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千面佳人
折下空情许(未稚)
楔子
晨曦蒙蒙,残华疑醉半分寒,微薄的夜色犹未褪尽。露水清湛,碧盈盈地附着新生的苇叶。叶脉凝滴,衔着冰丝织成的银链,溢彩流光。
“滴答”一声,玉珠坠直直滚至池潭深处,涟涟一色春水的漪纹。
纤细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伴着一声呢喃的“翎非……”藏眠在苇叶深处的少女吃力地睁开眼。纤长的睫毛扑闪了几下,蝶翼般坠下,再抬起,游离的视线没有捕捉到意料中的身影,忽然一骨碌惊坐起来,“翎非?!”
池潭边,一个静默站立的背影。长发没有束起,柔软的墨色缱绻及地,似铺了一方黑色的锦缎。他远远地站着不动,唯有衣袂翻飞,便如同融入了这诗意的春色水墨之中。听到少女急切的声音,不由得微微转身。
万籁俱寂,原本欢鸣的春虫也在刹那惊窒了呼吸,似被那张回眸的容颜摄走了魂魄。分明是轻描淡写的眉眼,连唇色也薄淡得透明,随意勾勒而出的轮廓曲线,却是连画中谪仙也不及他的三分神韵呵!
少女寻到他,欢快地跑到他面前,“嗳,翎非——”
话音未落便被他淡声打断:“叫我师父。”声音温润如水,却敛沉有力。
片刻的错愕后少女把头一昂,眼睛看天,犟道:“偏不!”
尽管当初他是以“收徒”的名义带她回“逐颜宫”,她却从不肯唤他一声“师父”,从来都是直呼其名,“翎非”,“郁翎非”。只因她不愿,他亦不曾强求。
怎知这一次他却执意得很,“漪池,莫要惹为师生气。”声音又沉了一分。
少女的身体颤了一下,咬咬牙,却依旧倔强不屈,“不!”
“漪池,你是我的徒弟啊。”他忽然微笑起来,随即勾指一划。但见一道青光,面前的少女忽然一怔,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身体已不受控制地跪了下来。
“你——”少女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你是我的徒弟啊……”他又重复了一遍,隐隐微笑的叹息。
再次曲指时,少女的唇已随着他的操控,颤颤巍巍地吐出两个字:“师……父……”
意念操控她的言行,拜师之礼便就此行过。呵呵,如此简单啊。
“徒儿起来吧。”他颔首,笑着伸手扶她,却忽然被她用力拍开,“啪”的一声脆响。
少女咬紧了唇死死地盯着他,眼里有愤怒、不甘,甚至是痛苦……那双眸子,一个仅十二岁少女的眸子,清澈得如新月照水,却能承载这么多,本不该有的情感……
“你好卑鄙!”少女清清冷冷地笑着,忽然伸手去抚颈项,指尖蓦地一抓,原本结痂的伤口便重新流出血来,殷红的一大片,霎时便渗透了薄襟纱衣,鲜艳宛如盛开的红莲。
“漪池?!”他的心也狠狠一颤,她分明是故意的!故意让他看见她的伤口,故意让他回想起昨晚的一切,那沾满血腥的,禁忌的一切……漪池,漪池,你只是个孩子,为何……
“呵,你忘得了吗?昨晚……”少女勾起唇角,清冽的声音有着妖精般促狭的笑意,“郁翎非!这一声‘师父’,是我第一次叫你,也是最后一次!”她站起身来,挺直了背望进他的眼睛里。她的眸子里燃烧着漆黑的焰火,濯濯明亮,“你休想当我的师父!休、想!”
漪池,你是我的徒弟,只是徒弟啊。
望着少女头也不回跑开的背影,他苦涩地笑了。这句话,究竟是对她说,还是对自己说呢?呵呵,自欺欺人,真真是自欺欺人啊!一切皆始于昨晚,当那个禁忌的诅咒贪上了她颈间的血,滚烫的温度烙在唇齿之间……便再也无可挽回了啊。
七年后,云南。
晓颜山。层峦叠嶂,佳木葱笼,曲径通幽之处,一湾清流潺潺绕过,水声清冽。清流之上苍天白幕,青木重影。妃妃郁郁的花瓣簇积层叠,扰着碧波潋滟,忽又飞速流散。落花便随流水迁,留下空澜碧水似镜,倒映着一张男子的容颜。
精致如画的容颜有些痛苦地扭曲,却剩那双慑人的眸子,里面藏着奇异的蓝光,幽蓝幽蓝,似温润的玉,却是炫目的蛊惑之色。
“折夕?折夕……”有女子的呼唤从远处传来,声声逼近。
独立泉边的师折夕皱了皱眉,苍白的手指紧紧按压住胸口的悸动,他的唇角浮着流云般清浅的笑,想要掩饰自己的狼狈,却终是被寻来的女子发觉。
“你藏什么?”声音似有责怨之意。
方才听他说要独自探路时便隐隐察觉他神色不对,当时却并未多想,许久不见他回来才恍然察知他的真正用意……折夕啊折夕,你又何苦折磨自己?
眼见他难以自持,她便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玉瓶,倒出一颗红色的药丸递给他,“服下吧。”她淡声道。
藏……吗?师折夕苦笑。与其说藏,倒不如说是想考验自己的自制力吧。七年间,每逢这奇疾发作,似乎唯有鲜血能填埋喉咙间的欲望。每一次他竭力隐忍,却每一次都是靠这一粒粒暗红色的“浅香凝”压制下来。呵,每一次,可都是他输呢。
自嘲地勾起唇角,他没有多问,便服下了那颗药丸。霎时一股浓郁的花香溢齿而出,似又藏裹着什么粘稠的腥气,来不及回味,便一一散尽了。
直至喉口那阵难忍的灼热散去,他的面色也恢复了往常的神采,眸光漆黑如墨,一如那软软束起的长发,翩翩然几分仙人之姿。定了定神,师折夕微笑着问了一句:“姗若,上一次发作,可是在一个月前?”
琴姗若微微点头,眼帘垂了下去,似在躲避他的眼神。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飘悠悠地消逝在风里。云影重叠遮覆的那一瞬间,男子的脸上有着模糊不清的表情,忽明忽暗,似水墨泼成的素笺字画。直至稠云散去,他的脸色又恢复了一贯的温雅淡然。没有再说什么,只笑着道了声:“去辞颜宫吧。”便转身离去了。
望着他淡然离去的背影,琴姗若的眉心也蹙起一道浅浅的痕。这个男子,潋水城之贤者师折夕,明明有着过人的智慧,不会不对这股莫名的欲望生疑,为何却从来不问?已经七年了。
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握紧了玉瓶,忽然一颤,“浅香凝?”她摇晃了一下玉瓶,却只剩一颗药丸撞着瓶身闷闷作响。糟糕!她神色一凝。只怪临行前太过匆忙,她竟忘了备药!可真该死!若此次去辞颜宫耗时过多,这一粒浅香凝,根本不足以压制他愈加频繁的欲望啊。
辞颜宫,抑或是逐颜宫,这个原本被颠覆毁灭之地,三年前的崛起,究竟又暗藏了怎样的玄机?而传说中的新任辞颜宫宫主,究竟又有怎样的能耐,替前任宫主郁翎非重兴这个仙殿般的神宇宫城?
折夕,我不管你与辞颜宫的恩怨瓜葛,只求你一定要平安无事才好。
辞颜宫正殿虽藏居山巅,却在半山腰便设了偏殿迎客,大门之上,“辞颜宫”三个红玉雕琢而成的字翩然似凤凰于飞。辞颜宫原本就是江湖之人鲜少涉足的神秘之地,山涧萦绕着的缥缈雾气更为这依山宫城平添了一分诡异。
抬眼望着那牌匾,师折夕抵着若有所思。正要叩门之时,那雕着游草浮花的白石大门却自己开了,里面探出一张俏丽的小脸,细长的眉,清亮的眼,不着粉黛,却精致得像个傀儡娃娃。一眼望见眼前的男子,竟是又惊又喜,“呀,公子是你!”
师折夕看见她,不由得微微一笑,“是你啊,一丫。”
一丫?琴姗若扬眉,抬眼望见那个盘着莲叶髻的俏丫头,终于明了——竟是她?!
还是在半个月前——
“公子,买柄骨扇赠佳人吧。”
市集喧嚣,满目琳琅前,一名小贩正笑呵呵地朝面前的紫衣公子展示着手中的象牙骨扇。只见那紫衣公子生得极为俊美,举止投足间神韵更是非凡,正是奉潋水城城主之命前来大理的师折夕。
眼见小贩满脸堆笑热情难拒,师折夕不由得移开目光,视线落在远处那个正蹲在药摊前和一位长须老者言笑漫谈的琴姗若身上,摇了摇头,“每每一寻到良药便走不动。”他自言自语道,转眼对上小贩期盼的目光,便又莞尔一笑,不负他望地接过那柄骨扇细细赏视。
“偶尔贪玩倒也无妨,你道是不是?”他笑,手指轻轻摩挲着扇面上那镂空的五瓣桃花,心道这柄扇子制作得倒是精巧别致,虽用温润剔透的象牙骨雕成,执在手里却也不显沉甸——果真是稀奇的东西,想必城主会喜欢。
这样想着,正欲掏钱买下,手指才抵上袖口,却忽然一顿。
“救命啊……”有一个细弱的声音隔着人缝传来,远远的,还混着嘈杂的人声,却是那样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耳际,“公子……救命……”语气哀婉惹人怜,声声“救命”喊的应是陌路之人,倒仿佛原本就只预备说给他一人听。
清湛的眸子掠过一道异样的精光,心有玄机的人却不曾回头,唇角勾出一抹笑,并在暗中拂袖一揽——
“忽”的一声,魅影移形。似有什么温软的香风刮过耳际,待那不知情的小贩定睛一看时,身旁却已多了一名红衣莲髻的俏少女,正躬身躲在摊幔下,睁大了眼睛怯怯地望着他。
被那双秋水般的眸子盯得脸红心又跳,犹被蒙在鼓里的小贩结结巴巴不知如何开口。面前的师折夕却是若无其事地掏出银两递给了他,“这柄骨扇我买下了。”他笑得斯文儒雅。
说话的时候身后三四个彪形大汉已吵闹着走过,嘴里骂骂咧咧着:“臭丫头竟连本大爷都敢惹,逮住了一定要她好看!”
惊恐地窥着那群人远去,直至完全消失在视野,少女这才小心翼翼地站出来,朝着师折夕盈盈一拜,“多谢公子相救。”声音里竟有掩饰不住的欣喜。
欣喜?果真稀奇。师折夕不禁微微凝眉,思忖着正欲开口时,琴姗若已欢喜地跑至他身侧,手里宝贝似的捧着一包东西,“折夕你快瞧!瞧我买了什么好东西?是紫祈连哎——”话音未落,视线已落在眼前的少女身上,“嗳?她是——”
“啊?我,一丫啊……”少女一面心不在焉地回答着一面踮起脚尖,游移的视线似乎是瞥去了人群外很远的地方,还未落定便又慌忙地收回,“抱歉啊公子,一丫需告辞了。后会有期。”说罢便急着转身要离去。
“嗳,等等。”师折夕忽而微笑着唤住了她,别有深意的笑眸里,似乎闪着洞察的睿智。他走上前,将手中的象牙骨扇递给了她,“算是给令主子的见面礼吧。”他没来由地道出这么一句,眼底的笑意始终让人捉摸不透。
一丫微微一愕,迟疑了半晌,随即接过他手中的扇子,“多谢公子。”
“你认识她?”眼看着一丫离去,琴姗若不禁好奇地问。她心知这位“贤者大人”与人为善且交友甚广,却不曾听说他在云南也有故人,还是这么一个俏丽动人的少女。
师折夕笑着摇头,望着少女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不过,总要认识的。”
后会有期?这是自然。他低下眉温柔地笑,眸中匿着一丝隐隐的期待。一丫呵,好一个玲珑精致的娃娃!
“糟糕,差点忘了——咱们还要去这天下第一楼听那江湖风云呢。”琴姗若猛然忆起了正事,随即又揉揉额头懊恼地道:“唉,现在去一定没有雅席了。喏,可都是你磨蹭的。”
师折夕挑眉觑了她一眼,他磨蹭?真不知方才扯着老人家漫谈了近半个时辰的人是谁哦?不经意间余光微斜,却在瞬间恍然了悟。那“白须老者”——呵!原来如此……
一丫远远地望见两人并肩离去,又从角落里探出头来,定定地望着师折夕的背影许久,遂又低眉凝视着手中的象牙骨扇,喃喃道:“要交给宫主呢……”
“给我的?”一个柔媚带笑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一丫欣喜地转过身去,意料之中地望见了那个身影——却是与那声音极不和谐的老者模样,青衫素袍,竹簪绾着灰白的发,更有意背对着她。高墙重檐遮掩下的光晕成了深深的蟹青色,那道背影孤立在那里便更显得纤瘦而灰黯,冷凛凛的衣袂,像是随时都能融进那模糊的隔世里。
“宫——”一丫刚要开口,忽又紧张地捂住嘴,局促不安地低下眉来,“一丫该死,又喊错了。”可不是,在外只能唤为“少爷”呢。
始终背对着她的人却是顾不上理会她的失言,只径自问道:“那个人,如何?”
这样问,一丫便又欣然地笑了,“呵呵,公子救了一丫,定是很好的人啊。”说罢走近那人身前,恭恭敬敬地将手中的象牙骨扇举至齐眉处,“这便是他要给主人的见面礼呢。”
“很好?”背影伸手接过那柄骨扇,缓缓抖开,凝视着那悉心雕琢的桃花,眉一凝,忽又“啪”的一声合上,刻意压低的声音陡然变尖,更夹着清冷的嘲意,“哼,空有一副好皮囊便来此招摇,只让人觉得恶心!”尖刻的话语略微一顿,却又是媚盈盈地笑了,敛去了眸中一闪即逝的杀意,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玩味的赞许。
啧啧,送扇为礼,便也意味着——他分明已知道了一丫的真实身份了吗?不过是一面之缘,竟能明意至此。师折夕,你果真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很好,如此一来,我倒更想会会他了。”骄傲的背影拂袖而去。才走了几步,忽又顿住,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丢向身后,“犒劳那几个人的。”轻嗤一声,又接着冷讽道:“长得倒是一副凶神恶煞的坏人模样,怎么演起戏来如此不堪?台词念得跟背书一样溜,他看不出来才叫有鬼。”
伴着一声轻蔑的冷哼,青灰衣袂瞬闪即逝,一丫赶紧伸手接住那锭银子,心里却始终在疑惑:已经请了戏班子的人来演了,宫主竟还是不满意呢。
而这边,师折夕与琴姗若两人已至“听韵楼”落脚,听书品茗,悠然自得。
江湖有云:欲知风云天下事,请去天下第一楼——自然便是指这听韵楼。凡至云南之客,无不来此一坐听书。听那江湖侠客史,暗器录,甚至是美人榜皆能详尽道之。
如今说的便是这暗器录。
“人人皆道这天下第一暗器莫过于来自‘葬夭谷’的‘梨花雪’。银针似雪,出袖便是千树万树梨花开,无人能躲。却不知如今已有‘玉笛仙’更胜之,笛声入耳便成蚀心之蛊……”
幽静的茶楼雅座间,流苏纱幔围成的高台上,说书之人神采飞扬侃侃而谈。而高台之下,抚琴吹笙丝竹缭绕,好一派闲情雅致。伴乐的女子个个玉貌朱颜,中间抚琴之人更是倾城之容,青丝盘髻,并分插五支镶玉竹簪,衬着那张绝色容颜更显高雅出尘。
此刻,琴姗若正支着腮聚精会神地听着那风云言谈,并时不时地拍手叫好,“好一个梨花雪!好一个玉笛仙!果真长了不少见识。”她笑着对身边人道,却见对方只定定地望着眼前的那杯香茗出神。
“半杯啊……”他喃喃自语,眸光沉静无澜,似在听书,更似在无心神游。
“我说,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琴姗若忍不住不满地敲敲他面前的桌子。这来云南的一路他总是动不动便丢了魂走了神去。问的时候又总是辞不达意,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师折夕微微一笑,支颌漫不经心地道:“虚妄之言,不听也罢。”说的时候眼睛却始终不离开面前那杯茶水,眸底的笑意也越发深幽难测起来。
琴姗若不禁又要皱眉,“你不信?”
师折夕笑着摇了摇头,这才抬眼看她,“无论‘梨花雪’还是‘玉笛仙’,皆是你我的熟人。对熟人的了解,自然是不输给他的。”
琴姗若扬眉愕然,“熟人?难道——”
师折夕点头莞尔,目光扫向台面,听着那说书之人眼珠四转夸夸其谈,抿唇一笑,便又接着道:“不过,这说书人之辞,可信,亦不可信。”他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杯盏,“你若真对这暗器有兴趣,只管听他眼睛看向左边时的言辞便对了。”
“怎讲?”眼睛看向左边时的言辞可信?莫非看向右边时便不可信了?真是妄扯。琴姗若不以为然地想,怎知对方的话竟在下一刻便得到验证——
“而如今这两门暗器皆被收至潋水城之下,若说起这江南潋水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潋水城二十八者,个个皆是人中龙凤,写到江湖风云榜上皆是名列前茅。可稀奇的是,这万人之上的城主竟只是个二八之年的病弱公子……”
琴姗若终于了然,更有些泄气,“什么呀,果真是假的。”一贤三巫四医七隐十二弑,潋水城一共二十七者,又哪来这二十八者?不过对城主的描述,却当真分毫不差。
师折夕便又是笑,云淡风轻,“这倒也怨不得他。行行有规矩,说书人自不例外。相反若他句句皆是真话,他也不会活到现在了。”天机本不可泄露,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一旦道破,这说书之人又有几条命能活?不过也真稀奇,分明是对一切了如指掌,却只在眼睛看向左边时说真话——真是个古怪的人。
侍客之人沏茶有水平,伴乐之人抚琴有韵调,说书之人说话有分寸——这天下第一楼,果真当之无愧呵!师折夕忍不住轻嗤一声,唇角浮出一丝不被外人察觉的讽笑。淡然的视线不经意间瞥向茶楼门口的位置,忽然隐隐一亮。
“嗳,是公子。”刚进茶楼的一丫看见他,立马欢喜地朝他挥手。
师折夕颔首回礼,目光落定在她身边那位纤细秀美的白衣公子身上,神色微凝,却又在瞬间化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呵,便是他啊。
那白衣公子看见师折夕,更是极其妩媚地朝他一笑,眸光流转顾盼多情。手中的象牙骨扇精致得惹眼,镂空的五瓣桃花,与那清丽无瑕的人面相映生姿。
“啧,才几日不见,这天下第一楼的人手竟全换了哦?”白衣公子一面扬眉朗笑一面径自朝师折夕就座的方向走去。银丝锦袖随意一拂,一锭黄金便结实地砸落在说书者面前的红木长几上,“说书的,本公子今日想听这天下美人榜,你可愿详细道来?”
那说书人一见,便立马兴冲冲地岔了话题:“哎呀,说起这美人榜,谁不知当年那‘江湖第一美玉’——逐颜宫宫主郁翎非?那张倾城容颜可真比绝世古璧还要完美无瑕!可惜啊可惜,昔人已逝,美玉亦碎。而江山代有美人出,如今能与昔时古玉媲美的,便只剩那江南水家的三公子水源沂……”
一听这话,琴姗若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可又是胡说的。如今这‘第一美玉’的称号,除了你折夕公子,还有谁能担当得起?”她半开玩笑半认真道。
那一瞬间,分明有道犀利的精光落进白衣公子的凤眸里,清冷残绝。师折夕看得真切,却还来不及思
忖,一抹沁凉已抵上了他的下颌。
“好漂亮的公子!”不期来客竟执扇抬起他的下巴,一双漆黑的眸子直直地望进他的眼睛里,眉眼弯弯,笑得轻浮,“啧,可是连本公子也要自愧不如了呢。”他眯起眼,眸光一转,转而又朝着说书人高喝:“喂,说书的!看我面前这张脸,可也不输给那水家的三公子吧。”
他这一喊,霎时在座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他这边,连那悠然抚琴的蓝衣女子也稍稍一愕,余光微瞥,似有瞬间的震惊,指下的节奏却丝毫未乱。
众目睽睽之下,白衣公子却是悠然一抖扇,厉风疾扫,雕花的象牙骨扇面便隔开了所有惊羡的目光——再一抬眼见他,却依旧是那般轻佻的笑意,眼睛只望着眼前的人。
“我喜欢你这张脸,很、喜、欢呢……”这样说着,不规矩的手指已兀自攀上他的脸,那样细致而贪婪地抚摸着他的一眉一眼,恨不得将这一张倾城容颜都揉进自己的手心里。
那纤细的手指游移似光滑的蛇腹,冰凉而幽冷,指尖微嵌进皮肤里竟有种刺入骨子里的疼。清楚地望见他眼里瞬现的凄怆之色,师折夕不由得微微皱眉,正要开口时,却见对方忽然“啪”地一合扇,“哈哈”大笑起来,“不差不差,当真是分毫不差啊……哈哈……”
他笑得酣畅,几近肆无忌惮。而就在他合扇的瞬间,似乎所有凝止的时间也恢复了原样,说书之人依旧在说书,抚琴之人也依旧在抚琴,他更是若无其事地走至旁边的位置坐下。一丫朝师折夕福身行了行礼,也赶紧随了上去。
师折夕眉心微凝,若有所思地望着眼前的半盏茶水,再望向那抚琴吹笙之人,转而目光落在身边的白衣公子身上,终是化为一抹了然的微笑,随后朝面前的琴姗若温言道:“姗若,等一下无论发生什么,莫要惊慌,只管看着便是。”他微微勾唇,眼里藏匿的期待越发明显起来,“这场戏会很精彩。”
琴姗若不明所以地横了他一眼,正要发问时,却一眼瞥见那白衣公子正掏出银针往茶水里搅了几下,“他——”竟是在试毒?!
变了脸色的却不只是她,还有白衣公子身后站着的奉茶侍者,“公子是在怀疑本楼?”那侍者端着茶口气不悦地问。
白衣公子轻笑一声,看似不以为然地道:“非也,我只是比较好奇,为何你沏茶时如此小心翼翼,而且,只沏半杯?”说罢取出银针,似乎这银针没有变色也在意料之中。
下一刻,接上话的却是师折夕:“或许,是怕沾上杯沿上的什么脏东西吧。”
不远处,原本悠扬舒缓的琴音微微一顿,又陡然急促了上去。
白衣公子唇角一勾,转眼又笑着朝那群伴乐者喊:“喂,那位弹琴的美人,你弹的曲子可真是绕梁三日,余音不绝呐。”他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腰间的玉带,脸上挂着一副玩世不恭的笑,“可否告诉我这首曲子的名字?”
抚琴之人眸光一沉,纤指微蜷,却是面不改色地道:“此曲名为——《瓦上霜》。”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地传入了师折夕的耳内。他不由得轻轻一笑,瓦上霜?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意思很明显:不让他插手——定也是城主的吩咐吧。行行行,这门前雪他懒得扫,瓦上霜他更是管不得。如此,那就全当是看戏好了。
“嗳?这茶——”琴姗若也终于察觉到气氛的诡谲异常,正要端起面前的茶水细细研究时,不料身后的侍者竟一把夺过她手里的茶一饮而尽。
“没有毒!”侍者斩钉截铁地告诉她。
师折夕抬眼望向那神色坦然更隐着一丝得意的年轻侍者,叹息着摇了摇头。他清湛的眸子里分明蕴着千言万语,却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嗳,你果真勇敢啊。”一阵温软的轻笑声从身后传来,清浅无澜的语气,很好地藏住了那酝酿多时的杀机,“是因为原本就服下解药了吗?”
饮茶侍者的脸色猝然一变,憋红了脸正要辩解时,却忽然腹中一阵痉挛,一股甜腥蓦然涌至喉咙,“噗”地吐了出来。
紫黑的血,落地便凝结成块,是剧毒。
眼见那侍者来不及呻吟便无声倒下,白衣公子忍不住又“哈”的一声笑了,不点而绛的唇抿成动人的弧度,被那精致的扇面晕染成一朵粉妆桃花。
“竟真的有毒!”琴姗若气急败坏地拍桌而起,出于医者救人的本能,伸手探上那侍者的脉,凝眉半晌,终还是叹了口气,“死了。”她低声道。
师折夕淡淡地应了一声,依旧不语。是啊,怎么可能不死呢?那个人,一定不会放过他的啊……他微微回眸,目光与那白衣公子有一瞬间的相接,便又移了开去。其实他说得不假,侍者定是事先便服下了解药,才会如此坦然地饮下了那杯毒茶,只是那侍者却不知——在他抖扇调情的工夫间,已有新的毒被投了进去。
“喂!你们——”眼见这茶楼竟成了屠场,可四座的人竟个个面无表情地看戏。满腔热血的琴姗若终于忍无可忍地怒喝出声:“究竟谁是这茶楼的主?都死人了还不快站出来!好歹也要有个收尸的吧!还有——”
她的话还未说完,便只听“铿”的一声,一枚锋利的叶刃竟在她眉心一厘处被拦了下来!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被用来拦刃的武器却只是一颗晶莹的茶露!茶露凝聚了真气,竟坚硬得能将那枚叶刃击得粉碎——足见此人功力之深。
“我们只是暂来歇脚的路人,你们莫要寻错对象了。”师折夕沉下声道,同时起身走至琴姗若身侧,用灵术在她周围下了一道牢不可破的御界。心下却在暗斥那出刃的侍者,好心助你,你却连敌友都不分,注定了你必败无疑。
那白衣公子玩味地眯起眼看他,眸中清光一闪,蓦地一扬手,手中的骨扇便赫然腾空而起,电光火石间已从后方群起而至的侍者们喉间划过,立时鲜血四溅,落在流苏纱幔上斑斑驳驳,却没有一滴沾在他干净的白袍之上。
“啪”的一声,弑人的骨扇终也应声落地,四分五裂,原本精雕的白扇面尽数碎成鲜红色的骨块,裂了的桃瓣沾染上血,却是异样的鲜艳。
师折夕陡然不悦地皱起了眉。他竟是这样对待那把扇子的?!
再一瞥眼时,却忽然神色一凝。糟糕!骨扇竟少杀了一名偷袭的侍者!而如今,那侍者的弯刀已直直刺向他的后颈——
千钧一发之际,师折夕已暗中蜷起食指,正要破规为他化解那一劫时,却只见那白衣公子勾唇一笑,一双濯濯清亮的眸子仍是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右手却在瞬间抽出,一把摘下一丫头上的玉簪便狠狠往后一刺——
一簪封喉,弯刀铿然落地,偷袭的侍者闷哼一声,直直仰倒过去。而那白衣公子却已移形至抚琴的蓝衣女子身后,躬下身,亲昵地将下颌抵上她的肩。阖上眼睛,像是在细致地闻着她耳畔的一缕幽香。
这突来的血腥杀戮撕开了一切伪装,四座之客便在瞬间拔出刀剑围聚在白衣公子身侧,谨慎地护着自己的主子。却唯有那个女子,依旧镇定自若地抚着琴,素指纤纤,琴音袅袅,似瑶池之韵。
“美人啊,你的簪子真好看。”白衣公子笑眯眯地附着她的耳朵道,温热的气息呵进她的凝脂雪颈,有一种慑人的媚惑。
抚琴女子的肩膀分明有瞬间的僵硬。白衣公子却丝毫不理会,依旧笑得云淡风轻,“竹——簪——哦?”他有意拖长了尾音,纤细的手指诱惑般地抚上她发上的竹簪,“只是,这‘巫妃竹’——应是只生在江南的吧。”
弄簪的手指陡然落空,便见那抚琴的女子在瞬间飞身退后,落至茶桌之上。一抬手,蓦然拔下头上的竹簪,眨眼的工夫,那五支竹簪竟赫然被拼成了一支竹笛!
蓝衣成画,荷袂翩跹。立于高桌之上的女子挺直了背睥睨众人,眼里盛着不可一世的骄傲,而那骄傲也如她的眼神一样冷,卷着及地的长发张扬翻飞……
正文 第二章 盼君池畔
“玉笛仙!”
