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与君初相识
卷帘绣宫深(未稚)
楔子
銮殿金镂,雕栏玉砌,宫闱隔着层层纱。繁复雕篆的窗棂外韶华正好,罗衾早是不耐五更寒,瞧他呵手垂了帘帐,银帐钩上白龙戏珠,帐内人儿微动身时便玎玲玲直晃。
“太子殿下这是……”几声怯怯的男声由帐内传出,轻软的语调,却比女子的娇声媚语还要撩人。便见云罗纱帐内围聚着好几个眉目清秀的少年,其中一个着一身绣着龙纹的锦袍,他的身架显得格外瘦小,肤色极白,偏眉眼却又生得极长、极媚。一听外面有动静便顺手拉来旁边的一位少年压在身下。
“啊呀太……太子殿下……”身下人立时急红了脸。
“嘘——”被唤作太子的瘦削少年赶忙封住了他的嘴,“待会儿给我好生配合!”他压低了声音下令。
话音未落便闻外头一声长吆:“皇后娘娘驾——到——”
珠帘一动,仪态端庄的皇后娘娘已款步踏入了太子房内。便见她一袭金丝绣凤的织绡罗纱,长裙曳地,乌髻高绾,荷袂盈袖缀缨络,银钗玉钿金步摇。她挺直了背一路走来,浑身金光熠熠迷花了人眼,眉宇间却端着凤仪天下的孤傲,瞥眸一见床上的香艳之景,顿时脸色乍变,“皇儿你——”登基大典便要开始,群臣朝见,可他竟——
年轻的太子看也不看她,径自同身下的少年嬉笑骂俏。只等皇后亲自上前掀了纱帐,他才不耐烦地丢出一句:“我不要当皇帝。”
皇后微眯起眼,清冷的眸子掠过一道狠光,落至唇畔却突兀地化成一抹妩媚至极的笑意。而后便见她伸手一指蜷坐在他身边的一位俊俏的少年,“来人——”
朱唇微启,轻巧地吐出一个字:“杀。”
太子的脸色骤然一白,却还来不及阻止时,铁面侍卫已强行将那少年拽下了床拖了出去——“好皇儿,你若现在去登基,便不杀他。”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诱哄他道。
太子咬牙冷哼一声:“不!”他自有他倔强的骄傲,尽管手心早已沁出了冷汗。
便闻殿外一声痛苦的呻吟,刺到耳朵里嗡嗡留音。仿若全然听不见,皇后娘娘依旧笑得好温柔,目不转睛地望着那脸色煞白的瘦削少年,“好皇儿,当真不去登基?”
太子痛苦地闭上眼睛,“……不。”声音已然凝噎。
便见皇后细尖的葱指又是一指,“下面是,这个——”指的是当中最漂亮的少年。
“我不准——”太子忽然不受控制地大喊出声,蓦地翻身下床,迎面朝那侍卫就是一记清脆的巴掌,“本太子不准!你休想再碰他们一根寒毛!”他疯狂地咆哮着,眼眶睁得发红。
“皇儿,你如今还不是皇帝。”皇后扶住了太子战栗不已的双肩,锐利的眸光倏忽一闪——又是一个少年被拖了出去,殿外的呻吟声一阵接着一阵……转眼便只剩了最后一个缩在床脚瑟瑟颤抖的少年——
“好皇儿,想不想当皇帝了?”皇后伸手抚上太子及腰的长发,依旧满眼爱怜地问。
“不想!永远都不想——”太子转身撕心裂肺地朝她吼,他本就体弱,这么一吼,肺腑间翻滚的气血顿时岔上了喉咙口,不禁连咳了好几声,“我不要当皇帝……咳咳……求你不要这样,母后……孩儿不想当皇帝啊……”
皇后抿唇笑了一笑,“我的好皇儿,为何你总是这般任性……”她叹息着摇了摇头,烟眉里有了倦意,转而笑着同那群侍卫道,“本宫真真是累了,可他的后宫里还收着好几百个啊……”她淡淡地扬了扬眉,“你们便照这样做下去罢。直至——皇帝亲自下令为止。”
“扑通”一声,太子放弃了一身骄傲,颓然跪倒在地,“我……去……”
“你早该如此的,夙婴。”皇后淡漠地留下这句话后便揽袖而去。走至殿外的时候,瞥眸朝那些捂着嘴巴战战兢兢的少年们笑了笑,“辛苦了。”
《颐安正史》有载:原嘉廿七年,承桓帝薨。太子夙婴继位,改年号颐安,谥帝君昭阑。却因昭阑帝年幼无用,便由太后鸾姬垂帘辅政,广兴文治,力挽几欲分崩之朝廷。左大臣上官鷄,右大臣修屏遥,分庭抗礼,各自为营。
颐安五年,草木萧黄九月天,亭台楼榭乱红渐靡。碧池堪见底中荫,几尾锦鲤争相逐着水面的浮花,忽而“哗啦”一声泼出了满塘秋色。江山不改夕阳红,却早已是易了人间。
“新科状元谭亦,二十又七,左大臣上官鷄荐。其人博学多才,晓古知今……榜眼洛时阡,二十添九,右大臣修屏遥荐……”
晚景庭苑,青石亭朝着暮色斑斓。墨香盈桌,鸾姬太后轻轻念着红贴上那熟悉的名字,“不错嘛,一个比一个的靠山稳。”她讽刺地轻哼一声,接着往下看,“探花水沁泠,二十才一,商贾之后,无人……荐?”她凝眉回忆了一番,“水沁泠是……”似乎不曾听那些庸臣们提起过啊,许是凭卷选出来的真探花?
“水沁泠,可不就是那水家二小姐吗?”贴身女侍司歆一面熟练地为太后绾着发一面笑着接上话来,“呵呵,江南水家的三个传奇太后定是没听说过。不过啊,自太后准许女子参与科举来,水沁泠可是第一个入这红榜的女子。”何况能在那些大臣们引荐的红人中脱颖而出的女子,定是真正德才兼备之人。
“便是她吗?”鸾姬太后的眼里隐隐有了笑意,而后提笔在最后一个名字旁写下一字:用。住笔支颌,似觉不妥,又在“用”前加了一个“重”字。太后擅写行书,墨也蘸得极浓,笔锋透出一种浑然天成的霸气——偏每字的形还秀致得很,便又敛去了不少锋芒。
“三日后在玉贤殿设官宴。我要好好会一会这女探花。”鸾姬太后道,唇角的笑纹愈深。
“那奴婢可要吩咐御厨多备些素食了。”司歆了然笑道,猛然间似想起了什么,“说起来,皇帝可也有半个多月没上朝了。不知那官宴……”还让不让他去?
“哼,自古以来君不离臣。他身为一国之君,岂有不去之理?”鸾姬太后扬眉轻嗤。性子偏淡的她鲜少说重话,却每每提及皇帝时语气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平日里任他胡闹也就罢了,后日的官宴他却是非去不可的。”说罢又低低地啐了一句:“昏君。”这半个多月定是又与那些男宠们花天酒地不知归了!
瞧见她抵额头疼的模样,司歆不禁有些好笑。似乎每每提起皇帝,她总是这副“孺子不可教也”的神情呢。那神情当真像极了严母正对着自己不成器的孩子,可实际上——
无意间垂眸,却忽而轻轻“呀”了一声,“太后,瞧您又落了根乌发啦。”司歆诧异地望着乌木梳齿带出的一根青丝。指下便是鸾姬太后兰泽的乌发,发中带有奇香,竟远胜过那满苑的瑾华。
听见她咋呼的声音,鸾姬太后不禁笑着嗔了一句:“凡人皆会落发,有何奇怪的?”
司歆摇了摇头,轻叹道:“可小姐落发只为相思。”她时常听老爷道:天象逢劫,小姐携一头馨香的乌发而生,卜其命卦含“扶朝救世”之相。如花开花落年复年,凡人的头发皆会长,亦会落。可小姐的却从来不会。唯有相思时,发自落。
“总说不惦念,定也是假的吧……”司歆自顾自地嘀咕了一句,而后小心地将那根落发收入袖中,重又执梳。心想如今小姐已入宫五载,那从前的人,从前的情,是否真能统统忘却呢?那段“乌木”的传奇,一如神仙眷侣的超然,可还有谁会记得?
鸾姬太后抿唇莞尔,“你可千万别听父亲大人的诳话。什么天象什么命理,皆是他一时兴起胡编出来的。若非与他有约在先,我也——”话语一顿,她又在瞬间改口道:“哀家为国事操劳过度,落几根头发也在所难免。”
话音未落,便见前方几个衣着鲜丽的女官们迎面走来,似乎不曾察觉到太后的存在,仍在窃窃私语着,“陛下这回的老师可真好看啊,也不知是谁请来的。”
“准又是哪个想讨好皇帝的大臣呗。皇帝身边的男宠哪一个不是由他们送进宫的?”
其间传出一声低啐:“呸!一个个皆是亲自享用过了再献上去,我瞧见那些大臣便觉得恶心。”
“岂止恶心?我看更是愚蠢!连我都知道如今的皇帝根本毫无实权。天下是谁的?太后的!”一个更加激烈的女子声音传来,“那群人尽想着讨好那昏君又有何用?幸太后心高,瞧不起他们,他们一个都甭想升官!哼,我若为臣,便一定只为太后做事。”
话罢是一阵起伏的唏嘘,议论声微微低了忽又扬上去,“说起来,从前不都是太后亲自为陛下请来的老师么?怎么这回——”
话语戛然而断,一行人皆在看见鸾姬太后的瞬间变了脸色,赶紧福身行礼:“参见太后。”
鸾姬太后微微笑了笑,眉目端凝如斯,仿佛不曾听见她们方才禁忌的谈话,“州鶧。”唤的是其中一个掌司仪的女官,“三日后哀家要在玉贤殿设官宴,记得吩咐他们去准备。”
“是,太后。”
眼见她们心有戚戚焉地噤声离去,鸾姬太后的唇角浮出捉摸不透的笑意,而后问向身后的司歆:“司歆,从前的皇宫可曾有这些牙尖嘴利,善论是非的丫头们?”
“不曾。”司歆如实答。从前的宫女们哪一个不是规规矩矩唯命是从的?还能骂大臣无用皇帝昏庸?那真是天大的胆子了。
“其实啊,我从不介意她们此番议论。”鸾姬太后阖上红贴,缓缓站起身来,“相反,我更情愿她们多说一些,多骂一些。或许她们的话偏激了,却是有灵魂的。”她起身往亭子外头的夕阳里走去,红白烫金的余晖下,她的锦绣云衣上织着瑰丽而华美的凤凰纹样,凤尾如练长曳及地,每走一步皆傲睨生姿。
“司歆,随我去皇帝寝宫一趟。”
此刻,昭阳殿春意不减。细珠帘将缱绻的暮色迎进了窗,珠穿有孔隙,错落的疏影似金丝袍上蟠结繁杂的锦纹。身着龙袍的削瘦少年正赤着双足,毫无形象地蜷蹲在软榻上,专注地审视着眼前不动声色授课的素衣男子。
男子有着秀致而柔和的五官,举手投足间也尽显儒雅风姿。正是前日为皇帝请来的老师,萧烛卿,“……袭上千秋万代,君载锦若,面朝群臣。又曰:何谓治国之道?便需……”
“美人啊,你今晚给朕侍寝吧。”夙婴捧着脸笑嘻嘻地道。相比于萧烛卿的俊美,这少年皇帝的容貌便显得过于女气了,身骨又格外纤瘦,连赤裸的双足也雪白得不似男子的。偏他的眉眼生得极长、极媚,漫不经心看人时总能呈出一种若有似无的病态,谁见犹怜。倘若言笑便更像是种极致的诱惑。
闻言,萧烛卿便合上书卷,莞尔颔首道:“陛下若想休息,微臣也不便打扰了。”款款有礼,且不若雕琢出来的微笑,却分明少了些许的感情,“微臣告退。”说罢就要离去。
“喂喂,怎么就走了?”夙婴赶忙爬起来要拦下他,却因他起得太急,一脚踩在软榻边沿,来不及站稳便摇摇晃晃要摔下去。
萧烛卿神色微紧,出于习武之人的本能,脚步本已朝他迈出半步,却又在下一刻停住了不动。他微眯起眼,心中已然有了底数。这个皇帝……
“啊呀——陛——陛下!”萧烛卿不急着出手相救,离皇帝最近的陪读书童却早吓得赶不及要去扶,然还未碰及对方,皇帝却自己稳住了身子。
“走开走开,朕才不会有事。”夙婴有些气恼地推开书童,赤足也不趿鞋,就这么大咧咧地跳下软榻,“喂,你当真不愿侍寝?”他指着萧烛卿问,媚长的眼儿掠过一抹奇异的精光,但那光华瞬间就被掩埋在妖摄的诡笑里,“你非要抗旨不成?”
正要步步紧逼时,却闻外面一声长喝:“太后驾到——”
夙婴顿时便泄了气,缩着肩膀重又爬回至软榻,“你走吧,朕今晚留不住你了。”他懒洋洋地挥了挥袖子,并顺手翻出枕下压着的一本禁书来看,春宫幅画皆是香艳淋漓。
萧烛卿微笑如初,本已退身欲出,却在看见外面来人的瞬间微微僵住了身子。
那个人,便是太后鸾姬。
却不止是他,对方的眼睛里也分明写着错愕。相视仅是须臾,却仿佛有千万年那么长。片刻的失神后,萧烛卿礼节地俯首朝拜:“微臣萧烛卿,见过太后。”
收拾好心绪,鸾姬太后也是莞尔一笑,如青山妩媚,“想必萧先生便是皇帝新请来的老师了罢。”一句“萧先生”,语气不减五年前的那般旖旎,怎多情,却似无情?
萧烛卿心头微漾,不待开口,便听见里头传来夙婴暴戾无理的叫喊:“告诉你——朕要他!朕就要这个老师!再不换其他人了!”
鸾姬太后忍不住蹙起了眉。尽管心头不甚反感,却还是面带微笑地走至皇帝榻旁坐下,眼角往上提,自发忽视他手中的香艳文图,“皇儿,你当真喜欢这个老师?”她温声问。
清楚地瞥见对方眸底的鄙恶,夙婴转瞬又换了一副撒娇的口吻央求道:“母后……这老师学问真好,比其他的都好!儿臣,儿臣只想让他教……”
“当真?”鸾姬太后轻撇嘴角。这昏君!真喜欢的也只是那副漂亮的皮相吧?之前他私留那些男宠她从不予阻拦,但唯有这回,她绝不许!
“能得陛下垂青实属微臣之幸。”不料回答的却是走进来的萧烛卿,他依旧神色从容,微笑款款,轻淡的语气里却多了些许抚慰人心的意思,“微臣不才,学问尚浅,却愿倾囊相授。”
指尖微微颤了一下,而后本能地蜷紧于宽袖中,“……是么?”鸾姬太后低低地问了一句,垂敛的睫毛覆住了眼底的一切,而后从眼窝里揉出了极淡的一撇笑意。无妨——本是他心甘情愿如此的不是吗?
