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第七个新娘(苏殊)

    楔子

    “不行,这件事我绝不同意!”金陵城内裴家堡的议事厅里,响起了裴三夫人清昂激越的叫声。议事厅中共坐了七个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但坐在上座的却是位年纪青青、容颜冷漠的美丽少女。少女听闻此言后,黑黑的眼瞳往裴三夫人的脸上转了一转,裴三夫人碰触到她的目光,态度顿时软了下来,放低了声音道:“难道……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我们裴家非要借助依罗岛的势力才能抗拒无痕宫么?”

    立在少女身边的,是个身穿青衫的中年男子,他是裴家堡的管家叶添。只见他轻叹了口气,道:“这个办法不是惟一的,却是最好的。这几年来,无痕宫在其三公子的带领下,越来越强大,我们裴府,却逐渐落没,再这样下去,迟早会被吞并。如果我们能和依罗岛结上亲,有这武林第一圣地做靠山,谅无痕宫也不敢乱来。”

    裴三夫人急道:“可是,可是我听说依罗岛的少主罗傲,是个极其凶残暴烈的人!他已经娶过六个新娘了,全都过门未满一个月就死的死、疯的疯!那么可怕的一个人,我们怎么能把稀儿往火坑里送啊?”

    众人纷纷点头叹息着,一时间,大厅内只闻一片唏嘘之声。

    少女冷冷地望着这一切,忽然开口道:“谁说要把裴稀嫁过去的?”

    裴三夫人道:“除了稀儿还能有谁?我们裴家还有其他合适的女儿么?可怜她才十五岁……我可怜的稀儿……”悲从中来,失声大哭了起来。

    一白发苍苍的老者犹豫着,缓缓道:“让稀儿嫁这么个人……的确是太过残忍……也许我们还有其他法子……”

    少女冷笑道:“知道你们舍不得裴稀那个宝贝的,我没想过让她去。”

    “啊?”裴三夫人抬起脸,疑惑道:“那让谁嫁?”

    少女的目光掠向了窗子,窗外,白雪皑皑,一株老梅在冬的色彩中绽放着朵朵嫣红。

    “我去。”少女一个字一个字地道,“裴家,可不只裴稀一个女儿,还有我,裴倾。”

    厅内的人全部愣住。

    

    夜幕垂临,华灯初上,对着镜子晚凝妆。

    镜子中的脸,在灯光映衬下散发出玉一般温润的光芒。但那高挑的眉、紧抿的唇,却又处处显示了主人倔强冷僻的性格。

    裴倾放下梳子,幽幽叹了口气——若论容貌,自己只怕是终其一生都比不过裴稀了吧?裴稀,裴家堡的宝贝,大家的宠儿,她一生下来,似乎就是来接受大家的膜拜与疼宠的。为什么同样都是裴家的女儿,她得到的,就永远那么多呢?

    想起那次议事厅里人人为裴稀叫屈感伤的情景,裴倾便冷冷笑了起来。瞧,他们一个个都说得跟生离死别一样,直到后来知道是由她裴倾出嫁,换来的就只有沉默,以及沉默后那些带着虚情假意的惋惜和赞同了。呵呵,人情冷暖,算是看透了!

    其实,离开也好。这几年,裴家大大小小的事似乎全摊在自己的肩上了,扛得好累,而且无论表现得有多好,为裴家做了多少的事,在裴家受宠的却只有裴稀、还是裴稀、总是裴稀!

    难道,真的是坚强的女孩不需要怜惜?

    裴倾淡淡一笑,眉宇间全是嘲讽。

    就在这时,有人敲了敲门,道:“大小姐,叶添求见。”

    “进来。”

    管家叶添走进来,将一封信笺毕恭毕敬地递到裴倾面前,说道:“依罗岛已有回音,同意了这次联姻。不日将派人来前来迎娶。”

    裴倾打开信笺,里面只有一行字:

    “十二月初七,大吉,宜婚嫁。”

    她的睫毛轻轻一颤,目光不禁又掠向了镜子,镜中人一身的白衣,流动着与这个季节一样的玉洁冰清。

    十二月初七,清晨起来,推开窗子时,看见院子里的梅树下,站了个紫衣人儿。白雪、红梅都夺不走此人的绝世容光,虽然只是那么随意地站在那儿,却令周遭的一切顿时失去了颜色。

    紫衣人见到裴倾,便微微笑了一笑,道:“姐姐,梅花开得好漂亮啊。”

    声音柔润,如清泉滑过心间,听在耳中,堪比天籁。裴倾望着那个紫衣人,心中掠过一抹复杂的情愫。这种情愫,由来已久,每每见到这个妹妹时,都会出现。

    我是不是一直都在嫉妒她?裴倾问自己,却又不敢去想答案。

    她走过去,立到裴稀面前,打量着裴稀细致得犹如瓷器般的容颜,淡淡地道:“稀儿也喜欢梅花?”

    “嗯。”裴稀点了点头,道:“在冬季,没比它更美的花了……而且,总觉得它像姐姐。”

    裴倾挑起了眉。

    裴稀微笑着,继续道:“是的,它像姐姐,傲世独一枝。”

    看着裴稀天真无邪的脸庞,裴倾恍恍惚惚地想着——家人们都那么宠她,想必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吧……

    正想到此处,侍女秋儿便匆匆地跑来,报告道:“大小姐,快梳洗吧,依罗岛的人已经到了,现在正在大厅里等着呢。”

    “知道了。”裴倾懒懒地应了句,心中却微微一惊——来得倒真早!转身要走时,却被裴稀拉住了手。

    裴稀颤声道:“姐姐……你真的要嫁了么?”

    裴倾轻扯唇角,似笑非笑:“当然!此等大事,岂是玩笑得的?”

    “可是……听别人说,那依罗岛的少主,脾气可坏着呢,而且……丑得要命!”裴稀美丽的眸中已略见泪光,“姐姐,你怎么能嫁那么个人呢?三娘她们怎么就忍心呢!”

    裴倾心中一动,轻抚了一下裴稀的脸庞,低声道:“少听下人们胡说八道,没事的。裴家的希望在你身上,只要你好,就什么都不重要了。”说完了这句话后,只觉胸口郁闷,压抑着生生的疼,酸楚得直想掉泪,便忙不迭地转身离去。

    一声暗叹来自酸痛的心底——

    裴稀啊裴稀,终其一生,我是没办法嫉恨你了。

    “依罗岛总管家臣杨素,奉少主之命前来迎娶裴倾小姐……”议事厅中,一黑衣男子在一切完备后出列,屈身行了一礼,并呈上了婚帖和礼盒——

    “此乃依罗岛传家宝镯,名为‘天缘’,特奉上做为此次婚定的聘礼,请堡主收下。”

    礼盒打开时,厅中顿然一亮,只见一只晶莹剔透的镯子躺在红绒之中,上面镶了颗龙眼般的明珠,静静地散发着柔和的光芒。裴家堡虽是大户之家,却也从未见过如此圆润完美的明珠和玉色如此和谐美丽的镯子,一时间大家都看得有点痴了。

    黑衣男子低着头,态度从容,不卑不亢地道:“敝主言道,希望能通过这次联姻,与贵堡永结秦晋之好。”

    语音刚落,裴倾便由侍女秋儿搀扶着缓缓地自内堂而出。她的头上盖着红色的喜帕。

    裴三夫人自座位上立起身来,迎上前笑道:“倾儿总算是打扮好了……”忽的一阵冬风吹来,喜帕被风吹去,悠悠地飘到了黑衣男子面前,他手一伸,接住了。

    裴倾顺着喜帕望过去,接触到一双灿灿如星的眼眸,眸中所流露出的睿智与清贵之气,竟似已不属人间。

    杨素——依罗岛的大总管,竟是如此一个年轻而俊雅的美男子!

    裴倾的心悸了一下。

    杨素缓步走到她面前,将喜帕呈上,恭声道:“夫人,杨素有礼了。”

    裴倾忙垂下眼睑,低声道:“不必多礼。秋儿,接过来。”一旁的秋儿应了一声,自杨素手中取回了喜帕为她盖上。在红色流苏垂下来、盖住视线的那一瞬间,裴倾分明感受到杨素黑亮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别样的神色,复杂而不可捉摸。

    一种不安忽然涌上心头。冬季的风声鸣鸣,和着喜乐炮竹,一起奏响了旅途……

    马车华丽,平稳地向前方奔驰,车厢里,有股特有的幽雅香气。

    裴倾端坐着,身边除了秋儿外,还有四个蓝衫少女,俱是杨素安排来照顾她的。她们的动作虽然殷勤,却不亲切,眉宇间,更有一种说不出的疏离之意。

    此番远嫁,虽是为了裴家堡的前途着想,却也包含了几分赌气的成分。你们全都宠爱着裴稀又怎样?此刻救裴家堡于危难之际的,却是我!想必日后提及时,总该记住这个为家族而牺牲了的女儿裴倾了吧?

    只是所挑中的那位夫婿,却实在有着不堪的传闻:

    据说,他相貌丑陋;据说,他脾气暴躁;据说,他的前六任妻子都因受不了而自杀的自杀,逃的逃,疯的疯……

    裴倾忽然嗤鼻,早已对俗尘绝望了的人儿,还在乎这个吗?

    她掀开车帘,外面白雪皑皑,一片素白。

    正准备放下帘子时,却见杨素骑着马赶了上来,凑到车窗旁道:“夫人有何吩咐?”

    裴倾怔了怔,摇了摇头。

    杨素微微一笑,柔声道:“再过半日,就可到海边,坐船出渤海,大约五日,便能到依罗岛了。旅途辛苦,还请夫人保重。”银雪衬托下,这个男人的黑衣和黑眼睛显得愈见神采。

    裴倾默然半晌,转回头来,放下了帘子。帘子垂下的那一刻,她似乎又感觉到杨素那抹独特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了自己的脸庞。

    再回头看时,却见那四个蓝衫少女脸上都闪过一丝了然于心的嘲笑,又立刻归复正常。

    奇怪,为什么气氛会如此诡异?裴倾轻皱双眉,心中不安的预感更浓了。

    忽然间,马车狠狠地前倾了一下,又生生停住,裴倾没坐稳,整个人顿时往后斜倒了下去,一蓝衫少女立时扶住了她,而另三个少女却“唰”地一声,一齐拔出了腰系的长剑。

    “怎么回事?”秋儿被这突来的情况吓得脸色顿时一白。

    马车外传来了喧闹之声。

    车窗外,杨素的脸在帘缝间晃了一晃,沉声说道:“保护夫人!”说罢又消失不见。

    裴倾站起来,正准备探身出去看时,却被蓝衫少女拦住了道:“夫人,情况危急,请夫人留在车内静坐!”

    裴倾咬了咬唇,重新坐好,淡淡道:“是无痕宫的人前来拦阻么?”

    一蓝衫少女推开车门跳了下去,过不多时又返回,喘息着说道:“我们中了埋伏!”

    秋儿大惊失色,急声道:“啊?那我们怎么办?”

    那蓝衫少女瞥了她一眼,道:“不必惊慌,杨素大人自有办法解决的。”刚说罢,一支巨箭竟穿透了马车厚实的车壁,直飞了进来!

    四少女连忙横剑去挡,只是那箭来势实在太快,穿过车厢,又自另一面飞了出去!只听“轰隆”一声,整个车厢顿时散了开来,车壁四下飞散,清冷的空气一下子袭入了裴倾的肌肤间。

    她凝眸看去,外面已战得不可开交,刀光剑影,血花四溅!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是她,她就是这次的新娘!红衣服那个!抓住她!”顿时便有无数人一齐向她这边涌了过来!

    秋儿吓得混身发抖,哭了出来:“大小姐,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裴倾紧抿着唇,一语不发。四个蓝衫少女横剑围在她身侧,道:“夫人莫怕,婢子誓死保护夫人!”

    裴倾的目光望向纷乱之中,看见了黑色的身影虽在众人包围中,却仍是气势如虹,锐不可挡。

    手中剑起,劈倒一人,杨素回头,正与她的目光相接,一经接触,却又立刻分了开去。裴倾暗中叹了口气,对周遭事物再也视而不见。

    忽地听闻秋儿惊叫一声:“小姐,小心!”裴倾还未来得及扭头,只觉背上一痛,却是一根利箭射中了后背!当下还未有任何举动时,就见杨素骑马赶到,一伸手将她拉到了马上,喝道:“走——”

    马儿腾空而起,跃过众人头顶,飞驰而去——

    裴倾不知道马儿究竟跑了多久,她只觉得背上的伤口越来越痛,伸手摸去,竟然全是鲜血!

    身为裴家堡的女儿,却天生根骨不佳,无法练武,这算不算是种悲哀呢?

    裴倾迷迷糊糊地想着,然后感觉身子一轻,被人从马上抱了下来,放在地上。她虚弱地睁开眼睛,便瞧见了杨素一对黑深的眸子,正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自己。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看见这对眼睛,竟有种极温暖的感觉。

    裴倾扯动唇角,微微一笑道:“我们算不算脱离险境了?”

    “这是个隐蔽的山谷,想必敌人一时半刻还找不到这里来,我已放出了信号,大概过不了多久,依罗岛散布在此地的下属们就会赶来支援了……令夫人受伤,杨素真是罪该万死!”

    裴倾摇摇头:“关你何事?何必自责……”话刚说了一半,却忍不住咳嗽了起来,背后的伤越发疼了。

    杨素盯着她,表情严肃,忽然道:“夫人,你的伤口很深,不及时处理,只怕生命会有危险。”

    裴倾轻咬着唇,她知道杨素想说什么,为她治伤,就必需得脱去她的外衣,碰触到她的肌肤……而她是夫人,他是下属……这样的行为本不符身份……但情况却又危急,除了这样外,再无它法!

    杨素见她沉默,双眉一皱,沉声道:“夫人,请恕杨素得罪了!”他用刀划开裴倾后背的衣服,将箭拔了出来。裴倾尖叫一声,痛得晕了过去。

    朦胧中,她似乎看见家中庭院里的那株梅花,树的周围,围着一大堆人。

    他们在干什么呢?

    她走过去看,却发现一个紫衣女人站在一旁,指手划脚地大声喝道:“快点,把这株树砍掉,听到没有?妨碍我看其他风景了!”

    不!不!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做呢?这株梅树可是母亲生前种下的啊!不能砍,不能砍!

    她扑到紫衣女人的腿边跪下,哭着求她:“大娘,求求你,别砍它,求求你,不要砍它!它是娘生前种的……娘什么都没留下来,就剩下这株树了,求求你不要砍……”

    紫衣女人的脸上带着残酷的笑,冷冷道:“她什么都没留下?她不是还把你这个孽种留下了吗?滚,一边去,别妨碍我!”

    她被踢了出去,没有人来扶她,大家都在忙着砍树……然后她看见另一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小孩子,穿的也是一件紫衣服,被好多下人们拥着走了出来。紫衣女人一见到那孩子,脸色就缓和了,笑着弯腰去抱那个孩子,嘴里笑着说:“稀稀啊,就你最好,你是我们裴家堡的宝贝,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

    裴倾猛然惊醒,这才发现原来只不过是在做梦,可梦中的一切,却又那么真实。

    转头四下观望,此时天色已暗,自己躺在一棵松树下,身边不远处生着一堆火。背上的伤口还隐隐地痛着,但已经好了许多,甚至还能闻得到自己身上散发出淡淡的一股药香——看来,在昏迷中,杨素已经为她包扎好伤口了。

    只是……奇怪,杨素去哪了?

    正这样想时,就看见杨素拎了几只已经拔了毛且洗干净了的山鸡回来,他瞧见她时,脸上的表情很怪。裴倾怔了一下,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脸上冰凉一片,伸手摸去,全是眼泪——难道,我在梦中哭了?

    杨素走到她面前,默默地递上一块手帕,裴倾愣了愣,接过了,将泪拭去。

    杨素在火堆旁坐下,开始烧烤,也不说话,气氛有点怪异,流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裴倾垂着头,过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你们少主为什么答应娶我?你知道吗?”

    杨素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诧,答道:“依罗岛与裴家堡联姻,本就是对双方都有利的事,何乐而不为?”

    裴倾又道:“那他为什么愿意娶我,而不是裴家堡艳名四播的四小姐裴稀?他如果想选择,是可以选择的。”

    杨素沉默半晌,笑了笑,道:“我不知道。”

    气氛再次跌入沉寂,火堆里枯枝噼噼啪啪燃烧的声音点缀着静谧的空气,还有山鸡油滴入火中响起的“嘶嘶”声。一切,都有着说不出的怪异感。

    裴倾又开口了,却似是自言自语:“我爹一共娶了三个妻子,我娘是老二,她最先产下了我,所以我就是裴家堡的大小姐了。”

    “我刚满三个月时,家里出了事,父亲发现我娘有私情,便连带着开始怀疑我是不是他的亲生骨肉。后来,虽然证明我的确是他的女儿,但因有着心结,从此便对我们母女俩再也不理不问。我娘很伤心,一个人带着我在别院住下,那是个人迹罕至的小角落,很荒凉,于是娘就在庭院里种了一株梅花添景,因此,我从小惟一的爱好,就是趴在窗子上望着那株梅花静静地发呆。”

    杨素静静地听着,目光闪烁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三岁时,三娘生了一个女儿,从出生起,就长得特别好看,于是大家都特别宠她,关怀得无微不至。我记得我六岁那年,过年了,我经过三娘院子时,看见稀儿被丫头们围着在试新衣服,一件又一件,什么颜色都有,每件都好好看。然后我跑去问我娘,为什么我没有新衣服?娘哭了起来,抱着我说:‘倾儿呀,有的错一经犯下,就等于害了你一生!不但害了你,还连带着害了你的孩子……’她说那话时脸上的表情我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从那天起,我知道自己的存在因为母亲的错误而变得很不光彩,可是我不怨我娘,毕竟,人的一生,谁没错过?不过,也是从那天起,我暗暗发誓,我要夺回属于我应得的东西!毕竟,我才是裴家堡的大小姐!”

    裴倾淡淡一笑,陷入往事的沉思中,没有注意到杨素看她的目光变得更复杂深邃了——似是怜悯,又似悔恨。

    “除了武功外,其他的任何事物我都能学得又好又快。十三岁的时候,我故意用了点手段让父亲见识到了我的聪明,然后他就经常把我带在身边,帮着处理堡内的一些事务。十六岁的时候,父亲死了,裴家堡虽然名义上是三娘主事,但真正的大权其实是落到了我的手上。可能是因为长期以来对我的愧疚,因此他们都似乎有点怕我,我说的话,他们一般都会同意。我当时很高兴,觉得自己总算是出人头地了,可有一天,我在堡里达时,发现大家都不知道哪儿去了,就算碰见了几个,也都是行色匆匆,好像很忧虑。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天裴稀生病了,大家都是为了她的病情而担心,全跑去看她了……我知道后,心里觉得很酸涩,不过我告诉自己也许一切还没那么绝望。于是过了几天,我也对外宣布说我病了,然后便躺在自己的屋子里,想看看,到底有几个人会来看我。我等了一天又一天,除了服侍我的丫头外,再没有第二个人踏进我的房间。到得第三天,我终于想明白了——我不是裴稀,我病了,不会有多少人真正在意。于是我又打起精神,走出去,继续处理堡内的一些事物。从那件事后,我就知道自己在堡内存在的意义,不管我表现得有多么出色,为裴家做了多少事情,我都不会是他们最疼的孩子……呵呵,多可笑,一件错事,居然就能误了人一辈子,连带着累到下一代……我娘死的时候就只有我一个人在她身边,爹知道她快死了,但是却不肯来看她……我记得,那是冬天,梅花开得好艳……”裴倾说着说着,睫毛一颤,眼泪又滴了下来,滑落到衣服上,被吸收掉。

    杨素也不说话,只是将烤好的山鸡默默递到了她面前。裴倾瞧了他一眼,接过山鸡,缓缓道:“从此后,我最喜欢梅花。不知道依罗岛上有没有梅花。”

    “有的。”杨素终于开口,“我向夫人保证,一定会有的,在冬季里,开得很艳很艳的梅花。”

    清晨时分,天空中下起了鹅毛大雪。

    裴倾觉得自己很冷,手脚一片冰凉。她穿的本就不多,嫁衣,只求华贵精致,不求温暖,虽然杨素把他的披风给了她,可她还是觉得很冷。

    再这样下去,我会冻死的。裴倾默默想着。

    杨素又捡了很多树枝回来,把火生得更大了。

    裴倾挨着火堆,不停地搓着手呵气。杨素边生火边不时地瞧瞧她,忽然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裴倾惊愕地抬起头看他。

    杨素道:“天气很冷,我学过武,当然没什么关系,可是夫人却不同,夫人体质本就不好,再加上受伤,如果再这样下去,可能挨不过三天!”

    裴倾淡淡地笑了一笑,道:“那就看老天的安排了。天命如果要我亡,就让我在这冻死好了;天命如果还可怜我,就会让人来救我。”

    杨素沉默片刻,忽地走过去伸手一把拉起了她,道:“我们走吧。”说着将她扶上了马。

    裴倾惊呼了一声,道:“干什么?去哪?”

    “随便去哪都可以,反正不能再在此地待着了!”杨素顿了一顿,道:“我身上的药已经用完了,夫人需要换新药,必须得去城镇里了。”

    “可是,如果遇到无痕宫的人怎么办?”

    “总比在这等死好!”杨素此刻的语气固执得像个任性的孩子。

    裴倾轻叹了口气,道:“好,随你。”

    二人合乘一骑刚走了不久,就看见一辆四轮马车由远而近,车旁还跟了一大群人。

    马车驰到近处,车门打开,跳出一个蓝衫少女,盈盈拜倒在地:“夫人,杨素大人,属下救援来迟,还请恕罪!”

    裴倾回头看了看杨素,杨素抿着唇,英俊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车厢温暖,甚至比上次那辆更华丽舒适。

    “夫人,请用膳。”蓝衫侍女送上了珍馐,在裴倾面前跪下,呈上金丝盘就的龙凤托盘,上面用白玉碗盛着八色素菜,四类荤菜,碗上镶嵌着细碎的钻石,转动间光彩照人。

    与昨日火旁吃烤鸡的情景比起来,真是有着天壤之别。

    裴倾拿着乌木长筷,心中却不知是何感触,吃了几口,觉得兴趣缺缺,便命人撤了下去。

    不多时,车门口就响起杨素清朗的声音:“夫人,可以进来吗?”

    裴倾心中一动,几乎是立刻地,回答道:“请进。”

    冬的气息随着杨素黑色的身影一起袭进了温暖如春的车厢内,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看厌了蓝色,见到黑衣时,竟有种莫名的激动。那件黑披风,早上时,还披在自己身上呢……

    难道这几个时辰来我一直在想他?裴倾低声地问自己,脸不禁红了。

    杨素微微一笑,道:“听下人们说,夫人午膳吃得很少,可是菜肴不合夫人口味?”此时的他,又恢复了一贯的斯文与温情,脸上也有了笑容,不再像刚才那样深沉与面无表情。

    裴倾摇了摇头,将话题转移开去:“不知道秋儿怎么样了。”

    “夫人——”杨素有点迟疑,“遍寻不着,只怕是……凶多吉少。夫人节哀。”

    裴倾嗯了一声,不再言语。杨素站了一会儿,似乎也觉得无话可说,便一鞠躬,道:“如果没别的事,素告退了。素就在车外,夫人有什么需要,叫一声便可。”

    裴倾抬起眼眸,看向杨素,杨素正好也在看她,但他的眼睛是漆黑色的,太过深邃,因此反而看不出太多的情绪。

    他在想什么呢?裴倾发现自己捉摸不透他的心思,于是只得轻点了下头,应道:“嗯。”

    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绪呢?不应该,不应该啊——

    裴倾将脑袋偎到靠枕上,靠枕很软,脑袋便陷了下去,她的心也仿佛在不知不觉中,一点一点地沦陷。

    船行五日,终于抵岸。

    当侍女扶她走出船舱来时,裴倾觉得自己连脚都是虚软着的。

    晕,头很晕。但是空气,却又是那么清冷,令整个人的心神为之一震!

    “夫人,依罗岛到了。”杨素微笑着,眼神温柔。

    他笑起来真的很好看,尤其那对眼睛,灵气四逸,仿佛天上的星星全都落入了其中……要命,为什么一个男人会有这样的一对眼睛?

    裴倾四下看过去,在岸边看见了一块巨石,上面刻着三个很大的字——“非人间”。

    裴倾想看得更仔细点,走了几步,谁知双腿一软,整个人往前倾去,却正好倒入了杨素的怀中。“夫人,可是晕船?你的脸色很苍白……让素扶你下船吧。”杨素动作轻柔,将她扶下了船。

    与其说扶,不如说抱,裴倾在陆地上立定时,脸已红成了一片——他为什么这样对我?这种行为可以算得上放肆和大胆了!在依罗岛上,他竟敢对少主的妻子如此?最奇怪的是,周围的人明明看见了,为什么却好像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

    裴倾觉得自己越来越猜不透眼前的这个男子,一抬眸,又瞧见了巨石上的三个字——非人间。

    是啊,这是依罗岛,离金陵城已经很远很远了……而一踏入此地,就代表着自己的身份,已经彻彻底底地不再是裴家堡的大小姐,而是依罗岛的少夫人了……

    孤独……呵呵,孤独……为什么无论在裴家堡,还是依罗岛,自己都是如此孤独的一个人呢?

    裴倾回头,看见了杨素关切的目光——而他,会不会是个可依靠的人呢?