一声惊呼,众人的目光落在那躲在纱幔下的说书人身上。只见他瞪大了眼睛指着那女子,颤着声道:“是她……真的是她……”
没错!这个执笛傲立的蓝衣女子,蓝茗画,便是暗器录上赫赫有名的“玉笛仙”!
轻嗤一声,白衣公子却是不屑地道:“笛分五截饰为簪,而那簪子上的镶玉,原是为了遮掩笛孔之用。哼,小把戏。”狭长的凤眸淡扫了一眼那说书之人,只剩了鄙夷,“亏你还是本公子去天下第一楼请来的,居然到现在才发现?!”
话语一出,四方又是一惊——原来连这天下第一楼也是假的!
“嗤,可笑。这天下第一楼原本就是虚传出的东西。何处有天下?何处有楼?哈,不过是几个闲来无事的说书人自成一家罢了。本公子也不过是虚散了一些谣言说这听韵楼便是天下第一楼,不料你们倒真的信了。”那白衣公子眯着眼笑得很讽刺,“啧啧,果真是外乡之客,骗起来倒也容易。”他戏谑的目光落在师折夕身上,似在等着他的回答。
不料师折夕却是不动声色地笑了笑,便转身朝琴姗若道:“既然没有这天下第一楼,我们也该告辞了。”胜负已定,这戏也该收场了。
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蓝茗画,微一颔首,便要离去。却不料那白衣公子竟倏地飞身上前,宽袖一挥,状似出招——一见敌手如此,蓝茗画也神色一冷,丝毫不敢怠慢地使出自己的绝门暗器。纤指弄笛,声声急促。尖锐的笛声入耳,化作蛊毒蚀心锥骨。
然这笛声只持续了半刻,却戛然而止。再一抬眼,便见蓝茗画正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那白衣公子,脸色惨白如纸,又在瞬间被写上了一种莫大的绝望。
一抹白影踏尘无痕。定睛看时,那白衣公子已仪姿轻盈地落定在她面前。手指掠过耳畔的发丝,一抿唇,竟又媚生生地笑了,“你的胆子可也不小啊,美人。”他的声音幽幽的,眉眼间更堆满了深浓的笑意,“连我碰过的笛子也敢吹?”
“你——”蓝茗画刚要开口,一口浊血便喷洒而出。她赶紧用内力封住要穴,防止那毒液侵心,却忽然觉得喉口一窒,一只冰凉的手已紧紧扼住了她的喉咙。抬眼,正是那白衣公子!
“哼,跟本公子比下毒,不、自、量、力!”他冷冷一笑,稍一使劲,雪白的颈项便多了五道触目惊心的淤痕。
轻蔑地望着指下的人儿狼狈而惊恐的模样,正要加重手上的力道,却有两指温柔地抵上他的腕,“我若是你,便会放她一条生路。”师折夕微笑着温言道。修长的两指仅似随意一抵,却已有足够的威力置对方于不利之地。
白衣公子微眯起眼,忽然又放声大笑起来,蓦地松开手。蓝茗画便连连退后了好几步,好不容易扶着茶桌才稳住身子,却是止不住那侵入心肺间的毒液。
“有胆跟本公子玩阴的,就有胆为自己的小命负责!”白衣公子甩袖冷笑,同时从怀里掏出一封印有“潋水”两字的信函,当着众人的面撕得粉碎,“回去告诉你家主子,戏很精彩,但本公子最恨被人当戏中人一样看!”他指着她的鼻子斥道,一贯冷漠的神色只在那一瞬明显激烈起来——却又在下一刻被理智地埋进了眼眸深处。
风乍起,漫天纸屑纷飞,白衣公子复又走近了蓝茗画,抬起她的脸,“不想死的话就赶快滚回你的潋水城!”他的手指狠狠扣住她的下巴,惩罚性地掐出一道红迹后又松开。眯眼盯着她,残冷的笑意也蔓延至唇角,“至于,谁能救你……”他的目光掠过身后的两人,未完的话语只化成一抹妩媚的笑,倾国倾城。
随即转身,拉着一丫便往外走,经过师折夕身边时不忘暧昧地留下一句耳语。转瞬却已不见踪影,唯剩白纱帘半掩着窗棂,风吹着直动,筛进一缕缕的香。旖旎而慑人的鬓影衣香,好似少女的指尖温柔地捻着未央的烛火,那样细腻而惆怅的叹息,那样遥远,那样熟悉的味道……
恍如隔世一瞬,听韵楼人去楼空。
“贤者大人,属下先回城了。”蓝茗画也等不及退身离去。她好恨!她更悔!早知如此,她绝不会为了与“梨花雪”抢功接下这场鸿门盛宴!
“玉笛仙啊……”琴姗若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明明同在潋水城,怎么我却从未见过她?”事实上,这潋水城二十七者,她真正能道出名字的却也是屈指可数。
师折夕不以为然地笑道:“有何不好?少认识一个人也少操一份心。你只管安心学医便是。”他的眸光落在那一地的侍者尸体上,微微一紧,“姗若,你将方才买来的药材拿出来。”他走至那被玉簪封喉的尸体前,道了声:“抱歉。”便蓦地抽手拔出了那支簪子。他拔簪的力道很巧,温柔的安抚性的软力,连血都舍不得溅出分毫。
“你——你要它有何用?”琴姗若一面掏出袖中的紫祁连一面忍不住又要嗔怪。与死人抢东西,真不吉利!
却见师折夕不紧不慢地掏出白绢将那支玉簪擦拭干净,“我想,自然是有用的。”他笑,随即垂眸轻念了几句咒语,一只式神鹰便飞至他面前,“乖,将它们带去潋水城。”他将紫祁连与簪子包好了一并藏入那只式神鹰的尾羽内,轻抚几下,那只式神鹰便负着药材长啸离去。
“可以了。”师折夕笑着拍拍手,一副松了口气的口吻。
琴姗若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你究竟在搞什么名堂?”说话没头没尾的,真急死人!
“我之前一直很疑惑,那柄骨扇分明有能力杀掉所有人,为何却偏偏留下了一个?并不像是她的疏忽啊……”师折夕微微笑了笑,视线落在那碎裂的象牙骨扇上,神情却是说不出的温柔,“而现在,我终于明白她的真正意图了。”
他转身往茶楼外走去,外面的光线洗淡了满楼浓郁的血腥,温柔却决绝地将它撕成了一条条的素色的无字之笺。有什么淡青色的烟尘翩跹着往下落,落下来便成了蚀事的蛊,一直将被遗忘的前尘往事都蚀成了一大方空白……
师折夕定定地注视着那湮没的倦影,眼帘垂了又掀开,唇一抿,忽然很慢很慢地微笑起来。呵呵,他竟遇见了那么一个人……
那个人,便是卖紫祁连给姗若的白须老者;便是方才笑傲满楼的白衣公子;便是一丫的主子;更是辞颜宫的宫主——他最终要见的人。
以及那个人曾在他耳畔轻飘飘地留下一句:给你的回礼,记得收下哦。
……
之前的血雨争锋犹鲜活似眼前之境,而转眼间,一丫已领着师折夕与琴姗若两人至辞颜宫偏殿。偌大宫苑,曲径狭瘦,幽幽长廊似瞌睡的懒蛇舒展着身子,一直往前延伸开去,却了无人声。延廊边植着花草,才淋过雨,散发出稀湿而蓊郁的香气。
“可真巧啊,宫主让一丫来迎客,不料竟是公子你。”
清脆的笑语一路紧随过来,暖融融的人情味道,似连空寂的长廊也染上了点鲜活的气息。少女的脸上始终洋溢着一种似胭脂晕染成的笑,一点模糊一点嫣红的色,似眸中的焰火一般沿途燃烧过去,将那紫蓝的天也醺红了。
并肩而行时,师折夕的视线总会有意无意地望向少女的侧脸,一望便是许久。直至见她朝自己笑,便作无心地移开视线,却也情不自禁地勾起唇角微笑——道不破的微妙心思。
“嗳,到了哦。”
一丫将两人领至岔路处,停了下来,“琴姑娘可否先在此歇息?”她转身笑盈盈地朝着琴姗若道,“宫主说过只愿见折夕公子一人。”说罢又朝师折夕眨眨眼睛。顽皮的时候却也是一种庄凝的神色,少了些明媚无邪。
师折夕立时会意,便笑着朝着琴姗若道了声:“姗若,你在此等我便是。”不待她分辩,便随着一丫往另一条曲径走去。
“嗳——”琴姗若正要唤他,却见什么透明的光影倏忽一闪,明晃晃地刺进眼睛里。不由得伸手遮住眼帘,待再次睁开时,两人的身影竟消失得彻底!
“折夕——”
“琴姑娘放心,宫主一定会好好待他的。”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惊唤,而之所以说它熟悉,只因她方才才听过这个声音,竟是一丫的!
“你——”琴姗若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一模一样的容颜。一样娇俏怜人的神色,一样清泠悦耳的笑声。“你究竟是……”
“呵呵,琴姑娘只管安心等待吧。”
眼看这方犹皱眉不明所以时,师折夕却已随着一丫来至盼君池。琉璃池畔,脉脉春水扰清涟,田田莲叶碧连天。
“过了这‘盼君池’,便是正殿了。”一丫指着面前的清池道。但见那一池的碧水平静无纹,池面上遍开青色的莲花,藏在曲拢的莲叶里,旖旎如少女的裙裾。然细看之下却并非是真的莲,原来竟是用青玉雕成的莲花,可这青玉浮在水面却不沉下去,实在匪夷所思。
师折夕遥望着那满池的青莲,不禁玩笑道:“令宫主可真阔气,这玉定是价格不菲吧。”想他的城主也是个贪华奢侈之人,赶明儿是否也该建议他雕几个玉人养养眼摆摆阔呢?
一丫掩唇“扑哧”一笑,“是啊,公子不知,这玉一到夜间还能发光,可漂亮了。”
见她眼里尽是歆羡之色,师折夕不由得微抿唇角,勾勒出一朵绝美的笑靥,“是啊,一丫也不知,越漂亮的东西越会藏着致命的杀机呢。”说罢他弯腰拾起了一枚石子,随意一掷,石子在碰到池水的瞬间竟化为一缕青烟消散,连粉末也不曾留下。
“怎么——”一丫惊恐地捂住嘴,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怎么?你莫非不知此乃‘碧澜之水’,凡触之者皆灰飞烟灭?”师折夕好笑地望了一眼。
一丫眨着眼愣愣地摇头。
“看样子你更不会知道,这玉琢青莲其实不过是虚无的幻象罢了。”师折夕伸手一指盼君池另一端的亭台栏槛,上面一朵朵镂刻的玉莲栩栩如生,“从这个角度,正好可以将那栏槛上的玉莲倒映过来,顺便利用五行阵法塑形乱真。”片刻的停顿后,他又接着悠悠缓缓地解释道:“至于那夜间发光的东西,恐怕也是这碧澜之水在夜间的颜色。”
一丫惊愕了半晌,随即了然,“公子果真见多识广,那‘碧澶之水’原来是这么回事。”她掩着唇呵呵直笑,“看来一丫以后可不能胡说了呢。”
清澈的眸中分明有道异样的精光瞬闪而过,心藏玄机的人却不再说话,只径自走至池潭之前,掐指算了一算,随后满意地笑了,“我知道这盼君池该如何渡了。”
话音刚落,便见他忽然拾起五枚石子分别投向池中央不同的方向,紧接着一个利落的飞身,便踩着那欲落未落的石子越向了池潭对岸。
好厉害的轻功!一丫瞪大了眼睛望着他蜻蜓点水般地越过池潭,原本只需踩着最后一块石子便能轻松跨过,怎料——
不知从何处劈来一股凌厉的掌风,竟早先一步将那第五枚石子劈入池中,但见一缕青烟,脚下没有了立足点,纵然是再厉害的轻功也无从使得。眼看着那抹修长的身影就要顺势坠池,一丫情不自禁地惊呼了一声:“公子小心啊!”
却见师折夕不急不慢地一笑,略一扬手,那早先藏在袖中的第六枚石子便破空而出,翩然一跃,便踩着它安然落至对岸。衣袂淡扫,不曾沾上一粒尘埃。
“早料到你会使这招。”
师折夕满意地勾起唇角,蓦然一个华丽的转身,便笑着朝一丫喊:“宫主,你还不过来吗?”
他的眼里盛着盎然的笑意,糅合着这融融春光,烂漫得迷花人的眼。莲花的倒影攀上他如玉的容颜,金碧交错的琉璃色,眼迷心醉。
一丫望着他,目不转睛地望着,直至眸中隐藏好的精光展露无遗,忽然媚媚地笑了,“好啊,稍等。”她道。
一个轻盈的飞掠,更无须落脚之物,眨眼便已落定在他身边。四目相视,他定定地望进了她的眼,那流光潋滟的一眼啊,便是连三月桃花也不及她的半分妖娆呵!枝桠交错的罅隙里漏着澄亮的光,悄无声息地落至两人脸上,影影绰绰一层缭乱的斑驳。
有什么异样的情愫,似玉石坠入清潭,“哗啦”一声,惊起一池的涟漪。藕色的心字也悠悠颤颤,再不能平……
“或许你更适合男装的样子。”师折夕饶有兴致地支颌,依旧笑得一派文雅。
眼前的人不以为然地一笑,随后伸手——“嘶”的一声,脸上的易容被撕开,一张全然陌生的容颜便呈现在眼前。是一个清丽动人的女子,只是眉眼间多了分写意淡描的缱绻,少了分精雕细琢的锋利。那样一张雅致脱俗的面容,师折夕望见了,竟有片刻的失神。
“可是比不上你身边那位姑娘的。”她笑,神色有些荒漠,亦有些疏离。仅似简单地陈述一个事实,语气里却总少不了几分妩媚和戏谑的味道。
师折夕回过神来,没有答话,却是微笑道:“嗳,你果然不适合生气啊。”
“哦?”她微眯起眼,唇角一丝捉摸不透的笑,等着他的解释。
“因为你生起气来一点锐气都没有,唬不住人。”师折夕食指扣颌笑得盈盈轻快,不等对方皱眉,他又接着道:“所以还是笑吧,你笑起来……”他顿了顿,却没有说下去。随即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话题:“真正的一丫,其实是你造出的傀儡吧?”
“不假。”她点头,眸中的笑意更深,“你又从何得知?”
“因为她身上没有一点生人的气息。”师折夕笑着道,“这也是我第一眼看见你便知道你不是一丫的原因。”
她的眼里沉淀着幽深幽深的流质,望进去深不见底,“仅此而已?”她问。
“还有,我有意将‘碧澶之水’说成‘碧澜之水’,便是要套你口误。”师折夕温婉的笑意不变,“而最重要的是——”他有意拖长了音调,眉一扬,便伸手捉住了她的手腕,宽大的袖摆微微褪下,一只熠闪闪的金镯子便呈现出来。
是一只精致炫目的镯子,上面雕叶镂花,像是用一根根极细的金线编绞着串出,雕工繁复精巧,以至每一瓣花,每一片叶都那般鲜活如生。
“这样的镯子,想必不是一般人能戴得了吧?”师折夕笑得眉梢里也堆着暖意。
“此乃‘千线镯’,是用一千根金线绞成,本是——”他的遗物啊!然心弦一紧,她亦在瞬间转了话锋,唇角一抹浅淡的笑意,“这只镯子我一直藏得很好,你又如何能看见?”
“错了哦,不是看见,是听见。”师折夕竖起食指摇了摇,笑意如初,“不同质地的金银玉器与不同的布料摩擦的声音可不一样,而我恰好留意过这类声音。”他故作神秘地眨眨眼睛,“比如你现在身着布衣,那只金线镂成的镯子碰着衣裳便是这样的声音。”说罢他笑着松开她的手,衣袖垂下的瞬间,粗布摩挲着金镯子清清泠泠地响。
他的手指很温暖呵,即便隔着粗质布料也能那样清晰地传来,纵然是,转瞬即逝的……
她把眼睛眯成一湾幽潭,忽又媚生生地笑了,“折夕公子应知男女大防,非礼勿越,却对我——”声音略微一扬,她的唇角勾起一个讥诮的弧度,“是否……不合礼仪呢?”
“那,某人用扇子抬人下巴便合乎礼仪了?”师折夕笑着反问。君子不记仇?开玩笑,一定是哪个记性不好的伪君子说的吧?想自己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又明明白白呢。
师折夕始终在笑,笑得满枝桠的花儿开开谢谢,敛下眉梢的春意阑珊。
她望着他,忽然觉得心里狠狠一痛。呵,曾经,那个男子,那个给了她毕生铭记的温情后又残忍地将它带下黄泉的男子,便也是这样对她笑的啊。
她的手指紧握成拳,指尖狠掐进肉里,竭力隐忍着撕心裂肺的恨意。七年前,那个鲜血染红了整个逐颜宫的夜,那张被硬生生剥去了皮骨的绝色容颜,还有那只滚至脚边的,沾满了主人淋漓血色的金镯子……
蓦然深吸一口气,理智封冻了满心的波澜。她缓缓松开手,忽略满手心鲜艳的红印,媚笑着道了声:“折夕公子随我进来吧。”
拂袖挥开正殿的门,豁然一片明黄透亮的光,携着馥郁的花香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一丝一缕渗入鼻腔,满是清澈的甜意。她款款走了进去,裙裾拖曳,翩翩清尘都化作了蝶。
“等等。”师折夕忽然唤住了她,“你都不曾告诉我你的名字。”
柔长的身影回眸一笑,食指一点绛唇,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秘密。”
说罢转身又欲往前走,却听见后面的人再唤:“漪池。”
她蓦地一怔,回眸盯着他,佯装淡定的神情却掩饰不住眼底的震惊,“你怎么——”不可能!郁漪池这个名字,即使是辞颜宫内都鲜少有人知道,可他——
没料到他也把眼睛一眯,笑吟吟地吐出两个字:“秘密。”
说罢旁若无人地从她身边走过,笑声清朗,翩跹的衣袂带走一阵旖旎的香风。哼哼,你藏着那么多的秘密,难道不允许我藏几个吗?这样亏本的生意我师折夕可不会做。
想到这儿,师折夕不禁温柔地笑了。他已经许久,许久不曾有过这样的私念了,这个谜一样的女子,他想要对她一探究竟啊。
漪池啊漪池,你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有着这样素净的面容,这样深敛的智慧,这样可望而不可及的骄傲,还有这样美丽的,燃烧着漆黑焰火的眸子,望进去,便已融化在那一川烟雨柔情里……
是夜,江南,潋水城。
滟洵殿,流苏纱帘遮住了里头的水月洞天。青灯烛影错杂乱,却有少年和少女的笑语不时传出,撩了那层叠的纱幔,无忧无忌的旖旎。
负伤的人好不容易赶至殿前,还未来得及开口便“扑通”一声瘫倒在地上。
“夫人,夫人您回来了。”闻声赶来的贴身丫鬟赶紧上前去扶她,却在双手碰到她身体的瞬间陡然一颤。再低头瞧见自己的双手,竟也变成了诡异的黑青色。
“啧,毒性蔓延了呢。”纱帘里传来少女轻快的笑声。
一听那熟悉的笑声,蓝茗画更是愤懑难消,一口浊气憋上来,“哇”地便吐出了一口黑血。
“夫人——”贴身丫鬟赶忙又去扶住。
隔着帘子的少女声音依旧脆甜婉转:“别气别气,不然就更难治了哦。”说罢又是一阵“格格”的笑声,随即又被一阵轻咳声打断,“咳咳……小蓝啊,见到那宫主了吗?”声音清澈柔软,少不了的笑意。
蓝茗画微阖着眼气若游丝地道:“回城主,属下一切按照城主之令行事,不敢有分毫差池。怎料那宫主实在太过狡猾,属下的一些小伎俩在她面前无异于班门弄斧。”她颓然垂下头来,昔日的骄傲也被蚀心的痛苦磨灭殆尽。
“哦?”声音微微一扬,隐着好奇的意思。原本自己派出明暗两路人马去云南辞颜宫,师折夕是明的一方,旨在登门访贤——他在信上便已说明。而蓝茗画却是暗的一方,这亦是他所不曾提及的。兵分两路皆只为会一会那传闻中的宫主——便是他精心布下的局。
“属下无能,还请城主赐罪。”蓝茗画垂眸黯然道。她满腹委屈与不甘,恨不得痛骂如今正幸灾乐祸的人,却心知唯有这样说才有可能救自己一命。
果然——只听那少年柔声道了句:“砂砂,你最擅毒,去看看她伤势如何?”
少女盈盈一笑道:“不用看便知她中了云南最厉害的‘红颜悔’之毒。而解药呢,小折子已经早先送过来了哦。”话音微顿,伴着声,似是在寻找着什么,“啊,找到了——便是这紫祁连和墨桀玉磨成的粉。”
一听这话,蓝茗画心中暗喜,是他送来的?那自己定是有救了!却又听见少女自言自语道:“可是怎么办,这药只够救一个人啊。现在中毒的却有两个呢。”她挠挠头,似有一些难办,随即又笑,“嗳,阿潋,要抽签的吧?”
蓝茗画心下一凉。又是抽签?当初要从她和梨花雪中选出一人执行任务时便也是靠抽签决定,只因她一心想要抢功,才暗地里在那签上做了手脚……而如今——哈!真叫报应!
“嗯,好。”
伴着一声脆如泉吟的娇笑,纱帘一动,里面走出了一个粉衣少女。嫣丽的神色,姣好的容颜,一双细而长的桃花眼灵气逼人。
“嗳?已经死了?”少女怔怔地望着倒在地上的丫鬟的尸体,眸中精光忽闪。
蓝茗画别过脸不语。心里却免不了痛惜——她不离不弃的贴身丫鬟,终是死在自己的手下……然而事已至此,她绝不能手软啊。
“唉,可惜了。”少女颇感惋惜地摇了摇头,唇角却有一抹捉摸不透的笑意渐蔓渐深,一直蔓到眼睛里成了粉妆青黛般柔媚的雾气,“我正准备告诉你,其实这药是两人份的呢。”
蓝茗画的脸色煞然一白,忍不住尖叫一声:“你骗我!”
“只是开个玩笑啊,干吗这么当真?”少女却是无所谓地笑,唇角向上抿成弯弯的半月。
“云绛砂!你为何……为何要如此待我!”蓝茗画痛苦地闭上眼睛,指尖抓进头皮里往下撕扯,一直撕扯到青丝满地,“你我究竟有怎样的深仇大恨?你要处处与我为敌,害我至此……”她失魂落魄地摇着头,凄凉的声音竟有些歇斯底里。
云绛砂轻轻地“咿”了一声,手指抵着唇瓣,眨眨眼,忽又明媚无邪地笑了,“我想想啊……嗯……好像是叫——”她唇儿翘翘,眼儿弯弯,“‘不共戴天之仇’吧。”
话音未落,纱帘再掀,一个锦衣少年已从里面走了出来,掩唇倦懒地打了个哈欠。病弱的少年有着苍白得骇人的肤色,却又是极其动人的——那精致的眉与眼,竟有些美得不近情理,“砂砂,砂砂。”他踮着脚尖轻巧地避开了那满地的血污,“呐,告诉你哦,我要去云南。”他笑眯眯地朝云绛砂道。
“云南?我也要去。”云绛砂立马欢快地扬起双手,“我要去看姗若和小折子。”她转身往前跑,才跑了几步忽又顽皮地背起手,像纯真的孩童跳格子一般一跳一跳地跃至很远的地方,连那银铃般的笑声也轻灵地跳起舞来。
直至少女的笑声远去,少年这才看向那狼狈不堪的蓝茗画,蹲下身与她平视,轻轻地问:“很痛苦吧?”他静静地望进她的眼睛里,那样清湛的,漂亮的紫黑色眸子,却仿佛连她的灵魂也一齐望穿了过去,几千里荒无人烟。
蓝茗画心中一惶,正要避开他的目光,却被他伸手扳正了视线,“嗳,你是不是也觉得抽签很好玩呢?”他的语气始终是甜软带笑的,“可是你知不知道,在我面前作假后果会很严重的哦。”呵呵,所以这注定了会惨败的局中局,便由你承担了呢。
蓝茗画的身体陡然一颤,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个人明明碰了她,为何却没有中毒?
“奇怪吗?”少年依旧是笑眯眯的,随后捧起脸,幽凉的声音里隐着一丝说不出的眷恋,“那你觉得,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毒得过我呢?”他抬眼看天,眼眶潮湿地笑着,“呵呵,没有了……已经,没有了啊……”
紫黑色的瞳仁乍然一缩,似触动了什么封晦千年的禁忌。少年的笑容凝固在唇角,蓦然又起身离开。锦衣曳地,上面绣着牵丝攀藤的压纹暗花,繁繁复复的一层又一层,看不清是龙蛇腾还是草木茂,重赘的乌金里面牵绽出诡艳的橘绿,竟衬得外面的夜色也深了。仅剩那声声句句的叹息,散入风里,不知归处……
正文 第三章 雾里看花
辞颜宫正殿,奇石映辉,玉砌雕栏尽现奢华。玉莲灯盏里摇曳着明黄通亮的烛火,却是满室空旷的幽谧,徒剩款步踩在石阶上清冷的声音。
“要请我去潋水城?”郁漪池的语调蓦然一扬。
师折夕微微颔首,“折夕只是简单地传达城主的意思,去或不去皆看宫主的意愿。”他笑得轻描淡写。
“简单?”郁漪池斜睨了他一眼,眸中隐着讥诮的笑意,“果真如此,还需你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贤者来传达?”
“啧啧,果然是害人的传言将贤者虚夸了。”师折夕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宫主怎知,潋水城的贤者只负责为城主应付险恶蛮戾之人,而向来风光取宠的好差事是绝轮不到贤者出场的。”他眯眼笑得温柔无害。
郁漪池微勾起唇角,也是一抹妩媚动人的笑,“看来折夕公子积怨很深?”心下却是在冷嗤,狡猾的家伙,分明便是将她归为“险恶蛮戾之人”一类吧!
“所以才要趁着远赴大理之时消散些怨气啊。”师折夕毫不避讳地笑道,悠然踱步至前方玉莲灯盏前,手指轻捻了一下莲心里的烛火,“这里的山,这里的水……果真让人觉得温暖啊……”他低眉轻轻地叹。摇曳的烛光倒映在他清湛的眸子里,一缕缕细碎的影,流光溢彩。
郁漪池远远地望着他,那明黄的光衬着他白皙的手指一层斑驳,丝丝曳曳的烛影,却是那样深那样沉的惆怅呵……便是这样安静地望着,她竟情不自禁地恍惚起来。莲影迷眼的那一瞬,好似光阴也凝然而止,回望着等她跟上步伐……
还是在许久许久之前呵,她还会拉着他修长的小指去逗弄那摇曳的烛火,不小心被灼痛了便吮着手指无辜地看他,望着他眼里的宠溺“格格”直笑。
可是怎么,怎么一晃眼便过了这么多年了,连那烛火也,再也烫不伤手指了啊?
“漪池。”他忽然温柔地唤了她一声,满眼的笑意皆融成了一潭秋水。
郁漪池的心又是一颤,这一声“漪池”,该死的,竟是这样分毫不差的语调,“我累了。”她的语气忽然变得异常冷淡,而不等对方回过神来,如魅的身影早已消失在空旷长廊之中。
捉不住那瞬间消散的暗香,师折夕的眼帘垂了下来,半开半闭的睫毛的重影遮住了眼里的失落。风乍起,烛影缭乱翩作舞,却为那如玉的容颜平添了一层落寞。良久的沉思后他忽然自嘲地笑了,“嗳,被讨厌了呢。”他的眼睛专注地盯着那朵碧青色的玉莲,指尖漫不经心地逗弄着莲蕊中盛放的烛火,忽然“啧”了一声,“好烫。”
抽手回身时,身后却已多了两名俏丽的少女,丫鬟的装束,恭恭敬敬地朝他行礼,“奉宫主之命伺候折夕公子回房歇息。”
不动声色地敛下满心波澜,师折夕重又笑得温文尔雅,“劳驾二位了。”
说罢款款朝两人走去,风姿俊逸若仙人,藏在袖中的手指却不忘凌空一弹——
“嗳呀——”
其中一位少女忽然一个趔趄,就要摔倒时恰被师折夕虚扶了一把,“可要当心啊。”他的言语里尽是关心。
少女颔首道了声:“让公子见笑了。”眉眼含笑,一字一句温和有礼,却少了该有的温度。
“哪里。”师折夕莞尔一笑,心下却长长地叹了口气。没有脉搏,没有心跳,果真又是一个傀儡娃娃!郁漪池,你这辞颜宫难道就没有活人了吗?
