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若即不若离(未稚)
楔子
名门苏家的别墅建在湾西郊区,欧式风格的花苑和前庭。墙砖及大理石地的色调都比较暗,走廊前的雕艺花柱子上也隐隐落了一层斑驳的颜色。路过时总会不由自主地猜想它究竟建在哪个久远的年代?也幸亏了有能干的佣人天天擦拭,才不至于显得破败不堪。
楼梯拐角处的阁楼没有上锁,里面寂静无人,唯有一排排整齐的书架守在暗处静静聆听。隐约有风漏进来扑开了灰尘,似乎还有棉拖鞋踩在木地板上的“哒哒”声越来越近……
随着细微的一声“吱呀”,阁楼的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
“打扰了。”窄小的门缝传进的是少女礼貌且雀跃的声音,不知是对谁说的话。还是说——其实她是在跟阁楼里的那些书打招呼?少女踮起脚尖伸长了手臂,很快就从厚厚的书堆中摸索出自己想要的那本——虽然是背着光,拿书的动作却未免太过熟练,也意味着她已经不是第一次。
少女捧着那本书走到窗前,借着窗帘缝里微弱的光线翻开到中间一页。相比于开着亮堂的室灯让一切都无所遁形,她更喜欢这种类似于偷偷摸摸的感觉。
第137页。空白处有人用斜斜的行书写着几行字:奂伊,明天学校组织秋游,去香山看红叶。听说那里有一个许愿池很灵,很期待……
末尾标注的日期是9月27号——已经是一个礼拜之前的事了。
少女静静地凝视着那行日期很久,漆黑的瞳仁里闪过一丝捉摸不透的复杂神色。然后她深吸一口气,将书翻开到新的一页,掏出随身携带的钢笔开始写字:香山啊,我去年也去过的哦,秋天的红叶开得很漂亮呢。那个许愿池叫“聆音池”,嗳,你许了什么愿望呢……
少女显然是练过书法的,写的是修长的柳体,每一字的折拐处尤其好看。
阁楼外面的风将纱帘掀起张扬的一角,照出少女清丽的面容:一双漂亮的孔雀眼,双眼皮的尾部略微往上翘,形成一种曼妙的弧度。睫毛浓密,却总是垂耷下来,很自然地就在她的眼下投了一方忧悒的阴影以及某种超出她实际年龄的成熟。
她的肤色也是异乎常人的白,于是便显得她格外娇弱,或许更呈现出一些病态,而实际也是——
“咳、咳咳……”少女轻轻地咳嗽起来,然后微阖了眼睛靠上窗子。秋天啊,是个不怎么讨人喜欢的季节呢,因为她总会在这个季节感冒以及总会有别离……
最后一个字收笔,泛黄的书页也随之被她阖上,帘缝里的光线只来得及瞥见那最后两个字:珍重。
下午两点,市中心,离步行街不远的一家西餐厅里。
“欢迎光临,下午好。先生是否有预约?”服务生们笑脸迎上进门的客人。
“有。”紧接着一个和煦的声音,一位西装笔挺的男人提着公文包走了进来。
这是一家中等规模的餐厅,明明早已经过了午餐时间,餐厅内却依旧满客兴隆,而细看之下会发现店内的客人大多为男性以及某个微妙的巧合——他们的目光会时不时地落向靠窗的位置,或有几秒的停顿,然后小心翼翼地收回。
是一种暗藏了倾慕却又怕唐突了的眼光,因为那道风景——
常会选择那个位置的是位年轻女子,背影纤柔而淑静。卷曲有致的大波浪随着她细细搅动咖啡的动作垂落颈项,然后被她轻巧地拨至耳后——不过半个小时的等待,已是她重复了不下十次的习惯性动作,偏偏每次都风情万种到了极致。
西装男人朝她走了过去,“抱歉,刚处理完一件案子。”他歉笑着在她对面坐下。
女子笑着支起腮,“看来案子还挺棘手?”清楚地瞥见他左颊上那块来不及褪色的红印子,唇角微微上翘,“我猜,被告应是个女孩子吧?”声音轻柔,玩笑的口吻。
男人笑了笑,倒也不介意,“是啊,下手还不轻。”问服务生点了一杯红茶后,又将话题岔开,“这么急着找我有事?”
女子莞尔,“我听说,苏承明一家已经在我家别墅住了近两个多月了?”
男人脸上的笑容有一丝僵硬,“你都知道了……”他的语气略显得尴尬起来。
“如果只是一两个星期的话,我还不至于察觉。”女子笑意不变,“但两个多月,是不是有些得寸进尺呢?”她端起咖啡抿了一口,只在低眉的瞬间将笑意敛下,“角律师不必觉得为难,我知道这是母亲的意思。”
角植轻轻叹了口气,“奂伊,你三伯父说他负债累累,已经没地方可以住了,才拜托你母亲——”
“苏承明这几年炒股虽然赔了不少,但手头还是有些积蓄的。不至于连个房子都租不起。”苏奂伊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我倒想问问,他究竟还想逃多久的债?一年,两年,还是永远都不打算离开别墅了?”她的眼底浮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这些人别的本事没有,却一个比一个擅长利用母亲的心软。角律师你觉得呢?”
角植皱起眉不再说话。平心而论,苏奂伊的话不无道理。自从他应其父苏言则临终前所托,受理苏家别墅最终所有权一案时,苏家兄弟五人,有四个都觊觎上这栋别墅,也不止一次地在他那里花尽了心思。只是根据那个遗嘱的暗含信息,别墅的最终所有权应该归于其母付云阡名下才是——如果不是因为苏微的问题……
“唉……”苏奂伊柔柔地叹了口气。她自始至终都是敛静自持的,但那一声轻浅的叹息,却让人情不自禁想要心疼起她来,“看来又要麻烦角律师帮我一个忙了。”她的笑容里适时添入了柔弱无助的味道。
角植哑然失笑,“希望不是让我杀人放火。”意味着默许。果然还是没办法拒绝她啊。
“那我可舍不得。”一带而过的暧昧话语,连笑意也出落得妩媚许多,而后只见苏奂伊利落地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张女孩的照片递到桌上,“这是我堂姐生前留下的唯一一张照片。”
回忆起五年前的往事,她的笑容又显得有些凉薄了,“是苏承明的亲生女儿,因为忍受不了苏承明夫妇的重男轻女而自杀的。”微顿了片刻,她又继续笑着解释:“虽然事过五年,但堂姐的死始终是这对夫妇的一块心病。也难怪,谁让他们做了亏心事呢?”
角植略微怔了怔,望着照片上那张灿烂无比的女孩笑脸,难以想象一个会笑得如此明朗的女孩会选择自杀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苏奂伊淡淡地将目光移向窗外,“堂姐一直是个很开朗的女孩,如果不是因为实在承受不住,她也不会走上这条路的吧……”转眼望向角植的时候又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我认识一个专门制作恐怖片的导演,他答应了会帮我这个忙,而角律师只需吩咐好吴妈在夜间‘调节’一下卫生间里的灯光亮度,制造些恐怖氛围吓走他们就好了。”她笑得有些顽皮。
角植忍俊不禁,“也亏你想得出这样的方法。”
苏奂伊抿唇笑笑,转而又从包里拿出500块钱递过去,“我最近抽不开身去堂姐墓前,祭扫的事也要拜托角律师了。”见对方不肯收,她又故意正了脸色,“这些钱是我欠堂姐的一个交待,角律师要是不花在慰灵上,我心里会不踏实的。”
“那好吧。”角植这才无奈地收下。正要开口说什么时,发现苏奂伊的目光定格在窗外的步行街道上,而从他的角度望过去,恰恰望见——
来往的人流中,一个打扮时尚的黄发青年从身边一个戴墨镜的瘦高男人口袋里摸出手机的一幕,黄发青年熟练地一勾手,那部精巧的蓝壳手机便听话地落进自己的腰包。眨眼间发生的事,对方根本没有察觉。
“真够明目张胆的。”角植悠闲地尝了一口红茶,“那只手机应该价格不菲。失主亏大了。”全然是一副旁观者的口吻。
苏奂伊没有接话,短暂的发怔后却笑着摇摇头,“相反,是那个小偷要倒霉了。”收到角植疑惑的目光,她又笑着解释:“那款手机我们杂志有介绍过,是‘T-璞’电子公司最新研发的防盗手机,根据指纹和心跳频率来辨别小偷。”一面说着一面下意识地望向那个失主的背影,“小偷在偷完手机三分钟之后会反遭5秒钟的轻度电击,造成四肢麻痹,同时会有专门信号联系到警方,所以——”
话语戛然而止,只见苏奂伊眼里的精光倏忽一凝,紧接着匆忙丢下一句:“抱歉,我还有事先回去了。”便急着走出了餐厅。
就在苏奂伊走上步行街的时候,已经走远的那个戴墨镜的瘦高男人恰好回过头来看她,唇角微微勾起一个浅弧。
而苏奂伊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他的眼光,只将手提包里的手机拿出来放进自己的风衣口袋里,迎面从那个黄发青年身边走过。
2分27秒,手机被偷。清楚地感觉到口袋里的重量变轻,苏奂伊在心里微笑起来。而后继续往前走。
2分48秒,发现手机被偷。苏奂伊蓦地转过身,轻呼了一声:“哎呀,我的手机呢?”声音并不大,却足以让身边的人都听见个清清楚楚。
做贼难免会心虚,即便是身经百战的偷儿。前面的黄发青年赶紧加快了步伐。
苏奂伊眼里的笑意更深,并顺势追了上去,“喂——等下——”心里还在默念:2分56秒,57秒……
几十米远的前方,那黄发青年才跑了几步就栽倒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而苏奂伊也趁着这时候赶上了他,看到从口袋里露出锦绣中国结挂件的手机,“喂你——”她刚摸到自己的手机便难受地呻吟一声,身子一软,顺势就要倒下——
意料之中的,有双手臂从身后稳稳接住了她,同时凑上唇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不长的句子,却让她整个人为之一震。
那人用意大利语告诉她:“3分07秒,超过了两秒。我的心算能力是不是要比你的更准一些?”正是那个丢手机的瘦高男人。墨镜遮住了眼睛,却依旧可以看出他俊挺的五官,唇线柔和,棱角分明。
男人微微笑起来,慵懒如磁的嗓音像在蛊惑着她:“苏奂伊,如果你费尽心思只为了得到这种亲热的话,我可以顺便附赠你一个吻。怎么样?”
短暂的怔忡后,苏奂伊虚弱地挤出一丝苦笑,也用意大利语反问:“你还是不相信我?”她的双手不自觉地抓紧了他,“即便我是真的有病,而不是因为……触电?”
这时候路人已经纷纷围聚过来,男人手中的力道放轻,笑着说出的话却像是最柔软的刺:“苏奂伊,如果你想见我,可以直接打电话给我,没必要用这种‘聪明’的方式。”不再看她渐渐泛白的脸色,他转身朝已经赶来的警方招了招手,用流利的中文同他解释起事情的经过……
“这位小姐是触到余电才受伤的,我现在有急事,麻烦您送她去医院好吗?”简单的话语,却也意味着不愿再和她生出任何牵连。
苏奂伊没有答话,眼帘微微阖起来,隐约的缝隙中看见角植正急急忙忙地往这边赶。
“实在抱歉,我这位朋友身体很不好,稍微运动过量就会发病,我这就送她去医院。”他从墨镜男人手里接过苏奂伊,“奂伊,你怎么样?”他担心地问。
将墨镜男人脸上一瞬即逝的惊讶尽收眼底,苏奂伊的脸上有了笑容,“幸好,父亲留给我的挂件没有丢。”她有意将手机上的中国结挂件在角植面前晃了一晃,嘴里的话却分明是说给另一个男人听的。
Eric邻,你难道真的——真的半点都不肯相信我?我、不、信。微露胜利的笑容被巧妙地掩藏进垂下的浓睫里。
而直到苏奂伊被角植带走,邻安旬依旧怔怔地望着她离开的方向出神,思索着她刚才的举动究竟出于偶然,还是说——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她精心策划好的一场戏,目的只为了接近他?但究竟……对她有什么好处?
矛盾交织的念头,也令原本坚定不移的东西再度开始动摇。即便相信了七分,也还有三分是怀疑——对于这个表里不一的女人,他永远无法给出一个果断的评价。
正恍神的时候,耳边开始有了窃窃私语声:“喂,快看快看——他是不是那个Eric邻啊?”
“什么,Eric邻?就是那个意籍超模Eric邻?不太可能吧……虽然确实很像……”就在路人议论纷纷却不敢确定的时候,话中的男主角已经早先一步离开了熙攘的人群。
直到坐回自己的车上,邻安旬才摘下墨镜,露出原先修长的眉目,“苏奂伊……”他低低地念出这个名字,茶色的瞳仁中央掠过一抹复杂的情感。苏奂伊,真是个深藏不露的女人。而他和她的一切恩怨纠葛,都始于三天前的那次专访——
来专访的是《颜楼女性》杂志组。《颜楼女性》是这个城市小有名气的一家杂志月刊,是由一个叫颜楼的女人创办的。娱乐八卦、衣着化妆、同时也有小作浅谈女儿心事,内容涉及到女性生活的方方面面,并以“第一时间抢占头条”为首要理念,始终走在娱乐时尚前沿,轰轰烈烈了也有十几年的光景。
而苏奂伊,正是《颜楼女性》新一任的主编。
两人第一次见面时,是在茜西西广告公司,邻安旬拍完新一期香水广告的地方。当他走出摄影棚时,苏奂伊正独自坐在狭小的会客间里等待采访。不知是因为光线太刺眼还是她坐的地方本身就背着光,那一瞬他竟然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能望见一个金橘色的,模糊的轮廓静静地端坐在光影里,翻着手中的记事本。
某个念头突然跃入脑海的瞬间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但确实是被他捉住了:其实她是个温柔的女人。像蓝樱草开出的花,无论外表怎样光鲜,骨子里却生着最忧郁的因子。
但那只是随意的一瞥,不当心泄露出来的感慨,来不及细究下去,各媒体的记者就统统一哄而上将他围个水泄不通,于是理所当然地忘记了那个静坐在光影深处的女人。
“为什么Jasmine这次没有和你一起来中国?是因为感情不和吗?”
“还有上上次的那位意大利女星斯梵妮娅,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分手?”
“听说这次的香水广告里有你和女搭档激情热吻的镜头,会不会是假戏真做呢?”
……
交错的摄像头前,记者七嘴八舌讨论的都是和他传出过绯闻的女人,语锋犀利咄咄逼人。而相比于他们毫不掩饰的热情,当事人却只是不动声色地一笑,“那些女人都已经是过去式了,我这次来中国当然要找个新的女人。或者——男人。”
语出惊人!
所有的记者都睁大了眼睛呆愕半晌,紧接着一个个都笑皱了脸,迫不及待地将这句话收入囊中,想必明天就会有最新的劲爆头条出炉:原来超模Eric邻竟然有断袖之癖!
“啊还有还有,之前——”正当记者们再接再厉准备继续狂轰滥炸时,不期间一个柔静的声音介入进来,“邻先生相信爱情吗?”
邻安旬下意识地循着声音望去,看见那个身材高挑的卷发女人越走越近,正是刚才那个独坐在会客间里的女人!而他也渐渐看清她的容貌,无瑕的妆容以及表情——微笑,只有微笑。但那种模具式的微笑,已在无形中毁了第一眼见她时的那种婉约和娴静。
这个女人让他觉得虚伪,无端的,却强烈的感觉。
“相信。”邻安旬很配合地回答了那个问题,淡淡一瞥近在眼前的苏奂伊,“不过我更相信‘性、爱’。”他故意加重了语气。
“哇啊——”又是一阵惊呼声,再看记者们的脸上都乐开了花。
而苏奂伊却只是微微一笑,“可我听说,邻先生的私生活相当严谨,从来不会留女人过夜。”
唇角勾勒的弧度微微僵硬,邻安旬的眼底掠过一抹异样的神采,玩世不恭的神情却是不变,“哦?你听谁说的?”
“是我自己胡诌的。”伸手轻巧地拨过落入颈间的大波浪,瞥眸将记者们面面相觑的滑稽神情尽收眼底,苏奂伊微笑如初,“我只是想看看邻先生的反应。”
邻安旬脸上的笑容险些挂不住,“那么我的反应呢?你满不满意?嗯?”那最后一个挑逗性的语气词,是他俯身咬着她的耳朵说的。声音暧昧不明。
一时间所有的记者都当场呆立,没想到这超级名模竟然放纵到能公然和一个陌生的杂志主编调情?!只有苏奂伊自己心里有数,邻安旬的靠近不仅掩饰了自己的表情,更是故意将猝不及防的她暴露在媒体之下——让她难堪。
果然是个狡猾透顶的男人。
只见苏奂伊笑意不变,用意大利语在他耳边留下一句话,极轻。而一听到那句话,邻安旬马上不着痕迹地和她拉开了距离,眼光移向旁边的镜头,再也不愿意多看她一眼。
其实苏奂伊说的是:“如果我今天用的是天堂粉色的唇彩,你会不会吻我一下?”
这世上总有那么一种人,无论性格还是习惯,甚至连经历都和你出奇地相似。苏奂伊想,邻安旬和她恰好属于同一种人。同样的,心里藏着某种惦念、深藏不露的人。而邻安旬的惦念,或许只是一款天堂粉色的唇彩。
那款唇彩,Jasmine用过,斯梵妮娅也用过。
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苏奂伊的唇角又沾上了些许笑意,然后她转身拦到邻安旬身前,面色从容地朝各方媒体解释道:“抱歉了各位,邻先生的经纪人李雅娉女士已经答应了接受我们《颜楼女性》对邻先生的独家专访。专访两点钟准时开始,麻烦各位配合一下。”
费尽千辛万苦才抢到对超模Eric邻的独家专访,也就意味着——这次的八卦头条,非她们《颜楼女性》莫属!
专访安排在茜西西广告公司的三楼接待室里,偌大的空间,只有苏奂伊和邻安旬两个人面向而坐。没想到苏奂伊的开场白却是——
“我先给邻先生做个心理测试怎么样?”她客气一笑,得到对方同意,便接着说,“有四个男人分别叫P、M、L、F,同时爱着一个叫W的女人,但是W只爱F一个人,W想去F家,却必须经过M或P的家。W去了M家,M说:我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别想得到。她又去了P家,P说:你想从我家经过,也可以,但是你要在这里陪我住一个晚上,否则,你永远也过不去,你永远也见不到F。
“没办法,W只好答应。第二天早上,W通过了P家,但是经过一夜的事,她觉得自己已经配不上F了,于是她就去了L家,告诉L昨晚的事情,问L是否可以接受自己,L说:爱情是纯洁的,虽然我爱你,但是你已经做过那样的事,我不能接受你了。
“于是W最后到了F家,告诉他发生的事情,问他是否能原谅自己。F说:虽然你做了那样的事,但是你是为了见到我才迫不得已做的,我原谅你,依然爱你。他们结婚了。”
听完故事,邻安旬难得有兴致地问下去:“然后?”
“问题就是,这五个人你最喜欢哪一个?请按喜欢的顺序依次排列。”苏奂伊莞尔。
“P、M、W、L、F。”太流利的答案,倒像是不假思索答出来的。
苏奂伊心里有了数,不紧不慢地揭开谜底:“P代表性爱,M代表金钱,W代表工作,L代表爱情,F代表家庭。”眉梢微扬,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开口,“真是不可思议,邻先生的答案竟然和我预料中的完全一样,我的第六感是不是太准了些啊?”
邻安旬的唇角也勾起一个浅弧,“可惜了苏小姐,这个心理测试我很早以前就已经做过,而当时的答案——”他有意拖长语调,存心想击溃她的自信,“恐怕会让你失望的。”
“等到邻先生这句话,我就不会失望了。”苏奂伊眼里的笑容奇迹般地亮起来,“我早就知道邻先生肯定不会做出那样的选择。”而之前那句话显然只是她的激将。
邻安旬的眼神骤然变冷。原来这口舌之辩也是她巧设的局——而不管他作怎样的回答都会走进她的圈套,“看来苏小姐很喜欢自作主张地下结论,是吗?”他难能露出那样不屑的神情。显然是因为眼前的女人——这样一副自以为是的口吻还真是让他火大啊!
苏奂伊淡淡一笑,不答反问:“难道邻先生不想知道我的选择?”
“哦?什么选择?”邻安旬很配合地问下去。他倒要听听她还能说出怎样漂亮的话来!
“F、L、W、M、P。”那一刻,苏奂伊唇边的笑容蔓延开来,一直堆到眼角眉梢里都是,“邻先生有没有觉得这个答案很熟悉呢?”
那个答案邻安旬不会不熟悉,因为那根本就是他最初做出的选择!而无论苏奂伊的回答究竟出自真心还是试探,都已意味着她绝不是个简单的女人!或许更应该说——这个女人是他的对手,不容小觑的对手!
邻安旬眼里的精光沉浮不定。他已经有了预感,这次的专访必然也是她精心策划好了的局——不像绝大多数的杂志媒体一样拼命挖掘他的个人隐私制造绯闻,反而费尽心思做这么多巧妙的试探,她究竟想要干什么?
“我只是想真真正正地了解邻先生。”分明是猜出他的心思,苏奂伊笑着回答,“因为邻先生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
邻安旬不以为然地挑起眉,“貌似我前年才出道吧?”
苏奂伊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我开玩笑的,邻先生不觉得那句台词很耳熟?”她眨眨眼,并顽皮地摆出大多数的言情电视剧里追星少女常有的花痴神情,“某某某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从小学时代就是了,一直,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变过呢……”
她这样一打趣,两人间的气氛倒真的缓和了不少,再没有之前那种箭在弦上的紧迫感。邻安旬眼里的雾霭不觉又深了一层,唇边的笑意还在,“苏小姐真幽默。”褒扬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完全变了味。
苏奂伊倒也不介意,“其实——”
话没开口,包里的手机铃声响了,看到屏幕上显示的号码,她的神色微微一紧,而后歉笑着留下一句:“抱歉,我先出去接个电话。”便起身走出了接待室。不知是因为顺便还是什么,一直随身携带的记事本被她放在了面前的玻璃桌上——就在邻安旬的眼皮底下。
正文 第二章
接待室外,四顾无人的地方,苏奂伊谨慎地按下了通话键:“喂,单单?”
电话那头正是杂志社的技术小编单墨的声音:“苏主编,我已经查出摄像头和窃听器的位置了。”眼前的电脑屏幕切换,连接到苏奂伊用手机传来的视频上,“窃听器装在玻璃桌上的花瓶里,微型摄像头有两个,一个在玻璃桌下的地毯边缘,还有一个就在Eric邻所坐的沙发缝里。”
苏奂伊眼里的笑意微微变冷,“竟然装了两个摄像头,《东最》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说的《东最》,正是《颜楼女性》的最强劲敌,该城市的另一家名气月刊。每次的劲爆八卦都在这两家杂志里产生。因而每期争抢NEWS头条也成为两家主编的心头大事。尽管这次被《颜楼女性》抢去了对超模Eric邻的独家专访,但《东最》又怎么会甘心?
“那现在怎么办?”单墨为难地挠挠头。心想苏主编果然厉害,早先就猜到整个专访过程会暴露在对方的眼皮底下,所以她绕弯子绕到现在都没入正题。
苏奂伊勾起唇角,眼里掠过一抹异样的精光,“山人自有妙计。”
几分钟之后,苏奂伊重新坐到邻安旬对面,“久等了,我们开始吧。”她很自然地伸手去取放在桌上的记事本,指尖有细微的停顿后,神色自若地将它拿回。
细心的她不会察觉不到,那记事本已经被人动过。唇角不自觉地往上翘,他果然是对自己有兴趣的,不是吗?
邻安旬笑着从沙发上起身,“这里有速溶咖啡,味道不错,苏小姐要不要来一杯?”像是突然之间转了性,他的语气竟是说不出的体贴。
苏奂伊笑着说“好”。随后翻开记事本,心里却始终有些疑惑。记事本里面写的无非都是些寻常的采访记录罢了,他又是个善于隐藏心事而不露声色的人,照理说应该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差才对啊……
正觉得难以理解时,邻安旬已经将咖啡递到了她的左手边,“慢用。”声音依旧温柔。
顺手端起咖啡时苏奂伊才觉得惊讶。他竟然这么快就看出她是左撇子了?果然是个细致入微的人。但隐隐的,有种被他反客为主的感觉……是她多心了吧?
她的余光稍微一瞥,看见左手边的白瓷花瓶,有了主意——
“嗳呀好烫!”她忽然轻呼一声,紧接着是“哐啷”一声脆响,手边的花瓶被她反射性地扬臂一挥,摔到了地上,四分五裂,而就在微型窃听器从花瓶碎片里露出一角的瞬间,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很“不小心”地倾泼上去——
成功毁掉窃听器!
“抱歉,抱歉……”苏奂伊立马尴尬地蹲下身去拾花瓶碎片,低头的时候又顺利找到了藏在地毯里的微型摄像头,唇角浮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而就当她准备用花瓶碎片划碎摄像头屏幕时,不妨自己的手臂却被另一只手捉住,然后顺势一拉,自己便落入那个人的怀里——正是邻安旬!
只听脚边一声细微的“喀啦”,是摄影头被踩碎的声音!可踩的人——怎么——怎么会是他?但苏奂伊已来不及考虑他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因为他已经直接反身将她压倒在沙发上,“你在勾引我。”他磁性的嗓音诱惑着她,但她看不清他眼里的神情,只望见那双茶色的,雍美的眼,是深深望着她的。
那一刻,苏奂伊分明听见自己心跳漏拍的声音。脸颊莫名泛上了热气,以至于专心凝望着他的眼神也有片刻的闪躲——但,仅仅是片刻罢了。
“没有女人,也没有男人,我最近真是寂寞得很呢。”邻安旬继续施展魅惑,滚烫的呼吸逼得更近,“苏小姐愿不愿意成为我的新欢?嗯?”