“既然皇儿喜欢萧先生,哀家倒也不好夺人所爱。”鸾姬太后通情达理地笑了笑,转念一想,心下已有了新的打算,“不过,皇儿可要先答应哀家一个条件才行。”
夙婴的眼里有了恼意,同时身子往后靠,将整个人都缩在宽大的龙袍里,“什么条件?”他半耷着眼皮没好气地问。
“后日的官宴,皇儿务必要出席。”鸾姬太后满目怜爱地伸手抚上他的发,“而至于皇帝当晚的言行举止龙尊龙威,可就是萧先生需教的了。想必——”她顿了顿,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萧烛卿身上,“萧先生定是不会让哀家失望的吧?”
“微臣自当竭尽全力。”
鸾姬太后笑着起身,再没有多看他一眼,径自走了出去。长裙曳地,唯闻乌发香如故。
萧烛卿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恍然间又有些失神,直至夙婴背着双手一踮一踮顽皮地走至他身侧,伸长颈子,循着他的目光望出去,像是极度漫不经心道了句:“她今日,竟没有燃熏香……真大意呢……”
忽而又偏过头去看萧烛卿,眸底藏着雪样银华,笑嘻嘻地问他:“你说对吧?”
……
是夜,月栖柳梢尾,白露清湛忽若流萤。皇宫里早晚的温差总是大得出奇,待天一黑,白日的暖息便统统纳入了尘土,连躲在垛云里的星色也染上一层萧稠的凉意。庭苑里桃李成群,叶子是困倦的,花香却越发馥郁起来。繁密的花树间萦绕着一层淡蒙蒙的雾气,乍看薄得像纱一般,却走至哪儿都缠绕得紧,怎样拂袖都挥散不去。
夜风乍袭,将廊上青灯吹得忽明忽灭,偶又斜斜地照进庭苑里,撩拨一地纷乱的树影。
“嘶——”独自穿梭在花树间的便服少年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肩膀,仿佛是顾不上早被夜露沁得冰冷的裸足,嘴里仍旧在念念有词:“乾,坤,坎,离……”念一字想一下,声音颇有些漫不经心。念至“兑”时忽然又蹲下身去,宽大的袖摆蹭过低矮的枝桠,抖落几瓣桃花。
“左侧桃树十二,右侧李树亦十二,共二十四,皆是虚妄。乾坤有变,逢艮,兑生,遭克。便这般生生克克,横错御树布阵……”夙婴捧着脸喃喃道,眼眸一转,伸手拾起地上的一朵桃花,摘下一片花瓣,忽朝着雾霰中央一点用力弹开,“桃花阵眼,可……破?”
便在那四瓣的桃花落地一瞬,原本萦绕在花树间的雾气统统散去,眼前一片豁然开朗!道旁唯剩一桃一李。原来那蟠结遍生的花树,不过也是阵中幻象!
“果真是‘衍毓阵’。需用残花破其阵眼。”夙婴站起身来,媚长的眼儿眨出欣然的笑意,“瑶华开成锦,可有神仙留?”他抬眼望了望天,而后踮起脚尖轻快地往阵里走去。
曲径越走越窄,约莫半盏茶的工夫,前方渐渐出现温泉环石之景。阵外的月色格外朦胧,落在泉底落却是个明晃晃的玉盘,其间流水汤汤,伴着两个隐约的谈话声从里面传出。
仔细一听那两个若有似无的声音,夙婴的脸上升起了一瞬间的错愕。只因其中之一,正是萧烛卿的!这样温淡不惊的语调,当真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
而与他说话的是一个女子——婉转疏淡的声音,却也同样少了些人间的气息。
听起来真像神仙眷侣啊……夙婴哑然失笑,眸底却分明掠过一丝复杂的情感。眼见对方正谈得投机更无暇顾及自己的存在,便索性找了个地方坐下,眯细了眼饶有兴味地偷听起来。尽管偷听绝非正人君子所为,不过——他可也从来没说自己是君子吧?
“……从前父亲大人总笑骂我的心高自负,不肯朝别人低头——或许真是如此。萧先生,你若说是我的易容术出了漏洞,我定是不会信的。”女子的声音微微笑了笑,却连笑意也端凝如斯,“那——可否告诉我,你究竟是如何认出我的?”
片刻的沉寂,而后便是萧烛卿莞尔的笑声,不答反问:“脂砚,你我认识多久了?”
“十年。”女子的声音略微低了下去,“却也有五年不曾见过面了。”
也是五年——都是五年。你也不比我久嘛。夙婴心想,手指懒洋洋地拨弄着地上的落花,修长的眉却不由自主地拢在了一起。
萧烛卿便又笑,“那年你不慎染了风寒,身子虚弱得使不出力气。碰巧采池居来人,且不便回避。你一时心急,便让我为你绾发梳妆,你……可还记得?”他温声问。心想那一头兰泽的乌发,如麝的幽香,自己看了五年,又怎会轻易便忘了?
没有回答,定是在点头了。夙婴又兀自猜测道。同时一边敲弹着手指打起了节拍,一边自得其乐地在心下念唱:青丝结,红鸾喜。白须共,两心依。君为妾描眉,妾为君宽衣……绾发梳妆,也定是只有恋人间才会做的事吧?
“脂砚,你发上的香气,很特别。”半晌,萧烛卿意有所指地道。
“我知道。只怪我一时大意——”女子的声音微微有了些恼意,更像有些不情愿承认自己的疏忽,“我原以为只需去见他,便没有燃熏香去遮盖,料想他也是闻不出来的——萧先生只管放心,以后定是不会了。”
闻言,萧烛卿还是一抹云淡风轻的笑意,“你记得便好。”
“记得?是啊,如今是记得,可究竟还能记多久?十年?二十年?到时候早已是人老珠黄,无人问津了……”声音好生轻巧,说着这样讽刺的话竟还不见得一丝锋利,甚至是透着些许曼妙的笑意的——这样娴雅的女子啊,似乎对着任何人、说着任何话可以温言细语的。
“……当年我正值二八芳华,阅遍经史,锋芒初露。他们——或许会贪慕我的美貌,我的家世,我的才学以及我与萧先生‘乌发配木剑’的倾城风流——可一旦我鬓生华发容颜老呢?究竟还有谁会记得?凡人,终归还是贪那一副好皮相的吧……”始终是女子温软得好诗情画意的声音,此时有夜风吹来,将她的叹息也吹进了缥缈的白雾里,触之不及。
“娘的记性甚好,因而她会一辈子记得父亲大人的情,纵然她曾被离弃那么多年……偏我的记性却差得很——有许多事,许多人,总以为自己会记得一辈子,最终却还是会忘得彻底……倒也未必是件坏事。”微顿了半刻她又接着道:“都说年少无知,童言无忌,从前我不懂事,说过的话,表过的情,还请萧先生莫要放到心里去。”
“自是不会。”回答的是不变的语气以及不变的温淡笑意。
“那我们——便这样了吧……可好?”女子的声音淡定自若,话末却矛盾地用了疑问的语气,仿佛连自己都不愿,甚至不甘去承认。
“好。”
这样干脆的回答,尽管话里依旧带着笑,却分明残酷得不留一丝余地。夙婴顿觉心里寒了几分。低吐的叹息不知是为萧烛卿,还是为那个言不由衷的女子……
良久的沉默,不知不觉中夜色又深了一层。素来懒漫的少年也开始觉得困倦了,正欲阖上眼睛,却听见萧烛卿淡声问道:“你可知,皇帝如今有多大了?”
无意间被对方提及自己,夙婴不禁睁大眼睛诧异了好半晌,更多的却是受宠若惊。是不是他听错了?竟有人……会关心自己的年纪么?
“他?”一声轻嗤,女子的语调微扬上去,“估计也有十七八九了吧。看上去却还是和顽童一样。”她的口气出奇的差,“萧先生提他做什么?”
“呵,问问罢了。”
十七八九?哈……夙婴无声地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窝在眼眶里直打转。他下意识地摊开双手翻看自己纤瘦无骨的手指,再缓缓扶上如同女子一般纤细的手臂以及——白皙得连自己都觉得恶心的双足……哈!听听,她果真不知道自己的年纪,或许更是不屑于去知道吧……可他如今,已有二十六了啊……多荒唐……
恍然又仿佛回到了五年前——便是原嘉廿七年,当父皇遇刺身亡,当擅改诏书未遂的七皇子含恨而终连死也不肯瞑目,当自己眼睁睁地望着血流成河却无力回天的那年……
又当那个乌发含香,如似母后的女子疾步走来,紧紧将自己拥入怀里的一刹那……那声声句句痛彻心扉的“皇儿,皇儿莫怕,有母后在”……那暖到骨子里的温香之息,原来,并非是因为真的担心自己啊……呵呵,他果真又自作多情了呢……
思绪纷飞缱绻万千,这年年岁岁织叠出来的惆怅早也说不清更道不明。不如不想。下一刻,便见他犯懒地眨了眨媚长的眼儿,索性伸展双臂舒服地仰躺到地上。
好困……他抬手掩去一个呵欠,枕着温泉畔醺绕的白雾,竟恍恍惚惚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夙婴是被一阵低柔的曲声唤醒的。清清泠泠,不急不缓。这曲律略显得单薄了,不似七弦五音弹出的,却逶迤得像一根丝,携着弹者满腔的罗愁绮恨,直直地钻进他的耳朵里,绕成结。他揉揉湿涩的眼睛,分不清云里雾里的便往声源爬去,直至——
落花成衣,寒烟云聚处,他望见一名紫衣女子独坐白石上的侧面。是这样陌生的,素净的,偏却美得教人移不开眼的侧面:羽睫低垂,乌发尽散,直直垂至膝下。而她纤纤葱指弹的是——竟是她自己的发丝!
这世上,竟还有人可以用发丝为弦,弹出这样精妙绝伦的音律?
听见异响,那抚曲的女子下意识地抬起眼来,望向他这里——原本流离的眸光竟在瞬间聚敛,凝成锋利的银华。
“你——”怎会在此?!
正文 第二章 顾盼似昔人
夜凉如水,月华半醉,荫着池底的雾色留彩,明晃晃地照着来人轮廓分明的眉目。而这本自无心的一照,竟莫名地照出一些慑人的妖气。少年的肤色极白,因而反衬得他的唇色极红极艳。一双媚长的眼睛更是蛊惑人心,眼尾处斜飞的红痕,直扫入鬓角里去。
两人就这么面向而立。少年依旧是一副吊儿郎当的神态,脖子缩在大衣襟里,偶尔也用好奇的余光瞟她几眼,然后困扰地挠挠头,仿佛连自己都不知道要如何应付眼前的女子。
脂砚的手指微微紧了紧。不知——方才与萧烛卿的那番谈话,他究竟听去了多少?看他的神情倒也不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秘密,但总要试他一试——
“他走了。”她眸光微凝,却是冒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是啊,走了,走了。”夙婴倒也回应得干脆,挥着衣袖有些气恼地嚷嚷道,“白蔷真是个吃硬不吃软的家伙!气死人了气死人了!等着,下回一定用强的逼他就范——”说的“白蔷”,正是皇宫里颇有名气的歌舞伶人——亦是传言中最得皇帝宠幸的男宠之一。
话至一半,夙婴忽然惊疑地瞅了脂砚一眼,“你——都看见了?”语气竟也不觉得尴尬,仿佛自己做的事原本就天经地义——不怕她耻笑了去。
脂砚没有回答,眸中却隐隐有了深意。这一问一答间,试探便有了结果。其实方才那句话,她有意用了些疑问的口气——“他走了?”便成了模棱两可的意思。若对方当真听见萧烛卿的声音,定然不会是这样的反应——而他如此一答,倒正好为她铺了新的台阶下。
“方才专注于琴乐,倒也未看见多少。”脂砚捋了长发,轻描淡写地道,“他——音色不差。倒还想让他为我配个曲儿呢。”她换了副玩笑的口吻,原本温婉的眉目便更显得柔和。
你其实,原本就有温柔的一面的。夙婴心有旁骛地想,眸光一转,就那么大大咧咧地与她漫谈起来,“我说啊,你可别看他长得纤弱,力气可也大得很,瞧我手上到现在还留着印子呢。”说罢还毫不避讳地伸出自己纤白的手臂给她看上面的淤痕。
那样暧昧的淤痕脂砚不会不认得。忍不住轻咳一声,而后不着痕迹地岔开了话题:“我原以为,只有我会寻来这偏僻之地。”试探的意味还在——他又是如何破了这衍毓阵的?
“哎?说起来可也真古怪得很呢。”夙婴也颇觉诧异地支起颌来,“方才我明明看着他在花下跳舞的,怎跳着跳着就把那片桃树和李树跳没了……”他皱皱眉,仿佛怎样都想不明白,便索性大方地忽略掉了,嘴里含糊地咕哝着,“瞧我是喝醉了酒,连眼都花了……”
如此看来,定是白蔷在舞袖飞花时无意间用残花破的阵眼?脂砚心下了然,如此便解释得清了——毕竟自己设下的衍毓阵可不是任何人都能破的。然而……她忽然有些疑惑不安,明明是自己这方先在试探,他一答,反而像是被他的话牵着走了?这样顺理成章得就好像是——他故意要将她引到自己的精心铺设的说辞里去……
忽然有种令她心惊肉跳的念头瞬闪而过——若真如此,眼前这厮又要狡猾到何种地步,才能装出这样一副从容自若的神情与她周璇?难道那五年的昏君其实都是他装出来的?
清澈的眸子倏忽掠过一抹精光,清冷如刃,“我原也是觉得闷,才会来此处奏乐,想要发泄一番。”下一刻,只见脂砚姿态优雅地揽裾而坐,抵颌望向夙婴,眸中渐起了盈盈的笑意,“料想妹妹也是性情中人,更情愿借酒消愁,与君共醉的。”
反客为主!那一瞬,夙婴苍白的脸上升起了一种难以置信的神情——像怔忡,像仓惶,更像一种无法言喻的怨恨……她竟然可以——她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来?
夙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肆无忌惮,甚至有些癫狂,直到后来捂着自己的肚子直喊“疼”,“哎哟真是笑死我了,你竟然——竟然也把我当女的……”揉揉眼睛,他说得好轻描淡写,“是啊,他们都说,我不像个男人……一个个都这样说……”然后他垂下头,低低地,好困惑地问了自己一句,“奇怪,朕究竟哪一点像女人了?”
