拒绝,而是静静地凝视着她,“良姻,我想起一句话。”他的眼里淌过温柔的笑意,如同流水的平服隽永,“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他已经委婉至此,良姻唯有戛然止步,“那……我就不送你了。”
“我走了。”裴既笑着转身,背影逐渐消失在夜色中。
良姻木木地站在原地,直到他走出很远,才忽然想起——“路上小心!”她大喊,一面暗骂自己笨蛋,他肯定听不见了……
“路上……小心……”她缓慢地蹲下身,抱住自己的胳膊,怎么办……刚才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察觉不到,他一离开仿佛所有的悲痛全部回笼,融入血液里流经四肢百骸,变本加厉地折磨着她。她送他走了这么远,只因为不想回去,不想独自面对外婆冰冷的尸体……
他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我终究只是你身边的过客,再怎么舍不得你,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离开啊……
良姻的眼泪终于肆无忌惮地落下,她将脸埋在臂弯里呜咽,想起便是在这条小路的尽头,他曾温柔牵起她的手,对外婆说:“我和良姻准备结婚了。”
她那时已经预感到外婆不久将要离去,但那一句话以及他宽厚的掌心,都变成支撑着她走下去的力量——她甚至想去相信,即便知道那是谎言。她面向神圣的宗祠,在心里默念: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愿意娶她,她一定会幸福至死。
为什么……这个男人总是轻易主宰她的喜忧?从重逢的那一刻起,她的心便再度因他而波澜迭起,俨然就像一个木偶,而他的一举一动都成了牵引她的线。
她喜欢他,却不知道该怎样喜欢他才是对的,究竟是进,是退……她茫然不知所措。
若离他更近一步,她是否还能甘心只当一个守望者?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良姻哑声念起这句诗,嘴里尝到眼泪的苦和咸,“能不能……让我有枝可依……”
正文 第九章 不止是朋友1
“阿既我走了!有空要来北京玩哦!”
凌晨两点十五分,莫零已经走到检票口,驮着鼓鼓囊囊的加菲猫卡通背包朝裴既挥手,圆圆的苹果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
“莫零!”裴既突然语滞,三年前就酝酿在心里的那句话却变成了——“保重。”
“会的啦!”莫零顽皮地朝他扮个鬼脸,所有的心思都在那故意扭曲的表情中藏匿,“你也是哦!保重保重保重!”她像是恶作剧地格外强调这两个字。
“嗯,到了北京给我打电话。”裴既莞尔一笑。莫零还是像从前一样,孩子似的心性。
那一刻他忽然想起良姻,他已经离开徽州,可在那沧桑古城里发生的一切却都有着滚烫的温度,被他一并带了回来——良姻为外婆绑起麻花辫的温柔和孝顺,良姻的指甲掐进他手心时隐忍的痛苦,良姻对着老照片悉数过往时怀念的神情,良姻独坐在院中秋千架上孤清的背影,良姻一路为他送行不舍离去的脚步,良姻孑然站在岔口处久久没有收回的目光……他在回头望见此情此景的瞬间,几乎就要上前将她拥在怀里,让她痛哭一场。
他知道她心里有多难受,她之所以送他出来只是为了暂时逃避外婆离去的事实,可那时他却只能远远地看着——扪心自问,他究竟有什么立场,给她可以依赖的肩膀?
仅仅是朋友吗?
她对他总有一种柔韧的疏离感,令他无法看清她的心。不知她现在的情况怎样?是否还是那样默默压抑着悲伤……
“阿既再见!”莫零摆摆手,明媚的身影最终淹没在人群里,或许以后都不会回来。
“再见,莫零。”
裴既的心里不知是失落还是迷惘,从来没有过的感受——当他对着莫零的时候,竟会想起另一个女子,一厢情愿地为她担忧不已。而当莫零最终离开的时候,他似乎比想象中的还要心平气和地接受。
这到底是……怎么了……
他离开律师事务所,全身心投入到白手起家的事业当中,拥有了足够的金钱和地位,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刻再问莫零:“你是否还愿意回到我身边?”为何刚才他却没有问出口?