    夕阳渐渐落下去了,寒冷的气息更浓。居然没有想象中该有的热烈迎接,只有四个家臣,据说是奉了少主之命来领新娘子去住处的。

    一路行去,夜色朦胧,屋宇剪出重重清影,依罗岛的晚上,竟分外宁静。

    杨素已不在身侧,赶去复命了。没有他相陪,裴倾只觉得更加孤单。

    “夫人,从今开始,这就是你住的地方了。”七拐八拐地走了很多路后,四个家臣在一座小院落前停下。

    院落虽小,布置得却极是美丽,雕花红木大门的顶上,挂着一块匾,上面书了四个字——“听雪小筑”。

    就因为这四个字,裴倾忽然觉得自己应该会喜欢上这个新家,毕竟,她的后半生,也许都将在此渡过。

    进了门内,屋里的一切都摆放得井井有条,玲珑秀雅,倒颇为独具匠心。

    “夫人,我们少主喜欢清静,故而岛上从来就不怎么热闹。可能是海边的缘故,一到夜晚,特别阴冷,大家也都在屋子里取暖不出门。夫人如果无聊,可以看看书,弹弹琴,或找丫头们来陪着说说话,下下棋。夫人晚上可别一个人乱走,会迷路,有什么需要就尽管吩咐丫头们好了……”家臣们在一旁唠唠叨叨。

    “我只想知道。”裴倾开口,“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你们的少主?”

    家臣们对视了片刻,道:“这个小的们不知道,夫人请安心休息,少主自然会安排与您见面。夫人如果没什么其他吩咐,我们回去复命了。这是小翠和小碧,从今天起,就由她们伺候夫人了。”

    两个丫头,倒生得很可人,只是却面无表情,生疏得很。

    裴倾在心里暗叹了口气,走到窗边,推开了窗子,海风吹来,肌肤间顿时起了阵寒颤……但突然间,她怔住了——

    只见后院的空地上,一树的梅花,朵朵嫣红,绽现芳华。

    裴倾惊喜,回过头道:“这竟有株梅树!太好了!”

    叫翠儿的丫头恭恭敬敬地答道:“回夫人,这里本来是没有这株梅树的。但是三天前,杨素大人飞鸽传书,说夫人喜欢梅花,所以底下的人便从东院好不容易移栽过来的。”

    裴倾一呆,耳边响起了杨素曾经说过的那句话:“有的。我向夫人保证,一定会有的,在冬季里,开得很艳很艳的梅花。”

    一时间,心中百感交集,竟不知是感动呢,还是悲哀……

     正文 第二章

    当夜,刚脱了外衣想睡时,忽听得房间西边远远传来轻泣声,在静谧幽深的夜里显得更加诡秘。

    裴倾听了一会,只觉浑身寒毛都立了起来,便问道:“是谁在哭啊?”

    碧儿的脸上露出见怪不怪的神情,回答道:“是少主的第三个夫人,疯了,每天晚上都会哭一阵子才睡。夫人不必惊讶。”

    “三夫人?”裴倾挑起了眉。

    “不,是第三个夫人。”碧儿纠正她,“少主已经休了她。现在,夫人您是少主惟一的妻子。”

    裴倾忽然觉得一股寒气由脚底升起,沁透了全身。

    “为什么休她?是因为她疯了,所以休她?还是因为休了她,所以她才疯了?”

    翠儿冷漠着容颜,淡淡答道:“婢子们不知道,夫人还是别问了吧。知道的越多,越没好处。”

    裴倾的手忽然握紧,这一刻,她竟有一耳光扇到翠儿脸上去的冲动!但她最终还是忍住了。依罗岛……一个不属于她的地方,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还有那个暴戾的夫君。

    我能生存下来吗?我能不死、不疯吗?

    如果我不能,那裴家堡的联姻也就变得没有了任何意义!

    裴倾凝视着桌上仅剩的一盏灯火,火光跳跃着,像是一个讽刺的笑容。

    忽地一阵风来,把那一点烛光也给吹灭,却原来是房门,被人用力推开了。接着一个粗犷的声音暴躁地响起:“为什么不点灯!明知道我要来,还这么早睡下,故意摆架子给我看吗?”随着来人的进入,空气中传来了很重的酒味。

    翠儿和碧儿听到声音顿时吓得跪倒在地,碧儿颤声道:“婢子……婢子们实不知少主今夜会来,这灯……是少主刚才进来时被风吹灭的……”话音刚落,就被来人一脚踢了出去,撞在墙上,一声闷哼后便没了声音,想是昏过去了!

    这就是罗傲——我的夫君?裴倾皱起了眉,心中暗暗叹息着,却没有多少惊讶。她清了清嗓子,道:“妾不知夫君会来,失礼了。碧儿,掌灯。”

    一旁的碧儿如大梦初醒,连忙爬起来跑去点灯,灯光一起,一切景象便顿时清晰了起来。裴倾静静地望向来人,罗傲身材高大,穿着一袭金丝长袍,五官非常粗鄙,竟可用“恐怖”二字形容,尤其在摇曳不定的灯光下,看起来就像个丑陋的怪物!没料到堂堂依罗岛的少主,竟生得如此不堪的一副模样。

    虽然早听闻此人丑陋,但心中还是蓦地惊了一惊,只是脸上,却没有流露出太多的表情,裴倾咬咬唇,拿起外衣穿上,尽量让自己的态度显得从容。

    “碧儿,把门关好,莫让寒气进来,替少主把披风摘了,再倒上茶来。”裴倾整理好仪容,走上前轻轻一拜,道:“夫君请坐,妾有礼了。”

    罗傲的目光一直盯在她身上,闪烁着极为复杂的情绪,似是惊讶,似是赞赏,又或其他。碧儿上前正要为他解下披风时,罗傲却将手一挥,粗声粗气地道:“不用了,你退下!”

    “是——”碧儿望了裴倾一眼,走过去扶起晕倒的翠儿,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灯光一跳一跳的,映衬得罗傲的脸也一阵明一阵阴。裴倾不禁垂下了眼皮,抿紧唇,她实在不知道这个传说中相当残忍而暴躁的男人会对她做些什么。

    不害怕吗?错了,必然是害怕的。

    过得一会儿,忽听罗傲道:“你怕我?”

    裴倾深吸了口气,摇了摇头,接下去罗傲的声音就一下子提得很高,厉声道:“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我?因为我长得丑?”他伸手捏住裴倾的下巴,抬起她的脸逼她看着自己。

    如此近的距离,裴倾甚至感觉得到从罗傲嘴里散发出的那股浓烈的酒气,直喷到她的脸上。

    “你喝醉了!”裴倾试图甩开他的手,却被罗傲箍得更紧。

    “是吗?醉了又怎么样?你在害怕吗?我的新娘。你的胆子似乎比我的前六个夫人都要大些啊!哈哈哈,你明知做我的妻子必逃不过一个死字,为什么还要嫁过来?就为了裴家堡日后的命运吗?所以,为了这个原因,无论我怎么对你,你都必须要忍受下去,更不能寻死或逃离,不然,裴家堡与依罗岛的姻亲关系即告终止,是吗?哈哈哈,所以,你只是个可悲之人罢了——”罗傲一边笑着,一边撕开了她的衣服。

    裴倾闭上了眼睛,告诫自己必须要忍受这样的侮辱,只是眼泪,仍是无依地落下,濡湿了脸庞。罗傲伸手摸到了她的眼泪,笑得更狂:“啧啧啧,怎么哭了?我美丽的新娘。对了,听说你们裴家堡有个绝世美人叫裴稀,是吗?究竟要怎生模样,才能把你也给比下去呢?什么时候倒要好好瞧瞧……”

    裴倾本已完全放弃抵抗,但一听到罗傲的嘴里蹦出了“裴稀”二字时,就像一把利剑穿过了她的胸膛,那股剧烈而压抑的痛,她忽然张嘴狠狠地往罗傲的手臂咬了下去!

    罗傲痛得大叫一声,一把将她推了出去,裴倾“砰”地摔倒在床边,嘴里有血腥的味道,不知是自己的,还是罗傲的。

    “你——”罗傲暴跳着,似乎想要冲上前掐她的脖子,但最终却又硬生生地克制住了自己,“你这个女人!好!今天我就先放过你,看你究竟怎么样!你等着吧——哼!”抛下这么一句话后,便怒气冲天地甩袖走了。

    房门大开着,冬夜的风夹带着雪吹进来,破裂的衣衫抵不住寒气,裴倾整个人蜷缩成了一团,她的头抵靠在床脚上,浑身冰凉。

    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是很久,又似乎没多久,院子中传来了脚步声。仿佛与心跳产生了某种默契似的,裴倾抬起了头,朝声音来源处看去,便看见了杨素!

    穿黑衣的杨素,在雪光的映衬下,像个遥远而温暖的梦。

    杨素走到她面前,默立了半晌,忽然解下了自己的外衣,盖住了裴倾哆嗦着的身躯。他的指尖传来的体温,令得裴倾整个人为之一颤。

    “杨素——”委屈的语音呼唤出心底最深邃的脆弱。这么多日来压抑着的情感终于如潮水般的涌出,裴倾哭了起来。

    杨素叹了口气,轻轻将她揽入怀中,那般细致而又小心翼翼。

    此时此刻,其他的一切都似乎不重要了,似乎只有眼前这个男人的体温,才是真实而且具有安抚力量的。

    杨素抬起手,轻抚着她柔顺的长发,眼眸中不知是怜惜还是伤感,或是另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夫人,你受惊了。”

    “夫人”二字一入耳中,裴倾顿时清醒了过来——天!我在做什么?我居然抱着丈夫以外的男人!

    她连忙起身,推开了杨素。

    “我——”裴倾咬着唇,试图找些话打破尴尬:“很晚了,大人请回吧。”

    杨素定定地看着她,过了许久,方僵硬地行了一礼:“素告退了,祝夫人好梦。”

    裴倾别过了脸,不敢去看他离去时的背影,她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会又哭出来,恍惚间,母亲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孩子啊,有的错,犯一次,就会毁了你一世——”

    “有的错,犯一次,就会毁了你一世——”

    “就会毁了你一世——”

    “一世——”

    “别再说了!”裴倾大喊出声,手中抓到了床边的一个花瓶,便扔了出去!“哐 ——”一声脆响,敲碎了寂静的夜,声音过后,一切又恢复了平和。

    夜,还是那么黑,而且漫长……

    雪,下得更大了。

    裴倾在梅树下静静地立了很久,雪花飘舞着,落在她的头发上、身上,渐渐地融化。

    来到依罗岛已经有七天了。除了第一个晚上见到了罗傲外,便再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她仿佛是个被打入冷宫的妃子,孤独寂寞地生活在这个僻静的院落里,鲜少有人问津。而自那晚后,也再没见到杨素……其实不见也好,避免了很多尴尬与难堪,只是心中,仍是隐隐地痛,疲惫与哀伤两种情绪交融着,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慢慢吞噬掉。

    裴倾轻叹了口气,发觉手脚都已发麻,不能再在外面待下去了,实在太冷了!她刚转身准备回房时,就瞧见了一双很美丽很美丽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躲在一块岩石后,露出了半张脸,正一眨不眨好奇地望着她。

    裴倾挑起了柳眉,觉得有点讶异,便冲她招了招手,道:“你过来,你是谁?新来的侍女吗?”

    那人嘻嘻一笑,从岩石后跳了出来。

    裴倾顿觉眼前一亮。只见此人穿着一身白狐毛锦裘,长长的黑发披散在肩上,除此之外,就再没有其他装饰。她的皮肤和衣服一样白,而眼睛又同头发一般黑,本该红润的双唇,却也没多少血色,近乎苍白。全身上下组合起来,倒是个绝色的美人儿,不沾一丝人间烟火之气。

    裴倾惊讶地望着这个白衣少女,问道:“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白衣少女睁着一双大眼睛,脸上却一片茫然,喃喃道:“是啊,我是谁,怎么会在这呢?你又是谁?你在这干什么啊?”

    “我是新来的少主夫人,我在这里看梅花。”

    “哦,你在这看梅花……”白衣少女跟着念了一遍,忽而又咯咯笑了起来,笑得又是天真,又是单纯。

    裴倾忍不住也笑了,柔声道:“小妹妹,你到底是谁啊?为什么……”

    刚说到此处,忽听远方传来了一阵呼叫声:“三夫人,你在哪?三夫人——”

    呼叫声由远而近,却是几个蓝衣侍女寻了过来,见得那白衣少女,便跑了过来,急声道:“三夫人,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跟你讲过不要乱跑的嘛,快跟婢子回去……”

    说着伸手去拉那白衣少女,那白衣少女却似乎对她们很害怕,一下子躲到了裴倾身后。

    裴倾将手一拦,道:“你们干什么?”

    蓝衣侍女见到她,匆匆行了一礼,道:“回禀夫人,我们是来带三夫人回去的。此事请夫人不要插手,免得婢子们难做。”说罢,不理会裴倾有何反应,便强行把那白衣少女拖走了。那白衣少女依依呀呀地叫着,又哭又闹,却也无济于事,不一会儿光景,便被拖着走得不见人影。

    裴倾呆呆地望着这一切,心中又是疑惑又是惊讶,正莫名其妙时,耳边忽然传来翠儿的声音,她幽幽地道:“这是少主的第三个夫人,也是所有夫人中,最漂亮的一位。不过,和少主成亲不到两个月,就疯了。昨夜夫人听见的,就是她在哭。”

    裴倾扭过头去,看见翠儿漠然地站在小径另一头,显然她也看见了刚才的一幕。便忍不住问道:“为什么她会疯?”

    翠儿瞧了她一眼,神色讶异,似乎觉得她问出这句话来是件很荒唐的事:“夫人,你昨天见过少主了,你为什么没疯?”

    裴倾心头一颤,愣住了。她明白了翠儿的意思,那就是——只要经历过那样的对待,一次两次三次,必然会疯掉。

    那我为什么没有疯?裴倾问自己,然后嘴角慢慢地浮现出一个讽刺的笑容,冷冷地笑了:“我不疯,也许只不过因为我命贱,够硬!”说完后,径自穿过翠儿身侧,走回房间。

    在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翠儿开口道:“杨素大人请夫人到大厅里去。”

    裴倾的脚步停了一停,道:“知道了。”又向前行,她的背在冬风中挺得很直,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孤高疏离的味道。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翠儿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悲哀之色,仿佛预见了某种悲剧,又将上演。

    明亮宽敞的大厅中,摆放着各色丝绸与珠宝首饰。杨素见裴倾到了,便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迎接,四目相对,又分了开去。

    杨素咳嗽一声,正色道:“正月初一,按照依罗岛上的规矩,罗家子孙都要去祭拜海神。因此少主吩咐素将这些东西带来给夫人看,看看夫人喜欢什么颜色和款式,好量体裁衣,为那日大典做准备。”

    裴倾淡淡地扫了那些礼物一眼,道:“随便,我没什么特别喜欢的。”

    杨素道:“夫人,请您再细看一遍,真的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么?”语气有点急切,似乎掺和了某种请求,裴倾有点惊奇,向他望去时,却见他眼中的关怀之色一闪而过,又自将目光移了开去。

    他向来不用这样的语气说话,莫非这锦帛之中,有什么蹊跷不成?

    裴倾走近丝帛,一看之下,便愣住了。

    梅花!各色丝绸上,绣的全是梅花,什么颜色的底面就绣上了更浅色些的梅花,手工很细致,看来是花了很多心思的,而那些首饰,也全打成了各种各样的梅花图案!这些,决计不会是罗傲想出来的……裴倾抬头,看见了杨素别样的目光。

    是你?专门为我而做的?

    是。这是我惟一能为夫人做的了。

    两人的目光纠结着,万语千言,尽在不言中。

    裴倾黯然一叹,低声道:“就粉色罢,带了喜意而又不嫌俗艳。”

    杨素恭声道:“好,就用粉色。”

    裴倾默立半晌,道:“还有事么?”

    杨素也默立半晌,方回答道:“没有了,劳夫人大驾了。”

    “那好,我回房去了。”拖着步子,慢慢往回行去,背上,却分明传来了被人注视着的感觉。何必呢?这一切又是何必?苦涩溢满了心房,却又因无奈而变得无声。

    “夫人!”身后,杨素突然又道:“夫人来岛上也好一阵子了,可要素带夫人参观一下岛内各地?”裴倾的手握紧,又松开。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回旋在空中——“也好。”

    依罗岛的建筑布置得很有规律,共分三堂七筑十三楼。三堂为:迎客堂、祭祖堂和议事堂。顾名思义,迎客堂负责迎接宾客,祭祖堂用来祭拜祖先,议事堂用来讨论岛内大事。七筑为:惜花小筑、驻琴小筑、明棋小筑、飞箫小筑、集雨小筑、落桑小筑和听雪小筑。每个小筑都是为一位新娘而建,但到现在为止,除了那个疯了的三夫人史明明,就只剩下裴倾一人了。十三楼,以颜色编排,红、绿、青、蓝、紫、黄、白、橙、黑、灰、银、金,最后一色,竟是晶色,也就是透明色。

    “少主住在金楼内,除了最后一楼外,其他任何地方夫人都可以随意走动。”

    裴倾的目光停留在最后一楼上,当然,楼本身的颜色并不是透明的,只是门上镶着一块晶莹剔透的水晶罢了。“除了此楼,其他什么地方,我都可以去?”

    “是。”杨素见她的目光久留不去,口气便变得严肃了起来,“夫人,少主脾气怪异,凡进此楼者,杀无赦!夫人千万不要莽撞行事,切勿因好奇而丢了性命!”

    裴倾收回视线,对杨素轻轻一笑,道:“知道了,我们走吧。”走得几步,又回头道:“那么杨素大人,一定是住在银楼了?”

    杨素不由也笑了,称赞道:“正是。夫人很聪明。”

    忽见一仆人匆匆奔来,凑到杨素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杨素的脸一下子变得凝重,沉声道:“确有此事?”

    那仆人点了点头,杨素道:“好,你先去吧,我马上就来。”

    仆人瞧了裴倾一眼,焦急地点了点头,转身飞奔而去。

    裴倾见此情形,知有大事发生,不禁问道:“出什么事了?”

    杨素定声道:“有些琐事……夫人,今日就到此为止吧,素送夫人回去。”

    “不必了,你有要事便走好了,我认得路,可以自己回去。”

    杨素迟疑了片刻,道:“如此夫人走好,素告辞了。”行了一礼,匆匆离去。

    裴倾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见了,才转回身准备回房,不经意间瞥见了金楼和银楼。她想了想,咬着唇,最终走过去推开了银楼的门。

    刚推开一半,却听身后有人道:“夫人,你在干什么?”

    或许是心虚,裴倾吓了一跳,忙收回了手,扭头望去,看见碧儿站在身后,冷冷地盯着自己,尤如盯着一个贼。

    “我……”忽然又觉得其实自己大可不必如此心虚,杨素说过的,除了那晶楼,其他地方都可以任意走动。裴倾于是便抿了抿唇道:“没什么,只是想随便看看。”

    毕竟,我也算是此岛的半个主人,用不着受你一个丫头的监视吧?

    碧儿的神色变了变,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礼,脸色顿时缓和了下来,道:“夫人想进楼看看吗?就由婢子为你向导吧。”

    “嗯。”也好,有个人在身侧陪着也省去了许多麻烦。

    裴倾举步想向银楼内迈进,却听碧儿道:“夫人,您不先到少主的金楼看看吗?”

    裴倾一颤,关于那夜不好的记忆又在脑海中浮现。碧儿似乎看出了她的心事,便道:“少主现在不在楼内,夫人可以放心进去一观。”

    裴倾回身,对着碧儿点了点头,道:“好啊,带路吧。”

    金楼内的布置华丽之极,每件东西都价值不菲,但堆砌在一起,却又不令人觉得俗媚,看来依罗岛的豪富毕竟历史悠远,并非一般暴富之家可以比拟。

    “少主很喜欢干净,因此,他的房间每天必须收拾两次,纤尘不染才行,如果发现了一点污垢,就会暴怒,责备打扫的婢女。”碧儿的声音平和,听不出一丝感情,似乎只是在讲无关紧要的故事。

    干净?裴倾想起了那天罗傲浑身的酒气,不敢苟同。

    凝眸望处,却见那一面墙上挂了七幅画。

    碧儿道:“这里的七幅画上画着的就是少主的七个妻子了,夫人不想看仔细点么?请走近些吧,婢子一幅幅地讲解给你听。”

    只见第一幅画上画的是个发髻高挽、仪态高雅的黄衣少妇,额头间贴了朵桃花,愈现妩媚。

    “这是少主的第一位夫人,姓程名瑶洛,出身名门,有长安第一美人之称。她刚来时,少主非常喜欢她,好一段时间里,可以看见二人相伴赏花的情形。”

    裴倾问道:“她怎么死的?”

    碧儿的脸上露出不屑之色,嗤鼻道:“结果,她与岛里的一个仆人有了私情,双双逃走,被少主抓了回来,施以鞭刑,七七四十九鞭后,香消玉殒。”

    裴倾冷冷地打了个寒战,心中一直压制着的不祥之感又涌上了心头。

    私情……母亲……背叛……错……殃及自己……

    碧儿打量着她,道:“夫人,您的脸色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裴倾摇头,低声道:“我没事,继续讲吧。”

    第二幅图上的女子正在弹琴,显得文静而腼腆,低垂着眼,看上去弱不经风。

    “这是少主的第二个夫人,姓冉,单名一个绿字,江南出了名的才女。不过自小体弱多病,后来依罗岛派人治好了她的病,把她带回了岛上。婚后不到七日,旧疾复发,死了。”

    第三幅图上画的正是刚才庭中所见的那个白衣少女,裴倾看着画像,只觉笔法独到,很是神似,便道:“这些画,是谁画的?”

    “这里的画,全是少主自己画的。”

    罗傲?那个粗鲁丑陋的男人,竟画得如此一手好画?裴倾惊愕。

    “这是三夫人史明明,她嫁过来时才十四岁,棋下得很好。曾有一度,我们都以为她会得到少主的宠爱,结果,一个夜里,明棋小筑忽然传来她疯狂的叫声,我们赶去看时,她已经疯了。”

    “她为什么会疯?是不是……是不是……”

    碧儿瞧了裴倾一眼,淡淡道:“主人们的事,做下人的不好过问,而且那个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谁都不知道,不过那么多夫人中,她是惟一一个没死的,虽是疯了,但不用想很多事,也许反而是最快乐的吧。”

    虽是疯了,但不用想很多事,也许反而是最快乐的吧——裴倾在心里将这句话默念了几遍,觉得真是说清了红尘俗事的无可奈何。那么我呢?我现在这样寂寞而痛苦地活着,是不是不如疯了算了?

    第四幅画上的女子容貌并不特别出色,但眉宇间有抹英气。

    “这是第四个夫人,也是惟一一个会武功的夫人。她叫叶菁菁,江湖人称‘玉里箫’。她嫁过来后半个月,意图刺杀少主,反被少主所杀。”

    “啊?”裴倾惊呼了一声,道:“叶菁菁之名我素有耳闻,据说是女中豪杰,生性大度不拘小节,怎会做出弑夫这种事来?”

    碧儿冷笑道:“那就要问她自己了,她在想些什么,别人怎么会知道?”

    第五幅画上的女子一身彩衣,容颜却很是艳丽,万种风情,尽在眉梢。

    “这是姑苏城内第一名妓——落雁。”碧儿说到此处时,语音变得迷离而柔和了起来,“她虽是出身青楼,但为人却是极好极好的,来了岛上后,岛中上上下下的仆人们,没有不喜欢她的……”

    “她那么好,为什么后来还是死了?”

    碧儿眼眶一红,道:“不知道,反正她是自己上吊死了的。她死的那天,岛上的下人们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

    裴倾暗道:“此姝虽是妓女,但能得到这么多下人的爱戴,想必定有过人之处。但,为什么想不开,要自尽呢?”忽然想起罗傲,心中一颤——天天面对着那个人,也许真的会绝望得想死了算了吧!

    第六幅画,一少女身背箩筐,满脸笑容,衣着朴素,似是个农家女子。

    “这是六夫人,姓赵名喜罗,出身田园,人很朴实,不过最后,也是自尽了的,她跳到海里,淹死了。”

    又一个自尽了的姑娘……

    裴倾向第七幅画看去,怔住了——第七幅画是空白的。

    “第七幅画上,该画的就是夫人你了。不过,这几幅画,每幅都是在夫人死了后,少主才画上去的,所以第七幅的位置上,还没出现夫人。”碧儿意味深长地道。言下之意就是——什么时候你死了,你的模样也就会被画上去。

    裴倾伸出手去,摸了摸那素白着的画幅,道:“碧儿,你说,我的样子有出现在上头的一天么?”

    碧儿沉默了半晌,答道:“夫人,我不知道。”

    裴倾淡淡一笑——是啊,连自己都不知道的答案,别人又如何能说个分明呢?

    胸口越来越闷,似乎又开始隐痛了起来,裴倾长叹一声,道:“我们走罢。”

    “夫人不看其他地方了?不去银楼看看?夫人刚才不是想进那里么?”

    裴倾摇了摇头:“不看了,我很累,想回去休息一下。”

    缓步向听雪小筑走回时,却觉步子虚软,人,却沉得要命。浑身的气力,似乎都在那金楼的赏画时,被一点点地吸尽了。

    我,会不会成为第七幅画?

     正文 第三章

    晚风吹进来,沁入心脾的寒冷。

    翠儿捧着盆炭火走进屋,见裴倾仍立在窗前,便道:“夫人,夜已深了,请早些就寝。”

    裴倾咬着唇,道:“岛上,是不是有什么事发生了?”