一声唏嘘扰得风也萧索,只是心疲不堪的人儿早已逃回自己的寝宫,听不见他的叹息。
初妩阁,纤细的身影背立在月华深处,蜷紧了颤抖着双手,却止不住身体的战栗。恨至极,蓦然一挥衣袖狠扫,便是一连串“哐啷啷”的碎玉声,满室青灯也突地一暗,唯剩一地参差的碎片,投射着窗外月色清冷的光,凌乱得灼眼。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抢走他的一切?”她歇斯底里地喊,迷蒙的夜色笼着她的容颜,竟有一层诡异的扭曲,“容貌,声音,智慧……这该死的,一切的一切都分毫不差!”直到喊声将满心的忿怨宣泄而空,她忽然狼狈地蹲下身来,双手捂住眼睛,“竟连笑容……连笑容也……”她神色不堪地笑着,笑得眼泪都落了下来。
“怎么,怎么就哭了呢……”她忽然慌张地用手抹去眼泪,睁开眼的刹那,那一大片模糊颠转的留景重又将她带回了记忆,恍然如隔世。
“翎非……你以前都是这么笑的吧,你笑起来真好看……可是时间太久了……我,快忘记了呢……”
她的手指紧紧地绞着发丝,望着一地灿亮的玉片出了神。直到指尖被勒出了红色的印痕,却依旧像个孩子般痴痴傻傻地笑着,“我知道啊翎非,你一定是怕我忘了你是怎么笑的,才让他这样笑给我看的吧……呵呵……傻瓜……”
她颤颤巍巍地勾起唇角,眼里的温情却在瞬间消逝,化成锋利的杀意,割入空气里也染了三分阴寒,“可是我恨他!是他抢走了你的一切!他该死!他该死!”
她蓦地站起身,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踉跄着跑到床头,从枕下翻出一个精致的玉人。是用白玉雕出的男子模样,一眉一眼竟与师折夕丝毫无异!
“翎非……翎非……”她恋恋不舍地抚摸着玉人的眉眼,指尖却比那玉身还要冰凉,“翎非啊……你是不是也觉得,就这样杀了他太便宜他了呢……”她眯起眼睛,苍白的脸颊竟赫然绽放开妖孽般诡异的笑靥,“我要让他……生、不、如、死……哈……”
她笑得狂肆笑得疯癫,似是要把心肝脾肺都笑裂了开来。月华清冷,流泻着突兀的诡艳。如同房里肆无忌惮的笑声,便连夜鬼哀号也不及它的凄厉秫人。清寒的闺阁腾起了雾状的妖异,渐蔓渐深,毒蟒一般啮噬了一地的叹息……
漪池,你这是何苦……
翌日清晨,涟下池畔。玉露凝翠花藏蕊,满池秀色春无边。熹微的晨光携着淡蒙蒙的烟雾笼着清池,眼界处一片幽雅凝泊。却有一抹孤影斯立翻飞,融入了朦胧的画境。
敛眉凝思,目色深沉。师折夕似乎太过专注,听不见骤然而滞的虫鸣,更不曾发觉身后那个愈走愈近的身影。
莲步蓦地一顿,郁漪池索性站住了不动,眯着眼不悦地盯着他的背影。明明武功不在她之下,却连这样破绽百出的偷袭都不曾发觉,分明是故意不睬她。
嗤。郁漪池倍觉无趣地耸耸肩,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凝在他及地的长发上。如墨的长发倾泻垂下,末端被一根蓝色的玉带松松地束着,仿佛海藻旖旎铺缀,美好得引人遐思。
手指似着了魔般,竟情不自禁地探出,想要扯下那根玉带——
“男女大防,非礼勿越。”随着一个温柔带笑的声音,她的手腕已被师折夕擒住,“这次可又是你先逾的礼?”他回眸笑,同时不着痕迹地松开她的手。
“只是看那根带子不顺眼,想取下来。”郁漪池不以为然地走上前,揽了裙裾便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贪睡的青草还沾着清凉的露,湿了裙裾。可她浑然不觉,依旧抱着双膝神情闲适地笑着,“我也是习惯了,嗯……有点情不自禁呢……”她将侧脸枕进臂弯里,神情温柔而眷恋,“小的时候就很喜欢看男子散了长发的样子,觉得那样很好看……可惜看不了永远……早知如此,是不是当初就该将它留下来呢……”
她这样漫无边际地说着,师折夕也随着她坐下,单膝支起。
纤长的手指随意地捋了捋肩头的发丝,随即莞尔笑道:“那就散下来好了。”
说罢就要伸手去解发带,不料却被郁漪池拦住,“可我现在不想看了。”她笑得媚媚的,语气却是不沾笑意的清冷,“一点都不想。”
明知是被她戏弄,师折夕却始终是微笑,“又是为何?”
“我怕啊……”郁漪池低下眉幽柔地笑着,有什么异样的清辉落入她的眸子里,只一瞬,便倏忽敛去了。随后别过脸看池漪,浅淡的语气说:“我怕看见让我后悔的东西。”
片刻的讶然后,师折夕也是淡淡一笑,“那我可也怕了。”
“你怕什么?”郁漪池扬眉。
“我可怕得很呢,万一你一后悔一冲动便将我的头发剃了,本公子岂不是得出家坐禅?”师折夕敛着眉说得一本正经。郁漪池回眸看见了,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倾城一笑,便又是一池春水被吹皱。失神的人却止不住要怅然,是啊,也只有那一瞬,她的笑意是渗进眼里糅进心里的。春水融融不及她的潋滟动人,落英馥馥也不及她的清澈湛净。便是这样一个温柔的女子,有着这样缱绻而醉人的笑啊……
直到清楚地看见他眼里自己的倒影,连那盈盈的笑意也变得刺眼起来,郁漪池蓦地避开他的目光,冷哼着啐了句:“谁稀罕。”
师折夕没有回话,只是定定地望着面前的池水出神。良久无言,似乎连虫鸣也吵躁不安起来。终是他先开口打破了沉默:“有个问题。”
“嗯?”
“辞颜宫种着千万种奇花异草,为何偏偏少了莲?”师折夕道出心中的疑惑。说也稀奇,偌大的辞颜宫内皆是雕花玉莲,却不曾看见一朵吐蕊绽香的真莲花。
郁漪池回眸看他,细细定看了一眼,然后眯着眼笑,“嗳,是因为……”她的手垂按在地上,支起身缓缓欺近了他。娇媚的女子妖精般地笑着,垂眸花颜一点点地凑近,直至温热的呼吸已完全袭进他的颈项,她才轻飘飘地咬着他的耳朵道:“会……醉呢……”
微薄的日晕泻落雾色韶华,斜影重叠似在温情旖旎,却不知有人早已心急如焚。
辞颜宫偏殿,照悦斯阁。
“琴姑娘不必如此焦虑,宫主马上便会来偏殿。”望着始终坐立不安的琴姗若,一丫忍不住安抚她道,“折夕公子也一定会安然无事的。”
方才还在忐忑踱步的琴姗若蓦地顿住,似乎是猛然间想起了什么,忽又一阵风走至一丫面前,“你告诉我,你们的宫主是否便是当日那位公子?”
一丫诚实地点头,“正是。”
“果然,唉——”琴姗若无力地坐了下来,捧着脸长长地叹了口气,“便是如此,我才更担心折夕啊。”她疲惫地揉揉额头,转而又斜睨了一丫一眼,“喂,丫头,你们的宫主很擅长使阴吧?”
一丫点头,忽又用力摇头,“不是啊,宫主无论阴阳明暗都很擅长的。”她明媚无邪地笑着,眼里也尽是歆羡,“所以一丫很崇拜宫主呢。”抬眼撞见琴姗若嗤之以鼻的神情后她又接着道:“嗯,对了,宫主也曾说过,折夕公子也很擅长使诈的。”
“啧,貌似不是好话呢。”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意料之外地介入了两人的谈话,而一听到那个声音,琴姗若只觉得浑身一个激灵,便立马跑出去相迎。
“折夕?”她欣喜地唤他,却在看见他身边的女子时滞住了声音,“你——”
“怎么,这么快就把我忘了?可真无情呢。”郁漪池施施然走至琴姗若面前,眸光流转,一手却已揽过她的腰将她扣近身前,“还是说……”她的手指不安分地攀上她的颊,桃花般的媚眼直直望进了她的,“你只对男装的我念念不忘呢?嗯?”
琴姗若呆愣了半晌,忽然受惊般推开她,“你——你变——变——”她红着脸又气又羞,没有将那个词说下去。
“嗤,乡野村妇,大惊小怪。”郁漪池轻蔑地睨了她一眼,随即风情万种地撩拨了一下耳畔的青丝,朝里屋唤了声:“一丫。”
一丫便笑着迎了出来,“宫主有何吩咐?”
郁漪池勾勾手指示意她过来,一丫便乖巧地走到她面前。只见郁漪池一个优雅的倾身,便在她粉琢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真乖。”郁漪池宠溺地摸摸她的头,多情凤眸有意无意地扫过身后,不等对方回神,便笑吟吟地牵着一丫离开了。
“她——她——”琴姗若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转眼望向身边的师折夕,只见他眯着眼睛若有所思的神情,全然不理会她的震惊。
障眼法。一定是的!师折夕笃定地点头。郁漪池绝非这般哗众取宠的女子,方才那一瞬间,自己一定忽略了她藏在调情外表下的小动作……只是……那个细微到连他也来不及察觉的小动作,究竟是什么呢?
他自然不会知道,就在郁漪池揽过琴姗若腰际的那一瞬,她已顺手“取”走了她腰间的那只玉瓶。
跟我比耍阴?哼哼,再多修炼几年吧。
而这玉瓶之内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仅一粒小小的药丸,不料竟是——
“女子纯阴之血,糅合十二种花蜜炼成。”
簪栖轩,听竹丝丝,乱花迷眼,天光云影如诗画。郁漪池枕臂优雅地伏在竹香软榻上,手指捻着那颗红色的浅香凝,唇角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她竟将这种东西宝贝似的带在身上。”
“可是用来治病的?”一丫正熟练地为她绾起青丝,不禁困惑地眨眨眼。
郁漪池摇了摇头,笑意更深了一层,“那十二种花蜜裹为糖衣只为覆盖血的腥气,因而真正入药的只是女子纯阴之血。”她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唇瓣,若有所思,“嗳,丫头你说,一个女子随身携带着这种东西究竟有何目的呢?”
一丫不明所以地摇头。
郁漪池重又笑得媚如桃花,“嗳,我也不知道呢。”她曲指一弹,那颗浅香凝便舞至半空,优雅的弧线坠落,复又被她接握在手心,“所以——”
手指稍微用力,那颗浅香凝便在手心碎裂开来。缓缓摊开掌心,任那暗红色的粉末随风逐散,蒸融着一缕缕的雾霰明烟。郁漪池眯眼笑得魅残,眸光流转,满树紫藤花枝皆乱颤起来,香得云雾沌沌。
随即便见她微勾食指,那搁在不远处药架上的药罐盖子便自行掀开,紧接着一颗模样与浅香凝分毫无异的药丸悠悠然飞了出来,稳稳落在玉瓶里。
“宫主?”一丫微微一愕。
却见郁漪池悠闲地阖上双眼,舒服地躺进软榻里,唇角微勾,“置之死地而后生,我倒要看看她能怎样应付。”
一丫看着她,似乎是犹疑了半晌,忍不住轻轻问了声:“会……死吗?”
羽睫微掀,郁漪池睁眼看她,嗤笑着一点她的额头,“不过是颗‘意神丹’,凝神顺气之用,吃不死人的。何况——”她的眼里沉淀着幽深幽深的流质,深不见底,“我可舍不得让她死啊……”
她辞颜宫好不容易等来这么一个满腔热血又爱一惊一乍的大活人,轻易将她整死了可就一点都不好玩了呢。
郁漪池这样算计着,纤细的手指不经意间抚上颈项,猛然想起了什么,“一丫,快将我那‘嗜痕膏’拿来。”
一丫疑惑地“咦”了一声,抬眼望见她颈项上那几近褪色的牙印,明白了她的意思,“哦。”她跑去里屋将一只精致的银质小盒取了出来,手捧着递到郁漪池手上。
郁漪池接过那只银盒,起身走至铜镜前,将及膝的长发拢至左侧的颈项,露出了右侧颈项上浅浅的牙印。
“都已经这么淡了啊……”她叹息地笑着,揭开玉盒的盖子,指尖挑了些透明的膏体小心翼翼地涂抹在颈项的伤痕上。
灼热的痛楚嗜骨而来的瞬间她不由得微微皱眉,却在望见镜面里那瞬间鲜明的牙印时重又笑得妩媚动人,“这样便清楚了。”她的手指抚上那道伤痕,痛入骨子里的鲜红色牙印,恰若一大朵盛放的红莲,妖艳得扎眼。她一点一点细细地摩挲着,眼里盛着醉人的痴恋,“这样,便再不会忘了……”
站在身后的一丫垂下眼帘,担心地说:“宫主,一定是很痛的。”
郁漪池媚盈盈地笑了笑,神色却不免有些凄然,“留不住他的人,留住他给的痛也是好的。”她缱绻的眉眼里有着捉摸不透的温软柔情,“七年了……果真,太久了啊……”
一丫重又伸手为她绾起长发,五指成梳,眼里有不安,更多的却是迷惘,“可是,宫主痛,一丫也会心痛呢。”
郁漪池哑然失笑,眸光低垂,轻轻地嗔了句:“傻丫头。”
正失神时,听见外面有人喊:“启禀宫主,琴姑娘求见。”
郁漪池在瞬间敛下心绪,揽过青丝遮住颈项上的伤痕,同时谨慎地将盗来的玉瓶藏好,起身淡淡地对一丫道:“你先下去吧。”
“不知姗若有何要事?”
两人对坐,郁漪池热情地为琴姗若沏上了一杯香茗。
琴姗若捧着杯盏小心地吹凉青烟袅袅的茶水,却仅是望着那层掀的茶漪,滴水未沾。迟疑了半晌,终于试探性地开口:“我听说……郁宫主有起死回生的能力?”
狭长的凤眸滤过一道精光,却依旧嫣然而笑,“哦?”竟有这种传闻?!可真稀奇了。
“嗯。”琴姗若点头,便又接着道:“想必折夕也已经告诉过你,我与他此次来辞颜宫,便是想请你去潋水城救人。”
郁漪池轻轻慢慢地“嗳”了一声,心下却在暗骂:这该死的师折夕,总抱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什么都不与她说,却是想先探她的底呢,果真狡猾!
“那……不知郁宫主意下如何?”琴姗若再问。
郁漪池伸手轻拢着耳畔的发丝,没有正面回答,却是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话题:“我也听说,潋水城的城主可是个年轻有为的……病公子呢。”
琴姗若微微一怔,转眼时却只望见郁漪池低眉品茗的闲情雅姿,便稍稍松了口气,点头道:“是啊,城主的身子一向欠佳。”
郁漪池颔首一笑,便又接着问:“可是还有个天下第一的易容大师商忌?”
琴姗若又是一怔,不待回话,眼里却已弥漫开一层雾气。沉默了片刻,她才缓缓地道:“家师……已经仙逝了。”
“砰”的一声,郁漪池手中的杯盖磕在了杯沿上,绵延开清冷的余音。似是无心,却偏偏将这雅静的氛围也弄得紧张了起来,“抱歉呢。”郁漪池低眉歉然一笑,只是那笑意却不曾到达眼底,“只是奇怪,姗若是医者,他却是易容大师……”
“是啊,我虽为徒,却不曾向家师学习易容之术。”藏好心底的悲恸,琴姗若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他们不知,家师的医术也丝毫不弱于易容之术的。”
“这样啊……”郁漪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回眸望了她一眼,忽然一个倾身,脸颊凑上她的,柔柔地附着她的耳朵道一声:“呀,茶凉了呢。”
仅耳语的瞬间,手中的玉瓶已不着痕迹地重回至她的腰间。
“你又——”琴姗若再度羞红了脸,这个女子,果真有一种让人可怕的妩媚。即便同为女子,一不小心便也会被她眼里漆黑的妖气蛊惑了去。
郁漪池笑着起身,走至满树氤氲紫藤花前,手指轻拈了一朵,放至鼻尖细闻,“好香。”羽睫颤如蝶翼,她的眼里也尽是得志的快意。哼哼,果然还是从她嘴里套话容易。
定定地望着她旖旎如画的背影,琴姗若陡然忆起了正事,“对了,关于去潋水城一事,不知郁宫主可否早日作决定?”
“怎么,你赶时间?”郁漪池笑着扬眉。
“嗯……有一点……”琴姗若不安地垂下眉来,有意避开她的目光。唉,她只是担心折夕啊,那一颗浅香凝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郁漪池重又转身看花,却是笑眯了勾魂的眼:好,很好,真正的好戏可就要开始了!
正文 第四章 莲玉生香
天色尚早,晨光略显熹微,重叠流散的云层里隐透着微微的黄。盼君池畔却已围了一群嬉笑的少女,伴着一声声的“好漂亮”、“真像呢”,脆如银铃。
郁漪池远远地望着那背立在粉色罗裙中的颀长身影,不由得心生疑惑:这师折夕又要搞什么名堂?
走近了才发现,他竟是在作画。修长的手指灵巧地翻飞,一朵朵莲花便跃然纸上,点点清墨,淅淅淡影,莲叶罗裙一色裁。那绽露妖娆的粉色莲瓣,竟如孕了灵气成真一般,那样鲜活明亮的色,似乎是一直暖到了心里,仿佛手指一掐便能掐出水来。
郁漪池定定地看着那神韵莲花,竟不觉得失了魂。
“宫主也一定觉得折夕公子画得很好,对不对?对不对?”身边一丫扯着她的衣袖欢喜地道,笑意都堆在了眼角眉梢,“折夕公子真是生花妙笔呢。”
被她这么一扯,郁漪池也回过神来,微微一笑道:“倒是真的好看。”她朝着师折夕略一颔首,盈盈眸光媚如秋水。
师折夕搁下笔莞尔一笑,“只是觉得这满池的青莲太过单调,想来还是添些温暖的颜色比较好罢了。”他望着她温柔地笑着,神情似喜似怜,“赏莲还是要赏活的好啊。若你去潋水城,便一定会恋上那里的莲花。”
一丫欣喜地“咿”了一声,明眸里流光飞舞,“那,潋水城的莲花一定很美吧?”
师折夕微笑着点头,“比这画上的还要美上十分。”
“真的吗?真好呢……”一群纯真的少女立马欢呼雀跃起来,娇嗔嬉闹的言语,却忽略了郁漪池眸中一瞬即逝的异样精光,锋利如刃。
“这画真好看,不知——”郁漪池垂下眼帘似在犹疑,唇角却始终挂着捉摸不透的笑意,“折夕公子可否将它赠与我呢?”
师折夕笑望了她一眼,欣然点头道:“你喜欢就好。”是啊,若是她喜欢的东西……呵,自己一定会想尽办法为她取来的吧。
伸手接过他手里的画卷,手指轻轻地摩挲着那一片片的叶,一朵朵的花,一颗颗的露。连素白的指尖也沾染了书墨的香气,那样凝淡雅致的香,那样清澈无垢的魂……
郁漪池忽然媚生生地笑了,眸光一闪,却是蓦地一扬手——“嘶!”
她竟将那百莲图撕为两半,然而似乎这样还不够,还要撕,还要撕……直到那一朵朵的莲花化为翩跹的碎屑,飘入池潭化成灰粉。皑皑扬花落尽,连墨香也消散在风里。
全场哑然,唯有她在笑,站在漫天的雪白中,笑得明媚而残忍,“可惜终究是假的。”樱唇轻启,轻描淡写地说着尖刻刺人的话,“看多了便觉得恶心,很、恶、心。”
她笑眯了眼,忽略了所有惊滞的目光,只看着他,那样骄傲而轻蔑地看着。美丽的凤眸里燃烧着漆黑的焰火,那样灼烈,那样刺骨的焰火。
师折夕却也是笑了,没有怨言,没有叹息,清澈的眸子却只有温柔,那样包容了一切任性一切无理取闹的柔情,温暖得似能融化千年的冰封。他深深地望着她,柔声道一句:“反正也只是摆饰,你曾看过一眼,便也是好的。”
反正也只是摆饰,你曾看过一眼,便也是好的……
刹那间的天旋地转。
眼前的一切皆浮华成了灰白的留景,剥落的楹栏,少女的欢笑,泛着微凉的湿气。多少年前,当她赌气地摔碎了他精心为她雕刻的玉莲,当她蛮戾无理地骂一句“恶心”,当满座唏嘘为她叹气时,那个男子便也是用这样温柔的,怜惜的语气对她说:反正也只是摆饰,你曾看过一眼,便也是好的……
心口陡然一窒,她险些站不稳脚。
“宫主?”一丫急着就要上前扶她,却被她甩袖推开,“都给我退下!”
郁漪池冷冷地下令,然后款款走至师折夕面前,四目相视,竟是朝他极尽妩媚地一笑,“你,折夕公子,随我来。”
密室暗阁,长长的延廊蜿蜒辗转,却是一大片死寂的黑暗,需点着莲盏烛火前行。直至尽头处才露出一两点微黄的光,影影幢幢摇晃在密闭石门前,一叠萧瑟的影。
似乎是有呻吟叹息的声音,在密闭的石阁里来来回回地响,更添了几分诡异。
“你怎么不问,我是否有起死回生的能力?”郁漪池眯着眼朝他笑,柔媚的笑容散落在玉莲青色的烛火里,有一些朦胧的缭乱。
师折夕却是笑着反问:“我若问了,你便会实话相告了吗?”
郁漪池斜眼一睨,上扬的语调却不减媚意:“我在你心中便只是那种弄虚作假的小人?”说罢伸手按向石门之上的凸起机关,“我现在就让你看看什么叫起死回生之术。”
石门“轰隆”一声开了,那原本细微的呻吟声陡然变得尖锐,直直地刺入耳畔,似要把那层膜纱也撕裂开来。
“这是——”师折夕扬眉正要询问,却被郁漪池一把拉进石阁之内,“嗦,你看了便知。”
郁漪池将烛火打在不远处那个蜷身瑟缩的黑影身上,让师折夕看清了那人的容颜。而当青黄的烛光清晰地勾勒出那个男子的轮廓时,师折夕也不由得一怔,“怎么可能……赵越?”
不可能!此时的赵越应安安稳稳呆在潋水城坐享荣华,为何竟——转念一瞬,师折夕恍然了悟,“又是傀儡!”
“不假。”郁漪池提着烛火笑吟吟地走上前去,一直走近了那个男子,定定地看着他,眯眼的瞬间忽然狠狠一扬手——“啪!”
一个巴掌便毫无防备地落在傀儡男子脸上,立时又是一阵痛苦的哀嚎:“呃啊……”
“傀儡本没有痛觉。”师折夕敛眉淡淡地道出这个事实,“可他有……”
“自然,若他没有痛觉,我的折磨又有何意义?”郁漪池清清冷冷地笑着,“哼,所谓的起死回生,不过是照那些死了的人的模样做几个傀儡罢了。我郁漪池造了两个最引以为豪的傀儡,一个是一丫,我给了她一颗完整的心;还有一个便是他,我给了他五感,让他能够清楚地感受到痛!我要让他知道什么要痛不欲生生不如死!哈……”她竟是大笑着吼出最后一句话,莲心的烛火被风吹得缭乱不堪,将她的容颜也照映得扭曲起来。
“漪池……”师折夕正要开口,却被她愈加激烈的言辞生生打断——“赵越,你这个叛徒!是你毁了逐颜宫!是你害死了那两百八十三条人命!是你害死了翎非!是你!”她恨至极处,索性将烛火一扔,便开始对那傀儡男子拳打脚踢,“你这个畜牲,混蛋!你为自己的地位荣华屠杀了那么多生命!你禽兽不如!你——”
声音忽然哽咽窒住,只因一双手从后面抱住了她,紧紧箍住了她想要自残的身体,那样紧,那样紧地抱着……
“不要这样……漪池……漪池……”师折夕心疼地唤着她的名字,声音颤抖到破碎不堪。漪池,不要再这样折磨自己了……漪池……
郁漪池就这样木然地任他抱着,没有反抗,更似疲惫不堪的心也无力承载。她只是滞重地望着前方,空无焦点的瞳仁,唇角甚至挂着痴痴的笑……翎非……那一定是翎非的怀抱吧……呵呵,那样的,那样的温暖……
青黄色的烛火就这样静静地燃烧着,摇曳着,时而明亮,时而晦暗。玉莲灯盏里满是重叠的烛影,颤悠悠地流着烛泪。点点滴答的声音,细数着光阴的凝然流逝。直到两人都恢复了理智,师折夕松开她,淡淡地道了声:“失礼了。”
郁漪池别过脸不看他。
师折夕弯腰拣起了那盏被遗弃的烛火,将里面的灯芯细细捻亮,霎时满室明晃晃的光火,明亮地照进了每一个角落每一粒尘埃,仿佛心也被照得温暖通透起来。
师折夕走到郁漪池面前,笑着将一柄精致小巧的弯刀递给她,“要虐人就用它吧,省得弄脏自己的手。”
郁漪池没有去接,只抬眼定定地望着他,似乎是要将他看穿。
“或者你可以命令它自虐,傀儡都是很听话的。”师折夕依旧笑得温柔无害。
郁漪池紧抿着唇,随后又用手背掩住,想要竭力忍着,最终却忍不住“哧哧”笑出声来,“哈哈……”肆无忌惮的笑声逐渐扩散,渗透进每一丝空气,皆被烛火照得暖暖融融的,“好主意!”她一把拿过他手里的弯刀,递到面前那个傀儡男子手上,“赵越,我命令你,自割两百八十三刀,一刀都不能少,且每一刀务必见血。另外,这是别人的刀,完成任务后也别忘了把它清理干净。”
“那,折夕先谢过了。”师折夕朝她微笑颔首。
“不客气。”郁漪池满意地勾起唇角,转身便往外走,走了几步忽然顿住,回眸朝他嫣然一笑,“对了折夕公子,我已决定去潋水城。”
师折夕略微一怔,抬眼望着她,清澈的眸子里却不见一丝欣然的意思。
“你不乐意?”郁漪池皱眉。见鬼,你本该很高兴才对啊!
“我曾希望你去。但……”师折夕低下眉来,素来淡泊的神色却分明凝着一丝怅然,“若你去潋水城只是为了报仇,不如不去。”
郁漪池笑眯了眼,“怎么,你莫不是怕潋水城被我毁了?”
见他半晌没有回答,她转身便往前走,决然的脚步,伴着一声轻蔑的冷哼:“我所认识的师折夕可不是这般怯懦贪生之徒!”