他摊开手掌,掌心还余留着指甲的痕迹,他盯着那些残缺不齐的弧线,失神许久。
4号,5号,6号……良姻一直没有回公司。
裴既一手撑住额角坐在办公桌前,不停转着手里的钢笔。这星期连续下了三天的雨,整个公司的气氛也变得沉闷,连桌上的文竹盆景也靡靡的不比从前的朝气。仿佛是被这绵密的雨声所烦扰,他的心情莫名有些浮躁。
已经是9号了,良姻还没有回来,更令他郁卒的是——她竟彻底的音信全无。5号的时候他给她发过一条短信:“什么时候回来?”而她一直没有回。
原本想直接给她打电话,每次翻出她的号码都犹豫着没有按下通话键,明明是想关心她,又不想被她认为是在催促她回公司,或许这些顾虑纯粹只是他自寻烦恼而已,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这样矛盾的心情。
“裴总,这是上个月接到的一部《江南灵韵》专题片,已经制作完成,请您最终审核。”进来的是影视制作部的经理顾齐。
裴既接过他递交的光碟,似乎只是随口一问:“你们部门那两个新人表现得如何?”
“哦,是小杜和小邹,她们俩的文字功底都很不错,而且各有各的风格。”顾齐稍微点评了两个新人,“小杜的文字华丽唯美,而小邹的文字犀利简练,刚才两个人都交给我一篇关于‘苏绣’的文案稿,我个人觉得小杜的文风更适合一些。”因为良姻的文字原本就像一幅苏绣,细腻华美,纹路清晰,尤其适合写旅游景点和山水民情的文案。
裴既闻言微讶,“她不是请假了吗?”
“是啊,她请了三天的假,前天回公司的。”
良姻前天就回公司了?为什么他却不知道?裴既的脸色蓦地一沉,“叫她过来。”
“大BOSS的脸色很不好看,想想你最近犯了什么错误?记住,在他面前只能认错,不能找理由,就算你有一万个理由也不能说!”顾齐在喊良姻的时候格外严肃地叮嘱了她一句。
裴总的脾气他们当下属的都深有体会,尤其是承认错误的态度,谁敢不怕死地找借口,那下场绝不是一个“惨”字所能概括。
良姻一听这话便慌了,同时脑中飞速搜罗回忆:迟到?早退?吃零食?忘戴工作牌?啊!难道是因为昨天她在上班时间逛天涯论坛被助理肖颐看见了,然后告诉裴既的?不会吧,虽然肖颐当时说了她两句,但也不至于打小报告给BOSS大人啊……而且她之前也看见很多同事闲了就上Q聊天,还有玩游戏的,她只是逛一个论坛找找乐子,没那么严重吧?
但是除此之外……她好像没犯什么事啊……
良姻绞尽脑汁都想不出来,但她只能硬着头皮敲响总经理办公室的玻璃门。
“进来。”
良姻深吸一口气拧开门把手,一进去便对上裴既深邃的目光,他双手交叠支着下颌,眯细了眼睛盯着她,淡色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却不说话。
那个姿势让良姻觉得头皮发麻,勉强扯出一丝笑容,“裴总你找我?”
良久,裴既平淡开口:“把门关上。”
“抱歉。”良姻汗颜,她一紧张居然连礼数都忘了,连忙转身带上门,这才走到他面前,想起顾经理的那番话,她赶紧低眉顺目,摆出一副虚心受教的姿态。反正无论有理没理,她只能认错就对了。
冗长的沉默,裴既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她今天仍穿着连衣裙,细细的肩带,白底纭纹的棉绸质地,有些类似于旗袍的复古样式,修身的设计更加显得身姿纤细、柔若无骨。因为天气微凉而披了一件鹅黄色的针织外衫,长发绾成花苞髻,几缕卷曲垂散在胸前,轻薄的一层淡妆,遮住了原本憔悴的脸色。
她的心里……究竟该藏着怎生的柔情,令他每一次看见她都是不同的模样?