最后一句话,他有意说得很轻,似乎只要听者稍不留神便可以忽略掉其中的一个字眼。但脂砚的脸色还是在瞬间起了波澜,赶不及要下跪行礼,“民女该死。是民女愚昧,有眼不识龙颜,还望陛下赎罪。”她的声音战战兢兢,连同着纤瘦的身体也在颤巍巍抖着。
脂砚你啊,果然也是狡猾得很呢——这样都糊弄不了你。夙婴摇头走上前去,虚扶她起身,“放心,朕还是很怜香惜玉的。尤其对于你这样的美人。”他换上一副调笑的口吻——那副玲珑的模样原本就极适合嬉皮笑脸,“记住,朕不想再见你下跪了。”语气里却并非全是轻佻,有些失落,甚至有些……挫败——他是极不愿看见她朝自己下跪的。
但这一切皆被脂砚忽略了。或许心高自负的人还总是一厢情愿地忽略一些明显的东西吧。因为不愿相信,便可以理所当然地说那是假的。
“你究竟是——哪个乐坊的?”皇帝忽然好奇起佳人的来历。
脂砚抿唇笑了一笑,她原本是端庄的,且不善矫揉的,但那一笑里却分明透出一种不可思议的媚,“民女听说,宫里的乐坊都是只有男伶的。三日后太后设宴,群臣皆至。司仪们说总要一个有女子歌舞的乐坊才说得过去,便找了几个擅乐的姐妹们组了这么一个乐坊。”
她神色自若,回答得有条不紊,似乎对皇帝暧昧的亲近也并不觉得惶恐。偏那语气又带出一种若即若离的意味,“毕竟只是官宴时走走场子的,官宴散了乐坊便也会散。浮萍自有其归处,若陛下只是一时兴起,还是不要的好。”
闻言,夙婴慢条斯理地“哦”了一声,当真没有再问下去。
果真还是男人于他更有吸引力些。脂砚在心下冷嗤一声。倒也并非她自恃貌美便容不下别人对她的忽视——但皇帝的审美倾向多多少少还是令她不悦的。尽管五年来她已经勉强接受了他“断袖”的癖好——因而她从不擅自为他娶妃纳后。
不觉间夜色靡靡已醉入了云雾深处,身畔泉水是不变的温润,投在泉底的月光却消瘦成孱薄的缺影。连那四目相对时偶生的一点微妙的柔情也变得萧索起来,“时候不早,陛下还是早些歇息吧。”善解人意的话语,脂砚已笑着福身行退礼,“民女告辞了。”
夙婴没有留她,更已找不到任何理由去挽留。看着那纤柔的背影款款离去,他摇摇头,百无聊赖地俯身拾起地上的一片落花,凝眸片刻,忽然有了很好的主意——
“脂……砚?”微凉的夜风里,有个朦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那声音极轻,极柔,似还有些小心翼翼的试探性质。
脂砚的身体陡然一僵,险些站不稳脚。不是惊,不是慌——而是气!气自己千试万探,竟然——还是被他骗了?但这念头却在下一瞬被颠覆,只听那个声音继续道:“这是……谁写的字?”温吞吞的,带着些疑惑的口吻。
脂砚回过身去,看见皇帝正专注地盯着手中的那枚花瓣,似要瞧出什么究竟来。不由得重又走上前,而待她看清那花瓣上的字迹时,蓦地出手便轻巧地将它夺了过来,“这——这字可要被陛下笑话去了。”脂砚咬字无措地道,雪颊适时地飞上淡彩的妃云。
“嗯哼?”夙婴饶有兴致地眯起眼儿,等着她的解释。
手指用力揉碎了那片花瓣,脂砚别过脸淡淡地道:“无聊的时候便将自己的名字写了上去的。让陛下见笑了。”手心早已沁出了冷汗,混着花汁黏腻不堪。这花瓣上的字迹她绝不陌生,分明是——萧先生的啊!
“啊哈,原来你叫脂砚啊!”下一刻,只见夙婴兴奋地拍手而起,神色飞扬得像是拣到多大的宝一样,“脂砚,脂砚。好——好——名字和人一样好啦。”学识浅薄的他显然是找不到动人的词来形容,竟一连用了三个干巴巴的“好”字。
脂砚依旧笑得极淡,眉目间不减端凝,“陛下过奖了。”她为难地望了一眼天色,“明日一早还要编排习舞,脂砚告辞。”她分明是急着离开,也不等皇帝开口批准便径自退下了。
无端的愁绪皆因那两个字再添凌乱!身后,夙婴还在无理取闹地朝她嚷着:“回去回去!你们都回去吧!一个都别再回来了!”挥挥袖子,他有些泄气地跌坐到一边的青石上,“真是,朕身边的美人怎么都这么冷淡?白蔷是,萧美人也是,连你也是……”
脂砚眸中神色微冷,心口被一股莫名的怨怒堵得慌,索性弃了手心的碎红,疾步而去。
脂砚,果真是这两个字。方才还在喋喋抱怨的少年忽然得意地笑了起来,指尖抵着手心细致地复写着那两个字,“脂砚,脂砚。胭脂沉砚墨方齐……”
脂砚啊,着实是个很美的名字。如同胭脂糅碎在砚里,磨成了妩媚的书香气,便如同她的人——明明是端庄如斯的,不偏爱顾盼流转,不偏爱画眉描黛,不说话时便更显得出尘。但那言语里,巧笑里时常都会透出一种动人的媚,媚也如丝。
“但脂砚与萧烛卿,其实是不一样的……吧。”夙婴赤脚踩上青石,有些像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这般毫无理由的话,“嗯哼。脂砚,其实是更绝情的。”
是的,比如揉碎了那朵花——倘若那真是萧烛卿留给她的,那一定是极端不舍得她,想要挽留她的。脂砚却可以不留遗恋地将它狠狠揉碎,然后丢弃。
若换作萧烛卿,定然不会如此绝情。尽管他总将自己置于旁观者的境地,习惯了对诸事不闻不问。但他眼底的眷恋,满腔压抑的相思以及那欲晦又明的情意,确是不容被忽略的啊!偏他意中的姑娘却自负得很,所以可以假装看不见……
但其实,这一切不过都是无聊的皇帝毫无根据的臆想罢了——因为那两个字,“脂砚”,是他自己写到花瓣上去的。
“幸好今日上课时我见过他写字。”夙婴端着脸笑得眉目清明,夜风将他赤裸的脚踝刮得通红,隐约有青筋凸显出来,“脂砚你啊,又大意了。呵呵,倒也幸好你没细看……”他又开始自说自话,语气腻歪得仿佛话中人与他熟络得很。
确实,萧烛卿的字本是极不容易模仿到神似的。那股超然若仙的灵秀之息,原本也绝非他这般贪恋红尘情爱的人所能企及。幸而质软的花瓣不似纸笺,很容易便模糊掉这两个字里头的神韵,唯留形在——恰皇帝又是很善于弄虚作假的。
还在五年前,当初涉帘政的“太后”还有耐心教他为政之道时,他便喜欢四处模仿字体去抄那些枯琐如经书般的文字,于是理所当然地被她认为是请来了“后宫”里的抄手。他也懒得解释,或许当时更是觉得,这样糊弄着她是件了不得的事——这样一位聪慧且心高气傲的女子,他总会固执地想要同她使些坏,唱些反曲儿。不想到后来竟也成了一种习惯。
而等到她终于也对自己失去耐心,连不得已时的相见都觉得不甚厌烦之后,才真正发现藏于心底那种若有所失的怅然……
然而失落又怎么样呢?他虽习惯了将那些莫须有的关怀都当成是对自己的好,同于在失去之后可以痴守着一些值得惦念的东西——“皇帝总是很善于自作多情的。”似乎将这话说得理直气壮也丝毫不为过。但同样,他们都不善于真正去求得那些东西……
这样漫无边际地想着,不觉光阴溜得也急,待回过神时,早不知是几更天了。连那白蒙蒙的一撇月影儿也觉得困倦,瑟缩着躲进云层里,“啊……果真是很晚了。”夙婴抬手遮去了一个哈欠,忽然吃痛地“啧”一声——那暗自掐在手臂上的淤痕真是疼得很呐!
“自作孽啊,不可活。”他嬉骂着跳下青石,揽着宽大的衣摆优哉游哉地往外面踱去。
沿途翩跹着落红无数,叠织着半遮面的月华铺成了新砌的径,这样软馥得似乎脚下稍稍用力便会陷进去。今晚的花可真是分外的娇艳啊,从来就没见它们开得这样欢喜过。看得皇帝的心里也豁然一片澄明——以至于那突生的念头也跟着肆无忌惮地滋长起来,撑出了那窄小的一方地。
皇帝还是极善于胡闹的。嗯哼,毋庸置疑呢。明日,他是会有所行动的吧……
翌日,临近辰时,箜乐坊。
“凭栏独看青梧黄。帘卷遮红妆。高楼独上寻北雁,雁过书未见。君去三载妾意凉,尘落谁肯赏孤芳?敛眉痕聚携愁归,归家奴儿忙。空闺怎将寂寞尝,不觉红泪湿岚裳……”
由司仪们新组成的女子乐坊里,丝竹声声入耳。随处可见玉貌佳人们水袖弄风,清喉吟歌尚不觉休。一旁,总管州鶧恭谨地将歌舞乐伎的名单递交到皇帝手里。便见粉紫色的秀笺上,间或列名的张姓、李姓“脂砚”格外显眼。
“不知——陛下要寻的是哪个脂砚?”州鶧适时地轻问了一声。心下却在暗啐这昏君可真是胡来得很,大清早的不去上朝面见群臣,却一脸悠闲地寻来这偏僻的箜乐坊,还专门是为一个叫“脂砚”的女子——且用那副善媚的神情唤得这般暧昧,其用意实也昭然!
只不过——今日这乐坊里唤作“脂砚”的女子可着实不少,怕是要让他无功而返了吧?
果然,下一刻,便见夙婴粗暴地将那张名单揉成一团丢于地上,转身不满地指着众人嚷道:“你们——你们——气死朕了!一个个叫这名!俗!大俗!真是俗到家了!”他气得直跳脚,甚至不顾龙尊地大骂粗口,“混奴才!你们爹娘都不会取其他名字了吗?”
闻君暴言,那些无故被牵骂到的歌舞伎们面面相觑,而后摆出一副只有她们自己心领神会的表情。她们的眼底藏着不着痕迹的笑,甚至有些嘲讽的意味。
而皇帝本人却对这样大逆不道的行径视若无睹,依旧自顾自骂得酣畅:“一群蠢货!朕一见着你们就心烦!下回再不来了!不来了!哼!”他气呼呼地一挥袖子,扬长而去。走出去的时候不知怎的一个趔趄,脸面朝地——竟就这么形象尽失地摔倒在众人面前!而他竟也丝毫不觉得龙威被辱,骂骂咧咧地爬起来走开了。
皇帝还未走出多远,不知身后哪位舞伎“哧”地笑出了声,而后那笑声渐渐扩散,甚至是肆无忌惮地蔓延开来,终于沸腾成一片嘲哗,“嘻……昏君……真是昏君……”
连这群地位最低的歌舞伎们,都可以这般明目张胆地耻笑一位君王——太后执政果真是开明得很吧?前方,夙婴的眼里闪过一丝莫名的晦黯,然后红唇一抿,轻轻地嬉笑起来。
哈……他是昏君,又如何?他根本就不想当这个皇帝!何况颐安王朝已有这样贤明爱才的太后在——她是绝不会置整个江山于不顾的……这样就够了,够了不是吗?
阳光在头顶绽放开圈叠的漪纹,惬意地沿着苑子里朝南花树的轮廓往上爬,转瞬便将皇宫四围的殿苑都连成柔黄色的一线。皇帝玲珑的脸上升起了一种洋洋自在的喜气。他开始背着双手几步一跳地往前走,听见不远处有道清亮的声音传来:“脂砚——薛脂砚——”
“哎——司歆姑娘?”听听,还当真有人回答了!如今这宫廷里到处都有叫脂砚的人。呃等等——司歆,可不正是她的贴身丫鬟么?
嗯哼,事情似乎越来越有趣了。眯起媚长的眼儿,皇帝颇有兴致地开始偷听起来。
“司歆姑娘……”那被唤作“薛脂砚”的黄衣宫女见四顾无人,悄声贴近了司歆的耳朵道:“你说,太后为何忽然让我们改了名字啊?”
司歆掩唇笑了笑,清秀的眉目自现贵气。她虽只是个丫鬟,却也从主子那承来了不少的端庄与灵慧,“你可不知,太后本是为了护一对有情人呢。”她压低了声音,开始亦真亦假地同她透露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你可知道皇帝的新老师,萧烛卿萧先生?”
“对啊,萧先生与箜乐坊的新任乐官——脂砚,本是极好的一对的……怎料那偏爱男色的皇帝相中了萧先生,偏要来搅和……昨晚被他瞧见萧先生与脂砚幽会的一幕,知道了她的名字和身份,准备来寻她算账的……”
“哎呀可不是呢,要命的很呐……幸太后心善,怜惜这对有情人,才会出此下策——暗中辞了真正的脂砚,换了这么多假脂砚来混淆视听的……”
“是啊,太后可真是观音转世菩萨心肠政廉心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夙婴显然是乐于为她再添许多瑰丽的赞辞的。脂砚,果真是狡猾的很呐——利用宫女们好论是非的天性不露痕迹地宣扬开这么一件事,不止能逼他知难而退,更能靠自己无瑕的善举拉拢人心。
他大致已经料到太后是怎样告诉司歆的了:昨晚不慎让皇帝瞧见了“自己”与萧烛卿相会的一幕,情急之下便虚编了个“乐伎”的身份,恐怕心怀嫉恨的他真会寻衅至乐坊……
是呵!依她的性子——脂砚那样心高自负,定也不会告诉自己的贴身丫鬟皇帝本是对她有暧昧之意——却是说成对萧烛卿的。定是觉得这是个天大的笑话吧?哈!原来被昏君相中是这样可笑的,也可耻的事……
唇边的笑意不觉间沾染了自嘲之意,而那自嘲渐渐凝成一抹深深的苦涩以及某种不可名状的恨意也从漆黑的瞳仁深处悄然蔓延开来,沉浮不定。夙婴的手指微微捏紧——分明是隐忍着莫大的怨怒——而后松开,蓦然一转身就大步往金銮殿走去。
真好!哈!做得真真好!脂砚,朕倒要看看你究竟还能做到怎样的地步?
此刻,金銮殿,太后垂帘,群臣进谏。薄薄一道白纱帏,遮住了帘后鸾姬太后端妍的眉目。太后早已不再年轻,唇角隐约牵出了细长的笑纹,却依旧不减当年红妆盛华的风韵。
眼下,鬓生华发的左大臣上官鷄正手持玉笏声声力竭:“太后明鉴!如今潋水城一统武林且其城主自封为皇,意在与朝廷相抗衡!还望太后能够早日遣兵将之剿灭了才好!”
上官鷄才说完,身后立时便有许多官员拥呼而起:“望太后早日遣兵剿灭潋水城啊!”