“若这便是宫主的决定,折夕自然不会反对。”师折夕在身后道。
初七日夜,晓风寒,露微凉,明月懒栖柳梢头。涟下池畔,漫天飞火,烛泪阑干。
“今日可是过节?”师折夕问向身边的一丫,眸光落定在那不远处翩跹的女子身上,烛影幢幢里翻飞着水袖轻纱,轻盈灵动似蝶舞天涯。
一丫“呵呵”一笑道:“过节说不上,却是每月必有的‘采露日’。”她俯下身去,手指一点叶尖的莹莹露华,待手心也沁凉一片,复又接着道:“每逢采露日,宫主总会亲自采撷最干净的露水,用来沏茶喝呢。”
“用晚露沏出的茶水,一定非比寻常吧。”师折夕抿唇一笑。心想这辞颜宫虽不及潋水城的壮阔奢华,却也着实是个雅致讨喜的地方呢。
一丫笑着点头,抬眼望见那瞬间熄灭的烛火,忽然兴奋地拉起师折夕往前跑去,“折夕公子快看,快看啊——”
她伸手一指漫天璀璨的流莹。只见那原本蘸在叶脉草尖的露水竟似有了意识一般,悠悠然舞至半空,颗颗晶澈似玉石清华,而站在漫天玉露之间的郁漪池只曲指轻划,那些腾空的露珠便开始回旋起舞,随着飞扬的裙裾凌空游离,渺渺几缕翠烟聚,玉露湛然似仙境。
师折夕望着她,恍惚的失神,似乎连遗落的回忆也倏忽跃现,斑斓的留景,却又倏忽飘散而去,触之不及。直至画中仙子回眸朝他一笑,“嗳?折夕公子也来了?”
曼舞瞬收,霎时满地烛火也盈亮了起来,影影绰绰的莲状青光。
郁漪池将采入玉瓶的凝露递给一丫吩咐她退下,转身笑吟吟地走至师折夕面前,“待明日就用这露水为你沏茶,可好?”缱绻的青丝披散垂直膝下,她的羽睫上还垂着晶莹的露水,一笑起来露珠微颤,映亮了那张如玉的容颜。
师折夕颔首笑道:“荣幸之至。”低眉的瞬间他看见了她裸着的双足,凝脂雪肤遮掩在妃色的薄纱之下,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
他的胸口陡然一窒,有一种莫名的欲望,从心尖的位置一直蔓延到喉口,藤蔓一般缠在原本条理分明的地方,衍生的毒虫也悄无声息地吞噬着意识。
他赶紧将脸别过去,漫不经心的神色像是沿途赏景。
“那日真是抱歉,让折夕公子见笑了。”郁漪池似乎并未察觉出他的异样,依旧那样轻描淡写地说着,睫毛垂下错落的暗影,“这几日我总是很轻易便失了冷静——在你面前。”
师折夕了然一笑,“宫主可是在怪我?”
郁漪池低眉凝视着自己的指尖,久久才道出一句:“只是觉得,那样蛮戾撒泼得像个疯子的郁漪池,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呢。”言语间仍旧是媚态,却多了一些自嘲。
师折夕这才转眼看她,却只见她幽幽垂下的帘幕,掩映着朦胧不清的神色,“你可知道,其实我很害怕让你看见那样的我……很难看……”
师折夕怔了怔,片刻的讶然后,却是轻轻地笑出声来,“我倒从不这么认为。”他背手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回眸,认真地望进她的眼睛里,“漪池,你真正笑起来的时候……很温暖……”
郁漪池蓦地一怔,抬眼望他,满眼的不可思议。
温暖?哈,开玩笑吧……温暖……这样美丽动人的词,根本与她陌路啊!她,郁漪池,是这样一个残酷而自私的女子,她狭窄的心里只剩仇恨,只剩报复,只剩疯狂!她的手心可也沾满了淋漓鲜血呵!
漪池,你真正笑起来的时候,很温暖……
哈,温暖,听听,多么动听的玩笑啊!多么可笑……
郁漪池忽然很想逃!是了!这个男子,便是眼前这个男子,仅一句轻描淡写的话,便已让她的理智溃不成军!
她陡然转身,就要迈足,却忽然“嗳呀”了一声——
“漪池?”师折夕紧张地上前扶住了她,正要询问时,却在看见她脚踝处鲜艳的液体时窒住了呼吸。
血……是血……那样肆意浓烈的血腥气,那样轻易地就勾起了那按捺在骨子里的蠢蠢跳动的欲望……血……唯有血能填埋喉口的饥渴……
那股欲望,那股在他身体里疯狂肆虐了七年的欲望,竟是真真切切的嗜血欲啊!
“抱歉,我有些不适。”师折夕手指紧按着胸口,仅丢下“失陪”两字便仓惶地跑开了。独留受伤的郁漪池,眯着眼饶有兴致地望着他的背影。月色迷蒙,将她漆黑的眸子也镀上了一层流转游离的神采。
师折夕,你究竟在藏什么?
夜色迷蒙,一抹孤影张扬翻飞,疾走在蔓回的长廊里。
“折夕?”琴姗若突然唤住了迎面跑来的师折夕。一眼瞥见他苍白如纸的脸色,明白了一切,“快,服下。”她赶忙倒出那最后一粒浅香凝递给了他。
“真是,怎么这一次隔得这么近?都不到半个月啊。”琴姗若不禁皱眉。可真要命,浅香凝没有了,这辞颜宫也不能长待了啊……可那神秘难测的宫主,虽早已答应了要去潋水城,却是一点动身的迹象都没有呢。
师折夕服下了那颗药丸,凝神顺了口气,出口的却是一句:“味道不如之前的好呢。”
琴姗若横目瞪了他一眼,“这种时候还开玩笑?”
师折夕微微一笑,没有说话。心里却已缱绻万千。方才那一瞬,那种嗜血的欲望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百倍,他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然而为何,偏偏是她的血……
“折夕,唉……”琴姗若轻叹了一声,低眉的神色有一些恍惚,“你说,那宫主究竟是真心随我们回城,还是信口胡说戏弄我们的?”
“姗若是很希望她去的吧。”师折夕温言道。
琴姗若轻轻地“嗳”了一声,忽又惊讶地抬起头来,“你怎么——”
师折夕没有回答,却是笑着转身倚上楹栏,望向栏外的月华拂水,不由得温柔地笑了:“因为很希望她能让师父起死回生,对不对呢?”
琴姗若蓦地用手捂住嘴,背过身去,瘦削的双肩也开始战栗。一边的师折夕却是不看她,只静静地望着那一斛清湛的月色出神。直至琴姗若缓缓转过身来,挺直了背,朝着他粲然一笑,“是啊,师父他……”
……
似水月华之下,一抹傲然独立的身影,衣袂翩跹,如魅落影被裁剪成参差的形状。
“哼,原来药是给他的……”郁漪池眯起眼睛冷笑。纤细的手指缓缓抚上颈项间的伤痕,一点一点,小心而细致地摩挲,忽然浑身一颤——
见鬼!怎么会,怎么会有莲的香气?那样远,那样远地飘来,却是那样浓郁的气息,似重嶂裹住了她,让她避之不及。
“片烟,快看快看,我采的莲花好不好看?”
“嘘,可千万别给宫主看见了。”
……
丫鬟们嬉笑的的声音远去了,恍然一片模糊,一重又一重的留景叠叠晃晃,陡然远去,又陡然近了……滴答,滴答是清露的声音,有苇叶的倒影,一丛丛鲜亮的青碧色,蜻蜓点水般吻着她的脸颊,有清澈潮湿的蓝草的气息,沉淀着春朝的梦魇……
还有那一地的墨色长发,那个翩然似仙,朝着她好温柔地笑着的男子……
翎……非……
那个梦,究竟织了多久呢……那片旖旎斑斓的春色里,是不是也有这样清露,这样的苇叶,这样的蓝草,这样美不胜收的玉人儿……
“翎非,翎非你怎么了?”少女手足无措地望着那紧捂着胸口急促喘气的男子,伸手想要触摸他苍白的脸颊,却被他一把推开,跌坐在地上。
“漪池,你快走……快……”男子竭力隐忍着喉口的欲望,额间汗如雨下。
少女从地上爬起来,咬咬牙,忽又不顾一切地跑上前抱住了他,“不要!”她用力抓着他的背,“我不走,死也不走!”
“漪池……”男子痛苦地闭上眼睛,再没有力气推开她,“走啊漪池……我会伤害你……”
“不走!就是不走!”少女又倔又气,抱紧了他,更使性地用指尖在他背上抓出一道道的痕,“郁翎非你休想赶我走!我死也会缠着你!”
她这样霸道地嚷着,颈项间的皮肤不经意间磨蹭过他的唇,瞬间,潮水倾泻,跳动着的欲望再难遏制——“啊——”
少女忽然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她的颈项——被什么像刀子一样的东西扎了进去,霎时撕心裂肺般的痛楚游走遍全身,将她的力气抽得一丝不剩。
那个男子,那个温和儒雅似仙人般的男子,如今竟在……吸她的血!
他的牙齿深深刺进了她的颈窝,撕裂开最柔软的肌肤,一直埋进了筋骨中去,疯狂地吸嗜着她鲜活甜美的血液,饥渴而贪婪。
原来……这便是他的欲望……他一直隐藏了那么多年的欲望啊……
“漪池!”好不容易拣回理智的男子蓦地推开他,踉跄着往后退,一直退到离她很远的地方,“漪池……快走啊……”他的语气几近央求。
少女跪坐在地上,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你现在知道了?我是妖孽!一个受了诅咒会嗜血的妖孽……”男子失魂落魄地笑着,长发披散,薄唇被血染成诡异的鲜红色,绝美的容颜更像一个凄艳的妖鬼,“呵……害怕了吧……还不快走!”蓦然又一阵欲望肆虐而来,他险些站不住脚。
少女望着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唇角一勾,竟“哧哧”笑了起来,“可是,我很喜欢这样的妖孽啊……”她起身,一步步朝他走近,缓缓解开前襟,露出颈项上那一寸白皙无瑕的肌肤,凄迷的夜色里,项间的鲜血滑落下来,一丝一缕,绣成了衣襟上鲜艳灼目的红梅。
“翎非,你若为妖,我便陪着你一起堕落,好不好呢……”
她这样笑着,妖精一般,却又纯真无害地笑着,清澈的眸子里燃烧着漆黑的焰火,不灭不息,濯濯明亮。
她笑吟吟地走至他面前,双手环上他的颈项,让他的唇摩挲着自己的颈项,闭上眼睛,依旧无邪地笑着,“翎非,不管你是人是妖,我都会和你在一起……”
禁忌的咒语,禁忌的欲望,贪上了她颈项间的鲜血,如腹水,再难收。
“漪池……”他的唇齿再度埋进那滚烫的鲜血之中,却是极尽小心极尽缠绵地吸舐着,“漪池……对不起……对……不……起……”
“呵呵……”少女的手指埋入他的发间,柔软地笑开了花。颈项的皮肤清晰地感受着他齿间的温度,仿佛那一瞬间,血液,筋骨,灵魂,也全部糅合在了一起。
那个诅咒,那个用百叶之莲写下的诅咒,嗜血时竟散发着那样浓郁的莲香,那样缱绻地融入到她的血液,她,醉了……
正文 第五章 纯阴之血
夜月遇袭,偷隐深山无觅处。辞颜宫初妩阁,纱帘微掀,悠悠然将晨风迎进了闺阁,吹得夙颜乍醒声犹寒,“翎非……”
“宫主醒了?”一丫欣喜地唤了一声。
郁漪池倍觉疲倦地揉揉额头,眯眼望向窗外的天色,喃喃地道了句:“终究是梦啊……”是啊,终究是梦。只是奇怪,那个梦怎生得这么长,这么长……七年都没有这么长的啊。
一丫扶她从穿上坐起,拿蘸了水的丝帕为她拭去眉心的薄汗,“宫主昨晚一直在念着一个名字呢。”她一边拭一边轻声地道。
郁漪池哑然苦笑。是啊,那个名字,叫翎非,郁翎非。
许久之前,她曾听他说过一个故事:佛前的菩提树住着戾气未褪的俏女妖,一直住了千年,千年来,一直听着那普度念佛的声音,一直念一直念,一直念到了骨子里灵魂里……所以即使是妖她也会虔诚地垂下眉,阖上眼,默默地跟着念,念下那千年万世的缘孽因果,念下那婉转动人的青青子衿宴宴笑颦。
呵呵,那个妖孽一定就是她吧。她的出生便已注定了是罪孽,她冷血无情,她任性无知,她撒泼无理……他却是佛寺里依依的香火,熏染着,包容着她的戾气。
可是这凭空冒出的师折夕又是怎么回事?这该死的!凭什么他每一次出现总能让她丧失理智难以自持?凭什么他能用那样轻描淡写的语气说一句:漪池,你真正笑起来的时候,很温暖……她郁漪池一切的一切都由不得他道半句是非!
郁漪池越想越觉得头疼欲裂,手指紧抓着枕间的那寸柔软,陡然抽出,却不妨竟带出了一个碧翠的玉人,“咕噜噜”一直滚落到地上。
“咦?”一丫下意识地弯下腰将那个玉人捡起,“这是……”
她讶然凝眉,没有察觉到郁漪池瞬间变得铁青的脸色,“一丫,给我。”
但一丫似乎并未听到,手指抚摸着那个玉人的眉眼,自顾自地说着:“好生奇怪,这玉人的模样,明明就是……”
“啪”的一声,一丫立时只觉得耳边一阵疾风扫过,手中的玉人也在瞬间被人夺走。待回过神来,自己已跌坐在地上,打翻了脸盆,泼了一地的水。
一丫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那坐在床上的女子,她的手指握紧了那个玉人,紧到再出一分力玉人便会粉碎。凸起的关节泛出青白之色,狠狠地颤着。
郁漪池咬着下唇紧盯着一丫,面目苍白得扭曲到一起,“你好大的胆子!竟连我的东西也敢碰!”
单纯的丫头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很大的错误,“是一丫的错,一丫知错了……”
她嗫嚅着唇,正要起身上前,却见郁漪池蓦地把脸别向里面,冷冷地道出两个字:“出去。”
“宫主……”一丫手足无措地站着不动。
直到郁漪池猛地扯过被子蒙住脸,嘶哑着声音朝她喊:“还不快滚!”
一丫一言不发地退出,默默地将门掩上,一回头却望见了师折夕。他似乎已在门外站了许久,更似乎听闻了一切。
“疼吗?”师折夕俯下身温柔地问。
一丫捂住脸直摇头,“不疼不疼,一丫是傀儡,一丫不会疼。”
师折夕低眉轻轻地叹了口气:“一丫不会疼,可是一丫有心,会心疼。”他转身往前踱了几步,清浅的语气更像是自言自语,“她生起气来果然很让人心疼啊……”
一丫愣了半晌,忽然大喊了一声:“折夕公子!”她跑到他面前拦下了他,仰起脸看他,语气有些急切,还有些央求的成分,“折夕公子可不可以让宫主开心?”
师折夕扬眉一惑。这个要求,可有些莫名其妙呢。
“其实一丫知道,宫主一直都不开心……但……但一丫希望宫主能开心……”一丫绞着手指结结巴巴地说着,慌乱的视线直往脚尖上瞟,“所以一丫想,如如果……”
“如果?”师折夕饶有兴致地支起颌来,等着她说下去。
“如果是折夕公子的话,就一定可以做到!”清亮的眸子执着而认真。
师折夕怔了怔,却是“哈”地笑出声来,“傻丫头。”他伸手一点她的额头,望着她,像是在没边没际地笑,语气里却多了一丝清冷的自嘲。
“那种事……我师折夕如何能做到?”他道。却更像是在问自己。是啊,他又何尝不想看见她开心的样子?可她的心孤绝封冻了一切,更情愿将自己葬在可怕的仇恨里,又岂是那样轻易便能走近的?
只是漪池,你本是一个温柔的女子啊,有着那样清澈暖人的笑容。
没来由的一阵失落,正要摇头叹息时,却听一个笑吟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光天化日之下调戏别人的丫头,可非君子所为呢。”
一回首,便见郁漪池正眯着眼气定神闲地望着自己,三分妩媚,七分嘲弄的味道。却是换上了男装,锦衣玉带,眉目清湛,顾盼神飞许多情。好一个翩翩玉面郎!
“宫主?”一丫赶紧迎了上去,抬眼见她眉间的阴霾一扫而空,也不禁舒心而笑。
“这才乖。”郁漪池“啪”地便在她脸颊上啄了一下,抚着她的发,满眼宠溺的神色,“陪我下山。”说罢拉着她便走。
师折夕在后面喊:“所为何事?”
郁漪池一回眸,食指轻点樱唇,笑眯眯地吐出两个字:“秘密。”
转眼便又过了几日,流逝的光阴柔缓如斯,日日韶华依旧,却分明有什么在悄无声息地改变着。且听空凭阁内,“哐啷”一声脆响,站不稳脚的人将桌几上的青瓷花瓶撞落在地上,碎了一地的琉璃瓷片。
“折夕?”琴姗若冲了进去,看见脸色惨白如纸的师折夕,正捂着胸口艰难地呼吸着。看见她来,眸中闪出湛蓝的奇光,“姗若……药……”他颤抖着朝她伸手,苍白的手指可以清楚地看见凸起的青筋。
琴姗若的眼神蓦地一黯,“药……没有了……”她低眉躲过他的眼神,咬着唇颤颤地道,“对不起折夕……是我疏忽了……”
师折夕的脸色煞然一白,再不见半丝血色,“没有了……竟然……”他神色凄然地勾起唇角,蓦地神色一凝,一把抓住琴姗若便将她往外面推。
“嗳?折夕?折夕你——”琴姗若被推到门外,转身急欲开口,却只听“砰”的一声,房门已被重重合上。里面的人更用浑厚的内力死死封冻住那层阻隔,她怎样使劲都冲破不了。
“折夕!折夕!快开门啊!”琴姗若心急如焚地狠拍着房门,却只听见一阵浅淡如云的笑声,“你快走,我不能伤害你,不能伤害任何人……”
“折夕!折夕啊!你可千万别干傻事啊!”折夕,折夕,你一直很冷静的啊……
背靠着门的师折夕苦涩一笑,纤瘦的身躯似失了精魂般缓缓坐到地上,他的眸子依旧那般温润清亮,手指却已抵上自己的心脉,蓦然一点——
……
幽暗的房间内,渐隐渐无的呼吸,如重锁心荒,怎样也捉不住那浮世虚妄。日色微殇,狭窄的窗隙筛进了一缕缕的斑纹,明晃晃的光线里尽是翩跹的尘儿,颤颤悠悠地晃着,不经意间打到他脸上,照亮了那抹安心垂眼的笑容。
这样,便不会伤害到任何人了。包括,她……
“折夕,你等着,我一定会为你把药寻来!”琴姗若焦急地丢下这句话后便往延廊外跑去。折夕,折夕,你可一定要撑住啊——,这该死的究竟上哪去寻?
她心烦气躁急急切切地往宫外跑,不料迎面撞到了一个少女——“嗳呀。”来不及躲闪的少女一个踉跄坐倒在地上,手心磕上了满地碎石,霎时便蹭破了皮渗出血来。
“抱歉,实在是抱歉。”琴姗若赶紧上前将跌坐在地上的少女扶起,盈盈一握那柔若无骨的手腕,更是满目愧色,“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的。”少女朝她露齿一笑,俯身拍去沾上裙摆的灰尘杂草。抬头见她依旧歉然,便摊开掌心给她看,“看,只是蹭破了点皮,擦点药就好了。”
琴姗若不经意间瞥过她的掌心,忽然一把捉住。这、这是——“丫头可是生在壬子年壬子月壬子日壬子时?”她捉紧了她的手又惊又喜地问。
少女惊讶地睁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果然是!她的眼神蓦地一亮,灿若星子。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她千辛万苦要找的,竟在这辞颜宫!
“咿,我是半仙,会算啊。”琴姗若眸中晶灿的流光一转,便笑吟吟地拉起她的手道:“可也巧了,我正好懂些医术,回去帮你上药吧。”
“嗯。”
欣欣然两个喜笑而去的背影,纤细的落影被拖得很长,很长。分明是春意盎然的日子,青山绿水纵横错织,亭亭书写着阑珊的晚景。却有一股阴寒之气悄然蔓延开来,似蛊毒,顷刻间便将漫天的流彩也染上了一层诡异的凉薄之色。
嗯哼?这便是你所要的——纯、阴、之、血?
窗棂斜斜映着残阳,幽幽清阁,插花的白瓷瓶吻着半卷的纱帘翕翕合合,连缀着的白流苏也飘飘荡荡,好似微风拂落了一叠旖旎的惆怅。
轻飘飘的一个魅影从窗口闪入,安然落地,绣着淡紫色碎花的裙裾覆了一地清辉。袅袅暗香偷袭,一丝一缕地浮延,渗入到房间每个角落。
郁漪池微眯了下眼,转而缓缓往门口走去,师折夕还靠坐在门后,阖着眼,那样柔和而静穆的侧脸。纤长的睫毛安然垂下,似米色的蝶翅歇落在如玉的脸庞上。
“为什么……”郁漪池俯下身去,手指落在师折夕苍白的脸颊上,“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喃喃自语,神色恍惚而迷离。
宁愿伤害自己也不肯伤害他人——根本不是聪明人所为!师折夕啊师折夕,你究竟是智者还是傻子?
便也是这样一个男子呵,她想看透,却难看透,看不透。
她恨他!很恨!只是为何,为何那日,当她一身男装站在门后偷听他说,“那种事……我师折夕如何能做到”时,她会觉得胸口一涩,来不及弄清这种感觉,心痛却更先侵袭?
之后却还是要装作一副漫不经心的态度走出去对他轻嘲暗讽巧笑倩兮——只因她的骄傲,她的自尊,她告诉自己她的一切根本与他无关!哄她开心?笑话!她是几岁的孩童吗?
然而又是为何……便是在那句话落入耳际的那一瞬间,她陡然觉得自己被放弃了,像一个被丢弃的傀儡娃娃,再也得不到主人的宠爱,那般哀怨,那般失落……
师折夕!该死的又一次,又一次地扰我心神害我难堪!你真真该死!
“折夕公子啊,虽然我一度希望你死,然而不是现在。”郁漪池忽然俏盈盈地笑了,连眉梢眼角都堆着诱惑的媚意。纤纤素指抚上他的唇,轻轻摩挲,却蓦地掰开,唇启的瞬间一粒暗红色的药丸便丢入他嘴里,紧接着掌心一按他的胸口,便将那颗药丸推入腹中。
“给我好好活着!”她凤眼一眯,眉间的霸气一闪而过,却又在下一刻,楚楚温软地敛下了眉梢,“你没有权利死。永远,永远都没有……”
她蓦然起身,舒袖而去。走至窗前却略微一顿,背对着残薄的暮色冷嘲道:“我可没有那个闲情为你裹上十二种花蜜,味道自不如她做的,你就将就着吧。”
说罢又兀自暗骂了一声:嗤,要求还真高。
翩翩然一个飞掠,人已消失不见,唯留一室暗香,缱绻动人。
垂睫忽颤,昏睡的男子缓缓睁开眼睛,略微运气,胸口的灼热感竟奇迹般地消失了!
只是……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唇。这样沁凉的,却温柔得不可思议的触感……果真只是春朝一梦了无痕?
是夜,深宫长寂,四散雾流烟。长廊里的莲盏烛火明明灭灭,却也曾勾勒过一道道藏踪于暗夜的魅影。待夜褪人醒时,却已是满目华萃花也开好。
“啊——”一声惊呼打颤了叶尖的朝露,更打碎了辞颜宫深眠未醒的清幽。
偏殿内,所有的丫鬟一字站开,噤若寒蝉。而低垂的眼帘下便是那具苍白到透明的尸体。本是个俏丽动人的丫鬟,却不知为何浑身的血皆被放干,形如佝偻,诡异万分。
丫鬟们的对面还站着两个人,便是自潋水城的来客,师折夕和琴姗若。
本是暖意融融的五月天,日色已深,空气却有一丝微妙的凝冷。琴姗若脸色煞白,紧咬着下唇,连呼吸都乱了规律。而站在她身边的师折夕也是一脸肃然的模样,眉心深锁。
郁漪池便坐在大殿之上,右手支额,蛾眉浅蹙隐着三分怨。伴着一声清咳,她微舒了一下眉心,收拾好心绪,朝着其中一个丫鬟唤了一声:“片烟。”
一个娇小伶俐的丫鬟便站了出来,福身朝郁漪池行礼,“片烟在。”
“你与沁月同寝,昨晚之事你最清楚,跟大家说说吧。”郁漪池气定神闲地掸了掸衣袖,一贯妩媚的神色里却多了丝慵懒的倦意。
“回宫主,昨晚曾有黑衣人来过片烟的房间,想必便是杀害沁月的凶手。只怪片烟无用,才睁开眼便被她撒了迷香……”
片烟神色无波地说着事实,底下的丫鬟们也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师折夕叹了口气,也轻轻地朝身边的女子问了声:“姗若,昨晚子时你在何处?”
琴姗若只觉得浑身一怔,自己的外出,竟被他发现了?!“我……那时……”她结结巴巴,难以道出个所以然来。而师折夕却是看都不看她,犹自说着:“说来也巧,昨晚我正觉得心躁难静无法入眠,便在外头赏月,恰好见你回房……”
停顿了一下,他又接着道:“当时我看你行色匆忙,便没有唤你。”他这才转眼看她,一双眸子沉静如水,清澈得能穿透别人的灵魂,“只是现在我想知道,你究竟去了何处?”
被那样的一双眸子盯着,琴姗若更觉得心虚不安。要命,这该如何是好?她的确是去找沁月了,也的确,取了她的至阴之血,只是——沁月的死却是与她无关的啊!她仅取了适量的血后便立马为她止血疗伤,并让她服下“懿血散”助她恢复精元。
“我知道了。”郁漪池的声音从上头传来。她的声音不抑不扬,那样平静地,波澜不惊地说着,像是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却每一字都像针一般扎在琴姗若的胸口,只听她道:“说也奇怪,凶手在取走她的血后还让她服下了‘懿血散’,像是出于好意,却不知这丫头天生体质异常,最易与药物相克,所以那“懿血散”,最终却成了致命的毒药。”
所以那‘懿血散’,最终却成了致命的毒药。
琴姗若顿觉五雷轰顶!似有一重重的幕嶂排山倒海般压下来,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原来,原来她琴姗若才是真正的凶手……亏她方才还那样心安理得地安慰自己的良心!
琴姗若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一咬牙正要道出事实,却听郁漪池又问:“片烟,你可还记得,当时是什么时辰?”
片烟字句清脆地答:“回宫主,看月色已是寅时左右。”
琴姗若又是一惊!寅时?竟是寅时吗?!那——
“很好,寅时是吗?”郁漪池满意地眯起眼睛,随即一声冷斥:“传令下去,将所有寅时离房的人统统唤上来!另外,休想在我面前使诈,我对你们每一个人的行动都了如指掌。”她这样清冷而骄傲地说着,流转的眸光扫过在场所有人,似是蜻蜓点水随意掠过,却又似在某个人身上停留了许久许久……
寅时啊……自己一直在房内。也就是说,凶手不会是她了。思及此,琴姗若面露坦然之色,抬眼见师折夕,却只见他眉间的印痕更深,深得连手也抚不平。
折夕,你究竟在担心什么?
都说山雨欲来风满楼。而琴姗若最怕遇见的那阵山雨,却是在风散楼空之后姗姗来迟。
当时她正在满院的姹紫嫣红中采着花粉,郁漪池袅袅婷婷地走至她身后,巧笑着道一声:“你倒真是用心,想来那十二种花蜜酿出来也是别费一番工夫的吧。”
琴姗若顿觉浑身一怔,难以置信地回首,却只望见了一双凤眸笑意深幽。满地的落红缤纷都不及她半分媚惑。那样的眸子那样的笑,好迷人,也,好危险。
“好惊讶吗?”郁漪池眯着眼一副玩味的神情,“你倒也不问,最后的凶手究竟是谁?”
琴姗若垂首不语。她原以为,这一切再也与她无关。
郁漪池又笑,却是明媚无邪似孩子般的嬉笑,“嗳呀,你真无趣,不就是杀个人,何必拘谨成这样?”她走近了她,伸手扳正她的脸颊,让她逃之不及地看清自己的笑,那样明媚到椎心刺骨的笑,“可真无情呢,枉我特意找来片烟帮你做伪证,你也不谢谢我?”
柔软的语气听起来像在撒娇,却真真让琴姗若感到不寒而栗。这个女子……果真是个摄人心魂的妖孽啊!