    “这个——”翠儿的神色闪烁着。

    裴倾见她如此模样,心中更是狐疑:“告诉我,究竟出什么事了?”

    “婢子……婢子不能说的。”

    裴倾将脸孔一板,沉声道:“跪下!”

    翠儿一愕,有点不知所措。

    裴倾厉声道:“我叫你跪下!”

    翠儿一咬牙,“扑”地跪倒在地上。裴倾望着她,冷冷地说道:“你可是不服气?”

    翠儿倔着容颜,道:“您是夫人,翠儿是奴婢,夫人说什么,奴婢只能照做。”

    “你既知我是夫人,也知身为婢女该听主人的话,为什么我问你话,你却不答?”

    翠儿沉默了许久,低叹道:“夫人,不是婢子不听你的话,实在是……杨素大人吩咐过,不能教夫人知晓。”

    “什么事?为什么要瞒着我?”惊讶之后,泛起的便是丝丝受伤的感觉。来到依罗岛后,便已感孤立无援,而惟一还可以依靠的,心中便认定了是这个名叫杨素的男人了。可是为什么,现在连他也来欺瞒自己了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不能对自己讲呢?

    裴倾只觉身子摇了几摇,原本就已不适的身体,在冬风中吹了太久,再加之精神上的猜忌与疲惫,顿时一阵昏眩,只觉眼前黑了一黑,便倒了下去。

    迷迷糊糊中,听得翠儿惊叫了一声:“夫人——”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意识在朦胧中漂浮,没有起点,也没有归宿。

    依稀仿佛走入一间大屋子,屋子里摆了好几盆花,有月季、牡丹、香兰……每株花都开得很艳。一个男子背对着自己正在给花浇水,身边有个仆人说:“少主,冬天到了,种盆梅花来应应景吧。”

    那个男子应了声好,拿起了铲子四处寻找梅花。他的脸转过来,竟是那噩梦般的罗傲!

    怎么会是他?我怎么会走到这来了!裴倾惊愕之余,看看四周,连棵草都没有,哪来的梅花?忽听那仆人惊喜地叫道:“少主,你看,好漂亮的一棵梅树呢!”

    在哪儿?在哪儿?为什么我没看见?

    抬眸看去,却见罗傲拿了铲子一步步地向自己走了过来,脸上的神情狰狞而凶狠:“好!就这株梅花了!”

    梅花在哪儿?梅花在哪儿?裴倾扭动脖子想细看,却发现自己的脖子动不了;她想伸手去摸脖子,却发现自己的手也动不了;她想跑,两条腿却僵硬着,如被绑住了一般,动弹不了!她看见自己的身体不知什么时候竟变成了树干,上面开了朵朵红梅,红得妖异,红得鬼魅!

    天啊!我怎么变成梅树了?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惊恐万分中,罗傲拿着铲子越来越近了,铲子仿佛随时都会落下来,将自己连根拔起!

    不!不要过来!不要砍我!我不是梅树!我是人!我是人啊!别砍我——

    裴倾歇斯底里地叫着,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一丝声音,所有的语言似乎都被冥冥中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压抑住了,胸口闷得仿佛要窒息!而罗傲的呼吸,却已经夹杂着他口中的腥臭味,喷到了她的脸上!

    难道我真的完了?有没有人来救救我?有没有人?

    对了!杨素!杨素呢?快来救我啊!救命!救命——

    裴倾极力睁大了眼睛四处看去,却更恐怖地发现,罗傲的脸不知什么时候竟变成了杨素!那原本温文的黑眸,此时却闪动着野兽般的贪婪和残酷,一点一点地向自己逼近!

    “哐——”铁铲扎入自己的身体里,清脆而响亮!

    “啊——”一声尖叫撕破梦的黑,裴倾惊醒,浑身全是冷汗,不停地发抖。此时天还未亮,屋里还是很暗,一如刚才的梦境。

    裴倾从床上跳了下去,顾不得披衣穿鞋,光着脚就冲了出去。

    跑到游廊时,碰到了正闻声赶来的翠儿和碧儿,两个丫头披着短袄,被她一撞,手里的灯笼就掉到了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哐!”

    哐!——顿时令裴倾想起了梦中听到的那铁铲往自己身上铲来将自己连根拔起时的声音,她又是一声尖叫,推开二人,继续向前跑去!

    也不知跑了多久,撞翻了多少人、多少东西,最后,她跑到一扇门前,毫不犹豫地就冲了进去。

    房间里一个人吃惊地从床榻上站了起来——杨素!

    他的眼睛,黑黑的,像玉一样温润,并没有梦境中那般可怕,此时此刻,再见这双眼眸,恍如隔世……那么熟悉的目光,那么熟悉的脸庞,那么熟悉的人……终于找到了安全的归宿了……裴倾扑过去,投入杨素怀中,放声大哭了起来。

    杨素伸手搂住她,她纤瘦的身躯在单薄的衣衫下不停地颤抖,浑身冰凉,而那哭声却又那么悲切,欲断人肠。灯光下,只见杨素的眼珠转成了漆黑色,流露出了复杂的心事:有怜惜、有心疼、有痛苦,更有……矛盾。

    “他要砍我!他要砍我!我变成了树,我走不动……”裴倾在他怀中啜泣着,呢喃地说着断断续续的话语。杨素轻拍她的肩,试图抚平怀内人儿受伤激动的情绪。

    她——真的是被吓坏了……该不该……就此放手呢?杨素矛盾着,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他的视线缓慢地在房间里游动着,最后看见了西墙角上挂着的一幅画上。

    不,不,不能心软!女人是最会伪装的动物,她们楚楚可怜而又风情万种,魅惑人于无形中。裴倾,你会不会是第七幅画,就要看你自己的表现了……

    杨素轻轻地抱起了她,把她放到了锦榻之上,用柔软的棉被包住了她冰凉的身体。

    裴倾这才感觉到彻入心骨的寒冷,便紧紧地抓住了被子。她抬起头,感激地望着杨素。这个男人,总能细心地感觉到她的脆弱,然后,以最温柔的方式排解她的忧愁。

    杨素笑了笑,语音温柔:“冷不冷?就这样跑出来,肯定冻坏了。”

    裴倾垂下了头,想起自己冒失的行为,脸不禁红了,她将被子围得更紧。

    桌上的琉璃灯,幻化出晕黄的光亮,羧猊炉里的冰麝龙涎香混着人的体味,腐烂而甜艳非常……一切,温暖得像个美梦。

    裴倾咬着唇,迟疑了片刻,道:“今天……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不让我知道呢?”

    杨素轻叹了口气,沉默不语。

    “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不要瞒我好不好?”裴倾一把抓住杨素的手臂,杨素忽地咧嘴轻呼了一声,好看的双眉皱在了一起。

    “怎么了?”裴倾凝神看去,却见杨素的衣袖里,隆起了一块,她拉开杨素的衣袖,便看见了他的右臂上包扎着雪白的纱布。

    “这是怎么回事?你受伤了?”

    “皮肉伤而已,没事的。”杨素笑了笑,试图安慰她。

    裴倾摇着头,急声道:“真的没事?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要瞒我?”

    杨素轻抚她的长发,柔声道:“真的只是小事,只是有几个冒失鬼闯到岛上来罢了……已经全抓起来了,没事。”

    “是些什么人?武功很高么?”

    “是依罗岛的宿敌,没事的,少主已经亲自出岛去解决此事了,下月初一前回来。放心,没事的。”

    罗傲……离岛了?裴倾听得这个消息,心中却没有特别的感觉,那个夫婿,似乎离她的生命很遥远。而每次想起来时,却只有如噩梦般不堪的记忆!

    杨素凝视着她,过了半晌,缓缓伸出手去,将她凌乱的长发拢到耳后,动作细致而温和,如同情人最体贴的呵护。

    “我经常在想——”杨素开口,声音异常温柔,“如果,当初少主不是派我去金陵城迎娶夫人……如果,当初夫人的喜帕没有被风吹到我面前……那么,一切也许会完全不同。”

    裴倾低着头,没有说话。

    杨素抬起她的脸,声音更柔:“不过,偏偏是我去迎的夫人,夫人的喜帕又偏偏飘到了我的手上……那么,是不是说明在冥冥中,早已注定好这么一段缘分?”

    他,到底想说些什么呢?裴倾只觉自己的心在不停地跳跃着,仿佛在很久以前,就已预见了会有这么一天。我……是不是一直在等待着今天的来临?

    杨素的声音在她耳边轻柔地起伏着,好似春风,将一切都融化:“夫人,你很美——”裴倾刚一抬头,嘴唇就被堵住了,一双强壮的臂膀温柔地拥过来,还有他温柔的呼吸,还有他温柔的话语。

    也许我真的是在等这么一天……

    堕落吧……那又如何?

    无力的手从锦榻上垂了下来,皓腕上,一只晶莹璀璨的镯子在昏黄的烛光下,发出莹莹的柔光——天缘。

    静谧中传来鸟儿清亮的鸣叫声,唤醒了熟睡中的人儿。

    裴倾慢慢睁开眼睛,看见了床顶上浅米色的流苏,在风中轻飘着,一荡一荡,有点像水面细致的波纹。

    裴倾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忽地惊起——我怎么在自己的房间里?

    昨夜的记忆又涌上心头……那么真实的存在,不可能只是梦境!她的手不经意间碰触到了一样东西,冰凉而柔软,扭头看去,只见一枝红梅,静静躺在枕边,上面还凝结着细微新鲜的露珠。

    肯定是他。裴倾拿起了梅花,想起昨夜的温情,不禁抿着嘴偷偷地笑了。

    房门“吱呀”一声推开,裴倾又惊又喜,满怀希望地抬头望去,却只是见到了翠儿捧着几匹锦帛走进来——不是杨素……

    裴倾心中暗叹了一声,起身下床,将那株梅花插入了花瓶之中。

    “夫人,这是杨素大人送来的锦帛,说是夫人昨天挑中的,等会儿会有裁缝来为夫人量身制衣,请夫人准备一下。”

    “嗯。”裴倾轻点了下头,心中有些忐忑不安,瞥了翠儿一眼,却见她脸色平和,似乎对昨夜的事毫无察觉。

    翠儿接触到她打量的目光,便问道:“夫人,有事?”

    裴倾吓了一跳,有种做了贼被抓到的局促,咬了咬唇,轻声道:“我……昨天……我……”

    “昨天夫人受惊了,后来是杨素大人送夫人回来的,夫人回来时,已经睡着了。”翠儿平静地答道。

    她真的不知道吗?还是知道了而故意装作不知道呢?裴倾咬着唇,凝视着瓶中的梅花,心中烦乱一片。我……经过昨夜的事,我还能如此平静地继续当依罗岛的少夫人吗?

    从听雪小筑右边的一条小径走出去,穿过一个荒芜了的花园,可以到达海边。冬天的海风,又冷又大,但裴倾却喜欢站在风中,衣服头发一齐向后飞去的那种感觉,仿佛生命,就要随着感觉而逝。海浪拍打着海岸,发出一波波的声响,洪亮而有规律。

    “你在这干什么?”身后传来清丽的呼唤声,和着风的节奏一起吹入了她的耳中。裴倾朝声音来源处望去,就看见了史明明。她穿着一袭白狐皮袄子,漆黑的长发在风中乱舞,形如鬼魅,却又有说不出的动人。

    第一眼见到这个少女时,就觉得她很美,美得已不似人间会有的,现在知道了她就是罗傲的第三个妻子,心中就更多了份同情与怜悯。

    裴倾走过去,拉起她的手,史明明的手冰凉。

    “你在这干什么?”史明明又问了一遍,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天真地望着她。

    “我在看海。你呢,来干什么?她们怎么放你出来了?”

    史明明却不答她的问题,反而又问道:“看海?上次你告诉我,你在看梅花,为什么你看东西,都是一个人静静地站着呢?没人陪你?”

    陪我?裴倾苦笑了一下,转身往回走。史明明跟了上来,继续道:“你好像很孤单啊。”

    “是么?”裴倾淡淡地应着,却不知该说什么。把自己的心事说给她听么?眼前的这个美丽少女,却是个疯子,什么都不懂……

    史明明盯着她的脸,很认真地说道:“唔,你好像很不高兴哦。我刚来时,也很寂寞的,没人陪我玩,我也不高兴。”

    裴倾好奇地打量了她一眼,道:“你记得以前的事?”

    史明明一呆,脸上顿现迷茫之态:“以前的事?以前的什么事?”

    “你记得你是怎么来这个岛的吗?”

    “啊?我是怎么来这个岛的?”史明明偏着脑袋想了一想,“我想起来了!”

    裴倾惊喜道:“哦?快说,怎么来的?”

    史明明一字一字地道:“我,是,飞,来,的!”

    裴倾满心希望,听得此言后,顿时黯然了下去——唉,她只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疯子罢了。你想从她身上知道什么呢?

    “喂,喂!等等我啊!”史明明赶了上来:“别不理我啊,我陪你玩吧。”

    “玩?你会玩什么?”

    史明明眼睛一亮,骄傲地道:“我会下棋哦!我的棋下得很好哦!连杨素也下不过我呢。”

    裴倾心中一惊,立住,向她看去,问道:“你和杨素下过棋?”

    史明明甜甜一笑,道:“是啊,我记得很清楚,他下不过我,呵呵。”

    “什么时候的事?还记得吗?”

    “啊?”史明明又露出茫然之色,裴倾一看她这个样子,知道也探听不出什么了,只能叹了口气,继续往前走去。

    刚走了没几步,忽听得号角鸣,间杂着礼炮声,声响震天。

    史明明吓得大叫了一声,躲到了裴倾身旁,裴倾轻轻地搂住她,柔声道:“没事的,是号角声罢了,不怕不怕,我们去瞧瞧去。”当下拉了史明明一齐往声音来源处走去。转过一片巨岩,便远远地瞧见了那块“非人间”的迎客岩。岸边停了一艘非常华丽的大船,气派很大,陆陆续续许多人走下船,都穿着一式的黄色衣衫。而依罗岛这边,却有二三十人列队相迎,走在最前面的,正是杨素。

    奇怪,究竟是来了什么人,要如此隆重地迎接呢?

    正在猜测间,大船上袅袅地走下一个红衣女子来,虽是相隔甚远,但仍可感觉到那女子浑身散发着一种慵懒之意,风姿极美,她从船上走下来时的那种娇柔,竟连身为女子的裴倾都有上前扶她一把的冲动。

    她当然没上前相扶,去扶的是杨素。

    只见杨素走上前,以一种很优雅的姿势把那红衣女子扶了下来,红衣女子偏着脑袋,仿佛笑得很欢。两人缓缓前行,越来越近,那女子的面目终于可以看得清楚点了,只见她眉极长,唇极红,五官组合在一起,说不出的魅惑动人。

    真是个尤物。裴倾暗中赞叹了一声,然后就发现身边的史明明脸色越来越怪,口中不停地呢喃着:“不……不……天啊……天啊……怎么这样……怎么这样……”

    “明明,你怎么了?”裴倾伸手想去扶她,史明明却一下子挣脱了开去,尖叫着跑掉了。

    “明明!”裴倾只来得及叫了一声,史明明就已跑得没了踪影,这个疯了的小姑娘,却跑得非常快!

    她是怎么了?难道她认识那红衣服的女子?正满腹狐疑时,身后传来了杨素的呼唤声:“夫人,你来得正好。”

    裴倾深吸口气,行踪已露,无须再躲藏,便大大方方地转过身去,脸上绽出一抹微笑,雍容而华贵:“不知贵客来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红衣女子打量着她,目光闪烁,又是惊讶,又是赞美,也笑了一笑,恭声道:“哪里,是小倩冒昧来访,打搅了。”

    杨素道:“这位是我们少主新迎娶的夫人,夫人,这位是海上霸主厉胜天的独生爱女,巨鲸帮的大小姐厉小倩厉姑娘。”

    红衣女子厉小倩笑道:“夫人好,倩儿此来,是有事相求。”

    杨素道:“不如先回大厅再细说吧,如何?”

    裴倾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厉小倩妩媚的笑容,和像是能勾魂的眼睛,心中隐隐觉查到了威胁。裴倾的目光望向杨素——这威胁,是来自他吗?

    正好杨素也看向了她,二人目光一接触,裴倾便立刻转过了脸,不敢再看,有关于昨夜的记忆又涌上脑海,蓦然间,脸红了。

    厉小倩望望杨素,又望望她,仿佛也感受到了在两人之间汹涌的暗流,她的眼眸闪烁着,不自觉地咬住了下唇。

    大厅内,已摆上了迎风宴,只有裴倾与厉小倩坐着,杨素却只是站着。

    厉小倩盈盈一笑,道:“杨总管为何不一同坐下?”

    杨素谦恭道:“有夫人和贵客在此,素哪有座位?”

    厉小倩摇头道:“杨总管在依罗岛内位高权重,与其他下人怎可相提并论,夫人,您说,是也不是?”

    裴倾一直没怎么发言,此时见厉小倩把话题转到她身上了,便道:“来人,为杨素大人加座。”

    “不用了,夫人,素还是习惯站着。”杨素对正要搬椅子的仆人们使了个眼色,那些仆人便又站回了原位上去。

    裴倾看着这一切,思维有点木然,淡淡地想道:“杨素在依罗岛的权利似乎真的很大,大概岛里除了罗傲外,第二人就属他了吧?”

    厉小倩不自然地笑了笑,又道:“夫人,小倩这次前来,是为家父求药来的。”

    裴倾抬起了头,有点惊讶:“厉帮主病了么?”

    厉小倩轻叹一声,道:“家父日前被歹人所害,身中剧毒,惟贵岛之‘遂碧草’可解此毒,故小倩为父求药而来。望夫人不吝赐药。”

    遂碧草?裴倾把头转向了杨素。

    杨素会意,答道:“此事事关重大,遂碧草乃依罗岛镇岛之宝,历来不外传,但与巨鲸帮又素来交好,出于情面,礼当相赠……只是此事须得少主本人亲自作主方可。少主现不在岛内,我们都不敢妄自作主。”

    厉小倩凝视着裴倾道:“夫人也不能作主么?”

    裴倾心中苦笑——我这个夫人,怕是连下人还不如……遂碧草是什么,我都不知道呢。

    杨素知她尴尬,便又道:“夫人向来不过问这些事情,厉姑娘也不用心急,我可以飞鸽传书给少主,征求他的同意,最慢不过三天,便能给姑娘答复了。”

    “三天……”厉小倩沉思了一下,道:“那只能打扰了,因为看来我是不得不在这里住上三天了。”

    杨素笑道:“厉姑娘是贵客,平日请都请不到,何来打扰之说?素马上安排下人为姑娘布置住处。”说罢转身离去。

    厉小倩注视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了,才回眸,对着裴倾笑了一笑,道:“早闻依罗岛的总管杨素大人沉稳干练,谦和有度,今日一见,真是名不虚传啊!只是——”

    “只是什么?”

    厉小倩腼腆一笑,道:“只是没想到,他的外形竟然也如此俊逸儒雅,风度翩翩。”

    裴倾凝视着她的笑容,持筷的手僵住了。

    迎风宴在不知其味下慢慢进行,裴倾只觉所有的东西吃到嘴里,都是苦的,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熬到了结束。她放下筷子,站起来时,竟觉身子是虚脱的,疲惫得要命。

    杨素满面笑容地回到厅上,道:“已为厉姑娘准备好下榻之处了,驻琴小筑。希望姑娘会喜欢。”裴倾吃了一惊——让厉小倩住驻琴小筑?那不是二夫人冉绿的地方吗?

    厉小倩笑道:“驻琴小筑,好清雅的名字啊,光听此名,我就已经喜欢上那地方了。”

    “很高兴厉姑娘喜欢这名字,那么就让素带你前往吧。”

    “如此多谢了,杨总管。”厉小倩转身,向裴倾行了一礼道,“夫人,那小倩就告退了。”

    裴倾扯出一个笑容,道:“厉姑娘请安心住下,遂碧草之事——”她瞥了一眼杨素,“定能给姑娘一个满意的答复的。”

    “呵呵,那小倩先谢过了。告辞。杨总管,我们走吧。”

    杨素望了望裴倾,裴倾把脸背了过去。

    杨素暗叹一声,对厉小倩道:“姑娘,请——”

    看着二人双双离去的背影,裴倾默默地发了一会儿呆,似乎什么都没想,又似乎想了很多。

    冬日的下午,又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一如她烦乱而不敢言明的心情。

     正文 第四章

    意兴阑珊地往听雪小筑走回去。也许我该休息一会儿,裴倾告诉自己。很多时候,伴随着烦人心事而起的,是背叛带来的罪恶感,然后,这么多情绪错综复杂地纠集在一起,形成连自己都分不清个所以然的情绪,刺痛了疲惫的心。

    裴倾,你何时开始变得如此脆弱?还是,你一直都脆弱,只是以前伪装得太好了,直到到了这个陌生的岛屿,遇到了那个男人之后,开始瓦解……崩溃……

    多么讽刺的一件事,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竟然不是你的丈夫……

    裴倾无语,凌乱的脚步散落在碎石小径上,也颇显落寞。

    然后,她听见了哭叫声。声音来自明棋小筑,听得出来是史明明。

    她又怎么了?

    裴倾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过去看看?最终还是举步朝那里走了过去,刚走到院落门口,就看见史明明冲了出来,一见到她,便跑过来揪住她的衣服,尖叫道:“姐姐,姐姐救我!救救我!快救救我!”

    两个侍女跟着从房间里跑了出来,见到裴倾,互相对视了一眼,行礼道:“夫人好。”

    “你们干什么?为什么她害怕成这个样子?”

    “禀告夫人,我们只是想让三夫人吃药,并没有惊吓她。”侍女的神态有点惶恐,不若以前那般目中无人。

    裴倾不知道她们的转变是因为什么原因,现在这个时候,她也没有心思去考虑这个了。她拥着身边那个娇柔如白鸽般的少女,道:“明明,不怕……吃药,不是坏事呢。”

    “我不吃药,我不吃!药好苦好苦的……”史明明的目光中流露出乞求之色,端地是楚楚动人。裴倾还未开口,侍女们已哀求道:“夫人,这是少主规定的,三夫人每天必须得吃药,如果少主知道我们没能做到这点,会惩罚婢子们的。”

    裴倾眼珠转了转,心中已有了主意,便道:“明明,你乖,吃药,好不好?”

    史明明拼命地摇着头。

    “为什么不肯吃药?就因为药很苦?”

    “嗯。”史明明伸出一双纤纤素手抓住了裴倾的胳膊,道:“姐姐你不知道,那药好苦好苦的,我喝了就想吐,她们又蒙住我的嘴不让我吐出来,咽进了肚子就一直翻腾着,像火球一样滚来滚去,好难受好难受的。”

    “明明,你喜欢下棋是吗?”裴倾忽然道。

    史明明眼睛一亮,道:“是啊是啊,我可喜欢下棋了。”顿了一顿,又皱起眉道:“可惜都没什么人陪我。”

    “那我和你下,好不好?”

    史明明惊喜道:“姐姐,你陪我下?”

    “是啊。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呀?”

    裴倾走了几步,道:“如果你输了,你就乖乖喝药。”

    “那如果你输了呢?”

    “如果我输了,这药由我来喝,好不好?”

    史明明偏着脑袋,想了又想,道:“好,就这样!你要是输了,可不许耍赖!”

    当下棋盘摆开,点上暖香,两人相对而坐。

    “你是客,你执白棋。”史明明笑盈盈地道。

    这丫头,虽是疯了,但对于棋之一道,还是未忘啊。裴倾恬然一笑,执棋落子。说到底,其实她对于自己的棋艺也并没有太大的信心,毕竟,对手是史明明。但是身为裴家堡的长女,曾有一度,为了博取父亲的信任,她什么都学,而且,的确是除了武功外,其他的都学得不错。虽然已有许久没有下过棋了,但之前学的仍是记得的,应该可以对付吧。

    太阳,渐渐沉下去,夕阳透过窗子照进来,有种脉脉的暖意。

    裴倾落子,终于喜悦得叫了出来:“你终于输了!”

    史明明睁着大眼睛,仿佛有点不敢相信似的盯着棋盘,喃喃道:“你居然赢了?赢了?”

    裴倾抿唇一笑道:“三局两胜,赢得好辛苦。来人,药煎好了么,给三夫人端过来。”

    史明明摇着裴倾的手,撒娇道:“好姐姐,不喝嘛,不喝好不好?药好苦的。”

    裴倾晃着一根手指道:“喂,我们说好的,不许耍赖。你别怕,这药不会很苦,我让人放了很多甘草进去,来,试试看。”半哄半逼地诱她将药喝了下去,又取过一碟甜点让她吃,史明明这才做罢。

    裴倾看她吃完甜点,又照顾着她入睡,也许是药力发作,史明明不一会儿便进入了梦乡。

    侍女在一旁看着,喜道:“夫人真是有手段,这么久以来,三夫人还是第一次这么听话安静地吃了药呢。”

    裴倾淡淡一笑,道:“其实没什么特别大的窍门,只要多关心一点,多付出点感情,就能办到。三夫人虽是疯了,可她还是有知觉的,谁对她好,谁对她不好,她还是知道的。我并不是在指责你们什么,只是如果自己能力范围内能做到的事,为什么不尽量去做呢?言尽于此,我走了,好好照顾她。”一旁的侍女听了,脸刷地红了。

    悠悠扬扬的琴声自很远的地方飘过来,裴倾在走往听雪小筑的路上,听到琴声倒是怔了一怔。如果没有听错的话,那琴声是来自驻琴小筑的。

    裴倾的心动了动,不知为了什么原因,她就往那儿走了过去。也许是因为那琴声太过悦耳,也许是因为那琴声中掺杂了一丝莫名的温柔之意,更也许只是因为她想看看厉小倩入住驻琴小筑后会是怎么个情况,所以就顺着清清浅浅的琴韵,一路走过去,最后,终于看见了厉小倩。

    不,应该说是看见了两个人——厉小倩和……杨素!