可他却分外记得,那天她穿着衬衫,结着发辫的样子,那般青涩美丽。他们身后是斑驳的墙垣,古老的门庭红漆凋落,而他们面对着即将驾鹤西去的老人,虔诚敛去一身繁华。小小的她只及他的胸口,苍白的脸上满是忧愁,令他总在担心是否轻轻一碰就会碎了。当他牵过她手时她克制不住的颤抖,竟连他的心也跟着颤抖起来。
所以那一刻,即便只是谎言,他也说得诚挚无比,如同真心许下的誓言。
在那空空的大房子里,她对他说了许多话,原以为经历过那一天,他们之间的关系多少会得到改善,可她偏是这样忘恩负义,事过之后又想与他划清界限,他越想越愤愤不平!
“什么时候回来的?”裴既终于开始训话了。
“6号晚上……”良姻如实回答,“办完外婆的丧事之后,我跟父母一起回来的。”她心下忐忑地想,该不会是嫌她请假的时间太长了吧?可是之前他还允诺说等她整理好心情再来公司呢,BOSS大人不能言而无信的。
“为什么不回短信?”
“呃?”良姻一愣。
“我5号就发短信问你什么时候回来,没收到吗?”裴既的眉头微微蹙起。更令他恼火的是,她若无其事地来公司上了两天班居然都没跟他打一声招呼,害他莫名其妙地瞎操心!
“不是,我手机没电了,忘带充电器,回去之后才看到短信的……”良姻下意识地说明了下,“因为我看到短信的时候已经超过了时间,所以就没回了。”其实她也很懊恼没有及时看到短信,但又觉得自己过了两天突然回他短信会不会很奇怪,万一打扰到他怎么办……唉,她真的是个很别扭的家伙啊。
裴既听着她的解释,只觉得头顶有团火越烧越旺——她没回短信不是因为没收到,而是因为她觉得超过时间就不用回了?这样不负责任的态度!但他怒极反笑,悠悠问了一句:“你是不是在躲我?”若不然他怎么会连她的人影都见不到?
“没有没有,”良姻一迭声否认,觉得自己有必要跟他说清楚,“因为我的小侄女来了,我下班了要陪她,所以这两天我都是回家住的……”她有些拘谨地小声说,“你又很忙,我总不能在上班的时间来找你……”
原本是打算今天住回公寓之后再上门跟他道一声谢的,没想到被他直接喊到办公室来训话了,不过……这个好像不是公事吧?
裴既垂着眼睫不语,尽管脸色缓和了些,但眉头的褶痕一直没有舒展开来。
良姻正纳罕,听见他轻描淡写的声音:“你工作去吧。”
“没有别的事了?”良姻微怔。原以为的大事,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可怕,甚至……是令她欣悦的。她已经逐渐从外婆离世的打击中走出来,也许正是因为心里有了可以依托的良人,想到他便会多一份力量。
“作为你的上司,我有必要关心一下你的身心状况。”裴既微微一笑,抬眼时神色清淡如初,“看来你调整得很快。”他早该预料到,就算她心里有再多的苦闷,也不会将这些消极情绪带到工作中,给同事们看见。
她就像颗味道发苦的凉糖,却用精美的糖纸包裹自己,表面看上去总会以为它是甜的。
说到底还是为了工作。良姻低头轻笑,“谢谢裴总的关心。”
直到办公室恢复了一个人的冷清,裴既才敛去唇边的笑意,转开皮椅看向窗外的天,灰蒙蒙的,但雨已经停了,太阳在稠云之后微微露了些眉目,或许明天会是个好天气。像是某种特别的预兆,他的心情也随之豁然开朗,连同这些天以来迷惑不清的思绪也找到了答案。
看来他有必要改变现在的这种局面。既然她不过来,他便过去。
他们,一定不只是朋友。
翌日是星期五,早晨七点十五分。
清楚听到隔壁传来的开门声,裴既轻然一笑离开客厅的沙发,提着早已准备好的笔记本电脑包从容走出房间。
“好巧。”
正在锁门的良姻“吓”地短促抽气,半晌才回头对男人扬起一个微笑,“好巧啊,裴总。”可她怎么也没有料到会在这种时间点与他“巧遇”……不过,为什么她隐隐觉得自己很像是被守株等待的那只兔子?“裴总也起得这么早吗?”莫不是传说中的工作狂?