“你在害怕?”郁漪池笑意不减,手指却已抚上她的眉,“可我喜欢这样的眼神,很、喜、欢。因为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觉得自己被重视了,我讨厌被人忽视。”她轻撇嘴角,说得好生骄傲。然眸光盈盈一转,又在下一刻转了话锋,“那,作为交换,姗若是不是也该为我做些什么呢?”
她又换上了那副妖精般媚人的笑容,眸中那漆黑漆黑的焰火愈加明亮灼目。
琴姗若恍然意识到自己陷入了更深的泥潭,比杀人偿命还要罪恶还要肮脏的泥潭,然而,她不能逃,也逃不开……
“我应该做什么?”琴姗若这一次没有躲避她的眼神,而是直直地与她正视。好吧,既然逃不开,那便只有认命了。只求你,求你千万不要伤害到折夕。
她这样虔诚地、哀伤地祈祷着,怎料——
“告诉我师折夕的一切。”郁漪池嫣然一笑比花娇,出口的话语却是字字顿顿,掷地有声,“一切的一切,毫、无、保、留。”
琴姗若的脸色煞然一白,身体已不由自主往后直退,“不!不可以!不可以的……”她神色凄然地摇着头,“郁宫主,求你不要这样……”那个秘密,是万万说不得的啊!
郁漪池轻叹了口气,“唉,你真让我为难啊……”她不堪疲惫地揉揉额头,却是一副无辜受伤的口吻,“嗳,你以为我为何要帮你洗脱杀人嫌疑?真是为了助你?嗤,我不过是不想让师折夕知道真相罢了。”她眼一瞥,唇角的笑意愈深,语气却是不沾笑意的清冷,“怎么,你莫不是希望他知道你杀人取血便是为了治他?”
琴姗若神情一滞,失魂落魄地摇头,“不不不,千万不要让他知道。”
凤眸瞬现一道犀利的寒光,“琴姗若!你以为师折夕还能支撑多久?你以为找到便真能治得好他了吗?可笑,我看他早已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咄咄逼人的嘲笑,尖锐刺耳。
“可以的!一定可以的!”琴姗若忽然不受控制地尖叫出声,狼狈而激烈地纠正事实,“折夕没有病!他根本什么病都没有!他只是有嗜血欲,他只是——”
她忽然惊恐地捂住嘴,抬眼之时对上了郁漪池的眸子,却见那漆黑明亮的焰火竟在瞬间熄灭,茫然空洞,仿佛丢了魂一般。
嗜血欲……他竟然也有……嗜血欲?!
为什么?
为什么你抢走他的容貌抢走他的气韵抢走他的一切还不够?还要抢走那只属于我和他的秘密……那个血色斑斓好迷眼的夜,那个春意旖旎好醉心的梦。
师折夕……你,好可恶!
正文 第六章 藕色心字
树大总辟荫,纵然是空穴来风也销了声迹。几日之后,辞颜宫森寒如旧,莲盏烛火濯濯亮堂了开去,绰影与延廊的幽寂连成青黄一线。训练有素的丫鬟们各行其是,无人提及的禁忌之词,便连沁月的死也渐要被人遗忘。
午后晴方好,田叶簇新,落红娇娆。清阁长廊,荷袂翩跹,鬓影衣香,悠悠然拂了一地的落花,却在落灰的窗棂前停了下来。
郁漪池没有想到会在丫鬟片烟的房前看见师折夕,此时他正独立在半卷珠帘下,眼帘低垂,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盛开在窗前的一盆鲜红色蔷薇,流苏的碎影在他脸上歇落了一层斑驳。
郁漪池便停下来看他,静静地看着,细细凝视着他的一眉一眼,却不说话。
从不曾这么静过。气氛微妙到惹人怜惜。可以听得见阳光从枝缝漏下来的声音,点缀着盎然的春意。似乎有什么东西瞬间鲜艳了一下,却又瞬间消弭于无形。
“你可知道这是什么蔷薇?”是师折夕先开的口,笑意款款的,却不抬头看她。
郁漪池略微倾身便靠上了窗棂,更靠近了他。她的手指轻撩过耳畔的青丝,神情慵懒,却妩媚至极,“若我答不知,你信吗?”
师折夕微微笑了笑,便接着道:“此乃‘听辰蔷薇’,源自‘苍掖族’,灵性甚高,可以利用它知晓时辰。只需将血滴在花瓣上,花瓣便会根据不同的时辰呈现出不同的颜色,且颜色会停留在那一瞬间,永开不死。”
眸中的精光瞬闪即逝。郁漪池敛下眉梢,笑得温柔而小心,“那么,你是不是想告诉我,其实那日沁月死时应是子时而非寅时,因为当时的蔷薇花瓣为紫黑色?”
说罢伸指掐下一朵蔷薇,“嗖”地往前一掷——
但闻“铿”的一声,凝聚了真力的蔷薇花茎精准地插入红木栏槛,足足入木三分。花开媚如佳人笑,好绚烂,好妖娆。
师折夕略微一怔,没有答话,却是将话题岔到了别处:“其实我一直好奇,那日你女扮男装下山究竟所为何事,后来才知,你原是‘采花’去了。”他笑,脸上却是看不出任何表情的漠然,“你带回来了个丫鬟,便是沁月,对不对?”
“而沁月,是人,不是傀儡。”郁漪池笑着接下了他的话,“所以她有纯阴之血。”她伸手抚了抚自己的眉梢,一声柔婉动人的低叹,“唉,想我找来一个生在壬子年壬子月壬子日壬子时的丫头可也不容易呢。”
师折夕脸上的笑容隐去了,帘外的光线照到他清澈的瞳仁里,沉淀下一种幽深如海藻般的流质,“为什么……”他的声音低低的,缓缓的,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为什么要用沁月引诱姗若杀人?”
郁漪池眯眼看他,忽然“哧”的一声笑了出来,“为什么?你还要来问我为什么?”她笑得温婉动人,却有一种深到骨子里的轻蔑,“当然是为了你,折、夕、公、子!”她忽然一伸手勾住他的颈项,抬起他的脸逼他与自己对视,“因为你需要纯阴之血!没有纯阴之血你会死!姗若是为了救你才去杀人!你才是罪魁祸首!”
她的笑容近在咫尺,她的呼吸也近在咫尺,她的心,却远在天边那望也望不及的地方。师折夕看着她,眼里竟泛出一丝痛苦之色,“是啊……她都是为了我……”他依旧在笑,笑得失魂落魄狼狈不堪,“是我……是我害了她……”
郁漪池的笑容却顿住了,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痛苦的神情,忽然觉得自己好残忍。仅那么一瞬间,却有一个突来的念头鲜亮起来:郁漪池,你不该这样对他。
她松手将他往后一推,冷“哼”了一声,转而背靠着他不说话。
“姗若很善良,也很单纯。”良久,师折夕在身后低低地道出这么一句,“所以要利用她也很容易,比如利用她的负罪感……”
“你很在意她?”郁漪池忽然问。问得很轻描淡写,语气却是说不出的古怪和复杂。几分随意,几分讥嘲,似乎还有几分,不甘。
师折夕淡淡一笑,神色恍惚,“她是这七年来给我最多记忆的人,也是唯一一个能让我无条件去相信的人。”
郁漪池的身体微微一颤,“那我呢?”她忽然转身问他,清湛的眸子笔直地望进他的眼睛里,一直望进他的灵魂深处。她的眼里燃烧着一簇焰火,漆黑漆黑,也幽沉幽沉。
而不等师折夕从这不一般的眼神里望出端倪,她忽然媚媚地笑了,唇角微勾,字字溢嘲:“我郁漪池自然是最卑鄙最毒辣最不被你相信的人咯?”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刺,磨尖了刃,狠狠地扎进他的心里,更将那最后一层隐晦的窗纸也撕扯得粉碎。蝶,破茧而出,斑斓炫目。
“你在我心里的位置,你不会不清楚。”他笑得极淡,极温柔,极讽刺。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只任这寂静慢慢淹上来,潮水般浸没了一切。包括言语,包括心思,包括那欲明又晦的微妙情字……
是呵,许多事,说不破,也不可说。
照悦斯阁,伊人独坐。琴姗若正心事重重地研磨着采来的花瓣,她的指尖沾满了鲜艳的花汁,红红紫紫,更衬得一双手肤白如玉。一双眸子却黯淡无光,偶尔浮起些许神采,忽又滞重地沉了下去。
“折夕,不知道你现在情况如何……那郁漪池可曾找过你的麻烦……”她失神地喃喃。只因自己始终愧疚难安,至今也不敢主动去找他。
“有啊。”一个笑嘻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琴姗若陡然一惊,一回首,却是望见一丫的脸,一双大眼睛正亮盈盈地望着自己,满是俏皮的笑意,“是你啊,一丫。”她笑着松了口气,却在转念一瞬警惕起来,“等等,你刚才说‘有’,究竟是什么意思?”莫非她知道郁漪池已经找过折夕了?
“咦?当然就是说——”一丫笑着走至她面前站定,手指一勾,却是挑起她的下巴,“我啊,已经找过他了呢。”她笑得满眼邪气。
“你你你——你是——”琴姗若吓得惊坐而起,直直退到离她很远的地方。可恶!又用易容术来欺骗她的感情!
确实,这个易容成一丫的女子,正是有变脸癖的“千面佳人”——郁漪池。
“你呀,每次看见我都激动成这样。”郁漪池随意地撩拨着自己的青丝,明眸顾盼间,万般风情息堆眼角,“唉唉,做人啊,想低调一点都难呢。”她耸耸肩,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
琴姗若咬牙切齿地瞪了她一眼,“少跟我来这套!”明明是个心思诡秘城府至深的女子,还偏爱开这类玩笑让人不由自主地懈了警惕。哼!她琴姗若才不会上当!
“哦?”郁漪池手肘支着案几姿态优雅地仰靠着,斜目睨了她一眼,唇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哂笑,“那你是希望我横眉冷对恶语相讥或者是拳脚相向?”她眯着眼笑得好生妩媚,“嗳呀呀,我倒不知,你竟有受虐癖?!”
“你——”琴姗若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却说不过她,只能朝她干瞪着眼。
郁漪池见她涨红了脸干生闷气,倒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而这一笑,却仿佛也将她变成了另一个人,说不出的明媚,说不出的纯真,也说不出的温柔和干净。那双眸子里依旧燃烧着漆黑的焰火,却只让人觉得温暖,那种暖到心里肺里骨子里的温暖。
琴姗若看见了,竟不由得呆了一呆。之前还觉得她卑鄙阴险好生可恶,如今见了她这一笑,所有的不快竟全部烟消云散了。
见她失神,笑着的人也似猛然意识到什么,缓缓敛去了笑容,媚意却丝毫不减,“姗若啊,其实我来是要向你讨教易容之术的。”
“我早说过,师父只传授医术与我,不曾涉足易容之术。”琴姗若口气不悦地拒绝了她,“何况,郁宫主的易容之术已属完美,何须向我讨教?”
郁漪池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道:“那么姗若可曾知道,易容之术的三种妙径?”她的语气顿了顿,不待琴姗若回答,便又接着道:“其一,妙笔,只靠一支丹青便能描画出理想中的容颜,实在是妙;其二,妙皮,自然便是指的我这一种,靠一张特制的人皮面具迷惑众人,亦是妙极;而其三——”
郁漪池却没有说下去,只用一双含笑的眼睛望着琴姗若,些许戏弄的意思。
“是什么?”琴姗若忍不住问。尽管她从不过问,对这易容之事却不是没有好奇过。
郁漪池没有说话,手指从身后拈来一片花瓣,指尖掐着,细致地将它撕成一条条的花丝,笑眯了眼,“其实,这两种途径都算不上绝,因为心思缜密的人总能察觉出端倪,比如师折夕。”她顿了顿,语气似有不甘,却依旧带着笑,“我的易容术向来逃不过他的眼睛。”
琴姗若抱臂等着她说下去。可恶,你究竟要卖关子到什么时候?
“即使容貌变成别人的,身体却始终是自己的。何况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味道,如何能彻彻底底变成另一个人?”郁漪池说得轻描淡写,“所以那第三种——”
琴姗若的心跳竟不自觉地加快了几成,眼看她依旧一副气定神闲吊人胃口的神情,忍不住瞪了她一眼,“你倒是说得明快些!”真急死人了!
狭长的凤眸滤过一道精光,锋利如刃,“所以那第三种才是最绝的!”郁漪池猛然逼近了琴姗若,依旧是笑着,眼里却有一种让人望而生寒的诡艳之色,“那第三种,便是将死人的皮骨硬生生剥下来套在另一个人身上!从此那人便可以完完全全彻彻底底代替那死了的人活得心安理得逍遥自在!哈!姗若你说,是不是很绝?是不是是不是?”
而不等琴姗若回话,郁漪池又一把抓住她的肩膀,语气激烈咄咄逼人,“而那最后一招,便是你师父,那天下第一的易容大师商忌的拿手绝活!哈,哈哈……”她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嘶喊出声,接着便是大笑,笑得神色张扬肆无忌惮。
琴姗若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脸色由红转白,渐渐连血色也褪去了。不可能……师父绝不可能做这种事的……
郁漪池忽然松开了她肩,转身往前走了几步,“见鬼,跟你这种人说这些做什么?”她手指抵额抚顺了眉梢,眼里竟现出深深的倦怠之色,“你根本不会明白……”
“不会的……师父不会那么残忍的……”琴姗若失神地摇头,声音哑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一定是谣传,一定是的……”
郁漪池回眸望了她一眼,竟是盈盈笑开了花,“残忍?”她将那个字说得很讽刺,“唉,那我是不是该说,因为你太善良了?”她摇头叹息,“姗若啊姗若,为什么你可以这么善良?为什么你就可以……”她像是在询问,却更像是在喃喃自语。随后她抬头,眯眼看她,唇角一抹妖精般促狭的笑意,“可是啊,我生平最恨的就是‘善良’这两个字!”
琴姗若蓦地呆住了。又是那样的眼神,那样摄人心魄却残酷决绝的眼神,那里面只有恨,竟只有,恨啊!
郁漪池忽又媚媚地笑了,“你怕我了?”
琴姗若却是摇头,神色坦然。或许连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吧,方才那一瞬间,她只觉得,这个女子,让人心疼。
“其实,你真正笑起来……”
郁漪池扬了扬眉。
“很温暖。真的。”琴姗若温柔一笑。
郁漪池不屑地“嗤”了一声,别过脸不看她。哼,一定又是那师折夕妖言蛊惑了她!只是为何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悸动,暖融融地绽放开了蕊,缤纷的花色迷了眼也醉了心,扰得她好不安,却好欢喜。
“其实,易容之术最绝的一招并不在此。”郁漪池忽然岔开了话题,眼里闪过一道异样的精光,“嗳,你想不想知道?”她诱惑地眨了眨眼。
琴姗若下意识地点头,便见郁漪池媚笑着一步步走近了她。她用力睁大眼睛,眼前似有光影交织着晃晃悠悠凌凌乱乱,迎面走近的女子眸中的笑意愈深,也愈加模糊……
突生的邪念仅是一瞬之间,似乎还来不及察觉,便已移身至空凭阁。八扇窗棂下,折枝花正好,笔墨香四溢。纱帘微掀似女子柔荑,旖旎地撩拨思绪。
“折夕——”一声轻唤,琴姗若推门而入。
师折夕正倚靠在床前看书,眼帘低垂,目色游离,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抬眼看见她来,不禁微微一笑道:“姗若啊,许久不见了。”他心知,这几日她可一直在躲着他呢。
“呃……其实我……”琴姗若局促不安地绞着手指,欲言又止。师折夕正要开口询问,却见她蓦地一拧眉,一跺脚,狠狠啐了一句:“都怪那该死的郁漪池!”
师折夕扬眉一讶。奇了,这丫头今天脾气不小呢,敢情是来找他发泄的?“她怎么了?”
“她——她好可恶!”琴姗若气红了眼,言辞激烈,“她欺负我威胁我也就罢了,却还要对你——”她一咬下唇,没有将话说下去。
师折夕眉心微凝,隐隐觉得她话中有话,“姗若,有话好好说。”郁漪池的诡异心思他不是没领教过,不过能让姗若激动至此的,他倒是有些……嗯,好奇。
“你知不知道,她竟以沁月的死来要挟我说出你的一切?”琴姗若望着他,表情有些痛苦,“折夕……我对不起你……”她满眼自责。
不料师折夕却是不以为意地一笑,“那些啊,我早就知道了。”他合书敲敲自己的肩,笑得云淡风轻,“我师折夕也没有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便任她打探去好了。”事实上啊,郁漪池拐着弯儿打听他的事,他反而更觉得欣喜。怎么说,好歹是被她重视了。
“可是——”琴姗若神色一扬,却又在下一刻躲开他的眼神,细着声小心翼翼地道:“折夕,我们快些离开这里好不好,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我好怕她,她总是心怀鬼胎,居心叵测……她也是个刻薄的女人,总是动不动就话中带刺,扎得人好难受。”她凝眉顿了顿,神色有些慌乱起来,“更重要的是,我最受不了她蛮横撒泼的时候,简直像个——像个疯子!”她把最后两个字说得很大声,说完又不知所措地垂下眼帘。
师折夕静静地凝视着她好半晌,忽而轻轻地叹了口气,“可是姗若,你不知道,她每疯狂一次,我便更心疼一次。”他敛眉幽幽缓缓地道,眼里只有怜惜,“她浑身是刺,在刺伤别人的同时自己也体无完肤,因而每一次我只要一想到,其实她的心里应该更痛苦更难受,心里便只剩了心疼。”
琴姗若的身体一颤,抬眼望着他,眸光流转,神情却是说不出的古怪。
只听师折夕接着道:“姗若,无论如何,近期之内我并不打算离开这里。”相视沉默了片刻,他又轻声道了句:“抱歉了。”言语诚恳。
琴姗若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眸光一闪,忽然冲上前去抱住了他。只因她的冲劲过大,更因师折夕完全没料到她会如此,一个慌神,紧接着一个重心不稳便仰躺在了身后的床上。
相拥落床,何其暧昧羞人!而依在他怀中的女子却似丝毫不觉得难堪,依旧自顾自悲悲戚戚地说着:“可是……折夕你可知道,我最不愿见的便是你对她的好……”她的声里音满是楚楚的哀意,“折夕……我爱你啊……”
师折夕的身体陡然一僵。
“折夕……你不要爱她好不好……折夕……折夕……你,爱我好不好……”琴姗若正要说什么,一双手已轻轻扳起她的肩膀,抬眼的瞬间便见一双清亮温柔的眸子,细细凝视着她。那双眸子幽如古潭静水,似隐着千言万语,欲说还休。
只听他叹息着道:“漪池,若这句话是你亲口对我说的,该多好。”
借了琴姗若身体的郁漪池蓦地呆住。瞳孔放大,一脸的不可思议,“你……”不可能!她的“易魂术”早已练到炉火纯青的境界,又怎么会被他看出破绽?
师折夕眼里有着了然的笑意,“你的易魂术确实无懈可击,可是你模仿姗若的行为却破绽百出。”他抿抿唇,隐隐觉得好笑。
郁漪池不以为然地睨了他一眼,“怎讲?”
“其一,姗若不会这般无理取闹,虽然她有时候的确有些任性。”师折夕竖起食指温柔一笑,“其二,姗若从不会在背后道人是非,即便她真的很讨厌那个人。”他接着竖起第二根手指,“而其三——”他顿了顿,随后幽幽地道了声:“姗若真正爱的人,是她的师父……”
郁漪池的眼里瞬现痛苦之色。师父……好陌生却好熟悉的词呵。
她忽然狠劲推开他爬起身,望着他,眼里却只有冷漠和疏离,“既然你早发现我不是姗若,为何现在才说?”好一计“将计就计”!
“唉,我也是刚刚才发现啊。”师折夕缓缓坐起身,耸耸肩笑得很无奈,“早说过你的伪装滴水不漏了,只有当你说——”他的话语陡然涩在了半空,凋萎,有一种说不清的落寞。
他这一顿,郁漪池本要脱口而出的话也随之噎在了喉咙口,再也说不出来。
又是一阵难挨的沉默。
良久,师折夕起身淡淡地道:“只是,我所说的一切却没有半句虚妄之言……你信也好,不信也罢。”
郁漪池的心里狠狠一颤,下意识地抬眼望他,眸光却蓦然凝住。映入眸子里的是一张熟悉得刻骨铭心的容颜:清雅出尘的容颜,长发也因方才的混乱而完全披散了下来,一地的缱绻。白纱帘有风筛入,吹得他的长发翩翩扬扬,也吹得她的心颤颤悠悠,再不能平……
翎非……翎非……
郁漪池神色一枯,却在心灰的瞬间忽然箭步上前揪住了他的头发,“师折夕!你凭什么要说这种话?你除了套着一张别人的面皮在这里招摇,你还有什么资本?告诉你!你在我眼里根本什么都不是!你连傀儡都不如!哈……”
她嘶喊着,大笑着,颤抖的手指揪紧了他的发,恨不得将他的头皮也撕扯下来。
然而师折夕只是望着她,定定地望着,直到在她眼中望见了深深的寂寞和绝望。
他忽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握紧了,将自己手心的温暖传递到她冰凉的指尖上,“漪池,你的手好凉……”他一字一句温柔而小心翼翼地说着,“你的心可也一直这样凉着……”漪池啊漪池,为何你总要这样折磨自己……
郁漪池的眼底忽然就有了泪光,指间的力道也在瞬间被抽得一丝不剩,疲软地垂了下来。
师折夕心里一痛,闭上眼睛,随后缓缓地松开她的手,转身,却是往屋外走去。
指尖的温暖乍然消失,郁漪池忽然觉得不知所措起来,似被宠坏了的傀儡突然被主人遗弃了那般焦虑不安,“你要去哪?”她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
“出去走走。”师折夕背对着她淡淡地道。
而他这一走,竟是三日三夜没了声迹!
郁漪池开始觉得焦躁和不安。尽管她只将这心绪归结于天气,这春末迎夏初的燥热扰得她的心也烦躁不定,坐立难安。
“这该死的师折夕!究竟跑哪厮混了?”望着那晚霞映着漫天的橙红时卷时舒,郁漪池只觉得自己的心也像这浓稠的红云般灼烧了起来。
“咦?三日前我还见折夕公子往‘云笙浮境’那边走去呢。”正在一旁裁枝剪花的片烟笑着答上话来,“听他说是要去赏赏风景散散心吧。”
郁漪池的神色煞然一变,“他去‘云笙浮境’了?那可是辞颜宫的禁地!你看见了竟然不拦他?!”她气得一扬手就要打她,然而一想到师折夕,便再也顾不上宫规惩罚,仅丢下一句:“我离宫几日,别给我惹出乱子!”便匆匆离开了。
稠云透出一丝柔黄色的光,淡蒙蒙的色泽,糅合着那泼墨似的红,却是别样的鲜艳。
正文 第七章 云笙浮境
,漫天流云重叠织景,变幻万千。眼界处尽是白茫茫的一片,厚重的雾霰罩住了整个苍穹,透不出一丝光来。光阴似也凝然,却有纷纷扰扰的飞花点缀着这单调的白,偶有鲜明的妃紫色细细糅了进去,再被细细啮噬干净,不知来处,亦不知归处。
“小兔乖乖,告诉哥哥这是哪里好不好啊?”
一个温柔清越的声音隐隐隔着云雾传了出来,带着柔和的笑意以及倦意。
只见一个蓝衫男子正蹲下身逗弄着一只雪白的兔子,唇角勾勒出一朵动人的笑靥。似乎连那只兔子也被这仙人般的笑意感染,依偎在他腿边磨蹭,好半天不肯离去。
师折夕起身望着那只赖在脚边的绒球,闭上眼睛按住额头,终于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谁来告诉他,这究竟是什么鬼地方啊?
自从三日前无意踏入此地,他便试过了所有的方法想在此处探出个究竟来。然而,无论他使出易术,隐术,咒术,还是五行八卦之术,皆起不了丝毫作用。
他兜兜转转了三日三夜,却依旧走不出这片白。
莫非天要亡他在此?想他师折夕聪明一世,最后竟要在这无人问津之地度过残生,不免有些凄凉以及讽刺。
思及此,他不禁有些啼笑皆非。索性靠着一棵树坐下,支着腮望着那片云雾出神,“你若在此地迷了路,会不会也如我一样迷惘?”他喃喃自语。
脑海里又只剩了她。
只剩那张不染世尘的清婉的容颜,那朵不经意间绽放开的温暖的笑漪,那一声声夹着三分媚意七分嘲意的“折夕公子”……
可悲,可叹。他曾言誓旦旦地说要看清她的一切,却在黯然离开她时,心里只剩了怯懦和彷徨。想着她绝望的隐忍和几欲落泪的痛苦神情,自己便再也没有勇气去面对。那双眸子,那样清湛而美丽的眸子,却燃烧着那样灼烈的漆黑的焰火,在他还来不及望穿时便已被焚化成灰。
“唉唉,真是无情呢,连一次机会都不愿给我。”他叹息的语气里尽是自嘲,唇角的笑意也变得苦涩,“我已经输过那么多次了啊……”
他微眯起眼睛,张开五指,便有飘零的落花从指缝溜过,蜻蜓点水般吻着那温柔如玉的指尖。蜷指捉住一朵,便仿佛捉住了一缕离家的魂,心疼地捧在掌心呵护着。
“呵呵……若我就这么死了……你会不会偶尔想起我呢……”
“偶尔,一下子也好……”
师折夕苦笑着阖上眼睛,正要浅眠,却被一个清脆的声音扰了思绪——“嗤,当个宫主好了不起吗?”
师折夕不可思议地睁开眼,却见眼前的白幕不知何时竟幻化成了一幕幕鲜活的场景,雕栏玉砌的延廊台阶,远远地连成一线的碧玉莲盏,明明曳曳的青黄色烛火……以及一位慈祥的白须老者,牵着一位扎着双髻的少女。
那是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少女,清秀的容颜,坚毅的唇角,还有那一双清湛的眸子里不合年龄的冷漠,濯濯明亮的漆黑色焰火。
竟是——
“翎非,翎非啊。”白须老者看见迎面走来的白衣男子,脸上堆出了欣悦的笑容。
那似从云雾深处中走出的白影越来越近,容颜也越来越清晰。师折夕望着他,视线蓦然凝住。那张清雅如玉的容颜,根本与自己的分毫无异!唯一不同的便是他散了长发,如墨的长发缱绻地铺了一地。
“我喜欢你这张脸,很、喜、欢呢……”
“小的时候就很喜欢看男子散了长发的样子,觉得那样很好看……可惜看不了永远……早知如此,是不是当初就该将它留下来呢?”
“赵越,你这个叛徒!是你毁了逐颜宫!是你害死了那两百八十三条人命!是你害死了翎非!是你!”
“师折夕!你凭什么要说这种话?你除了套着一张别人的面皮在这里招摇,你还有什么资本?告诉你!你在我眼里根本什么都不是!你连傀儡都不如!哈……”
……
脑海中的话语交织,藤蔓一般纠缠攀生,顷刻便密可蔽天。而那云雾交错的枝桠中更衍生出一种刺耳的嘲笑,“师折夕,你果真连傀儡都不如……”
师折夕忽然便明白了一切!原来,便是那个男子,那个叫翎非的男子呵……缘起缘灭,竟只因自己这张分毫不差的容颜。
幻境之中,逐颜宫正殿。
“木老前辈。”郁翎非款款走至白须老者面前,跪身拜礼,“晚辈来迟了。”
那白须老者便赶紧扶起了他,微笑着细细将他打量了一遍,似欣喜,却更似忧心,“翎非啊,老朽给带来个女娃娃,不知可否——”
郁翎非的视线很自然地落在那始终沉默不言的少女身上,少女也恰好抬眼望他,一瞬间的四目相视,他恍然听见了心弦铿然断裂的声音,碎了一地的水色琉璃。
少女也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眸光一转,忽然勾起一朵明媚的笑漪,“你便是要领我回去的人?”她的声音脆嫩清冽,唇畔的笑容也越发娇俏动人。明明是孩子般纯真无邪的笑,却有一种别样的媚,似夭夭桃花的诡艳。郁翎非第一次望见这样的眼神,这样清冷,骄傲,却偏偏美得无与伦比的笑容,不禁有片刻的失神。
“那你可知道我是谁?”少女又一声带笑的询问更像是有意与他交锋。
白须老者拉了她一下,皱眉道:“漪池,莫要无礼。”
“原来你叫漪池啊。”郁翎非回过神来,朝着她温柔一笑,“巧笑成漪,心澈如池。好名字。”说罢俯身正要抚摸她的头,却被她毫不领情地将手拍开——“啪”的一声。
“谁准你碰我了?”少女往后退了几步,瞪大的眼睛里尽是刺刃般的戒备。
“漪池,唉……”白须老者长长地叹了口气,却也无可奈何,转而又朝着郁翎非歉意一笑,“呵呵,翎非你莫要见怪啊,这娃娃任性惯了。”
郁翎非摇头不以为然,“哪里。”心下却道,这个女孩,漪池,果然很不一般啊。
仰望着他始终温柔含笑的神情,少女咬唇沉默了半晌,忽然又笑,却是如妖精般促狭的笑意,“嗳,若我告诉你,我出生之时雪飞六月天,万木皆枯零,且全村三百七十三人在一夜之间离奇死亡,你还敢领我回去吗?”