纱帏后,狭长的凤眸掠过一抹异样的锋华,尽管心下早已有了定数,鸾姬太后却有意沉思良久才缓缓地开口道:“上官爱卿所言极是,然——”
“上官大人所言固然不虚,但‘遣兵剿城’一说,臣实难苟同。”一个清越带笑的声音不期间介入,略显唐突地打断了太后的言语。微微瞥眸,那个形貌亮丽,却偏爱歪着嘴角笑得云雾沌沌的男子,正是右大臣修屏遥。
众人皆知,如今朝廷貌合神离,上官鷄与修屏遥稳驻两方营地势不两立,常于金銮殿上互争锋芒。而这两个人,一个眉目清明,端的是一骨子凛然正气,自然是老臣上官鷄。
而另一个——且看那副笑里含春媚自生,眸光还总是流忽不定的模样便显得深不可测许多,便是修屏遥。瞧他光鲜迤逦的外表却也不过三十出头的年景,真可谓——“年轻有为”。
民间百姓还特意为这两位权臣编了个谣曲儿,曲儿唱道:若想为清官,对着上官鷄喝清酒;若想为富臣,追着修屏遥屁股走。
一听修屏遥开口,鸾姬太后的眉头也不由得微微蹙起,“不知修爱卿有何高见?”口气里多多少少是有些不悦的。
“正所谓——和气生财。臣以为,朝廷与武林当以‘和’为贵。”字字清晰如珠润,修屏遥眸中的笑意亦不减半分。
“是啊,修大人的眼里只容得下一个‘财’字。”上官鷄冷哼一声,倨傲地别过脸去,仿佛连看着他都会觉得是污了自己的一身正气。
听出他语气里分明的鄙夷之意,修屏遥竟也不觉得难堪,依旧自顾自笑得闲然自得,“臣听闻,潋水城一统江湖尚不过五载,连那城主的位置都没坐热,又岂敢公然与朝廷为敌?倒不如——”他别有用意地朝帘后瞟去一眼,唇角的笑意忽发森冷起来,偏嘴里说的却还是那般善意的,抚慰人心的话,“施些恩惠于他,再与他签个什么状子,就这么相安无事,最好。”
鸾姬太后微眯起眼,启唇正要开口时,忽见一道纤瘦的黄影从内帘里冲出来,扯开了嗓门朝着殿下的群臣喊:“告诉朕——你们谁家还有叫脂砚的!统、统、告、诉、朕!”
正文 第三章 寻上千般恼
皇帝今日,竟是束了冠的。
那一整日,脂砚的脑海里都会不时浮现出这样的画面——当纤瘦的少年气喘吁吁地跑至金銮殿上,那样性急,甚至是不顾一切地朝着群臣喊“你们谁家还有叫脂砚的”时……
这场横嚣了整个朝廷的“胡闹”,对于她,无疑是个不小的震撼。
五年的相处,她不是不清楚他邋遢贪懒的性子——这昏君从来都是不修边幅的。好好一件锦绣衣裳总能被他穿得不成样子,披头散发,也不爱趿鞋,总是赤着双脚大咧咧地四处跑。偏他的平衡感还极差,稍不当心便会被自己拖曳的衣袍绊住。像极了没有教养的劣童。
但今日,文武百官面前,皇帝竟是体面得很——倘若忽略了他之后愚鲁的言行的话……
“昏君,你真不该如此心血来潮。”幽密的暗阁内,脂砚轻轻摇了摇头,搁下手中特制的画笔,而后端起面前的镜子仔细端详右颊上丑陋的疤痕——便是方才自己画上去的。
刀痕划破美人脸。犹未淌干的斑驳血迹里结着粗红的痂,乍看竟仿佛真是用刀割进了肉里去,骇生生的还怕吓不跑那群贪垂美色的人?
“你还是,快些给我死了这条心吧。”她抿唇淡淡一笑,起身走了出去。
暗阁内设东南西北四个小门,其中南门通的是宫苑深处一处偏僻的竹林。如今已是入夜时分,外头的凉意又深了一层。今晚的月色要瘦薄许多,偏四周的稠云还推挤得很,时不时便将那点微弱的光华掩了去,唯留着几圈诗意的底晕儿。若非借着远处长廊里那一点零星的宫灯黄火,甚至瞧不清眼前的路。
脂砚轻步走向昨日的那片温泉密林,皇帝果真还在那里等着,双手托腮,眼里有着近乎不依不饶的神色。或许是月色萧冷,他的脸色比往日还要苍白许多,手指关节微微泛青。
他也竟有……这般执着的时候?脂砚的眼里忽起了困惑之色,却又在瞬间理智地收回这本不该有的心绪,同时脚下有意发出声响,引来了皇帝的视线。
“脂砚——”夙婴的脸上掠过一抹喜色,又在下一刻彻底僵住,“你——”他怔忡地张大了嘴巴,再也发不出第二个音节。为何她的脸——
哼,定是被吓怕了吧?脂砚便识趣地不再靠前,眼帘低垂,眸底渐有泪光涟涟,“陛下,求陛下以后不要再寻脂砚了,脂砚承受不起……”字字悲戚凉人心底,却也不失时宜地添入了怨君的意味,“只怪脂砚身份卑微不如草芥,自是不能与那些权臣献上的宠儿相比的……若非陛下会错了意,脂砚也不会被他们害成这般模样啊……”
嗯哼?却不知这一边,夙婴已在心下轻笑了起来。脂砚啊脂砚,你果真是面面俱到啊。这样一番动情的哭诉,不仅能让朕止步于你自毁的容貌前,更是花了心思要让朕看清那些送媚献宠的大臣们的真面目,是吗?
“我……我不知道他们会这样的……”巧妙地掩去眸底的精光,皇帝正讷讷地寻找着合适的措辞,“脂砚……你,你可不要怪朕啊……朕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你的……”皇帝从不计较礼数,在她面前总是自称为“我”的,而一旦换成“朕”,便自然有了不同的意味。
如此最好。脂砚在心里痛快一笑,“陛下?”偏还要故意摆出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仿佛是极不愿相信他竟能这般无情,“陛下……”她声声喃喃,而片刻之后,忽又利落地抹去了脸上的泪水,唇角微抿,眼里的笑凝成极淡的一抹讽刺——是了,昨日的她便留给皇帝如此端庄秀慧的形象,如今即便被他嫌了也还是要留着一分清高在才最像的。
“陛下所言极是,一切都是脂砚自讨苦吃——是脂砚愚昧,不知云泥之别……脂砚告辞。”脂砚揽袖提裾,甚至没有行君民之礼便决然离去了。
这样不费吹灰之力便让他死了心,心情自然大好。不料自己还没走出几步,便闻一声重重的叹息声从后方传来:“唉……脂砚你啊……”尾音拖得很长,带出些似怨犹怜的味道。
脂砚本能地回过头去,看见皇帝正懒洋洋地瘫坐在地上,纤弱的身子伏上面前那块青石。墨色的长发披散至脚踝处,半遮着脸面。瞧他此刻的德性应是觉得邋遢罢,然而却又意外地发现他其实一直都很羸弱,仿佛连说话都吃力得很。是因为他今晚的脸色不佳还是——
脂砚的眸光倏忽一沉。他的脸色——他的脸色怎么竟惨白成这副模样?
“你没事吧?”她情不自禁地问出了这么一句,显然是不符合她此刻身份的话。说完之后才觉得气恼,不想自己竟也有出错的时候?还是在他面前……
所幸,皇帝似乎全然没有察觉她的失礼,依旧自顾自地嬉笑起来,“我啊,向来是很没耐心的。喜欢一样东西也从来都是一时热,热劲过了就忘光光,谁也不记得。难得有真心喜欢的东西也一定是假的吧……”声音娇娇柔柔,他说得好轻描淡写,“所以我从来只会追一次,觉得追不到了就立刻放手。一点也不累心。瞧,朕是不是很聪明呢?”
脂砚缄口不语。那一瞬,眼前的他,耳边的话,她竟分不出半点真假!
是啊,皇帝是很善于心血来潮的——在她自己还未入宫时便已听说过了。不是一直都有那样的传言吗?夙婴太子曾与一个模样俊俏的掌灯宫女有过暧昧之情,一来二去的便许下了天长地久……当时可真传得沸沸扬扬的。可后来等那傻丫头怀了身孕,不堪受辱才哭着来寻他时,负心的郎竟只顾得上与自己新收的男宠嬉笑怒骂了……
她并非善论是非的人,宫女们私底下的嚼舌她也从来只当耳边风,偏这个传言她却记得格外清楚——所以理所当然地认为皇帝对自己也是。并不曾觉得可笑,抑或可耻……仅仅,只是,不相信他会长情罢了。既然注定了不能长情,又何必贪寻一时之欢?
“陛下确实不笨。”心底无端生了郁结,脂砚当下的口气竟是出奇的差。
夙婴抿着红唇还在笑,脸色却越发显得苍白,“所以朕的热劲过了,你走吧。”他挥挥袖子说得干脆。
此刻的皇帝——眉目清澈,也不减柔媚,却分明少了以往的妖邪之息。而倘若脂砚再仔细些瞧便会发现他苍白的皮肤上遍布着诡异的青褐色斑痕,像嗜肤的蛊虫爬进了筋脉。
可惜脂砚并没有闲暇注意到这一点,“陛下请好自为之。”话音未落便已不见了她的身影。那猎猎一转身竟将风势也带得急了,衣袂翩跹着将她的发香送来,掠过鼻尖倏忽即逝。
“酉时两刻将至,‘栖巧檀’逢时而香。乾坤黯,其合力不敌坎离,阵相亦有变。‘衍毓阵’遇栖巧檀香转为‘曲破杀阵’……逢草木皆为兵,寻人迹,折刃而杀。阵眼……青石,兰。”夙婴涩然苦笑,伸手想要去采开在青石那头的一束妖冶的暗紫色兰草,指尖吃力地探出,还未触及却已颓然垂下手臂。这被药毒拖累住的身子竟再也,抽不出一丝力气……
便闻“骨碌”一声,从他的宽袖里掉出一小块檀木,埋入深草里,散发出幽谲的奇香。
又是他自作孽呵!却已经,没有办法阻止了……脂砚,你定是不会再回头的吧……
夜色愈暗,入境的风路也在无形中起了变化,由顺方岔为七股。正疾步走在前方的脂砚蓦地停下脚步,凝神静听,并谨慎地将自己的鼻息也一并隐去了。
草木戚戚亦循其天道应流之理,本质娇弱无害。然若混入异谲阵相颠覆乾坤,便能凝气入脉化为利刃,且寻着踪迹杀人于无休。而该阵便是——
“曲、破、杀、阵。”脂砚咬牙低低地吐出这几个字,此时脚畔一株石荀花茎正飘悠悠地掠过来,而不等它触及她便已利落地飞身而起,躲过那一劫。然还未待她喘息,身后的古树忽然又似有了灵性般垂下枝条,腕粗的韧茎利扫成鞭。
“嘶——”伴着一声微响,便见脂砚的宽袖中倏然飞出一根极细的银丝,攀住枝条,并在瞬间将之绞断——“啪滋。”那从粗茎中喷溅而出的汁液竟是诡异的猩红色,似血一般!
“果真是邪阵。”脂砚微眯起眼睛,而后面的枝条犹在继续,一根根张牙舞爪地袭缠过来,势不甘心地想要与玉共碎。腕上的银丝再度出袖追擒,携同轻捷的身子掠至云涯之上。再于半空一个迅疾的折身勾栏,赫然一道“白虹舞月”——这瞬起乍落间竟是不减她的半分优雅!而紧连着便是“噼里啪啦”的声音,那些枝条已颓然断裂一地,满树斑驳。
“曲破杀阵破阵之法有二,其一为寻其阵眼青石兰,其二为,毁阵。”翩翩然立于银丝盘隔出的半空中,脂砚掐指一算,“至酉时三刻,乾坤归正,坎离相争自削合力,为最佳毁阵之时。”
她的心下已有了打算。只怪昨日急于离开,忘了毁去衍毓阵残留之形,才由之转为曲破杀阵。若今日再不毁了该阵,真不知后来又会被旁人利用转化成什么邪门歪阵!
她眸底的流光开始沉浮不定。能同时利用天时之变及栖巧檀香将衍毓阵转为曲破杀阵,果真是不简单呵!如此看来,这皇宫里定是还有其他精通阵法的人在!然其目的究竟是——
“皇帝!”脂砚的脸色煞然一变。该死!她怎么忘了——皇帝如今还留在那里啊!
早已顾不上会在他面前暴露身份的危险,脂砚果断地回身便寻至皇帝所在之处。而眼下更是触目惊心的一幕——无数粗实的枝条正紧紧地缠裹着少年纤弱的身体,原本秀致的面部已经扭曲以及那白皙的皮肤上一道道青褐色的斑痕,一道道疯狂地往瞳仁里长着蔓着,刺到眼睛都痛了起来……
“陛下!陛下……夙……婴……”
是谁的语调这样熟悉?这样声声嘶哑地唤进了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夙婴陡然困惑起来,仿佛听着的也是她的梦呓。那个叫殊笑的宫女,曾也是用这样的语调唤着他,提着一盏明黄的宫灯愈走愈近……
是啊,那是许久前的梦了,一直,一直,一直到现在都未曾醒过……
“那边似乎有人?你若方便,不妨去为他引一下路吧。”
“呵呵,官小姐哪儿的话,奴婢自是方便得很。”
耳畔是少女明朗的笑声,不若一般女孩子家的娇气,多了一些憨实,却清清亮亮,淌成一斛醉月香潭。如同那盏愈来愈近的宫灯,暖黄的光明晃晃地照进了他的眉目里。更在他脆弱无防的心尖上稳稳扎下了底子。本是她一时兴起的施与的恩——他却一辈子都记得。
延廊通的是皇宫极偏僻之处,与君臣间的喧嚣离得很远。月色半掩下,早已醉得不省人事的夙婴缓缓掀开眼帘,看着来人,声音含糊:“你是……谁?”
那掌灯的小宫女便顽皮地将手上的宫灯这么一转,明黄的灯花里她眨眨眼儿,玩笑道:“我啊,便是你的执灯人,专为你引路的。”她满眼都是笑,笑的时候左颊一朵浅浅的笑涡。
“执灯人……哦?”夙婴似梦似醒地应了一声,起身的时候还有些站不稳脚,小宫女便悉心扶住了他,而后朝着不远处那个紫衣女子的侧脸福身示意,“奴婢先送他回去了。”
夙婴下意识地顺着小宫女的目光望去,却只剩了那紫衣女子转身离去的背影。她始终立于暗处,连大致的轮廓都瞧得不甚模糊。只记得她的头发很美,如乌黑的缎子般顺直地垂于膝下,半绾的荷髻上巧意地斜插一支簪。她是那样的疏淡,轻笔勾勒的一点墨彩,瞧不出原先的底色,亦不知这点墨韵要如何渐变下去,仿佛连骨子里也是纯粹的……
或许并不是她有意端出来的架子,却依旧让人觉得她原本就是高高在上的存在。这样端庄,这样优雅。且看得出——她的性子定也是如那身云锦罗缎般一丝不苟,容不下半点错误。
嗯哼。全然不同于身边的小宫女——她可迷糊得很!连自己这身装扮都瞧不出个身份来。偏又很擅长用笑容去遮掩自己的无措,笑得很憨,却很暖——如同她手里执着的那盏灯。
“可惜你没瞧见她的模样,可真是——美!真的好美呢!”待那紫衣女子离去后,小宫女忍不住抵掌感叹道。若论她自己的模样也是置于珠玉之中丝毫不逊色的,倒也单纯得很,语气里不见丝毫的嫉恨之意,“呵呵。我还是第一次瞧见那样美丽的女子啊。”且还是这般温柔细心的人,方才便是她让自己为他引路的呢。
“她?”夙婴将下颌抵在少女肩上,半耷着眼皮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谁啊?”声音慵懒,夹着凉薄酒气的呼吸轻飘飘地拂过少女的耳际,牵生出千般旖旎的暧昧之意。
“好像是……右大臣家的千金吧。呵呵。”小宫女憨笑着挠挠头,不愿说自己忘了对方究竟是左大臣还是右大臣家的了。她本只是个小小的掌灯宫女,极少听闻那些君臣之事,那些大臣的名字她可是一个都记不得的,只知道今日的喜宴来了这么一位貌若天仙的女子,她的一颦一笑,甚至眉尾的斜斜一挑都已让四座的人陷进了云雾深处不知归处了。
夙婴便又往暗处瞧了一眼,仿佛也隐隐闻见了一抹极淡的香气被风送来,然后从鼻尖溜走。朦胧得像春朝里的桃梦一般,夏过了了无痕。而后便见他明眸一转,嬉笑着点了一下小宫女的鼻尖,“现在,执灯人,引我回家吧。嗯哼?”