“好像确实早了点。”裴既作势看了一眼手表,掩去眸中笑意,“不如一起散个步吧。”
在这样轻巧却不容置疑的口吻下,良姻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理由拒绝。
秋天的视野里充斥着深浅不均的黄色调,但气候尚怡人。小区北门的鹅卵石道旁种了几棵法国梧桐,即便是在沾了薄雾的清晨,也可以清楚望见那些黄绿斑驳的树皮大都翻卷起来,叶子倒是半成新的,唯其树身像披着一层光鲜易剥的壳,似乎一探手就能将它揭下。
良姻穿着细高跟鞋,裴既便有意绕过那些中心镂空的地砖,尽量走地面平坦的地方,且明显放慢速度等她。两个人偶尔会交谈几句,但大多时候都是静静地往前走,虽然彼此无言,气氛却已经不会尴尬。
直到眼前只剩下一条鹅卵石路通向小区外时,裴既略微驻步,身边的良姻忍不住小声开口:“裴总,其实我踩高跟鞋的水平没你想象的那样弱的……”好歹她从大三开始就穿着至少七厘米的高跟鞋逛街购物,到如今更是得心应“脚”,游刃有余。
她说着就先自走上鹅卵石路,听见裴既在后面轻笑,“看来是我小瞧你了。”
良姻不知怎的就脱口而出:“我猜裴总以前的女朋友一定很少穿高跟鞋吧?”说完她却不敢回头看他,心跳霎时有些慌乱,她怎么……怎么忽然想起了莫零……
他的细心与温柔,分明是很久以前便养成的习惯了——却不是对她。这种酸涩的心情,是……嫉妒吗?良姻心中忽忽发颤,从前她喜欢他,却只是单纯地喜欢着,并压抑着,不会这样明显地流露出羡妒的成分,如今是怎么了?
似乎是从徽州回来之后,她的心便越来越不安分,急欲脱离她的掌控。
“她唯一一次穿高跟鞋便摔了好几跤,以后再也不穿了。”裴既沉声缓缓说道,这是他第一次当着良姻的面提起莫零,却并没有太多痛苦的挣扎,他不知道是否因为莫零已经离开这里,而他真正决定了放弃——或许不久之后,他会彻底走出莫零的世界……
“对了裴总,还没早饭吧?”良姻急于岔开话题,“我请客。”
“我买单?”裴既利落地收拾好心情,走到她面前。
“呐呐,不准搞阶级歧视的!”良姻佯装轻恼,“难道我连请你吃包子的钱都付不起吗?”
“呵……”裴既难得开怀地笑出声,“我还以为你要请我吃大餐。”言外之意是高估她了。
良姻越发坚信,这个男人的本质里绝对藏着恶劣的一面!“好啊,那我就用请你吃大餐的钱请你吃包子好了,少说也有千百来个,填资本家的无底洞应该够了。”
她玩笑的话音未落,不妨脚跟被凸起的鹅卵石一绊,整个人便朝裴既倾斜过去——
“当心。”裴既很自然地伸手扶了她一把,在她一低头的瞬间,他无意间发现她右耳背上的一颗痣,因她今天扎着马尾,露出白璧般的双耳,所以那颗痣清晰可见。他的心头陡然升起一丝异样,却还来不及深究下去,良姻已经很快站稳身子,掌心的温度一触即离。
“果然话是不能说满的。”良姻自我解嘲地笑笑,庆幸自己没有太失态,只是这样近的距离令她有些心猿意马,“快去买包子,早上排队的人会很多。”她说着便径自朝前走。
之后那一段路,裴既的视线总是有意无意地落在她耳背上,那颗痣……难道是……
旋即失笑:这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吗?