“漪池!”白须老者终于忍不住沉声喝住了她。
但少女置若罔闻,依旧笑吟吟地道:“还有啊,在遇到木老头之前,我曾克死了三个师父。第一个,是因为我在她练功的时候不小心喊了一声害她走火入魔而死;第二个,是因为我在帮她针灸时不小心扎中了她的死穴;而第三个呢,还是因为不小心,将‘百虫蛊’当成救命的解药给她服下了。”她眯着眼笑靥如花,“唉唉,可真对不住那三个老婆子呢。”
清亮的语气里有叹息,更多的却是讽刺。随即少女又敛去了所有笑意,只紧紧地盯着眼前的男子——她在等他的反应。
“那我收你为徒。”万万没料到郁翎非竟是道出这么一句。他的眼睛静静地望着她的,没有害怕,没有犹疑,却是满满的疼惜,“漪池,随我回去吧。”他温柔而小心地道。
若非心死,又怎会将死亡说得如此平静?这样的女孩,他只觉得心疼啊。而那被她“不小心”害死的三位师父,若自己没记错的话,本是江湖“三大毒娘子”,阴戾歹毒,无恶不作,没想到竟是被她所除。
他望着她的眼神似一潭静池秋水,让她不自觉地便融进了那一斛柔情中去。少女忽然一扭头躲开他的目光,视线落在不远处那一盏的莲样烛火里。微弱的烛火摇摇曳曳,陡然灭了。奇怪,她的心怎么也随之一紧?但恍神只是瞬间,再望时那烛火又骄傲地燃烧了起来,且愈加明亮灼目。像是一种兆头,原本死了的东西竟又活了过来。如同,她的心……
“自作多情。鬼才要当你徒弟。”少女垂着眼帘低低地啐了一句。语气却再不如先前那般针锋相对,隐隐地不甘,却也隐隐地期待着。
一听她软了语气,白须老者的眼里立刻浮出久违的神采,“可好,可好了!翎非,这女娃娃可就交给你了。”
“慢着木老头!你也未免太一厢情愿了吧。”少女不满地瞟了白须老者一眼,转而看向郁翎非,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嗳,这样如何?若你能猜出我此刻在想什么,我便随你回去。若猜不出,便休想!”她将最后两个字说得很郑重。
“这——”白须老者望望少女,再望望郁翎非,只能摇头叹息。这丫头摆明是在刁难人嘛!纵然郁翎非有天大的本事算出她所想之事,她也定然不会承认的啊。
天大的难题,摆在郁翎非面前却只化为一抹倾城的微笑,“你在想……”郁翎非俯下身来,温柔地望进她的眼睛里,“我不愿随你回去。对不对?”
“啊?这——这这——”白须老者一吹白须,正百思不得其妙义时,却见少女盈盈笑开了花,一把甩开他的手,上前捉住了郁翎非的。
“笨老头子!”少女淘气地朝他做鬼脸。真是,竟连这点逻辑推理都不懂!显然,若她答“对”,便是顺理成章地随他回去;而若她答“不对”,便也同样意味着,她所想的是“我愿意随你回去”。这个木老头,真真木头一个!“还是翎非聪明。”
“没大没小,怎么可以直呼师父的名字?”白须老者佯嗔着一点她的鼻尖。
没料到少女把眼睛一眯,笑得好生妩媚,“嗳呀呀,果然是年纪大了,连耳朵都不好使了吗?木老头啊木老头,你究竟哪只耳朵听见我说要当他的徒弟了?”
“哈哈……”白须老者与郁翎非相视而笑。这娃娃牙尖嘴利,说不过她,罢,罢。
翎非,从现在起,漪池便是你的人,不许嫌,更不许弃!否则,哼哼,做鬼也不放过你!少女在心下狠狠地施着毒咒,却是不由自主地捉紧了他的手。他手心的温度,暖得让她贪恋。嗳,若是能这样握住一辈子,该多好……
察觉到她卸下戒防的靠近,郁翎非也下意识地加重了指间的力道。当时他又怎会料到,便是这一握,将那一生的缘孽缠绵也握成了缱绻难解的结。
谜样云雾里,斑斓的画境旖旎交织,逐颜宫的长廊,青灯成线莲花遍开,凝翠的玉色一路延展到了天涯彼方。灯影错落,忽明忽灭,望不见尽处。少女的欢笑比那银铃还要清泠悦耳,但师折夕望着,眼里却只剩惘然,只剩心灰。
心心念念的人儿分明便在眼前,却怎样伸手都触之不及……
“禀告宫主,赵青使求见。”
“赵越回来了?”郁翎非眼里绽放出奇彩,正环着在他颈项嬉闹的少女循声抬头,便见一个青衫男子风尘仆仆地走至面前,跪身行礼,“参见宫主。”
“此去潋水城一路奔波,可真辛苦你了。”郁翎非温和一笑,转而望向身后的少女,柔声道:“漪池,快叫‘赵叔叔’。”
少女“哼”了一声,撇过头,眼睛看天。见她如此,郁翎非也只能作罢,然望着她的神情却始终是宠溺。
“她是……”赵越扬眉一讶。
郁翎非微微笑了笑道:“她叫漪池,是我新收的徒弟。”
话音未落,却只听见少女的叫声:“我才不是你徒弟!不是不是不是!”她捂着耳朵不顾一切地大喊。她才不要当他徒弟!永远永远都不要!
赵越哑然,眼见郁翎非无奈地摇头,便忍不住玩笑了一句:“宫主的爱徒脾气不小呢。”
少女原本就满腹委屈,一听这话更是大受刺激,冷眼一横赵越,削尖了声音骂道:“放肆!你算什么东西?这儿容不得你说话!”
赵越一怔,抬眼望见少女的眼神,那样荒漠而鄙夷的神色,当下便有一种被羞辱的尴尬,“抱歉,属下失言了。”他低眉颔首。
细心的少女又怎会听不出他语气里的不甘,不禁冷笑一声道:“怎么?我说错了吗?”漆黑燃焰的眸子里尽是不屑,“哼,你还真把自己当——”
“漪池。”郁翎非忍不住沉声打断了她,“莫要胡闹。”心下不免要叹,这丫头虽古灵精怪招人喜爱,蛮横使性时却也的确伤人不浅。可不是,今早便有丫鬟跑来抱怨过呢。
“师严方能出高徒,宫主定是将她惯坏了。”赵越敛眉笑道,语气里却有一种幸灾乐祸。听在当局者耳里更像一根锋利的刺,亟欲拔之。
但见清冷的眸光一闪,气至极处少女却是俏盈盈地笑了,“嗳,翎非啊,若你的属下皆是这种人,我可真要替你这逐颜宫担心了呢。”软绵绵的声音里夹杂着三分媚意,却是椎心刺骨的讽刺,“唉,居心叵测胸怀鬼胎的小人,又何必留他在这逐颜宫?”
赵越的脸色猝然一白,“你——你——”竟已说不出囫囵的话来。
眼见他羞恼不堪,少女眯眼一笑,言语更是咄咄逼人不留余地:“啧,人家都说相由心生见貌见人心。一看某些贼眉鼠眼的人就知他绝非正人君子。唉,我就奇怪,难道这种人早起时都不照镜子的吗?就这样一张脸他也好意思——”
“啪——”
尖酸的话语被一个巴掌生生打断。少女睁大了眼睛望着眼前打她的人,震惊之情仿佛听到了天大的噩耗一般,而那震惊却在瞬间转为忿恨,再转为忍泪的凄凉……
“你太不像话了!”郁翎非厉声斥道,转而移开视线不再看她。藏在袖中的手却一直在抖,一直在抖,一如他悔恨不及的心。
而下一刻,画境中的少女已不见了身影。
“漪池,你总是这么任性呢……”师折夕闭上眼睛苦涩一笑,心里却也是悔恨万千,仿佛那打她一巴掌的人成了自己。
漪池,那一巴掌伤的是你,痛的又岂止是你啊……
又是一阵画境的叠晃交错。而下一幅画境里便只剩了那个男子,那个沐着月色斜靠在窗棂前,专心致志雕琢着玉莲想要弥补的男子。
眼儿媚,莲生香。莲花拥莲子,莲子清清清如许。怎料——
“呤”一声,那朵饱含主人心意的玉莲竟被硬生生砸在地上,惊起碧翠的水漾凝滴。围聚的丫鬟们皆惊讶地捂住了嘴巴,连唏嘘叹息声都被噎在了喉咙口。
唯有少女在“格格”笑着,那笑容好生妩媚,却也好生残忍。她定定地望着眼前的男子,唇一勾,便轻飘飘地道出两个字:“恶心。”
媚眼如丝,笑靥生花,却似针刺一般扎在郁翎非的心尖上。然而,心痛的却不是她的刻薄残忍,而是她藏在笑容背后的寂寞和痛苦。
“反正也只是摆饰,你曾看过一眼,便也是好的。”郁翎非轻声道,声音温柔到小心翼翼。
眸中那隐忍的泪光终于也肆无忌惮起来,少女忽然箭步冲进了他怀里,一拳一拳用力捶打着他的胸膛,“我恨你我恨你!郁翎非我恨死你了!”她嘶哑着声音道,“你怎么可以打我……你怎么可以……”
“漪池……”郁翎非正要伸手去抚摸她满是泪痕的脸颊,忽然眉头一皱——少女竟抓住他的手狠狠咬了下去。牙印处立马渗出了殷红的鲜血,一丝丝,一缕缕,有一种刺眼的妖艳。
少女仰望着他,樱红的唇勾起一朵妩媚至极的笑靥,“我要让你记住,不准再凶我,更不准再打我。”她的语气是不容否决的霸道。
静静地注视着美丽怜人的少女,郁翎非温柔地笑了,“嗯,永远,永远都不会了。”漪池,漪池,你是这样一个惹人怜惜让人心疼的女孩,我又怎么舍得再伤你半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少女心满意足地笑了,垂眼望见那渗血的伤口,不禁又有些心疼,“疼不疼啊……”她轻柔地执起他的手,细细地凝望着,那样修长而美丽的指尖。
而下一刻,她竟伸出舌尖帮他舔去指尖上的血。一点一点,小心而细致地在他肌肤上落下连绵的吻,像是生怕再弄疼了他。
郁翎非陡然一惊,急着抽回了手,“小伤,擦些药便好了。”他的声音依旧温润不惊,却分明有一种颤抖的微漾,如同心底那一阵莫名的悸动,在她舌尖轻舐的瞬间惊起了一池涟漪,那样奇妙,却那样甜蜜,甜蜜到连自己也觉得可耻……
少女复又抬眼望他,眯眼笑得花枝乱颤。那样一张素净的容颜,那样一双清湛的眸子,可是怎么会,怎么会有这样蛊惑人心的妖气,美得让人移不开眼静不了心。
仅一瞬,便已沉沦,万劫不复。
“偷窥是小人所为,折、夕、公、子。”
当旖旎画境乍然消失,当那个清冷又讥诮的声音清晰地从身后传来时,师折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回眸之时,却是真真切切地望见了她!
那样清婉动人的容颜,那样嘲谑却不减媚意的笑容,那样清澈的,燃烧着漆黑焰火的眸子,果真是——郁、漪、池!
“漪池?!”师折夕又惊又喜,一贯温淡的声音竟有一丝微颤。
郁漪池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竭力抑制住几欲爆发的冲动,缓缓地睁开眼睛,再缓缓地勾起一抹柔媚动人的笑靥,“我说折夕公子,你是不是嫌辞颜宫太寒酸破落,才特意跑来这里看花赏月的?”
师折夕只是定定地望着她不说话。
郁漪池微眯起眼睛,“怎么?你已经害怕到连话都不会讲的地步了?”停顿了一下她又笑,却是笑得温柔又轻蔑,“嗳,我原当你是什么义胆侠士呢,没料到——”
“我曾以为我会死。”师折夕平静地打断了她的话,凝望着她,脸上升起了眷恋而落寞的神情,似半开半谢着的花,绝望又期望着,“我曾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郁漪池蓦地一怔。
“可是,真好……我又见到你了。”师折夕忽又笑了,“真好啊……呵呵……”他笑得有些赧然,有些小心翼翼,更有些不知所措。
郁漪池只觉得心跳陡然乱了节奏。望着他温静无邪的笑容,那原本想要戏谑,想要讽刺,想要将他扎得遍体鳞伤的话语,竟都在一瞬之间烟消云散了。如果之前一直是他让着她护着她宠着她,那么此刻,她更想好好宠他一回,这个笑得温柔而孩子气的男子。
似乎是蓦然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师折夕又在瞬间敛了笑容,低眉款款有礼地道:“折夕未经宫主允许便肆意踏足此地,实在抱歉,还望宫主见谅。”
郁漪池不禁微微皱眉,明明早已习惯了他的假扮斯文故作儒雅,现在看见了,却只觉得浑身不自在,“这里确实是辞颜宫的禁地,你本不该来。”本想好好谑弄他一番,出口的话语却是说不出的淡然,全然没有了以往的刻薄之意。郁漪池隐隐察觉出不对劲了,自从他离开之后,仅三日之内,所有的一切,竟都零星而微妙地起了变化,一发不可收。
都怪这——这该死的,师、折、夕。
“只是,又要如何出去?”师折夕不禁又要皱眉。这下可好,连她也一起困住了,纵然心里欣喜难喻,却也免不了加重了担忧。
郁漪池不动声色地敛回心绪,眯眼睨他,哂笑着道一声:“山人自有妙计。”
只见她一扬手,垂眸轻念了几声咒语,霎时便见一道耀眼的金光,如撕裂的朝阳般璀璨夺目,由一缕四散为千缕万缕,直直射向周身的白幕,一片金链势如破竹。而那漫天云雾竟似也被这金光吸噬了一般,逐渐消散于无形。
云散雾开,浩然一片春光明媚的锦绣河山!青山环碧水,碧水携落花,落花依依朝东去。树冠成阴,落英遍地。几缕翠烟聚,晓妆眉更妩,似仙境。
“这本是时空逆转之地,瘴气又太深,隔绝了一切灵术,唯有千线镯有办法治它。”郁漪池淡笑道。原来方才那万道金光,竟都是源自手腕上那只精巧的金镯子。
“早知如此,我就该偷了你那镯子再来。”师折夕玩笑道,否则也不会被困得如此狼狈。
郁漪池眯眼望他,唇畔浮出一贯嘲弄的笑意,“那好啊。现在,你负责带我出去。”
正文 第八章 血色旖梦
日落西山脚,等那明月携彩出。漫空星碎点,争艳了一整日的缤纷花树皆也合叶而眠。流水般的月华下,师折夕和郁漪池对坐生起了薪火。红黄交织明晃的火光,丝丝曳曳,照得两人的脸庞也别有一番灵韵神采。
手托腮,静遐思。纤长的羽睫垂下错落的阴影,楚楚动人的神秘。师折夕枕臂静静地注视着眼前托腮凝思的女子,总是藏不住唇畔抿出的笑漪。
“很好看吗?”郁漪池懒懒地哼了一声,手指随意地拨过耳畔的青丝,似嗔亦笑的神情,视线却始终凝视着面前的明火。
师折夕微微笑了笑道:“嗳,难得能这样看,自然要多看看。”虽是玩笑话,却少不了有叹息的成分。是啊,这样对坐,不说话,便只是看着,他也觉得满足。怕是以后,便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吧。
郁漪池这才抬眼看他,只略微一眼,便又垂下眼帘,没好气地问一句:“折夕公子可是知道了该如何出去?”
“嗳?此地青山绿水风光无限,我倒有些乐不思蜀了呢。”师折夕眯起眼笑,笑得有些邪气还有些无赖,“要不你也陪着我多留几日?”而不等对面的人投来轻蔑的目光,他已敛去嬉笑的神色,一本正经地道:“这一带溪流是活水,看那落花向东去,想必朝东定有出路。”
郁漪池眯眼满意一笑,“与我所想一致。”她的下颌枕在膝上,探出指尖轻逗着面前的柴火,手腕微动,那滑出衣袖的千线镯便被照得金光灿灿好生耀眼。
师折夕若有所思地望着那金镯子,不禁喃喃地道:“嗳,你倒也不问,我究竟是从何得知你的名字?”他的语气有一种说不出的幽怨,倒像是不大情愿道出这个事实。
郁漪池察觉到他不一般的视线,心下明白了一二,“怎么?莫不是从这千线镯上发现的?”她一抿樱唇,一朵妩媚动人的笑漪便从唇畔绽放开来,“那可就奇了,这镯子我戴了七年,却也不曾看出‘漪池’两字。”
“只因它并非用汉字所写。”师折夕微笑着解释道,“想必你也看出那镯子上突兀起来的纹路,怕是将它当作花纹了,其实不然。”
郁漪池略微一讶,便赶紧照着明火细细端详了那只镯子,果然,那千根金线绞成的纹路中隐隐突起了四朵不循理的花纹,虽不明显,却也逃不过她的眼睛,“是……四个字?”
“不假,是苍掖文。”师折夕微笑着点头,“碰巧我学过,便认出来了。”言语至此,他又恶意卖了个关子,“那你猜猜,会是哪四个字?”
狭长的凤眸分明有道异样的精光瞬闪即逝。郁漪池忽地将手背遮落在眼睛上,指尖狠掐着额心,好半晌,低低地道出一句:“吾……徒漪池。”语气却是说不出的淡然。
师折夕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尽管她将那情绪藏得滴水不漏,但细心的他又怎会听不出那四个字带给她的震撼以及痛苦?那简单的四个字啊……
“啧,你倒真是会算。”师折夕玩笑道,企图缓解这阵难捱的沉默。
郁漪池半眯着眼睛笑,那笑容里有一种好温柔的牵痛,“是啊,他从来只将我当徒弟……从来都是我一厢情愿的……”是呵,他每一次道“吾徒漪池”时可曾察觉出她的悲哀和绝望?他又怎会知道,她想当的不是徒弟,而是与他执手偕老的爱人啊。
思及此,她不禁自嘲地撇撇嘴角,一转眼望见他怜惜的神色,却又媚媚地笑了,手指抵唇,一副好不以为意的神情,“看,我爱他,他不爱我。很讽刺对不对?”
师折夕黯然低下眉来,没有回答。良久,试探性地开口:“不如,你和我说说他的事吧。”
“你不是从那云境幻象中看见了吗?”郁漪池皱了皱眉,表情漠然,“我没什么好说的。”
师折夕的笑容有些尴尬,“我只是想多了解一些——”
“了解又有什么用?他已经死了!死了!”郁漪池忽然不受控制地尖叫出声,“你永远也不可能取代一个死人!不——可——能——”她撕心裂肺地喊,神情激烈而狼狈不堪。分明是明红色燃烧的薪火,映着她的容颜却有一种诡异的惨白。
师折夕抬眼望她,隐痛的眸子沉淀着一种难言的凄凉,一种比幽泽还要深还要沉的落寞,“是啊……”他涩然苦笑,光火的重影打在他脸上,将他的表情也掩映得模糊不清起来,“抱歉,是我太自作多情了。”他自嘲道。
“不是——”郁漪池忽然紧咬住唇,垂下眉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我……我的意思是……”她的手指紧攥着衣角摩搓,局促得像一个犯了天大的错误却不知该如何补救的孩子。所幸失措只是瞬间,再望向他时她已经收拾好情绪,平静地,一字一顿地告诉他:“你是你,你不是任何人,你是师折夕。”
师折夕怔怔地望着她。
“我累了。”郁漪池的语气忽而转为冷淡。不等他回话,便往后一仰,手背抵额阖上眼睛,“早些休息吧,明早还要赶路。”她道,低哑的声音里凝着深深的倦意。
师折夕茫然地抬头望向天际,流光散,月色清寒锁重云。看那碎点在黑幕上的星华多明亮呵,亮得将眼睛都刺得痛了起来。
你是你,你不是任何人,你是师折夕。
漪池,你说这句话时究竟藏着怎样的情感?对呵,我是师折夕,不是郁翎非,不是你深爱的翎非啊!可否告诉我,师折夕还有没有资格再赌一次?
师折夕百感交集地闭上眼睛,凝神良久,再缓缓睁开,起身,走至郁漪池身旁。心力交瘁的女子已经睡了,呼吸恬然,羽睫微颤,眉心却一直是蹙着。
“漪池……”师折夕轻轻地唤了一声。
没有回答。万籁俱寂,唯剩夏虫的低鸣,唧唧啾啾。
“这样睡会着凉的。”师折夕怜惜地摇了摇头,随后脱下身上的外袍轻柔地盖在她身上,“漪池,漪池……”他喃声轻唤,修长的手指落在她的额心,再缓缓游移至眉间,温柔地帮她抚平眉间的褶痕,“可不可以,不要再这样折磨自己……”他叹息,手指为她理顺耳畔的青丝,正要起身离开,却在不经意间望见她颈项的伤痕时窒住了呼吸——
视线凝,心跳即在瞬间乱了节奏。一种突来的欲望刹那间便侵占了所有的思维,化成利刃,一刀刀残酷地撕割着他的理智……喉口也开始燥热不安,亟需黏稠的液体来填埋……
那是牙印……嗜血时咬破的伤口,凝脂雪肤里踊跃着的是甜美的鲜血……她的血,滚烫而蛊惑的血……若涌出肌肤,若殷红湮没了雪白,该是怎样一幅美丽绝伦的画境。
师折夕蓦地紧紧捂住胸口,想要竭力压制那股肆虐的欲望,视线却始终凝着她的颈项,那道明艳而诱人的痕迹,再也、再也移不开……
“翎非!不要啊——”
噩梦乍断,郁漪池在半夜惊醒,睁开眼时却只见盖在身上的丝质外袍,上面还残留着主人的味道。转眸寻望时,明曳的薪火也就要燃尽,对面却不见了他。
“折夕?!”郁漪池蓦然惊坐而起,纵目搜寻,唯有无垠攀蔓的夜色浸没了眼帘,连那微薄的月光也被这森凉的叹息笼罩,声声慢慢。
露华晦,夜深沉,漫天稠云厚重得让人压抑。她的心跳也骤然一紧,一个利落的起身,便朝着那无际的黑暗唤起了他的名字:“师折夕?师折夕……”心里却在咒骂着:该死的!你又上哪去花前月下了?
而等她在浓密的竹林深处找到他的那一刻,几乎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个男子正跪坐在地上,青筋毕现的手指死死攀着那纵横交错的枝桠,指尖更在竹身剜下一道道的血痕。他的长发披散下来,铺了一地,衬着那张清瘦绝艳的容颜竟只显狼狈。明明是欲望难耐,却用内力在周身设下结界,不给自己逃开的机会。
心若锥刺,遍生红痍,“折夕……”郁漪池哑声唤起了他的名字,脚步已身不由己地朝他走近。而不等结界里的人察觉到她的存在,她已霍然拂袖化开了那道结界,“该死!你究竟在干什么?”她瞠目朝他冷喝出声,眸光锋利濯濯清亮,忍住了那阵莫名的心痛。
师折夕闻声抬首,幽蓝的眸光隐隐一亮,却在瞬间撕裂成碎点的残墨,“漪池……你别过来……不可以过来……”他急促地喘着气,苍白的手指紧紧遏住自己的喉咙,却只恨,只恨自己的目光已不受控制地锁住了她的颈项,那跳跃着的血脉,好清晰……
“求求你……不要过来……我会伤害你……”他痛苦不堪地闭上眼睛。
郁漪池蓦地顿住了脚步,那原本一发不可收的怜惜也被理智唤回。刹那间的光影重叠,幽蓝的目光,难挨的渴望,妖谲的血色……她亦在瞬间了悟——那是他的嗜血欲啊!一如翎非的嗜血欲!是连理智也克制不了的嗜血的欲望。
郁漪池,你若再前进一步,便是委身于这强烈的欲望之下,便是让他破肤饮血,便是血吻纠缠唇舌之亲……便是永远也无法挽回的情恨孽债啊!
不,不不不,她还没有准备好为他付出。是呵,他是师折夕,不是郁翎非,为翎非她可以义无反顾心甘情愿,然而为他……
郁漪池猛地一个转身便往竹林外逃,捂住耳朵不顾一切地跑着。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啊!她不可以让翎非以外的男子尝自己的血!那是禁忌,是守候了七年更长至一生的禁忌!“我心为君死,不为余者生。”她曾在他墓前发誓此生只爱他一人,只爱他郁翎非一个人啊!
然而……
“漪池,你真正笑起来的时候,很温暖……”
“漪池,你的手好凉……你的心可也一直这样凉着……”
“我曾以为我会死……我曾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可是,真好……我又见到你了。真好啊……呵呵……”
郁漪池陡然停了下来。为何,脑海里竟只剩那温柔怜惜的话语,只剩他——那个如翎非一样睿智而敛静的男子,那个如翎非一样会用最清澈最温柔的眼神融化她一切偏执和任性的男子,却要比翎非更宠她,更护她,也更爱她的男子,师折夕……
为何,为何?究竟谁能来告诉她?
耳际一阵热浪猝然逼来。她蓦地睁大了眼睛,来不及回头时,自己的腰已被人用蛮劲箍住,紧接着颈项上一阵撕裂的疼痛狠狠扎进骨子里。身后是他急促的呼吸,是那将他折磨得理智全失的嗜血欲,是他埋进颈项深处的,霸道而缠绵的吻……
莲花的香气清幽醉人。充斥在耳朵里的是他嗜血的声音,那样清晰的,饥渴的声音。可是怎么不觉得害怕,更不觉得后悔?也,不可以后悔了吧。
“折夕啊……”她的唇角勾起一丝笑,手指覆上了他的,轻轻摩挲,他的指尖仍是那样温暖呵,一直暖到了她的骨子里灵魂里,让那沉寂的种子再一次绽放开明艳的花儿,比之前的还要斑斓还要炫目的问情之花。
折夕,我,想要爱你啊……
竹林深深雾重重,氤氲弥漫湿了眼。薪火燃尽,薄曦方醒,晨露莹莹照得日色依山出。
枕着身后柔软的呼吸,郁漪池吃力地睁开眼睛。微微侧首,抱着她的男子依旧睡得恬然,睫毛垂下柔和的剪影,唇角还有红迹残留,丝丝的血腥气。
“想必这三日都不曾好好休息过。”郁漪池犹自轻喃,同时轻柔地抽开他的手站起身来,“已经结痂了……”她的指尖小心地抚摸着颈项上的牙印,神情似忧似怜。恍惚错过那么多的梦魇,昨晚的一切却还是那样清晰,那样鲜活得好似他方才才吻过她,还在她耳边声声呢喃,一遍又一遍地唤着她的名字,“漪池,漪池……”那样温柔,那样小心。
“多睡一会儿吧。”她淡淡地望了他一眼后便转身往那竹林深处走去。
天色尚早,贪睡的莺莺燕燕还来不及喧歌弄舞,整片竹林便显得格外幽谧,熹微的光线牵转着斜斜的影,枝叶漏下飞舞的鎏金。
郁漪池站定在万木中央,垂眸扬手,轻念了几句,眼前便呈现出一道光影云幕,昨日折断的画面重又演绎,却已至意兴阑珊时,似美人迟暮之龄,连那莲盏烛火都失了原先的神采。
怎堪岁月蹉跎?逐颜宫,颜已去,血泪成河。赫然一片鲜艳似墨泼的红!尸横满殿了无人息,连那雕栏,石阶,甚至是玉莲灯盏上也尽是斑驳的血迹。纵横零乱的刀剑暗器,干涸了鲜血的伤口以及那一双双放大了瞳孔的、永不瞑目的眼……仿佛只是看着,便也能嗅到那刺鼻的血腥,那死亡的密网,绝望的叹息……
郁漪池死死咬紧了下唇,竭力隐忍住腹中的翻江倒海。这血染的一夜她早已看过千遍万遍,那妖谲的鲜红早已在她脑海烙下不灭的印记。而每一次看见,心里的悔与恨便又滋长了一寸,缠成此生也解不开的结。
“郁翎非!这一声‘师父’,是我第一次叫你,也是最后一次!你休想当我的师父!休、想!”