突乱的心跳反而平静下来。苏奂伊的手摸到了沙发缝隙里的摄影头,一面使劲扯断,一面不失时机地扬起最迷人的微笑,“那真是我的荣幸。”简单的一句话,便已意味着放纵。
“……我要吻你了。”
“我没有用天堂粉色的唇彩……没关系吗?”
“没关系。”邻安旬笑着欺近了她的唇,将她眼里的淡漠尽收眼底,“要法式的吗?”
微微弓起身,任墨色的长发缱绻而下,苏奂伊伸手环住他的颈,“我想试试意大利式的。”
……
“砰”的一声,接待室的门被人用力撞开,紧接着无数刺眼的闪光灯“咔嚓咔嚓”直晃,企图抓拍这最劲爆的一幕。但只有一瞬间,然后所有的人都张大了嘴巴呆立在当场。
此时的邻安旬和苏奂伊正面对面而坐,微笑款款,侃侃而谈。
“有事吗?”苏奂伊转眼望向突然闯进的人——正是《东最》的那些新闻记者们。
“没——没——我们走错地方了。”
记者们赶忙识趣地想要退开,却被苏奂伊淡淡地唤住:“俗话说,家有家法,行有行规。既然邻先生答应了只接受《颜楼女性》的专访,你们《东最》这样做是不是有些过分?”她站起身来,声音不怒而威,“我希望你们的邵主编能给我一个交待。”
“抱歉抱歉,实在抱歉了苏主编,是这些新手们不懂规矩,回去我一定会好好教育他们。”紧随着一个抱歉的声音,《东最》的女主编邵嘉接到电话赶了过来,一面忿忿地瞪着那群惹祸的记者一面忙不迭地和苏奂伊赔不是,“为了表示歉意,这期的新闻头条我们自愿相让。希望苏主编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要和这些不懂事的孩子们计较。”
“怎么会?邵主编哪儿的话。”
那一刻,邻安旬分明看见苏奂伊脸上胜利式的笑容,微翘的唇角,透着丝丝的冷意。
“竟然只用了17秒。”接待室里,苏奂伊重新露出柔静的笑容,用一种玩笑的口吻,“这些人赶过来的速度还真是非一般的快嘛。”
“应该是17.5秒。”邻安旬不以为然地扬了扬眉,比起心算能力他绝对不甘示弱。
“17.5秒啊……”苏奂伊抿唇莞尔,也不和他争下去,“这么长的时间足够结束一个吻了。”岔开话题,她的语气里适时添入了微妙的遗憾,“邻先生为什么不尝试一下呢?”
邻安旬懒洋洋地仰躺进沙发里,“我从来不会强迫别人。”
“即便对方是心甘情愿的?”
“可惜我并没有看出你眼里有情愿的意思。”邻安旬眯起眼睛,藏住眸底的冷冽,“苏奂伊,如果你真想得到我的吻的话,麻烦你下回演戏演像一些,或者干脆闭上眼睛。”他讽刺地冷哼一声,“你那样的眼神只会让男人失去继续下去的欲望。”
苏奂伊垂下眼帘,久久没有答话。正当邻安旬惊讶于她眼下的那丝忧悒时,她却忽然抬眼笑着问:“邻先生是什么时候发现摄像头的存在的?”
邻安旬的语气不自觉地缓和下来:“我一到不安全的地方就会有过敏反应,是天生的。跟你们说的第六感差不多。”简单的解释被他一带而过,“你呢?”
“一开始只是奇怪,以前抢独家专访的时候《东最》一向是最积极的,但这次却很平静。”苏奂伊淡淡笑了笑,“而且,邵主编和茜西西广告公司的禾经理关系很不一般。这次由禾经理主动提出要专门布置一间接待室由我们《颜楼女性》采访,我不得不怀疑。”她伸手拨过落入颈间的卷发,笑意不变,“后来看到他们的记者都往监控室里跑就差不多猜出来了。”
果然也是个心思细腻的女人。邻安旬抚唇轻笑,忽然开口:“手机给我。”
苏奂伊微微一惊,“什么?”
“照片你拍了的。不是吗?”邻安旬反而好笑起来,“我只想看看效果。”
真要命,什么都瞒不过他的眼睛。苏奂伊不禁叹了口气,有些不大情愿地将手机递给他,图像文件夹里显示的正好是刚才两人在沙发上亲热的一幕,“可惜自拍的痕迹太明显了,而且画面不够唯美。”她挑剔地摇摇头,“不能放到杂志上。”
邻安旬笑着掏出自己的超大屏幕手机递过去,“那看我拍出的效果如何?”
苏奂伊再度吃惊不小。他——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拍的?自己竟然一点都没有意识到!
“我学过摄影。”邻安旬挑眉。他的五官是偏慵懒的,雍贵的——尤其是那双眼睛,总有些玩世不恭的味道。但那么一挑眉,反倒显得他清傲许多,“怎么样?比你拍的好看多了吧?”
“尽管不想承认,但事实的确如此。”苏奂伊诚实地回答。忍不住又多望了几眼,画面上两个人相拥的侧脸娴静而美好,只是凝目对视时多了原本没有的深情款款,这样缠绵得仿佛两人真在相爱一样——或许这就是摄影技术?
邻安旬又笑,“要我发给你吗?”
“为什么不呢?”苏奂伊欣然接受,“美丽的东西总是女人所向往的。”总要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才好——尽管明知道会被他看破。
没发现,邻安旬眼里的笑意越发阴沉起来,幽泽一样深不见底,“号码给我吧。”
苏奂伊略微怔了怔。明明可以用蓝牙或者红外……但——既然他主动提出要号码,也就意味着——她的唇角再一次勾起胜利的弧度。然后大方地报出自己的号码……
那次的专访,邻安旬竟是意料之外的配合,也没有冷嘲热讽或是为难苏奂伊什么——尽管以前有许多次的媒体专访他都有本事让采访者难堪得下不了台。
但往往,许多不愉快的事情之所以会发生,正是因为它们原本都有一张令人愉快的脸。
“今天的采访就到这里了。多谢邻先生的配合。”
苏奂伊笑着起身离开,没走几步却听见身后一个带笑的声音:“你觉得自己的目的达到了?”
苏奂伊下意识地回过身去,邻安旬依旧懒洋洋地半靠在沙发上,把玩着自己的手机。而看到他接下来的动作时,苏奂伊的身体不禁颤了颤,因为他正将那张暧昧的照片删除——不近不远的距离,正好让她看清他所有的动作。删除,毫不犹豫的。
“这样的照片我手机里还有很多。”声音闲闲的像在自说自话,偏偏又让她听得一清二楚,接着又打开发件箱,将那条彩信连同苏奂伊的号码一并删除,仍旧是,全无留恋的。
忽略了心里冷却的温度,苏奂伊反而微笑起来,“看来邻先生是希望我主动联系你了?”原来最好的台阶永远是由自己铺下的。
“1390……”没想到邻安旬竟然一字不差地将她的号码背了出来,“特殊的号码我一向是记在脑子里,而不是手机里的。”他这才回头看她,唇角的笑意却越发深不可测起来,“苏小姐的号码我没有记错吧?”
苏奂伊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捏紧,恍然惊觉过来——他竟在不知不觉中掌控了她所有的情绪——无论窃喜还是紧张,甚至失落——统统都是他故意的!
“可是有一点不好,一旦我不想记起那个号码时,就一定会将它忘得一干二净,永远都,想不起来了。”邻安旬眼睛望着天花板,每个字都吐得极轻,极缓,“希望苏小姐的号码会长期停驻在我的脑子里。”他又开始朝她笑,但那近乎虚构的笑容里看不出半点、半点真心。
苏奂伊也回以不慌不忙的一笑,“但我的记性却不怎么好啊,那些寻常的号码更是一转身就忘得彻底了。可平日里打交道的人又特别多,也特别杂,每天都有很多新的号码入簿。所以我情愿用手机记着。”她当着他的面将他的号码储存起来,低垂的眼帘巧巧地遮住了不由心的笑意,“不过毕竟通讯簿储存的数目有限,隔几个月不联系的自然也就删掉了。”
邻安旬眯狭起眼睛,“原来我在苏小姐眼里也只是杂人之流?”
“若我说不是,邻先生会信吗?”苏奂伊笑着反问,双手插进风衣口袋里。
邻安旬勾起唇角,“不、信。”他一字一顿,“你说的话,没有哪一句能够让我完全相信。”
短暂的四目相视,苏奂伊没有再说话,转身往前走。这时候邻安旬已经走下沙发,绅士地为她开了门,“对了,你的记事本,我根本没有看里面的内容。也——没有兴趣看。”他咬着她的耳朵,声音暧昧,却没有一丝温度,“我不过是,将它移了一下位置而已。”
几天之后,《颜楼女性》出了最新一期的杂志。尽管依旧火爆占领市场,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NEWS头条并非关于意大利籍的超级名模Eric邻的独家专访,而是《东最》的时尚女主编邵嘉与茜西西广告公司的总经理禾秦间的猫腻!
有那么一种人,她们生着一副楚楚娇柔的脸,好像被欺负了也只会忍气吞声,却是万万不能去招惹的。否则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显然苏奂伊就属于那种人。
焕然一新的香水海报已经挂在市中心最大的广告牌上,住在南甸苑F栋16层公寓里的苏奂伊一走到落地窗前就可以看到。画面上是Eric邻和女搭档深情拥吻的镜头,男人是很擅长演戏的,一双茶色的眸子里漾着浓浓的情意,似乎只要望进去就甘心醉在其中。而相比于自己手机里的那张照片——
“真虚伪。”淡淡地自嘲一声,苏奂伊果断地将照片删除,然后发泄般地将手机甩在沙发一边,闭上眼睛开始整理起自己纷乱的思绪。
对于Eric邻,见面之前是她太过自信轻敌,以为只要将最完美的自己展示在他面前就一定可以吃定他,却万万没有想到,他会是那样一个心思缜密、又深藏不露的人。而更令她措手不及的是——他似乎很讨厌自己。不同于以往接触过的任何一个男人。
她并没有受虐的倾向,对于那些不将她放在眼里的男人向来会很识趣地避而远之,不相往来。然而这次却不能——因为微微。
一想起苏微,苏奂伊的眉头又皱在了一起,“微微,你这不听话的孩子,有时候真的很想打你一顿……”她幽幽叹了口气,而后从沙发上起身,拿起手机发了一条短信给助理Candy——下个星期我要出差,有事发邮件给我。
所谓的“出差”,其实只是她跷了工作回乡下老家的最冠冕堂皇的借口。
想到即将回家见到自己的母亲和弟弟,苏奂伊不由得心情大好,先前沉积在脑海里的郁结也都一扫而空——她一直是有恋家情结的。
“嗯……还要买些栗子带回家。”简单地收拾好行礼后,苏奂伊想起了母亲很喜欢吃这边的炒栗子。以前每一次回家她都会顺便买上一大包的酥香栗子带回去。
开车到离市中心较远的栗子店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了。栗子店旁边就是一所小学,这时候恰好是放学时间。等苏奂伊买好栗子走出来,街道两旁都已经摆起了小摊,摊上是些五花八门的零食和小饰物,最吸引那些天真的孩子们。
“阿姨阿姨,我要买一袋海洋宝宝。”耳边是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女孩稚嫩的声音。
海洋宝宝?头一次听到这个新鲜的名字,苏奂伊也忍不住顺着那个小女孩的目光望去,看见那位中年妇女的摊上放着一个玻璃瓶,里面盛着五彩斑斓的透明球体,清澈的颜色得似乎能滴出水来。真像小时候看邻居的孩子们玩的彩色玻璃珠啊,可以透过去看到彼此的眼睛,瞳仁也是湛灵灵的。
苏奂伊不由自主地看出了神。
“海洋宝宝便宜到一袋只要五毛钱。最近的小孩子都欢喜养这个。别看小小的一袋,泡在水里都能长这么大。”中年妇女用方言热情地朝苏奂伊招呼起来,笑容亲切,“丫头要不要买一袋给亲戚家的孩子玩玩?”
苏奂伊有些惊讶,她竟然称自己为“丫头”?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哦,原来自己没化妆。二十出头的年纪,总还留着些青涩在的。得,算个大龄丫头。
这样想着,苏奂伊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好啊,给我两袋。”
付了钱正准备接海洋宝宝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有个微笑的声音:“苏奂伊?”
苏奂伊的手蓦地缩回,没有接海洋宝宝,更没有勇气回头,径自转身便往前走。明明天气这样凉,可她的脸颊怎么这样烫,烫得就要烧起来……
“苏、奂、伊——”身后那个人的音调提高了上去,听得出里面的笑意更深了一层。然后那种放肆的笑声逐渐扩大,渗透进每个空气微粒里,晕染开来的是鲜艳得让人心慌意乱的颜色……
那个初秋的黄昏,夕阳留斜半照,苏奂伊抱着满满的一大包炒栗子落荒而逃——就在邻安旬的眼皮底下。
邻安旬也没有想到竟会在那样的场合下见到她——没有化妆的苏奂伊肤色偏白,或许因为睡眠不足,她的眼下还留着一方淡淡的暗影,浓密的睫毛也垂耷下来,反而显得她其实很娇弱以及那双尾部上挑的孔雀眼,竟是那样诗意的弧度。
怎么他以前都没有注意过?原来她生着这样一双曼妙的,动人的眼……
心里的某样东西被触动,像谁信手拨了弦低低地“嗡”了那么一声。所以他走出了轿车,走近了她,其实那段不远的距离、也不短的时间里他一直都在细细注视着她——只是心有旁骛的人并没有发觉罢了。
邻安旬望着她的背影怔忡了很久,而后下意识地掏出手机察看——这才想起来,一个礼拜之前自己就已经将她的号码删除了,当时是那样的不留余地。
“1390……0……”他开始拼命地回想她的号码,那不长的11个数字,可他竟然怎样都想不起来,想不起来……原来不上心的东西是真的可以被他忘得一干二净的啊……
手机里只剩经纪人李雅娉的最后一条短信:明天回意大利,两个月后在法国巴黎有服装展。
正文 第三章
在等待中流失的光阴总是快得让人捉不住,转眼间已经是近半年之后,腊月二十三,春节的气息早已经渗透到了千家万户。纯真无邪的孩子们总是最擅长嬉闹的,鞭炮声一大早就放得很响,四处盛燃的烟花灿烂得迷花了人眼。
南方的冬天总是有些湿冷,太阳照到地面上却格外暖和。苏奂伊难得起了个大早,洗漱完毕后便拿着一本书坐在自家院子里的秋千上面看。
老藤秋千晃晃悠悠,苏奂伊的思绪却是格外的宁和。父亲去世后的这些年,母亲一直住在乡下的四合院落里——还是在外公那个年代留下的。房子有些旧,倒也雅致得很,偌大的院子中央还有一方莲池,池子外缘铺着瓷砖,温暖的淡黄色。
母亲是很爱花的,院子里总种着开在四季里的花,春有兰,夏有莲,秋有菊,而冬天自然少不了梅花。没有雍艳招摇的外表,都是些温柔而敛静的花卉,物似主人形。
“你大伯父刚打电话过来,说今天就去别墅聚聚。”母亲付云阡走到身后,温柔地帮女儿将凌乱的发尾打理好,“你和微微去住几天吧。嗯?”
“唉……”故意加重的叹息,苏奂伊笑着扶住母亲纤瘦的手臂,尽管早已经告别了撒娇的年龄,却还是喜欢赖着母亲的温暖使些性子,“可我不怎么想见到那些人呢。”
“就是!那群唧唧歪歪的长舌妇——明明占了我们的房子还要摆出一副主人的架势在那里指手划脚,看了就恶心!”
紧随着一个不满的声音,从内堂里走出来一个纤细秀美的男孩,留着偏长的及颈发,凝冷的冬天却穿得格外单薄,单衣、外套、牛仔裤,最简单随意的搭配,脖子上系着一条色彩斑斓的围巾却显得他整个人都很出挑。
苏奂伊抿唇笑了笑,并没有反驳他的话。而事实就是,那幢别墅原本是祖父单独留给父亲的遗产,却因为父亲病逝前留下那个特殊的遗嘱让它迟迟不能归于母亲的名下,反倒在无形中成了整个苏家的公有财产。尤其是逢年过节的时候,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也都从四面八方奔过来聚聚闹闹,吵翻了天——对此不是不反感的。
“微微,她们毕竟是你的长辈。”付云阡轻叹着摇了摇头。
“长辈?切。”苏微讽刺地轻嗤一声,目光里是深恶痛绝,“想当初你跟爸爸困难的时候也没见她们给过长辈的关怀,等我们白手起家了就一个个趋之若鹜,我看是‘鼠辈’还差不多。”一边说着一边已经走到苏奂伊身后,伸长胳膊环住她的颈,故意将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到她身上,“对不对啊,姐?”
“你又瘦了,微微。”苏奂伊有意岔开了话题,因为她看见了母亲眼底的悲伤,尽管母亲总是掩藏得很好。
“好啦微微咱们去,现在立刻马上就去。”她掸去落在毛领外套上的红梅花瓣,转身顽皮地朝母亲玩笑道,“省得他们又在那里叽叽喳喳碎念,我可不想耳朵生疮外加脊背发凉。”说罢还煞有其事地瑟缩了一下肩膀。
“嗯,路上小心。”付云阡舒心地笑了起来,果然女儿是最懂事的。
苏奂伊眯起眼大力微笑起来,孔雀眼的深痕斜斜地飞上眉梢,衬得那张精巧的瓜子脸柔静而妩媚,“微微,我们走吧。”她直接搂过弟弟的手臂就往院子外走。
“现在?”苏微好不可思议地“耶”了一声,“你都没化妆哎。”他使坏地拿食指点点她过于苍白的脸颊。他知道,姐姐一向很注重自己的仪态和妆容,尤其是在外人面前——追求完美的她从来不肯给别人挑刺的机会。
“哼哼……”苏奂伊捉住他的手,故作神秘地朝他眨眨眼,“我今天不化妆哦。”
直到后来苏微才知道,苏奂伊不化妆的真正目的所在——装、病。
“……这几年建筑行业不景气啊,上头要求严,你大伯父亲自督工辛苦得要命,下面那些工人催债催得又紧——呃奂伊——奂伊你怎么了?”
碎碎絮叨的话语戛然而止。装饰豪华的别墅正厅里,大伯母严巧群忙不迭地扶住了身边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心想自己才客套了几句话,这个体弱多病的小妮子就已经吃不消了?
“我没事的,大伯母。”苏奂伊挤出一丝虚弱的微笑。不化妆的她原本就生着一副惹人怜惜的容貌,这次是连声音也是娇娇柔柔的,轻蹙的眉峰很自然地呈出一种病态,“这两天总是觉得头晕目眩的,可能是前些日子工作太累了吧……”
“你这丫头要多学着照顾自己一些啊,把自己累成这副模样,大伯母我看了都心疼……”严巧群很适时地摆出一副善解人意的面孔,同时催促着要将她往楼上送,“那你赶快去楼上歇息一下啊,快去快去。”这样娇贵的身子她可碰不起。
你会心疼?恐怕是幸灾乐祸都来不及吧?苏奂伊在心下冷笑着想,脸上却还是一副楚楚动人的病容,“那我先上楼了,大伯母您跟她们好好聊。”
走上楼的时候苏奂伊并没有直接回房休息,而是去了拐角处的阁楼。父亲离开后已没有第二个人去过那里,因为阁楼的钥匙从来只属于她一个人。那里有她专享的清静以及小心翼翼珍藏了这么些年的回忆……
已经有大半年没来过了,阁楼里沾染了不少的灰尘,竟连灰尘也是冷的。苏奂伊还是习惯不开室灯,就这么肆无忌惮地走在黑暗里,只是脚步不再像从前那样雀跃。借着窗帘缝隙漏进来的一点光,她从最后一排的书架里找到了很久以前的一部武侠小说。
轻轻翻开泛黄的书页,写在空白处的留言满满地跃入眼帘,蒸融着分不清颜色的尘雾飘忽不定。那一瞬间,她想起了夏牧——那个用这样特殊的方式与她交往了近三年的男孩。
夏牧,是个很神秘的人啊。她一共才见过他三次面。听他说自己是佣人吴妈的外甥,因为很喜欢看武侠小说,所以在偶然的机会下“觊觎”上了原本只属于她一个人的阁楼——阁楼里珍藏着许多在市面上买不到的经典武侠。
也是因为年幼,所以很理所当然就相信了他的话,然后接纳了他——因为觉得他是个值得相信的人啊。会写出这样诗意而美丽的句子,意味着他一定也是个温柔的人吧……
一晃眼已经过去了十年,早已经记不清夏牧的模样,只记得他的唇角总是往上翘,那样自信的弧度,仿佛天大的事都不会磨灭他的笑容。更记得当他转身望向自己的刹那,用风趣的口吻说出那句“冒昧叨扰私阁,还望妹妹见谅”时,她的心跳毫无预兆地乱了节奏……
思绪莫名变得纷乱,因为刹那间脑海中却浮出了另一张脸——那双茶色的,雍美的眼,曾经有那么一瞬,是深深凝望着自己的。纵然屏幕定格后的画面差强人意,狠心删掉后竟也不可避免地觉得惋惜,原来所谓的果断不过只是轻率的漂亮借口,如同虚情假意也可以成为故事里经年咏唱的隽永……
许多鲜活的画面来得太快,却只让自己措手不及。苏奂伊慌忙按住额心将脑海中的身影赶去,退到窗边,“咯噔”一声,腿边碰到了一个冰凉的东西——
她下意识地回头,看见脚边一个白瓷花盆在纱帘的遮覆下隐隐露出一角,这才想起来——上回在来别墅的路上买了一盆袖珍梅花,一时兴起就留在了阁楼的窗台上,现在一定已经枯萎了。
苏奂伊随手拉开窗帘,始终沉寂在黑暗里的阁楼迎进了久违的阳光,似乎连压抑了太久的心境也一下子亮堂起来。苏奂伊的眼睛在下一瞬赫然睁大,怎么会料到?那盆梅景——竟然开花了!
花开也似锦。一朵朵小巧秀致的白花瓣,吐着粉黄的蕊,凑近了才会闻见那一点欲浓又淡的幽香。太怜人,捧在手心生怕它化了。
“好可爱……”一声喟叹,苏奂伊兴致大好地推开窗户,为梅花送来最新鲜的空气,然后抱膝蹲下身来,手指抚上柔软的白花瓣,一面温柔地喃喃自语着,“嗳,你究竟是怎么活下去的?奇怪,都没有人给你浇水……”
是不是,花草都是不畏寂寞的?它们鲜绿色的血液里渗透着倔强不屈的因子,只要向着阳光就一定可以绽放出惊世骇俗的美丽来吧。
苏奂伊轻轻阖上眼睛,思绪没了束缚,齐齐纷飞到茫远的时空罅隙里,依稀记得父亲曾说过这样的话,是用这样认真的眼神,说着这样温柔的话啊……
那么一瞬间,空间与记忆交错叠织,眼前的一切都浮淀成黄黄白白的影子,跳着最盛烈的舞步,一直跳进了血液里,灵魂里,恍然听见一个遥远的声音在耳边唤:“苏、奂、伊。”
也是这样低缓、温柔——是父亲的声音?不不不,不像。父亲的声音不会这样漫不经心,更不会这样轻佻——轻佻?轻佻?!
苏奂伊蓦地睁开眼睛,扶着窗沿难以置信地回过身去,就在对面的别墅,洒满金琉璃色光晕的阳台近在咫尺。而喊她的男人正写意地斜靠在栏杆上,端着酒杯朝她微笑。
他似乎刚洗过澡,穿着极是随意。黑色衬衫只系了两粒纽扣,露出迷人的肩颈和锁骨曲线,高脚酒杯里盛着半醉的红酒,衬得他的手指白皙修长,更完美地配上了他一身慵懒的气质。
竟然是——Eric邻?!
原来相逢最在不经意间。是真的。只是邻安旬已记不清这是谁说的话。是在多久以前?他曾将那么一个女子以及那么一种若有似无的牵念,一同搁在心口的位置放了放——他一向懒兴,料想当时也并不是太上心的。而等这样的不由心的记挂终于也在流年往复中逝去了,只剩了模糊的绰影,没想到又在这样的场合下再度碰到她……
忽然听见“哗啦”一声响,对面的苏奂伊竟直接将窗帘拉了回去,隔绝了他的视线。
啧,又被她逃了?邻安旬不悦地眯起眼睛,却又在下一刻微笑起来,转身进屋。
“真要命啊……”苏奂伊躲在暗处低喃,刻意忽略了就在望见他的那瞬怦然加速的心跳。之所以急于避开他的视线不只是因为半年前在路摊上买海洋宝宝的幼稚举动,更是因为——她今天又没化妆!
只是,尽管和他的交情只流于表面,甚至连“君子之交”都算不上。但好歹见了面,连声招呼都不打会不会太失礼了?
苏奂伊又忍不住透过窗帘的缝隙往对面觑了一眼,阳台上空空如也,已经不见了邻安旬的身影。
“幸亏幸亏。”苏奂伊轻拍胸口松了口气,却又在瞥见接下来的一幕时情不自禁地轻呼出声:“喂你——”
邻安旬竟然走出了别墅!还是——往自己家这边走过来的?!
糟糕!三姑六婆如今还围聚在大厅里絮絮叨叨,见到Eric邻这样的风云人物会是怎样的反应?而最最重要的是——微微就在二楼的画室里,随时都有可能出来看到他!不不不,现在绝不能让他们见面!