此时小区门口包子店前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意味着这家店的包子很受欢迎。裴既的手机突然震动,是艺术总监闵泽笙打来的,便让良姻排队先等,自己走到一边接电话。
“喂,裴总!”闵泽笙的声音满是焦虑,“那个拍汉服文化预告片的女模特昨晚急性阑尾炎发作,医院说要立即开刀才行,可片子已经拍摄了一大半,效果都很不错的,现在要换人重拍的话——”
“重新选人,接着后面拍。”裴既声音沉静,不见一丝慌乱,“合作方并没有要求整部片子从头至尾只能出现一个女模特,换人以后可以尝试不同的汉服造型。”
老总发话,闵泽笙自然听从,但又有所顾虑:“这部片子虽然是说汉服文化,但连起来就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如果中途换人的话可能会影响到情节的流畅度……”他想想又转身对顾齐说了句,“看来得把小杜也喊过来,看她能不能把文字稍微修改一下。”
裴既闻言微讶,“我之前看过文案,只是普通的陈述。”所以他会格外要求将画面拍得唯美一些,弥补文字上的枯涩死板。
正文 第十章 不止是朋友2
“呵呵裴总,你是太忙了没空顾及,原先的那个文案早在另换模特之后就作废了,正好影视制作部新来了一个小杜,就让她试着重写。”闵泽笙的言语里流露分明的赞赏之意,“她选的切入点很新颖,而且文辞清丽,描写细腻传神,很有汉朝文化的代入感。我跟老顾看了之后都觉得很不错,所以就用现在的这个脚本了。”
原来是她写的……裴既的眼底漾出一抹笑,“好,我让她联系你。”
直到电话挂断,身处摄影棚的闵泽笙犹在不解之中,裴总刚才居然用那种百年不见的温和口吻说“我让她联系你”——难道他们现在就在一起?
“是公司打来的?”良姻仍排在长队当中。
裴既点头,“你现在就联系一下闵总监。”却见良姻脸上微讪,一时没有动静,他笑,“手机没电还是忘记带了?”
良姻摇摇头,红着脸有些窘迫,“我其实……没有闵总监的号码。”
在良姻的观念里,觉得没必要再联系的人就一定不会存号码。不在乎的人,不在乎的事,她总是转身就忘。因而虽然公司给每个员工都发了一张通讯录,但她没有拨过的号码便不会想到要存到手机里。
“与公司正式签约之前,我手机里存的号码都是影视部里常联系的几个人,如果试用期不能通过,我也不用大批量删除号码。”
眼见良姻拿着他的手机走到人群之外,裴既兀自忖度:她果真是个极其被动的女子,那么自己是否应该觉得庆幸——当初是她主动存了他的号码?
思及此,裴既的唇角扬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他肯定会觉得我的工作态度不够严谨认真……良姻打完电话之后暗暗心想,其实她原本可以编织漂亮的谎言蒙混过去,但在那一瞬她忽然很不想欺骗他——她总是在他面前表现出最完美的一面,却并不是真正的自己。
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包括这些无可救药的缺点,她其实……想被他知道。
良姻远远望着他的背影,他还在排队,即便是在芸芸人海之中她仍能一眼看见他。
她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心,越来越酽灼地为他沉沦——他的睿智,他的冷静,他的温柔,包括他几乎是恶作剧的玩笑……她每一次看到都如获至宝。可她于他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呢?下属?还是邻居?这样流于表面的,不沾一丝暖意的关系。
良姻手中握着他的手机,突然很想知道,自己的名字会被他存在哪一组?
她飞快地扫了一眼裴既,见他仍专心排队,她吸了口气,手指有些发抖地翻开他的通讯录,最先打开公司一组,几百个号码一目十行地扫过去——没有她的名字!难道因为她还不是正式的签约员工吗?