少女负气离去,头也不回。当时的她又何曾料到,这一句“休想”,竟成了她与他的离别之言!自此,便是那红尘黄泉两相隔啊!
只怪她任性赌气一直未回,否则对毒性异常敏感的她又怎会察觉不出那晚全宫膳食中的异样?又怎会由着全宫被潋水城覆灭……
画境之上,辞颜宫死尸遍布,唯有一人双目猩红笑得疯狂而残忍,正是赵越!
“嗳呀呀,赵青使这回可是立了头功,回去定能被城主好好封赏。”一阵尖利的笑声从他身后响起。下意识地回眸,便望见了一个手持香扇掩唇而笑的紫衣妇人,虽是锦衣华簪青黛粉妆,却丝毫不为那张不堪的容颜增色几分。
“贤者大人。”赵越赶忙颔首行礼。此人便是潋水城身份尊贵的贤者师卿灵,亦是想出“毒宫”之计的始作俑者。
只见师卿灵揽着裙裾婀娜多姿地朝正殿之上走去,一路瞥过那满地的尸体,唇角勾起妖媚而残酷的笑意,“赵青使,这逐颜宫上上下下两百八十三人,可是一个都不少呀?”
赵越微微皱眉,恍然想起还少了那个牙尖嘴利说话刻薄的鬼丫头!正要上前禀告她时,却听见上头传来一阵“啧啧”的惊叹声:“嗳哟,想必这死人便是那‘江湖第一美玉’了吗?”师卿灵摇着香扇笑眯了眼,“都说这郁宫主容颜如玉貌可倾城,可惜鲜少有人见过他的真实面目。我早就怀疑这传闻的可靠性。今日一见,这张脸果真比那绝世璧玉还要完美无瑕呢。”
说的正是郁翎非,那张即使阖眼在血泊之中却依旧风华绝代的容颜。
师卿灵弯下腰去,一边抚摸着他清雅如玉的脸颊一边连连叹息:“啧啧,真是不可多见的美男子啊,若任由这样一张脸化成骨灰岂非太可惜了?连我都要于心不忍了呢。”她笑得邪恶,狡黠的眸光一闪,便有了绝妙的主意,“赵青使,你赶快去将商忌找来!”
赵越一离开,偌大的逐颜宫便只剩她肆无忌惮的笑声:“哈哈哈……折夕我儿,娘给不了你美丽的容貌健康的身子更连累你见不得人,但这天下第一的易容大师可以啊!”她的眸子现出歹毒之色,扭曲的容貌比蛇蝎还要狰狞恐怖,“郁翎非啊郁翎非,莫要怪老娘狠心,怪只怪你这张脸实在生得太美……哈哈,哈哈哈……”
……
放肆的笑声尖锐刺耳,血染的画面陡然一折,只剩模糊的绰影,更似有什么被藏匿了起来——定是那卑鄙肮脏的易容之术呵!郁漪池皱紧了眉,却再看不见那血腥污浊。脑袋里“嗡”了一声,像是佛寺撞钟的声音,乍然一阵轰轰隆隆。剪不断的罗仇绮恨,仿佛原本条理分明的地方又衍生出攀缠的蔓枝,密密麻麻,盘根错节。
忍痛再听时便只剩赵越连连的惊叹声:“折夕公子这张脸,真是与那姓郁的分毫无异啊!实在是妙,太妙了!”而不只是容貌,竟连那仙人般的气质灵韵也丝毫不输给他!
赵越摸着下巴饶有兴致地审视着,不经意间瞥眼望见师卿灵,却只见她抱紧着头一副吓破胆丢了魂的神情,嘴唇哆嗦着:“折夕……不是折夕……他他他不是我儿折夕……”
“这……”赵越张口结舌不明所以。
随即便听眼前那个神色冷峻的易容大师商忌道:“我已吩咐过她不要看,她偏要自作孽,才会受惊至此。”说罢伸手一指身后那躺在血泊之中的无皮无骨的躯体,荒漠的神色丝毫未变,“我已将师折夕的容颜以及筋骨完全换去,貌既成此,便一生都不会变。”
赵越一见那张被硬生生剥去了皮骨的浴血容颜,竟也被骇得不轻。然而片刻的震惊后却是放肆地大笑出声,神色张狂更幸灾乐祸,“商大师啊商大师,你真不愧是天下第一的易容大师啊,哈哈哈哈……”
说罢走至师折夕面前,眯缝着眼细细地凝视着那张分毫不差的容颜,然而那拥有绝色容颜的男子却始终是迷惘,“我……是谁……”他忽然吃痛地按住额头。为何他的脑袋里只剩下茫茫的空白?稍微思考便是彻骨的痛。
赵越一怔,愕然地望向商忌,便只听他面无表情道:“这换皮换骨的易容之术虽是完美,却极易对易容者的思维造成伤害,师折夕已彻底忘却从前之事。”
“原来如此!哈哈哈……”赵越大笑着点头,眸绽奇光,两道浓眉几乎上扬到了额顶之上。郁翎非啊郁翎非,你那张脸曾为你骗得多少芳心,如今却也将你祸害至此!哈,你活该!你真真活该!
望着他嚣张狂妄的神色,商忌微皱了下眉,转而背过身冷冷地道:“郁翎非常年深居简出,他的容貌本就鲜少有人见过。至于那师折夕,也因顽疾自小便见不得光,除我与师卿灵之外更不会有第三人知道他原先的容貌。”片刻的停顿后,他又接着道,“如今师卿灵已神志不清,师折夕也已失忆,知道易容一事的只有——”
“商大师尽管放心,赵某绝对不会将此事说出。”赵越赶紧接上话来。他心下清楚,此等易容术实在有违世俗伦理,若走漏风声只会遭来江湖人士的唾弃嫌骂。他赵越不是傻子,又怎愿背负这“无耻恶徒”的骂名?
“如此最好。”商忌淡漠地留下这句话后便径自离去了。只因他始终背对着天光,没有人看清他此刻的脸色——竟比那死灰还要惨白骇人!
罢,罢,罢!生与死,情与孽,恩与债……一切的一切皆是定数啊!
日色微醺,林子外的阳光明亮了起来,将青翠的竹叶镀上了一层惹眼的明黄。竹林深处的云雾却又深了一层,仿佛也在掩藏着什么难言的痛楚。心弦乍断,郁漪池的手臂重重地垂了下来,而那用怨念和执念幻化出的画境也在瞬间消失于无形。
“忘了……哈,忘了最好……最好……”她忽然大笑着落下泪来。滚烫的泪滑落颈项,灼着那伤痕初愈的肌肤,一阵撕心裂肺的疼。她便这样哭哭笑笑,笑笑哭哭,情至深处,连那飘零回旋的竹叶也跟着“呜呜”哀鸣起来。
“可是该死的老天!你凭什么要这样对我,凭什么啊!”她散着青丝踉踉跄跄地往前跑着,等沉重的双腿已抽不出一丝力气,便抱着一棵翠竹哭得天昏地暗,声涩音哑,“凭什么那样自私地带他离开,又凭什么自以为是地复活了那张容颜复,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要让我郁漪池背负这样可耻的罪孽……我只想,好好爱一个人啊……”
佛前的菩提树住着戾气未褪的俏女妖,一直住了千年,千年来,一直听着那普度念佛的声音,一直念一直念,一直念到了骨子里灵魂里……所以即使是妖她也会虔诚地垂下眉,阖上眼,默默地跟着念……
可是,即便弃恶从善潜心向佛,妖孽始终还是妖孽啊!郁漪池,你注定了是个妖孽女子,无缘可逆,一生为妖。
正文 第九章 不速之客
辞颜宫,幽宁依旧,韶华正好。晌午的日色醺得满宫皆是夏日的气息,廊台楼榭皆被一层粘腻的湿热裹着,连那不灭不休的莲盏烛火也映出了半透明的青白光晕。
离宫的人至今未回,留下一群焦心的人更是寝食难安,互怨互艾。
“宫主……你究竟何时才能回来……”
晓颜山。寒山寂寂,清雾重重,几千里了无人烟。一个盘着莲叶髻的娇俏少女正捧着脸坐在攀山的石阶上,满眼幽怨地守着天边的那一团混沌的云雾出神。
“宫主……你不要一丫了吗……”一丫抽抽搭搭地吸着鼻子,正觉得委屈时,头顶“啪嗒”一声,有什么东西软绵绵地砸落在她头上。
一丫“咿”了一声,低头望见那弹落下来的一簇粉白色的花球,正觉得诧异时,便听头顶一个笑吟吟的声音传来:“嗨,丫头。”
一丫循声抬头,望见了那正坐在树枝上惬意地摇晃着双腿的玄衣少年。浓密交错的树阴罩在他脸上,将他的容颜覆得模糊,却可以看出他肤色很白,那是一种苍白到恐怖的颜色,甚至可以看见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
“你……”一丫怔怔地仰望着他。
少年粲然一笑,从树上一跃而下,“我叫潋,迷路了,带我回去吧。”
纤细美丽的少年便那样轻盈地、毫无预兆地落定在她面前。少年有着精致绝伦的五官,肤白如纸,一双紫黑色的眸子绽放出极其迷人的神采,流光潋滟,灿若辰星。树影婆娑琉璃醉,那双眸子竟已将全天下最漂亮的颜色全采撷了进来——那一瞬间,一丫简单的思维里只有这样的形容。
“嗨!丫头!丫头!”潋朝她晃了晃手指,唇角的笑意愈深,“听得见我说话吗?”
“啊……哦……”一丫颇显迟钝地点了点头,“呃你是……”呀,糟糕,他叫什么来着?
“咿,你很不专心哦。”潋伸出纤长的食指点她的额头,依旧是笑眯眯的神情,“潋。我叫潋。春水潋滟的潋。”
话音未落,便听到一阵清脆的欢笑声从远处传来:“阿潋——”少女柔软的声音像是从千里之外乍然盈入耳际,满是甜腻腻的笑意。
“砂砂?”潋眉眼弯弯地望着似鬼影般出现的粉衣少女以及她怀中抱着的——
“嘻嘻,小兔兔是不是很可爱呀?”少女好欢喜地举起手里的兔子,一双细细的桃花眼里也尽是明媚的笑意。一转身望见一丫,又立马将兔子塞进潋手里,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捏一丫的脸颊,“好嫩好软呢。”
她眯起眼笑,然而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一丫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只听少女道:“可惜没有温度,可怜的小傀儡娃娃。”她爱怜地摸摸一丫的头,像是全然不理会一丫的震惊,又自顾自地接着道:“小傀儡娃娃是冷的,不过还好小兔兔是暖的哦。”说罢接过潋手里的兔子就走,一点一踏轻快的步伐,粉色的裙裾绽放开明艳的花蕾。
一丫愣愣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细长的眉毛却开始打结。主人不在身边,傀儡的思维也变得简单又迟钝起来。仅是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个女孩,很古怪呢。
“砂砂不古怪哦。”潋笑嘻嘻地一点她的额头,“砂砂只是没有心。”美丽的紫眸滤过一道精光,随后便见他倾身凑近她的耳朵,微笑着,轻飘飘地道:“嘘——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哦,砂砂的心,被我吃掉了呢。”他的声音很轻缓,很幽沉,却似毒蛊一般爬进了耳朵里,邪佞而缱绻地啮噬着神经。
一丫蓦地瞪大了眼睛,“你——”
正难以置信时,忽听“嗳呀”一声,本已离开的少女竟不慎摔了一跤,头磕在了石阶上,“砰”的一声,定是撞得不轻。
“疼疼疼疼疼……”她一脸泫然地去揉额头,一回眸又恨恨地瞪了潋一眼,“讨厌!阿潋又说砂砂坏话了!”可恶哦,只要别人一说自己坏话自己就铁定会倒霉,走路会摔跤,转身会撞墙,连喝口水都能噎到!
“咿——才没有呢。”潋调皮地朝她做鬼脸,似花蕊般卷曲的睫毛扑闪扑闪的,一副烂漫无邪的神情,仿若方才那番话并非出自他的口中。
而下一刻,只听一声:“哼,不理你了!”赌气的少女竟一个转身便消失了踪迹!看眼前,树还是树,花也还是花,却哪里还有她俏丽动人的身影?
一丫张大了嘴巴,再也说不出话来。这这这两个人……好……诡异……
宫主啊宫主,辞颜宫来怪客了,你要快些快些回来才好呀!
而此刻,一丫心心念念的宫主,郁漪池,正与师折夕并肩站在一个山洞前,凝望着那洞口绵密的水帘若有所思。
“我猜山洞的对面便是出口。”师折夕笑道。
郁漪池淡淡地“嗯”了一声,俯身捡起一根粗木枝,食指轻勾便燃上了火,“进去吧。”她淡然道,并率先走进了山洞。
师折夕无言地望着她的背影,唇角的笑意在瞬间消失无形,化成理不清也剪不断的缠绵惆怅。
郁漪池还是之前的那个郁漪池——忽而热情主动忽而又冷漠决绝的郁漪池,会用轻蔑的口吻唤他“折夕公子”的郁漪池,会朝他笑得妩媚又虚伪的郁漪池……
那晚的事她绝口不提,其实心里一定觉得恶心甚至憎恶吧,当时的他就像个魔鬼,一个理智全失只会贪婪嗜血的魔鬼。
“怎么?你害怕?”郁漪池回眸睨了他一眼,唇畔勾起一朵笑漪。仅是无心勾勒的一个笑容,却是不沾杂尘的纯粹自然,全然不似平日的妖媚。可惜心有旁骛的人不曾察觉。
师折夕回过神来,摆出惯有的斯文笑容,“只是不舍这世外桃源罢了。难得碰到这么一个钟灵毓秀之地呢,可惜了。”说罢留恋地回望了一眼后便跟进了山洞里。
“听折夕公子这话,这地方可是长了脚会跑呢?”郁漪池眯眼一笑,眸光流转,语气里藏着三分戏谑,“何况,若折夕公子想来,这辞颜宫又有谁能拦得了?”
“只怕当时已不见了人面,空余桃花了。”师折夕叹息着一笑,而不待她回答,便接过她手里的明火翩然踱步至她的前方,“还是快些回去吧。”他背对着她道,淡然的语气听不出丝毫波澜。
郁漪池微眯起眼睛,却没有说话,只默然地随上了他。
狭瘦的山洞内一片无垠的黑暗,微弱的火光依依曳曳,镀红了遍生的奇岩异石。穴内湿气重,沁寒的凉意浸入骨子里竟有些微微的疼。万籁俱寂,唯余两人错落的脚步声,滴答滴答掺杂着洞顶漏下的水吟,似也藏着欲说还休的梦澜。
两人便这样并肩朝里面走着,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偶尔话末了便只剩冗长的沉默。光火跌晃一叠叠缭乱的影,稀疏散落在两人脸上,似乎连微笑也被掩映成了单薄晦暗的颜色。只听着外面的风声渐渐清晰了,远远的地方隐隐透进了一丝光,却像是忍着痛的希冀的光。
“前面便是出口了。”师折夕淡淡一笑道。
郁漪池微微皱了皱眉,正要说什么时,忽然听见一阵“唧唧啾啾”的声音,声音越来越近,像是一瞬之间有万千的风袭迎面扑来——
“那是——”郁漪池心下一紧,那成千上万双闪烁着暗红色光芒的眼睛,那一声声饥饿尖鸣的声音,竟是——“血蝙蝠!”来不及多想,便弹指扫出一道青光,立时便听一阵凄厉的嘶鸣,五六只血蝙蝠已断息坠地。但更多的血蝙蝠却更加急切地扑飞而来,迫不及待想要品尝鲜血的滋味。
“该死的!”一声低咒,郁漪池复又劈出一掌,又是一阵“扑簌簌”的坠地声。而身边的师折夕也不闲着,乍然一道咒符自指尖勾画而出,霎时便见层叠的紫链圈绕着弹开,隔成了一道牢不可破的屏障,凡触之的血蝙蝠皆哀鸣而坠。
“紫祭咒?”郁漪池勾唇而笑,眼里闪过赞赏之色,“果然厉害,竟连这等高深的咒术都会。”说罢两掌一合,垂眸轻念,再霍然破掌而出,两道青碧色的火焰灵光便势如破竹般朝前劈去,青电乍现,锐不可当。
“碧焰灵。”师折夕了然笑道,“可也是顶级的灵术。”
郁漪池眯眼一笑,抬眼的瞬间,却见那群饥饿难耐的血蝙蝠竟已冲破了紫链屏障肆虐而来,近在咫尺!不由得神色一凝,对方数目太过庞大,仅凭两人的法术根本来不及应付!
回眸一看师折夕,却只见他食指扣颌,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还真是处变不惊!郁漪池瞠目正要嗔他,便听他笑着道了一声:“有办法了。”
话音未落,他已咬破自己的食指,凌空一点,再曲指轻划,便见血色的咒文符字纠结缠成圈圈的幕障,回旋盘转,咒文密布如妖鬼之链。沁光妖艳的红字刻入那群血蝙蝠的眼睛里,而接下来——
那群原本不尝血誓不罢休的血蝙蝠竟掉头飞走了!似是不甘却也无奈,惶惶尖鸣着群散而去,霎时便只余满洞的清静,残余的青光似幽幽的佛寺香火,恍如隔世一瞬。
好在有惊无险,“那咒文是……”郁漪池微微皱眉。纵然自己学过的咒术也不少,方才那道血写的咒文却是自己不曾见过的。
师折夕却只是笑,唇角勾出迷人的弧度,没有回答。
郁漪池冷眼一瞥他有意使坏的模样,不屑地啐了一句:“小人得志。”
师折夕微微抿唇,这才如实告诉她:“不过是最简单的‘译语咒’。所谓同道不相欺,我便是让那群血蝙蝠知道我与它们同道。”他顿了顿,便又接着道:“我曾听闻,这血蝙蝠虽贪婪嗜血,却也有自己的规矩,若是同伴认定的猎物,便不会再下手。”
郁漪池的脸色猝然一沉,“也就是说,你方才便是告诉它们,我郁漪池已是你折夕公子的茹血猎物?还是祭品呢?”她眸光清冷,言语间却尽是媚生生的笑意。
师折夕敛去了唇畔的笑意,低下眉来,“实在抱歉。只因事出紧急,折夕也是迫不得已为之。还望宫主见谅。”他言语诚恳。
郁漪池一时语噎,便别过脸不看他。心里却在暗骂:无趣的家伙,玩笑话你也能当真?
师折夕抬眼望向洞口那渐亮的天光,像是某种尽头处的预兆,不由得惘然地叹了口气,“漪池,若我说我不想出去,你会不会陪我留下来?”他忽而低低地问了一句。
郁漪池蓦地一怔。抬眼望他,却只见他眼里幽沉幽沉的流质,似藻池,望不穿。缭乱的灯火里,他瘦长的影子灰蒙蒙的,像沉在水里的珠玉,只因古时的盟约被投入了湖底。有一种让人怜惜的收敛的光。望着他,郁漪池只觉得心里像被什么扎了一下,隐隐疼了起来。
“会不会?”师折夕又问了一遍,声音竟有些颤抖的急切。
郁漪池的心又是狠狠一颤。她本该毫不犹豫地嗤笑他的吧,可是心里怎么在迟疑?是啊,此地隔绝凡尘幽如仙境,若两人在此长留,忘却红尘喧嚣世俗孽债,日日听风赏雨醉明月,又何尝不是好事呢?
然短暂的犹疑后,郁漪池却淡漠地答了一句:“不会。”字字决然,不容否定。
心里陡然荒漠一片,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似湖水一般淹没上来,彻底浇熄了那零星的冀念之火。师折夕涩然一笑,“是啊……呵呵,我又自作多情了。”转身的瞬间语气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无澜,“出去吧,宫主。”
郁漪池无言地跟上了他。恍恍惚惚地听着那错落有致的脚步声,忽然觉得这条路怎么那么长,那么长,长得她快没有力气走到尽头……洞口那一点一点亮起来的天光,明明是暖的,却怎么灿亮得好生刺眼……
只在心底结了缱绻的结:折夕,若我方才答的是,“现在不会”,你还会不会等我?
辞颜宫,照悦斯阁。琴姗若正守着窗棂发呆,忽有一双手从后面蒙住了她的眼,“猜、猜、我、是、谁?”盈入耳际的是少女笑吟吟的声音。
琴姗若的身体蓦地一颤。这个声音是——“绛砂?”她一把抓住眼前的手回身,意料之中地望见了那张熟悉的脸孔,更是又惊又喜,“绛砂,绛砂,真的是你?”
云绛砂俏皮地朝她眨眼,“嗯呐,我和阿潋一起来看你们了。”
“城主也来了?”琴姗若又是一怔。
正觉不可思议时,便听一个笑意深浓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照悦斯阁,照悦斯,赵越死?啧,有意思的名字呢。”
“姗若见过城主。”一见那张苍白秀美的容颜,琴姗若赶忙颔首行礼。
潋倒像是没看见她一样悠悠然从她身旁踱过,玄色衣摆略微一顿,他已优雅地坐了下来,单手支腮,神色却多了些慵懒的疲惫,“话说,怎么不见我家折夕?”
“对呢,我也没看见小折子嗳?”云绛砂食指点唇也是满脸疑惑。
“呃他……”琴姗若正要开口,忽然听见一阵激烈的猛咳,“咳咳……咳咳咳……”
“城主?”
琴姗若赶紧上前,却只听“嗖”的一声,一根银丝已早她一步缚上了少年的手腕,紧接着一个清冷讥诮的声音传来:“脉象虚弱,体内寒气至深至沉,定是多年顽疾了。”声音一顿,又添入了媚盈盈的笑意,“嗳,可真晦气,一回宫便碰到病鬼呢。”
说罢纤指略一弹银丝,真气听弦挑,便帮他渡顺了气。潋止住了咳,抬眼便见那骄傲站立在日晕深处的女子,细长细长的影以及与她并肩而站的——
“折夕——”
“小折子——”
云绛砂最先扑了上去,却在指尖就要碰到师折夕分毫时,迎面射来一道青光,便一个利落的翻身躲开,再一个魅影移形,人却已至郁漪池面前,霍然粉袖一扫,“嗖嗖嗖——”无数雪亮的银针便如漫天梨花般朝她射去。
一切动作皆在弹指一挥间完成,等来不及看清的人回过神来,云绛砂已福身退至潋身后,清湛的眸光不再如少女般明媚无邪,却满是凝冷的杀意。可恶可恶好可恶嘛!这个凭空出现的女人凭什么要拦她去抱小折子?
“砂砂,你又输了哦。”师折夕好温柔地笑道。低眉之时,便见一地断裂的银针以及数目均等的璨粉色桃花刃。显而易见,每一根银针皆是被那桃花刃拦路截断,断口整整齐齐,分毫不差——自是由郁漪池瞬念发出。
“是啊,输了呢。”坐在身前的潋也眯起眼无邪一笑,神色没有丝毫波澜。
始终旁观的琴姗若凝眉正惑,但闻极细微的一声“噌”,云绛砂耳畔的一缕青丝被生生削断,飘悠悠地落在地上。再转眼,便见身后的红木雕栏上,一枚锋利的桃花刃直直入木三分,银光清寒浮层影。
“咿……讨厌,又输了……”云绛砂眨巴着眼睛,一副楚楚幽怨的口吻,眼里的戾气也在瞬间消失无形,她还是那个会笑得无忧无虑也会哭得涕泪齐下的孩子。
郁漪池凤眼微眯,眸光一转,却是俏盈盈地笑出声来,“有本事偷袭我郁漪池的人,你是第一个。”这是自然,一般人在还未来得及出招前便已惨败于她手下。事实上,她本以为那最后一枚桃花刃会割肤见血,不料只是削断了一缕青丝,便宜她了——足见她也是个厉害的狠角,不容小觑。云绛砂?抑或称之为——梨花雪?呵,有趣!
“砂砂只输给小折子过的……”云绛砂抿抿唇觉得很委屈。
“小、折、子哦?”郁漪池笑睨了师折夕一眼,便见他脸色微微一变,低眉避开她玩味的目光,极不情愿地嘀咕了一句:“小孩子的叫法,你听它做什么?”
不经意间抬眼,却见郁漪池正掩唇戚戚而笑。清湛的眸子里没有嘲讽,亦没有戏谑之意,却是从心底笑出来的,一朵清艳卓绝的花。丝丝携来温暖的熏香,醉了人心。
定是他多心了吧。只是,究竟从何时起,这个本已心如死水的女子却愿意毫无保留地朝他微笑了呢?
辞颜宫再逢潋水城两位贵客,衣香鬓影晏笑频,更为一直沉寂的宫宇添上了几分人情暖息。夏花璨迷人眼,却不知这也是个多事之夏。
簪栖轩,青丝绕。听竹依依雨阑干,邀月共赏花重影。夜的睡意深浓,似连莲样青灯也半阖着眼,幽幽地,倦懒地收敛着青黄色的光。郁漪池正斜倚在窗棂旁,支着右腮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腕上的金镯子,一圈圈地绕着皓腕旋转,突地轻弹,一声脆泠泠的音。
“难得见你一个人。”一个微笑的声音隔着半卷的珠帘传来,掀开了那叠旖旎的罗纱惆怅。
郁漪池却是头也不抬,缱绻而慵懒地道了一句:“是啊,我原以为他会来。”说的自然是师折夕。心里不免有些愤懑,自从云笙浮境回来,他竟一次也没有主动找过自己!该死的,那家伙究竟在闹什么别扭?
潋径自走进来,靠坐在藤椅上气定神闲地觑着她,“我一直很好奇,你为何对自己的仇人这般仁慈?”他捧着脸笑,睫毛扑闪又扑闪的,“你明明有很多机会下手的。”
“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鬼?”郁漪池轻蔑地哼了一声,仰首遥望着明月,仍旧看也不看他,“抱歉,我郁漪池的品味不至于这么低。”珠帘悠晃,迎来阵阵夏虫的唧啾声,清澈婉转。她把眼睛一眯,忽又“哧”地笑出声来,“不过啊,我倒也一直很好奇,一个瞎子怎能将这世界看得比正常人还要清楚?”
片刻的愕然后,肤白胜雪的少年又恢复了原本温静无忧的笑容,“你是第一个看出我是瞎子的。果真不简单。”语气里有着赞赏的意思。
郁漪池这才转过身来,手肘支着窗棂,螓首微微后仰,神情虽是极度的漫不经心,却也妩媚撩人到了极致,“因为我每次看你时都感觉不到你在看我。”她敛眉笑得温温婉婉,“一般聪明人都是愿意从对方的眼神了解这个人。你分明是个绝顶聪明的角色,却从不与我对视,这点让我觉得稀奇。”她细致地捋过耳畔的青丝,笑得清冷又自信,“我就自忖着,你又怎会不对我郁漪池感兴趣,对不对呢?”
“不假,我的确对你很感兴趣。”潋交叠起双手微微一笑,淡然的神色未起丝毫波澜,“或许可以说,你是我最想猜也最猜不透的人。”
郁漪池抿唇勾勒出一朵绝美的笑漪,“而且我还注意到,你虽不能分辨出事物的颜色,却能利用最高深的灵术辨别出事物的轮廓形状,可又对了?”