    厉小倩坐在窗前,正在弹琴。她的表情温柔,唇角流露着动人的欢愉,她的欢愉来自背后的那个男子——杨素。

    杨素立在她身后,表情很专注,目光中带着裴倾所熟悉的温柔,那种闪烁在黑黑双眸间温文的柔情,如同春日的水波,可以把一切寒冷的、悲伤的、不好的东西全都润走,只留下脉脉的暖意……

    裴倾只觉自己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揪住了。

    为什么?为什么杨素会对厉小倩露出这样的目光?那种体贴到入了微的怜意,本只独属于自己所专有,曾以为那是独一无二的对待,却原来,可以有另外一个女子,也来分享这份温存……

    一曲作罢,杨素拍了拍手,厉小倩微笑着盈盈站起,却不知怎地,身子一斜,就要摔倒,杨素忙去扶她,于是,这一跌就跌入了他的怀中。

    裴倾看到此处,身子晃了几下,向身旁的一棵小树上靠去,树枝经她一靠,抖动了起来,满枝的积雪,一下子落下,砸得她好不狼狈!

    声响惊动了厉小倩与杨素,二人纷纷抬头望来,满脸惊愕。

    裴倾的唇颤动了几下,眼圈一红,几欲落泪,但又硬生生地压了回去,一咬牙,也再顾不得风度礼貌,转身便走。

    “夫人——”杨素惊叫一声,追了上来。

    裴倾却不停步,径自急急走回听雪小筑,一推门进去,便对着正在收拾屋子的翠儿和碧儿道:“你们通通给我出去!”

    翠儿与碧儿见她脸色苍白,便对视了一眼,有点不明所以。随之跟过来的杨素出现在门口对着二人点了个头,两人会意,便福了一福,双双退了出去。

    裴倾深吸一口气,往前刚走了几步,身后便伸来一双手臂,将她拦腰抱住。

    “放手!”裴倾又急又气,拼命挣扎,“放手!放手!我叫你放手,听到没有!”

    杨素由背后将她紧抱在怀中,不发一语,只是她越挣扎,他便抱得越紧,仿佛生怕一松懈她就会消失了一般,不肯放手。

    裴倾用力想扳开那紧围在自己身上的两只胳膊,但却无济于事,挣扎中,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刺入了鼻端,仔细看去,却是杨素右臂上包扎的伤口裂开,渗出了血丝。裴倾一惊,所有的动作都停止在那一刹那,身体软了下去。

    杨素见她不再挣扎,便也松开了力量,将她轻轻扳转过身来,面对着自己。只见裴倾泪眼朦胧,面无血色,又是气苦,又是伤心,心中怜惜之意顿生,伸出手去,温柔地拭去了她的眼泪。

    裴倾哭倒在他怀中,凄声道:“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我一见你和她那个样子,我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我不喜欢她。”杨素缓缓开口,声音坚定,“我一点都不喜欢她,夫人,我向你保证。”

    裴倾听得他的保证,心里一怔,酸楚与不安渐渐消逝。她抬起头盯着杨素的眼睛——杨素的眼睛清澈,如水一般圣洁。

    杨素对她温柔一笑,将她揽入怀中,轻叹道:“夫人,其实你不必如此。素心中只有夫人一个人,为什么夫人对自己这么没有信心呢?”

    “嗯。”裴倾点了点头,忽又想起他手臂上的伤口,便道:“很疼吧?我是不是弄疼你了?又流血了。”

    杨素瞥了一眼自己的伤口,淡淡笑道:“素惹得夫人不高兴了,流点血是活该的。”

    裴倾嗔道:“你胡说些什么呀,快坐下,我帮你重新包扎。”当下取了纱布来重新为杨素包扎伤口,伤口虽短,却很深,似是利器刺入而伤。裴倾凝视着伤口,疑惑道:“看这伤口,好像是飞刀所伤啊。”

    “没错,是飞刀。”

    “看刀身刺入肉中的深浅度与力量,像是江西遂子门的独家手法,难道这次偷袭依罗岛的刺客是来自遂子门?”

    杨素微微一笑,道:“想不到夫人虽不谙武功,但对江湖中事却所知颇多啊。”

    裴倾面上一红,道:“我学武不成,只能改学其他的,但毕竟出身武林世家,所以,江湖上的事还是知道了不少。”

    杨素仍是微笑,却不再接话,似乎是不想谈及此事。裴倾默默地为他包好伤口,转身刚要离开,手被杨素轻轻一带,整个人顿时倒入了他的怀中。

    呼吸夹带着温柔,扑面而来。黄昏的最后一抹余晖自窗口映进来,衬得双眸璀璨如星。这个男人,似乎只用眼睛,就能说话。

    “我——”裴倾张开嘴,刚想说话,杨素的唇就轻轻地印了下来,吞没了她接下去想说的话和思维。

    刚才包扎伤口所用剩的那卷白纱从桌上掉了下来,一直滚开去,延伸到了内室的床边,纱尽,停住。一只靴子踩过那条白纱,黑黑的袍子飘落,覆盖住了地面,如同夜幕,覆盖住了整个世界……

    裴倾微笑着醒了过来,她的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又是那浅米色的流苏。没有风,流苏静静地垂着,仿若一个天荒地老永恒不变的承诺。

    她忽然想起了杨素,生怕与昨日一样醒来后不见人影,急忙扭头看去,便看见了身边男子如玉般的容颜。

    还好,他还在,没走。

    浅浅的光线透过窗子照进房间来,外面的天,还只是蒙蒙亮。但,仅仅这一抹微弱的光线,便已足够她将杨素的脸庞看清楚。

    他的眉很浓,高高挑起,显露着高傲与尊贵,但眉下的鼻子又极是挺直秀气,薄薄的唇线条很美,紧抿时就是倔强,而微笑时就变得温柔。都说薄唇的男人大多薄情,那么眼前这个仪表出众的依罗岛第一家臣,又算是多情,还是无情呢?

    裴倾悄悄地伸出手指去想碰触他的唇,可指尖还没到,手已被他一把抓住。杨素睁开眼睛,目中带笑地望着她。

    啊,他醒了?裴倾想把手缩回来,却被抓得更紧。杨素的语音轻松,似是调侃:“夫人,偷香被我抓住了。”

    裴倾脸顿时红了,恼羞道:“胡说八道,我哪有?”

    “那你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在下干什么?”

    “我……我……”裴倾支吾了几声,找不出个合理的借口,眉毛一挑,哼了一声道:“好吧,就算我在看吧,那又怎么样?”

    杨素呵呵地笑了起来,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道:“夫人也会耍赖,这可不好哦。”

    裴倾定定地望着他的眼睛,脸上的笑容渐渐逝去。

    杨素奇怪于她表情的变化,便道:“夫人,你在想什么?”

    裴倾推开了他,坐了起来,眉间便袭上了一缕轻愁,过了半晌,方道:“素,我们这样……算不算背叛?”

    一语问中了最关键的忌讳,杨素的脸也一下子沉了下来,默然不语。

    裴倾低着头,轻轻道:“我很害怕,我真的很害怕……从小,娘的经历就告诫我,做人,不能走错一步,一步错,步步错!尤其是感情……我,会不会也走和她一样的老路,一样的命运,然后,把罪过遗留给下一代人?”

    杨素的目光闪烁个不定,如脸色一般的阴沉,此时的他,看起来竟有些可怕。只是裴倾却没有注意到,仍是道:“为什么世事如此的奇怪呢,为什么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竟是如此的迷离而且倍受捉弄?如果我不是裴家堡的长女,不需要为家族而牺牲我的婚姻,如果我不是嫁到依罗岛来,如果我没有遇见你,我的人生又会是个什么样子?不管如何,必定有着很大很大的不同……”

    “夫人可是后悔了?”杨素的声音冷漠地响起。

    裴倾摇了摇头,道:“不,我不后悔遇见你,也不后悔爱上你,一点也不!甚至,我认为能够遇见你是我有生以来最大的快乐。你不知道,我从小有多寂寞,除了我娘,没有其他人关心我,没有其他人疼我。我拼命地学习,引起了父亲的注意,可他对我也从来没有太过亲切的表情,堡里的其他长辈们,表面上虽然不说什么,可我知道,在他们心里,其实都不太看得起我和我娘……我过得很不开心,我每天的日子都是压抑着的,直到出嫁,直到遇见你!来岛途中你保护我,为我疗伤,来到岛后又一直照顾我,怜惜我……从来没人对我这么好过,真的!我所有的伪装到你面前都一一褪去,只剩下脆弱和无助……素,我不后悔,真的,一点都不后悔!……但是……我真的很害怕,所有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我,包括我的理智,包括我从小所受到的教育,都在告诉我,我这样做是不对的!身为一个妻子,我不该和夫君以外的男人产生感情!可是,我偏偏没有办法抗拒,一点办法也没有!”她紧紧搂住杨素,哭了起来,“杨素,杨素,杨素——”

    凄婉的呼唤着这个占据了自己生命中大部分内容的名字,裴倾的身躯颤抖得如同风中的花蕾。杨素脸上的阴沉之色渐渐淡去,最后换上了爱怜,他长叹一声,将裴倾揽得更紧,柔声道:“我在,我在,我一直在这。不管有什么事,我都会和你在一起的,不害怕。嗯?”

    他温柔的语音减轻了裴倾心中的罪恶,她慢慢平静了下来,低声道:“我会不会下地狱?”

    杨素的目光闪了一下,又复平静,缓缓回答道:“如果下地狱,就让我们两个,一起去吧。”

    帐幔上的流苏,忽然无风自动了起来,款款地,像承诺在起舞。

    裴倾伸出素手,支起了窗子,屋外,又下了一夜的大雪,庭中的梅花开得更艳了。

    翠儿捧着新做好的棉袄进来,恭声道:“夫人,请更衣吧。”

    裴倾望了望床上凌乱的被子,又望了望翠儿平静到近乎木然的神色,心中又不安地跳了起来:“她——不可能不知道杨素昨夜在此留宿吧!可为什么她的表情中没一点好奇或是惊讶或是鄙视的神色呢?难道是因为杨素在依罗岛上势力实在太大,没人敢过问他的事情?还是这类的事情翠儿已经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

    越想心中越是乱成了一片,连翠儿叫了她几声,都没听见。

    “夫人!”翠儿挨近她耳边叫道。

    裴倾猛然一惊,这才回过神来,尴尬道:“啊,什么事?”

    翠儿向门外努了努嘴。裴倾顺着视线望过去,就看见厉小倩仪容整齐地站在庭院中微微笑道:“夫人早啊。”

    昨日虽然是得到了杨素的保证,但看见这个女子,不悦感还是划过了心头。裴倾正了正脸色,淡淡点头道:“厉姑娘也早。”

    “我是不是打搅夫人了?”

    “哦,没有。厉姑娘有事?”

    厉小倩盈盈一笑,容色更见妩媚,道:“今天天气很好,小倩初来贵岛,想四下走走散散心,但不知夫人有没有时间,可否领我在岛上参观一下呢?”

    裴倾怔了一怔,转念一想,反正无所事事,陪她一行也好。当下道:“好啊。”

    厉小倩喜道:“太好了,真是多谢夫人了。”

    正如她所说的,今天天气极好,阳光很是明媚,晒在身上暖暖的,让人很容易产生慵懒的感觉。裴倾带着她慢慢而行,一路上指点风景给她看,路过明棋小筑时,裴倾停了一停,想起昨日史明明在海边见到厉小倩时便吓得掉头就跑的情景,暗自道:“如果带她进去,明明见了她不知道会不会又发疯……为免事端,还是不带她进去了吧。”

    于是道:“厉姑娘,这里面住的是个病人,只怕此刻还没醒,我们就不进去打搅了吧?”

    厉小倩张望了一番,笑了笑道:“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了。”

    当下绕过明棋小筑又向前行,不一会便走到了银楼前。裴倾道:“这是杨素……大人住的地方。”

    厉小倩眼睛亮了起来,道:“这就是杨总管的住处么?不知小倩可不可以进去一观呢?”

    裴倾犹豫着,厉小倩又道:“不会此处是禁地,不准入内的吧?”

    “当然不,厉姑娘请跟我来吧。”裴倾轻轻推开了银楼的门。

    其实她自己也没进过杨素的房间,只见楼内布置很是简单,没有一点多余的装饰物,也绝不华丽,相对罗傲住的金楼的华贵来说,此处真可算得上简陋了。裴倾心中暗自叹息一声——真是什么样的性格就会有什么样的环境,光是从住处的布置来看,便可知罗傲与杨素之间,差了有多少。

    “想不到依罗岛堂堂大总管的卧室,竟是如此简单,真是出乎意外啊。”

    裴倾一笑,言语间有点自豪:“是啊,他这个人不喜欢张扬,也不太喜欢花里胡哨的。”

    厉小倩的目光在她脸上打了几个转,意味深长地道:“哦,夫人倒是很了解杨总管啊。我听说夫人入岛也不过十日左右吧?”

    裴倾心头一震,心虚的感觉又涌上来:她,不会也知道了我和杨素的关系吧?应该不会,应该不会!但……自己昨日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已经被她瞧见了,以她的聪慧,若猜不出那才怪呢。

    正思绪万千时,忽然听见厉小倩奇道:“咦,这画上的人儿又是谁?”

    画?裴倾一愕,抬头看去,就瞧见书架旁的墙壁上,竟也挂了幅仕女图!莫不成他与罗傲一样,都有把夫人的图像挂在墙上的习惯?

    裴倾心中惊奇,走上前细看。

    画上的人儿却是个中年美妇人,只见她穿着华丽,发髻高挽,仪容非常高贵,嘴角还带了丝微笑,但不知道为什么,那抹笑容看起来竟似在讽刺一般。

    厉小倩问道:“这是谁?杨总管的母亲吗?”

    “我,我不知道。但看这画纸已经有点泛黄,看来已有了些年代了,可能是吧。”

    厉小倩笑道:“没想到杨总管倒是个孝子,把母亲的画像挂在墙上,日日睹画思人呢!”她说得轻柔,但那笑声听在裴倾耳中,不知道为什么,竟似与那画上美人的笑容一样,隐隐有股讽刺的意味。

    正在这时,碧儿匆匆跑了进来,急声道:“夫人!夫人!不好了!三夫人又发疯了,竟跑到晶楼里去了!”

    裴倾大是一惊,道:“啊?她跑那去了?”

    “是啊,晶楼可是禁地,没有少主命令,谁都不得入内的!下人们围在门口,又不敢进去,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所以来请夫人,看看能否哄她出来。”

    裴倾咬了咬唇道:“跟我来!”

    匆匆赶到晶楼处,便见外面围了好些人,个个一脸焦虑,束手无措。

    服侍史明明的那两个蓝衫侍女一见到裴倾便迎了上来,跪倒在地,哭道:“夫人救命啊!”

    “起来!怎么回事?”人群看见她,自动地让出条路来,裴倾走上前,隔着晶楼的门缝往里面看去,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是这样的,夫人,今天早上起来服侍三夫人吃药,三夫人起先还乖乖地吃着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看见了什么似的,一直瞪着窗子,然后大叫一声,把药碗一扔就跑了出去。婢子们一直在后面追着,三夫人她就奔到晶楼里去了,然后就什么动静都没有了!”

    “窗外有什么东西?”

    “婢子实在不知,婢子探头向窗外看去时,就什么都没有了。”蓝衫侍女很是惶恐。毕竟,史明明跑到禁地去的事情追究起来,她们是绝对脱不了干系的。若是史明明到了楼内又惹出了什么事故的话,那就更糟了!

    裴倾又往门缝里张望了一番,还是什么都看不见,而听听声音,楼内静得要命。

    裴倾拍拍门,叫道:“明明,明明——你在里面吗?出来好不好?姐姐找你下棋呢!”

    过了半天,里面还是什么动静都没有,难道这里面有什么机关,明明中了埋伏晕了,或是……死了?

    “明明,你听见了吗?出来啊,姐姐找你玩呢!”又喊了半天,还是没有声音。裴倾咬咬唇,就要伸手去推门,一旁的碧儿尖叫道:“夫人,不可!”

    裴倾的手僵在了空中。碧儿拼命摇头道:“夫人,不可以进去!晶楼是禁地,没有少主命令,任何进去的人,只有死!这是岛规,不能犯的!”

    裴倾厉声道:“难道就让明明在里面待着吗?天知道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如果一直不出来,难道我们也得一直等到罗傲回岛了,得到他的批准后才进去吗?”

    “这——”碧儿的头一下子垂了下去。

    裴倾沉声道:“不管如何,我不能眼睁睁地等着明明自己主动出来,她是疯子,不懂得照顾自己!我现在进去,如果少主回岛后怪罪下来,就让我一人承担好了!”深吸一口气,裴倾推开了门,正要踏步入内,却见一人飞快奔来,一把将自己拉了出去。

    “你不要命了!”急促的语音即使是责备却也清朗,来人原来是杨素。

    “我——”裴倾刚要分辩,却见杨素脸色严肃,可见事态很是严重,当下抿紧了唇,不再作声。

    杨素的目光在大伙儿身上转了一圈,沉声道:“史明明还在里面吗?”

    蓝衫侍女面无人色,颤声道:“是。”

    “你们确定?”

    “是,婢子们亲眼见她进去的,进去了就再没动静了。”

    裴倾抓住杨素的袖子,急声道:“杨素,明明会不会出事?这楼里面到底有些什么?”

    杨素沉郁着脸,不知是怒还是忧,过了半晌,道:“你们全在这待着,没我的命令,不许乱走,我现在进去。”

    裴倾惊喜道:“你可以进去?”

    杨素不答,只是将她往碧儿那一推,说了声:“好生照顾着夫人”,黑袍飘动间,人已走入了楼内。黑色身影一闪而没,被楼内的黑暗吞没了。裴倾呆呆地望着这一切,有些迷茫,更多的是担心——这晶楼里到底有什么秘密,为什么不得罗傲同意,任何人都不能入内?杨素就这样闯进去了,会不会出事?罗傲回来后,会不会迁怒于他?

    许多个问题纠集在一起,使得她的容颜青一阵白一阵,紧张到了极点,几乎站立不住,幸亏还有碧儿在一旁扶住了她。

    厉小倩远远地站在一边,静静地望着这一切,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她的神情,竟变得非常古怪,似乎有了一种不为人知的企图。

     正文 第五章

    天空中,一朵乌云飘来,遮住了本来明媚的阳光,空气一下子冷了下来,沁入肌肤中,是丝丝的凉。裴倾拉紧了皮袄,觉得冷了起来。

    也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就在人心惶惶、忐忑不安之际,只听晶楼里传出了脚步声,抬头望去,只见杨素横抱着史明明慢步走了出来。

    裴倾心头大石总算放了下去,急忙奔过去,抓住杨素的衣袖道:“怎么样?明明她怎么了?”只见史明明在杨素怀中,脸色灰白,双目紧闭,不知是死是活。

    “她怎么了?她死了吗?”裴倾颤声道。

    杨素看了她一眼,将史明明交给一旁的仆人道:“送三夫人回房去。”

    裴倾见他神情阴郁,似乎极是不悦,一颗心便没来由得紧了起来。

    “她碰触到了楼里的机关,中了迷烟,没什么大事。”杨素双眉微皱。

    裴倾咬着唇,低声问道:“是不是还出其他什么事了?如果单只是触动机关那么简单,你不会是这种表情的。”

    杨素又看了她几眼,眼神很是复杂,欲言又止,最后一挥袖,转身便走。

    裴倾一急,连忙跟了上去,追问道:“杨素,告诉我好不好?你这样什么事都自己一个人藏着,让我觉得很不安,好像被隔绝在了你们的世界之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什么都干不了,什么都帮不上……”

    杨素蓦地转身,盯着她,沉思了许久,道:“夫人请跟我来。”

    裴倾跟着他走入银楼之内,杨素关上了门,叹了口气。裴倾上前拉住他的双手,感觉他的手冰凉一片,这是从来没发生过的事情!一直以来,杨素都给人很稳重很踏实的感觉,他的手永远是干燥而温暖的,可现在……

    “是不是出大事了?晶楼里是不是有什么秘密,是不能为外人所知的,而明明的误闯,惹出了天大的祸事?”

    杨素直视着她的眼睛,慢慢地点了点头:“晶楼里囚禁了一个人。此人武功极高,却是依罗岛的宿敌,少主的父母都是因那人而死的……直到六年前,少主施计并结合十二位高手之力将之擒下,以天蚕丝锁住他的琵琶骨,并在楼内布下了六六三十六道机关,防止他逃脱。所以,依罗岛里的禁地晶楼,其实是一个牢狱罢了。”他的声音低沉,已失了平日的清朗,可见此事有多么重大。

    裴倾的手不禁握成拳,手心渗出了冷汗,颤声道:“明明冒冒失失地进去,是不是无意中闯开了机关,使得那人逃脱了?”

    杨素长叹一声,背过身,他的目光停在墙上的那幅美人图上,隐隐露出了愤恨之意。

    裴倾道:“那人肯定还在岛上,他被关了那么多年,体力肯定大不如前,现在若能找到他,也许还能再抓住他一次。”

    杨素摇摇头,目中神色由愤恨转为痛苦:“依罗岛上有一条秘道,直通海岸,有船在那出口终年候着。这条秘道本是为了防止岛内的突发事件而准备着的,很不幸,那个人偏生知道这条秘道……”

    裴倾惊道:“他为什么对岛内之事如此了解?还有,他是谁?为什么会和依罗岛结怨?”

    杨素沉默不语,裴倾奔上前,握紧他的手,轻泣道:“素,信任我,好不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我,好不好?不要瞒我,不要把所有的秘密都自己一个人藏着!对我,你还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吗?”杨素一把将她搂进怀内,搂得那么紧,几乎令裴倾窒息,仿佛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在这一搂之内,裴倾默默地承受着,柔声道:“素,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在你身边的,一直都在,一直都在呢。”

    杨素眼中柔情顿现,喃喃自语道:“你一直都在,是的,你一直都在……你不会是第七幅画的,不会是……只要你……只要你……”忽然间,似是想起了什么,脸色刷地变了,一把推开了裴倾。

    裴倾踉跄地退后几步,满脸惊愕地望着杨素,不明所以。

    杨素微露歉色,忙伸手去扶道:“夫人,对不起,你没事吧?”

    裴倾摇了摇头。杨素低声道:“此事我也无能为力,只有待少主回来再作定夺。夫人不必太过挂怀,回去休息吧。”见裴倾定定地望着自己,便又加了一句,“我没事的,真的。”

    裴倾见他神色有异,心中一酸,暗自想道:他,终归还是不肯完全信我……当下面色一寒,淡淡道:“也好,我也真是累了,算了罢。”说罢,扭身便走。

    杨素心中有所不忍,想要伸手去拉,却伸到一半,最终还是放了下去。他转过头,盯着墙上的那幅画,注视了很久,一个字一个字地道:“这是游戏的规则,我不能更改,如果,她不能通过这次考验,那么……她和以前的那六个女人,也并没有什么两样!”

    漆黑的眼眸阴郁地抬起,薄薄的唇一张一合间,吐出了冰冷的语音:“是不是?母亲。”

    裴倾几乎是落荒而逃般离开了银楼,又是那种古怪的情愫,又是那种莫名的压抑,搅乱了心。

    他有问题!他有问题!他一定有问题!他那么奇怪的表情,那么奇怪的态度,那么奇怪的举动……那其中一定隐藏了些什么……可是,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为什么不肯说出来?难道我和他现在那样的关系,还不足以分享他的心情和秘密吗?

    本以为离开裴家堡,定会有个不一样的新生,谁知,却是陷入了更不堪的境地中。同样的孤独,无所依……惟一亲密的人儿,却似另有他心,藏住了太多不能为自己所知的心事。呵呵,裴倾啊裴倾,你走的究竟是怎生一条道路啊?

    神思恍惚间,却见一道红影掠到了自己面前,原来是厉小倩。

    厉小倩笑道:“夫人。”

    此时此刻,裴倾只觉头痛欲裂,再无心思面对他人,便皱眉道:“原来是厉姑娘……厉姑娘,恕妾身体不适,今日只怕不能陪姑娘继续参观下去了,如果姑娘不介意,让其他丫头们陪你四下转转吧。”

    说罢绕过她准备离去,谁料厉小倩却伸手将她一拦,道:“夫人请慢,小倩来找夫人不是为了这件事。”

    裴倾挑起了眉,望着厉小倩,她的唇角上挂着一抹笑意,不知是调侃还是嘲讽。

    厉小倩围着裴倾转了几圈,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不住地打量着她,那诡异的眼神,让裴倾觉得有一股寒意忽然间自脚底升起,蔓延了全身。

    她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她到底想干什么?

    裴倾觉得很是不悦,便道:“厉姑娘,你看什么?”

    厉小倩抿唇一笑,道:“夫人真是漂亮,难怪依罗岛的少主会娶夫人为妻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头更加疼了,不快的感觉来自于眼前的这个红衣女子。不知道为什么,裴倾直觉眼前的女子必定会给自己带来不祥。

    “夫人不要生气啊,我刚才无意中听得了一个秘密,和夫人有关的,夫人想不想知道?”

    裴倾一惊——秘密?什么秘密?自己的秘密?难道是……杨素?