这样想着,苏奂伊早已顾不上自己的妆容,转身匆匆地跑出了阁楼。
“你要去哪,奂伊?”一楼大厅里,正和四方亲眷聊得不亦乐乎的严巧群唤住了急急下楼的苏奂伊,“不是身体不好吗,怎么不好好休息一下?”嘴里说着贴心的话,倒也并未见她过来扶一下。
“咳……我喉咙不太舒服,还是出去买些药来吧。咳咳……”苏奂伊的呼吸有些急促,不时夹杂几声虚咳,更显得她的脸色异常的差——这样一副病恹恹的模样任谁也不会怀疑她生病的真实性。
“抱歉,先失陪了。”不等众人回过神来,她已经直接推门走了出去。
苏奂伊刚迈出前庭的铁门就正好看到迎面走来的邻安旬。这时候的他已经换了一身装束,烟灰色V领毛衣搭配褶边牛仔,简约时尚——果然模特的换衣速度是专业级的。
“拜托,陪我去买些东西吧。”完全不给对方拒绝的机会,苏奂伊径自挽过他的手臂就往车库走去——是恋人间才有的亲昵姿势,却自然而然得仿佛他们原本就是一对。
几步之外的车库里,最先映入眼帘的那辆奶白色甲壳虫就是她的私车,精巧流畅的车身线条,内座正好能容下两个人。
直到坐上车,邻安旬才佯装惊讶地开口:“我正准备去探望朋友呢,竟然被你拦路截下来了。”还是他一贯漫不经心的口吻,不轻不重地说着暧昧不明的话,视线却专注地望着她清淡无妆的眉眼,看久了,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一个迷人的弧度。
犹记得那次偶然,他看见了她买海洋宝宝的顽皮,惊讶于她原本清丽的眉目久久没有回神。而后是太久的隔海相望音讯全无,久到让一个难得会对某个女人上心的男人差点忘记了最初的惦念……
所幸,在看见她的这一刻起,淡化了的一切重新又变得鲜明起来。那么这一次,他是不是该记个清清楚楚才好?
“抱歉,是我自作多情了。邻先生还是快些下去,探望朋友应该不算晚吧?”苏奂伊支手做出一个“请”的姿势,脸上的微笑不减从容。
邻安旬半阖着眼睛没有应声,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地沉浸在先前的温情里——当她主动上前挽上他的手臂时。有些浪漫即使是假装的也可以稍微算数的吧?尽管说着这种话的人必定很喜欢自欺欺人……
良久的沉默,车内狭小的空间总是很容易就让气氛变得微妙起来。就在苏奂伊准备岔开话题缓解尴尬时,手机铃声不失时机地响起,她接了电话,“喂,阿黛?”
……
“那好吧,我现在就去办公室,到时候发邮件给你。拜拜。”
阖上手机,苏奂伊抱歉地朝邻安旬笑笑,“不好意思,出版社急着要资料,编辑部里的员工都回家过年去了,我得亲自回办公室一趟才行。”她的语气颇有些惋惜的味道,“唉,本来还想好好逛一次街的。”
“我好像还没去过你的办公室吧?”邻安旬忽然开口。
苏奂伊蓦地怔住,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他。竟然还有一丝期待,难道他想——
“好惊讶吗?我刚才说的朋友就是你啊。”邻安旬抚唇微笑起来,茶色的眸子里流光潋滟,“怎么,苏主编不会连个招待朋友的地方都不舍得给吧?”
郊区很偏僻,等两人开车抵达市里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时间了。没有多余的工夫闲逛,苏奂伊直接将车开进了商贸大厦的地下停车场。毕竟陪着这样一位美丽又修长的尤物走在大街上实在很招摇——尽管现在的Eric邻比起镜头前已经收敛了很多。
有些事想深了一层会不自觉地感到好笑,甚至还有些阴差阳错的味道。想她之前调查了关于他那么多的资料,竟然漏掉了最重要的一点,原来他的祖籍就在这个城市,而他的祖父祖母,其实一直就住在她家隔壁的别墅里。
自小就随父母移民去了意大利的他,没有见过住在隔壁的她也情有可原。只是这么多年来,他回国过年也不下于五六次,可她竟也从来没有留心过!如果不是因为他今天心情大好上了阳台,又碰巧看见了就在对面的阁楼窗台前赏梅的她——这份本该注定了会纠缠不清的缘,恐怕还会一直这样错失下去……
“最近都不常听到你的绯闻了。”说话的时候,两人已经乘电梯上了商贸大厦19层,《颜楼女性》杂志编辑部前,“说实话我很意外。”苏奂伊回眸朝他笑笑,语气颇有些轻快。这一路上她已经习惯了同他开这种玩笑。
“哦?说起来还不是托你们《颜楼女性》的福,头条那么劲爆,哪还有人顾得上关心我的绯闻啊?”邻安旬跟着她进了办公室,眉头却陡然皱了起来,“你这里多久没有人进来了?”
苏奂伊略有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一个多礼拜前就已经放年假了啊。”
“有人来过,可能就在不久之前。而且——”环顾了一下四周,邻安旬的眉头皱得更深,“我觉得这里不安全。”他的过敏反应一向很准。
“是啊,这里只有我苏奂伊这个骗子在,邻先生当然觉得不安全。”苏奂伊有些不满地嘀咕一声,径自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没有先开启桌上的台式电脑,却是先伸手摸上左边的鼠标,而后僵住——“有人动过我的电脑。”她的脸色也在瞬间凝重下来。
没想到她会注意起这样的细节,邻安旬倒是有些好奇,“你怎么知道?”
“我用的鼠标是由一个专门研究电子产品的朋友特殊设计的,鼠标线可以根据每个人手上力量的轻重而伸缩。我自己的手上力量有多大,鼠标线会拉多长,好歹也用了一年多,我不会不清楚。”苏奂伊淡淡地解释道,“鼠标线比我离开前长了两厘米。”
真是个谨慎的女人。还有这么多非同小可的“朋友”。邻安旬的眼里掠过一抹异样的神采,“难道你的员工平时都不碰你的电脑?”他假装不以为然地扬扬眉,“会不会是你多心了?”
“单墨会经常用我的电脑,因为她是专门的技术小编,电脑出了什么问题都是她来负责。不过她用电脑之前都会交待一声。而且——”她唇边的笑意微微变冷,“如果我的员工只是单纯地用我的电脑拷些资料什么的,不会特意花心思把我的鼠标放回原位。”她指指鼠标的位置,“鼠标线明明拉长了,可鼠标所放的位置却跟我离开前的分毫不差。会不会奇怪了点?”
“的确很奇怪。”邻安旬眯起眼睛,“只能说明那个人做贼心虚。”难怪他一进来就觉得浑身不自在,果不其然——“会不会是自己人?你的员工都有办公室的钥匙可以自由进出?还有,你们办公室里有没有装什么监控系统?”他扣指抵唇,眉宇间掠过一丝不浅的玩兴。
“我们从来不装那种东西。不过——”苏奂伊暗自捏紧了手指,神色浮过微妙的波澜,“整个编辑部里有钥匙的只有三个人。”分别是小编单墨、泉吟和助理Candy,究竟会是哪一个?
“哦,那就容易排查了。这点小事应该难不倒你苏主编吧。”邻安旬满不在乎地笑笑,“对了,你的电脑里有什么重要的资料吗?”
苏奂伊摇摇头,“我从来不会在放假期间把重要资料留在办公室的电脑里。出版社说要的也只是一些普通的稿件罢了。”说完她弯腰准备去开电脑。
“等一下!”
邻安旬慌忙喊了一声,却已经来不及阻止——
正文 第四章
“啊——”苏奂伊一打开电脑就不受控制地尖叫一声,捂住耳朵拼命往后退,一直退到邻安旬怀里,“怎——怎么会——”她的身体颤抖得厉害。
怎么会料到,电脑屏幕上显示的竟然是堂姐的照片!脸孔经过了特殊处理,伴着恐怖片的诡异音效,一声声凄怨地喊得人头皮直发麻,“这里好冷,好冷,我好寂寞啊……奂伊,不要再找男人了,下来陪我好不好……”
见状,邻安旬反而松了口气,“我还当是什么定时炸弹之类的呢,原来是吓唬小孩子用的。”他玩味地觑了怀里的女人一眼。
电脑里的恐怖声音还在继续,苏奂伊瑟缩在他怀里又气又急又怕,“快关掉!关掉啊!”
头一次瞧见她惊慌失措的样子,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哪还有从前的冷静自持?却不会觉得不得体,反而有种说不出的……迷人。迷人?邻安旬的眉头一皱,片刻间却又轻笑出声:“挺有立体感的嘛,为什么要关?”他存心捉弄她,简直没有半点怜香惜玉的自觉!
“你——”苏奂伊气急败坏地瞪了他一眼,猛然间想起了什么,又马上从他怀里撤出来,转身走到电脑前,“白日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她的神色渐渐平静下来,先前的恐惧也都一扫而空,“我苏奂伊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要害怕?”冷淡的话语像是说给电脑里的那张照片听的。
利落地关掉电脑画面,苏奂伊又赶快去指纹记录里搜索其间用过她电脑的人,却惊讶地发现——“连指纹记录都被她消除了!”她的眉心蹙起一道深痕,“要消除指纹记录需要密码,而我的密码是随机换的,每天都不一样,要盗取密码很不容易。”
“看来还是个电脑高手了。”邻安旬了然地笑笑,不忘提醒她,“你是不是跟谁结过怨?”
“我可不记得有欠哪个员工的工资忘了发。”苏奂伊疲倦地揉揉眉心,低垂的眼帘巧妙地遮住眸底锋利的精光。
能有堂姐照片的除了苏承明一家——不不!一定不可能是他们!他们现在一提到堂姐就丧胆,所以上次会那么快地卷了铺盖离开别墅,怎么还敢将堂姐的照片留下来恐吓她?那么剩下的只有——
“但她叫你‘不要再找男人了’。”邻安旬轻撇嘴角,言语里透着浓浓的戏谑,“我看八成是你情敌之类的吧?”
是了,像她这样的女人从来就不乏男人的追求!而她又极擅长玩若即若离的暧昧——被视作情敌又有什么好稀奇的?心里无端升起一股厌恶,令他不自觉地退步和她拉开了距离。
听邻安旬这样一说,苏奂伊愈加坚定了心里的怀疑——难道真的是他?可是说不通啊!他怎么可能会有办公室里的钥匙?
苏奂伊的脸色起伏不定,连唇边的笑意也凝冷许多。尽管实在很不想怀疑这个男人——除了母亲和弟弟,角律师便是她最信任的人了。但无论如何,出了这种事,她不可能当它没发生。何况父亲的遗嘱还在他手里,万一……
“苏、奂、伊。”邻安旬忍不住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我饿了。”眼睛望着天,说出的话却像是同她撒娇似的,“所以麻烦你快一些,我好早点去吃饭。OK?”
或许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但他就是不喜欢看她独自深思的神情,因为这样的她会让他觉得不安。犹记得第一次见面时她那张戴着陶瓷面具的脸——他对那副精致到虚伪的笑容厌恶透顶!所以当时会毫不犹豫地删除有关她的一切……如今反而喜欢看见卸妆之后的她——那样的苏奂伊让他觉得纯粹,即便只是看着也可以不由自主地放下心来。
以至于许多时候还会假设某些可能,明明是个比自己小了六岁的女孩,明明还处于对父母留着依赖留着青涩的年纪,倘若不是这样早知,倘若没有像现在这样处处设防,一定也可以朝他露出孩子般明媚的笑容的……
嗤,无聊透了的假设。自嘲一声,邻安旬将视线从苏奂伊脸上移开。
苏奂伊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好啦,我这就把邮件发过去,邻先生请稍等一下下。OK?”
她故意学他的语气。说完两人相视而笑,有一种无言的默契。
如果真是恋人的关系,倒也不坏吧?许多善意的小心思不必明说也可以被他猜透,不会觉得恐慌,反而有那么点类似于心有灵犀的……欣喜。这突来的念头让苏奂伊吓了一大跳!然后赶紧将它扼杀在摇篮里。
不不不,她和他,只是朋友,只是对手。互相排斥,彼此怀疑。
等开车回别墅后,已经是傍晚时分了,简单地互相道别——
“和朋友一起逛街果然要热闹些的。今天事出突然,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邻先生多多包涵了。”客气的微笑,苏奂伊故意用意大利语重申了彼此的关系,并很自然地将双手插进风衣口袋里——是她谢客时的惯有动作。
邻安旬并不甚在意地耸了耸肩,当作送客。而等苏奂伊转身走出几步的时候,他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喊住她:“呃等下,我的手机——好像落你车上了。”
他意思性地拍了拍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袋,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唇角分明浮出一丝捉摸不透的狡黠,被心有旁骛的人忽略了。
“……”暗暗吸气,苏奂伊折身又去开车门。随意翻了一下座垫,并没有找到他的超新款手机,“手机在哪?”
“我记得……嗯……好像……在哪呢……”邻安旬手指抚唇,像是极其认真地回忆了许久,最后很无奈摆出一个抱歉的笑容,“我也忘了。”
苏奂伊忍不住微微蹙起眉,转念的瞬间有个不可思议的想法从脑海里一闪而过,马上又被自己否决。然后大方地掏出自己的手机递给他,“自己打个电话吧。手机天天换,又不是以前那款防盗的,半路上被谁摸去了也发现不了。”
她的笑容有些凉薄,像是刻意去掩饰主动给他手机的热络。
有心移开视线的苏奂伊当然不会察觉,就在伸手接过她手机的那一瞬,邻安旬茶色的瞳仁里再度掠过一抹瑰丽的异彩。
哼哼,她是不是太大意了呢?还是因为自己的演戏功夫确实太好?下车前故意趁她不注意时将手机丢在车座底下,然后面不改色地撒个小谎,最终只是为了——再一次得到她的号码而已。
而这一次,记住了,就不会再忘了吧?因为不想再花时间反反复复地去挑战自己记忆力的极限……邻安旬忽然有些好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患得患失过,是第一次——对她。
转眼间已经是小年夜了,乡下的孩子们早就迫不及待要把后天提前来过。没有去苏家别墅和亲戚们聚闹,苏奂伊一家三口倒也安静得很。只是——
“妈,你以前写的《阡阡云奂》乐谱呢?”
“妈,妈,这一段怎么老是会滑音啊……呵呵,我忘了嘛,妈你来教教我吧。”
“妈……”
就在隔壁的画室里,清楚地听着苏奂伊声声亲昵的呼唤,然后是钢琴曲丁冬悦耳的旋律,一遍又一遍地像在坚持不懈地演练着……苏微轻轻皱起了眉,而后将手中的画笔搁下,走出狭小的画室。
这时候苏奂伊已经裹上了厚厚的长款外套准备出门了。怀里拿着一盘CD。而看见她完美的妆容时,苏微的脸色分明有了异样,“姐,你今天用的唇彩……”
“天堂粉的。很适合冬季的颜色吧?”苏奂伊眨眨眼。而不等他继续追问,她迅速留下一句:“我得走了。可能今晚会晚点回来,你们不用等我了。”
转瞬便只剩她柔长的背影。朝南的窗户开了小缝,满满的冷风灌进画室里,掀起画纸的一角,画面上阖眼而寐的男人,模糊了轮廓,却是说不出的熟悉……
苏奂伊去了邻家别墅,显然是去找邻安旬的。昨晚就接到他打来的电话,邀她今晚会去他家一起吃饭。
其实父亲在世的时候邻家和苏家就有过不少往来,只是小时候的她有些自闭,又拒生,因而从未在邻安旬祖父眼前露过面。而父亲去世之后更是鲜有机会去拜访这位邻居。而这次既然是他主动相邀,她当然不会拒绝。
但如果,如果她早先知道他其实还邀请了另一个女人的话,她一定不会凑这个热闹,更不会特意使用天堂粉色这款唇彩。因为那个女人是Jasmine,曾经和他传过不少绯闻的知名女模,同样是有中国血统的黄皮肤女人。
连唇彩都能撞色,那真是掉价到不能再掉价的事了。
更要命的是模特们都不怕冷!所以当一身冬装的苏奂伊看见Jasmine穿着真丝吊带裙袅袅婷婷地挽着邻安旬的胳膊过来开门时,脸上的笑容差点维持不住。
忽然很恨这个男人,瞧他眼里玩味的笑容分明意味着——他是故意的!故意想看她将自己裹得像北极熊似的然后在他花枝招展的绯闻女友面前大卸面子!可笑的是她竟然还一厢情愿地以为他是真心邀请她来的!所以穿得随意些也无所谓,不会担心被他挑剔……
这样想着,苏奂伊忽然却有些迷惑,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会觉得让他看见自己卸妆后的样子也不要紧了?似乎自从那次的“办公室事件”之后,两人的关系一下子拉近了许多,一切水到渠成得连去静下心察觉不适的时间都没有……而更要命的是——最先弃甲丢兵的人竟然是她自己!
苏奂伊陡然感受到了一股压力——是源自这个男人的。这个无论何时都优雅而迷人的男人,拥有让人心甘情愿去臣服的本事。连她也险些迷失在那一双茶色的眼睛里。
“令祖父母近来安好?”刻意压下心里的波澜,苏奂伊再抬眼的时候已是笑意从容。
啧,跟他卖弄斯文?邻安旬的眉毛挑了一下,转眼望见Jasmine脸上不明所以的表情,恍然明了——果然是个精明的女人,“无恙。”他客客气气地请她进去,转身朝里面喊了一声:“老爷子,隔壁苏家的大小姐来了。”
别墅里开了空调,温度适宜。苏奂伊终于可以将厚重的外套脱下,里面是件翻边露肩毛衫。再望了一眼依旧黏在邻安旬身上的Jasmine,笑意不减,“我没有迟到吧?”她阖膝坐下,并顺手将左侧的长发抿至耳后。
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动作,却轻而易举地吸引住了邻安旬的视线,兴味盎然地眯起眼睛,这个女人果然很擅长将自己最迷人的一面展示给别人。
确实,Jasmine是模特,麦芽色的肌肤,多的是骨感美。而苏奂伊却能毫不示弱地将自己的另一种曲线展示出来,由纤白的玉颈一直延伸至半露的香肩,匀称、且不失柔和。也意味着——她还是个不肯轻易服输的女人。
邻安旬的唇角浮出一丝不可捉摸的笑意,正要开口时,祖父邻曜已经提着一只镀金鸟笼从里厅走了出来,一面笑呵呵地朝苏奂伊打招呼,一面又正经八百地和笼子里的那只栗额金刚鹦鹉说着话:“阿栗快叫,快叫‘欢迎’啊。”
骄傲的鹦鹉将喙抬高,睬也不睬他。
老人都是孩子气的,“唉,阿栗刚买来的时候还很能说话哄人开心,也不知道现在是怎么了。呃,不会是生什么病了吧?”邻曜迎上苏奂伊好奇的目光,笑容可掬。
“爷爷好。”亲切的称呼一下子拉近了距离,苏奂伊笑着起身走上前去,望着明晃晃的镀金鸟笼和里面精致的酥点,心里有了数,“我看,它的确是生病了。”收到邻安旬不以为然的眼光,她又笑,“是懒病。爷爷还是去换个木头笼子吧,或者生锈的铁笼子也行。还有,不要喂它吃这么好的东西。”她故作神秘地朝邻曜眨眨眼,“没准它的病就不治而愈了。”
“真的?”邻曜将信将疑地望着她。
“真不真的,试试不就知道了?”接话的是邻安旬,只见他顺手取来点心盒子里面的玉米粗粒,将鸟笼里那些名贵的酥点换下,“看看它是不是真偷懒了?”说完又故意朝苏奂伊睇去一眼,被她顽皮地使眼色瞪了回来。
明明刚才还那么端庄知性,一见长辈是个嘻嘻哈哈的“老顽童”就立马换成毫无心机的孩子模样。还真是面面俱到。邻安旬的眸光微微沉下来。
而笼子里的鹦鹉一闻到点心的味道不对,立马挥着翅膀大喊起来:“把酥点还给我!还给我!”字字清晰明亮。
片刻的惊愕之后,邻曜笑逐颜开,满脸皱纹堆聚成温暖的腊蕊,“啊呀,啊呀呀,原来阿栗真是生了懒病啊!”他宠溺地一刮苏奂伊的鼻子,“还是苏丫头聪明。安旬你也真是,怎么不早点把人家喊过来?阿栗也可以早点开口讲话呀……”
那一刻,邻安旬又从苏奂伊的眼里看见胜利的微笑。但又绝不是得意忘形的,微冷的流光分明是在周密布置着下一步的计划——那种笑容专属于她。
“爷爷是练书法的呀?”苏奂伊转眸看见铺在内厅书桌上的文房四宝。不同于整个别墅里奢华的装潢,那一点文墨就为之添了不少书香气。
“怎么,找到志趣相投的人了?”邻安旬的话里又带着若有若无的刺了。
苏奂伊耸耸肩倒也不介意,“我的那点小学生水平,哪能跟名家相提并论啊?”说完就上前去看邻曜写的字,双眸捕捉到宣纸上的那两行浓墨书楷的瞬间分明掠过一抹异样的神色,而后巧妙地将它藏进始终如一的微笑里,“瞧,我连爷爷写的是什么字都认不出来呢。”
像是配合了她的眼神,邻曜的脸色也在刹那间的惊忪后转为柔和,“哦,那是小篆,现在很少有人会认得这个。苏丫头写的是什么?”他还是笑吟吟的。
“晚辈写的是柳体,不过也只是照着书上模仿来的,难登大雅之堂。”苏奂伊谦虚地笑笑,“哎?爷爷还喜欢收藏古董呢?”她适时岔开了话题。
“是啊!来来来,苏丫头快瞧这个,我跑遍了中国才买到手的原始瓷!这瓶底还有‘越国珍品’四个字。好家伙,还是越国的东西!”一提到古董,邻老爷子登时欢喜得像孩子一样,指着瓶底的四个篆体神采奕奕。
“原始瓷?哦是是是,晚辈记得——早在春秋时期,长江下游的吴越地区就出现了一种原始瓷,但越国被楚国灭亡以后,原始瓷的烧制就突然中断了……”
邻安旬眯起眼睛望着这对谈到兴处眉飞色舞的老小,再望向无形中被冷落在一边的Jasmine百无聊赖地把玩着空调遥控器的神情,眸底的精光又开始沉浮不定。苏奂伊,你真是个,可怕的女人……
有种老人是耐不住寂寞的“客来疯”,还有种少者是八面都玲珑的“自来熟”。而这一老一少撞在一起,很自然就聊得不亦乐乎。连邻安旬都不得不佩服起苏奂伊笼络人心的本事,即便是他自己,也往往不受控制地被牵入她引的话题里。
但他永远猜不透对方下一步的举动,就比如——他原本认定了苏奂伊会用得体的笑容和丰富的学识将邻老爷子吃得死死的,她却在接完一个电话后说:“抱歉啊爷爷,晚辈家里有急事,马上就得回去。”
似乎所有突然的事情都善于在她身上发生,且无论出自客观还是主观。而等邻安旬亲自送她出别墅才知道那所谓的“急事”也只是无中生有的。
“不好意思了。”并肩往前走时,苏奂伊忽然冒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邻安旬扬扬眉,“对谁说的?”
“你的绯闻女友。”苏奂伊抿唇笑了笑,却没有讽刺的意味,“我只是不想输,当然也不想为自己的天性找些漂亮的说辞,但刚才确实……高调了点,也让你为难了吧。”声音淡淡的,配合着她侧脸柔静的神情,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寂落。
邻安旬的眼睛眯起来,“那么你现在的离开,是想将风头还给她吗?”他轻轻一笑,“你跟Jasmine都是我的客人,我并不想袒护你什么。但平心而论,Jasmine确实做不到你那样,即便你留了足够的空间给她。”简单的话语,却也是某种意义上的肯定。
“不是。”苏奂伊摇头,“那空间是留给你的,Jasmine的中文并不好。除了你,她好像都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了。而如果——”她顿了顿,眼帘缓缓抬起来,“如果我还留在那里,也不可能心甘情愿地看着你一个人陪她聊天,会吃醋的。”那最后几个字被她巧巧地一带而过,亦真亦假的话。
不妨邻安旬忽然抽手拉住她,“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为什么我从你眼睛里看不出来?”他定定地望进她的眼睛里,不轻不重的语气像在质问,又像是种寻探。
“真正孤单的人绝不会让你看出她是寂寞的宠儿,因为她早已经学会了伪装。”苏奂伊眼里的笑意不变,却再也没有了最初时的疏冷,“如果这样的伪装可以让自己更从容一些,为什么不呢?”
“确实,没什么不好。”邻安旬缓缓松开手,自发退回到最初的底线,“永远不让别人看穿心事,永远留着些距离,留着些神秘感,这样——没什么不好。”他轻撇嘴角,有一种漠漠的自嘲。
“可你不喜欢啊!”苏奂伊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又在邻安旬来不及细细揣摩里面的真意时巧妙地接了下面一句,“唉,你这样,真的很伤我自尊呢。”她故作哀怨地瞅了他一眼,无伤大雅的玩笑罢了。
“是吗?”邻安旬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视线不知落在哪个地方,“彼此彼此吧。”
真的是彼此彼此?暗嘲一声,苏奂伊垂下眼帘不再说话,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喝醉了酒,竟然跟他谈到这样敏感的话题上去……
“哦差点忘了,这是给你的新年礼物。”苏奂伊将特意为他准备的CD取出来,适时缓解了两人间短暂的尴尬,“虽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不过‘礼轻情意重’嘛。”她的笑容里添了一点顽皮。
邻安旬的脸上升起一丝错愕,猛然又想起了什么,而后从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递给她,“这是回礼。”显然也是很久之前就准备好了要送给她的。
而一看到他递过来的东西,苏奂伊的脸忍不住红了一下,因为那包东西居然是——海洋宝宝,“你这家伙——”她的声音有些咬牙切齿,“哪有拿这个当礼物的啊……”真怀疑他是不是故意要看她出丑的?