潋点头,清澈的紫眸里依旧满是笑意,“何以见得?”
“怎么,你不记得那日与我共赴花前月下之事了?”郁漪池有意将那四个字说得分外暧昧,“还有那朵听辰蔷薇?”
“原来如此。”潋了然一笑,“若我没猜错,那朵蔷薇定是纯黑色的,对否?”
郁漪池眯眼一笑,“确实。那朵蔷薇不只花瓣是黑色,连根茎叶皆是黑色,何况当时暮色深沉,那花更与夙夜一色。连我都不曾看出那是朵蔷薇,偏你却说得笃定。”她竖指点唇,盈盈笑眯了眼,“当时我便猜,若非你眼力太好,便是对颜色的反应极为笨钝。”
潋将下颌枕在手背上,半眯着眼,眸中却是绽出奇光,“漪池,我真是越来越迷你了呢。”
郁漪池眯眼一睨,笑得轻蔑,“你也不怕我哪天心情大好便将你一‘屠’为快?”
潋亦是笑,“嗳,我倒忘了告诉你,砂砂仅是七位隐者之一。而隐者之外,还有弑者,巫者以及贤者。”
“你在向我示威?”狭长的凤眸滤过一道精光,转而又盈满了魅残的笑意,“可惜我郁漪池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字字铿锵,渗着不容触犯的骄傲。
“你的确是块玉,且是块绝顶美玉。”少年的紫眸里流光潋滟而逼人,“而同时,你也是块聪明的美玉,绝不会以卵击石,对不对呢?”他起身缓缓走至郁漪池身边,纤细的手指捉住她的一缕青丝,放至唇边轻柔一吻,“莫急,我会等你。一直,一直等着你。”
郁漪池定定地望着他,唇角的笑意不变。却心知,唯有这一刻,这个苍白又美丽的少年很像个妖鬼,邪恶残忍,而这才是他的真正面目。
“可要记着这个约定。”郁漪池微一抿唇,重又笑得妩媚动人,“相信不会让你等太久。”她勾起唇角,试探性地伸出手指,小心地落至他胸口的位置上,“你这里是不是也没有心?”她眼帘低垂,隐着魅生的爱怜之意,“所以便要吃心补心?”
潋轻柔地捉住她的手,却是冰凉握着了更彻骨的冰凉,“啊……讨厌呢……”他笑得好哀怨,“明明同为妖孽,我没有心,他需一生背负嗜血的诅咒,为何偏偏只有你最如凡人?”
郁漪池的手指狠狠一颤,陡然抽了回来。
“不过有些安慰呢,你却也是最痛苦的一个。”潋的眼里有着孩子般得意而无邪的神情,“你失去了爱人,却又爱上了一个最不该爱的人。”
郁漪池的神色有瞬间的冰冷,却又在下一刻笑得甜美如花,“那又如何?我爱他。”三个字,却是最简单也最无法驳斥的理由。
“是吗?”潋眯眼一笑,却忽然捉住她的手腕,褪下衣袖,露出那只金灿灿的镯子,“那,若我现在告诉你……”他笑着倾身,附上了她的耳朵,“翎非在死前刻下的四个苍掖文字其实是……吾、爱、漪、池……”清楚地望着她赫然睁大的双眼,少年重又拾起了温柔无害的笑容,似不谙世事的孩子,“你又会作何感想?”
吾爱漪池。
是吾爱漪池。
不是吾徒漪池。
……
正文 第十章 人散人聚
长使浮云散,怎堪伊人月独醉?晓镜莫叹朱颜改,鬓发落无息。始恨花开早,暮暮又朝朝。回眸间,却看美人晚龄迟。听人皆道:老来多健忘,唯不忘,是相思。
一年后,江南,潋水城。
又至辞春迎夏时。虞娑小筑,一望无际的莲池旁,一抹白影写意孤坐,下颌枕膝,望着满池的莲花出神。涟漪层掀,似少女绣着叶翠花妃的湖蓝色裙裾。偶有暗香浮,夹杂着缕缕的氤氲气,由着田田的莲叶传递过来,还未探指触及,倏忽便又溜远了。
正失神时,忽听得“哗啦”一声,身后一颗白石冲开水底清帘,惊起一池潋滟。
师折夕略微曲指,再凌空一划,便支开了一道晶幕屏障,将那四溅的水珠阻隔在外。循声回首时,便见琴姗若笑得明媚而狡黠,“我一路走来,便到处听人说,我们的贤者大人是‘为伊消得人憔悴’。如今一看,倒真成一块‘望伊石’了。”
师折夕微勾唇角,照例笑得温柔又无害,“嗳,我倒也奇怪,某人千里迢迢跑去蓝陀寺清修,没修得敛静安分,反倒越修越聒噪多舌,可真对不住那些得道高僧呢。”
琴姗若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走至他身边坐下,“我是去为师父熏香云禅,才不是去清修。”她拾起手边的小石子,一颗一颗漫不经心地丢进水里,望着满池层叠的涟漪温柔一笑,“不过说也奇怪,我离开的时候,那蓝陀寺的老和尚竟给了我一只很漂亮的银镯子。”
“银镯子?”师折夕扬眉一讶,蓦然便有一种奇怪的预感,“在哪?”
琴姗若轻轻地“啊”了一声,“可是……刚被城主要去了呢。”她的手指绞着青丝,有些为难地解释道,“我正打算拿来与你瞧,可城主说这银镯子原本是潋水城的东西,只因师父的缘故辗转到了蓝陀寺,既然僧人归还,便要回去了。”
师折夕不禁微微皱眉,“那老僧将镯子给你时可曾说些什么没有?”
“嗯……”琴姗若蹙眉思忖了一番,“他只说这是师父临终前留下的,如今物归原主。”说罢耸耸肩颇有些无可奈何,“其余的什么也没说。唉,我也困惑了许久呢……毕竟是师父的遗物啊……”她抬眼望向莲花深处,湛净的眸子里沉淀着幽深幽沉的惦念。
“这样啊……”师折夕叹了口气。思绪化蝶纷飞去,恍然又忆起了那只缠在皓腕上的金镯子,不经意间滑下衣袖,明晃晃亮灿灿的金光,将她纤细的手腕更衬得白皙动人。
是那个女子啊……那个骄傲倔强又偏执的女子,那个笑容妩媚而轻蔑的女子,那个眸子里燃烧着漆黑焰火的女子,那个,自始至终都不曾爱过他的女子。
蓦然又回想起了那苦恨别离,背影决然的一幕,分明已是一年之前,至今仍在梦魇里蛮横肆虐,一遍又一遍,乐此不疲地折磨着斯人。
倘若当时,他回头了,驻足了,是否便不是这样一番遥望相思的境地?
红尘已相误,心自始惘然。可叹,那一年之前的往事啊……
辞颜宫空凭阁,深寂似墨染的夜,他正背靠在窗前暗自思量着城主前来辞颜宫的用意,那个女子背着手袅袅婷婷地走至他身旁,朝着他柔媚一笑,“怎么还不睡?”
她平静的眸子似两湾静池潭水,表面无纹无漪,却分明暗涌波澜。清楚地望见了她眼底蓄势的锋利,师折夕不禁微微一怔,随即莞尔一笑,反问道:“你不也是?”
郁漪池敛下眉梢,纤细的手指随意地拂过耳畔的青丝,点落在颊上,绽放开一朵温婉动人的笑靥,“我在看书啊,可有趣了,一直看到现在呢。”她笑吟吟地道,眸中那漆黑漆黑的流质却越发显得深幽难测。
“哦?”师折夕倒是来了兴致,走近了她问:“究竟是什么书,竟能让宫主入迷至此?”
郁漪池抿唇一笑道:“还不是见折夕公子博学多才,无一不晓。我心里嫉妒,又不愿被你比下去,便也突发奇想想研究一下苍掖文。”眸光一转,她唇畔的笑意又深了一层,“说也巧了,我今日去藏书阁,无意间竟翻出一本苍掖文与汉文的对照典。”说罢拿出一直背在身后的手,缓缓地将那本对照典放至他面前。
她定定地望着他,眸中的笑意却越来越冷,“折夕公子可也曾看过呢?”
师折夕的脸色猝然一白,手指蜷紧了微颤,却没有说话。
郁漪池望着他,咬紧了唇,一字一顿地问:“为什么要骗我?”
师折夕死死握紧了拳头,关节泛白凸起。他的身体一直在颤,却始终隐忍着不发一言。
“为什么要骗我?”郁漪池忽然尖叫出声,狠狠将书砸在地上,瞠目瞪他,神色激烈而疯狂,“你明明知道那是爱,那是爱字啊!为什么,为什么还要骗我说是吾徒?”
但师折夕始终是沉默以对。见他不说话,郁漪池更是羞愤交加,上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师折夕!你太卑鄙!竟然连死人都不放过!他已经死了啊!你竟然还要违背一个死人的意愿!你好无耻!”她嘶喊着,揪扯着,漆黑的眸子似要燃烧出炽烈的火焰来,“告诉你!你以为用这样卑鄙的手段就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东西吗?你痴心妄想!哈……”
她歇斯底里地吼出最后一句话,喊完便又笑,红着眼眶,神情狼狈到扭曲。
而师折夕始终是平静地望着她,那样凄凉而绝望地望着,忽而竟“呵呵”笑出声来,“是啊,你说对了,我师折夕是这世上最卑鄙最无耻的小人。”他笑得很轻描淡写,说得更轻描淡写,却每一个字都像削尖了的刺扎进了她的心口,鲜血淋漓,“真好笑啊,我竟然沦落到需要耍手段和一个死人去抢一个女子……”
郁漪池的眼眶忽地便湿了,声音一噎,再也说不出话来。
师折夕始终是用那样平静无纹的眼神望着他,那样平静,仿佛一潭死水,纵然风起也掀不了任何波澜,“漪池,你好残忍,竟连一次自私的机会都不愿给我……每一次,都是我一厢情愿地和自己打赌,赌我会走进你的心,赌你会爱上我,哪怕只是一点点……”他轻扯嘴角,勾出一抹苦涩到眨眼的笑意,“只有当你去云笙浮境找我的那一刻……我以为,你起码是在意我的……我以为……”
师折夕的声音忽然哽咽了,卡在喉咙里的甜腥像刀子一样笔直地割进了心底最深的地方,却还要忍着痛强迫自己摆出笑容,“呵呵,我总是这样自作多情啊……那个赌,我输了,输得很彻底……在你的心里永远没有留给我的位置……”
他蓦然深吸了一口气,望着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一眉一眼,忽又很慢很慢地微笑出来,“抱歉了郁宫主,是我太龌龊太小人,才会用这样卑劣的手段欺骗你。你恨我是理所当然,我自然也会很有自知之明地在你面前消失!”
说罢转身便走,冷袖决然,头也不回。
“站住!”郁漪池忽然激动地大喊一声,师折夕的背影略微一顿。
不要走……你不可以走啊折夕……她在心里哀求着,然而出口的却是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冷言讽语:“师折夕,没想到你竟是这样懦弱无能出尔反尔之辈!我瞧不起你!”她轻蔑一笑,心头一口浊气憋上来,竟又克制不住自己尖叫出声:“你走!走得越远越好!我一刻也不想再看到你!快走啊——”
若此刻师折夕回头,便一定会看见她满眼揪痛与不舍的泪水,便一定会明白她心口不一的任性和胡闹。然而他终究没有回头,只微微一笑,淡漠而自嘲,“郁宫主请尽管放心,我师折夕一定会走到你永远也看不见的地方。自此,不、相、往、来。”
话音未落,人已无踪。“嘭”的一声,屋内的灯火陡然全部熄灭了,霎时一阵令人窒息的黑暗,无声地蔓延上来,从手心一直缱绻地爬到骨子里,梗塞的痛像冰凉的利爪死死扼住了喉咙。半卷的珠帘将月色虚掩进来,风吹着直晃影,寒森森的刺痛了人的眼。
郁漪池忽然一个虚软,便颓然跪倒在地上,“你怎么可以骗我……他已经死了,已经死了啊……为什么你还要这样对他……”她捂住脸,任苦痛的泪水泛滥决堤,偷袭进灵魂里的寂寞是撒在伤口上的盐,只让人更加痛不欲生,“你不该这样对他啊……”
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太爱,因为太在乎,反而更不容许丝毫的欺骗和背叛。
郁漪池,便是这样一个坚忍而偏执的女子啊。
罢,罢,罢!浮生皆若梦,与其梦碎时泪眼婆娑任恨疯长,不如早在入梦前便情字缘字两相忘。师折夕自嘲地勾起唇角,一转身正要离开莲池,却被琴姗若急急地唤住:“哎呀你别急着走啊,我还有事要问你呢。”
“哦?”师折夕扬扬眉,等她发问。
琴姗若微微笑了笑道:“我方才还听人说绛砂就要和水家三公子成亲,可又是真的?”这江南水家可是商贾名门,商市遍布全国,而水家三公子水源沂又是世人皆称道的翩翩玉面郎,若这丫头真能和水家三公子结成姻缘,可也是潋水城的一大幸事了。
师折夕眯着眼气定神闲地打量了她一番,食指扣颌,唇角勾起一丝玩味的哂笑,“我说姗若啊,那群高僧天天诵经念佛,怎么也没有教你要抛却红尘俗念的?”
琴姗若立马横眼瞪他,然眼珠一转,却又盈盈地笑了,“非也非也,那群僧人不仅没有教我忘却红尘,反倒是教我抓住姻缘,莫失良机的。”说罢又别有用心地觑了他一眼,“说起来,某人是不是该好好自我反省一下呢?嗯?”
“嗳,说得真好呢。”一个笑吟吟的声音携着莲香幽幽飘来,接下了她的话。
琴姗若讶然回首,便见那个苍白的少年不知何时已坐到自己旁边,捧着脸笑眯眯地望着两人,紫黑色的眸子一如既往的清澈潋滟。
“城主?”琴姗若赫然一惊,赶忙颔首行礼。心里却在嘀咕:这个人怎么总是来无影去无踪的?吓死人了。
“明明是姗若自己反应迟钝。我已经来了好长一段时间了。”潋甚感委屈地瞥了她一眼,转而又望向师折夕,一脸粲然的微笑,“对不对啊,折夕?”
师折夕心有旁骛地点了点头。方才姗若那番话虽是玩笑之言,听进他的耳朵里却像一根锥骨的刺。是呵,许久前他也听人说过:千里姻缘一线牵,莫要错失良机啊。
正失神时,忽听一声不可思议的惊叫:“折夕你快过来看啊!”
望着少年趴在池畔像孩子般欢呼的情景,师折夕无可奈何地耸耸肩,随后笑着走上前去,“城主可是看见什么水怪了?”
“你看嘛!”潋一把拉过他便往池下带,同时暗中使劲,几乎要让他的脸帖到水面上去,“看见没看见没?”他急切地问。
师折夕在心下暗呼不妙,被他这样一拽,自己竟使不出半分力气来,正要回眸朝琴姗若使眼色时,忽然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那池水竟似有了意识一般狂涌席卷了上来,“哗啦”一声便将他整个人淹没了进去。
“折夕!”琴姗若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望着眼前始终微笑如花的少年,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他……他竟将折夕推进了水里!而猛然再一瞧那水面,竟已恢复了以往的平静,连漪纹都不曾掀起过,实在匪夷所思!
“你……为……为什么……”
潋轻轻地“咿”了一声,笑得温柔又无辜,“我可是为了证实的话哦。”说罢调皮地眨一眨眼,便转身径自离去了。绣着碧墨色莲花的玄色衣摆无风自曳,拖赘着一地的旖旎,纤细的背影飘悠悠地留下一句:“呀,呀,果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呢。”
而此刻,师折夕正安然无恙地站在水底,难以置信地望着面前那道暗门。他在这潋水城住了七年,也将这莲池赏了七年,竟还是第一次知道,这满池莲花之下,竟还暗藏着密道!
且不管那个人用意如何,既然来了,总要一探究竟。这样想着,他便凝神念动“破禁咒”,“破”字一声喝出,暗门一震,轰轰隆隆地朝外开启了去。
门缝一裂,跌晃的光影乍然跃入眼帘,豁然一片开朗!师折夕微眯了下眼,用“御印术”设下结界护身,缓缓往里面走去。
而等他看清暗门外的一切时,忽然便怔住了!
这碧翠的山,萦绕的雾,清澈的水以及漂浮在水面依依朝东去的落花,分明是云笙浮境里的一切啊!一处是江南,一处却远在云南,竟被这时空逆转之地真真相连!
曾经,他和她,便是在这样一个仙境桃源,埋下了多少缤纷斑斓的梦境,纵然那样短暂,却那样而美好得让人贪恋。那叠云英,那片花海以及那片竹林……
他喜忧交加地往前走着,每一步都那样沉那样缓,翩翩衣袂寂寞地翻飞在枝桠丛叶之中,染上了寂寞的沁寒。这竹林依旧是氤氲深深,幽谧而凄清,放眼一片晕墨碧青的色,似仙人羽化前遗落的梦,藏着许多不能道出的秘密……
蘸露的脚步略微一顿,师折夕已缓缓俯下身来,手指抚摸着那棵翠竹,眼里尽是深深的怀恋。这一处,便是他曾丧失理智抱过她,吻过她,最后拥她入眠的地方……呵,已经一年了啊,怎还是如那夜一般狼藉?
一年,才一年啊,怎么却好像沧海桑田,生生世世都过去了?度过的每一日都是一个千年,如此涅重生着,不灭亦不休……
师折夕涩然苦笑,起身,深深地回望了一眼后便又朝竹林里走去。身上的寒气又重了一层,竹林愈深,雾气也愈浓,交叠成一重重的幕障,将稀薄的光线也阻隔在外。那青翠的竹叶迎风扑簌着幽幽缓缓的声音,似在呜咽,扰人心神。
师折夕不禁微微叹了口气,那日清晨,他便是在这里寻到了那个女子。当时的她正抱着一株翠竹,纤瘦的背影剧烈地颤抖着,分明在隐忍着莫大的痛苦,然而当他轻唤一声“漪池”,当那个女子闻声回眸之时,却又笑得千娇百媚万芳黯然。她的脸颊分明有泪水的痕迹,那样清晰而深刻的泪痕,然而骄傲的她却不肯在他面前露出一丝一毫的脆弱。
漪池,只因你始终将我当成外人,才始终不愿向我展露出你最真实的一面吧。无论是脆弱,寂寞,还是痛苦,你总要将它们埋葬在最不为人知的地方。
师折夕叹了口气,转身便要离开这伤神累心之地,却在不经意间望见那竹身的字迹时顿时窒住了呼吸!
那竹身上只刻了五个字:我心许折夕。
恍若五雷轰顶!
苍白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抚摸着那字字渗血三分的刻痕,师折夕忽然凄然地笑了,声音喑哑:“漪池……你好残忍……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那个女子,郁漪池,曾在这片竹林哭哭笑笑笑笑哭哭了多少个夙世多少个轮回,纵然深知他是最不该爱的人,纵然明知要背负一生的罪孽枷锁,却依旧选择了去爱,对着已去的爱人立下不悔的誓约:我、心、许、折、夕。
我心许折夕。
简单的五个字,却已道明了一切。那一切的情孽姻缘,皆融化在这旖旎的惆怅之中。她可以欺人,可以欺世,甚至欺己。却唯独,欺不了心。所以选择爱他,此生无悔。
师折夕忽然发了疯一般地往外跑,衣袂翩飞,影动如魅。脑中只剩一个念头:他要见她!
可惜,终究还是迟了一步。待他赶去辞颜宫时,已不见了粉面佳人。那个眉眼精致的傀儡丫鬟款款微笑着告诉他:宫主半年前便离宫了呢。嗳,倒也不曾交代去了何处……
心口的位置突生了万道冰棱,在瞬间冻结一片。那原本满怀希冀的藕色幻念,也“呤”一下子碎了满地的斑驳。长廊青灯依旧,却再也点不燃,那盏突灭的莲样烛火。
缘字断,再难续。
一个月之后,潋水城。
恰逢喜事临门,新人成对。蔓回的长廊轩榭上,满是喜字高帖,鞭炮声声,响彻云霄。
师折夕便坐在高堂之下的喜字尊坐上,锦衣玉带,眉眼如画。他的唇角浮着恰到好处的温雅微笑,只是那模具式的微笑里却没有丝毫会心的喜意。
琴姗若随着新娘的侍者们进来,一眼看见他,便喜笑宴宴地跑至他身后,“嗳,你可曾瞧见那水家三公子?可真是一表人才。”她的言语里尽是欣慰的笑意,“那模样可是生得比女子还要玲珑秀美呢。而他不只是样貌好,才识高,那一身孤傲的气韵也非常人所能比及的。”说罢又凑着他的耳朵小声地玩笑了一句:“我看啊,他未必会输给你折夕公子。”
师折夕了然笑了笑道:“有夫如此,我们更该替砂砂高兴啊。”
“可我听不出你语气里有丝毫高兴的意思。”琴姗若不禁叹了口气,“我说——”
话未说话,便被一阵兴奋的高呼声打断:“新郎官新娘子来咯!”
一对红服新人被欢笑的人流拥进了高堂。新娘子被红盖头遮住了脸颊,便只见那新郎官的长相,肤白凝润,细眉狭目,眼角还生着一颗美人痣,果真是比女子还要阴柔貌美!只是那精雕细琢的眉眼间却多了一丝清冷的傲意,淡睨尘世,仿若不食人间烟火。
师折夕只淡淡地望了他一眼,倒也被那一身的傲气所吸引。翩翩然似莲中仙人,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如同,那个女子啊……
一个多月来,他踏遍云南访遍众士,却也不曾得到她的消息。这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女子竟似从人间蒸发了般,音讯全无!
忍不住疲倦地揉揉额头,扯回飘远的思绪。可真要命,现在见谁都像她。罢,等砂砂的亲事一过,他定会再去找她,哪怕寻遍大江南北,天涯海角他也要找到她!
正恍神时,忽听得一声:“奉城主之命,送来天山雪莲作为贺礼。”
抬眼便见一个手捧珍奇雪莲的侍者走了进来,然而还未走近新人身前,却只听新娘子的一声惊恐的尖叫:“不要——我不要莲花——”
霎时便见一道红影飘过,再定睛一看时,那朵雪莲以及那位侍者皆已不知去向,只剩新娘子笑盈盈地拍了拍手道:“哼!我最讨厌闻莲花的香气了!”
莲香?
“辞颜宫种着千万种奇花异草,为何偏偏少了莲?”
“嗳,是因为……会……醉呢……”
刹那间的光影重叠,呢喃声似在耳际,师折夕忽然受惊般站起,上前一把捉住了新娘的手腕,又惊又喜,“漪池!是你对不对?是你!一定是你!”他的声音颤抖到破碎不堪。
便听新娘子不可思议地“啊”了一声,径自掀了红盖头,眨眨眼一脸困惑地望着他,“小折子你在说什么啊?”咿,好莫名其妙呢。
“漪池!只有你会讨厌莲香!只有你闻到莲花的香气会醉啊!”师折夕激动地扳住她的双肩,急切地想要让她承认这个事实,“漪池,你不要再躲着我了好不好,漪池……”他竟像一个孩子般苦苦央求着。
新娘语滞,满座哗然。眼看亲事突生变节,却唯有那新郎官镇定自若地一笑,微微倾身,便附上师折夕的耳朵道:“光天化日,强抢新娘,可非君子所为呢,折、夕、公、子。”
师折夕的身体陡然一僵。抬眼望见那个男子的笑,那样妩媚,那样妖娆。
这一声又讽又嘲的“折夕公子”,这一双燃烧着漆黑焰火的眸子,竟是这般、这般的熟悉呵!四目相视,好似一刹那间,耳畔的浮华喧嚣皆遁隐而去。这隔世的宁和中便只剩了他与“他”,只剩这善意而诗意的无端怅惘以及那早已哽塞得道也道不出的情恨衷肠。
若是有缘,便终能相会。又哪怕它是隔着千里之遥?
是夜,潋水城,滟洵殿,青灯未灭。
苍白的少年慵懒地伏在几案上,下颌枕着手背,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手中的银镯子,嘴里喃喃着:“千线镯啊千线镯,你可真成了‘牵线镯’了呢……”
水色明镜两重天,玉盘遥相互。月华清凉似练,隔着缀流苏的白纱帘投射到镯身上,将那四个凸起的纹路映得熠熠生辉。那亦是四个苍掖文字:吾儿翎非。
冥冥之中,自有天命。情孽恩债,一切皆是定数。
原来,千线镯本是金银一对,原属苍掖族皇族。只因多年前的那场皇族权欲之争,导致家破人离,一对金银并蒂也就此失散。金镯随子,银镯随父。
原来,七年前,当天下第一易容大师商忌看见奄奄一息的郁翎非,看见他腕上的那只金镯子时,便已了然,郁翎非竟是自己失散多年的骨肉至亲!
原来,七年前,商忌并未剥去郁翎非的皮骨为师折夕易容,却是耗费毕生精力救活了他,抹去了他从前的记忆,杀死了真正的师折夕,并用至深的咒术将这一切封禁,所以郁漪池不曾在云笙浮境看到这幕幻境,更不曾知道这易容之后的真相。待她重回逐颜宫见到那具被剥去皮骨的血躯时,脚边只剩了那只血染的金镯子,便以为那才是郁翎非……最终商忌心力交瘁而死,并将这个刻着生世之谜的银镯子交给了蓝陀寺的老和尚。
原来啊原来,师折夕便是郁翎非。而郁漪池所爱的,自始至终都是同一个人。
可惜再无人知晓这一切,紫陌红尘逐烟散。而秘密,终究成了秘密。
然,又何妨?
尾声
夜雨阑干,晓风犹寒,伊人对镜理云鬓。纤纤素指攀雪肤,螓首微颔,樱唇微翘,如斯的眉眼里尽是缱绻的媚意。
风影乍曳,一双手从后面揽住了她,下颌枕着她的肩,柔声喃喃:“昨晚我做了一个很古怪的梦。”
“嗯?”郁漪池好笑地扬了扬眉。
“我梦见了朝露、苇叶、蓝草……还梦见了你……”师折夕勾唇一笑,倾身在她的耳际偷了个香,“嗳,最奇的是,我竟梦见自己在吸你的血……”
郁漪池的身体微微一颤,片刻的失神后,嗤笑着嗔了一句:“想嗜血便直说,何必编个梦来唬人?”说罢便撩开颈项上的薄襟,凝脂雪肤隐现几个淡粉色的牙印。
师折夕叹息着摇了摇头,手指摩挲着那浅浅的牙印,怜惜又自责地道:“漪池,若我这嗜血欲真治不好了,岂非一辈子吸你的血?”他黯然地垂下眼帘,“漪池,我一直便想给你他所不能给的,只是……”
“折夕。”郁漪池忽然轻轻地打断了他的话,有好多话她一直放在心底,如今她一定要说出来,“你知道的,我爱翎非,很爱很爱。可我更爱的是你,师折夕。”她转过身望他,沉静而认真,“翎非离开的那七年,我活得很痛苦,可你离开的那些日子,我觉得自己像具行尸走肉……每一天都那么长,那么长,长得我快没有勇气活下去……”她蹙紧了眉,眸中隐现痛苦之色,“我变得很暴躁,总是动不动便朝丫鬟们发火,动不动便砸东西……”她又低下眉,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我去了江南,去了水家,还去了潋水城……却从来不敢主动找你,我怕——”
来不及出口的话被他绵长的吻所封缄,“对不起……”他难过地低喃,凝视着她的眸子,忽又温柔地笑了,“你知道吗,我还梦见你对我说:你若为妖,我便陪着你一起堕落。”片刻的停顿后,他依旧是笑,眸中的深情千年永镌,“于是我说好,纵然下地狱我也会陪着你。”
郁漪池眼睫一颤,眸底已有了泪光。
师折夕心疼地握住她的手,哑声道:“陪多久呢?那就生生世世吧,好不好?”
“嗯。”郁漪池反握住他的手,十指交扣,两心相依。
“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