    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厉小倩瞧见了,似是很开心,格格笑了起来,道:“看夫人的样子,似乎是很害怕啊。”

    “厉姑娘!”裴倾极是不悦,冷冷道:“有什么话请直说,不必拐弯抹角的。”

    “夫人见过依罗岛的少主,也就是你的夫君罗傲吗?”冷不丁地蹦出这么一句话来,如一盆冷水直泼下来,惊醒了沉湎在平和表面下的真相,残酷地将伤口剥开,放在阳光下赤裸裸地曝晒,里面的任何变化都可以被看得透彻清晰!

    一直一直以来,裴倾尽量地不让自己去想罗傲,不去想这个本该与自己的生命产生密切交集的男人,只因每次想起,都是恐慌,都是罪恶。而事实也是,除了来岛的第一个夜晚见过罗傲外,其他的日子里,这个人好像蒸发了,不在人间。岛上的侍女仆人们,也都没人在她面前提起过他。本以为,生活就可以这样安然地度过,将不快的事实与回忆摒弃在视线之外,然而,存在的毕竟就是存在的,即使没有浮出表面,却也仍是深埋在命运的深处,不经意间,就被挖掘出来,残酷而现实地呼吸着,好像冷笑。

    裴倾的脸本来是白色的,现在听了这句话之后,就变成了灰色。

    厉小倩微微一笑,道:“我听说罗岛主的前六位夫人除了刚才那个三夫人史明明外,都死了。夫人难道从来就不怀疑,从来不去想她们究竟是怎么死的,而史明明又是怎么疯的么?”

    “难道你知道?”

    厉小倩点了点头,神情得意:“我本来也是不知道的,只是昨夜我在驻琴小筑里……无意中发现了一样东西,然后就知道了其中的一点点内幕。”她瞥了一眼裴倾,道,“夫人想知道吗?”

    驻琴小筑?她在里面发现了什么秘密?

    裴倾一震,惊道:“你知道了什么内幕?”

    厉小倩却卖了关子,故而言他道:“啊呀,这风怎么一下子大起来了,好冷啊,不如先回房间再说吧。”

    “等等!”裴倾上前拦住了她,顿了一顿,道:“我是个直性的人,喜欢快人快语,厉姑娘不必再打哑谜了,你要怎么样,才肯把其中的内幕告诉我?何不直说?”

    厉小倩眼中露出欣赏之色,道:“好!夫人果然不愧为裴家堡的当家长女,有魄力!我也就不卖关子了。我找到一本日记,是原先住在驻琴小筑的二夫人冉绿生前写的,里面记载了她到依罗岛后发生的一切事情。由于藏得隐蔽,所以可能收拾屋子的下人们一直都没有发现,谁料竟被我昨日无意中看见了。我知道你嫁到依罗岛后也一直迷茫得很,不管怎么样,有罗傲那么个夫君,都是件不太……呵呵,不太顺心的事情,冉绿夫人的那本日记,也许能给你某些领悟,某些帮助……”

    裴倾打断她的话,道:“行了,我知道了,你开出条件吧,要怎么样,才肯把那本日记给我?”

    “很简单!”厉小倩将脸庞凑到她的面前,“除了遂碧草外,我还要岛上的一样东西。”

    裴倾冷然地笑了笑,道:“你也知道我这个夫人是有名无实,岛上的很多事情,我根本作不了主,只怕你找我要东西,是找错人了。”

    “不,其他东西也许夫人没法作主,但这样东西,夫人却是可以决定的。”厉小倩拉起了裴倾的右手,手腕上,碧玉圆镯璀璨发亮。

    天——缘?!

    “你竟要这个镯子?”裴倾有点不敢置信,“厉姑娘,你可知这不是普通的玉镯?它——”

    厉小倩笑嘻嘻地打断她的话道:“我当然知道,此镯名天缘,是依罗岛的传岛玉镯,历来为岛上女主人所有。”

    “你既知此镯来历,还要?拥有此镯之人必是依罗岛女主,难道你——”

    厉小倩摇头道:“夫人多心了,我要此镯可不是想当此岛的女主人什么的,而是另有目的。我有一个姐姐,生来体弱,久卧病榻,世间众医皆束手无策。不过,如果有天缘,或能得救。”

    “此镯能治病?闻所未闻!”

    “我本来也是不知道的,是看了冉二夫人的日记后才晓得的。据说这位有着江南第一才女之称的二夫人,也是体弱多病之人,后来是依罗岛治好了她的病,为感恩德,而嫁了过来。当初,治好她病的,就是这个镯子。”厉小倩呵呵一笑,又道,“夫人其实不必太为难,我并非要夫人将此镯送我,而是借!待我医好姐姐的病后,便立刻奉还,如何?”

    裴倾迟疑着,厉小倩查颜观色道:“夫人,巨鲸帮虽是海盗出身,但好歹也是江湖上颇有名望的大帮,向来言而有信,小倩既然说会奉还,自会奉还,夫人还犹豫什么?此事对你我来说,都有利处,互不吃亏啊。”

    声音透露着诱惑,悠悠然地回响在耳际。

    裴倾木立半晌,淡淡地笑道:“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厉小倩喜道:“你同意了?”

    “你错了,我不同意。”裴倾轻轻吐出这几个字来,看到厉小倩的脸色顿变,心中不禁升起一阵报复的快感。

    “你不同意?”厉小倩的声音尖锐得几乎是咬牙切齿。

    “是的,我不同意。我裴倾虽然不算是好人,但卑鄙下流的事我也是不屑去做的。以天缘换取冉绿的日记,就像一桩肮脏的交易,我宁可不知道依罗岛上的秘密,也不愿让你得逞!你对我用错了方法,如果你直说想借我的镯子去救令姐,我说不定会欣然同意,但是现在——”裴倾盯着她,忽而盈盈一笑,道:“擅自动用屋主的东西,并偷看别人的隐私秘密,然后以此为筹码去要挟而达到自己的目的。这种事,我也是不会做的。”

    厉小倩睁大了眼睛,又惊又气,几乎说不出话来:“你……你……”

    裴倾挑挑眉,笑容有些妩媚,然后,风姿万千地转身离开。

    厉小倩不甘地叫道:“裴倾,你不要那本日记,一定会后悔的!我保证,你一定会后悔!只怕到你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今天拒绝我,是多么愚蠢的一件事了!”

    裴倾听在耳中,心里虽荡起了些许涟漪,却仍是不缓不急地向前走去。风中,她的脊背挺得很直,就如一枝高傲而多姿的梅花。

    刚回到听雪小筑,翠儿就迎了出来,见到裴倾的样子,大吃了一惊,道:“夫人,你怎么了?你的脸为什么那么红?”

    裴倾愕了一愕:“是吗?我的脸很红?”

    翠儿走上前摸了摸她的额头,惊道:“天!夫人,你在发烧,你的头好烫!”

    “我在发烧?”裴倾刚问了一句,忽觉得一阵疲惫感席卷而来,天昏地暗间,顿时失去了知觉。

    黑色,黑色,还是黑色——

    头很昏,意识像是在水上漂浮,一伸过手去,就随着水波荡开了,怎么也抓不住。

    但是感观却分外敏锐,连房间里自己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等等!房间里有人!除了自己外,还有另一个人!

    虽然没有走动的步伐声,但是那细密的呼吸却隐约传来。有人!真的有人!

    是谁?你是谁?

    裴倾想开口问,声音却如卡在了咽喉中一般,发不出一点声响,而眼睛,更是如缝住了一样,怎么样也睁不开来。为什么?为什么连对自己身上器官的控制都变得如此艰难而疲惫?我是怎么了?我在做梦吗?难道这一切都只是幻觉吗?不然,为什么感觉到自己,如此抑郁而又毫无力气?

    声音渐渐靠近,靠近……来到了床边,呼出的气流几乎触及了她露在被外的发丝,似乎是俯下身来,静静地注视着昏迷中的她。

    你是谁?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裴倾闭着眼睛,双手却不由自主地抓紧了被子,似是抓紧了驿动着的心情。

    “唉……”一个女子的声音忽然在咫尺的地方叹息,森冷,不带一丝人的气息。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放了上来,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真漂亮……真漂亮……”

    说话时呼出的冰冷气息弥漫在左右,裴倾感觉到自己的心剧烈地跳动着,跳动着……仿佛就要窒息!

    “你是好人……我第一眼看见你时就知道……维持你的善良,你能得到幸福……你和我不一样……记住我的话,不要欺骗……”

    女子的声音渐渐远去,最终消失。

    她是谁?她为什么说这些奇奇怪怪的话?这声音好像有点熟啊,在哪儿听过呢?在哪儿听过?为什么我想不起来,我一点都想不起来?

    思绪混乱间,仿佛感觉到又来了一个人,但这个人的气息却又完全不同。

    “哐——”好像是利器的摩擦声,又好像是兵器出鞘的声音。然后,裴倾感觉一样冰冷的尖锐物顶住了自己的咽喉,随时都可能刺入。

    是剑?有人要杀我?是谁?为什么?!裴倾的手松开,又握紧,手心中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空气在沉闷中僵持,来人的视线炙热,她虽然闭着眼睛,但也可以感觉出他在看着自己。那一刻,裴倾觉得自己其实可以放弃,被杀就被杀吧,没什么可抗拒的,也没什么可遗憾的!那样辛苦地生存着,不若死去!

    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外面似乎又传来了轻柔的脚步声,然后她喉咙上的剑顿时撤去,风中传来衣袂飘动声,然后,消逝。

    另一个人推开了门,走了进来,靠近了床头,有椅子拉动的声音,那人可能在自己的床边坐下了。空气中的气味很熟悉,淡淡的,有薰衣草的香味——是杨素?!

    裴倾感觉自己的心急跳了几下,又复正常,感官,依旧疲惫,不想动,不想说话,也不想睁眼睛,就那样直直地躺着,沉浸在昏睡般的朦胧中,也许一切看起来还没那么绝望。

    气氛静谧,空气中流动着异样的暗流。

    过了好半天,左手忽然传来被包裹住的温暖感,然后被拉过去,贴住了来人的面颊,轻轻摩擦。一个叹息声低低响起,正是杨素的声音:“没事的,你不会出事的,一定会好起来,我保证,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声音显得很无奈,却又满含感情地坚定着。

    我怎么了?我不只是睡过去了吗?为什么他会说这种话?裴倾迷迷糊糊地想着,不明所以。

    “你要好起来,听到了吗?只差最后一关了,过了那一关,你就能真正地得到幸福,再也没人会欺负你,冷落你了……所以,你要好起来……你应该是与众不同的……”声音渐渐模糊,最终不可辩闻,裴倾又陷入了昏迷之中。

    等她再次醒来时,耳边传来的却是翠儿清脆欣喜的欢呼声:“夫人醒过来了!太好了!快去通知杨素大人!”

    眼帘还是很沉,不过总算张开了,入目处,竟发现自己的身边站了一圈的侍女。

    “我怎么了?”裴倾问道。

    翠儿忙拿了个枕头让她靠着坐了起来,回答道:“夫人,您生病了,病得很严重呢!大夫说是着了凉,加上体虚气郁,浑身烫得跟火炉似的,吓死我们了!您已经昏睡了三天三夜了,大夫说,如果再不醒的话,只怕性命有碍……谢天谢地,您终于醒了!”

    裴倾怔怔地望着翠儿,有点不敢置信:“我昏迷了那么久?病得那么重?为什么我自己一点都不知道呢?”忽然间想起了昏迷中所感觉到的那三个人,不知是真的,还是仅仅只是梦中出现的幻觉,便道,“你一直都守在我床边吗?”

    “婢子和碧儿轮流守着夫人呢。”

    “半步都没离开过?”

    “这个——”翠儿沉吟了一下,道:“其间曾外出煎过药,不过那只是一刻钟的事……怎么了?夫人。”

    裴倾笑了笑,道:“没什么,随便问问。”

    “夫人饿吗?这三天来,您就只喝了点参汤,我命人熬粥,现在去盛来给夫人吃吧。”

    “也好,我真的是饿了呢。”裴倾觉得有点异样——记得刚到依罗岛来时,侍女下人们都对她冷冰冰的,态度虽然恭敬,却缺乏关切,而现在,翠儿话语里的那份喜悦,却是明明白白可以听得出来的。她们都对我好起来了,为什么?难道真的是相处时间长了,故而被我感动了?我,可算不上什么好主子啊……

    想到此处,忽又记起一事,问道:“对了,三夫人中了迷烟,现在怎么样了?”

    一侍女回答道:“三夫人早醒了,还来看过夫人呢,不过没说什么话就走了。”

    “那……厉姑娘呢?三日之期已过,她走了吗?”

    “厉姑娘已于昨日拿了遂碧草返航离开依罗岛了。”

    她走掉了?那么那本冉绿的日记,必是再无缘一见了!想起厉小倩最后的那句话:“你一定会后悔的!”难道那日记里写了什么秘密,是会对自己不利的,所以她才放出那样的话来?

    裴倾刚想细细去想一下,就觉得头又疼了起来,不由自主地闭起眼睛养神。接着,她便听到侍女们齐声叫到:“杨素大人——”

    “嗯。”杨素的声音清楚地响起,“你们都退下吧,我与夫人有话要说。”

    “是——”一阵脚步声后,房间里恢复了宁静。

     正文 第六章

    裴倾闭着眼睛,仍是躺着不动。

    杨素走到床边,盯着她看了半晌,伸出手搭了下她的额头,发现体温已恢复正常,便放心地吁了口气,在床沿坐下。

    “怎么?不想理我吗?”

    裴倾睁开眼睛,望着杨素,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好奇怪——这张曾经那么重要那么熟悉的脸庞,为什么此时看起来,却觉得疏离得厉害?怎么会这样?这一病,竟会令得整个身心都如同洗刷了一遍似的,变的和以前都不一样了……

    杨素握住她的手,柔声道:“看来真的好多了,你知道吗?你昏迷的这三天里,我来看你时,你的手都是湿的,全是冷汗。”

    原来,他真的来看过自己,那么,那一切都不是假的了,那么,在他之前来的那两人又是谁?其中有一个,还要杀自己……

    千种思绪在脑海中漂浮,却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房间里很暖,馨香的空气竟流于昏沉,少了寒冷时空气中独有的清醒。

    杨素打量着她,心中泛起异样的感觉,握着她的手紧了一紧,道:“夫人,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的?”

    裴倾的眼睛一直低垂着,此时便抬了起来,定定地望向杨素,注视着他温文关切的脸庞,眼中升起了一层雾色,轻轻地,却又非常执着地道:“杨素,你真的爱我吗?”

    杨素愕了一下,目光中露出了惊诧之色,似乎对她此刻会问这个问题而感到非常奇怪。

    裴倾轻扯唇角,露出一个几近讽刺的笑容,淡淡道:“我曾经以为,爱情是一种很神圣的东西,会让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变得异常微妙。当你爱一个人时,就会因为他的一举一动而操心,看到他不高兴了,就会想方设法地去哄他、帮他,让他开心;当他开心时,就会比自己得到什么嘉奖更高兴。而同样的,当你爱一个人时,你就会把自己的心事与他一起分享,让他分担你的快乐和秘密,有什么困难或者危险,也许会藏起来,不让对方知道,那也仅仅只不过是因为怕他为你担心,但是,心是真诚的,不容有一点隐瞒和欺骗。”

    裴倾的睫毛轻轻颤动,一滴眼泪滑过她的脸庞,落到了锦被之上:“可是,我从你的眼睛中,读不到真诚。相反的,那似乎因融合了太多的忌讳和秘密,而变得非常非常深沉,深沉得使我根本看不出你到底在想什么……”她的视线在杨素的目光中探索,眉宇间充满了哀伤与绝望。

    杨素突然将她抱入怀中,低叹道:“你想得太多了!胡思乱想的结果就是徒然困扰住了自己,何必呢?”

    “那么你告诉我,你爱我吗?真真切切地告诉我,明明白白地告诉我!”裴倾推开他,视线与他相对,神色坚定异常。

    在那样的目光下,杨素退缩了一下,脸上露出了犹豫之色。

    裴倾咬着唇,冷冷一笑,道:“你不敢说,因为你自己也不能肯定,或者,一直以来,你都是在伪装着骗我的,是么?”

    “我——”杨素欲言又止,他俊雅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融痛苦和矛盾于一体的神情,有点不知所措,但更多的是迟疑。

    看着那样的他,裴倾只觉自己的心在一点点地沉沦——好啊,终于,终于走到这么一步了……

    其实一直以来,发生在两人之间的情感,就迷蒙得更像是场梦,美丽却又遥不可及。而隐藏在表相下的,除了偷情的快乐,更有种种矛盾与忌讳,有背叛的罪恶感,有无法肯定的空虚感,有信任与不信任的犹豫,有难以取舍的抉择,更有关于爱的迷茫……种种情感交集在一起,使得这个过程既甜蜜,又痛苦。其实很多事并不是没有感觉到,而是潜意识地将它压抑了下去,让自己不去想,不敢碰触那残酷的真相,只怕碰了,会更伤心!可是,一直这样的自我欺骗着,其结局也终会是灭亡!于是选择摊牌,把一切明明白白地摆到桌面上说清楚,让迟疑着的心能够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无论是对,或是错……现在,终于有了结果,却是自己最最不愿见到的……杨素啊杨素,你何其残忍!!

    裴倾失声,痛哭了起来,泣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这样对我……”

    “夫人!夫人!”杨素的语气变得急切,将她搂得更紧,道:“夫人你错了,其实——”

    刚说到此处,突然一把抱住她往后退开了十几尺,裴倾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听“嗖嗖”两声,刚才躺着的床上已中了数十枚暗器!

    裴倾一震,惊道:“怎么回事?”刚来得及喊出这么一句,却见杨素又抱着自己退后,一个翻身,自窗口跳了出去!

    身形像在风中飘,躺在杨素的怀中,依稀可闻他的心跳,如此剧烈地跳动着,真实而又疏远。这个男人究竟在想什么?为什么他的思维如此不可捉摸?

    “夫人,有人要杀我们!”杨素低沉的声音自头顶传来,透露着不安与担忧。

    裴倾心中暗叹了一声,道:“放我下来吧。”

    “不!”杨素坚定地否决,然后朗声道:“我知道是你,叶淮穆!出来吧,何必鬼鬼祟祟,暗中伤人?”

    一个诡谲的声音冷森森地响起,笑道:“贤侄,六年不见,你的武功又精进了很多嘛……”裴倾自杨素的怀中找出缝隙看出去,只见一个人慢慢地自拐角处走了出来。

    见到此人的第一眼,裴倾忍不住倒吸了口冷气——世上竟有如此丑陋的人!只见他衣衫褴褛,头发干枯蓬乱得像个鸡窝,一张脸又黑又瘦,还有一大半都被乱七八糟的胡须所掩盖,露在衣服外的手和脚也干瘦得只剩皮包骨头,倒像是鬼爪鬼脚。

    叶淮穆望着裴倾,嘿嘿笑道:“怎么,贤侄如此怜香惜玉,对着我竟也不舍得放下怀中的美人儿?”

    杨素的脸色变了变,厉声道:“我警告你,不要打她的主意!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裴倾听得这句话,心中顿时暖了一暖,仰头看杨素,他的面色非常沉重,如临大敌。眼前的这个龌龊男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连杨素都会感到害怕?

    叶淮穆不为杨素的言语所动,依旧笑嘻嘻地道:“何必如此慎重?不过一个女人而已。女人,都是不可靠的动物,这个道理难道你还没看透吗?”

    “住口!”杨素的脸变得更阴沉,怒道,“你既已从晶楼里逃脱,就该离岛逃命去,永不再回来!没想到你居然如此胆大,竟还敢在此逗留,还来刺杀我!”

    裴倾心中一震——莫非此人,就是那被关在晶楼里的依罗岛宿敌?

    “哼,你不说也就罢了,一说我就火大!我叶淮穆一代枭雄,却在六年前被你们这帮小儿暗算,用计把我困在那不见天日的楼里面,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此仇不报,我怎么甘心?天可怜见,终于在六年后因一个小丫头的误闯,破了机关逃了出来,自然是要报仇雪恨!”叶淮穆说着说着,又鬼笑了起来,“我为什么要离开?这依罗岛在别人看来,机关重重,是禁地,但在我看来……嘿嘿,这岛上的一切有哪一样是我不知道的?有哪一样是我不熟悉的……”

    “住口!”杨素目光中忽地露出了杀气,“你再往下说,每多说一个字,我就在你身上多刺一个洞,让你求生不可,求死不能,你信不信!”

    叶淮穆的脸色也顿时一变,恶狠狠地道:“好小子,找死!”说罢一剑刺来,快疾如电!

    裴倾只听耳边风声呼呼,头晕眼花,便将眼睛闭了起来。一闭上眼睛,其他的声音就变得不是特别重要,只有杨素的心跳,噗通噗通,非常清晰。

    “小子,你还不放下她么?真的不怕死?”叶淮穆又是刷刷刷几剑刺来,都被杨素避了开去。

    裴倾咬紧了唇,低声道:“放我下来吧,此人武功极高,抱着我,会拖累你的。”这次,杨素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不停地躲避着叶淮穆如影随形的剑招。

    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接着有人高呼道:“来人啊,在这!布阵,抓住他!”裴倾放眼看去,原来是依罗岛的仆人们纷纷赶到,这下可好了……刚转了这么个念头时,就听“噗——”的一声,叶淮穆的剑正刺中了杨素的肩膀,那寒寒的剑锋,离自己的脸不及半尺!

    杨素一咬牙,抱着裴倾飞一般向后退去,伤口脱开了叶淮穆的剑,肩膀上顿时血流如泉!

    “小子!没想到你倒是满多情的!我那一招你可以避开的,却不避,硬是用肩膀来接我一剑,若是再深几分,你的琵琶骨碎,今生就再无法动武了!你不知道么?”叶淮穆的声音中有嘲讽,也有惊奇。

    杨素似乎笑了一笑,道:“我知道,只是,我不能避,只能接。”

    “你是怕伤了怀里的那个女人么?你知道,只要你一避,我的剑必定会刺中那个女人的身体,你不愿她受伤,所以宁可自己受伤,是么?”叶淮穆忽然仰天大笑了起来,“没想到啊没想到!你竟和你那死鬼老爹一样,是个多情种子!哈哈哈!哈哈哈!”

    裴倾仰头,望着杨素肩上的剑伤,又望了望他沉默的脸,颤声道:“你……你为了我……为什么?为什么?”

    那边,依罗岛的仆人们已布好剑阵,银光闪动间,已将叶淮穆团团围住,一时间,刀光剑影。

    杨素将裴倾轻轻放下,对着赶来的翠儿与碧儿道:“好好照顾夫人。”

    裴倾急道:“你受伤了!”

    杨素回头,看着她,眼神中又一次露出了那种复杂得不可捉摸的目光,轻点一下头,柔声道:“我知道,不过是小伤,没事的。”说罢右手一动,一把软剑自腰中拔了出来,迎风一抖,变得笔直。

    原来,这就是他的兵器,而刚才,因为抱着自己,没法拔出来,所以只能一味地闪避,最后,还因为不想让自己中剑而受伤……裴倾心中百感交集,愧疚与不安一齐涌了上来。

    裴倾啊裴倾,一个男人,肯这样对你,这表示了什么,难道还不明白吗?而你却一味胡闹,要问他爱不爱你,难道那单薄的言语,就那么重要,比真实的行动还重要么?你是傻子!你是傻子!你是傻子——

    望着加入围攻阵中杨素黑色的身影,裴倾忍不住泪落如雨。碧儿和翠儿在一旁看着,劝慰道:“夫人,别哭了,您在这与事无补,您的衣服那么单薄,大病初愈,身体很虚弱,经不起这般折腾的,还是先回房吧。”

    “不!我不回房,我要在这看着。”裴倾固执地摇头。杨素,在这危难时刻,我怎忍心离你而去呢?刚说完这句话,就听到杨素在剑阵中厉声道:“翠儿,碧儿,送夫人回房去!”

    “是——”二人应了一声,道:“夫人,请跟我们回房吧,这是杨素大人的命令。”

    “不!我不走!我绝对绝对不走!”裴倾泪眼朦胧,轻泣道,“这个时候,我怎么能回房?我怎么放心得下呢?不要逼我,我不回去!”

    翠儿与碧儿颇感为难,对望一眼,都没了主意。

    就在这时,那叶淮穆不知怎么身形一转,竟跳出了剑阵,直向裴倾扑来!翠儿碧儿大吃一惊,上前拦阻,却被他“噗噗”两掌拍倒在地,杨素惊叫道:“快保护夫人——”语音未落,裴倾只觉肩上一紧,已被叶淮穆一把抓住,接着颈上一凉,叶淮穆手中冰凉的剑已横上了自己的脖子!

    “你们全住手!不然我就杀了她!”叶淮穆又开始笑,诡异而阴森。

    杨素的手握紧成拳,沉声道:“都把剑放下!”

    “嘿嘿嘿,那就对了!谁要是动一动,我就杀了这个美人儿。听说她是第七个新娘吧,倒是满特别的,难为你如此关心她的安危,嘿嘿嘿!”

    裴倾被叶淮穆要挟着,动弹不得,只能望着杨素,眼神凄切。对不起,对不起!我连累你了……杨素脸上着急的神情慢慢淡去,换上的是漠然,道:“叶淮穆,你想怎么样?”

    “不想怎么样!只要你交出你娘生前得到的那本至尊宝笺,我就放了她,而且此生再不踏足依罗岛半步。”

    杨素冷冷地笑,道:“不可能。”

    “不可能?”