……
那位掌灯的小宫女便是殊笑。而当时的她又怎会知道,眼前这个逃了喜宴就月独饮的玲珑少年便是夙婴太子——这个注定了会成为自己生命里不朽的过客,同于那道瑰丽而锥痛的伤痕的少年,便是这样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她面前……待沧海桑田,云过景迁。还要听着梵音,含泪笑说那缘起缘灭——缘起时啊,却只是这样一盏不起眼的灯火……
而同样惦念着这盏灯火的又岂止是她?恩亦是债。只因始终记着她当年的恩,所以至她死也会觉得心里亏欠了她。却只恨当时年少——轻易说出的话,千金之诺,又怎能更改得了?
是呵!从前他恨她之后的叛离,恨她之后的虚情假意,甚至是与七弟联手做戏来欺骗了他——所以他会毫不留情地说出那句:“孩子不是我的。”
倘若是换作现在,他定会直截了当地承认了罢。殊笑想要的,不过是个堂堂正正的名分罢了。既然自己能给她,又何必让她难堪受辱——以至于最终香消玉殒,美人成灰?
这皇帝之位——最终只成了一具躯壳不是吗?皇陵的棺材里还埋着那么多华美的冷尸呵……当皇帝究竟有什么好?哈!却还是让那么多人眼红过,甚至不惜一切代价拼了命……
“殊笑……”仿佛还是在梦境里,夙婴喃喃地轻唤出声。迷蒙地睁开眼时,落入眼帘的是小太监们焦急巴望的眼神,“陛下!陛下您醒了?”立刻欣喜地欢呼起来。
夙婴倍觉头疼地按住额心,好半晌,忽然一骨碌地惊坐而起,“朕怎么回来了?”不可能,那个曲破杀阵明明是不见人血势不休啊!自己怎么还能安然无恙地回来?难道——
“是太后派人将陛下送回来啦!”其中一个小太监尖着嗓子咋呼道,“真是破天荒啊,太后今日对陛下格外的好呢。奇了怪了邪乎了,从前不是一见到陛下就——”被皇帝埋怨地瞥去一眼后小太监立马掩口噤声。
夙婴眉梢一弯,便又开始同他嬉皮笑脸起来,“喂,太后可说些什么没?”问得有些漫不经心,其实心底下早已乐开了花。瞧啊,她还是回头了呢。或许她所顾忌的仅是为了保护一国之君——而不是他夙婴这个人,但她终究——还是回过头看了自己一眼的,不是么?这是她的施舍,于他却是一种莫大的安慰。
“太后说……”小太监认真地回忆了一番,又在瞬间喜形于色,“啊!太后说了,让陛下多爱惜自己一些呢!”竟是答得一字不差。实然,太后是极少会给皇帝留什么嘱托的,更甭提什么嘘寒问暖的话了,因而她难得开的恩他自会记得一清二楚。
夙婴的脸上升起了不可思议的神情,斑斓的烛影打在脸上以及他眸底的流光也在一瞬之间统统明亮起来,“她……真是这样说的?”声音竟不受控制地发着颤。
小太监点点头,“嗯,她还说让陛下以后记得穿鞋。”他拿余光瞄了瞄皇帝赤裸的双足。
“大胆!不准看!”夙婴故作凶恶地瞪了他一眼。声音却在笑,嫣红的唇角在笑,修长的眉目也在笑,而他身后,满世界帘和烛交错的影子都在笑——或许更是一种不可遏止的疯癫及发泄,一直笑到他的眼睛里都是泪花晶莹。
“这是你自己说的啊,我从没有问你讨要过的……”他揉揉眼睛,眸底漆黑的瞳色一点一点地飘忽开去,蓝底素笺上的墨锋由浓转淡,然后晕开一抹清澈的留白,笑得好无邪,“呵呵……你自己说的,那么我记一辈子,也不过分吧……”
是的,他并不曾强求过她要对自己好——那么她情愿给予的恩义,他更不会视若未闻。如同殊笑曾为他引路的那一盏明黄的灯火,他无时不刻都会惦念于心。
“太后说,让陛下多爱惜自己一些……”
夙婴端着脸喃喃,然后“哧”一声嬉笑起来,敛下眉弯里的春意盎然。瞧他玲珑如玉的脸是多么的孩子气啊,偏那淌到眼底的笑意却是极深、极沉的,甚至还带着一些不可名状的阴冷,隐隐地让人不寒而栗。嗯哼。脂砚,朕这一次,可绝不是心血来潮呢……
“陛下,毕太医来了!”外头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则礼?”夙婴立马换上明媚的笑脸,巧妙地掩去了眸底的精光,“快快快,让他进来。”
随着流畅的珠帘被来人掀开,一名眉目清俊的青衣男子走了进来,神色肃然,“听说陛下又犯病了。”他二话没说便打开了药匣,利落地取出里面的药针。不同于一般针灸用的扎穴银针,那药针竟是乌黑色的,隐约还有一些褐色的血渍遗落在针尖上。
皇帝便熟络地解去身上的衣衫,而后懒洋洋地趴在玉枕上。他果真是恣意得很,即便是于众人面前竟也可以毫无遮拦地露出自己白皙如瓷的背部,“则礼,朕上次犯病可是在两个月前?”声音娇柔,却媚惑至极,仿佛稍不当心便会被这妖孽般的人儿收去了心魄。
毕则礼揽袖款款走至床边坐下,视线落在他细腻更胜女儿家的肌肤上,然后不动声色地收回,“确实。陛下的病,似乎愈见频繁了。”
话罢蓦地出针,准确无误地扎入原旬七穴。
背部的酸痛渐渐模糊了夙婴的意识,只记得床头那一撇淡蒙蒙的烛影,被珠帘子裁剪成错落有致的形状,昏黄的流光倾盘洒了一地。紫檀木窗棂上雕的是朱雀纹,精致到浮靡的镂刻,片片翎羽鲜活如生。是否因它毛羽未丰,还是锋芒内敛,偏要被禁锢在这牢笼般的地方?
大智若愚。哈!说的竟是自己?夙婴自嘲地阖上眼睛。窗隙漏进的风时而会携来淡淡的幽香——后苑里的白宫雀花已经迫不及待要馥郁起来了,预示着明日就快来了吧……
正文 第四章 细雨润如酥
待翌日晨醒时,整个后花苑都已铺满了粲然的阳光。黄绿色的琉璃瓦上犹滴着朝露,清清润润地梳洗过檐下的尘灰。小太监打着哈欠推开窗子,筛进了日色,细长的柳藤枝正悠闲地拂着雕花的窗棂,飘悠悠的,似还带着些贪欢的性子。
昨晚的凉意早被蒸融了去。后花苑里开的是成片的白宫雀花,带刺的茎上缠着乌青的藤,开出的白花成小小的月弧形。推挤着攀至花架边缘张望着,似贵妇伸长了纤白的颈。
看着它们欢喜,身子初愈的皇帝也跟着心情大好地趴上窗台,伸手欲去摘那一枝骨朵儿。
“想你也不小了,倒还是像个孩子。”不期间一个端凝带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回首看见的正是鸾姬太后。她照旧一袭绣凤金缕衣,乌髻高绾,身上揽着幽浓的熏香气。
已是早朝之后,鸾姬太后有意不让太监通报便径自进了皇帝的寝宫。恰瞧见他弓着身子伏在窗台上嬉闹的一幕,“皇儿——”换作往常她定会板着脸说他“不成体统”,然而今日她却换了口气,“快些下来吧。”她朝他莞尔一笑,烟眉凤目不减高雅。
夙婴瑟瑟地缩了一下肩膀,而后慢吞吞地从窗台上下来,重又坐回至床上,“母后有事?”他语气懒懒地问,目光期期艾艾的也不知瞄向了何处。
鸾姬太后笑着走至他床边坐下,“明晚的官宴,皇儿定是要去的。”她用的是肯定句。
“儿臣自然会去。”夙婴倒也答应得干脆。或许更是没有耐心再在这种无聊的问题上与太后争个对与不对。何况他现今已有了更关心的大问题——“母后,儿臣真真是喜欢上一个姑娘家了。”他的语气里满是哀怨,一副相思成疾的模样。
鸾姬太后了然一笑,“可是那日皇儿跑到朝上说的,叫什么‘脂砚’的姑娘?”心下却在惊讶不已:事到如今他竟还不死心?
夙婴没有回答,目光定定地注视着窗外的一簇白宫雀花,像在自说自话:“脂砚,不像是乐伎啊……那样优雅,那样清高的人怎么会是乐伎呢……”他兀自困惑地挠挠头,猛然又激动地一拍手,连语气也变得兴奋起来,“好啊,脂砚一定是骗了朕!她统统都是骗朕的!”
鸾姬太后微眯起眼,“皇儿确定?”
“千真万确!朕说的怎么会有错?”夙婴陡然粗暴地叫嚷起来,真真像个喜怒无常的昏君。而下一刻他又嘻嘻一笑,凑近了鸾姬的耳朵善媚又讨宠地道:“母后你也听见的,那天儿臣上朝,的确有个官说自己有个女儿就叫脂砚的。儿臣以为,脂砚八成就是她了。”
鸾姬太后抿唇而笑,眸底却有异样的精光倏忽而逝,“说的可是右大臣?”确实,那日皇帝上朝询问时,修屏遥便是第一个站出来应声:“微臣确有一女名唤脂砚。”
“右大臣?”夙婴的神色颇有些不满,“可儿臣总听他们说右大臣是贪官,是——是坏蛋!”
鸾姬太后微微愕然,而后“哧”地轻笑出声,伸手溺爱地抚上他的发,“哀家可真意外,竟是连皇儿都听说了?”显然并没有否认他的话。
“啊哈!那么脂砚一定就是左大臣家的女儿了!”皇帝的思维开始跳跃,竟还理直气壮得很,“他们都说左大臣是好人,脂砚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女儿!”
明知皇帝是无理取闹,鸾姬太后的脸上却起了异样的波澜,而后她正色道:“皇儿莫要胡闹了。左大臣分明说过自己并没有女儿叫脂砚的。”心下却道:倒也多亏了从前那“乌发美人”的唤法,唤久了便也无人知道她的本名——不然可真难将他瞒过去。
“他这叫‘欲盖弥彰’!”夙婴得意洋洋地从床上跳了下来,一板一眼地同鸾姬太后卖弄起自己仅有的一点学识,“你说,一个人如果不想让你找到,难道还会自曝身份等着你去寻吗?哼哼。所以脂砚一定是左大臣家的女儿,绝、对、错、不、了!”
“哦?”鸾姬太后笑意不变,眸中的神色却越发冷厉起来,“哀家今日当真是大吃一惊。从前的皇儿不像是会说出这番话的——”她的余光瞄向红木桌上那本《三十六计》,恰是翻至“声东击西”那一计,“莫非,真是萧先生教得好?”
话音未落,便听见外面有女官急切的声音传来:“启禀太后。右大臣说有要事需单独面见太后,此刻正在鸾合殿前等着呢。”
“他?”凤目微微狭起,尽管端庄依旧,鸾姬太后的语气里却分明透出不耐,“你去告诉他,哀家今日身体不适,不想再谈那些事。”说罢揽袖起身,长裙曳地,旖旎自生姿,“夙婴,你若真是喜欢姑娘家,哀家明日便会考虑为你选妃纳后。”
她留下这句话后便径自离去了。
落花飞簌簌,处处迷归路。衣黛引旧思,何留香如故?茗萱遍植的延廊之上,脂砚心有戚戚然地往前走着。宫苑里花香馥馥,多数是宫外寻不着的奇芳异草。雕栏玉砌,长廊逶迤甸甸香榭。
前方不知是哪个宫女兴奋的声音传来:“今日是八月初七,初八,初九——啊呀,奴婢后日便能回家一趟了!”
逢诞归家。这是宫里新立的规矩——宫女们若逢双亲生辰便能回家一趟。
八月初七。脂砚驻步若有所思。是啊。待在宫里这么久,确实也该归家一趟了……
不料午后的天会下起小雨。淅淅沥沥,将雾霭湿气也染深了几许。诗意的雨丝儿牵成细密的银线,不同于往常倾盘直下的瓢泼,却多了些江南水乡的韵味。
脂砚撑着一柄白底红梅的纸伞走至自家的庭院前。偌大的院子里梧桐疏朗,芭蕉遮面碧色含羞,从脉理滚下的“滴答滴答”声似大珠小珠砸玉盘的清泠,抬眼望天却还是晴空万里。走过未开花的梅坞弄便是一片碧翠的湖迎客而来,湖心有亭,亭中石凳环桌,隐约可见一抹孤影正悠闲自在地品着花酿清酒。
脂砚微微提气,脚尖轻踮,便向湖心飞掠而去。连绵的雨丝于半空被阻,落在湖面上起的涟漪却是分毫未乱。待那柔若无骨的云蝶儿轻巧地掠过湖面,罗纱翩然落定至身前,衣袂却未沾得半点雨露——足见其轻功极佳!
“父亲大人。”脂砚收了纸伞,福身行礼。
男子正望着湖面出神。他果真也随性得很——秋意凉透却只着单衣,前襟也不记着要拢紧,倒像是故意要露出自己迷人的锁骨。玄紫色的锦织外袍没个样子地披在肩上,仿佛随时都会滑落下来。长发松散垂直腰际,也未束冠——这当真是已为人父的男人该有的样子?