“我那天看到你买,还以为你喜欢它们呢。”邻安旬的语气开始小不正经起来,很受用地望着她此刻的神情。只在这一刻,她的表情是纯粹的。
但很可惜,往往美好的东西总是来得短暂。或许连苏奂伊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原先的那副陶瓷面具又重新戴上了,“才五毛钱一袋的东西。邻安旬你是不是吝啬了点啊?”她用一种甜腻的语调喊着他的中文名字,添了些暧昧,听起来像是在同他撒娇。
邻安旬的眼里浮过微妙的波澜,而后很配合地问下去:“那——你究竟想要什么礼物呢?”他故意俯下身来,贴着她的耳朵讲话,“嗯?”
“想必邻先生是很少会对别人允诺什么的,我要是不好好斟酌一下,可还真对不起邻先生的千金一诺了。”苏奂伊伸手轻拨了一下落颈的长发,眉尾的弧度弯得恰到好处,于是连笑容也落得愈加妩媚,也愈加的——虚伪,“你会给我考虑的时间吧?”
“还真被你说对了……”邻安旬的声音喃喃的,有些自顾自地说着答非所问的话,“我的确是很少对别人允诺什么的。好像还是第一次吧?对你……”却又在下一刻恢复了玩世不恭的笑脸,“好啊,那我随时恭候着苏小姐开金口。无论是物质上的,还是——精神上的,我都会尽最大限度地满足你。怎么样?”声音极富煽情性。
“那是最好不过了。”柔媚的微笑示意后,苏奂伊下意识地将视线移开,只在心里留下一句话——邻安旬,我们是一样的人。
一样的,不肯轻易交付真心的——笨蛋。
正文 第五章
通往别墅铁门前的是段不长的鹅卵石路,路旁灯火通明,掩映着下方整齐列队的花木盆栽,盏盏连成了线,像是生怕主人看不见似的。
“老爷子很喜欢你。”两人快走到铁门前时,邻安旬终于忍不住出声打破了太久的静谧,“虽然我知道苏主编一直很忙。但偶尔有空回别墅的话,就顺道过来陪他聊聊天吧。”轻浅的微笑浮上嘴角,他当下的语气竟是脱胎换骨的温和,“奶奶一向喜静,他现在已经无聊到只能喊阿栗陪他说话的地步了。”
“唉,看来我又要对着那个古董花瓶说些违心的话了。”苏奂伊笑着耸耸肩。
“什么意思?”邻安旬扬眉不解。
“你没看出来?其实那个原始瓷花瓶是赝品。”苏奂伊笑了笑,“明明秦国统一六国之后才通写小篆体,春秋越国的花瓶又怎么会刻上‘越国珍品’那四个小篆呢?”她的眼里有流光飞舞以及藏不住的顽皮都悄悄漫上了眉梢,“虽然不知道造假的人是哪个朝代的,不过可以肯定他绝对没好好学史。”这么大条的错误也能犯。
邻安旬惊讶了好半晌,忽然“哈”地笑出声,“原来老爷子小心翼翼珍藏了这么多年的家宝,竟然是——”他蓦地正了脸色,“你明明说过你看不懂小篆!”啧,又被她骗了!
“那是因为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当然只能说是看不懂了。”苏奂伊再度将眼帘垂下,视线停驻在手心里的那袋海洋宝宝上。
“其实是首诗吧。”心知那是善意的谎言,邻安旬的语气也渐渐平和下来,“虽然看不大明白,不过根据对仗应该是——”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苏奂伊淡淡地接上话,“是白居易写的。”
那一刻,邻安旬的眼里闪过一抹极其复杂的神色,“所以,你差不多也猜得出那究竟意味着什么了……”他从来没用这样轻柔的语气和她说过话,在这个诗意阑珊的季节里,“老爷子是个念旧的人,所以一直对他的初恋念念不忘。或许这样对于奶奶并不公平,但——大多数人都会那样的心理吧,正因为一辈子得不到,所以会惦记一辈子。”他理解性地笑笑。
苏奂伊的笑容黯淡下来,咬唇低低地说了一句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话:“所以你,是不是也继承了他这一点,才会一辈子记得那款天堂粉色的唇彩?”
心像被什么刺痛了一下,毫无来由的。不是应该觉得他痴情——甚至觉得他好伟大吗?这一副不羁的外表下却是挽着至真至沉的惦念啊!可是却连自己都无法编出任何美丽的谎言欺骗自己——她是真的,真的,很讨厌这样的他啊……
因为封闭了心,所以完全不给别人进驻的余地。同样的,也包括她。那么许多瞬间差点以为是出自真心的情感,是不是也因此变得毫无意义?这场若即若离的游戏,她不仅没能抓住他的心,反而先让自己陷了进去——苏奂伊,你这一次还真是输惨了!
邻安旬并没有听见她的话,却清楚地望见了她眼底的落寞,但又竭力压抑着不敢流露得太多。那么一瞬间,他竟情不自禁地伸手扳正她的脸——
“喂……吻你好不好?”些许轻佻的笑容让她看不出里面的真心,是因为只有表现得这样漫不经心,被拒绝了才可以觉得无所谓吧?
苏奂伊蓦地将脸别过去,“唇彩都快被我吃完了。”飞快地将眼里的那点雾气眨去,再对上他的眼时重又是之前那副完美无瑕的面具笑容,“女人都是爱慕虚荣的。所以千万不要在我最没自信的时候吻我——”眉眼弯弯,她笑得极其惑人,“邻安旬,等我下回再用天堂粉色的唇彩,可不可以再提这个要求?”
邻安旬眼里的温度慢慢凉却,唇角勾起的弧度却一直都在,“为什么不呢?”
如果她只是要一个自信的证据的话,那么他随时随地都可以给她。花言巧语,甚至肌肤之亲,只要不是出自真心的东西,没有什么是他邻安旬给不了的,不是吗?
尤其是对于苏奂伊——而现在连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种女人,好像生来就拥有魅惑男人的资本,那种魅力已不只于光鲜华美的外表,却真正是渗透进骨子里的——进退合宜,更具有绝佳的气质与内涵。即便再怎么告诫自己应该浅尝即止,却还是排遣不走源自心底的那份思念……既然他早已失去了反客为主的能力,便只能退一步——驻地自保。
“我得回去了。”不自觉地避开他的目光,苏奂伊掏出手机望了一眼时间。
邻安旬淡淡地“嗯”了一声,感觉到风势大了些,便伸手帮她拢紧了外套的领口。很自然的一个动作,像是很久以前就养成的习惯了,或许更是因为对任何一个走在身边女人都可以做到这样贴心的吧?“路上小心。”
苏奂伊略微怔了怔,“你想偷懒啊?都还没送到车库呢。”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语气。忽然竟贪恋起他指尖的温度,那双手曾帮她拢紧外套,然后将她抿至耳后的长发放下来遮住耳朵——是那样细致的一个小动作,那样的,温柔。
邻安旬皱了皱眉,眼底的异样神色瞬闪即逝,“抱歉,我不太习惯在天黑的时候出门。”
好敷衍的借口,真不符合你巧言辞令的作风。苏奂伊轻嘲地抿抿唇,双手插回外套口袋里,“跟你开玩笑的,难道我还不认识路啊?”
转身的时候夜空一片金光绚烂,苏家的人已经燃起了烟花。红黄蓝紫,许许多多瑰丽的颜色盛放在一起,像含苞待放的少女穿着最华美的舞裙赴这场晚宴,然后在自己最迷人的那瞬寂然凋谢,不留痕迹。竟还是那样天真的无怨无悔……
那年的大年夜过得格外安宁。苏奂伊一家三口围坐在空旷的厅堂里吃着牛肉火锅,不算丰盛的菜肴,细细回味着却也乐在其中。左邻右舍的孩子们嬉笑着燃放出五彩的烟火,鞭炮声声响彻了大半边天,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温暖的笑意。
和邻安旬的联络也时有时无,偶尔一两句寒暄的短信,有了上文便没了下文。倒真像是关系太淡的朋友,唯有靠这点微薄的话语来维持那一份若有似无的挂念。而曾经允诺了要送她的礼物——她没有开口要,他也不曾主动提起过。
也只有在大年夜的晚上,凌晨时分,当苏奂伊半躺在床上发出那条“新年快乐”短信的同一时间,收到了邻安旬的短信——四个字,分毫不差。
太过戏剧化的巧合让苏奂伊哑然失笑,然后关机,蜷着身子缩进厚厚的被窝里。等思念也开始了漫长的冬眠,有个昏昏沉沉的念头随之跑进梦魇,诡异地化成阁楼窗台上那盆袖珍梅花的身形,还要用一种曼妙的声音轻轻问她:这个冬天,是不是比往常要冷一些?
刹那间所有从前的画面争相出笼,散落的片段里有那个男人俊挺的五官,深邃的瞳色。太擅长不露声色的男人啊,总用浮华的外表虚匿了自己的神情,让她读不懂里面的真心。明明,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幻想着许多莫须有的可能。会许他也是个宁愿独藏寂寞不肯说出口的男人?会许他也是个认真而执着的男人?会许他也是个……值得依赖的男人?
惆怅、惦记、想念……原来那些细致入微的东西才最是销魂蚀骨。许多微妙的念头总是来得突然,往往只是一个轻描淡画的眼神,一句言不由衷的话语,心便已经沦陷。
然后画面连连跳转,漏过许多被自己忽略了的心动的瞬间,是他呼吸近在咫尺时凝望着自己的那双眼?是他刚洗完澡后隔着阳台唤自己时的惊艳?又是那个烟花绚烂的夜晚,在自己怅然若失猝不及防的瞬间,他曾用双手捧起她的脸……
听见他说:喂……吻你好不好?
明明是那样轻漫的语气,眼神却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那一刻,她差点以为他其实是真的想吻她——甚至有那么多满斥于心的悸念,仿佛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隐约期待着这个吻了。然而当时的她太狼狈,太无措,所以本能地扭过头,避开了那个吻。
而扭过头的刹那,眼眶也毫无预兆地湿润。原来竟是后悔了……后悔自己的动作不该那么果决,完全的,不留余地。于是从那之后有很长时间,哪怕脸颊的余热早已褪尽,却还是排遣不去心中的遗惘,甚至连自己都讨厌起自己的虚伪。
向来以为自己是个伸缩自如的女子,但只有在他面前,她反而不懂该怎样退步。每每都是争锋相对,不肯轻易认输,仿佛认了就是单方面的弃甲丢兵,所有隐晦的情感也都溢如潮水——她害怕被他知道。
倘若这份感情注定了只是一支天堂粉唇彩的替代品,那她宁可亲手埋葬了它。
冷不冷冷不冷冷不冷……阳台上的那盆梅花再度朝她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
不不不。有母亲在,有微微在,一点、一点都不冷。半醒半梦时,她这样告诉自己。然后死死用被子蒙住眼,将梦里出现的那个人以及那些鲜活旖旎的片段统统忘个彻底。
所幸这个冬季并不像书里写的那样难熬,毕竟春天也是耐不住寂寞的。而等苏奂伊再次见到邻安旬时,已经是一个多月之后——
“听我说听我说——那个全球第三大服装集团EVE,请Eric邻当品牌代言人了!”
临上班前的几分钟,颜楼女性杂志编辑部里照例一片喧哗。一向消息最灵通的单墨开始和大家侃起了最劲爆的八卦,“听说它还准备让我们《颜楼女性》在中国市场为它做一辑全程实录呢!”
“全程……实录?”一旁的泉吟有些反应迟钝地眨了眨眼,“什么概念?”
单墨眯起眼睛“嘿嘿”一笑,“这样的,EVE服装准备让Eric邻和许多世界名模一起接拍一期长达三十多分钟的宣传片,好像是要到好几个著名景点去拍的,然后让我们杂志全程记录下来——”
“哇,还要全程记录下来啊!”又有人迫不及待地插上话来,“也就是说,被挑中去写实录的人会有很长一段时间和那些华丽丽的尤物们零距离相处咯?”那么长的宣传片,不花上个把月的时间肯定是拍不好的嘛。
“呀!那我得赶快毛遂自荐去全程护草——”
不知是谁夸张的声音还没收尾,就见苏奂伊推门而入,“早啊,各位。精神不错的样子。”优雅的笑容不变,只是眼眸深处的阴冷却隐隐让人不寒而栗。
一时间众小编们噤若寒蝉。苏主编的脸色,好像不太好看哎……
“泉吟,十分钟之内找出全球流行七大彩妆。”省略了日常的嘘寒问暖,苏奂伊直接分配起任务,“单单,这是最新的杀毒软件,帮我安装一下。”她利索地从包里取出一套崭新的光盘丢到办公桌上。整个编辑部里的气氛刹那间凝固下来。
“可是……”泉吟的声音压得极低,“没听说有什么七大彩妆啊……”
“随便你去找吧,我们《颜楼女性》说是七大彩妆,难道还会有人怀疑是八大彩妆?”苏奂伊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紧接着喊来自己的助理Candy,“马上打电话给我的彩妆顾问梅琳,让她尽快过来一趟。”
奇怪了,苏主编的彩妆顾问不是一直形同虚设的吗?众小编们面面相觑,有些不明所以。
“发生什么事了,苏主编?”单墨一面帮她打开电脑一面试探性地问。
“也没什么大事。”苏奂伊坐下来,手指轻巧地拨过颈间的大波浪,即便是气极也可以神色自若地说出以下的话,“不过是被《东最》的记者拍到我的生活照了。”
“啊?!”众小编们闻言皆不可思议地张大了嘴巴,终于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苏主编平常最重视的就是她的仪态和妆容,那可是半点差池都不能有的!追求完美的她从来都是用一副无懈可击的自然妆面向众人,即使是编辑部里也没有第二个人见过她卸妆以后的样子……没想到这次竟然——
“哼,竟然假扮成物业管理的人员来偷拍照片,还真亏他们想得出来。”声音依旧在笑。苏奂伊顺手端起桌上的热咖啡抿了一口,浓密的眼睫垂下来,巧妙地遮住了她眸底的异样光华,“不过我倒是好奇,他们究竟是从哪里打听到我的公寓住址的呢?”
不经意抬眼的瞬间,犀利的目光已经从单墨、泉吟和Candy的脸上逐一扫过,将她们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
单墨习惯性地挠挠头,“会不会是跟踪来的哦?”都能私装窃听器和摄像头,还有什么事是《东最》的人干不出来的?
“我的车上装有特殊的防跟踪警报系统。谁要有跟踪的意图我都会察觉。所以——”浓咖啡的热气依依缭绕,苏奂伊眼里的笑容却愈加凝冷,“他们极有可能是从我的熟人那里打听来的情报。”
而整个编辑部里知道她家公寓地址且拥有办公室钥匙的只有两个人:单墨和Candy。看来目标又清晰了不少。苏奂伊若有所思地蹙起眉。只不过——单墨一向大大咧咧又口无遮拦的,没准是她说漏了嘴让旁人听去了也说不一定……
“呃,这是七大彩妆,苏主编看看行不行?”几分钟之后,泉吟有些后怕地将打印出来的彩稿递过去。现在的苏主编真的很恐怖呢,绝对不能出任何差错……
苏奂伊随意瞥了一眼,“Noproblem.”她爽快地接过彩稿,而这时候Candy也已经帮她联系好——“梅琳小姐说她二十分钟之内会到。”
“很好。那么,我现在就是义务的彩妆模特了。”苏奂伊笑着站起身,神色恢复了自信与从容,“在那些照片没被《东最》刊登出来之前,我会主动将自己的素颜公之于众——满足那些人的窥、私、欲!”
书上说的“先下手为强”,大概就是如此了吧。竟然想造她苏奂伊的负面新闻?哼,记住了——后、果、自、负!
等苏奂伊被精心化上各式彩妆并拍好妆前与妆后的对比照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忙碌了一整天的工作人员相互道别。
“辛苦大家了。明天见。”
“明天见。”
越走越远的人群里不知是谁嬉笑着说出的话:“哈哈是呀,明明就是天生丽质嘛,其实苏主编根本不用担心那些《东最》的记者把照片公布出去的……”
直到走出杂志社,苏奂伊这才有空去翻看手机。一见屏幕上显示的二十几个未接电话,不由得微微一讶,“是他打来的?”
电话号码显示的是同一个人——邻安旬以及那些电话之前还有他的一条短信:我就在市中心,一起吃个饭怎么样?
来不及考虑更多,苏奂伊赶紧拨了电话回去,等了好久才被对方接通,“喂,邻安旬?”微笑的声音满是歉意,“抱歉啊,我今天很忙,到现在才看到短信。”
电话那头的声音淡淡的,隐约还透着些困倦的沙哑:“没事。”
邻安旬揉揉眼睛清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竟然靠着车窗睡着了。他的车就停在离商贸大厦最近的街口,透过挡风玻璃望向外面的天,夜还没有完全降临,不远的地方却已是夜火通明,霓虹灯五彩斑斓映着都市男女暖融融的带笑的脸。已经这么晚了……
些许自嘲的笑意浮上嘴角。他竟然,等她的电话等睡着了?更可笑的是——他特意跷了同行模特们的聚餐将车开到她们公司楼下,只是想见她一面!那种类似于亟不可待的心情越发不可收,便只任它在漫无回应的等待中逐渐熬成冰凉……
哈,真是他的一厢情愿!自回国以来的这么长时间,他愈加克制不住对她的思念,直到在大年夜晚的梦中出现了她的身影——梦里他吻了她,她的唇上有一种清淡的甜味,微微泛着苦。身后是漫天烟火,她揉着湿润的眼睛朝她展颜而笑,说不出的明媚动人。
原来相思真能催人狂。所以不再自欺欺人地否认自己的心意,所以推辞了许多国外的行程安排唯独接下国内的一桩,甚至让跻身服装界名流的母亲说动EVE服装公司邀请《颜楼女性》作全程实录——可惜所有出自真心的友好与让步,在她眼里根本形同虚设!
邻安旬深吸口气,压下满心的波澜,而后露出微笑,“抱歉,刚才打扰到苏主编正事了吧?”他问得随意,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
而他这样波澜不惊的情绪反而更让苏奂伊为难,“你不会生气了吧?”她声音乖巧,“好啦好啦,不要生气了,邻大模特。我们现在就见面,好不好?”她一面从包里掏出车钥匙一面急急地往车库走去,“你在哪?”
“不了,我已经回去了。”邻安旬顺口撒了个谎,话说出来却连自己都觉得鬼使神差,“没关系,我知道苏主编一直很忙。”他毫不在意地笑笑。
“真的,不好意思了……”苏奂伊喃喃自语。心里莫名泛起一股失落,似乎是头一次这样懊恼自己的失误——尽管那是微不足道的,“要不改天,我请你怎么样?”
“……”邻安旬忽然竟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即便那个“好”字说出口根本不费吹灰之力,“那就改天再说吧。我还有事,先挂了。”
干脆地阖上手机盖后,邻安旬抬眼看到挡风玻璃上笑得极度勉强的自己的倒影。又在瞬间抿住嘴角的笑容,真虚伪,再这样笑下去就变成第二个她了!那一刻,他的心底无端升起了一股厌恶——厌恶现在的自己,太言不由衷的自己……
“真苛刻。”电话被对方无情挂断,苏奂伊的眼里掠过一抹细锐的讽刺,猛然想起什么,便当即打了个电话给另一个男人,“喂,角律师?”
……
“哦,已经出差回来了吗,呵呵……那真是辛苦了。”
……
“现在?当然可以……嗯好,那我等你。”
几分钟之后,邻安旬清楚地望着那辆奶白色的甲壳虫从自己的车前开过,在路口的地方停下来,然后打开车门,让那个文质彬彬的男人坐上去。正是去年在街上见过一面,和她关系匪浅的律师,角植。
直到那抹白消失在眼帘,邻安旬依旧怔怔地望着那个方向出神。那一瞬之间竟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仿佛所有凭空的等待就是为了被她拒绝,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她将另一个男人载上车,扬长而去。真像个天大的笑话——于他邻安旬而言。
正失神的时候,手机铃声响了,是Jasmine打来的。
“Eric……”醉意朦胧的声音,说着含糊不清的英文,“怎么办,我找不到家了,过来接我好不好……”
“Jasmine,你知道我不喜欢晚上出门。”邻安旬淡淡地拒绝了她,不留一丝余地。
“不要这样,Eric……这里不黑,真的一点都不黑……你看,这里到处都是灯……”Jasmine噎泪的声音已经近乎乞求,“Eric……我想见你……很想很想……”紧接着入耳的是一阵混乱的嘈杂声,她又改用蹩脚的中文朝身边人大吼:“滚——滚远一点!我男人马上就要来接我了!去死吧!你、妈、才、失、恋、了!”
邻安旬的眉头不满地皱在一起。并不喜欢酒精这种东西,尤其是当女人沾上了它——似乎借着酒兴就可以理所当然地撒泼胡闹,甚至扯着嗓子哭得昏天暗地,令他实在很难消受。尽管在他身边这样的女人并不少见。
然而短暂的沉默后他却轻笑出声,声音更是出奇的温柔:“你在哪?我去接你。”他转了方向盘。没发现,自己眼里的深沉竟像是某种报复一样。
哈、哈!想想真是好笑啊,有什么值得耿耿于怀的呢?苏奂伊的身边不缺男人,而他邻安旬身边,同样不缺女人——平局而已。
豪华的四星级宾馆里,邻安旬将早已醉得不省人事的Jasmine扶进了房间。
模特们都是招摇过市惯了的,尤其是像他们这样的超级名模。这一路过来,但凡见到他们的人都禁不住好奇频频回头观望。似乎——刚才又被闲职狗仔队们拍到照片了吧?啧。茶色的眸光略微变沉,而后化为释然。无所谓,反正他早就当惯了“绯闻之星”了。
“好好休息吧。”邻安旬将Jasmine放到床上,为她盖好被子,“记住,以后别再喝那么多酒了。我不会再接你第二次。”轻漫到无情的话语,不管她会不会听见。
此刻,相比于Jasmine的烂醉,邻安旬反而清醒了不少,也终于意识到自己行为的荒诞——他这样算是和苏奂伊赌气吗?嗤,简直像个傻瓜,明知道她根本就不会在乎!
“我回去了。”邻安旬转身要走,没料到床上的女人却忽然扑过来抱住他——
“Eric……留下来,留下来陪我……”她拉下他的颈子疯狂地吻他,雨点般的吻迫切而凌乱不堪,如同在等待中支离破碎的心,“不要再这样惩罚我了……以前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说出那样的话……我好后悔,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说那样的话了……原谅我啊,Eric……”
“Jasmine,”邻安旬理智地推开她,眼里却有淡淡的笑,“以前的事,我差不多都忘了。”他是那样决绝地,字字顿顿地告诉她,“但我唯一记得的是,我似乎,并没有爱过你。”
说着这样的话也可以问心无愧。确实,他并非单身主义者,却也绝不是轻易就能动情的人,有过的无非只是一些似有若无的好感罢了——不只是对她Jasmine,也是对之前那些几乎被他忘干净了的女人。所以他身边的女人虽不在少数,却始终留着该有的底线。就如第一次见面时苏奂伊所说的——他从来不会留女人过夜。千真万确。
将Jasmine送回宾馆,显然已经是他格外的“开恩”,甚至连自己都觉得鬼使神差。
“不是这样的,Eric——”Jasmine歇斯底里地喊,泪眼迷蒙里,只剩了男人决然离去的背影,“哇——”喉咙口的酒味呛上来,她再也忍不住放声痛哭,“Eric,你是真的,真的很残酷啊……”
正文 第六章
走出Jasmine房间的时候,邻安旬的脸上莫名地罩了一层郁色。心里被某个缠绕多时的念头压抑得慌,以至于拐弯的时候也没有看路,就直冲冲地往前走,“砰”的一声,恰好撞上了迎面过来的人,“哗啦啦”……手里的资料散了一地。
“抱歉。”
“抱歉。”
异口同声,撞上的是个戴黑框眼镜的瘦小女人。邻安旬客气地朝她笑了笑,正准备俯下身帮她捡资料,却在看见资料中间的一张照片时陡然僵住了手指——
那张照片——竟然就是曾经出现在苏奂伊电脑里的那张少女照片!虽然是没经过特殊处理的原照,与那天在电脑里看到的有了些出入,但他的眼睛又怎么可能会看错?
察觉到对方的视线,眼镜女人的手更是颤抖得厉害,捡了这张又掉了那张。
哼哼,做贼心虚了吧?邻安旬饶有兴味地眯起眼睛,心下已有了主意——
“照片上的女孩长得真像我的初中同学。”眼里的笑容恣生出千种风情,伴着微妙逼近的气息,魅惑到了极致。
“她她她……她是我的堂姐啦。”本能地与他拉开距离,眼镜女子结结巴巴地开口。
“堂姐?”邻安旬故作疑惑,并再一次上前逼近了她,“可她看上去——”
“呃,我堂姐去世得早。”眼镜女人迫不及待地打断他的话,直觉又往后退了几步,结果后背就直接靠上了墙壁。糟糕,无路可退了,“那个,其实这是她留下来的遗照,我刚刚收拾出来的……”她笑得面部抽搐,努力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简直疯掉了!这Eric邻还真是见谁都能下手!而且手段还这么……俗!
这下邻安旬更是得寸进尺,直接伸手撑上墙壁,牢牢地将她圈在里面,光是姿势就已经暧昧至极,“你怕我吗?”茶色的眸子里流光潋滟,他继续施展诱惑。
“我——我已经有男朋友了!”眼镜女人终于忍不住喊出声,一张脸憋得通红,“所以拜托Eric邻先生不要这样滥情好不好?”