    裴倾立刻感到自己脖子上的剑紧了一紧。

    杨素目光中担忧之色一掠而过,又复平静,缓缓道:“至尊宝笺乃家母所藏,我也不知道放在哪,没法交给你。”

    “这话拿去骗骗三岁小童还差不多!好,你不给,就休怪我无情!”叶淮穆将剑又贴近了几分,冷笑道,“你真不要她的性命了吗?”

    杨素沉默片刻,一字一字地道:“我向你保证,如果你敢伤她一根毫毛的话,就休想走出这依罗岛半步!”声音威严之极,带着说不出的坚定意味,似乎只要他说出来,就一定能做得到。

    叶淮穆不禁打了个寒噤,但立刻用冷笑掩饰过去,道:“吓唬我?我不怕!被你关在那见鬼的楼里那么多年了,什么苦我没受过?告诉你,如果这次我得不到至尊宝笺,那么,拉个漂亮的小女娃陪葬,也是蛮好的!”

    裴倾的脸因叶淮穆施加在她身上的力度而痛苦地扭曲着,忽地张嘴狠狠地咬住了叶淮穆的手,叶淮穆吃痛,大叫一声,分了神,就在那一瞬间,一道银光飞过,裴倾只听见叶淮穆大叫了一声,然后身上的压力一下子消失于无形,一只手将她拉到了一边。手温暖,衣袖漆黑,正是杨素。

    “我——”裴倾刚要开口说话,杨素就制止住了她,回头向某处看去,裴倾顺着他的目光瞧去,就看见叶淮穆整个人蜷曲着在地上不住打滚,叫声凄惨:“啊!啊——啊——”

    “他怎么了?”裴倾不禁问道。

    杨素漠然地注视着叶淮穆,冰冷的语音不带丝毫感情:“我说过,你这次是逃不掉的!这世上仅存的最后一滴‘银雪’,我本来嫌它过于霸道而不愿用的,是你逼我的。”

    银雪?!裴倾心头一惊。江湖上排名第二的暗器,巨毒,其速如电,据说已经失传许多年了,没想到最后一滴竟在杨素手上。

    叶淮穆听了这句话后更是面色如土,大叫道:“你竟这样对我?你竟用‘银雪’伤我!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不是人——”叫声越来越凄厉,也越来越微弱,过得半盏茶时分,只见他手脚都抽搐了几下,再不动弹了。

    天空中,飘起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在他的尸体上,并不化去。

    裴倾虽恨他,但见到这样凄惨的死法,也觉心惊,低声道:“他死得很痛苦啊。”

    “他活该。”杨素冷冷地说了一句,见裴倾神色有异,便放柔了声调,道,“此人无恶不作,早就该死了,六年前少主因曾经许下的一个承诺而不得不放过他,将他囚禁起来,没想到六年后他又跑出来作恶,还侵犯了夫人,活该痛苦地死去。”

    裴倾心头一暖,垂下了头,抿唇笑了起来。

    杨素握住了她的手,道:“夫人,你的手冰凉,快回房吧。”

    碧儿与翠儿走了过来,扶起了裴倾往房内走,裴倾边走边回头看,风雪中,杨素盯着地上叶淮穆的尸体,脸上却没有丝毫胜利后该有的喜悦,反而带着种莫名的哀伤和后悔。

    难道——他其实并不想杀了叶淮穆?

    “夫人,快穿上衣服暖暖吧,您都冻得快像冰人了。”翠儿取来了棉袄,为她细细穿上,边穿边道:“夫人的新衣服做好了,碧儿已经去拿了,夫人等会儿试穿过要是没问题的话,后天就可以正式穿着去祭拜海神了。”

    裴倾一惊,笑容僵在了嘴边:“那么快?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廿九,明天是大年三十,后天就正月初一啦!少主明天就回来了,后天和夫人拜祭过海神后,夫人就算得上是依罗岛正式的女主人了,罗家的家谱上就会写上夫人的名字。”

    裴倾忽然觉得很冷,寒意由手和脚往上蔓延,袭遍了全身,即使穿着衣服,却也无济于事。翠儿打量着她的神情,惊道:“夫人,您怎么了?是不是又有哪里不舒服了?”

    裴倾摇了摇头,在窗边慢慢坐下,目光望将出去,看着后院中的那株梅树,一阵寒风吹过,“啪”地吹折了一枝梅花,在风中翻舞着,坠落到了地上。不一会儿,便被风雪所淹没……

    难道我真的逃不开,如这枝梅花一般的命运么?

    暗室中,碧儿直直地站立着,恭声道:“夫人只是坐在窗边看梅花,像是痴了一样,没有其他的反应。”

    黑暗中,一个声音低低地“嗯”了一声,道:“行了,没你的事了,退下吧。”

    “是——”碧儿转身离去。

    黑暗中的那个人低声道:“终于快到那一天了……裴倾啊裴倾,你会是依罗岛的奇迹么?”

    水晶制成的沙漏,静静地搁放在床边的小几上,里面雪白的沙子缓慢却又不停地往下坠落。裴倾身穿一件与白沙一样颜色的小袄,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一语不发。红烛远远在桌上燃烧着,光线照到她身上时,已极为黯淡,流动着说不出的阴郁和烦闷。

    房门轻轻地开了,黑袍在风中,水一般的波动,穿着黑袍的那个男子,轻轻地带上了门。

    裴倾没有动,目光仍是停留在沙漏上,仿佛那已是她惟一在乎的东西。

    一声叹息轻轻地响起,一枝梅花递到了她的面前:“经过院子,发现被雪花所掩盖着的这截断枝,不过其花却未落,仍是鲜艳异常。”

    裴倾淡淡地道:“花此刻虽然还没有谢,但脱离了枝干,缺乏养分,终归是会干枯的,只不过是刹那间的芳华罢了。”

    杨素默默地凝视着她,忽然伸手,用修长的手指把那枝梅花插在她长长的秀发间,道:“即使只是刹那间,却也已足够了,不是么?”

    裴倾慢慢抬起眼睛,视线由他的手而上,看到了他的脸,最后停在他的眼睛上。

    就那样默默不语,但目光中的千变万化,早已说明了此刻的心情。杨素将她轻揽入怀,慢慢抱紧,似是想将二人融为一体。裴倾承受着他的力度,咬着唇,眼泪颗颗落下,滴湿了他的后襟:“素,明天……罗傲就要回来了……我们怎么办?”

    杨素不语,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于是裴倾的眼泪就流得更多:“为了裴家堡,我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难道真的要我把你忘了?”

    “忘了?”杨素开口,声音也有如梦境,“忘了也好……这样,你就可以安心地当依罗岛的女主人……想想,依罗岛的女主人,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尊荣……而我,只不过是罗傲的一个手下,除了这张脸,我有什么可以比得上他?”

    裴倾惊愕,一把推开了他,吃惊地望着他。杨素面色平和,看不出喜悲。为什么?为什么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扪心自问:“裴倾啊裴倾,你希望他说些什么呢?事情走到今天这一步,除了这样,还能有其他方法么?难道真的要这样偷偷摸摸地过下去,过一辈子么?!”

    “你——”裴倾紧咬着唇,气苦道,“好!如果这是你希望的,那么,我会笑着去当依罗岛的女主人的!”话音刚落,双手就捂住了脸庞,泣不成声,只是一味地哽咽与啜泣。

    杨素在她身边坐下,勾手揽着她的肩,目光中有着说不出的奇怪的阴郁之色,还有丝类似于成功后的得意,轻声说:“傻丫头,我说着玩的,是骗你的,不哭,不哭啊。”

    “我知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会走到怎样的一个结局!”她终于死死地将他勒住,放纵着声音在他怀中痛哭,中间喃喃地夹杂着一些字句——

    “我知道这不对,这一切的一切都不对……可是,我避不了,我真的避不了!不是的!不是的!我岂是只因为你生得比罗傲好看,所以才爱上你的?哪怕你和他长得一个模样也没关系,哪怕你长得像鬼一样也没有关系,因为这世上,就只有你是真心地关心我,体贴我,照顾我,让我不再感到孤独无依……素!我不想离开你,真的真的不想!”

    杨素看着她,像要用毕生的时间把她看懂,一直不见底的眼睛里,忽然有什么晶莹的亮光泛起——

    “倾儿……”杨素突然将她从榻上抱起来,像折断一枝盛开的梅花。他将她按在床上,紧紧握着她的手,直到她痛得战栗。不知为什么,裴倾突然反抗起来,死死地咬住了他的手臂。

    杨素没有进一步动作,也没有放了她,而是将身体所有的重量都压在她的身上。

    裴倾感到一种窒息的热,惟有左颊冷冷地贴在床角,隐隐作痛。

    就这样僵持着,昏黄的屋子中,看着床顶上的流苏轻轻地摇曳,她却有了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

    就这样纠缠着,忽然,她听到他在耳边轻轻喘息,说:“倾儿,我们杀了少主吧!……这样,就能在一起了,一生一世都在一起!”

    “素?……”她蓦地惊慌起来,看着他在上方的眼睛,那样深邃迷离,仿佛一个让人陷进去就不愿醒来的梦,“怎么可以?……弑夫?”

    “杀了他,以我在依罗岛的权势,下人们不敢有任何意见,然后我就可以成为依罗岛的少主,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永远在一起了!”他一边开始替她拉下衣衫,一边在她耳边沉沉地说着,声音忽然有些颤抖起来——“或者,你还是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去嫁给那个……那个怪物。”

    泪水似乎是倒着灌进喉咙的,裴倾觉得嘴里有些咸,不知不觉啜泣起来:“我不要……我们逃吧,素……我们,我们离开依罗岛吧……”

    “怎么可能……多少人想过要逃,可被抓回来后比死都不如……而且,你忘了吗?你是为了裴家堡而嫁到这来的,如果罗傲发现你逃走了,第一个会对付的,是谁?”

    她冰冷的肌肤贴在了他结实的胸膛上,杨素伸出手来,抽掉了她发上的那枝梅花,漆黑的头发顺着他的手滑了下来,铺了裴倾一身。他的手淹进了她的发际,柔柔地浸没,她乌黑的发丝仿佛在水中摇荡。

    “所以,倾儿,我们杀了他吧……杀了那个怪物……”

    “杀了他吧……”

    她的唇上有淡淡的血痕,很快又印到了他的唇上,脸上,她不知道,这样……算不算相濡以沫。“素……我爱你,我真的真的爱你……”裴倾轻轻呻吟了一声,抱住他,久久地,紧紧地,伴着悠长而缓慢的颤动和战栗;漆黑的头发被汗水打湿了,贴住他的手臂、胸膛和脊背。

    这才是我真正灿烂着绽放着的生命,这才是我愿意用一生来赌的感情!从有记忆起,就在渴望着有人能这样全心全意地对待自己,现在,终于找到了,又怎么能够让它错过?不能!不能!

    “唉……”裴倾仿佛承受不住似的叹了口气,杨素立刻迎上来,用滚烫的唇噙住。

    行了,我放弃,放弃所有的顾虑和骄傲,和道德,我投降了……

    裴倾低声道:“好吧……”

    杨素抱着她,眼睛里忽然有了悲哀之色。

     正文 第七章

    “事情结束后,我会在你最喜欢的那株梅树下等你。”杨素起身,扣上了黑袍上的最后一颗扣子。

    天还未亮,烛火依旧昏明,杨素在她额头轻轻一吻,然后离去。

    裴倾从床上撑起身来,看着他离去,看着他一袭黑袍轻灵地飘在静谧的房间中,无声地走着,最后打开门,消失不见……她眼睛里忽然有泪水。

    床旁的几上,沙漏依旧不为任何东西所动地往下堕落,细数着每一点、每一滴情怀。

    裴倾颓然地倒回榻上,手中紧捏着杨素留给她的一包毒药——用来在合卺酒中毒死罗傲的毒药——“后天的祭拜大典后,你就会被带到金楼与罗傲举行正式的婚礼。把这个藏一点在指甲里,趁他不注意时撒到你的酒杯里,然后饮交杯酒的时候喂他喝下……”

    裴倾摊开手,发现手掌上潮湿一片,药包上的纸也快被冷汗浸透……

    杀了罗傲?杀了罗傲!只有这样,才能和杨素永远永远在一起……

    激厉的声音回荡在空旷旷的屋子里,一种无力感袭遍全身,裴倾怔怔良久,心力交瘁地闭上了眼睛。就这样半醒半睡地躺着时,恍惚中感觉到一个人悄悄地来到了跟前,静静地站住了。裴倾猛地睁开了眼睛,就看见了史明明。

    见来人是她,裴倾的心就放下了大半,她努力地让自己笑了一笑,道:“明明,正准备着要去看你呢。你中了迷烟,现在可好些了?”

    史明明立着不动,静静地望着她,那清纯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正经之色。

    裴倾有点奇怪,便柔声道:“明明,你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劲的么?”

    史明明的目光闪烁了几下,眼神异常清明,和以往都不太一样。裴倾正在疑惑间,她便在床边坐了下来,忽而微微一笑道:“姐姐,你好么?”

    听到她终于开口说了句话,裴倾提在半空中的心顿时放了下来,道:“我很好啊,没什么不好的……”说了一半,竟说不下去了,感觉嘴里满是苦涩的味道。

    史明明伸出手去,轻抚着她的长发,动作非常慢,却又显得细致,脸上的表情很沉静,比之以前,似乎多了点什么,可一时之间,裴倾却说不上究竟哪里变了,只是异样的感觉渐渐涌上心头,感觉怪怪的。

    “姐姐,你听故事么?我讲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半夜三更,她到这来,仅仅是为了讲故事?裴倾惊诧地暗叹了口气——这个姑娘,也的确太寂寞了,不过也好,反正自己心乱如麻,也是睡不着的,倒不如和她说说话。于是便道:“好啊,你要讲什么故事?”

    史明明沉默了一会儿,长叹了口气,缓缓道:“从前,有一个很美的女孩子,出身望族名门。她的邻居家有一个很野的男孩子,经常欺负她,两个人就这样打打闹闹,慢慢地长大了。女孩子长到十五岁,父亲给她作主许了人家,知道这个消息后,女孩子跑出去找那个男孩,抱着他哭了很久。但是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因为女孩子未来夫婿家的势力实在太大,毁婚的后果是两家人都承担不起的,于是婚期到了,女孩子只能委委屈屈地嫁了。她的夫婿容貌很丑,不过对她很好,只要不去想那个男孩子,女孩子是过得非常幸福的,于是几年后,就生下了一个小男孩。”

    裴倾默默地听着,一语不发,双手却在被中紧握成拳。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为什么所有的故事都如此类似?

    “孩子满月的那一天,有个神秘的访客来找她,原来就是邻居家的那个男孩子。过了那么多年,他已经学得了一身好本领,在江湖中闯出了名气,他告诉她说,他是专门来找她的,要带她走。女孩子很为难,一方面,她还是没忘记这个男孩子,另一方面,她又舍不得刚出生的孩子,而且对丈夫也有了份依赖之情……”史明明说到这时,眼中隐隐闪烁着泪花,像是沉浸在了故事之中,“她很迷茫,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于是时间就这样一点点拖了下去,女孩子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尴尬局面。而且,最要命的是,她发现自己又有孩子了,而孩子的父亲却正是邻家的那个男孩。她觉得对不起丈夫,但另一方面,她对那男孩的感情越来越浓,只想跟他一起远走高飞……有一天,那个男孩来找她,让她帮他偷一样东西,说是如果偷到了就带她离开夫家。女孩子为了爱情,背叛了婚姻,她偷到了那样东西,她当时并不知道这样东西对她的丈夫来说有多么重要……然后她准备和那个男孩远走高飞时,忽然无意中听到他和手下在说话。原来那个男孩子根本只是在利用她,并不是真的想带她走,还预备着要在东西到手后就杀了她……”

    裴倾低声道:“这是报应吗?”

    史明明望了她一眼,道:“女孩子知道事情的真相后,又恨又悔,恨情郎的薄幸,悔对丈夫的不忠,于是,她没有把那件东西交给那个男人,而是自己藏了起来。她返回家里,准备重新做人,谁料却有更糟糕的事情在等她!她的丈夫发现东西不见了,知道是她偷的,同时又发现了她和那个男人的私情,于是暴怒,要用家规处置她!女孩子流着眼泪,说:‘我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我也不求你原谅了,只希望你看在多年夫妻的分上,让我再去看看孩子。’她丈夫答应了她,于是她去看她的孩子,可是她的孩子虽然只有五岁,却已懂很多很多事了,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见他的母亲。女孩子伤心欲绝,哭着跑回了自己的房间,然后上吊死了……”

    “啊!”裴倾惊叫出声,额头上顿时沁出了颗颗汗珠。不知道为什么,听着这个属于别人的故事,而且史明明的语音平和,并没带入太多感情,但还是听来令人心惊!

    对于婚姻和家庭的背叛……挣扎在情爱与道德之间的矛盾……折磨了脆弱的灵魂……而后,终于走到了万劫不复的境地!是谁错?是谁错!

    史明明的唇角浮上一个讽刺的笑容,淡淡道:“虽然女孩子做了这么多错事,但她的丈夫却还是深爱着自己的妻子,因此,在妻子死后的第二年,也就郁郁而终了。她的儿子在仆人们的抚养下长大了,非常非常聪明,非常非常能干,但是——因为母亲的缘故,他不信任女人。”

    “祸及下代人……”呢喃着念出这五个字来,每个字仿佛都在咽喉间燃烧,滚烫滚烫。一时间,母亲以前的话语又在耳边响起——

    “孩子啊,有的错,犯一次,就会毁了你一世——”

    “有的错,犯一次,就会毁了你一世——”

    “就会毁了你一世——”

    “一世——”

    裴倾自床上跳了起来,浑身颤抖个不停,最后,以手掩面,忍不住哭出声来。史明明静静地看着她哭,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不像是同情,却也不像是安慰,更多的却像是在看一出事不关己的戏。

    “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给我听?为什么?为什么……”裴倾不住地摇着头,哽咽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来,“有些事,我真的不想去想,不敢去想,不能去想!不要逼我!求求你,不要逼我!好不好……”

    史明明怔了半天,忽而轻轻一叹,道:“我还有个故事,再讲给你听。”

    “不!不!不!我不想听了!我什么故事都不想听了!我很累,你走吧,我想休息……”裴倾背过脸去朝着墙壁,不愿再去看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据说已经疯了的姑娘,此时在灯光下看来,竟形如鬼魅。

    “我一定要说,因为,现在不说,只怕就没机会了,而且——”史明明一个字一个字地道:“你不听,会后悔的,真的,我不骗你。”

    裴倾蓦地回头,直视着眼前的这个白衣少女,目光中充满了怀疑和震惊,急声道:“告诉我,你现在是清醒的么?你不是疯了吗?说话怎么可能如此有条理?”

    史明明的唇蠕动了几下,最后道:“你不要管我是真疯,还是假疯,我的故事,你一定要听。天快亮了,再不讲,我就没机会了……”

    裴倾扬了扬眉,惊道:“为什么没机会?天一亮会发生什么事?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要卖关子,明白点,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史明明摇头道:“你不要问那么多了,很多事,我真的无法和你说清楚,讲明白。一切,要靠你自己,我只能讲个故事给你听,能从中领悟多少,就要靠你自己。你,听?还是不听?”

    裴倾定定地望着她,心中百感交集,不知究竟是何滋味。

    那边,史明明已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江北古城扬州城里,有一户人家。爹爹是个落了第的秀才,后来做了些玉器生意,虽然经营规模不大,但生意还算不错,因此家境也颇富裕。娘是当地一代出了名的美人,做姑娘时不知道有多少人上门去提亲,她什么人都没看中,就挑中了那个秀才,婚后几年,日子过得很美满,还有了一个女儿,从出生起就长得特别漂亮,比她娘还漂亮。“不料世事无常,风云多变,小女儿六岁那年,做娘的生了重病,没几天就去了,从此就剩下父女俩人相依为命。秀才很疼爱他的女儿,怕娶了后娘会欺负她,所以就再也没娶妻,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把孩子拉扯长大。那女儿也特别乖巧,秀才说什么,她就做什么,既听话又懂事。她从小对下棋特别感兴趣,十一岁时,整个扬州城就再也没人的棋艺比得上她了,她的名声传到其他城镇里,于是每年都有好多棋道高手从四面八方赶过来,就是为了看看这个年纪幼小的棋道女神童。”

    裴倾注视着史明明,心中恍恍惚惚地想道:“她说的大概就是她自己了吧。”

    史明明的声音温柔,脸上挂着抹浅浅的微笑,显得整个脸庞更加清丽脱俗——果然是个很美丽的姑娘。

    “十三岁那年,那个女儿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了,她的棋艺是和她的美貌一齐被外人所赞扬的,秀才因为有了这么个女儿非常高兴,待之如至宝,从来不让她受一点点委屈。后来,扬州城太守家的六公子看中了她,上门提亲,秀才觉得女儿年纪还小,而且那太守家的公子的风评向来不太好,因此就拒绝了。

    “没想到那公子求婚不成,怀恨在心,便联合了一些个非法商人在买卖中作假,让秀才开的玉铺生意亏了本,损失了大笔银两,最后经营不下去了,只好关闭。虽然遭此一劫,但秀才家还是有点积蓄,本来如果就那样安分地过日子,还是够的,可那公子不罢休,派人放火烧了他们家……”史明明说到这时,垂下头轻泣了起来,很是激动。裴倾看在眼里,心有不忍,便凑过去抱住了她的肩以示安慰。

    史明明哭了一阵子,擦去了眼泪,深吸口气,接着讲了下去:“父女两人从大火中逃了出来,可其他所有的东西都付之一炬!世态炎凉,平日里的那些亲戚朋友们见他们家没落了,就都不肯借银子给他们,于是秀才只好带着女儿流落他乡……在流亡的过程中,他们碰见了太守六公子派出来的家丁,将他们团团围住,要强行娶她回府。就在形势危急时,一辆马车正好经过,马车里的人只是轻声吩咐了几句,车外跟随着的仆人们就出手把太守的家丁全赶走了。秀才和他的女儿忙跪下去谢恩,车里走出一个人来扶起了他们……”

    史明明的眼睛中忽露出了倾慕之色,使得整个人顿时变得神采飞扬起来,流露在视线中的温柔,是那么熟悉,裴倾暗中想着,这样的目光自己也曾有过的……是在什么时候呢?哦,对,是在对杨素动情时!这种目光,只有在女子动情时才会出现,充满了温存与委婉,细腻一如诗画。

    “那个人好年轻好年轻,长得非常非常英俊,一双眼睛明亮得就像天上的星星,最动人的是他的笑容,非常非常温暖,就像冬天里的第一道阳光,轻轻地投在你身上,那般轻盈,却又柔和……小女儿看呆了,她从来没见过那么出色的男人,和他一比,扬州城里所谓的那些俊才公子,都粗鄙得不成样子。那个男人听说她就是闻名江北的棋中女状元时,眼睛就更亮了,后来又听闻了他们的悲惨遭遇,便让他们上了马车。小女儿一觉睡醒时,已不在马车里了,到了一所非常大非常漂亮的宅院里,院里的仆人们跟她说,主人已把这所宅院连带着下人们一起送给了秀才父女二人,从此后,那就是他们的新家了。秀才想找那个主人商量,毕竟萍水相逢,怎么也不敢收他那么贵重的礼物,但是从那后,却再也找不到那个男人,而且从下人们口中也打听不出个什么来,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晓得。没有办法,又无其他地方可去,于是父女俩就在那个宅院里住了下来。”

    史明明轻叹了口气,继而微笑道:“那段时光真是一段好温馨好平静的日子。小女儿和父亲每天什么事都不用干,就对坐着说说话,下下棋,写写字,什么事都不需要操心,自有人给准备得妥妥当当的。不过——”她美丽的眼睛中露出了凄楚之色,顿了一顿,道,“不过第二年春天时,秀才忽然得了重病,就像小女儿的娘亲一样,没几天就病死了!一切,发生得又快又急,始料不及!小女儿哭得一塌糊涂,她在这世上惟一的亲人没有了,从此后,更加孤苦无依了!

    “就在办好秀才丧事的第三天,一批人来到了宅院里,告诉她说:依罗岛的主人,也就是这所宅院原来的主人想娶她。小女儿那时候才十四岁,从小到大,所有的事都是爹爹安排好了让她做的,如今爹爹没了,她自己一个小姑娘家的什么主见都没有,而且,因为依罗岛的主人毕竟是她家的大恩人,出于报恩,嫁给他也是应该的。还有一点……就是因为她一直没忘记过那个英俊男子,一直很渴望能再见到他!所以,她嫁了,在父亲死后的第十天。本来,这是不合伦常的,可她那时候不懂,而依罗岛的人也没忌讳这个。船在海上航行了半个多月,才抵达了依罗岛,很多人来迎接她,穿过长长的走廊,到了一个很大的大厅中,一个男人背对着她坐在椅子上,旁人告诉她,那就是依罗岛的主人。

    她满心欢喜地拜倒在地,再抬起头来时……”史明明猛地回头,一把抓住了裴倾的手臂,激动万分地道,“你知道吗?你知道吗!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了吗?”

    裴倾迟疑着开口道:“是不是……是不是你发现依罗岛的主人其实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人?”

    史明明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直直地望着裴倾,过了片刻方才又恢复了平静,颓唐一笑,道:“是啊!被你说中了……不是他,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翩翩男子,相反的,却是一个面目丑陋之极的可怖男人!小女儿当时就吓得昏了过去!”