见是她来,男子直接递了一杯清酒与她,“我就算到你今日回来。”他笑。
白玉杯里,花酿的琼浆清香扑鼻。脂砚伸手接过,而后款步走至他对面坐下。省略了礼节性的嘘寒问暖,一开口便直截了当地道:“女儿之前便见过那三甲名单。探花水沁泠虽无人引荐,实际上却是由父亲大人暗中选出来的吧。”
男子修长的眉目斜斜一挑,神未移,风情却已自现,“想知道我为何会选她?”声音低沉,却满溢着疼人的暖意以及那一斛恰到好处的韵味都从心尖上梳淌过去。仿佛仅是听着他说话便再也无法急躁起来。
“想必她的答卷定是出类拔萃,或是能让人耳目一新的。”脂砚猜测道。
“哈、哈。”男子朗声笑了起来,对她的回答未置可否,而后却从袖中掏出一道黄皮卷轴递予了她,“她的答卷。你自己看了便知。”
脂砚便摊开卷轴,凝眸细细地往下看去。她自始至终都未吱声,脸上的神情却起了微妙的变化。原是期待——而那点期待渐渐消弭,一点点颓化成失兴,甚至夹杂着一丝不解的薄怒,以至于看完整张答卷之后她的眉心都蹙在了一起。
“好失望吗?”男子抚唇而笑,分明是料到了她会有此反应。
脂砚分明是不悦的,尽管表面上平静无澜,“我原以为——”她顿了顿,并适时调整好自己的口气,“女儿原以为,父亲大人至少会选匹千里马出来。”她移开目光淡淡地道。平心而论,水沁泠的那份答卷唯能用两个字来形容:平庸!而原先写下的“重用”两字——抹掉。
男子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我倒觉得,她确实是匹千里马。只是,她尚未寻见自己的伯乐。”他支起颌来,唇畔的笑意愈深,“脂砚,这便是你的责任了。”
脂砚微微扬眉,等着他的解释。
“你难道看不出来?这份答卷她是有意答得平庸的。”男子指着卷轴上的字,眸底掠过分明的赞许之意,“瞧她的字——锋芒毕露,大气浑然,说明了她绝不会是个平庸的人。”
脂砚这才注意到——这份答卷是用草书写的!字字如流水行云,连顿笔处的衔接都那般流畅自如,浑然一体。试想一个女子竟能将草书写成这般凛然正烈?倒果真,不简单了……
“且她同样善于收敛自己的锋芒。”脂砚顺着他的话说下去,眼底逐渐起了笑意,“每一字的折勾和收笔处都处理得非常圆滑,将那股霸气都磨成了恰到好处的低调,刚柔相济。”
“这一点,倒与你有几分相似。”男子莞尔笑道。想自己的女儿这般聪慧且识得大体,坐看群臣也能临危不乱,指点江山游刃有余——他可是无时不刻都引以为傲的。哈,尽管这丫头偶尔也会有些自负……
“明晚的官宴,女儿定要好好会她一会。”脂砚笑道,眼睛依旧望着那份答卷出神。
男子淡淡地瞥去一眼,似兀自沉思了良久,而后缓缓开口道:“其实,我选出她,倒不止因她的字。”他又为自己倒了一杯花酿,“你可知,水家本为江南首富。富、可、敌、国。”
脂砚惊讶地抬起眼来,眸光微漾,似乎隐隐预料到他的下文。
“哈、哈。”男子越发笑得酣畅,仰首将杯中的花酿一饮而尽,“脂砚你可曾想过,为何你准许女子应试从官这么久,真正能选中出类拔萃的却如凤毛麟角?”
脂砚垂眸轻轻地叹了口气,答出四字:“风气未成。”确实,民间的女子,无论为妻为妾为婢,大多数皆只懂得绣花织纺,又有几个识字的?寻常人家的百姓出不起那个钱,而官僚家的那些老顽固更不曾想过要让府上的千金应试做官。女子参政之风实难形成!
“那你觉得,若水沁泠真成了名满天下的大官,依她的鸿鹄之志以及——她家雄厚的财力,她又会怎么做?”男子开始循循诱导。
一语点醒梦里人!眸光倏忽一亮,脂砚脸上的笑意也深深绾进眉弯里,“如今的高官权臣,哪一个身后没有政客门徒无数?待她有了名气,必会出钱大兴女子学堂,广揽天下才女慧媛,以助巾帼之威!如此一来,几年一过,风气定成!”
心底的欢喜之意溢于言表——素来端庄的她极少会这般随性的。见她如此,男子情不自禁地低喃了一句:“总像是利用了人家。若非国库空虚,倒也不必谋这个法子。”
闻言,脂砚的神色忽沉,半晌不曾答话。而后她静静端过桌上那杯清酒,举袖半掩浅尝了一口,“父亲大人可知,萧先生如今成了皇帝的老师?”她适时转了话锋。
瞧见她脸颊薄染的酒晕,男子不禁舒眉而笑,而那风情尽显的一笑,竟是连碧池花容见了也要黯然失色,“如何?”他有意回答得模棱两可。事实便是——萧烛卿本是由他引进宫里当老师的。
脂砚垂下眼帘,心中已然明白了他的用意,“父亲大人,萧先生心若神明,如今的女儿怕是配不上他的。”她的语气依旧是疏淡如云,很好地掩饰住了语末的那一点失落。
“哦、呀。”男子扣指抵唇,一副好诧异的模样,“我原以为,我的女儿向来只有别人配不上的分。”那语气却是欢喜得很。
“父亲大人真是——乱点鸳鸯谱。”脂砚真真是不满起来。这个男人——分明是将瞧见自己女儿的失措当成他的一大幸事!“女儿如今已二十有三。”脂砚正色道出这个事实,“再过个十年八年便是枯柳一株了。”所以她怎么可以,还奢望着萧先生予她的情义……
“你确实不小了。”男子好温柔笑了起来,应了她的话,“也确实该——寻个好人家了。”
脂砚咬住下唇不吭声,手指攥紧了衣袖微微发着颤。
“脂砚,我从前便说,你出生之时,适逢昀昌星转黯,而欺煞星越位,此为天下大劫。因而注定了你需扶朝救世——”男子话语轻柔,细吐纳气,匀出一丝不可捉摸的叹息,“这命里的定数,或许你从未相信过——又或许,你所做的一切,原本只想还我的恩……”他起身,背对着她,“然两年之后,天象转祥,欺煞星归位。你是否也该,放自己自由?”
自由?是呵!她欠他的恩,亦是娘欠着他的——其实不过是用来捆缚这血脉之亲的枷锁罢?逃不开,更不愿逃开啊……脂砚静静地伸手抚上自己的发,一缕一缕地,像是极为专注地将自己漂亮的乌发梳理好。半晌,忽然轻巧地笑出声来,“好。”她答应得干脆。
此时雨丝儿携来的雾气逐层糅深了,虚飘飘地由她的身后席卷而至,覆住她姣好的容颜。寒烟笼着翠生生的薄雾,曼妙的诗意入眼,连她的表情也被这层雾气遮掩得飘忽不定起来。偏那股幽淡如兰的气韵却不减半分,“父亲大人可愿与女儿打个赌?”她支起腮笑吟吟地问,指尖蘸着酒酿闲闲地在桌上写起字来。
“怎讲?”男子扬眉微惑。这丫头的心思当真巧得很,有时连他也猜不出个半分。
“就赌这水沁泠是锋芒昭,还是兰心妙。”脂砚抿唇莞尔,“明晚的官宴,父亲大人觉得她会着官服还是女装?”显然,若着官服便是低调随流,而着女装,自然便是风华出众了!
男子“哈哈”一笑,来了兴致,“好!我便赌她着官服。”
“那女儿便赌她着、女、装。”
秋日的暮色总是来得极早的,谈笑时溜去的光阴连自己都不曾察觉。待脂砚出了府邸时,外头的雨雾也都蒙上一层薄薄的暗影。雨势虽小却始终不见停,街上的行人少了许多,开在眼前寥寥的几柄素花纸伞。地也是湿泞得很,稍有不慎便让顽皮的泥点子沾上了裙裾——这样的天气显然是不适合走访旧友的。
雾霭深处,红梅醒春。一袭云裳翩翩然淡立于青石桥畔,远远地望向尽头处的那座高宅阔苑,“陌桐现在,定是又在折磨苑子里的那些花草了吧。”纤指细细地捻着伞柄上系着的粉紫色流苏,脂砚兀自低语道。
早先便听父亲大人说,这三个月里陌桐几番来访都不见她的人,差点没有在府里闹起来。
确实,她入宫听政的五年都是瞒着众人的——仅除了父亲大人和贴身丫鬟司歆。府上的人倒容易糊弄,只需说是随着萧先生在采池居休养生息便可。事实也是,在他们眼里,这乌木堇早已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但于陌桐——却万不可这样说。
因为陌桐,同样钟情于萧先生。尽管她从不言明,但心细的自己又怎会看不出来?但感情的事,委实是不能勉强些什么的。所以便骗她说自己是随着大师父外出游玩去了。
倒也不怨那丫头急。她自小性子古怪,偏只与同龄的自己谈得来。从前自己总能逢着月末休朝时回家一趟,正好听她说些心坎里的事儿替她解闷。只怪这几个月国事繁忙才拖延了时间。何况明日一早自己就要赶回去上早朝,再不见她怕是又要等月末了。
只是,挑这样天气,这样的时辰去,怕是又要被她硬留下来过夜——显然不妥。何况还会见到她的父亲——思及此,脂砚不由得皱紧了眉。尽管每日在金銮殿上总免不了与之相见,可如今换了身份,倒真是不怎么情愿碰见那个人呢。
这样思前顾后了近半盏茶的工夫,多情的雨丝儿沾了发又湿了裳,终是连自己都觉得不甚无趣,“罢,还是等月末吧。”脂砚干脆地转身便要往回走,却在看见不远处的那道纤瘦的身影时蓦地顿住了步子。
那个人——竟是皇帝!
如今的他一身素青色便装,散着长发,也没有撑伞,便这样贸贸然地穿梭于雨中。偏他的步子还慢条斯理得很,时而还要停下来望着天发怔,仿佛被雨淋着也是极痛快的事。
“他怎么会在这里?”脂砚凝眉微惑,思忖片刻后便悄悄跟上了他。
不曾料到,夙婴最终竟是在郊外的一片野坟堆里停下了脚步。他的脚步沉而缓,原本就羸弱的身子骨蜷得更低了,却怎么——会这样沧桑落魄的?极像是一种分明惶恐着却还要强忍下来,也小心翼翼地,也充满戒备地试探。
是不是,他的心里,其实一直是这样彷徨而不安着的?
这样微妙的念头在脂砚的脑海里瞬闪即逝,而后化成一种不可遏止的痛楚在血液里缱绻蔓延开去。仿佛从前那绚烂而醉烈的欢愉太肆无忌惮,反而啮得骨子都隐隐疼了起来。脂砚忽然惊慌地发现自己还气着皇帝——是呵!她气他,还在五年前便已是如此了……
五年前,当她一度想要辅佐他成为明君时——天文地理,经史子集。天生性子疏淡的她从不曾那样用心地教别人什么的。偏骄纵的皇帝却从来不领她的情,总是用轻佻无礼的言语与她针锋对峙。时时如此,日日如此,终于磨尽了她所有的耐心,或许更是信心了吧。
不是不气馁的。只因她身边总有那么多人,只消她轻轻巧意的一个微笑,便可以心甘情愿地待她好。或许仅是表面上的,却也从不愿去分辨是真是假。但皇帝却是唯一一个,用最柔软的刺将她拒于千里之外的人。那双极长、极媚的眼,总是漫不经心地投来斜斜一瞥,便已是一种最华美,也最曼妙的蛊啊……
许是说出来连自己都不愿相信的。开始的时候她确实是想,真心地,待他好一些……
是呵,五年前的那日,她是看见的——当他面对着父亲尸体时滞涩的眼神。踩着满地血染的莲华,他的身体一直在颤抖,下唇也被他咬得稀烂渗出血来,他分明是竭力隐忍着莫大的痛苦啊!然而明明是那纤弱无骨的身子,为何那眼神却仿佛活过了千年?千年的落寞无人怜,而后凝成一滴枯泪,缓缓干涸在腮边。
所以她会情不自禁地上前拥住了他。换成现在的她定是可以说出更多瑰丽的句子来安慰他,只是当时的她怎会那样笨拙?只会声声干哑地说着:“皇儿,皇儿莫怕,有母后在……”
哈、哈……是不是很好笑呢?其实皇帝是最多情,也最无情的人啊。以至于她到现在,还是气着他,甚至有那么些不可理喻地恨着他的……
所以她可以对任何人笑脸相迎、温声细语,哪怕是虚情假意。却唯有对他——她更情愿将自己心底的反感统统表现出来让他瞧个清楚!算不算是,一种报复?哈,好幼稚呢……
天色渐晚,郊外弥漫的雾气也逐渐浓稠起来,像贪食的巨蟒慢条斯理地盘伏而至,终是将仅剩的那点稀薄的空气都吞噬得彻底,唯留天际那一抹淡蒙蒙的白光。入境的风携着深深的倦意,将雨丝儿都往南方吹偏了去,仿佛也是在呜咽着,悲悲戚戚。
草木也萧索,却早已顾不上裙尾沾染的泥污,脂砚握紧了手中的纸伞,朝墓前走去……
正文 第五章 华宴识良莠
向晚的暮色早将秋心黏成了愁,如酥细雨还在缠绵地下着,溅起满地迭起的圈纹。三三两两横斜交错的墓碑,野坟堆里睡着的皆是被遗忘久了无人问津的亡魂。连墓碑上的字也被风霜残蚀得破败不堪,凹凸里瞧不出原先的轮廓。
论年景已算得上是较新的一方墓前,夙婴安静地俯下身去,将藏在袖中随同携来的一株白宫雀花放至墓前。瘦长的石碑上仅刻着草草两字:殊笑。
“这是……”骨节泛白的手指微微僵硬了一下。夙婴这才发现——殊笑的墓前早摆了一束黄白相间的野花。许是前几日便拿来的了,花瓣已有些枯萎,也不知是谁放的。
可殊笑分明是没有亲人的啊。难道是——“玄迟?”夙婴情不自禁地低呼出声,眸光骤冷,却又在瞬间换上一副迷糊的神情,“真是胡话了,怎么可能会是他?”他不以为然地挠头笑笑,而后端着脸蹲下身来,“殊笑啊,你还在怪着朕吧……”
怎么会不怪?若非自己的绝情将她逼得走投无路,她亦不会自缢于花梁之上……然而即便是因他而死,那双睁大了不瞑目的眼里却无丝毫恨意——她不恨他。从来不曾。只因殊笑原本就是个极善良的女子啊……
是呵!若非她的善良,她的怯懦,或者还有她的无知——以至于藏不住的万事都写在了她惴惴不安的神情里,自己又如何能察觉出那场全由七弟精心策划的阴谋……
“她不过是个低贱不堪的宫女,你若承认了便是给你这‘太子’之位蒙羞!”父皇曾这样决绝地告诉过他。是啊,父皇本是一心想要传位于他的,所以不许他承认。
可事实却是,他本就不愿承认的——并非因为觉得殊笑地位低贱,抑或觉得这是皇室的耻辱,而是因为——殊笑欺骗了他,那孩子根本就不是他的……
思及此,夙婴的唇边泛出一丝苦笑,却连那笑意也如这秋意般凉薄的,“可是朕却恨你的欺骗,一直,一直都好恨呢……”没有歇斯底里,他将那个字说得轻描淡写,甚至是诗意的,善意的。仿佛连这一声“恨”里都可以透着满满的柔情,“殊笑你……为何要骗朕呢?朕待你不好么?真真是,没有他好吗……”
他的声音渐发趋于虚无,大抵也是觉得困倦了,索性便将侧脸埋进臂弯里。思绪早已飞至茫远的罅隙里,直至——当雨丝儿被那抹淡白的阴影隔阻,触摸不及自己的脸。
那道华绝的,更是高高在上的影子就那样安然自若地站着,眼睛注视着他的,许久许久。樱唇微启,轻浅地道出一句:“若你自己都不肯对自己好一些,你还指望着谁能对你好?”