“原来你认识我啊?”邻安旬欺得更近,眸中的笑意却愈加让人捉摸不透,“还知道我滥情?看来你一定私藏了我不少资料咯?我知道,女人都是口是心非的动物……”他故意咬着她的耳朵说话,温热的气息全部袭进她的颈项。
“拜托——因为我是《颜楼女性》的人!”眼镜女人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推开,“天天对着你的桃色艳闻我当然认得你——超级名模Eric邻!你这个风流成性、男女通吃、外加欲求不满的花、心、大、萝、卜!”呼——真痛快!终于骂出来了!最讨厌这样的男人!长得漂亮就了不起吗?她才不吃美男计这一套!
而她又怎么料到,自己这么一吼,根本就是落进了这个漂亮男人所布的陷阱里去了……
那一刻,邻安旬的眼里有了惬意的笑容。苏奂伊,你欠我一个人情。
“你是《颜楼女性》的人?”偏偏他表面上还要装出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我还以为,你们《颜楼女性》的人都跟那姓苏的一样,个个都是‘万人迷’呢。”他一副好不屑的神情。
听他这样说,眼镜女人倒是怔了怔,“你——不喜欢苏主编?”真是天大奇闻了!还有男人不被苏主编所吸引?明明是那么完美的女人,就连——就连卸妆后的脸都精致得无可挑剔!真是越想越不甘心啊!
邻安旬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她身边男人那么多,我去凑什么热闹?”懒洋洋的语气,也一半是出自真心的话。
“是啊,苏主编的身边从来就不缺男人。”话一出口,里面的妒意毋庸赘述,“可恨的不是她得天独厚,而是她从来不知道去珍惜,好像觉得他们对她的好都是理所当然的,根本没有考虑过对方的感受……”声音渐渐细弱到几不可闻,却都被邻安旬听得清清楚楚。
清脆的短信铃声骤然响起,眼镜女人赶紧收口,急急忙忙地掏出手机,一看到屏幕上显示的名字立马喜不自禁,“算你还有点骨气啊大萝卜,我先走了。”她笑着跑开。
而那屏幕上显示的名字也碰巧被邻安旬看得一字不差:S.L角植。
S.L,Sincere Love的缩写——原来她挚爱的人,就是刚才坐上苏奂伊轿车的男人。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刚才送Jasmine回房的时候,是不是还在这附近碰到了《东最》的女主编邵嘉?思及此,邻安旬的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一个邪佞的弧度。苏奂伊,你的麻烦大了。
无巧不成书,自己的手机也在同一时间收到短信,是苏奂伊发来的。
而一看到那条短信,邻安旬的眼里赫然升起了不可思议,然后那种神色逐渐被莫大的愉快所取代,只见短信上写着不长的一段字——
我现在站在市中心,看着头顶的烟花在瞬间灿烂,又在瞬间寂灭,莫名有些伤感。原来世界也同永夜一般被时间细细磨刻,睁开眼时才发现好多人都离我那么远……可是为什么会有那样一种感觉,你会一直在我身边?
此时此刻,苏奂伊只身坐在公园长椅上,静静地望着一对对挽着手从眼前走过的情侣,唇角噙着淡淡的笑。
夜空的烟火依旧缤纷绚烂。她却无端地厌恶起自己的小人之心,因为角律师确实是正人君子——即便她假装醉酒投怀送抱来试探他,他也可以彬彬有礼地维持在妥当的距离。
“奂伊,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子,说不动心是不可能的。但我只想,代替你父亲照顾好你。”说这句话时,他的眼神是清澈的,没有半点虚情假意的。
父亲去世这几年来,角律师对她的悉心照顾——那种淡到小心翼翼的感情,心细的她不是察觉不出。然而为什么……却还是觉得他离得那么远,哪怕迈开步子也走不近……是因为,真的没办法喜欢上他吧,尽管是相信着他的……
她开始回忆那个小年夜,他和她并肩走在鹅卵石上,风刮着皮肤生冷的疼。她的眼睛里明明有雾气,却仔细看清了那个眉目修长的男人伸手为她拢紧了外套领口,然后将她的头发放下来遮住耳朵的动作,是那样温柔的动作,一直,一直,念念不忘。
原来有种人注定了就是你的缘,是没有办法不对他动心的。所以她会不假思索地发出了那条短信,从编辑到发送,前后不过一分钟的时间。那一瞬而过的念头闪得太快,容不得她深究下去,生怕自己想多了会后悔——她极少是有情感胜于理智的时候的。而现在,短信发送成功后,反而留给她充分的时间去忐忑不安。
是的,她在紧张。生平第一次,紧张到满手心都是汗,然后凝聚在交错的手纹里慢慢冰凉下去。以至于当邻安旬的短信回过来时,她甚至都没有足够的力气去按下“察看”键。
终于还是看到了短信内容,只有简单的六个字:我想是错觉吧。
连标点也没有。
苏奂伊怔怔地注视着那条短信很久,很久,然后抿住唇失笑出声。是枯涩的,自嘲的笑,笑自己的一厢情愿自作多情!哈,苏奂伊你真是好不自量力!以为靠着那点姿色和手段就可以骗去所有人的心,可实际上——不是所有的男人都会将你当作宝放在手心里捧着的!
于邻安旬而言,她根本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罢了……
期待落空,来不及收回的余热都凉成满心房的寂寞。下一刻,只见苏奂伊飞快地将那条短信删除,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刚才的冲动只是自己做的梦。梦过无痕,那么就此止步,醒来了也还是朋友,永远都逾越不过那条线……
转过眼去看不远处逶迤的灯火以及夜空中无数瞬逝的颜华——那样的义无反顾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气?她勾起唇角想笑,没发现自己的眼眶早已经湿了。
而她又怎么会知道,这条短信原本完整的内容——
“我想是错觉吧。可这样的话究竟还能骗自己多久呢?我早已经没有办法忽略你的存在。无论你的话是否出自真心,但这一次,我没有骗你。”
编辑完短信,邻安旬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这样一番话是不是太……直白了?连点漂亮的修饰都没有,真不符合他的作风啊。他迟疑着将光标移到“吧”后,呃,这里是不是要再添几个字才好?可是添了的话又太……
“先生请等一下——”短信还没发出,身后有服务生喊住了他。他赶紧将手机放进口袋里,过于紧张的举动,像是生怕被别人看去了短信的内容。
“有什么事?”笑容满面,邻安旬当下的态度是从未有过的温和。
服务生青涩的脸上染了些许红晕,“实在抱歉,403号房里的那位女顾客,在浴室里睡着了……”毕竟是个新手,应付不了这美人出浴的香艳场面,“麻烦先生可不可以……”
是Jasmine?邻安旬的眉头皱了一下。这女人今天给他惹的麻烦还真不少!不过——看在他现在心情不错的分上,勉为其难一次好了。
“带我去吧。”他款款微笑。
……
而等他出了Jasmine房间之后,甚至没有看第二眼就迫不及待地将那条酝酿已久的短信发出。心急的他当然不会注意到——就在自己忙着处理“浴室事件”时,手机按键因为无意间的挤按而造成了一连串的空行……
所以苏奂伊在收到短信时只看到前面六个字,而如果——如果她有耐心翻到下一页,就会看见那一个句号和之后的内容……
但往往,缘分就是这样阴错阳差的。该来的时候躲也躲不开,而时候未到的话却是求也求不来的。
第二天一早,各大娱乐报上就登出了这样的劲爆艳闻,“超模Eric邻与Jasmine复合,并共宿宾馆!”有照片和宾馆领班的说辞为证,可信度指数5颗星!
办公桌前,苏奂伊面色无波地将报纸丢到一边,顺手接过Candy递来的咖啡喝了一口。热咖啡的温度一直烫到胃里,她的嘴角浮出一抹嘲讽的笑。难怪昨晚回短信这么简练,是因为打扰到他的正事了吧?看来自己还真的很不知趣呢。
然而又是为何,心底的痛楚却仿佛玫瑰花刺在肉里深深扎了根,怎样都拔不掉,只能任它肆无忌惮地在那里疼着。正因为褪去了光鲜的外衣,花刺的余恨才愈加让人痛不欲生。
“难怪昨天会在那里看见他……”Candy盯着报纸上的醒目标题喃喃自语。
“你也看见了?”苏奂伊笑着回头望了她一眼,“那么晚了还做兼职啊?”语气里不乏关心之意。她心里有数,Candy的家境并不好,乡下的弟弟妹妹都要上学,只靠她自己的那点工资根本不够开销,所以一直在外面跑兼职。
没料到自己的话被对方听见,Candy的身体猛地一颤,“呃是、是的……”
仿佛没有看见她眼里的躲闪,苏奂伊依旧淡淡一笑,“以后记得早些休息啊,虽然你的精力一直很充沛。”她毫不吝啬自己对她的肯定。确实,助理Candy的工作热情一直深得她心,“你才来公司没多久,基本工资确实少了些。但业绩做得很出色,下个月就可以给你加薪了。”声音轻好,白纱帘筛进了阳光,映着她的面容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
深深吸气,努力令自己摆出最自然的微笑,“那,多谢苏主编了。哦对了,EVE服装公司马上会有人来,我这就去安排一下。”Candy急着转身离开。
身后,苏奂伊单手支起颌,望着报纸陷入沉思。那家宾馆的领班和邵嘉的关系一直很不错,难怪会在第一时间抓拍到邻安旬的艳照,且提供的说辞也活灵活现。只是总有种不大好的感觉,这当中,会不会另有什么蹊跷?
自从昨晚的事后,虽然对遗嘱的事情稍微放宽了心,可这样一来,角律师那边的线索也断了,那么现在又要从谁先入手?还有堂姐的照片,那个人究竟是怎样弄到手的……
不当心走了神的人显然是忽略了四周一下子凝固了的气氛,直到那个似笑非笑的声音轻飘飘地从头顶落下,“你好像很关注我的绯闻?”
苏奂伊蓦地一怔,望着眼前不请自来的“稀客”,短暂的错愕后,她心下了然,“邻先生是代表EVE服装公司来的吧?”她起身客客气气地朝他笑了笑,三分热络,还要留着七分疏离,“这里不方便说话,随我去会客间吧。”
邻安旬扬扬眉,“怎么?作为朋友我就不能来看你了?”该死的待客之道!明明昨天还可以说出那样暖人心脾的话,今天一见面就又成萍水相逢了……还是说,昨晚的那条短信其实也是她用来试探他的手段?茶色的眼瞳危险地眯起来。
“那么我请你吃饭,但办公室不是闲聊的地方。”苏奂伊俨然一副公私分明的口吻。
“那倒不用了。”邻安旬不甚在意地笑笑,直接靠上她的办公桌,漫不经心地环顾了一下四座的小编,“我这次来,不过是想挑个人随我们去全程实录而已。”他的目光落在正巧推门而入的Candy身上,波澜不惊的眼神却像是看着陌生人一样。
幸好他不记得。Candy暗暗松了口气。
“这样啊。”苏奂伊莞尔一笑,“那么,任君挑选好了。这里任何一个员工都有足够的能力满额完成任务。”她的笑容自信而从容,但——没有温度,没有感情。
邻安旬简直恨透了这副客套到虚伪的笑容!然而——
“那好啊,我就挑——这个办公室里最美丽、最优雅且最有女人味的女人。”他的笑容里又有些玩世不恭的味道了。被说是“色性不改”、“私生活放荡”什么的也无所谓啊,反正这群编辑也早就看腻了他的绯闻,不是吗?
听见这话,众小编们都心领神会地将目光投向苏奂伊身上。什么呀,摆明了不就是来挑苏主编的嘛,还要先明里暗里地夸她一番——真是会花言巧语的男人啊。虽然这样的话苏主编也差不多已经听到耳朵生茧了……
就在众人的目光都凝聚到某个焦点时,焦点本人却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笑,“泉吟,你去吧。”她望向年轻貌美的小编泉吟。
“呃这……”泉吟在瞬间涨红了脸。心里面更是叫苦不迭,苏主编根本就是要让她下不了台嘛!自己的这点姿色怎么可能入得了那个花心男人的眼啊!何况——看他的眼神也知道他根本就是要苏主编去的!
“这就是你的回答?”邻安旬平静地望向苏奂伊,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眼神。
苏奂伊笑着点头,忽略了心底的异样。那异样生得突然,仿若长在古老井口浮晃无依的绿藻,融进水里就化开了,唯留下淡蒙蒙的一点绿迹子。
邻安旬转过身又是满面笑容,遮住了所有呼之欲出的情感,“好啊,正合我意。”
3月17日,全程实录的第一天。
春寒料峭,拂过脸颊的风还是有些凉薄的。早上7点钟左右,春露仍凝结在叶尖,似乎连道路两旁的绿化带也在这样的节气里打起了瞌睡。
剧组专用的豪华大巴前,包括邻安旬和Jasmine在内的世界超模们正阔声谈笑着准备上车。入眼的都是靓丽的女士们层叠的裙摆和色彩斑斓的流苏领巾。
等车上的人差不多坐齐,却迟迟没见《颜楼女性》的人来。
邻安旬只身坐在最后一排,望着窗外那几蓬新绿出神。莫名其妙的念念不忘,接着又是莫名其妙的失意满满,时间久了连自己都觉得无聊,“庸人自扰。”淡漠地自嘲一声,他正要闭目养神时,却只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耳际——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整理好呼吸,苏奂伊抱歉地朝司机笑笑,“原先要来的那位编辑生病了,才临时换我来的。实在抱歉,让诸位久等了。”她用流利的英文道歉。
那一瞬,邻安旬的眼神分明亮了起来,但只有一瞬,然后巧妙地藏进无澜的眸光里。
这时候车上的座位差不多已经满了,结伴而坐的男女们都在自顾自地继续着未聊完的时尚话题,甚至没有闲暇顾及到苏奂伊的存在,而余下的只有——
看见那个环着双臂闲意而坐的男人时,苏奂伊脸上的表情有瞬间的僵硬,仅下一刻却又款款微笑起来,神色自若地走到最后一排,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
“早啊,邻先生。”苏奂伊客气地朝身边的男人打招呼,并从手提包里取出了记事本仔细翻阅起来,显然意味着她并不想多做交流——不想介入这衣表光鲜的Model世界,那么置身事外就是最好的方法了吧。
“她生的是什么病?”邻安旬别有用心地问。
苏奂伊微笑如初,也不抬眼,“急性肠胃炎。已经送去医院了。”
“这么不凑巧啊?”邻安旬的眼里有了促狭的笑意以及,掩饰不住的欣喜。
苏奂伊不置可否地笑笑。当然更不会告诉他,其实是她临时改变了主意换下了泉吟。
是了,之前是她的疏忽——她差点因为心灰意冷而忘了自己的初衷,忘了自己为什么要千方百计接近这个男人!她想了这么多天才明白,为了微微,为了母亲以及那个特殊的遗嘱,她根本没有放弃的理由……苏奂伊的唇角勾起一抹笑,是苦涩的。
这时候剧组的巴士已经驶向郊外新建的一片广袤的樱花林带,春天气候清爽宜人,道路两旁的樱花树也开得热热闹闹。漫天花落如雨,蒙着蜜橘色的鎏光打着转儿。恰好有风过境,半开的窗户迎进了一片丰美的樱花瓣,飘悠悠地晃过眼前,被苏奂伊无意识地伸手捉住。
“Sakura?”邻安旬凑近了她的脸,修长眉目里流溢着不小的欣喜。仿佛这风一吹,不只是吹落了樱花,连着将他身上的冶魅气息都吹淡了许多,“给我看,奂伊。”
他竟然——直呼她的名字?!还是用这样的口吻……略微的怔忡后,苏奂伊依言朝他摊开了手心。便见一枚小巧的樱花瓣安静地躺在白嫩的手心里,花瓣的颜色淡得像是被雨露浸久了而褪了色。
邻安旬微眯起眼睛,藏住眸底的一抹狡黠的异彩,“嗳,给你变个魔术怎么样?”
苏奂伊再度结舌,用一种古怪的眼神将他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
“你那眼神——喂,我看起来很像招摇撞骗的人吗?”邻安旬扬眉觉得好笑,同时二话不说直接将自己的手心贴合上了她的,“我这就变给你看!”
掌心相抵的那一瞬间,苏奂伊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以至于手心传递过来的温暖也被染上了某种瑰艳到分辨不清的颜色,紧随着那冲动的情愫还来不及说出口,却在不经意间看见前排的Jasmine投过来的异样目光时恍然明白过来——
原来,他是这个目的……
旖旎的温情在瞬间冷却,徒留比烟花寂灭时还要深还要沉的落寞。
“看,变完了。”轻快的语气,像献过了多大的宝准备讨赏的孩子。
苏奂伊不发一言地看着他抽回手,微笑不变,目光里却没有了一丝温度。而她手心的那枚花瓣,也跟着他抽离的手一同消失不见,“花瓣在你手里。”她有些不耐烦地开口,转而低头去翻记事本,书页摩擦时“哗啦啦”的响声意味着它的主人很是心烦气躁。
“哈!错、了!”邻安旬笑得好不得意,而后手指一捻,便熟稔地从她的耳垂下寻回了那枚樱花,“我说,你也未免太小看我了。”满眼满眼孩子气的笑意一直漫到了眉梢里。
“邻先生今年多大了?”苏奂伊冷不丁地开口,温柔的笑容却像是藏在锦缎里的刃,“我究竟该说是邻先生格调不俗好呢,还是该说邻先生童心未泯好呢?”
话说到这个分上,再拉下脸皮同她嬉皮笑脸的人就是真的、真的很不知趣了。嗤——冷笑一声,邻安旬转过眼望向另一边的窗外。一时间车上的喧闹声大了起来,男男女女的调情嬉笑都沸腾成一片嘲华,盖过了他接下来的喃喃低语:“我很高兴今天见到的是你,我从来,从来就没有这样期待过一个人的出现……我以为你也会高兴,哪怕只有一点点。”他自嘲地笑笑,“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苏奂伊,这一次,是你赢了。
正文 第七章
接下来大半个月的全程实录一直风平浪静,瑰丽的镜头频频切换,模特们的配合表演也同样无懈可击,转眼间宣传片的拍摄已经到了尾声。最后一个拍摄景点是选在山巅的云雾深处,地势陡峭不利于攀爬,拍摄人员需要坐缆车上山。
“怎么没见Eric?”Jasmine用德语问向旁边的男模特。已经是午休之后的时间,模特们都齐聚到山脚准备乘缆车,却迟迟没见邻安旬过来。
“Eric?好像还在化妆棚里吧。”身边那个眉目英挺的金发男人Fritz随意答道,同时往走在前方的苏奂伊那里看去一眼,“Ms苏怎么一个人过来了?”他用生硬的中文这样问她,言外之意显而易见。
苏奂伊正兴致盎然地同法国导演讨论着接下来的取景内容,听见身后别有用心的询问,回眸朝他莞尔一笑,用流利的德语回答:“抱歉,我可不是Eric的经纪人。”
“Eric?”大胡子的法国导演也下意识地往后看了一眼,之前和苏奂伊讨论得太过忘我,并一再惊喜于这个女子细腻又丰富的灵感,直到这时候才发现某个重要人物还没有到场——
“这里的缆车有时间限制,过了时间点就不发车了。我先带他们上去,至于Eric,就麻烦苏小姐帮忙叫一下吧?”他理所当然地将任务交给苏奂伊。
“这……”苏奂伊笑得有些无力,因为这大半个月来她跟邻安旬说过的话总共加起来都不超过十句——让自己去喊他,还不如让Jasmine去呢,他们的关系才叫真正的非同一般吧?
这样想着,苏奂伊正要开口拒绝,却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口气里怎么老有种酸酸的醋味?呃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那好吧。”她转身独自往化妆棚的方向走去——
在剧组大巴旁搭起的简易化妆棚里,香水的味道还没散尽,十几个方形化妆台拼连成长长的一线。角落里,邻安旬正趴在收拾一空的化妆台上睡觉。侧脸埋进臂弯里,呼吸均匀,似乎睡得很沉。
从昨晚一直到今天上午都是他一个人的镜头特写,难怪这么辛苦……心里升起一丝捉摸不透的疼惜,苏奂伊放轻了脚步走到他面前,正要去拍醒他的手却忽然停在了半空,短暂的惊愕,她的嘴角有一种柔软的笑意蔓延开来:他的脸——怎么会——
只见原本白净的脸上多出了三撇长长的猫须,看那痕迹应该是用眼线笔画出的,不显得突兀,反而显得他——很可爱?真是不可思议。
“邻——”苏奂伊强忍着笑正准备将他喊醒,却在转念一想的瞬间自动过滤掉这种想法。不行!万一邻安旬醒来看见自己脸上的东西,肯定只会以为——是她的恶作剧吧?这家伙的嘴巴这么不饶人,只要是他认定的事情,黑的都能被他说成是白的!
苏奂伊一面顾虑着,一面已经利索地打开了自己的手提包,“奇怪,我的卸妆水呢……”生怕邻安旬会中途醒来,她有些手忙脚乱地翻找着。感冒药,晕车药,胃药之类的瓶瓶罐罐塞满了整个手提包,好不容易才找出了压在包底的卸妆水和化妆棉——真是情急出乱子!
“拜托,千万别醒……”苏奂伊在心里默念着,同时贴在指腹上的化妆棉蘸了适量的卸妆水,极轻、极柔地从他脸上拭过。
近距离贴近了他的脸,也是第一次这样近地注视着他,苏奂伊的手指始终有些控制不住地颤抖,还在心猿意马地想着这究竟是什么牌子的眼线笔,怎么这么难卸妆?而她使的力又小,擦了两遍还是留着不深不浅的印子。不由得皱了皱眉,正准备擦第三遍时——
“你可以用力些,没关系。”
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懒懒地拂过耳际,苏奂伊的手指陡然一僵,怔怔地望着眼前的男人睁开眼,然后悠闲地支起腮来,眯着眼睛,用一种蛊惑性的神情细细打量着她。
“反正这里也没别人,真要做什么也不怕第三个人瞧见,你说是不是呢,苏、奂、伊?”慵懒的嗓音,一半认真一半调笑的口吻。
苏奂伊的脸色红了又白,措手不及的尴尬被无端的愠意所取代。有些发泄般地将卸妆水化妆棉统统丢在化妆台上,她瞪着他,然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早就醒了?”
瞥见她掩饰不住的别样神情,邻安旬忍不住笑了起来,眼里藏着不小的得意。事实上,他就是故意要招她、惹她、刁难她,而每一次看她生气他反而会觉得分外欢喜——反正他就是不情愿看她戴着那副陶瓷面具对着任何人从早笑到晚,笑到他打心眼里觉得腻烦!
“我刚才还梦见你过来喊我,结果你就真的过来了。”邻安旬献媚地朝她眨眨眼,然后对着镜子端详起自己的侧脸来,“你不觉得,刚才的样子其实很可爱?那么紧张干什么,我知道那是Jasmine恶作剧画上去的。”他好笑地觑了她的一眼,却没有戏谑的意思。
难得见他这样的神情,苏奂伊竟无故有些怄气——是生自己自作聪明的气,以至于说出的话也是温温的,没了锋芒,“真是抱歉。算是我多此一举好了,邻先生就这样去拍戏吧。”她正要作势将手插进风衣口袋里,不妨却被他先一步捉住——
“等等,我每次见你这个姿势都觉得你要走了。”邻安旬霸道地握紧了她的手腕,语气却是意料之外的柔软,“书上说,喜欢做这个姿势的人是因为缺少安全感,是……真的吧?”
苏奂伊慌忙避开他坦直的视线,“书上的话,又有几句是真的?”
“我们,是一样的人。”没料到邻安旬却是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苏奂伊,我们是一样的人。”他又兀自重复了一遍,声音轻柔得像在自言自语,“缺少安全感,所以不肯轻易相信别人……即便是很爱的人。”
他失神地摇摇头,茶色的眼睛里流露出至深的疲倦,“你说的对,书上的话,的确没有几句是真的。说什么‘爱能超越一切’……但光有爱又能怎么样呢?如果连深爱的人都不愿相信,又怎么能骗自己坚定不移地走下去,爱下去……”
低柔的话语缱绻萦绕在耳畔,抽芽长成墨绿的藤,缠上了指尖,一直缠到了心里。坚持太久的防范也疲惫不堪得,想要退出这场角逐……
这个男人,太言不由衷的男人,明明最擅长用漫不经心的口吻说着那些半真半假的话,将所有的真实想法都藏得极深——她从来都看不透,然而偏偏,每当他露出这样的神情时,她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要相信他,想要,真心去爱他啊……
“我们,确实是一样的人。安旬。”苏奂伊第一次这样喊他,些许苦涩的笑容渐渐漫上嘴角,凝成的笑涡却是温柔的,也妩媚的,“你不相信我,我也不相信你,所以我们从来不肯对彼此讲真话。从来,都不肯……这样很累,不是吗?”她深吸一口气,卸去了太重的包袱,反而变得轻松起来,“那么这一次,由我先说一句真话好了。”
说罢她背过身去,往外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来,“你那天说的‘彼此彼此’,是错的。即便你心里没有我的位置,我也没有办法忽略你的存在。”
语气竟是出奇的平静。邻安旬怔忡了好半晌,然后抿住嘴角的笑意,反问她一句:“我为什么要相信你的话?”
“你爱信不信。”苏奂伊再度被他气到。
“‘彼此彼此’——那样的话,我以后都不会再说了。”身后,邻安旬的声音低下来,像在小心翼翼地寻找着最合适的措辞,“听好了,苏奂伊,我要说的也是真话。可我同样不想骗你,我并不能保证这样的真话究竟能说多久——”
那一刻,苏奂伊的心跳骤然变快,紧张地听着他接下来的话语像奇妙的音符一个个地跳进耳朵里,清晰的,也恶劣的。
“我对你的在意程度,永远要比你的多……那么一点点点。”
苏奂伊蓦地回过头去,却在望见他脸上的猫须印子时忍不住“扑哧”笑出声,“那好啊,反正——是我赚了。”
山顶上的雾气很浓,厚厚的一层卷着又一层扑面而来,大面积覆盖了视野,似乎稍不留神就会跟众人走散。
“Action!”导演一声令下,灯雾重叠的镜头前,邻安旬和其他几位名模已经开始了最后一轮的EVE时装秀。
“那个女人是你的新目标吧?”Jasmine单手扶上邻安旬的肩,视线对着镜头,些许调侃的话却是对着身前的男人说的。
听出她语气里的讽刺,邻安旬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你好像说错了。”他转身搂住她的腰,温软的气息吐在她的耳畔——是导演规定的动作,亲昵的姿势,可惜彼此凝望的眼神里没有半点感情在,“我从来就没有过其他的目标,不是吗?”