    那我见了罗傲却没吓昏,反而起身命丫头们奉茶……如此算来,只怕我的胆子算是最大的了吧。裴倾苦笑。

    “小女儿再醒来时,就看见那个丑陋的依罗岛主人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那脸上的表情可称得上温柔,但是当时她还是很害怕,就一个劲地往被子里缩,不敢去看他。依罗岛的主人又待了一会,见她仍是哭,就叹了一声,走出了房间。第二天,就派了好多侍婢们来服侍她,而且每天都会送她一件礼物。

    “渐渐地,她的心安定了下来,面对着依罗岛主人那张可怕的脸也变得慢慢习惯了,见到他就不害怕了。后来有一次她独自一个人下棋玩时,依罗岛的主人正好走了进来,见到她在下棋,便一语不发地坐到她的对面拿了黑棋子与她对弈。小女儿又惊又喜,便也不说话地把棋走了下去……那一局,她竟然输了。”

    裴倾暗暗想道:罗傲有这么温柔吗?不是都说他脾气暴躁,非常善变,一个不留神,在他面前出了点差错就完了!可听明明讲来看,却对她细致温存得很啊……心中百思不得其解,想到后来不禁有些感慨,如果他不是对我那个样子……如果他能对我好一点,有对明明的一半,也许我和杨素……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脑海中记起了当天参观金楼赏画时,碧儿说得话——

    “这是三夫人史明明,她嫁过来时才十四岁,棋下得很好。曾有一度,我们都以为她会得少主的宠爱……”

    只怕,那么多夫人里,就眼前这个少女,能得到罗傲那样的对待了罢!

    史明明道:“小女儿输了棋,有点不服气,便又接着下,于是一下午,两人一共下了七局,小女儿就输了七局!她知道,是碰上真正的高人了,当下输得心服口服!因着对依罗岛主人棋艺的佩服,便自然而然地连带着对他产生了温情,便不再怕他,反而亲热了起来。从此后,她成了依罗岛名副其实的岛主夫人。依罗岛主人很疼她,把她当成小孩子看,她要什么就给什么,往往很多时候,那种体贴和关怀,就好像是她的父亲一样。

    “就这样过了好些个日子,有一天,她闲得无聊在花园里散步,走着走着不知不觉中走到了一个久已荒芜了的院子里时,忽然瞥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追上去定睛一看,却是那个梦里不知想过多少遍,此刻却真实地出现在她眼前的那个翩翩男子!那个从马车上走下来轻扶起她的大哥哥……”裴倾心中忽然一动,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一闪而过,等要想去捉住什么时,却又不知到底是什么感觉,来自哪里。

    史明明满脸悲哀,凄然道:“小女儿本来已经把他忘得差不多了,已经不再经常想他了,可此时此刻再见到他时,却好像一道闪电击中了自己的心,整个人连着灵魂深处都惊悸了起来!她走上前抓住那个男人的衣服,口里不停地说着话,可话翻来覆去只有一句,那就是——真的是你!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她不知道把这句话重复了多少遍,然后就哭了。

    “那个男人似乎认出了她是谁,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把她抱入了怀中。他动作好轻柔,他的胸膛又那么温暖,依偎在他怀里哭,闻到他身上传来淡淡的香味,感觉恍如隔世……从那以后,小女儿天天去那个荒芜的小院,那个男子天天黄昏时就坐在院子里湖边的一块大石头上等她。她没问那个男子是谁,为什么会在那儿,她不想问,因为她有预感,只要她问了那个人的名字和身份,就会带来很大的灾难!”

    裴倾的心跳动着,手指在轻轻地发着抖,很多问题她也想问,可是也不敢问,原因一样——只怕得到的回答会揭穿更深沉的秘密,然后带来更大的不祥与伤害!于是她硬是把心底的疑问生生压了下去,不去追究。

    “自从小女儿见到那个男子后,她再见到依罗岛主人时,神情就不自然了,她开始害怕依罗岛主人的靠近,躲避他的碰触与拥抱……依罗岛主人像是感觉出了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一如即往地天天送她礼物,天天陪她下棋。

    “这样的日子持续得越久,小女孩就觉得越受不了,几乎快要崩溃,于是她跑去跟男子说,带我走吧!带我走吧!像我十三岁那年把我从太守六公子的手里救出来一样地把我从这个地方救出去吧!男子问她怎么你觉得依罗岛就像当初太守六公子那么的可恶与恐怖吗?小女儿犹豫了,老实说,其实她在依罗岛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根本是被大家捧在掌心中宠着的珍宝,那悠闲自在的生活本是每个人都梦寐以求的幸福,她的丈夫虽然长得不好看,可是对她那么温柔体贴,一个女孩子有了这么多,还能奢求什么呢?可是——可是这一切的一切加起来,到了那男子面前,就顿时黯然失色!只要能和那男子在一起,即使丢弃了所有,又怎么样呢?于是小女儿又哭着要求那个男子带他走。

    “男子默默地沉思了很久很久,脸上忽然露出很奇怪的一种表情来,既不喜悦,也不难过,更像是无所谓、悲哀和自嘲等情绪融合在一起的那种神态……这种神态小女儿当时没怎么放在心上,但是后来每回回想起来时,都如针芒在背,刻骨铭心,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男子说,好,我带你走。”

    史明明又重复了一遍:“好,我带你走。”说这句话时,她完全麻木,没有一丝表情,但语音中却透出了浓浓的凄凉。她长长的睫毛抬起,睫毛下的眼睛清明得像剔透的玉石:“姐姐,有时候一句承诺,是会跟人一辈子的,你相信么?”

     正文 第八章

    裴倾在那样的目光下,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史明明见她点头,便轻笑了一下,继续道:“那个晚上,小女儿摒退了所有的下人们,然后开始收拾细软包袱,准备逃走。在收拾的过程中,每碰到一件依罗岛主人送给她的礼物,她都会犹豫好半天,心中觉得对不起依罗岛主人,可是每次想起那个男子灿烂的眼睛和温润的笑容,心就会一次次地坚定回来。就在她快收拾好东西时,突然有人敲门……

    “像是做贼被人抓住了似的,她紧张得手一松,包袱就掉到了地上,金银细软散了一地。她手忙脚乱地把包袱一收塞到被子底下,然后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依罗岛的主人。小女儿不知道他是否听见了刚才细软散落在地的声音,但是却看见了依罗岛主人脸上的神情,却是从未有过的平和,平和到深沉,像海水一样的深沉,令人看不透他在想些什么……依罗岛的主人问了她几个问题,都是些很平常的问题,她慌慌张张地回答,毕竟心虚,所以答话就非常不自然,那主人却似乎没有发现她的不安和异常,摆开了棋盘,对她说我们来下盘棋吧。

    “此时此刻,小女儿她哪有心情下棋,所以就推托说自己不太舒服,想早点休息,请他明天再来对弈。谁料那依罗岛主人注视了她半晌,坚持非要立刻下,并说:‘如果你能赢我,我就告诉你一件事情;如果你输了,那么换你告诉我一件事情。’小女儿没有办法,只好坐下陪他下棋,她的心很乱,因此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连输了三盘,最后她实在心乱如麻,伸手想拿棋子时,衣袖却勾住了棋盘的角,一带,整盘棋都掉到了地上,棋子滚了一地,那声音响成了一片,每一下都似乎是掉在了她的心头上!”

    裴倾咬着唇,问:“他肯定知道了那小女儿的私情,想必就是借着下棋想要她亲自招供出来,是吗?”

    史明明目光飘忽,仿佛完全没有听到她的发问,讲了下去:“小女儿惶恐地去捡棋子,依罗岛主人却把她拉了起来,对她说:‘好了,现在该你告诉我一件事情了。’小女儿心怦怦地跳得厉害,却仍是装傻说:‘什么事情?我不知道啊。’依罗岛主人说:‘你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想要告诉我吗?’小女儿说:‘没有。’然后依罗岛主人就望着她,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小女儿以为他不会再开口说话时,他却站了起来,走到床边掀起了被子,一个字一个字地道:‘那么,这是什么?’小女儿吓得脸都白了,可心中还是存着侥幸,认为也许他并不知道自己要私奔的事情,就说了谎话:‘我只是无聊之极,把东西收拾一下,打发时间而已……’话说了一半,瞧见了依罗岛主人的眼神,蓦然间就讲不下去了。

    “如果说那男子在答应带她离岛时的那种表情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话,那么此刻依罗岛主人的眼神,她也一辈子忘不了!因为,那完全是一种表情,一模一样!融合了无所谓、悲哀、自嘲,还有冷漠……”史明明说到此处又激动了起来,抓着裴倾的手也一下子紧了起来,抓得裴倾觉得吃痛,不禁“啊呀”一声叫了出来。

    史明明听得她叫,这才惊觉自己的失态,便连忙把手松了开去,脸上的哀色却更浓,嘶哑着声音道:“我忘不了!一辈子都忘不了!直到现在想起来,那目光,似乎就停留在我的面前,那样直直地看着我,看进我的眼睛里,看进我的心底里,像要把我烧掉!姐姐,你知道吗,我那时才十五岁,我真的真的是太年轻,年轻得不懂很多东西,不懂很多感情,不然,我应该看得出那样的神情所代表的真实含义,也应该能领悟到他话语中给我的种种暗示!他给了我机会,如果我不隐瞒,不欺骗,把实情说出来的话,他会原谅我的!一定会的!他其实就是那样在期待着……可是,我没有,我自欺欺人地以为不会有人知道,结果,既骗了他,也同时骗了我自己!”

    裴倾抱住了她,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想劝慰几句:“明明,人都会犯错的,真的,都会……”话说到此,却再也劝不下去了。

    我这样劝她,其实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呢?我也背叛了罗傲,背叛了这个我生命中本该将忠诚交付予他的男人,因为我自己的私欲与情感,我甚至还想杀了他……老天!我究竟在干些什么呀!

    史明明大声哭道:“姐姐,我疯了,那一夜,我真正是疯了!我现在之所以全记得这些,是因为晶楼里的那股迷烟,刺激了我的神经,让我又恢复了清醒!可是,你知道吗?我宁愿我疯掉,一直疯下去!因为那样记不得我所做的一切,对我来说是最大的宽恕!不过上天不怜惜我,它认为我做错了事,就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所以让我侥幸地过了几年可谓幸福快乐的疯子生活后,又将我的记忆唤醒!我受不了了!我真的真的受不了!”

    裴倾听得心一酸,眼泪也流了下来,拥着史明明一起大哭。

    不知哭了多久,天渐渐亮了,晨曦的阳光透过纸窗映进来,远远的海岸那边传来了号角声。

    裴倾心里一震——罗傲……他回来了!

    史明明离开她的怀抱,脸上泪痕斑斑,道:“是他回来了么?”

    “好像……是的。”裴倾低声道。

    “姐姐,我要走了,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史明明紧紧握住裴倾的手,急切地道。

    “好,什么事,你说。”

    史明明摇着头,表情严肃:“你慎重地答应我,答应了就一定要做到!不能那样随便!”

    裴倾摸了摸她的脸,叹道:“我答应你,一定慎重,不随便,好不好?”

    “嗯。”史明明站起身,走了几步,回过头,一字字地道,“答应我,不要让自己一辈子都背负着错误,好么?”

    裴倾注视着眼前关切的容颜,思索着她话里的含义,一时间,怔住了。

    “答应我啊!答应我啊!快!”史明明摇着她的肩膀,裴倾觉得脑袋陷入了一片沉迷之中,被她摇了几摇,更是迷茫。

    “姐姐,答应我,我要走了,快答应我!”

    牙缝中应出一个“好”字,放逐于空气中时,却显得那样的虚幻与不可信任。但是史明明听了后却立刻放下了心,微微笑了一笑,道:“好姐姐,你一直对我好,我记得的,所以,我也希望你幸福。我走了,姐姐保重啊。”她凑上前去,在裴倾额际轻轻一吻,然后又凝视着她,像是想把她的相貌完完全全地记在脑海中。

    “我走了。”低声道出这三个字,史明明脸上就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变得轻松和俏皮起来,这一刻,好像和裴倾第一次见到那个躲在岩石后的那个白衣少女的身影完全重叠了起来。然后,慢慢地分开,记忆模糊地散去,而真实的人踩着悠悠的步子打开门走了出去。

    裴倾坐在床上,直到那白色的身影消失不见了,才缓缓地回过神来,右手触及处,硬硬冷冷的东西,掏出来一看,赫然是杨素给她的那包毒药!

    杀了他!然后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

    姐姐,答应我,不要让自己一辈子都背负着错误——

    难道,你真的要去嫁给那个怪物吗——

    孩子,有的错一旦犯下了,就一辈子都完了——

    杀了他,我们就有真正的幸福了——

    幸福……幸福……幸福……

    你漂浮在遥不可及的地方,而我却不知该如何靠近……谁来教我,究竟该怎么做?究竟该怎么做——

    裴倾疲乏地躺回到枕头上,两滴晶莹的泪珠自眼角轻轻滑落……

    房门外,长长的走廊尽头,一个人默默地立着,也不知站了多久。

    史明明向他慢慢地走了过去。

    “我答应你,给你一夜的时间去办你要办的事情。”

    史明明笑,有点云淡风轻的味道:“我已经办完了,天刚亮,我没超出你给的时间范围,而且,我没有违背对你的承诺,那件事情,我终归还是没有说。”

    “你知道,事情到这一步了,关键就在那,如果你说了,一切就会不同。不过,如果你说了的话,那我会马上杀了她,毫不留情。所以你不说,她反而还有机会。”冷漠的语音绝对不是在恐吓。

    史明明凝视着那个人,眼神凄楚,缓缓道:“我要走了。”

    “嗯。”那人点了点头,没有什么表情。

    史明明苦笑了一下,穿过那人身边,继续前行,她的白衣在风中飘着,灵动得像片捉摸不着的云,轻得没有任何重量。那人望着她的背影,眼珠转成了漆黑色。

    正午时分,裴倾在碧儿的伺候下吃午餐时,翠儿忽然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满脸震惊。

    裴倾问道:“出什么事了?怎么如此惊慌?”

    翠儿深吸了几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面对着她,轻轻地道:“夫人,三夫人死了。”

    裴倾手中的乌木筷子一下子掉到了地上。

    “她是吞金自尽的,躺在明棋小筑的床上,脸色上的神情祥和。”

    裴倾的目光慢慢地向窗口看去,庭院中,梅花依旧,而岩石后的那个美丽少女,却是再也见不到了。

    “姐姐,答应我,不要让自己一辈子都背负着错误!答应我——”

    “我走了,姐姐,保重啊——”

    走了,原来真的是——走——了——

    宝髻细细梳就,铅华淡淡妆成。

    凝视着巨大的镜子,里面的容颜竟是出奇地娇艳。眉毛被描得又细又长,眉心点上了梅花妆,在额头上璀璨地散发着妩媚与容光。粉色的衣袍制作得极是复杂,裙摆宽大,长长地拖在地上,却衬得整个人风姿更雅。

    想必依罗岛的女主人,就该是镜中这副高贵冷漠的模样吧?

    翠儿轻轻地为裴倾插上最后一支金步摇,长长的流穗垂下来,轻轻摇动,金光流转间,刺得眼睛生生地疼,裴倾不禁闭了闭眼睛。

    翠儿讨好地笑道:“夫人今天真是漂亮!这套盛装和首饰穿戴在夫人身上,真是相得益彰啊。”裴倾淡淡一笑,没有回应。

    房门“吱呀”一声推开,碧儿走进来对着翠儿耳语了几句,翠儿点点头,恭声道:“夫人,我们先出去了,等会自有人会来迎夫人去见少主。”说罢便轻步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房间里又恢复了宁静,沙漏里的沙子“沙沙沙沙”地往下坠落。窗外的天空是阴沉的,没有阳光,也没有雪花,灰蒙蒙一片,因此整个房间里也显得黯淡无光。裴倾凝视着镜子,慢慢地抬起了她的右手。右手的指甲上涂着鲜艳的凤仙花汁,红润欲滴,而食指的指甲较其他手指都要来得亮泽,杨素给她的毒药,就藏在指甲里面。

    “把这个藏一点在指甲里,趁他不注意时撒到你的酒杯里,然后交杯的时候喂他喝下……”

    杨素的话在耳边回响着,在这空旷的房间里回荡着,竟有种阴森森的恐怖味道……裴倾望着自己的手,默默地出神。突然间,房门推了开来,吓得她一下子把手握紧,回眸看去,见四个蓝衣婢女走了进来,拜倒在地:“夫人,少主让我们来请夫人移驾。”

    纤瘦的身躯慢慢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便有婢女走上前扶住了两只胳膊,轻轻地衬托出依罗岛女主所拥有的权威,裙摆拖在地上,如水波般从地面上拂过,犹如她此刻复杂不安的心情。

    一路走过去,但见张灯结彩,热闹非凡。今天是大年初一,也是依罗岛一年一度的祭祀大典,今天过后,自己就是真正的女主人了……女主人……

    裴倾垂下了眼皮,尽量不去打量周遭的事物,但依旧能感觉到一路上都有人,每每见到她便拜了下去,非常恭敬地叫道:“夫人。”

    夫人——多么尊耀的称呼!依罗岛,天下圣地,能成为此地的女主人,只怕是许多姑娘都梦寐以求的事情。但是,如果可以选择,裴倾宁可自己永远和这里没有关系。所有的一切,对她来说都不重要,除了……杨素。

    路在脚下仿佛怎么也走不完,但终归是走尽了,抬头看去,已经到了依罗岛的重地——“祭祖堂”。

    罗傲站在台阶上,一身金衣,脸上竟露出了几分温情,此时的他看起来全无那夜凶神恶煞的模样。

    裴倾觉得自己的心扑通扑通地开始加速,跳得很快。紧藏在宽大的袖子里的右手轻轻握紧,长长的食指指甲触到了手心。

    毒药……指甲里暗藏的毒药——用来在合卺酒里毒死罗傲的毒药!

    那个虽然如同魔鬼般丑陋、暴躁,但是却是她丈夫的罗傲!

    裴倾垂着头走得很慢,她看见自己的脚在玉石铺制而成的地面上一步步地移动着,脚的左右两边,各有一对脚,自己就被身侧的两个侍女搀扶着,向前慢行。

    周围人的脚步都是轻得奇怪,只有她的步伐,清楚地叩响在长长的玉石板上。

    也许是过于忐忑不安,也许是精神恍惚,虽是那样缓慢地走着,脚尖还是踩到了裙摆,一个踉跄,几欲摔倒。

    完了,我要在这么多人面前出丑了……裴倾暗叹了一声,认命般地闭上了眼睛。但是身体却没有摔下去,一股温和却又强壮的力量来自左臂,恰到好处地扶住了她。

    幸好,幸好有侍女们在一旁扶着。裴倾睁开眼睛看去,却呆住了——只见罗傲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到了她的身边,双手轻轻扶住了她的左臂。

    啊!原来刚才扶住我的是他?

    对于丈夫忽然间不经意的关怀,裴倾的身子陡然剧烈地一震!

    罗傲看了她一眼,松开了手,不以为然地道:“祭祀大典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们上去吧。”

    “嗯。”裴倾轻点了一下头,跟随他一步步地踏上了台阶。台阶共有十级,上面就是祭祀的地方了,望将下去,隐隐可见远处的海岸。海浪轻拍着岸岩,传来阵阵海鸣声,在这阴沉的冬日黄昏里,听起来就像是在哭。

    “依罗岛拜祭海神大典现在开始——”随着长长的拖音,号角声一齐奏起,裴倾不禁把身子缩了一缩。像是感觉到她的无助,罗傲瞥了她一眼,伸手暗暗牵住了她的左手。

    裴倾凝眸向他望去,罗傲丑陋的脸上还是没有一丝表情,似乎这个举动只是出自礼节。

    他的手很暖啊——裴倾暗暗地想道:跟杨素的手一样,温暖而干燥。

    忽然间想起了杨素,紧跟着心就跳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将手从罗傲手中轻轻地挣了出来,缩回袖中。

    罗傲的眼睛望向远方,唇角抿得更紧了。

    “……依罗岛少主请向海神敬酒——”祀礼官庄严肃穆地喊道,整个祭祀的过程一丝不苟。

    罗傲拿起前方桌上摆好的酒杯,拜倒,对空一举,然后洒到了地上。

    “请依罗岛少主夫人向海神敬酒——”

    裴倾伸出手去拿杯子,竟感觉指尖在轻轻地颤抖着。

    他为什么一直看着我,他在看我的手吗?难道他从我的指甲上看出了什么端倪吗?裴倾将食指往手心里缩了缩,把酒洒下,将空杯放回了祭桌之上,这才松了口气。

    还好,没出什么纰漏!裴倾心中长吁了口气,跟着罗傲盈盈站起。

    “第二礼,祭拜祖先。请少主与夫人共为祖先敬酒——”

    罗傲取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给了裴倾,裴倾慢慢地伸手接过,拜了一拜,将酒洒在地上。这第二礼也算是安全完成。

    “第三礼,请夫人为少主敬酒,以表示妻子臣服之意——”

    裴倾看了看罗傲,罗傲虽然长得难看,但眼睛里流露出的目光却是异常明亮与清澈,就像……就像杨素!

    她只觉自己的嘴唇发干,便轻舔了舔唇,取过酒杯,向罗傲拜了下去,将酒杯举到了他的面前。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她一直低着头,却能分明地感觉到罗傲的视线一刻不离地紧盯在她身上,那般炙热与直接。这代表了什么?裴倾不敢去想。

    罗傲伸手自她手上取过了那杯酒,一口饮干,不拿杯的手伸过来把她一把拉了起来,动作自然之极,仿佛事先已经排练过了许多遍一样,然后就一直拉着她的手,没有放开。

    裴倾的心咚咚咚咚地跳着,脸色发白,因为罗傲拉住的那只手,恰恰是她的右手,右手的食指指甲上就藏着毒粉!他会不会发现?他是不是发现了,故意这样做的?老天,保佑我!保佑我!求求你,保佑我!

    “礼成——”祀礼官高亢的声音悠扬地响起,漫长得如同几百年的仪式终于到了尾声,裴倾垂着头,几不可闻地长长吸了一口气——

    真正的行动要开始了……

    罗傲拉着她慢慢地走下了台阶,她不敢抬头去看他,只能盯着地上的道路,是怎样蜿蜿蜒蜒地向前伸展,一直蔓延到金楼处。

    金楼——罗傲的住处……

    今天——真正的洞房花烛夜……

    “前面就是门槛……小心了。”耳边,忽然传来罗傲嘶哑的声音,同时她被搀了一下,跨了过去。裴倾的心微微一颤——为什么今天的罗傲,如此温柔?与那夜所见的恶魔全然不同了?

    门轻轻地在身后合上,关起——这里,独属于二人的天地。

    裴倾觉得自己的唇更干了,喉咙处像有把火,在慢慢地燃烧着,煎熬着,将自己的神魂如蚕食桑叶一般一点点吞噬掉!

    “很好……终于只剩我们两个人了,我的夫人。”罗傲嘶哑的声音在咫尺的地方响起,终于放开了她的手。手里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倒让她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坐到这来,我们来喝杯合欢酒……我美丽的新夫人!”

    顺着一拉之势,裴倾跌坐在一把软软的座椅上,然后,耳边就听到酒水汩汩倒出的声音,清脆悦耳,犹如音乐。

    到最后了吗?

    今夜,就在今夜,为了能和杨素在一起……必须杀了这个人!必须杀了这个人!

    那些个销魂的夜晚,那生死的盟约——一想起杨素,她的手就渐渐握紧,褐色的眼珠转成了浓黑色。

    想……想要和素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那么,就要杀了这个人!

    但是……除了丑陋和暴躁,他有必须死的理由吗?

    他有做过什么,让她非要夺去他的性命吗?

    “杀了他!杀了那个怪物!我们才能永远在一起!”

    “我们逃不掉的,多少人曾经想过逃跑,你知道他们最后的结局是什么吗?”

    “倾儿,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杨素——裴倾心中呐喊了一声,禁不住闭上了眼睛,她的睫毛在灯光下不住地颤抖,像朵风中快要凋谢的梅花,柔弱无依。

    “喏,这杯是给你的……”一个碧玉瓷杯递到了她面前,映着明亮的灯光闪烁着柔和的温润之色。

    裴倾咬了咬唇,伸出右手接了,迟疑了一下,拿过来,在袖子的遮挡下,食指暗暗地伸到了酒杯上方。

    “请。”罗傲粗哑着声音说道,手中的那杯酒送到了她唇边,已经容不得再迟疑了!——裴倾的手终于颤抖着抬起,把自己手里那一杯酒交替着递了过去。

    轻啜了一口对方递过来的酒,同时,她听见自己手中那杯酒也被汩汩地咽入了对方的咽喉,裴倾忽然无法控制地战栗起来。

     正文 第九章

    “夫人。”也许是因为完成了仪式,从此就是正式的夫妻,罗傲对她的称呼也变了,嘶哑的声音尽量地带了温柔,他轻轻地抬起裴倾的脸庞,让她对着自己,“夫人,你今天很漂亮……和我的母亲一样的漂亮。”

    裴倾抬起眼眸望向他,眼神中竟有害怕。

    罗傲看着她那样的目光,竟笑了一笑,他不笑还好,这一笑,丑陋的脸就变得更加说不出的诡异:“可是……你知道吗?我那漂亮的母亲,她居然想背叛我的父亲!”

    裴倾觉得心脏一下子收缩了起来,苦苦的味道渗满了全身。背……叛?!又一个关于背叛的故事?!他为什么这样说?为什么忽然说这个?为什么?为什么……

    罗傲的手伸过来,牵起了她的手,哑着嗓子道:“来,给你看一样东西。”他把她带到墙边,裴倾放目看去,就看见了那七幅画,不禁整个人一愣。

    罗傲盯着她,语音温柔:“夫人,你也许已经看过了吧?不错,这里挂的,都是曾经是我妻子的人的画像,她们每一个都很漂亮,和我母亲一样的漂亮……但是,”他忽然将脸庞靠近裴倾,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恶狠狠的,在灯光下,和魔鬼没有两样,“但是,她们都想背叛我!都想着要从我身边逃走,想杀了我,和另一个男人私奔!”