竟是一种温柔到不可思议的声音。脂砚微抿的唇角,清湛的眸,而后用那眉峰微蹙的神情说出那般轻巧的话,却都是,温柔到极致的……
夙婴睁大了眼睛怔怔地望着她,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脂砚移开目光,淡淡瞥过墓碑上的刻字,余光偶然落在那束凋萎的野花上,似乎略有惊疑,而后不动声色地收回:“陛下怎会来此?”她问。
“啊我——”夙婴赶忙站了起来,并好面子地抖了抖衣摆,“朕——朕去毕太医家,正好路过这里。”他换上嬉皮笑脸,藏住了眼底的雾气迷蒙,“啊哈,脂砚你果真是骗朕的!瞧你的脸——”一面说着一面还轻佻地伸出手,似要去抚她的脸颊。
脂砚便静静地看着他动手,没有出言阻止,亦没有躲开,神色从容得仿佛他真要做些什么自己也不会反抗——又仿佛更已料定了他根本不敢做些什么。
果然——下一刻,只见皇帝讪讪地缩回手放入袖中,“你们,都好喜欢骗朕呢。”他忽而低哑地道。
脂砚的手指不自觉地握紧了伞柄,“陛下后宫三千,想必是不缺脂砚一个的。”眸光微漾,转而又笑得通情达理,“雨势大了。陛下还是快些回宫吧。”
“你们——你们统统都在骗朕……”夙婴忽而踉跄地往后退了几步,退出了红梅纸伞遮蔽的一小方天地,只任雨水洗刷在他苍白的脸上。纷扬的湿雾里,他的眼里升起了一种莫大的悲哀,却连悲哀里也都渗透着难以言喻的恨意——
“哈!听你们的嘴里都说着多好听的话!哈、哈!美妙的句子真真是,好能哄人开心的呢……”这骤来的心痛一发不可收,他变得歇斯底里起来,“朕的母后——口口声声地喊着朕‘好皇儿’‘好皇儿’,事实上竟连朕的年龄都不知道!”
脂砚的身体蓦然一僵。有一种突如其来的念头会连自己都觉得恐慌不安。是啊。自己确实不知——皇帝,如今究竟有多大了?十八?十九?或是二十……
“朕已经二十六了。”夙婴突兀地笑了起来,“告诉你,朕已经二十六了。”声音极轻极柔,但那笑容却是说不出的诡异,像是将什么鲜明的红迹子硬生生地泼进了单调的水墨画里,便越发显得凄艳骇人,“很不像,是不是?”他笑嘻嘻地问。
脂砚的瞳仁骤然睁大,指尖掐进肉里生疼。因为皇帝忽然疯狂地撕扯起自己的衣衫,露出瘦削的肩头以及那比女子还要细腻光洁的肌肤……
“哈哈……朕的身体,是不是很像女人?哈……”脚下一个不稳,夙婴“扑通”跌倒在地里,泥水溅了一身,却还是笑得那样肆无忌惮,“听听,竟然还有人说它美?哈!可朕只觉得它恶心!恶心!”他笑得发了癫发了狂,笑得眼泪满满流了一脸,混着泥雨污浊不堪,“没有人,没有人比朕更恨这个身体……”
脂砚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忘了言语。这残破的墓地,悲戚的雨声以及睁着空洞的眼怯怯窥望的死魂……眼前一切的一切,影影绰绰明明灭灭,都已成了虚妄……
她知道——可她怎么到现在才知道?皇帝——皇帝才是最不爱惜自己的人啊!他不梳发,不束冠,不穿鞋,不修边幅邋里邋遢……只是因为,他恨透了这个身体啊……可笑的是——自己竟还要用那副如同悲悯众生的姿态对他说:“若你自己都不肯对自己好一些,你还指望着谁能对你好?”哈,脂砚,你难道不荒唐?
“原来,娘说的才是对的。”缠绵的雨雾里不期间匀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话。而后只见脂砚款步走至夙婴身前,俯下身去,极其温柔地,细致地帮他将解褪的衣衫穿好,似乎手指触摸到他冰凉的肌肤也全然不觉得难堪,“这世上,没有人是理所当然要对你好的。即便你是皇帝。”说着这样冷情的话,她的眼睛却在笑,里头是满满的暖意,“那么,若我心甘情愿对你好一些,你是不是该感激我?”
连说话的调子也优雅至极,甚至是带着些许瑰妙的诗情画意。脂砚始终都是用微笑回应着皇帝惊愕的神情,而后手腕抬起来,有那么些自作主张地将纸伞递交到他手里,不等他开口便起身离去了。
轻风黏雾交织成的昏黄的天色里,她柔长的背影愈来愈远,愈来愈模糊……
翌日晚,官宴之时。华灯濯濯,琉璃玉栏上云龙戏凤似扑朔之景,映着一张张容光焕发的脸。放眼皆是服帖得连边袂都舍不得起褶的官服,官帽,腰间通束了斑斓六色的金丝带,官臣气是极浓的。殿上三甲皆已到齐:状元谭亦,榜眼洛时阡以及探花水沁泠。
绣着赭色暗纹的帘缦之后坐着端庄如故的鸾姬太后,觥筹交错是喜庆之际,她的脸上却升起了一丝不可捉摸的愠意,或许更是恼意——她完全没有料到自己会赌输。
瞥眸瞧见殿下那个男子抚着唇似笑非笑的神情,眼里的不悦又深了一层。
而此刻,被下了赌注的人——水沁泠,全然是一副不知者不罪的神情。这女探花不过二十才出头,脸蛋精致且略带些稚气,笑起来两颊会有深陷的酒窝,便越发显得她娇俏可人。而显然——这副小巧玲珑的模样是极不适合着这身肥肥大大的官服的。
脑海里那用浓墨书写的“重用”两字重又黯淡了几分。轻咳一声后,鸾姬太后朝司歆使了个眼色,司歆便立刻会意地将帘缦挽起。
万众瞩目之下,鸾姬太后揽袖盈莲款款走了出来。
“哎?”极轻的一声低呼是源自水沁泠那边的,嘴里还自顾自地说着,“奇怪,太后好年轻呢。”颇有些一本正经的语气,连神情里也多了丝严肃的意味。不像,真真不像——尽管从模样上寻不出端倪,但那股幽淡如兰的气质,绝不是年过半百的妇人会有的啊……
她倒真是困惑得很。不妨被同排站着的洛时阡睇去轻蔑的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女人就只会用这种方式讨好女人的么?
察觉到他的目光,水沁泠便礼貌地朝对方笑了笑。那一笑,竟是极真挚,极暖实,且容不下半丝虚妄的——甚至还有那么些没心没肺的感觉。
洛时阡忽然有些惊惑,且看这官场之内哪一个不是城府极深,笑得虚情又假意的?却唯有她,还能笑得这样实在。不禁又要好笑,这单纯得毫无心机的女子——就算肚里有点墨水又怎样?她根本不能在这鱼龙混杂的官场混下去!还是早些卷了铺盖回家去吧。
啊、呀。水沁泠颇为无奈地耸耸肩。她好像,又笑错了方式了呢。下意识地往不远处的人堆投去一瞥——恰好撞见那双旖旎含春的眼。糟糕,果真被他瞧见了……那个男子,回去定又要说她是“招摇撞骗、乱哄人心”了吧?可实际上,她只是,不擅长“笑”而已……
她的余光又往殿中央瞅去,此刻正撑着腮懒洋洋地躺在龙椅里酣睡的,自然便是皇帝了。这样不成体统竟然都无人觉得诧异?想必也是见他昏庸惯了吧。不过……皇帝的容貌,当真有些出乎她的意外。原以为只有三弟源沂会生有那样一张阴柔貌美的脸,倒不料皇帝的竟更甚之——却又是,不一样的。
确实不一样!源沂虽偏女貌,但那气质却清朗得很。可皇帝的却这样妖冶,甚至是病态的,连身子骨都这般娇弱似女儿家……这样不伦不类得就好像是——强行改变了他原先的生长轨迹硬要歪生成这副模样的——
思及此,水沁泠眸中的神色倏忽一凝。一定是的!她坚定了心里的那个念头。可是怎么会——怎么会没有第二个人发现?皇帝的身体和容貌,分明是被强行扭曲过的啊……
而就在她兀自怔忡时,鸾姬太后已走至堂下铺着红布的长桌前,凤眸狭出一抹笑意,而后素手轻拍,“啪、啪”两声,便见一个黄衣宫女双手托举着一只精致的玉碟子上来,玉碟子里盛着糕点,恭恭谨谨地摆在长桌中央。
那一盘小巧的点心放在长桌中央自是突兀得很。众臣面面相觑,皆不明太后的用意,而后便听得她莞尔的笑声,“这是哀家亲手做的藕心桂花糕。专用来犒劳新科三甲的。”
“谢太后恩典。”三甲赶忙福身行大礼。
鸾姬太后便又笑,那笑容里隐约多了些神秘之意,“不过啊,哀家上了年纪,手脚不够利索,便只做了七块桂花糕。而这七块桂花糕里唯有一块有‘藕心’。”她转而朝三甲望去,眸中的笑意愈深,“三位爱卿若有谁先吃到藕心,哀家可是另外有赏的。”
此言既出,谭亦与洛时阡心下都已有了盘算。刚开宴便先请他们吃桂花糕?定是另有目的的吧——太后的心思果真是深不可测!然无论如何,只要能吃到那块藕心便有好运!
唯有水沁泠一人却在掂量着桂花糕的数目:七块,却有三个人。唔,不好分呢……
而这个问题鸾姬太后显然是精心考虑过的。只听她接着又道:“这桂花糕数目有限,三位爱卿每人每次最多只能拿两块,且要吃完了手里的才能重新去拿。可明白了?”
“微臣明白。”
原来太后还顾及到了形象问题。谭亦和洛时阡了然一笑。而后同时迈步走至长桌前,跃跃挤挤地等着鸾姬太后喊开始。性子温吞的水沁泠是最后一个迈步上前,显然被挤在了最外边。
群臣间有人开始唏嘘摇头。这女探花总比他们慢一拍,定是无望了。而鸾姬太后的目光也有意无意地落到水沁泠身上。片刻后收回,启唇道:“三位爱卿,开始吧。”
这算是——吃糕点比赛?金碧琉璃殿上,假寐中的皇帝眯细了眼睛,饶有兴致地窥看起来。嗯哼。状元和榜眼一开始就都拿了两块桂花糕,只有那女探花拿了一块呢。
瞧那两个——吃相倒还挺讲究嘛。樱花红的唇角勾起了一丝嘲讽的笑意。明明心里急得要死,生怕别人先把余下的桂花糕抢了,却还要摆出一副翩翩儒雅的姿态。而相比之下——
转眸瞥见水沁泠双手合捧着吃桂花糕的模样,夙婴忽然忍不住“哧”地笑出声来。啧,相比之下,这女探花的吃相可就亟待圈点了:全然没有女儿家的端庄和矜持——吃完几口还会顽皮地舔一下唇角,眯着眼儿一副很享受的模样。
全全然,不像她呢。夙婴眼底的笑意越发深幽起来,视线落在正立于众臣之间掩唇而笑的鸾姬太后身上。手指微蜷,仿佛还贴合着她掌心的温暖,那般细腻得如游丝一般。脂砚,你定是以为,今后将不会再以那副容貌与我相见,才会说出那般动人的话吧……脂砚你,真真是很可恶啊,怎么可以在骗人时都能用那样善意得让人无法不去相信的神情?
“那么,若我心甘情愿对你好一些,你是不是该感激我?”
眼底莫名又有了涩意,皇帝慌忙抬手遮住眼睛,好半晌,再从指缝里往外瞧时——便正好瞧见了两个男人脸红脖子粗地瞪着女探花的一幕,女探花的手里拿着另外两块桂花糕。显而易见,他们俩都没有吃到“藕心”。
皇帝心下了然:原来这女探花早已打算吃定三块桂花糕。第一次却故意只拿一块——只因吃完一块的速度显然是比他们吃完两块要快的——嗯哼,她果然不笨嘛。
而殿下,鸾姬太后的眼里也有了赞许的笑意:欲擒故纵,先失后得,且善于布局。睽其心志可见一斑。水沁泠,你果真没有让哀家失望呢。只是接下来哀家可还出了新的难题给你——那七块桂花糕里根本就没有一块是放了藕心的。如此,你又要如何应付?
殿上殿下的所有人都在等,只见水沁泠慢条斯理地吃完了第六块桂花糕,却迟迟没有去吃第七块。而后她蹙着眉捶了捶胸口,转而又朝鸾姬太后叩首一拜,“谢太后赏赐如此美味的桂花糕于微臣,只是微臣食量不佳,如今已是饱极。恐怕再硬吃下去便是暴殄天物,浪费了太后的一番好心了。”她的语气有些局促,偏又让人觉得诚挚无比,“若太后不介意,可否容许微臣将最后一块藕心桂花糕带回,待微臣饿了时再细细品尝,好生回味?”
这变节生得突然,就在群臣惊讶于女探花的冒昧之举时,却只见鸾姬太后温婉一笑,亲自上前扶起了她,“哀家乐意得很。”仅一句话,里面的青睐之意却已毋庸赘述。
这下连皇帝也不得不佩服起来:原来这女探花早已算到了桂花糕里根本没有藕心——而这一点,在他自己看见那两个男人空无一获时便也清楚了。她编出这样的理由既能给自己台阶下,又能帮太后圆场,果真是个,不简单的女子……
这样思忖着,仿佛连他自己也觉得不甚欣慰。哈、哈!凤仪天下的皇太后身边将会再添一位良臣——且是个秀外慧中的女子,大助巾帼之威!这难道不是极好的事吗?