坦然的眼神也可以说着漫不经心的话,却让Jasmine不得不面对这个残酷的事实。他已经在无形中彻底折断了两人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
“Eric,你从来就不肯轻易接纳别人……你太认真、太苛刻,哪怕一点点的错误都会被你放大成无数倍……”Jasmine脸上的笑容娇媚如花,语气里却透着凄楚的凉意,“我不信,你真能毫无保留地接纳她?别自欺欺人了,Er?鄄ic,我不信的……”自私的话分明是在安慰着自己——她那么爱他,又怎么甘心眼巴巴地见他幸福见他好?
“是啊,我也不信。”邻安旬眼里的茶色流质沉淀下来,衬着他的神情只显得疏冷,“除了我的家人,起码我现在还做不到——对其他人也可以毫无保留地相信,即便是她。”他笑了笑,似乎并不介意告诉她这个事实。
确实,自小对黑暗的恐惧养成了他敏感又多疑的性格,即便是苏奂伊——那唯一令他想用心用意对待的女人,他也不可能完完全全地相信她。他需要时间,或许会很长,很长……
“你知不知道,Eric——我最恨的就是你这一点!浑身长满了刺,永远都不肯相信别人!”Jasmine气至痛处,一把捉住邻安旬的衣襟,忘了自己还在镜头面前,就这么激动地朝他大吼出声,“混蛋!你的眼里除了你爸你妈还有你那不男不女的妹妹,究竟还能容得下什么人?没心没肺——你真是没心没肺!既然谁都不愿意相信,你干脆去自生自灭好了!”
Jasmine这么一吼,立时所有的人目光都齐聚到这两人身上,因为太过震惊,连导演都忘了喊“Cut”。
下一刻,只见邻安旬淡淡地推开了那个声辞激烈的女人,往后退了几步,“Jasmine,这样的话你已经说了第二遍了。”他的眼神冷若寒霜——素来懒兴的他从未流露出那样的神情,那样残冷的,分明是隐忍着莫大恨意的神情,“记住,我不想再听第三遍。”
这样的话无疑是一种警告。
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似乎是震慑于这个男人锋利的眼神忘了说话。
苏奂伊就站在不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个男人将拳头握紧,用力握到青筋毕现——意味着他正在竭力克制。
眼帘垂下来,苏奂伊嘴角的笑容也落了一层苦涩,从心底满满溢出的情感不知是惆怅还是心疼。邻安旬,是个自制力极佳的男人啊。即便是这么强烈的愤怒,也都可以完美地维持住自己的君子风度……
似乎素不相识的女人间也很容易就牵生出某种同病相怜的情感。看着Jasmine红红的眼眶,苏奂伊忽然竟同情起这个女人来。其实她说的话又何尝有错呢?邻安旬原本就是个极难被打动的人——所以他永远都不会卸下心底的防备,对你交付真心。
恍然间,她又回忆起了在车上的那一幕——樱花烂漫以及掌心贴合时的温暖,一定也是因为他想甩开这个女人,所以才会主动去接近她……明明前一天还可以共栖共宿,一旦厌倦了就迫不及待要甩开对方了吗?真是个,好残酷的男人……
幸好、幸……好……她对他的感觉,只是那么一点。可以取舍有度,可以进退合宜。即便贪恋着他指尖的温暖也可以浅尝即止。是……可以的吧……
苏奂伊无言地转过身,往浓雾深处走去。此时此刻,她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山涧的云雾弥漫成了诗里才有的仙境,参天大树欣欣荣荣地往云巅里长着,似乎从来不受凡尘的叨扰。漫步在这样的地方,总是很容易就让人松下心弦忘了时间。而等苏奂伊从独自散心中回过神时,向晚的暮色已经深了好几重。
没想到这样偏僻的地方也有许愿池!
“玉、眼、窥、愿?”苏奂伊惊讶地望向眼前的温泉环山的许愿池,池边竖着一块石碑:玉眼窥愿池。如果能将硬币丢到最顶端的洞眼里,许下的愿望必能实现。
下意识地抬头看,并不太高的小山顶端果然有个极小的椭圆形洞眼。
“也不知道灵不灵。”苏奂伊难得有这样好的兴致,正准备摸出随身备用的硬币时,忽然胃中一阵剧烈的痉挛,紧随而至的痛楚像是要将整个胃壁都撕裂开来。
“唔……”她疼得冷汗涔涔差点站不住脚,幸亏及时扶住池沿才勉强稳住了自己的身子。真要命,一定是山上的气温低受了些凉,害她的胃病又犯了……
咬牙忍住就要淹没过神志的疼痛,苏奂伊赶忙去找事先备在手提包里的胃药,“我的药呢……”翻遍了大大小小的瓶罐都没有找到那一小瓶胃药,她的眉头锁得更深。猛然想起来——之前找卸妆水的时候太过慌乱,就将包里的胃药取了出来,结果后来忘了放回去!
苏奂伊的心底顿时凉了半截,紧接着又一阵剧痛来袭,她连支撑自己的力气都没有,就这么虚软地蹲了下来。恍惚地看着手机屏幕上时有时无的信号标志,她的唇角浮出一丝苦笑,这下好了,就算她死在这里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了……
“你这孩子,又让人操心了吧?”萦绕在耳际竟是父亲的声音。
“不是的,父亲……我一直有好好照顾自己,照顾母亲,照顾微微的……”苏奂伊恍恍惚惚地唤出声。胃里翻江倒海的痛楚一波又一波地席卷而至,麻痹了她仅存的意识,于是连等待下去的执念也被消磨殆尽,只任黑暗渐渐湮没她的视野……
而这时候,炫目于镜头前的模特们已经完成了最后一轮的拍摄准备坐缆车下山。因为受先前Jasmine和邻安旬激烈争执的影响,原本安排好的动作搭配临时更改,导致整个下午的拍摄都显得格外紧张,等导演哑着嗓子喊完工时,每个人的脸上都呈现出了深深的倦意,更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发现身边少了一个人,直到——
“你们有没有看见那个杂志主编?”
最后一班缆车前,邻安旬忍不住问向身边的人。明知道她习惯了独享清静,这大半个月以来也经常会看她一言不发地离开喧闹的人群,很晚才会回来,他也从来没想过要去打扰什么。只是这一次,心里总有种不踏实的预感让他迫不及待想要确认她此刻的去处。
“你是说那个东方女人吧?你跟Jasmine吵架的时候,我看见她走了。”Fritz别有用心地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Jasmine,唇角勾起看戏般的坏笑,显然是在等着她的反应。
“Shut up!”Jasmine恶狠狠地瞪了Fritz一眼,然后骄傲地将视线撇开,故意大声地跟身边的女伴说起话来。
苏奂伊是那个时候离开的?糟糕,之前自己太过愤怒,说出的那些话,竟然都没有顾及到她的感受……邻安旬的目光掠过一抹深沉,然后淡淡地留下一句:“我去找她。”
“喂,这已经是最后一班车了。过了这个时间可就下不了山了。”Fritz喊住他,出于合作过多年的那一点交情,“没准她已经先回去了。”
仿佛没听见他好心的提醒,邻安旬只径自往前走。
“Eric!”Jasmine终于也忍不住喊了他一声,“……天快黑了。”
邻安旬的背影微微一僵,短暂的停顿后,他又继续脚下的步伐,颀长的身影在云雾中逐渐消失得彻底。
Jasmine的眼神闪过一丝震惊,而那震惊又在瞬间化成一种惘然。想笑,眼眶却先红了,然后她咬着唇轻轻地问了一声:“你说,我究竟哪点不如她了?”
明明比那个女人更了解你,明明比她更爱你啊……
找到苏奂伊的时候,她正侧坐在许愿池的池沿上,眼睛望着烟雾缭绕的池水,怔怔的像在发呆。山涧的雾气湿了她大半的妆容,反而衬出她原本姣好的容貌,清淡的眉目以及那双曼妙的孔雀眼……
调整好凌乱的呼吸,邻安旬摆出愉快的笑容,“喂,回去了。”
“不。”苏奂伊头也没回。
“……”邻安旬的眉毛小小地跳了一下,“为什么?”
“胃疼。”回答得理直气壮。
“……”眉毛又跳了一下。短暂的静默后,邻安旬直接走到她身边坐下,笑容放纵,“那么,是要我帮你按摩了?”他凑近她的脸,说着这样的话,眼里却没有半分轻佻的意思在,倒像是专门只为了看清她的容颜,“只要你开口,我很乐意为你效劳。怎么样?”
苏奂伊这才转过脸看他,蹙着眉像在为难,“我今天又忘用天堂粉色的唇彩了。”
又是这种话?邻安旬立马变了脸色,“所以你其实是故意等我来找你?然后最大限度地满足你的女性虚荣心?”他讽刺地笑了笑,“现在你的目的达到了。我也该功成身退了。”
他作势就要站起来,却被苏奂伊急着拉住,“喂,我开玩笑的。”她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眼神却是说不出的温柔,“我只是很高兴你会来而已。即使只是出于朋友间的关心。”她轻轻一笑,眼睛望着眼睛,不怕两面都是假装。
原谅她这一次的感情用事吧。其实胃疼早已经缓解,但她只是想和自己打个赌,赌这个男人会不会来找她而已……而现在,她赌赢了。当他气喘吁吁的声音不期间跳入耳膜的那一瞬,所有难以言喻的欢喜也在同时满溢而出。于是也更加坚定了某个信念——她信赖这个男人。像是淘气的孩子故意赌气不回家时,他也会不遗余力地将你找到,然后站在你面前哭笑不得地说一声:喂,回去了。
邻安旬,同样也是个温柔而细致的男人啊。尽管对你又气又恨,声音里却依旧是满满的宠溺。恍然间,父亲的身影与眼前的男人重叠,苏奂伊的嘴角浮出愉快的笑意。
“你很在意天堂粉那款颜色?”邻安旬随口问道,没来由的心情大好。
“你好像说反了吧?”苏奂伊无故又有些怄气,“真正在意的人是你自己,不是吗?”
因为心里始终留着最初的惦念,所以那么多的女人都只成了匆匆过客。或许不久的将来她自己也会成为其中之一,尽管当时是那样的不甘……她的眼神隐隐黯淡下来。
邻安旬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岔开话题:“想不想听一个故事?”
“嗯?”苏奂伊惊讶地抬起眼来,邻安旬便开始娓娓说起——
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当唇彩还没有被发明的时候,城里有一家胭脂坊就专门制作唇脂。那家坊很出名,却有一个很古怪的规矩,不同的季节只做相应款色的唇脂。有一对青梅竹马,女孩骄纵任性,男孩便用沉默来包容。女孩很喜欢一款只有冬季才会有的温暖唇色,无论春夏都要用那一款颜色,所以她让男子去为她买来。
但男孩怎么可能在夏天为她买来冬季里才有的唇脂?
所以愤怒,所以争吵——当然只有女孩发泄,男孩始终默不作声,后来两人分手。最后各自成家,不相往来。
“这就是结局?”
“不是。”邻安旬喃喃摇头,“后来那女孩有了自己女儿,同样继承了她的任性。出嫁的时候春风四月的,竟然也要那一款冬色调的唇脂。”他的语气听不出是叹息还是惘然,“不过很庆幸的是,还真被她母亲在那家胭脂坊买到了。”
苏奂伊的眼里闪过惊愕,“为什么?”
“因为胭脂坊的男主人就是当初的男孩。”邻安旬勾起唇角,“而女主人就是爱上了当年男孩黯然神伤的模样……其实不过是一个眼神吧,就理所当然地觉得他是个痴情的人,所以默默喜欢了这么多年,最终结成连理。也算是个不错的结局。”他说得轻描淡写。
“所以那个男孩……其实就是你的祖父吧?”苏奂伊淡淡地垂下眼帘,似乎也有些感从中来,“并不想简单地评论他们谁对谁错,但或许,任性的女孩只是想听男孩亲口说一句‘我爱你’,或许她只是想知道男孩为自己的付出,谁让男孩总是沉默呢……”
“是啊。可那样简单的心情,男孩直到后来才真正明白……”邻安旬望向远处,目色深沉,“以前老爷子经常会拉着我跟我讲故事,千篇一律的故事……”他哑然失笑,“你知道的,对于长辈们的那些错失的遗憾,我们往往会感同身受,因而在不知不觉中也留了一份惦念……而女孩当年喜欢的那款唇脂颜色恰恰就叫‘天堂粉’。”
苏奂伊的眼里掠过奇异的神采,“什么呀,原来不是你初恋喜欢的颜色……”脱口而出的话很不当心就添进了吃醋的味道,等事后再用毫不在意的表情去掩盖也只是徒劳。
见状,邻安旬终于忍不住“哈”的笑出声,“那现在你知道其实是你自作聪明,自以为是,还要一厢情愿地给我找了一个子虚乌有的初恋了?”他故意损她。
“你——”苏奂伊气结,转念间却又嫣然一笑,“唉,我就说了,像你这种花花公子怎么可能那么痴情?枉费我给你臆想了那么一个可歌可泣的故事了。”
邻安旬眼里的笑意更深,连着语气也小小地不正经起来,“是啊,而且花花公子一向会乘人之危,瞧这深山野林的又没第二个人,不如——”话语戛然而止,他皱眉望着愈来愈黑的天色,心底的不安也愈来愈重,“我们快点回去吧。”
“等等,我还没有许愿——”苏奂伊难得在他面前使起了小性子,因为早已满心情愿地接纳了他,“我好不容易才丢了一枚硬币进去的。”她不甘心地指指山顶端的那个洞眼。
“那……你快许愿吧。”邻安旬催促她道,却也是最大限度地包容了她的任性。
苏奂伊惊讶地仰起脸看他,却怎样也看不清他被暮色遮覆住的表情。然而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怎么听出对方的语气里竟有些……惶恐?
“怎么,你怕这山里有鬼啊?”她玩笑道,却没有料到——
“其实……”邻安旬垂下眼帘沉默了好半晌,然后低低地开口,“我有先天性夜盲症。一到晚上就看不见东西。所以我……其实很怕黑。”
片刻的震惊,而后只见苏奂伊直接挽过他的胳膊就往回走,“那我们快点回去啊。”
“不是说要许愿的吗?”邻安旬好笑地扬扬眉,并顺势将她拥进臂弯里,紧贴着自己的胸膛。
“哎呀,不许了不许了。”苏奂伊小声地嘀咕,自怨自艾的口吻,“反正,愿望已经实现了。”
是她藏在心里很久的愿望了吧。如果能够在一起,哪怕最先厌倦的人是他,也要毫无保留地去爱这个男人……
正文 第八章
从全程实录回来后的第二天,向来多事的编辑部里又闹了一场不小的轰动,因为——《东最》将《颜楼女性》的头条给偷了!
主编办公桌前,苏奂伊正一边品着咖啡一边读着《东最》在一大早就印刷出来的最新娱乐刊,平静的脸色瞧不出任何波澜。
只见刊面上印着最醒目的几个大字:世界超模Fritz与Arthur竟是一对GAY!
“真是太邪门了,这头条照片根本就是苏主编亲自用手机拍下来的啊……”小编们私下里都在议论纷纷,“明明昨天才拷到电脑里准备今天发给出版社的,没想到《东最》竟然……”
“喂喂,你说会不会是有内奸啊?上次苏主编被偷拍好像也是因为……”
“嘘……别乱猜,单单不是说过了嘛,苏主编的电脑里有指纹记录的,任何人用过她的电脑都会留下指纹证据,可今天去查的时候却没有……”唏嘘的声音又低了下来,生怕被人听见。
苏奂伊不动声色地喝完咖啡,忽然却微笑起来,目光扫过众人,隐约落在其中一位的身上,“单单,上次我让你装的杀毒软件你还记得的吧?”她唇角微微上翘,优雅的弧度,衬着她的脸庞却只显凝冷,“但其实那是最新研发的防盗程序软件,即使擅用电脑的人将自己的指纹消干抹净,它也可以恢复到删除指纹记录的前一秒。”
话一出口,所有人的脸上都浮现出不同的神情,有好奇,有震惊,当然还有……惊恐。
“所以,麻烦你帮我恢复一下吧。”苏奂伊朝单墨莞尔一笑。
“没问题。”单墨应声上前,熟练地捣腾起电脑来。
“噼里啪啦”的键盘敲击声分外清晰,整个办公室的气氛也一下子紧张起来。而苏奂伊却兴致大好地跟众人开起了玩笑,“唉,《东最》都已经降格到需要用这种手段来窃取头条的地步,我真替他们的将来担心。”她摇摇头,一副好惋惜的口吻。
主编一放话,立马有人跟着“嘿嘿”干笑,“就是就是,就算这次偷了我们的头条有什么用?难道他们能每一次都来偷啊?真是——”
“谁说我们的头条被偷了?”苏奂伊不以为然地打断了对方的话,手指轻巧地拨过颈间的大波浪,“我从来就没打算拿这个当头条啊。不过是断袖而已。何况Fritz与Arthur又不像Eric邻那样声名大噪,没什么好稀奇的。”
“呃这……”众小编们头顶青筋面面相觑。真不知道昨天是谁在那里声情并茂地说,“Fritz与Arthur必将成为继Eric邻之后的超级绯闻之星”的哦?
瞧见她们相顾无语的表情,苏奂伊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那你们说,究竟是这个消息劲爆,还是——”她故意顿了一下,等吊足了她们的胃口才接着轻飘飘地开口:“你们《颜楼女性》的苏主编已经跟超模Eric邻正式交往的消息劲爆呢?”
“啊?!”一个个眼珠爆睁,目瞪口呆。这这这……这简直就是惊天动地的超级头条啊!
苏奂伊的唇角重新勾起胜利式的笑容,透着些许的阴冷。哼哼,《东最》啊《东最》,真正的好戏还在后头呢!
而这时候,单墨已经顺利恢复了指纹记录,而一见屏幕上显示的资料,也情不自禁地惊呼出声:“怎么会是——”她的目光徐徐落在不远处的某个人身上,一脸的难以置信。
立时所有人都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那个捂着嘴面无血色的女人,正是助理Candy。
……
当天下午,杂志界再度爆出惊人新闻:《东最》被指控照片作假,关于超模Fritz与Arthur的拥吻镜头,电脑制作的痕迹明显。
指控《东最》的正是《颜楼女性》杂志社。而提供专业分析的是T-璞电子公司科技研发部的部门经理于诀——和苏奂伊关系甚好的大学同学,也是这些年来陆续为她提供各式高新设备的人。
而事实上,包括制作假照片,包括头条被偷,还包括后来的指控和专业分析,统统都是苏奂伊精心设计好的局——目的就是为了让《东最》身败名裂!她苏奂伊从来就不是宽宏大量的人,既然《东最》有胆一而再、再而三地招惹她,那么,后果自负。
“真是太谢谢你了。”下班时间,苏奂伊正笑意盈盈地和于诀谈着电话,“今晚我请你吃饭吧。”
“你们《颜楼女性》免费为我们公司的产品打过不少广告,这点回礼算不了什么。”电话那头的男人同样神采奕奕,“吃饭倒不用了,不过有个事想跟你商量一下。”他直切正题。
“是不是又想从我这里挖人过去啊?”苏奂伊了然一笑,上次他就想将单墨挖过去,被自己婉言拒绝了。而这一次——“Candy做了那样的事,也不可能再在《颜楼女性》待下去了,去你那边倒也不错。”
她话语体贴,因为原本就不想为难Candy什么。以前都没有留心过,原来Candy还是个电脑高手,真是深藏不露啊……相比于憎恶,更多的却是欣赏。
她后来才知道——其实Candy和角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Candy一直暗恋着角植,所以才会视自己为“情敌”,而堂姐的事,也是角植无意间说漏了嘴的。
是很玄妙的心情吧,她明明不是个心软的人,若是以前遇到这样的事一定不会就此罢休,而这次却心甘情愿地包容了Candy为爱所做出的一切伤害……
难道这就是古人说的“爱屋及乌”?脑海中一闪而过他的影子,脸颊竟莫名有些烫。
“那就麻烦你帮我引荐一下了!”于诀语气激动,毕竟这样的人才实在难得。
“那是当然。不过事先声明,不准欺负我的人哦。”苏奂伊换上打趣的口吻,“她家境不太好,可以的话就多照顾她一些吧。”
“没问题!”
几个月后,南甸苑公寓,晚上八点半,电视机里准时播放老掉牙的爱情泡沫剧。苏奂伊抱着枕头坐在沙发上,望着鱼缸底那一层五彩斑斓的透明球体出神。是他去年送的海洋宝宝,她一时兴起就养在了鱼缸里。现在看着似乎跟整个房间的布置很不搭调啊,被他看见了一定会笑死的吧……
这样漫无边际地想着,耳边忽然响起了门铃的声音。
都这么晚了,难道又是《东最》那些不甘心的记者们?真遗憾,她都已经卸妆了……苏奂伊皱了皱眉,从猫眼里望出去,走廊上空无一人,许久都没有动静。
找错人了吧?苏奂伊刚转身往回走了几步,门铃却又响了。急促的一声又一声像是谁在恶作剧。
“究竟是谁啊?”苏奂伊憋住气,又要从猫眼往外望,猫眼却被一张粉红色的信笺充满了视野,信笺上写的是意大利文:奂伊乖乖,把门开开。语末是个可爱的卡通笑脸。
“邻、安、旬——”
很大力的开门弧度,紧接着是“砰”的一声,躲闪不及的人被无情地撞上额头,“哇,谋杀亲夫啊你!”邻安旬吃痛地揉着额头,“下手还真狠。”
苏奂伊哼了一声,转身就要往房间里走,“谁让你先装神弄鬼的?”
“喂等下。”邻安旬喊住她,似乎并没有进屋的打算?“把你的东西拿去。”他一手写意地扶着门沿,另一只手递来一个盒装的东西,语气懒懒,“省得老说我欠你的。”
苏奂伊神情古怪地瞥了他一眼,接过他手里的东西,“是什么?”
“暖、贴。”邻安旬惬意地勾起唇角,“最近那些女model们都流行用这个,大冬天的穿着裙子走在街上也不会冷。女人,喜欢穿裙子的话就应该多学些防寒手段啊。”他一副戏谑的口吻,“不然留着那么好的身材岂不是浪费?我可不想带着一只熊宝宝去参加冬日Party。”
“没正经。”苏奂伊狠狠瞪了他一眼,却掩饰不住眼里会心的笑意。安旬,果然是个很细心的人啊。知道她体质不好,大病虽不犯,小病却不断的,即便喜欢穿裙,也很少会在除夏天以外的季节穿……
“怎么邻安旬,你就想用这种商场里随处可见的东西来打发我吗?”苏奂伊笑着扬了扬眉,“我会很怀疑你的诚心的。”
“哦?我可记得某人说过,‘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邻安旬有样学样地套用起她曾用过的句子,“我特意从意大利带回来的东西,少说也跨了几千万里的路吧?就算真是鹅毛你也得高高兴兴地收下,你说是不是?”
唉唉,这个男人的嘴上功夫永远这么了得啊。苏奂伊无力地摇摇头,“是是是,我说不过你了。”她直接拉他进来,“外面是感应灯,等一下就会熄的。”语气里是满满的关心。
“你这是引狼入室。”邻安旬假装一本正经地告诉她,并“顺道”帮她关上门。
“怕什么,我学过防狼术。”苏奂伊回眸顽皮一笑,将他领到视野开阔的阳台上,“其实很早以前就想让你陪我看一次烟花了。”她指着楼下缤纷的烟花,神情温柔而眷恋。
“很早以前,有多早?”邻安旬直接过滤了关键词,反而是拣自己在意的小小细节。
“就在你和Jasmine共宿宾馆的那天晚上啊。”苏奂伊没好气地嘀咕了一声,有些不大情愿地回忆起那个曾令她心灰意冷的晚上,“真是抱歉,还发那种短信打扰你的正事……”
难得从她的语气里听出点吃醋的味道,邻安旬反而心情大好。谁让她平常总是表现得那样大度?对他的绯闻简直是不屑一顾!反而每次都是他主动要去解释,然后听她用一副好不以为然的口吻笑笑说:“我相信你啦。”这样慷慨到不可理喻的态度,倒更像就算他真的移情别恋了也觉得无所谓吧?为此他也没少闹心过。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当时不是——”茶色的眼眸掠过一丝费解。
“好啦好啦,反正都已经过去了。我才没那么小心眼。”苏奂伊不以为意地笑笑,转而托腮去看远处的万家灯火,良久,低低地开口:“纵然当时是在意的,或许以后想起来也会有那么些在意,但只要想到有你在身边也依旧可以大大方方地笑出来啊。”她的眸底藏着绰绰的月光,虚飘飘的捉也捉不住,“何况……Jasmine确实很爱你。”
轻柔的语气全然不同于情敌间的挖苦讽刺,或是踩着对方的痛处只为抬高自己,反而像是——惋惜。
这样的回答让邻安旬忍不住皱起了眉,“奂伊,我跟她的事,我不想瞒你——”他轻轻叹了口气,将她揽进怀里,“我以前,确实对她有过好感,但不多——当时只是简单地想去包容这个任性的女孩,偶尔会陪她去看看电视唱唱歌,高兴起来也会帮她一起去捉弄那些狗仔队,所以那段时间跟她传出过不少绯闻……”
苏奂伊的手指不自觉地抓紧了他,“然后呢?”