良姻的心跳咚咚加快,看到“邻里”一组,却依然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
还有“律师事务所”、“客户”和“家人”……良姻看到后来只觉得一颗心冰凉透底,几乎没有勇气再翻看最后一组——“朋友”,右上角显示该组只有5位联系人。
他真心所认可的朋友……只有五个。
良姻却已经不会再抱希望,回想这相识以来的时间里,他们之间只发了两条短信,连一次电话都没有打过,那么他没有存她的号码,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良姻惶惶地自我安慰着,手指却鬼使神差地按了下去,视线刹那凝固——
排在前面两个陌生的名字,然后是林临契,然后是莫零,然后是……良姻。
良姻用手背捣住嘴,几乎涌出热泪,原来她在他眼里并非只是过客,原来,在他心里,她也可以被放在这个特殊的位置——朋友。
或许在旁人眼里只是简单的一个称谓,但她知道在他的定义里却是不一样的。那两个字仿佛是他无形中的鼓励。那么,她是不是可以不用逃避,而是尝试再努力追逐他一次?心底埋藏了很久的那句话,是否可以再一次说给他听?
裴既,我喜欢你。
“说过是我请客了。”良姻回去之后才发现裴既已经买好了包子和豆浆,却只有她一个人的份,“你不吃吗?”
裴既笑着轻垂眼睫,良姻惊讶地发现他的神情居然有些不大自在,“我对包子……咳,有心理阴影。”他以拳头掩住嘴轻咳,尽管那种微露的尴尬在旁人看来也是优雅无匹,“小时候有一回吃包子噎住了,还被送去医院……所以之后都不敢再吃。”
便是那句话,令良姻足足呛笑了半个多小时,一直坐到他的车上还是止不住。原来BOSS大人也有这样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啊……
可是……她却觉得他刚才的样子,真的好可爱呢。
清晨的空气格外清新,在鼻尖徘徊不散的不知是汽车香水的味道,还是他身上的味道?良姻舒服地眯起眼睛:以后终于可以不用早起了。
如果还能巧遇,她一定会主动上前说:裴总,不介意我搭个便车吧?
裴既并没有带良姻去公司办公楼,而是直接带她去了隶属于津渡传媒的摄影基地。
良姻并非第一次走进摄影棚,只是迎面望见那闪烁的灯光以及周遭奢华的场景布置时仍有些吃惊,摄影基地占地一千多平米,主楼共四层,第一层是服装道具间和化妆室,其上三层都是室内摄影场地,各层都是不同的风格,到了顶层更有教堂、沙滩和骑马场各类仿真场面,良姻后来知道原来公司兼营婚纱写真摄影项目。
“裴总!”闵泽笙一见裴既亲临现场,原本紧皱的眉头也得以舒展——这个男人的出现便已能让人安心,“说来也巧,正好有一个跳古典舞的青年表演艺术团来我们市会演,团长就是我老同学,我刚刚联系了他们的女演员过来试镜。”
闵泽笙名义上虽是艺术总监,却身兼数职,此次拍预告片的导演也是他,可见裴既对他格外器重。
“裴总终于知道体谅一下我们这群无私工作者,移驾过来探个班了吗?”
不期间一道夹杂戏谑的声音传来,随后从化妆间里走出一位衣着光鲜的俊美男子。良姻初看之下只觉得这人是极善于笑并且以此自恃的,他的皮肤偏麦色,但肤质细腻,因而下巴留着的那点淡青色的胡茬更显得男人味十足。一双西洋电影式的动情的眼睛,灯光下微微折射出稀索的蓝,笑容直飞到眉角发根里去,恰恰应鉴了什么是书上说的“风流倜傥”。
良姻有一瞬被煞到的感觉:好妖孽的男人!
“白罄书,我是花双倍的薪水把你请来的,偶尔加个班也不为过吧。”即便是对于这位大学的校友,裴既在工作中的态度依然不留一分情面。
良姻心下了然:原来这人就是白罄书,裴既的另外两位“神秘朋友”之一。罄书——罄竹难书,他朋友的名字还真是一个比一个奇怪啊。看这人的样子应该是个造型设计师吧?难怪把自己打造得这么……个性。
“切,别人花十倍的薪水也未必请得了我。”白罄书手指懒懒敲着化妆间的玻璃,视线落在良姻身上,突然就笑了,“嗨美女,我见过你。”
良姻面露疑惑。这是……搭讪?