    罗傲重重地推了她一把,裴倾惊呼一声,摔倒在地,全身骨骼顿时起了一阵巨痛!但更惊恐得是罗傲刚才说的那句话——背叛!逃离!暗杀!!天啊!

    罗傲嘿嘿冷笑,指着第一幅画道:“这个,是我的第一个夫人,名门望族培养出的大家闺秀!长安第一美人!刚嫁给我时,还是温婉恭顺,就像个顺服的小绵羊……结果,她竟和岛里一个负责栽花的仆人有了私情,双双逃走,被我知道了,派人出去追赶,追了三天三夜,终于在海上追到了这不要脸的两个人!你猜我是怎么处置他们的?那个仆人,我命人剥去了他整个的脸皮,你知道吗?整整一张面孔上的皮,都被我剥了下来!然后像狗一样地把他从依罗岛上丢了出去!没了那张俊俏的小白脸,我看他还能不能再勾引别人的妻子!而我的夫人,我可舍不得破坏她的花容月貌,于是,我命人带下去,用鞭子打,她不经打,四十九下后,就死了。你看看,这是她死后我为她画的画像,是不是很漂亮?”

    裴倾伏在地上,浑身痉挛,冷汗一颗颗地从额上滑下来,也不敢去擦。

    罗傲似乎对她的反应非常满意,得意地一笑,指着第二幅画道:“这是我的第二个夫人,她快死了,她的父亲来岛上苦苦哀求,为她求药。我听说这江南第一才女不但文才出众,而且长得也很漂亮,于是我就开下条件说,要医好她没有问题,不过治好了她的病后,要把她许配给我。她的父亲没有办法,就同意了。她服下我给的药后,身体慢慢地有所好转,然后就嫁到了依罗岛来。不过,她见到我的样子后吓坏了,一病不起,第七天就挂了。这个女人,嫌丑之心如此严重,活该死掉!”他的目光转向裴倾,啧啧地笑了几声,轻声道:“我的夫人,你也在心里嫌弃我长得难看,是么?”

    裴倾脸色苍白,双手紧紧地揪住了自己的衣衫。

    “这个,是我的第三个妻子——”罗傲说到史明明时,脸色柔和下来,目光中露出温柔之色,低声道,“你知道吗?这是我真心喜欢过的妻子,我救她时,她还是个孩子,躲在她父亲背后,惶恐得像只受惊的小白兔……后来,她父亲死了,我把她娶回了岛上,一开始,她很怕我,不过过了些日子后,她就不怎么怕我了,她的棋下得很好,人非常非常天真,好像不沾丝毫人间的俗气……可就这么个女人,居然背叛我!居然跑去对另一个男人主动说要他带她走,带她离开我!”罗傲的神情变得暴躁,一把撕下了墙上的画,扔在脚下践踏,狠命地踩着,边踩边大喊道:“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对你那么好,百依百顺,你居然背叛我!背叛我!”

    裴倾吓得连忙往后缩去,全身蜷缩成了一团,同时,她觉得自己的心越来越痛,像有把刀子在里面不停地翻搅一样!

    罗傲发泄过后,又平静了下来,冷笑一声,道:“她疯了,自己被自己吓疯了,便宜她了!不过老天终归是不会放过她的,前天她死了,自杀,呵呵,吞金死的。”

    裴倾想起史明明,不禁眼眶一红,哭了出来。

    罗傲冷冷地望着她,鼻里哼了一声,对着第四幅画道:“第四个夫人,叶菁菁。这女人,仗着自己有那么点三脚猫的功夫,居然想暗杀我!幸好我命大,没被她那一剑刺中,反而一掌把她给打死了!我每次想起来都在后悔,也许不该那么便宜她,一掌就让她死了,应该留下来慢慢地折磨,方能解我心头之恨!”

    裴倾紧咬着唇,不想听,却又不得不听,心中乱成了一片。

    “落雁——姑苏第一名妓,平生阅人无数,本以为她会与众不同一点,知道面貌长相只不过是臭皮囊一具,惟有真心方可依靠……没想到,还是没能逃过自己的欢愉和欲望,选择背叛我……呵呵,背叛,那就背叛吧!背叛我罗傲岂是那么容易和简单的事?后来……后来……”罗傲凑到裴倾跟前,狞笑道,“你猜她后来怎么样了?你猜猜。”

    裴倾紧咬着牙关,颤抖着硬生生逼出了一句话来:“听说……她,是……自杀……”

    “不错!是自杀!上吊自杀死的!你知道为什么吗?”罗傲的眼中满是得意之色。

    裴倾摇了摇头,于是罗傲又哈哈大笑,道:“不错,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她为什么要上吊自杀,如果你能知道这其中真相的话,你今天也不会傻兮兮地跑来了……”

    他面色一寒,眼中射出了怨恨之色,一个字一个字地道:“你也想杀我,难道以为我不知道吗?你看看那第七幅画——”

    裴倾的眼睛往第七幅画上看去。

    啊……啊啊啊啊啊!”

    裴倾凄厉疯狂的尖叫忽然响彻了整幢楼!

    楼外,翠儿与碧儿束手而立,听得叫声,互相对望了一眼,脸上露出了悲哀之色。碧儿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果然……这样了……”

    翠儿的眼睛看向地面,低声道:“第七幅画。”

    第七幅画,原本是空白的,但此刻,已赫然画上了裴倾的画像,她身穿白衣,在梅树下亭亭地站着……本是绝美的图画,但此刻看在裴倾眼中,却无异于催命鬼使!

    罗傲站立着,揭穿谎言后的得意以及知道被妻子背叛后的怨恨,还有更多复杂的情绪,一一在那张丑陋之极的脸上绽现、扭曲。灯光下,已不单单只像个魔鬼般可怕,更像地狱中诅咒的使者,以最恶毒的语句来宣判面前人儿的罪孽!

    “嫌丑爱美,为了自己的欢愉和欲望,就可以背叛一切!”

    “不能饶恕,绝对不能饶恕……”

    “我让背叛我的人全都慢慢,慢慢地死……哪怕是我的妻子母亲,也绝对不能饶恕!”

    “想要用毒药来毒死我的你,也一样!”

    “你以为你能够毒得死我吗?笨女人!你以为你和杨素的阴谋我会不知道?”

    “你居然为了自己的私情,而想毒死我!”

    “你以为我真的会喝你敬上来的酒吗?……只有有罪的人才该死——其实在我喂给你喝的那杯酒里面,才是下了真正的毒药,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叛情’……这个名字好不好?叛情,哈哈,很适合你,叛情!”

    “现在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的心很疼啊?就像是失去了最心爱的人时那种心里绞痛欲断地疼着?”

    “可笑的女人——还准备着去梅树下告诉杨素好消息吧?哈哈哈哈!”

    “你和杨素,这些背叛我的混蛋,全部都该去死!死在这种世上最痛苦的毒下!”

    “杨素……杨素……杨素!你这个混蛋!”

    “只是有着那样的一张脸,就指使一个又一个的妻子谋杀了她的丈夫!”

    罗傲仰天大笑,不知道为何,在笑中竟然泪水纵横,拳头握得咔咔作响。

    他什么都知道!他居然早就知道!那么,杨素现在岂不是——杨素!

    

    在他大笑的时候,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痛得死去活来的裴倾忽然一跃而起!她一把撞开金楼的大门,飞奔了出去。

    罗傲的笑声停止了,望着她背影的眼中,忽然露出了极度伤心的神色,仿佛看着另一个宿命,走向没落……

    提着衣襟,裴倾用尽了全力在游廊上奔跑着,沿着长长的廊道一直往西跑——那里,游廊的尽头,听雪小筑门上挂着的灯笼在暮色中寂寞地飘摇着,似乎在召唤着什么。

    她奔跑,奔跑……很奇怪,居然没有一个侍女上来阻拦。

    冬夜里,整个岛屿被淡淡的薄雾笼罩着,弥漫着说不清的诡异气息。

    “呼,呼,呼……”四周静得出奇,沿着游廊奔跑着,只有她的喘息剧烈地回荡在空气里。

    心继续剧烈地绞痛着,那种痛苦,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撕裂开来……叛情!好痛苦的巨毒!

    门开着,听雪小筑的门大开着!

    裴倾的眼睛里闪出了喜悦的光,如同抓到救命稻草一样,从门口冲进去,飞快地穿过昏暗的房间,撞开后门,奔入了后院。

    

    “你看,她果然还是跑到听雪小筑去了……”看着院子里的一幕,翠儿轻轻地对碧儿说。

    碧儿脸上露出个讽刺的笑容,淡淡道:“是啊……该结束了。这一去,就永远没有归路了。”

    终于……终于跑到了,梅树……梅花在风中摇曳,朵朵都向是今世的约定与期盼……

    我来了!我来了!杨素,我来了!

    裴倾跑到梅树下,突然怔住了——

    没有人,梅树下什么人都没有!她转身,还是一样,四周空荡荡的,一个人影都看不见!空气,仿佛像死了一般的静谧,只有她的喘息声,急促而响亮。

    “杨素——杨素——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心中的绞痛难忍,裴倾终于抗拒不了剧痛而摔倒在地,但是,虽然意识和视线都渐渐模糊开去,可嘴里依旧用着最后一丝力气呼唤:“杨素!杨素!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说过在这等我的啊……”

    她的身体重重跌下,扑倒在梅树下,震得满树的梅花纷纷颤动,落下了数十朵,在风中飘着,哀伤而绝望。很好……自己最后居然会死在梅树下呢!

    梅花……母亲生前最喜欢的梅花……可她却背叛了父亲,犯下了一生的错误,大娘曾亲手把一枝梅花扔到她的脸上骂道:“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你也配喜欢梅花这么高洁的花吗?来人啊,把这株树给我砍了!”

    梅花……高洁……母亲啊母亲,你可知道你的女儿沦落到与你同样的命运……

    裴倾俯在地上,哭得一塌糊涂,像只受了伤的动物。

    “倾儿……”忽然间,她听见有人走过来,停住,呼唤她的名字——熟悉的,温柔的声音——杨素,杨素!

    “快跑!少主知道了!他马上就要来……就要来杀你了!”挣扎着,裴倾用微弱的声音急切地回答,想回头看他最后一眼,却没有半分的力气,而且,视线也渐渐模糊成了一片,看不见任何成形的东西……

    “你怎么了?”他关切地问,从背后抱起了她。

    “我,我……中毒了……你自己快走吧……不然,来不及了……”她的眼前模糊成了一片,但是却急切地说,并用力想推开他的手。

    “我带你一起走。”他在她背后说,但是脸上却露出了冷酷的杀意。远远地,灯笼在风中飘,偶尔将一束光荡过岩石照到了梅树这边,光投到他的身上,却映出了一张极端丑陋的面孔——罗傲?

    听到他的回答,裴倾笑了,眼泪却一连串地顺着脸庞落下,打在他手上:“不成了……我不能连累你……我中了毒,走不动了……素,我真的好想一辈子和你在一起啊,可是、可是——”

    裴倾喘息着,把右手伸了出来,微微苦笑:“我、我真是个没有用的人……我下、下不了狠心投毒呢!他、他虽然长得丑陋,脾气又坏,但是……丑陋与暴躁并不是罪过——”

    由于体内的叛情之毒,裴倾纤弱的手指都已经变成了青紫色,然而,在右手食指的指甲中,那药粉完好地保留在那里,一丝未动。

    严严密密地填满了指甲的缝隙,一丝未动地完好保留着。

    裴倾渐渐失色的脸上,忽然有无奈而凄凉的笑意——

    “素,原谅我……要我为了自己的幸福……而让一个无辜的人死去……我实在、实在是做不到……为什么、为什么他不是你呢?如果……如果是素,长成那种样子,或者,或者有那样的脾气……我都无所谓……无所谓……真的无所谓……”

    “但是我不爱罗傲,一点都不爱……素,你快走吧……快走……他、他就要来了!”

    裴倾用了最后一丝力气,去推他,但是手伸到一半,就颓然地滑落了下去。

    一阵狂风吹了过来,满树的梅花纷纷飘落,带着绝世的一抹惊艳,走向死亡的归途。

    听到那样的话,漆黑色的眼睛里有震惊而不可思议的神色,丑陋的脸上带着近似于崩溃的表情,看着这个垂死的女子,来人忽然伸出了手,用所有力气拥抱住了裴倾,痛哭。

    “——倾儿,倾儿啊!”

    罗傲抱起了她,折下无数的梅花插在她乌黑的发间,让鲜红的花朵映着她惨白一片的脸。

    裴倾已经陷入了弥留前的昏死状态中,苍白的脸上残留着痛苦的表情,但是唇角却含着一丝仿若解脱了的笑意。

    罗傲抱着她穿过听雪小筑,走上那长长的蜿蜒着的抄手游廊,裴倾的粉色衣摆轻拂着地面,长长地拖着,随着脚步的挪动向前如浪花般一波波滚去。

    长廊的尽头,金楼在目,罗傲横抱着裴倾,从大门进去,点燃了桌上的大红喜烛。

    瞬间,整个廊道里所有吊着的宫灯,都一齐亮了起来!

    那些不知从何处出现的仆人侍女,整齐地排列在长长的走廊上,恭谨地低着头,跪着等待。其中,一个年老的灰衣婆婆手里托着一个乌木盘子,盘子上一套雪白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

    “请少主为第七位夫人更上出殡的丧衣。”

    罗傲抬起头,望着盘上素白素白的衣服,缓缓地摇了摇头:“这个,用不着了……”

    他淡淡地挥了挥手,然后,右手忽然在脸上一动,只听“嘶”的一声,一张人皮面具从脸上撕了下来,露出了原本俊美的容颜,黑亮的眼珠,秀气直挺的鼻子,和薄薄坚毅的唇——杨素!

    杨素抱起裴倾,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对着跪满了走廊和庭院的侍女和仆从,一字一句地宣布:

    “她,以后就是你们真正的女主人!”

    看着他手里横抱着的、虽然昏迷但是明显还生存着的裴倾,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是极度的不可思议——虽然没有声音,但是低低的震动和神色之间的变换还是在人群中如风一样地掠过……相互交换着喜悦震惊的眼神,所有人狂喜地俯身下去。

    “恭喜少主!贺喜少主!”

    翠儿与碧儿双双凝眸对视着,握住了彼此的双手。

    翠儿忍不住地低低叫了起来:“哎呀!碧儿姐姐,没想到,这位夫人,她真的是和以前那些夫人都不一样呢!她是不一样的!”

    “嗯……”碧儿欣然一笑,如释重负:“真是没想到——少主居然被她打动了……以后,依罗岛应该会平静一些了吧?”

    “老夫人曾经为了她青梅竹马的恋人叶淮穆而盗取至尊宝笺,后来被老岛主发现了,夫人禁不住良心谴责自尽而亡。”

    “少主自从老夫人的事发生后,整个人脾气就变了,猜忌心变得非常强烈,不再信任任何女人。”

    “总是对于嫁过来的新娘不放心,想出许多奇奇怪怪的法子来试探……”

    “怕对方天性的不贞或者贪婪,才总是向外宣扬依罗岛主人其丑无比的谣言——然后,在那些女孩子远嫁过来后,又以其他的身份引诱那些女子犯下杀夫的罪行……”

    “那六个夫人中,大夫人是被打死的;二夫人是被吓死的;三夫人却是发现原来自己所爱的男人和自己要背叛的丈夫是同一个人时惊恐过度疯了的;四夫人想杀少主,反被少主给杀了;五夫人发现了事情的真相后选择了与老夫人同样的死法,悬梁自尽了;六夫人跑到海里也死了……”

    “是啊,幸亏……裴倾小姐没有成为那墙上的第七幅亡妇图啊……”

    苍白的双靥上余留着解毒后的暗青色,长长的睫毛掩去了美丽的眼珠,裴倾的胸口仍是极度微弱地起伏着。杨素——不,罗傲坐在床边,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贴到自己的脸上,温柔地轻抚着。

    “倾儿,你没事了,叛情的毒我已经为你解了,再过一会儿,你就会清醒过来了,然后你就会发现一切都不同了……”

    “你知道吗,一直以来,我就知道母亲的阴影永远地留在我心里、挥之不去了,怎么摆脱也忘不掉……六年前我费了很多力气抓住了叶淮穆,将他囚禁在晶楼之中,他在被关进去之前,对我说:‘罗傲,你的母亲能为私情背叛你的父亲,将来你的妻子也可以因私情背叛你,你等着看吧!你们依罗岛的新娘个个不忠贞!’……”

    “我娶了六个妻子,每一个都没逃过那样的魔咒,背叛了我……我以为我的一生就这样完了,过得不明不白不死不活不人不鬼,得不到真心所爱和纯善之人……可是,可是……到底还是叫我等到你了。”

    “在我收到裴家堡送来表示想联姻的书信时,我在冷笑,我告诉自己说,又一个女人要毁在依罗岛内了。于是我扮成总管的身份前去迎娶你,我没想到,我们第一次的碰面,竟然会那么巧,你的喜帕恰好飞到了我的面前……我抓住了喜帕,然后看见了一身新娘嫁衣的你,你知道我的第一感觉是什么吗?我以为自己见到了一株在寒冬中怒放着的红梅!

    “我的妻子各个都很漂亮,而且其中好几个不但漂亮,更是才华横溢,温柔体贴……但不知道为什么,除了明明外,能令我一见心动的人,就只有你了……我见到明明时心动,是因为她太年轻,年轻的脸庞上写满了天真,让我以为那样的一个小姑娘应该会有着不染纤尘的灵魂的。不过,她后来终归是背叛了我了,而且是主动地背叛我。其实一开始我没准备怎么诱惑她,我只是掩盖了自己的真实仪表,而试图以真心来打动她……我以为我成功了,不过有一次我没有戴面具时,她忽然闯入看见了真实相貌的我……然后就沉沦了!

    “从那以后,我开始装扮管家来诱惑我的新娘,想试试看她们会不会真的为了自己的情爱而杀了自己的丈夫……一个、两个、三个……每个都那样,没人能逃得过杨素的诱惑与唆使……一个又一个的女孩犯了罪……那些撒下毒药的手都僵硬了……被画成了图像挂在了我的墙上。

    “然后第七个就是你,我知道你的性格在裴家一向是以孤高与有主见而闻名的,想诱惑你并不容易。而后我意外地发现你的母亲竟有与我母亲差不多的经历,只不过我的母亲做错了事,我的父亲却依旧爱她,并更加疼我,可你……却被整个家族忽略与抛弃。迎亲途中的那次劫杀,是我事先布置好的,目的就是英雄救美,让你对我心生感激进而爱上我,顺便打发掉你从家里带来的那些随从,我要让你到了依罗岛后完全孤立。可是,当那个早晨你哭着告诉我你的身世时,我犹豫了。我考虑着自己该不该这样去对待一个和我同病相怜着的人,心中有了不忍的感觉。所以听说你喜欢梅花,我立刻飞鸽传书,让人回岛在听雪小筑为你移栽上一株梅树。做这件事,我完全是出于真心的,不是诱惑计划中的步骤。

    “不过戏已经开场了,没有道理不演完,我抱着一丝希望,祈求着也许你会和其他女人都不一样,能够抵制得了杨素的诱惑……不过事实却是——到了后来,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在演戏,还是真的对你动了情……我很怕,你知道吗?堂堂依罗岛的少主竟然会感到害怕,而这害怕竟是来自他对一个女人的爱情……我怕你和史明明一样,最后背叛我,辜负我的真心,于是我不停地告诉自己,我要考验你,如果你能通过考验,你就是我真正的新娘,如果你不能,那么——你死了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那个晚上,我用热情征服了你,在你答应毒死我的那一刻,你知道我心里的感觉是怎么样的吗?一方面我有点得意,那种计划成功后的正常反应,你终于被我诱惑了要去杀阻碍我们在一起的人了;可另一方面,我觉得自己的心在不断地滴血,我的妻子竟为了一个男人要杀我……这种痛,你知道吗?我冷冷地笑,对自己说,罗傲啊罗傲,这个女人终归是和其他女人没有区别,你看,她终归是答应了要来毒死你!你最后的一线希望也应该破灭了罢!所以,在你把酒递过来的时候,我看见你的手指在杯上轻轻摩擦着,我以为你终于还是在酒里下了毒……

    “倾儿,我错怪你了,我错怪你了!我应该相信你的,这一段时间的相处下来,你的为人,我应该看得很清楚的,你虽然很高傲,对下人们也不亲昵,有时候还会摆出女主人的架子来教训她们,但那一切,只不过是因为你想保护自己……你一个人孤身来到了陌生的地方,丈夫又是个对你粗鲁的男人,冷漠自然是你最好的保护伞……其实,只要看你是如何对待明明的就可以看出,你有颗多么善良的心。而我……不管是罗傲也好,杨素也好,都一直在吓你,在骗你,让你担惊受怕,受了很多委屈……倾儿,原谅我,原谅我的自私,让你受了那么多苦,还差一点死在了我手上……我向你保证,以后以后都再也不会了……我会全心对你的,你是我依罗岛上惟一的真正的新娘——”

    也许是真诚的倾诉惊扰了沉睡着的灵魂,裴倾的眉头皱了皱,发出了“嗯咛”一声轻响。

    罗傲又惊又喜,急声道:“倾儿,你醒了?”

    裴倾的睫毛轻颤着缓缓睁了开来,眸子里面是隐隐的泪光。

    “倾儿。”罗傲将她揽入怀中,又怕弄疼了她而放开,让她靠坐在床上,他的一只手却一直一直地握着她的手,不肯放开。凝视她的眼睛中,隐藏着说不出的深深爱恋,一种近似于痴迷的爱恋。

    裴倾定定地望着他,目光似水一般的柔和,所有的话她都听见了,一切心结全解开了。没有埋怨,没有委屈,没有气恼,只有欣喜,只有爱怜,只有温柔。眼前的这个男人,虽然对她做了那么多,布了那么个惊天迷局来考验她,可她一点都不恨他,相反的,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后,只有更爱更爱他了。

    “身体好一些了吗?那些毒还让你觉得难受吗?”罗傲万般怜惜地看着裴倾病弱的脸,伸手,轻轻摩挲她水一样的乌黑的长发,“都是我害的……都是我不好……”

    “素是最好的。”忽然间,她微笑着,截断了他的话,抬手抚摸他的脸,看着他深黑色眼瞳里映出来的自己的影子,重复着以前的话,“我喜欢素!……只要是我喜欢的,就是最好的……哪怕是丑八怪也好,是魔鬼也好——我喜欢的就是最好的……”

    “一辈子都不会改变吗?”

    “是的,直到永远……”裴倾微微地笑着,将自己投入了他的怀中,感受着自他身体上传过来的脉脉温意,轻声地唤道:“夫君……”

    罗傲一颤,缓缓抬起眼,看定了,定定地,一字字地道:“倾儿,我的妻子,依罗岛的新娘!”吻上她丰润的双唇,把那一声承诺送入她的舌间。

    这一刻,海誓山盟,幸福将二人细细地包拢,诉说着关于甜蜜,与温馨。一切的一切,苦尽甘来——

    裴倾的手腕上,“天缘”闪烁发亮,似乎也为这样的结局而欢快欣然着。

    尾 声

    如此地过去了很多个幸福的日子,有一天,一只信鸽飞到了依罗岛上。罗傲解下鸽子腿上的信笺,展开后,微微地笑了一笑。

    “什么事情啊?上面写着什么?”裴倾整个人靠倚在炉旁的锦榻上,眉目慵懒,媚眼如丝。

    罗傲走过去,揽住她,在她脸上温柔一吻,把纸条递到了她的手上,道:“来自你家的喜事,你的三妹妹裴稀,要出嫁了。”

    “哦?”裴倾立刻坐起,紧张兮兮地拿过那张纸条细细观看,满脸惊愕:“什么!她要嫁给无痕宫的三公子方殊落?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这世上的事变幻莫测,有什么不可能的?连我都能一改杀妻的常规,无痕宫与裴家堡联姻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可是……可是……”

    “别可是了,照纸条上所写,二人乃真心相爱,故而放下两家多年来的恩怨,化敌为亲,这可是好事啊。”罗傲温柔地笑着,抚摩着妻子的长发。

    裴倾发了一阵子的愣,过了半晌方吁出一口长长的气道:“时间过得好快……稀儿也要出嫁了……”

    “你对她还有心结么?”罗傲温柔地吻她,将她抱得更紧。

    裴倾释然一笑,道:“错了,往事如烟,都已经过去了,什么心结不心结的?而且……我已经找到我所希望的幸福了,怎会对她还有嫉妒之心呢?”

    罗傲轻点了一下她的额头,笑道:“那就好,都快要做妈妈的人了,心眼不要太小,不然孩子生出来,品性不好,那可糟了。”

    “你——”裴倾嗔道,“你这样说我,我可不依,我哪里心眼小啦?”

    “好了好了,不生气了,开个小玩笑嘛,别惊着了肚子里的宝宝。”罗傲宠溺地搂住她,轻轻抚摸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满脸的关怀。

    有了这样的丈夫,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裴倾在心中暗叹了一声,抬起眼眸,注视着远处的天空,缓缓道:“不管怎么样,希望她——幸福。”

    “嗯。”罗傲轻点了一下头。

    庭院中,一株梅花在寒冬中默默地开放着,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