并没有丝毫的质疑,是因为没有理由不去相信他的话。平心而论,这世上又有谁的一生是只喜欢一个人的呢?包括自己,也曾喜欢过那个叫“夏牧”的男孩啊……
片刻的沉默后,只听邻安旬淡淡地开口:“她说了一句让我深恶痛绝的话。就再也,不可能了。”他的声音有些疲倦,“她伤害了我的妹妹。或许她是无心的,可我实在没办法原谅。”
原来,如此……苏奂伊心里有了数,记起了全程实录时Jasmine曾骂出的那句——“混蛋!你的眼里除了你爸你妈还有你那不男不女的妹妹,究竟还能容得下什么人?……”
“奂伊……”邻安旬转身将下颚抵在她的肩上,不让他看见自己此刻的表情,“你听我说,虽然我爸有些啰嗦,我妈也有些小孩子脾气,而我妹妹,她从小就很男派……”他的声音轻而缓,说出那些斟酌了很久却一直没有机会告诉她的话,“但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也从来不会为难别人什么,我希望你可以接受他们……好吗?”
“好啊。”苏奂伊答得好温柔,心里面更早已温暖无比,因为发现他和自己一样,也是个极其恋家的男人啊……“安旬,我们果真是一样的人呢。”她笑着捧起他的脸,纤细的手指帮他抚平眉心的褶痕,“知道吗?我上高中的时候,班里有个男生也是那样说我弟弟的。”
“嗯?”受她笑容的感染,邻安旬也情不自禁地展颜,很自然地问了一句:“你弟弟跟你长得很像吗?”
“不是很像,但我弟弟——确实很漂亮。”苏奂伊有些不自觉地躲开他的眼神,并及时岔开了话题,“结果后来那个男生留了一年的级。知道为什么吗?”
“哦?为什么?”邻安旬很配合地顺着她的话问。
“因为我是学生会主席啊!”苏奂伊愉快地仰起脸来,笑容由嘴角一直漫到了眼角、眉梢,仿佛盛开在那一片绚烂的烟花里,“他有胆敢惹我,我就有胆把他的德育分全部扣光让他毕不了业!哼!”她脸上的表情实在可爱的紧,而那最后的一声“哼”就愈加显得她孩子气了。
见她如此,邻安旬更是笑得欢畅,“好啊,原来你公报私仇,我明天就去你高中学校揭你的老底——”太喜欢她此刻的表情,他索性使坏地将她抱坐到了阳台上,与她平视。
“啊——”苏奂伊登时吓得花容失色。天哪,她住的可是16层嗳!“放我下来啊!我有恐高症的好不好?”她又急又怕,双手死死抓紧了他,更连眼睛都不敢睁开看。
“奂伊,相信我。”邻安旬咬着她的耳朵,声音温柔,“我绝对不会让你出任何意外。”
“不要,放我下来!”苏奂伊才不听他这一套。他根本就是在整她嘛!
“你不相信我?”
“放我下来!”
“你真的不相信我?”
“……”
苏奂伊再也说不出话来,因为邻安旬的吻已经欺上她的唇……微凉的唇,带着些试探性的青涩接触,蜻蜓点水般地点一下,再点一下,然后深深锁住她的,只任所有的膨胀的热情都在这唇舌纠缠的缠绵里融化……
虽然初吻的感觉并不坏……可是,可是……16层……苏奂伊一面冒着虚汗一面小心地回应着他的吻……心里真想骂粗口。混蛋!这家伙绝对有虐人倾向!
“洗发水沐浴露什么的就用我的好了,这是干净的浴巾,还有这是——阿嚏——我弟弟以前说要过来住时买的男式睡衣,一直没穿过——阿嚏——阿——嚏——”卫生间门口,苏奂伊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才断断续续将话说完整,“这些你都将就着用吧,我先去睡了。”
“你感冒了?”邻安旬紧张地拉住她,抬手覆上她的额,“好像还有点发烧。”掌心偏烫的温度令他忍不住皱起了眉。
“还说呢,明知道阳台上风很大……”苏奂伊瓮声抱怨,却依然欣足地将他的关心看在眼底,“放心啦,我是在感冒药堆里长大的,吃点药就好了。”
说完就去客厅里拿药,刚倒了杯温水,室内电话就响了,苏奂伊走上前去看来电显示,一见是从老家打来的便赶紧接了电话,“喂?”
“喂,姐?”是苏微的声音,透着些模糊的沙哑。
“微微啊……”苏奂伊的心莫名有些刺痛,声音却还是笑意盈盈的,“这么晚打电话来有事吗?”
电话那端是一阵沉默,而后一字一字像是极其艰难地开口:“我看到你们的杂志了,关于你跟那位男模的事……是真的吗?”
“是啊。”苏奂伊答得干脆,“我们现在很恩爱呢,呵呵。所以祝福我们吧,微微。”
“……”苏微咬紧了唇,明知电话那边的她看不见却还是努力扬起愉快的笑脸,“当然,真替姐高兴!”
“那微微也要快点找一个哦。”苏奂伊压下心里的酸疼开始旁敲侧击,“你也老大不小了,还是喜欢独来独往的。”更重要的是,因为那个特殊的遗嘱,你一定要结婚才行……
“……”鼻子酸了,眼睛涩了,苏微还是强颜欢笑,“姐姐有了男朋友,做弟弟的也要加把劲才行!我明天就去找,大学里追我的女生多得去了,到时候第一个给姐过目,好不好?”
“当然好啊!”……
挂上电话,苏微神情滞重地走到画室里。夜已经深了,昏黄的室灯蒙着一层雾状的光,他望着画簿最外面一张男人的睡颜发呆,“真像啊……为什么你那么像她呢……”他的手指抚上画中人恬静的神情,即便是睡着也微微蹙着眉,是不是因为心底深处还藏着不安……
他忽然用力撕开那张画纸,而接下来的一张张精致的素描,竟都是女孩的睡颜!一样的,蹙着眉峰的恬静的神情……是苏奂伊的。
有些秘密,是一辈子都不可以说出口的吧。
苏微永远不会忘记七年前的那个午后,是唯一一个在乡下度过的暑假,当时他多大呢?当他蹑手蹑脚地走近姐姐的卧室想要使坏,不期间看见那张绝美的睡颜,安然垂下的睫以及柔粉色微抿的唇,都好像落在素笺纸上的几点清墨,那样的纯粹、无瑕。
那一瞬间,他忘了她是他的姐姐。只当她是一个女孩,一个在醉烈的夏日静静地侧身而睡的女孩。纤细的身子,白皙的皮肤,乌黑的长发,像画中忧郁的折翼天使。
水蓝色的雪纺连衣裙浅浅及膝,被风掀起时可以清楚地看见右膝上一小枚淡色的百合胎记,那样的胎记,他也有一个。
于是所有的记忆也在刹那鲜明得泼出色来,仿佛是他第一次,这样真切地察觉到她的存在。而从前那些被忽略的,所谓的血骨相融的亲情也从来没有这样浓烈过……
恍然开始回忆这个有着轻度自闭,又怕见生人的姐姐,回忆这个总将自己关在阁楼里的姐姐,回忆这个抢走了父亲所有宠爱的姐姐……她细腻、安静、早熟,连微笑都透着淡淡的伤感,从前他并不喜欢她啊,然而为什么……
心底深处异样的悸动,是不被允许的吧?然而依旧还是克制不住自己着了魔的双手……
后来被经过的父亲发现,然后是一记怒不可遏的巴掌,狠狠扇碎了所有禁忌的情愫……而那天下午发生的事,连母亲和姐姐都不知道。也永远都不会知道。
但面慈心硬的父亲始终将它当成一块心病。从那之后,他每一次望向姐姐的眼神,一旦添入了不该有的情感,总会被父亲凌厉地瞪回,所以父亲临死前也要留下那样的遗嘱……
而对于邻安旬,这个拥有和姐姐相似的睡颜,更拥有相似气质的男人,或许也是用来寄托遐想的替代品罢了。不敢明目张胆,总是小心翼翼,却还是被姐姐发现了……
苏微痛苦地闭上眼睛,然后睁开,飞快地掏出手机发出一条短信:莫等等,我们交往吧。
正文 第九章
而等邻安旬洗完澡出来时,已经快凌晨了,他轻步走到苏奂伊的卧室,大大小小的室灯特意为他点得通亮,反而照得房间主人的脸色过于苍白。苏奂伊正半躺在床上看书,显然是在等他。
“奂伊,”邻安旬走到她床前坐下,再度伸手探上她的额头,感受到正常的体温才稍微放了点心,“你怎么样了,奂伊?”他柔声问。
“已经好多了。”苏奂伊将书放到床头,缓缓缩进被窝里,“睡吧。”她声音困倦。
邻安旬就要伸手去关灯,忽然被她拉住,“你不是——”她惊讶地望着他。记得他曾说过,因为夜盲症,他从小就对黑暗有着极深的恐惧,而只有在他自己家里,对着可以毫无保留地交付信任的亲人,他才可以放心地关着灯睡觉……
邻安旬好笑地望了她一眼,“我为什么不相信你?”
说罢很自然地伸手关了灯。瞬间的黑暗,然后是幽馥的沐浴露的甜香扑面而来,心跳漏拍的瞬间,邻安旬已经将她搂进怀里,贴近的尺度刚刚好,“睡吧。Sweet dreams.”
苏奂伊的眼眶莫名有些湿润,因为那一句:我为什么不相信你?那样地,理所当然。
“安旬……”她从被窝里支起身来,伸手覆上他的眼睛,手心的温度隔着皮肤一直渗透进血液里,“真的不害怕吗?”她问得小心翼翼,像是生怕他会反悔。
“真的。”邻安旬笑着反握住她的手。即便眼前一片黑暗,却能清楚地感受到她的呼吸,她的心跳,甚至连她的轮廓都能清楚地摹画出来。因为她是苏奂伊,他深爱的女子。
苏奂伊又捉着他的手覆到自己的脸上,“安旬,看得到我的眼睛吗?”
“当然看不到。”邻安旬使坏地弹了一下她的额头,然后温柔地抚上她的眼。是那样一双美丽的孔雀眼,双眼皮的尾部微微上翘,曼妙的弧度,“不过摸得到。”
苏奂伊近一步贴紧了他的脸,声音幽幽的像在蛊惑:“那……吻我的眼睛好不好?”
邻安旬忍不住困惑地皱起眉,“你怎么了,奂伊?”
“你不愿意?”苏奂伊语气激动,甚至还有一些,惊慌。
“……”这女人根本是在考验他的自制力!邻安旬有些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而后伸手压下她的后脑,轻柔地吻上她的眼,“你哭了?”他一讶,唇上咸咸的味道,是她的泪?
“才没有。”小心地掩饰掉声音里的沙哑,苏奂伊这才安安分分地躺下来。
“那睡吧。”邻安旬柔声哄她。再不睡他可不能保证自己还能坐怀不乱下去。
可惜怀里的人只稍稍安分了一会儿,又开始不遗余力地挑战起男人的忍耐限度,“安旬,我睡不着,你唱催眠曲给我听吧。”她柔柔的声音枕着他的颈窝。
“……”邻安旬笑得无力,“我不会唱催眠曲。”
“那就摇篮曲。”苏奂伊不依不饶,“从小听到大的童谣之类的,这个你总会的吧?”
“……”邻安旬终于知道原来再理性的女人也有无理取闹的时候,然而他没办法拒绝——或许更是舍不得吧,“我只听过《外婆桥》,还是小时候听奶奶唱过的。”
“好啊!那你快唱给我听。”苏奂伊继续得寸进尺。
“摇啊摇,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没想到邻安旬还真就这么唱了起来,只是才唱了几句就被苏奂伊急急地封住了嘴——“你真唱啊?”
“很难听?”扬扬眉,邻安旬倒有些不大乐意了,“我的嗓音应该不差吧。”
“傻瓜……”苏奂伊笑得眼泪都在眼窝里打转,“我跟你开玩笑的……”
是啊,她只是想找个理由和他斗嘴,一旦他表现出半点不耐烦,她就一定会知趣地止步,却没想到他对她的包容竟然可以到这样的地步……
她心里清楚,尽管她表面自信风光,实际却是一个很无趣的人,会长时间地发呆想那些莫须有的事情,会执拗于书里才有的荒谬传说,也常常有闹脾气的时候……因而她从来没有奢想过,会有那么一个男人走进她的生命,更毫无保留地纵容她的一切……
“难听的话,我下次回别墅好好跟奶奶学学,直到你满意为止。”邻安旬笑着将她拥紧,下颌抵着她的发顶,“但只要是你提的要求,我一定会尽最大可能地满足你。”
温柔到不可思议的声音,因为说着真心实意的话。他说过,他从不轻易许下承诺,因而一旦许下了就绝不会巧言更改。便如同,一旦他对哪个女人真正动了情,也一定不会轻易变心。而苏奂伊,是他第一个真正爱上的女人。
“那……邻安旬不许……不许反悔……”苏奂伊的声音哽咽得厉害。
“邻安旬不会反悔。”邻安旬喃喃地笑起来,满心的怜惜,“你啊,真像个孩子。”偏偏又最爱看这样的她,更心甘情愿让她依赖。除了她苏奂伊,也绝不会有第二个女人,可以让他这样去纵容了吧……
恋爱关系正式确定,两人的同居生活也变得顺理成章,相拥入眠早已成了习惯。直到三个多月后的某个早上,醒来的时候苏奂伊照例摆出大大的笑容对枕边的男人说“早安”,然后低下声音试探性地问:“安旬,陪我回老家一趟吧?”
“哼嗯?”不料邻安旬把眉毛一挑,带些惩罚性地捏了捏她的鼻尖,“终于肯带我去见家长了啊?”
几个小时之后——
素颜淡妆的苏奂伊已经挽着邻安旬的手臂站在乡下老家的四合院子里,掩饰不住欢悦地朝里屋喊了一声:“妈!”
付云阡应声从内堂走出来,看见眼前的一对璧人,眼里分明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又在下一刻露出温婉的微笑,“回来了啊。”
“伯母好。”邻安旬很绅士地回以彬彬有礼的笑容,并趁机附上苏奂伊的耳朵悄声道:“你妈果然也是大美人嗳。”即使眼角有了明显的皱眉却也不减年轻时的绰约风华。
苏奂伊抿唇笑了笑,拉他上前,“妈,他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嗯?”母女间一个会心的眼神,就已无需多余的言语。
付云阡了然点头,又望了邻安旬一眼,然后客气地笑笑,“进去坐吧。”
不冷一分,不热一毫,还真是恰到好处的待客之道啊。邻安旬敏锐地捕捉到付云阡眼底的一抹难懂的深沉,隐隐有种不太愉快的预感由心底升起来,却在看见苏奂伊回眸一笑的瞬间不由自主地放宽了心。
“妈,我们这次准备多住几天。”苏奂伊顽皮地朝母亲眨眨眼,柔软的语气里很自然地流露出撒娇的成分,“妈你不会嫌我们吵吧?”
“怎么会?”付云阡笑着摇摇头,转而再望了邻安旬一眼,语气始终温静体贴,“那你们先聊,我去帮他另布置一间房。”
“不用了,伯母。”邻安旬赶紧笑着止住她,“我跟奂伊睡一间房就好了。”
他太过理所当然的语气让付云阡有片刻的错愕——
“不是的,妈,其实我们什么都没——”苏奂伊的脸急得通红,生怕母亲会误会刚才那句话的含义。
然而不等她将话说完便见付云阡万分通情达理地朝两人笑了笑,“也好。省得我去另外布置了。”
说罢自顾自地转身进屋,嘴里碎碎地念着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话:“年轻人嘛,热情些,也好,也好……”
“惨了,我妈肯定以为我开放到哪种程度了呢。”苏奂伊无力地揉揉额头。
而一旁的邻安旬也终于忍不住“哈”地笑出声来,“啊呀,那我岂不是亏了?不如今晚——”
话没说完就被苏奂伊瞋了一眼,然后拉着他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先熟悉一下环境吧。”
苏奂伊的房间并不大,容不下那些富丽堂皇的家具摆饰,却也被主人布置得格外雅致。朝南的窗台上摆着许多秀致的盆花,入了深秋,大多已经干枯了花瓣,幸而没有被风刮落,低眉颌首地悬于细长的花茎上,反而出落得半开半谢的美。
“听说爱花的人都很温柔。”邻安旬大大方方地坐到苏奂伊的床上,并顺手取过摆在床头柜上的相框,凝视着纤尘不染的玻璃片下那张清丽动人的少女笑脸,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个弧度,“我说,你好像有点小大人呢?”
他就喜欢损她。明明看那少女不过十五六岁,眼神却仿佛经历过多少年的沧桑一样。
其实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奂伊从小就敛静自持,比同龄人懂事很多,定是很少会赖在父母怀里撒娇任性的,反而是长大了才愈加依赖他们——以至于很多时候他都情愿将她当孩子宠着,所以会和她一起在鱼缸里养起五彩斑斓的海洋宝宝,所以会在她雅致的卧室里塞满了很不搭调的卡通熊仔,所以会在她失眠的时候哼着走调的摇篮曲哄她入睡……
“是啊,当时连老师们都这样评价我——”苏奂伊笑着在他身边坐下,依恋地靠上他的肩,“还不止一次地说要给我做思想动员,怕我小小年纪就变成悲观主义者。”她垂下眼帘,声音低柔下来,“小时候我有自闭症,身体又不好,同龄的孩子都不愿意陪我玩,结果我就习惯了一个人想事情,一不小心就会想很多很多……嗳,不骗你,我当时还真有点悲观——”她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所以在父亲离开的时候,也曾想到了死……”
邻安旬的身体陡然绷紧了,只听她接着娓娓道来:“或者真叫‘哀莫大于心死’吧,我当时,还不知道死亡竟有那么可怕呢……”
苏奂伊倾身环住他的腰,有些自顾自地说出下面的话:“父亲患胃癌去世的那年,我一个人坐在天桥上,看着空中的烟花一朵一朵地寂灭,就在想——”她笑,声音却飘忽得不似真的,“我的身体那么差,吃了许多名贵的药也不见好,没准过不了几年我也会生那种病死掉……既然都要死,早死晚死都一样吧……”
“奂伊——”打断她的话,邻安旬急切地要把许多明朗鲜活的观念塞进她的脑海里,“你现在不是活得好好吗?你还有母亲,还有弟弟——还有我啊……”
“对啊,我还有你们。还有,你们……”苏奂伊将侧脸埋进他的胸怀,不当心溢出口的叹息里有着太多太多的自责,“可是当时的我怎么那么偏激?觉得父亲一离开,整个世界都离我而去了……根本想不到还有母亲,还有微微……”她摇摇头,语气喃喃,“所以当母亲在楼顶找到我时,对我说了一句话,我就再也没有勇气离开他们了……”
听她这样说,邻安旬也微微松了口气,“是什么话?”
“她说——”苏奂伊的脸上绽放出柔媚无比的笑容,“如果你见到言则,替我跟他说声对不起,因为我没有照顾好他的女儿。但是也请他放心,我会用余下的生命照顾好他的儿子,因为我像爱他一样爱着他的儿女们。”
分毫不差的字眼,因为一旦记住了,便是毕生都不会忘却的啊……
邻安旬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骤然一缩,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将她抱紧,“奂伊,我们结婚吧。”察觉到她的身体猛地一颤,他又好温柔地笑起来,“结了婚就是真正的一家人了。我会像爱你一样爱着你的母亲,你的弟弟,好不好?”
喜与悲的转换往往快得让人措手不及。意外发生在那个下午,初冬的阳光暖融融地晒遍了整个院子。邻安旬还在房里午睡,苏奂伊捧着温热的玫瑰花茶独自坐在藤架下的秋千上,安享着最后一个住在乡下的午后。
付云阡走到她身后,藏了太久的心事也终于有机会和女儿开口:“奂伊,你和安旬的事,已经告诉微微了吧?”她柔声问。
苏奂伊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而后轻笑着开口:“原来妈也知道微微的事啊,我还以为自己隐瞒得很好呢。”轻描淡写的语气,只因不愿将这禁忌的事说得多声辞激烈——这样的事,对于任何知情的一方,都只会留下不可磨灭的痛苦吧……
“我见过那张画。”付云阡淡淡一笑,却没有丝毫责怪他的意思,“前年微微去法国参加业余服装设计大赛,他设计的那款衣服后来穿在一位男模身上还引起过轰动,是不是那时候就——”
苏奂伊淡淡地点了点头,有些逃避般地垂下眼帘。
付云阡叹了口气,心疼地将女儿搂进怀里,“奂伊,你和微微都是我的孩子,我也从来没有偏爱过任何一方。即便是你们为了同一件东西发生争执,我也不会去评论谁对谁错。但这一次——是不是太难为你了?”她怜爱地抚着女儿的发,“我知道你是因为微微才去接近安旬,是为了让微微彻底死心……可如果你不是真心爱着安旬,也不必——”
“妈,我爱安旬,也会和安旬结婚。”苏奂伊急切地打断了母亲的话,“而微微也必须要结婚。所以父亲的遗嘱一定会生效!别墅是只属于我们三个人的,谁都不可以将它抢走!”素来轻言轻语的她头一次说出那样激烈的句子,“何况——如果微微真不结婚,或许哪一天别墅被谁‘名正言顺’地占为己有了也说不定。那些人,可都觊觎那幢别墅很久了啊……”
苏奂伊将手中的玫瑰花茶放下,不等母亲开口便转身回抱住她,“妈,你现在不要顾虑那么多了好不好?爸留下那个遗嘱一定是有理由的……”她柔声在母亲怀里呢喃,“我知道,妈太心软,而微微就是遗传了妈的性子。但爸却是最果断的,所以他会拿这个遗嘱给微微压力——只有当微微结婚的那天,别墅才正式归于妈的名下……”
说到这儿,苏奂伊的声音又低哑下来:“而我,其实是遗传了爸的性子——妈,其实我并不心软,真的,一点都不——我从来就没有觉得微微的做法是对的。他太偏执,太胡闹,竟然可以为了自己而忘记了本应该由母亲好好珍藏的回忆与幸福……”
“奂伊……”付云阡的身体颤抖起来。原来这些年女儿竟独自背负了这么多,这么多……这些东西本不该由她来承受啊!她本应该好好地、真心地去爱一个人,而不是为了某个并不单纯的目的……
“妈,我是不是很自私呢?”苏奂伊轻轻地抿起唇角,从眼睛里笑出来的却是泪水,“妈你还记得吗?小时候爷爷送给我一个很可爱的瓷娃娃当作我的生日礼物,我很喜欢,结果微微也喜欢,我就送给他了……但后来我就后悔了,因为微微竟然将它打碎了……”
那一刻,她的眼里流露出分明的怨意,“我当时真的很气他,换作是我自己,我一定会加倍爱护它,不让它受半分伤害的啊……”她抬起手来,缓缓拭去眼角的湿润,“所以我后来就再也不肯将自己喜欢的东西让给别人了,因为觉得没有人会比我更珍惜它……”
“但微微,却是情愿将最心爱的东西让给你的。”付云阡轻抚着女儿的后背。
“是啊……”苏奂伊喃喃地点头,“所以我早就有数,换成是安旬爱上其他任何人,微微都不会轻易放弃的。但如果,安旬选择的是我,微微就一定会主动退出。我——”
她忽然说不出话来,因为他看见邻安旬就站在不远的地方,静静地望着她。头顶的太阳照得好刺眼,纵横交错的斑斑驳驳全部落到他身上,模糊了他所有的表情……
完好的瓷器一旦有了裂纹,哪怕是极细的一条,便再不会是原先的完美无瑕。爱情,是否也是这样脆弱的东西?
那天早上,苏奂伊和邻安旬头一次有了争执,而其中的原因简直微不足道——鱼缸里的金鱼无故死了一条,苏奂伊便随口问了一句:“安旬,你买的海洋宝宝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原本是无心玩笑的口吻,不料却被敏感的男人当成了真,“那就拿出来丢掉好了。”邻安旬淡淡说完就真要去鱼缸里取出那些海洋宝宝。
“安旬——”苏奂伊赶紧走到鱼缸前面拦住了他,惊讶于他过激的反应,“你这是干什么?我开玩笑的。”
邻安旬下意识地避开她直视的眼神,“反正只是几块钱的东西,丢掉也无所谓吧。”他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相比之下,你家的金鱼可要金贵多了。”
苏奂伊的身体微微一颤,原本拉着他的手也不大自然地松了开来,“安旬,不要这样说好不好……”她妥协地软下口气,或许更是忘了该怎样对他生气了,“安旬,只要是你买的东西,哪怕是微不足道的,我也从来没有嫌过……真的,相信我好不好?”
那最后一句话,太自然脱口而出的句子,却令邻安旬的眼神骤然变冷,“奂伊,你明知道我很相信你——”唇角还沾着笑意,说出的话却像是最柔软的刺,“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相信,毫无保留地相信……即便——”那是假的。他努力咬住了最后的字眼。
“安旬……”苏奂伊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直至后背靠上了冰冷的鱼缸,玻璃的温度浸透了皮肤一直凉到了骨子里,“安旬,既然你都听到了,为什么不问?为什么还要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她颤抖着肩膀,想要大声朝他嘶喊让他听见,干涩的喉咙却只能发出蚊蚋般细弱的字眼,“因为你根本就不愿意再相信我的话了,是不是?”