白罄书笑容痞垮却万分笃定,“四年前你来过我们学校。”他素来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当然,仅仅是对于美女而言。
良姻便问他:“哪个学校?”当白罄书报出自己大学校名的时候,裴既的心弦也随之一紧,难道当年那个外校的女生真的是她?她耳背上的那颗痣……他越发觉得熟悉。
“四年前……”良姻做出认真思考的神情,而后抱歉地摇摇头,“你可能认错人了,我没有去过你们学校。”
不是她吗……裴既心下略感失望,而闵泽笙已经忙着吩咐起良姻来:“小杜你过来一下,看看这文案后面的部分能不能改改……”
良姻应了声“好”,马上走过去了。
“开玩笑,我的感觉会有错吗?肯定就是她。”白罄书走到裴既身边,目光循着良姻离开的方向,“虽然这种娇滴滴的小女人不是我常吃的菜,不过念在她长得不错的分上——”
“公司明文规定,禁止办公室恋情。”裴既打断了他。
孰料惹来白罄书惊奇一瞥——“裴大律师,我第一次从你口中听见这样漏洞百出的理由。首先我只是你临时花钱雇来的,好像根本不属于你们公司吧?”他别有用心地哼哼,“其次,我有说过要对她出手了吗?你表现得也太急切了点哦?”
裴既的回答却是波澜不兴:“我的员工需要一个不受干扰的工作环境,才能为公司创造更多的效益。”刚才他急于阻止对方的情绪真的表现得很明显吗?
白罄书没好气地掀了掀眼皮,“你怎么说都有理。”裴既从前就是靠嘴皮子吃饭的,谁也别想在他面前占口角的便宜,“放心,我真要搭讪的话不会找这么没营养的话题,我确实见过她。”他嗤笑一声,“你当然不记得她,你的眼睛里从来只有一个莫零,哪里看得见别的女人?”他回忆起大学的光景,连语气里挖苦的味道也落淡许多,“裴,还记得那年的地震吗?屁大点动静,我们学院居然有个白痴跳楼死了……”
裴既的神色微微触动,四年前的地震,他一直记得。
尽管那是一场里氏4。8级的中度地震,并没有造成太多的人员伤亡,当时闹得沸沸扬扬,时间一长便被人遗忘了。
但地震当晚,每个人都像往常一样,老师们照常授课,学生们照常自习,南北教学楼里灯火通明。作为大三的学生,逃课更成了家常便饭。
“裴,你也选这门课?”白罄书一进教室便眼尖地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正坐在倒数第二排看英文版《埃及民法典》的清秀男生抬头看了他一眼,微笑示意。
他们虽然在不同的学院,但之所以会认识,还要从大一的时候说起——
由于家庭的原因,裴既考上全省最好的大学后便拒绝了父亲给他提供任何费用,而是自己打工赚学费,生活完全独立。原本依裴既沉默内敛的性子,也是不会与白罄书这样高调的男生深交的,但两人之所以维系了长达七年的交情,恰是因为一个“钱”字。
那天下午上完散打的体育课后,裴既正准备回宿舍洗澡,却被一个男生唤住——“嗨帅哥,当我的模特怎么样?”
裴既闻声回头,见是一个穿着白色低领T恤的男生,胸口五彩的颜料仿佛是自己涂鸦上去的,各种冷暖色调的碰撞却意外的很和谐,紧身牛仔裤裹出修长的双腿,论身材比例已属完美,但整个人有些懒散地前屈,显得不那么挺拔。他的头发染成栗色,不长,然线条利落,造型别致,更衬出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唇红齿白,少年风流。
裴既猜想他应是艺术学院的学生,虽然装束另类,倒也不会给人花哨凌乱的感觉。
这样的男生……大抵是用“漂亮”一词来形容的。裴既不禁想到了《红楼梦》里的宝玉。
那人便是白罄书。彼时他虽然只是大一新生,但在全校已小有名气,不仅因为容貌出众,更因为他无可比拟的设计灵感,“我们学院有个时装展,你当我模特吧?”他最新设计出一套名为“Elegant Boy”的休闲西装系列,正满校园地找模特,一眼就看中裴既,无论从外形和气质都与他的设计完美贴合,这个男生身上兼具男孩的青涩与男人的优雅。
“抱歉,我没兴趣。”裴既转身就走,他向来不喜欢登台出镜。
“喂——喂——”白罄书不肯放弃地在后面喊,“出场费五百!”