“你错了,奂伊——”邻安旬冲动地上前按住她的肩膀,茶色的双眸深深凝望着她的,“是因为我不想再怀疑你,更不想再伤害到你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那样的自己?”他的眼眶睁得发红,说出的每个字都像是拼尽了力气从喉咙眼里蹦出来的,“奂伊,我不想骗你,我现在已经做不到像以前那样对你了……我变得像傻子、像疯子一样!不断地怀疑你曾说的每一句话,怀疑你究竟爱不爱我……”摇摇头,他痛苦地闭上眼睛,“虽然我总是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我爱你,很爱,那就够了……可——”
“不要——”苏奂伊忽然激动地打断了他,急切地想要挽回最后的羁绊,“不要再说了,安旬……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们以后都不要再养金鱼了好不好?我们以后……只养海洋宝宝,好不好?”她的双手死死抓紧了他,苍白的唇语无伦次地嗫嚅着,“我们养许多许多的海洋宝宝,把鱼缸塞得满满的,一推开门就可以看见……好不好……好不好……”
“奂伊……”深吸一口气,邻安旬难受地将早已憔悴不堪女人揽进怀里,“奂伊,我不想离开你。”
是“不想”,便不是“不会”。不敢许下承诺,因为终究还是欺骗不了自己的心啊……当爱缺失了本该毫无保留的信任,彼此间全是怀疑和猜忌,又要如何勉强自己走下去?
但他终究是深爱着她的。所以他一次次地说服自己留下来,继续爱下去,却又总是力不从心……这样矛盾的念头盘旋在脑海久久不散,太重的负荷,以至于出现在梦里面都是这样诡艳的画面……
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被那个噩梦缠身,也忘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然后连着每晚都会做这样的梦?梦里总有那个美丽的少年,张扬着双臂歇斯底里地朝他喊:“告诉你邻安旬!我姐姐只是为了让我死心才接近你!她根本不爱你!不爱你!不爱不爱不爱……”
赫然睁开眼,邻安旬已然惊出了一身冷汗。还是凌晨,扑面而来的黑暗肆无忌惮。手心里冰凉一片,凝固的汗渍像毒蛇一样啮噬着敏感而纤细的神经。偕同着压抑在心底深处的恐惧再一次披荆肆虐,嚣张得发了疯抓了狂……
邻安旬忽然好害怕,本能地伸手开了灯——“啪。”
满室通亮,照得室内的一切都无所遁形。而枕边的女人依旧安静地闭着眼,呼吸匀和。
“奂伊……”邻安旬缓缓地伸手抚上她的眉眼,沿着轮廓细致地摩挲,仿佛是第一次这样仔细地看着她。看着那双漂亮的孔雀眼,双眼皮的尾部略微往上翘,以前总想当然地认为那是一种曼妙到轻佻的弧度,原来不说话时竟是这样的哀伤……
手指贪恋地感受着她皮肤的温度,因为错过了便是最后一次了吧。她的肤色总是这样的苍白,即使睡觉时眉峰也会轻轻地蹙着,浓密的睫毛垂耷下来,很自然地形成最忧悒的弧度——让人不自觉地就想爱惜这个脆弱易碎的瓷娃娃……
可惜——统统都是用来哄人的假象!
邻安旬的眼底蓦地一涩以及某种不可言状的恨意也从那双茶色的眸子里溢了出来。即便再怎么怜惜、再怎么心疼、再怎么想将她拥入怀里小心呵护着,他却再也没有办法去相信这张脸!如同心底深处那些笑着坚守的信念,一旦破灭,就再也,无法重新来过……
“奂伊,对不起。”他俯身浅吻她的额,“我需要时间。”
直到清晰的关门声彻底消失在耳际,苏奂伊才睁开眼,用力睁大了,一眨不眨地望着悬在窗前悠悠乱晃的卡通熊仔发怔。缓缓地,两行清泪沿着眼角悄然滑落。先是竭力咬紧了唇抿出的的哽咽声,终是克制不住心底莫大的悲恸,将脸蒙在被子里“嘤嘤”痛哭起来……
正文 第十章
两年后,意大利。
豪华的西式别墅,二楼朝南的卧室里。悦耳的钢琴曲悠悠扬扬,而卧室的主人——邻安旬,此时正坐在床上,难得全神贯注地翻阅着手里的《中医药典》。
“老哥——”不期间一个欣喜的声音破门而入,紧接着跃入眼帘的是一张英气秀挺的脸,上面挂着类似于招牌式的笑容,灿烂到有些没心没肺。来人留着清爽的短发,一身宽大的休闲装遮住了原本的曲线——正是妹妹邻夏牧。
“挺好听的嘛,你是从哪弄来这首钢琴曲的?”
邻安旬头也没抬,顺口回答了句:“女朋友送的。”等话出了口才猛然察觉到心底微刺的异样,不愿让旁人看见,索性又用漫不经心的表情掩饰起来。
两年来头一次从对方嘴里听见那个称呼,邻夏牧更是来了兴致,“哦?还是以前的那个啊?”老哥自从两年前从中国回来后就对原本就要谈婚论嫁的女朋友的事绝口不提,而且每次碰到去中国的行程安排都会借故推辞掉,不用猜也知道肯定是两人间的感情受挫了。
原本就满心的郁结无从消解,被她这样一问,邻安旬的心里更无端有些恼火,“你那是什么话?我什么时候有过其他的女人了?”也只有对着至亲的家人,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将自己的烂脾气都暴露得彻底,“我的女朋友永远只有一个,记住她叫‘苏、奂、伊’——以后都不要再问了!”
说罢就直接下床关了音响,与其说是不愿意,倒更像是害怕再谈及关于她的一切。是啊,每想起一次就心痛一次,难以遏制……原以为相望天涯,折断了与她的一切联系就可以忘得彻底,反而惊慌地发现自己竟越来越没办法捱过这份思念……
“苏……奂伊?”猛然听到那个曾经熟悉过的名字,邻夏牧却愣住了。细细回想起刚才那段钢琴曲的旋律,终于想起来——“啊!你说的苏奂伊,该不会就是以前住在咱老爷子家别墅隔壁的那个苏家大小姐吧?”
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邻安旬也吃惊不小,“你怎么会知道?”他的绯闻向来是三分真七分假的,那些狗仔队怎么可能将苏奂伊的家世背景都调查得这么清楚?
“啊哈,告诉你,你女朋友的第一个男朋友可是我哟。”邻夏牧得意地笑眯了眼,心下却开始由衷地感慨起这错综复杂的缘分。多少年前,当她一个人寄住在祖父母身边时——
那天下午,一直被当作男孩养大的她得到苏奂伊父亲的允许上阁楼看书,意料之外地与苏奂伊打了照面,当时就谎称自己是佣人吴妈的外甥,没想到对方竟那么理所当然地相信了她,而后来的三年便一直是写在书页上的“秘密交往”……
直到她移民去了意大利,才就此断了和苏奂伊的一切联系,没想到对方竟成了哥哥名副其实的女朋友……
听邻夏牧满眼怀念地说完年少时的一切,邻安旬怔忡了好半晌都没回过神来,他的眼里有震惊,有怅惘,更多的却是难以置信——
“你就住在她家隔壁,三年的时间,难道她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的真实身份?她怎么可能——那么单纯地相信你的话?不可能……”他喃喃地摇了摇头。
“喂哥你——”邻夏牧有些火大地把眉毛一挑,“听清楚了!我在她家隔壁住了六年——六年好不好?但之前的三年她根本就没发现过我的存在!”说到这儿,她不禁有些气馁地挠挠头,“她比同龄的孩子要早熟许多,又有些自闭,所以很拒生的……”
邻安旬的身体不自觉地绷紧了,始终被压抑在记忆深处的那张容颜再一次满满地占据所有的思维,终究还是,克制不住自己心里的挂念啊……不知她现在好不好……
不不,怎么可能会不好?苏奂伊一定过得很好才是啊!明明前几天才发来邮件说她的弟弟要结婚了,和未婚妻感情很好,还问他愿不愿意赏脸喝杯喜酒……是那样轻快的,也客套的语气,意味着她已经彻底放开了吧……呵呵是啊,像她这样大度的女人,又有什么是放不开的?
清楚地瞧见对方眼底悲郁的神色,邻夏牧也隐隐明白了一二,“哥,你们俩的事我没有权利议论什么是非,但你要知道,人都是会变的,也——不得不变。”她淡淡笑了笑,俯身取出了那盘钢琴曲,“即便当年的奂伊再怎么早知,可毕竟是个孩子,不可能会把人性看得那么坏……纵然是你自己——哥,难道你那个时候就知道要防着别人了?”
她的视线停留在唱片封面的那几个字上,忽然岔开了话题:“哥,你有认真读过这上面写的所有字吗?”她的手指温柔地抚摸着那几个字眼,“阡阡云奂——其实是将奂伊的母亲和她自己的名字都蕴含在内了。”
不等邻安旬接话,邻夏牧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知道的吧,哥,奂伊的母亲是知名的音乐家,而这首轰动一时的钢琴曲,其实是她自己所作的曲,弹钢琴的时候特意让自己的女儿来和音,意义在于——弹给挚爱的人听。也就是奂伊的父亲。”她指着右上角那几个秀致的篆体,恰恰是“献给挚爱的人”六个字。
“那你现在应该知道,为什么她特意要将这首钢琴曲送给你了?”邻夏牧扬扬眉。
邻安旬沉默久久才轻描淡写地答了一句:“不管你信不信,她送这首钢琴曲给我,绝不是,因为爱我……”
而她真正的目的——亦是那个令他心灰意冷的真相,他至今都不愿再想起!
见他如此,邻夏牧忍不住摇头叹了口气,“好吧,我信——因为我知道她很恋父。”她跳坐到床上,完全没有女性形象地跷起了二郎腿,“我要回意大利的前一天,是我们第三次见面,我当时开玩笑地说要kiss她一下当作吻别,结果你猜她怎么说?”
全然不理会邻安旬在瞬间眯起来的危险眼神,邻夏牧依旧晃着腿大咧咧地说下去:“她说——‘好啊,只要你不吻我的眼睛就可以了。’”
邻安旬的身体陡然一僵,“为……什么?”他的声音莫名地颤抖得厉害。
“因为她说——”想起当年的回答,邻夏牧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她很相信关于‘芸目佛’的传说,认为眼睛是只有她父亲能吻的地方,即便她喜欢一个人,但如果不是比父亲更爱的人,她是绝不会让对方吻她的眼睛的。”
恍若五雷轰顶!不曾预料到的缘由令邻安旬逃避般地闭上了眼,却惊恐地发现满世界竟都是她的笑容,她的声音,那些温柔到不可思议的句子一遍遍地回放,却怎么这样沉、这样重?这痛彻心扉的哀伤,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连绵回放的记忆中止在两年前的那个晚上,当他吻上她的眼睛时唇上咸咸的味道,是她的泪啊!可他竟然因为她不得不背负的责任而自私地怀疑起她的爱……
“哥?哥?呃,老哥你还好吧?”有些后知后觉地发现邻安旬的失魂落魄,邻夏牧正要上前询问时,却被对方早一步推出了房间——
“抱歉,让我静一下。”
两个星期之后,邻安旬终究还是回到了中国。南甸苑,两年前住的公寓还是老样子,入了初冬的花草也照旧开得馥馥郁郁,是否都等在流年里忘了时间?又或许两年的时间并不够久,还不足以呈现出多么悲情,多么物是人非的面貌——但苏奂伊却一直没有回公寓住过。
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12月18号,快到圣诞节了,道旁光秃秃的树枝都挂上了五颜六色的彩灯,倒像是枯树原本开着的花。连盆景里也缠满了亮晶晶的六棱形玻璃片,阳光一照就折射出彩虹的颜色,似乎是已经睡去了的灵魂又欢欢喜喜地跳起舞来。
站在十字路口,邻安旬忽然有些怔忡,像是任性逃离了家的牵绊却不慎迷了路的小孩,茫茫然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那从心底升起的情感,是悔恨吧……
马路对面就是商贸大厦。已经是下班时间了,街道上来往的人流也显得拥挤起来。邻安旬正准备转身回家时,却在看见接下来的一幕时忘了就要迈出的步子。
就在斑马线的尽头,不足20米远的地方——
苏奂伊正抱着一大束鲜花往人行道的右方走去,脚步轻快亦不减优雅。卷曲有致的大波浪偶尔被风吹入颈间,然后被她轻巧地拨至耳后。她的身边还走着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侧脸的线条轮廓分明,正神采奕奕地和她谈着什么。两人间始终保持着妥当的距离,又似乎男人有好几次都想要主动亲近,却总是在无形中被对方疏远开来。
某个不经意间,苏奂伊往邻安旬这边投来一瞥,那样无心的一瞥,然后淡淡收回,继续和身边的男人说着话,似乎并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像是猛然受了刺激一般,邻安旬急着想要穿过斑马线到马路对面,红绿灯却在刹那间变成了红色,紧接着来往的车辆呼啸着从面前驶过,他又赶忙撤回步伐。
而等绿灯重新亮起来时,再望向马路对面,却已经找不到苏奂伊的身影。邻安旬慌慌张张地掏出手机打她的电话,还是以前的号码,对方却是关机。
直到他从“嘟嘟嘟”的挂机促音中恍然回过神时,之前的那些太过冲动的情感也逐渐被理智压于心底。反而庆幸苏奂伊现在是关机的,或者她其实已经换了号码了……何况她身边还有那个文质彬彬的男人,而她怀里的那束鲜花,是恋爱的证明吗?
嗤,简直像个傻瓜。暗嘲一声,邻安旬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没走出几步手机铃声却响了,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的号码。短暂的迟疑后,他按下了通话键——
“喂,安旬?”竟是她的声音!
邻安旬呆滞半晌才哑声问:“奂……伊?”她果然换号码了,一定是为了彻底了断从前的一切……呵呵,有什么好惊讶的呢,一般人都会这样做吧?
“果然是你啊,安旬。”电话那头是苏奂伊柔静的笑声,还是像从前那样从容自若的,“我手机碰巧没电了,现在是用朋友的手机打的。”随口的一句解释,然后很自然地将话题岔开,“安旬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没事先说一声?我好发喜帖给你啊。”
声音始终是笑着的,所以很好地将叹息声埋在心底。其实刚才在马路对面的确是看到他的,当时只以为是自己眼花看错了,也就没有多想。但事后心里又无端地惦记得慌,才向于诀——也就是刚才走在自己身边的男人借了手机打他从前的号码,没想到竟真的是他……
听她说得这样轻描淡写,邻安旬反而只觉得心里的某个念头一点一点地凉下去,凝结成冰,“我才回来,还来不及通知你。”不等自己停下来细细斟酌,卡在喉咙眼里的下一句话却已经脱口而出,“你还记得我以前的号码?”
即便用了说笑的口吻,却还是遮掩不住话语里的唐突。刚才那句话里太过明显的涵义,连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分外可笑——他究竟在期待什么呢?
片刻的沉默后,电话里传来一阵极轻的笑声,因为看不见她此刻的脸,所以以感觉不到里面的真实情感——即便那笑声里有太多太多的悲楚以及无法磨灭的遗恨。只听见她接下来的话语:“那你告诉我,要怎样才能忘得了呢?”
晚上七点十分,依旧是离步行街不远的那家西餐厅。二楼靠窗的位置,苏奂伊走到邻安旬对面坐下,淡妆的脸上微露歉然的笑容,“抱歉,我刚从医院探病回来。”
“才晚了几分钟而已。”邻安旬不以为意地笑笑,并随口问了句,“谁生病了?”
“朋友的母亲。”苏奂伊显然并不想多作解释,转而唤来了服务生,“我还真的饿了,快些点菜吧。”她朝他露出迷人的微笑。太自然滑出嘴边的话,却仿佛还是两年前,当她还可以依在他的肩膀上撒娇时说的。
可以探望对方的母亲,意味着她和那个朋友的关系一定很不简单吧。邻安旬的神色微微有了异样,却也识趣地没有多问,只支着颌静静地看着她点菜。今晚她化了极淡的妆,也没有刻意去遮饰孔雀眼的痕迹,但依旧可以看出她的气色比从前的要好很多。
还真是“人逢喜事”啊,等弟弟结了婚,她们一家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住回到别墅去了吧?他是不是也该为她感到高兴呢?哈……有些自嘲的笑意从邻安旬的嘴角蔓延开来,直到苏奂伊点完菜看向他这边,才又回复到原先的神色。
“对了安旬,你今晚准备住哪?”没料到苏奂伊竟忽然问出这么一句。
“当然是别墅,不然呢?”
苏奂伊淡淡垂下眼帘,“我已经很久没回公寓住过了。”因为知道对方绝不会多问,所以有些自作主张地要把下面的话告诉他,“这两个多月来,我一直和等等住在一起。等等,就是我未来的弟妹。”
“这样吗?”邻安旬回答得极度漫不经心,却只为竭力压制住内心的波澜起伏,“看来你和弟妹的关系很好?”他的笑容里又多了些讽刺的意味。哈!真像是一场戏呢,戏里的所有人都扮演着最佳的角色,然后席终人散,各返各的位置,到头来唯一放不开的竟只有他自己!
“是啊,等等,是很容易就能让人觉得安心的女孩。”苏奂伊的眼神温柔下来,“虽然有些粗线条,但从来不会给别人添麻烦。又是个纯粹的乐天派,和她相处这么久,好像连自己的心思也变简单了……”说到这儿她又抿唇笑了笑,“简单了,就不会觉得寂寞了吧。”
邻安旬的笑容骤然凝固在唇边,只听着她继续笑着说下去。
“安旬,我说这样的话并不是为了追究什么责任,但你离开的两年,我的生活确实不怎么好过……明明只是少了一个人,却怎么连身边的一切都乱了套?再也回不到遇见你之前的井然有序……房间里的每一处都有你留下的气息,你买的海洋宝宝一直都留在鱼缸里,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熊仔娃娃……”
这时候服务生将两人点的红酒端了上来,苏奂伊甚至都没有朝邻安旬举杯示意,就自己先喝了一口。仿佛这样就可以正正当当地找个麻醉自己的理由,然后说出的所有话也都可以不负责任——
“呵呵,一般电视剧里的女人被男人抛弃了之后都会将对方送的东西统统丢掉的吧,但我舍不得……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换号码,换邮箱,或是搬家迁户之类的……其实心里清楚那都是自欺欺人的做法,有些回忆,并不是丢掉了它的载体就可以忘得彻底的……”
邻安旬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女人,想要开口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发现自己已经词穷。
“何况——”苏奂伊忽然弯眉笑了起来,她始终是用那样忧悒的神情说着阑珊的话,这太过明媚的一笑,反而只显得突兀无比,“我还经常会做些白日梦,想着万一哪天你回心转意了想来找我,却联系不到我,那我岂不是亏大了啊?”她竭力想用最轻快的口吻说出这句玩笑话,眼里却隐隐有了泪光。
“奂伊——”邻安旬再也忍不住出声打断了她的话,唇角勾起苦涩的笑意,“你是不是以为我恨你的欺骗才离开你的?但其实,我恨的只有我自己……”
“安旬,那都是骗人的。”苏奂伊悲哀地摇了摇头,只听到最后一丝希冀在心底破裂的声音,“你的离开是因为没办法相信我,其实你又有什么错呢?自始至终错的人都是我啊,是我让你觉得害怕,让你觉得痛苦……你本来就不该勉强自己的。”
她微微勾起唇角,眼里的笑容却冰凉得没有温度,“从前你总说我是个慷慨得不可理喻的人,呵呵,是就是吧。那么应该放开的东西我就一定会尽力放开,即使偶尔会觉得遗憾,却也并没有再奢想会怎样……白日梦,终究也只是白日梦罢了。我会——”话语一哽,她慌忙站了起来,“抱歉,我先去一下洗手间。”
她急着要逃离,不愿让他看见自己流泪的样子——像什么话呢?明明已经退回到最初的边线只能做朋友,还要在他面前哭哭啼啼的,弄得两方都要尴尬收场……她毕竟还是不够从容啊,原以为可以心平气和地和他谈一谈,可终究还是没办法克制住自己的情感……
苏奂伊刚走到洗手间门口,忽然听见极细微的一声异响,紧接着整个餐厅在刹那间漆黑一片——
“实在抱歉,各位上帝,检修电闸的时候出了点小故障。”黑暗里不知是谁喊了一句,盖过了顾客们的唏嘘声,“请给我们十分钟的时间,好吗?”
安旬?!苏奂伊只觉得的脑袋里“嗡”了一声,来不及多想就急急忙忙地往回走——“安旬——安旬——”她借着窗口漏进来的微弱光亮赶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伸手拉起邻安旬就要离开这里,“快点,安旬,我们先出去——”
话音未落,却被对方反力拉进了自己怀里,“奂伊,你在……”邻安旬用力拥紧了唯一能感受到的温度,恨不能将这个琉璃般脆弱的女人嵌进骨子里,“奂伊……你在就好了……”他失声喃喃。真好,即便什么都看不见,却已经不会再觉得害怕了,因为潜意识里已经毫无保留地相信她了吧……
“奂伊……对不起……”邻安旬贪恋地将脸埋进她的颈窝,恍恍惚惚地说着只有自己听得懂的话,“是我拿走了你的时间……是我太自私……我明明不需要那么多的时间的……”
两年前,是因为害怕——害怕暴躁得几乎发疯发狂的自己会将心爱的女人伤害得更深,所以选择了离开,给彼此冷静的空间……
而这相望天涯的两年来,他只要一有空就会研究那些医书,即便明知那只是个自欺欺人的顽念,却还是一心想要找出根治夜盲症的方法,也不止一次地幻想着等哪一天他不再怕黑了,就一定回来找她……
如果不是从妹妹邻夏牧那里听说了关于“芸目佛”的传说——“只让最爱的人吻自己的眼睛”,或许他真的再也找不到回来的理由……
“安……旬……”苏奂伊颤抖地伸出双手回抱住他。呵呵,她是真的,真的好没骨气吧,一再妥协于他的温声软语之下,但她只是太想他,太想他啊……
可惜十分钟的时间实在太短,等餐厅里恢复了灯火通明时,即便再怎样不舍,苏奂伊还是理智地推开了怀里的男人,“抱歉了,邻先生,我想我该回去了。”
客套的称呼在瞬间拉开了两人的距离,更让邻安旬措手不及,“奂伊——”他本能地伸手想要拉住她,对方却已经将手放回了风衣口袋里。那样细微的小动作——正因为太熟悉它的含义,邻安旬的心也霎时凉到了谷底。她果然还是没办法原谅他……
苏奂伊客气地朝他笑了笑,转身离开。走出几步却忽然停了下来,手指习惯性地掠过肩头的大波浪,轻轻巧意地留下一句:“如果今晚下雪,我就回公寓住。”
不等对方回过神时,她已经快步走出了餐厅。此时大街上已经是霓虹惹眼,摆在餐厅前的两棵圣诞树也被缠上了许多淡蓝色的灯串,每一秒都变换着不同的颜色与形状,满树的银华如同她唇角的笑容,也在这一刻毫不掩饰地绽放出满心的欢喜。
就在脚尖踏上步行街时,漆黑的夜幕落下了今年的第一片雪花。细柔到惹人心疼的雪啊,在半空飘悠悠地打着转儿,还未碰及手心便已经融化了。
翻开手机,最后一条短信是几个小时之前就发来的天气预报:今晚会有小雪,最低气温零下4度,请用户做好防寒准备。
……
尾声
邻家别墅偏厅,新添的一架白色钢琴前,指下的琴键忽地滑飞了几个音,打断了原本流畅的旋律。苏奂伊不得不停下弹奏,仔细研究起母亲昨天给的乐谱。
“奇怪,这个音……”正皱眉疑惑时,耳边传来了一个念经般的声音——
“芸目佛,原为西岐山七佛之一,封世咒语刻于其佛像阖目内,后被凡人亲吻其目解其咒,化为凡人经历世间轮回,与其解咒者执手偕老,此为至爱……”有些装模作样地背书背到一半,邻安旬忽然暧昧凑过脸来,“奂伊,你也让我亲一下眼睛好不好?”耍无赖的口吻,但那双茶色的瞳仁里却写着分明的期待。
“唔,不要。”苏奂伊巧巧地把脸别过去,佯装专心看乐谱。余光却将他脸上明显的失落捕捉在眼底,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顽皮的笑意。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呢?他总是像个要糖的孩子一样,一再要求吻她的眼睛——尽管她心里早已经情愿,却因为小小地赌着他的气,总是摆出一副拒绝的神情来。而每每见她如此他就不会再强求,纵然每一次都徒增不少失落……
其实她也是个小心眼的人啊,所以这两个多月来她总会有意无意地在他面前提起于诀,睡觉前会不时感慨说等等唱的摇篮曲比他的好听许多,还总是使坏地不让他吻自己的眼睛……都是为了报复他当初狠心的离开,且两年内音信全无啊——尽管她对他的思念从来就不曾淡去过,却是真的,真的很气他啊……
“等我弹完这首曲子,好不好?”两个多月的恶意折磨之后,苏奂伊终于妥协。
茶色的眸子立刻绽放出欣亮的神采,邻安旬正要催促她赶快弹时,外面却响起一阵急促的门铃声——
“谁啊?”邻安旬神情不悦地走到门前,却从声控屏幕里看见铁门外那张招牌式笑脸时倏地变了脸色——“啊,奂伊,今天天气真不错,我们出去兜风吧。嗯?”说罢他直接拉起苏奂伊就要从后门出去。
外面好像在下雨吧?苏奂伊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究竟是谁啊?”她正要去声控屏幕那边看个究竟,却被邻安旬急着挡住视线。而这时候,在外面打扫的佣人已经帮来客开了门——
“老哥——”声音里满满的欢喜就要溢出来。还真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知道再也无法隐瞒,邻安旬只能极不情愿地告诉苏奂伊实情:“是我妹妹。”
这下苏奂伊更是不解,“那你干吗要躲她?”会错了他的真实用意,她又笑着主动走上前去开门,语气里全是通情达理的味道,“放心啦,安旬,我知道你妹妹很中性,不过——”善意的话语在开门的那一刻戛然而断——
“你、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