裴既的脚步微微一顿。想到的是莫零快生日了,他正打算给她买一件礼物,但是通过这种方式赚钱……实在不符合他的作风。他这样想着便又继续往前走。
“一千!一千!”白罄书提价。虽然超出了预算,大不了他自己贴钱好了,他实在舍不得放过这么优质的模特。
一千的话……他这个月可以不用跑兼职,专心准备期中考试了,毕竟他接下来的目标是校特等奖学金。裴既脚下的速度明显放慢,但心里始终有些迟疑。
“两千!两千你都不干?”白罄书气得想骂娘。这家伙是掉进钱眼里去了吗?
片刻之后,裴既又走了回来,“两千。”
正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当裴既一身休闲西服风雅翩翩地站在T台上,不仅引来全场女生的尖叫并为白罄书赢来“NO。1设计师”之称后,白罄书一旦有新的设计作品问世,都会喊裴既当模特,给出的酬劳也越来越丰厚。而裴既的表现从来不会让他失望,天生就是模特的身架子,站在T台上更是优雅从容,气质天成。两人的交情便是以这样的方式维持下去,直到大学毕业才是他们雇佣关系的终止。
但那时的白罄书又岂会料到,将来有一天他也会为了五斗米替裴既加班卖命——风水轮流转啊!
“要不是因为这节课点名,我才不来。”白罄书轻哼一声,在裴既身边的空位上坐下,时尚的装束立刻引来不少女生的注目,而他本人也分外享受这些青睐的目光,时不时就飞个眼风过去,“大三还要上选修课,简直没天理啊!”他发泄怪叫。因为这门《中国民俗文化》选修课的教授有个变态的癖好,只在第七堂课会点名,而且每年都是。
他懒洋洋地斜了裴既一眼,“你女朋友今天没过来?”难得见他周五晚上还一个人活动。
白罄书见过莫零,也知道她跟裴既虽然不同校,但每逢周末两个人都会黏在一起,他实在受不了。在他厚厚一叠的花心记录里,女朋友超过一个月就不可能再保鲜,偏偏这一对谈了三年恋爱还如胶似漆。
裴既低头看书,唇边却有柔和的笑意,“她和舍友去长白山旅游了。”
白罄书玩味一哂:“你就吊死在一棵树上吧。真是浪费帅哥资源。”
话音未落,便听见讲台前的教授喊了一声——“吉木夕。”
白罄书一听这名字便幸灾乐祸地笑了,“原来我们家的木头学妹也选这门课啊。”不过他没见到她,这丫头铁定逃课了!
“吉木夕,没来吗?”教授正准备在点名册上画叉叉,却听见一个细小的声音——
“到……到了。”
角落里站起一个纤细的女生,长长的黑发顺直地垂于背上,发尾整齐服帖,右边的头发抿到耳后,用精致的珍珠缎带双层蝴蝶结发夹固定。那女生穿着白衬衫和红格子短裙,虽然看不见正面,但背影给人恬静乖巧之感。仿佛刚从高中走出,还没有完全脱离那些尺规框架的束缚。
白罄书哼哼直笑,“好啊,找人顶替。”
顶替吉木夕的便是良姻。她和木夕是高中舍友,虽然大学考到不同的省市,但两人关系甚密。原本她这个周末应邀来木夕的学校玩,而木夕今晚恰好有个设计展要出席,又担心教授点名,就让她来代替上课。
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