富丽华殿上歌舞升平,入耳的是珠玑妙语莹润如玉。群臣的笑声中隐隐也多了些遗憾的意味,状元榜眼皆不得宠——为首的左右两大臣似乎同时吃了瘪却只能干瞪眼。斑彩迷离的灯影里,皇帝眨了眨媚长的眼儿,再懒洋洋地阖上,觉得自己真真是困了……
眼下欢宴犹在继续。接连几杯酒落肚,水沁泠的脸庞上也起了娇柔的红晕,“水探花真是兰心蕙质,巾帼不让须眉啊。”便闻一记风情纵生的轻笑入耳,右大臣修屏遥已执着玉壶酒酿走至她面前,斟满举杯,醇红的酒液似女儿家的温软秀心,醉香扑鼻。
水沁泠略微惊愕地抬起脸来,对上他软波流溢的眼,眸中掠过一丝奇异的神采。正欲礼节性地敬他一杯酒时,不妨修屏遥却陡然倾身上前,气息逼得极近——还未开口,姿势却已是暧昧至极。
“噫——”水沁泠似乎惊慌得很,手中的酒杯没持稳,歪歪斜斜,酒酿泼了一身。鲜亮惹眼的红酒液就这么沾上了本该一丝不苟的官袍,怎样也擦拭不净。水沁泠不免有些急了。
相反修屏遥却朗声笑了起来,全然不为自己贸然的举动感到歉疚,“哈哈……水探花是否太过拘谨了?”他写意地半挑起眉。依旧是那般云雾沌沌,多情却更无情的眼神——锋芒藏得极深,旁人看了竟有些不寒而栗。
若想为清官,对着上官鷄喝清酒;若想为富臣,追着修屏遥屁股走。心里默念着百姓间流传的谣曲儿,水沁泠忍不住轻轻地叹了口气,“唉……修大人……”那一声低叹极其婉转,仿佛本有千言万语要说,偏又戛然而止。真真有些——莫名奇妙。
修屏遥眸中的笑意更深了。眉尾斜挑,摆明了是成心戏耍她。水沁泠微阖了眼帘,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目光,“让修大人见笑了。下官出去换身衣服。”她仅留下这句话后便匆匆走了出去。
殿外是清华晾冷,月色朦胧似也小有些醉意。长廊上整齐的宫灯连成一线,明黄的光晕糅合得恰到好处。延廊边种的花茗是开在四季里也不谢的,扑面而来的是花草馥香,白日里招摇的红花骨藏了蕊竟也出落得楚楚恬静,比之殿内的奢靡之息着实要令人心旷神怡些。
微斯人与月共。水沁泠摘了压额的官帽,青丝没了束缚垂泻及腰,“日起纷尘褪,余风尚逞威。空中无水住,偏有乱花飞。”她一面哼着自编的五言辞曲儿,一面好悠闲地倚上了栏杆赏月,心情舒畅得竟有些不想回去了。
“快拿去换。”
灯影暗处不知是谁掷了一件精绣的水袖纱衣过来,被水沁泠巧巧地伸手接住,“多谢大哥。”她笑眯了眼,略带稚气的酒窝很好地掩住了她眸底早有的算计。如今看来,鸾姬太后确实是心高气傲之人,自己果然也该迎合着她的喜好才更有前途吧。殊不知——方才那杯酒,其实是她自己故意“失了手”泼上官服的。
“官场如贾市,记得适可而止。莫要贪恋深陷。”声音里颇有些责怨的味道,却也不乏关心之意。片刻的停顿后,那脚步声也渐渐离得远了。
“哎……”水沁泠踮起脚尖四处张望了一下,而后略有不甘地将那件纱衣抱紧在怀里——那可是由水家绸庄最灵巧的绣娘们花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时间绣出来的无缝纱衣呵!
“我还没问你呢……”待月色悄然隐入了雾魇,仅剩了淡薄的一圈华晕,那女探花还在意犹未尽地自说自话着,“皇帝今年究竟多大了?”而自己又该同谁去说?若再不尽快拉回他被恶意扭曲的生长轨迹,可就真来不及了……
正文 第六章 宫怨深几许
《颐安正史》有载:颐安年间,鸾姬太后曾破先例提拔女丞相水沁泠辅佐文治教化。得女相蕙质,筹资大兴女子学堂,更建待媛诗社广揽各地才女,此后女子参政之风渐成。且昭阑帝趋习政事,国力渐强,军威大振,朝廷与武林相安无事,百姓安居乐业,实为繁荣盛世。
颐安七年,五月春光暖。鸾合寝宫,帘缦重帐巧遮羞。雕着仕女吟书的红木桌几前,鸾姬太后绾着乌发对着泛黄的铜镜,忽而低低地叹了口气。
此时司歆正端着洗漱的金盆走进来,碰巧听闻那一声叹息,便玩笑道:“太后若再叹气,外面的桃李都不敢开花了。”汗帕蘸了温水,小心地拭去她颈间的薄汗。
“我昨晚,又做那个古怪的梦了。”声音颇有些慵懒。脂砚显然是疲累得很,半阖着眼将下颌枕在手背上,轻蹙的眉峰不见了往日的犀利,却只剩缱绻的愁意。
“梦见府里的胖三婶原本生了个男娃,可那男娃长大后却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女娃?”司歆笑道,“小姐啊,这个梦你已经说过不下百次了,奴婢倒着背都能背出来呢。”每每有烦心事时“太后”总会有意摒退其余的侍女,因而司歆可以直呼她“小姐”。
脂砚嗔怨地瞪了她一眼,“那你说,为何这两年来我时常会做这个梦?”不免有些懊恼,明知这个梦定有它不凡的意味,自己也看了不少解梦的书,却怎样也寻不出个究竟……
“唉,小姐可真是难煞奴婢了。”司歆眨眨眼,顽皮地摆出一副苦相来,“连小姐都勘不破的东西,奴婢又岂有能耐瞧出半分?”转念想了想,她又帮忙出策道:“哎?不如将这梦告诉丞相吧,她的点子倒是多。”
想这女丞相可真是神思妙计,智勇不输诸葛萧何的!比如两年前用“绣囊金衣”重振军队士气,又暗遣使者与潋水城签下《相安之协》以及在乞巧夜解散了皇帝庞大的“男后宫”……统统都是她出的点子呢!
脂砚却是摇头,“平日里让她处理那么多国事便极麻烦她了,如今怎能拿这种琐事去为难她?”一面说着通情达理的话,一面抬手抚额,缓缓地揉平眉间的褶痕,“何况——”
她没有说下去。何况,自己如今还有些不情愿,更是拉不下脸来私下去见沁泠——因为皇帝的事!自己花了两年的时间竟都没有说动皇帝去娶这样一位德才兼备的女子为妻!皇帝一向懒漫,不想在这件事上竟是异常固执!这不,上个月还与他大吵过一场,好不容易磨合出来的“母子之情”再度受创,弄得两人彼此不快到现在。
“奴婢倒觉得啊……”司歆执起桃木梳说得小心翼翼,不像是怕对方听了会生气,倒更像是怕吓到了她,“或许,皇帝真是喜欢着小姐的呢。”这样大胆的话,若换作旁人听了定是要治她的罪的,但她心知小姐不会。
确实啊。皇帝的坚持——是对那个叫“脂砚”的女子的坚持——这两年来,自己多多少少也能看出个八成。难道真只是他心血来潮?不——像。尽管小姐总是说着这样轻巧的话欺骗着她,同时也是欺骗着自己。但——皇帝绝不是伪情的。而小姐只是不愿去相信罢了。
司歆这才真真相信了老爷的话,那日自己不经意间听见的,老爷似忧似怜地笑骂:“脂砚你啊,有时会很自负。这样好吗?”
闻言,脂砚沉默良久,却忽而轻缓地岔开了话题道:“司歆,你可知道,我为何会不舍得萧先生?”用的是“不舍得”,便也意味着并非“喜欢”——挑的词眼总是讲究得很。不像父亲大人,总擅用扑朔迷离的神情说着模棱两可的话。
司歆怔了怔,竟有些受宠若惊,因为小姐从不曾与她说过自己与萧先生间的事。是啊,那段“乌木堇”的佳话,倾城的风流呵!又有谁是不好奇的呢?
“在我十三岁之前,我一直是随着娘与大师父的。”脂砚拢了耳畔的乌发,开始道来,“后来娘在离开前将我交给了父亲大人,也是在那一年,我认识了萧先生。”母亲去世,再与十三年未曾谋过面的父亲相认,这本该是充满着罗愁绮恨、潮澜万千的经历——她竟能以一副局外人的语气说得那样轻描淡写,更连个动人的修饰都没有!
司歆垂下眉来,一遍遍细致地梳理着她的乌发,静静地听着她继续说下去:“在采池居学习卜算布阵,循天道、识地气的那几年,萧先生予我的情义——不似男欢女爱的那般缠绵,或许更像是亲人那般——君子有情,止乎于礼……”
是的,她一直都将萧先生当作至亲,至敬的人。娘告诉过她,“这世上,没有人是理所当然要对你好的。因而当你遇到一个真正对你好的人,难道不该去感激,去珍惜?”所以对于萧先生,她始终抱着虔诚的,感恩的心……
她的记性并不好,这是真的——她总在不经意间忘去许多事,因而她需要太长的时间去记得一个人,五年的时间,却也足够了。
这些年,她时常会记起他曾为她绾发梳妆,那么不经意地在她耳边逸出一声叹息;会记得自己虽精于琴乐书画,却极不擅长下棋,看久了棋局便管不住自己思绪溜到了何处,偏又喜欢拉着他对弈,而每一次他都会耐心地等着神游中的自己出子,直到天际发白;还会记起每一次过溪涧的那座巍巍不稳的吊桥,他总会习惯性地过来牵她的手,而后在那一次——她沾酒微醉,情不自禁地在他身后念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乌发木剑,出双入对。不怪那些待字闺中的千金名媛会羡慕——萧先生本就是这样神貌清明,超然若仙的男子呵!所以她不舍得——因为以后,便不会再遇见这样好的人了吧……
若非欠着父亲大人的恩,答应了他会入宫辅政,或许她与萧先生真已结成眷侣。然而毕竟已经过了七年,年少时许下的承诺——单纯得将昙花一现的瞬间也看作了天长地久,而她又怎么可以奢望萧先生还要在这漫无止境的等待中惦念着自己?
脂砚始终说得那般轻淡如烟,司歆听着却有些急了,“那皇帝——”猛然察觉到自己的失礼,她赶忙掩口调整了语气,而后轻声问:“小姐又是如何看待皇帝的?”
意料之外地,脂砚笑了起来,不知是因古镜反照来的光太过斑斓还是什么,那一瞬,她的眼里竟透出一种说不出的眩惑之色,流光斜斜飞进了眼角,眉梢,堆成一种笑倾千江月的风流——全全然不似从前那个端庄温婉的她!而后只见她将樱唇一抿,轻轻巧意地反问了一句:“司歆,你难道也希望我在这里待一辈子?”
这如同野狱牢笼般的皇宫,岂可以,将她脂砚困一辈子?
是呵!七年的易容换声、垂帘听政,笑看了江山却也将仇怨深种!她真真已经累了,倦了,甚至是惧怕了……更不曾考虑过,她会将自己的余生都埋在这样可怖的岁月里。
闲云野鹤,也有相依之伴。对于皇帝的情——那个曾在连绵的秋雨里眼眶通红、声嘶力竭,让她握紧了拳头也克制不住自己无名指的狠狠抽痛的男子——当真可以长情?她或许也曾奢想过,又或许,其实早已经忘得彻底……
逢月末休朝之日。待鸾姬太后梳洗完毕后,檐上的雨露早已被日色蒸融干了。本是临夏之景,满苑的花草多少都有了些诗兴的倦意。落在地上铺了一叠的紫云英也像方才睡醒,就那么醉靡靡地开在春光里,听太后莲步踩在上面更有的绵砾细响。
去昭阳殿时,皇帝却并不待在寝宫。脂砚有些疑惑,而后转身往后苑的留瑾榭走去。
留瑾榭有成片的树阴隔开了阳光,又处在朝阴之地,比之外面湿气便重了许多。皇帝果真在那——如今他正枕着臂弯伏在面前的石桌上,纤瘦的身体因怕冷而略微蜷缩,像在酣睡。古藤树盘缠的影子虚幽幽地拂在他脸上,遮住了,看不清他任何表情。
脂砚敛了脚步声缓缓朝他走近,还未走出几步却蓦地顿住,凤眼因陡来的惊恐而骤然睁大:他——他的脸色——怎么像死灰一样白?就好像——睡在那里的,其实是一具死尸……
千真万确——皇帝的脸色,真真是白得不见一丝血色!似乎连皮肤上也有——斑?不不,定是她眼花了!他还是个孩子啊!孩子身上怎么可能会长斑?怎么可能会长——尸……斑?
古书有云:人死后若不立即下葬,尸体上便会生斑,斑色褐中带青,取名“尸斑”。
脂砚的脊背上突地冒出了无数冷汗,伴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齐齐发作,这样肆无忌惮地将她整个人都丢进了无底的冰渊里去——手脚冰冷,分明是六月的天她的身体却在不可遏止地发着颤——耳朵里“嗡”了一声,似乎还有什么嗜心的蛊虫咬得骨子“咯咯”作响……
不不不——这一定是她的幻觉!皇帝在睡觉——睡得正香呢!这懒漫的家伙一向贪睡不是吗?可——可她怎么——怎么好像,也听不见他的呼吸声……
“不,不是……”声音战栗到破碎不堪,脂砚捧住脸狼狈地摇头。这莫须有的惊慌失措连她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便迫切地寻找着各种理由企图说服自己:其实睡在这里的并不是皇帝——而真正的皇帝,其实是和那群太监出去厮混了……
幻觉?!是呵!年少习武时大师父便告诫过她,她的性子虽淡,骨子里却是有激烈的成分在的,练银盘丝功时务必要戒焦、戒躁、戒怒、戒悲,否则便极易走火入魔,产生幻觉……幸而自己随着萧先生休养生息那么些年,也一直都可以做到心平气和,从未出过错……那她方才——定是无意间动怒了吧?所以才会产生这样荒谬的幻觉……
对!是幻觉!他一定不是皇帝!一定、不是……这样自欺欺人地说着荒唐的话,却仿佛是连心里也跟着踏实了许多。脂砚深吸一口气,一步步地走上前,仿佛真是执拗得想要同自己确认——眼前的少年究竟是不是——只是她走火入魔时的幻觉?
“夙婴?”脂砚轻轻地唤了一声。
没有回答。这一具苍白的、华美的死尸没有——回答。
那一瞬,脂砚分明听不见自己的心跳,仿佛自己也看见了牛头马面,佝偻着身体,提着锁链面无表情地从她面前走过。纤细的手指颤巍巍地往下探,直至拂到他冰冷的脸颊,她险些没有站稳,这样真实的触觉——
“夙——婴——”
藤树的枝桠里倏然灌满了风,“扑棱棱”地惊飞了一群居心叵测的乌鸦。那声嘶喊太过歇斯底里,即便睡得再死的人也被趋走了睡意。夙婴慢条斯理地睁开眼睛,有些困惑地望向身前的那道影子。那道华绝的影子不再高高在上——甚至是挫败不堪的。脂砚紧咬着下唇,她的身体一直在抖,一直在抖,仿佛随时都会站不住脚颓软下去。
“母……后?”声音略带着困倦的沙哑。夙婴揉揉眼睛,确认自己并非看花了眼。
脂砚没有说话。她俯下身去,伸手抚上他的颊,他的眼,他的唇。缓缓地,细致地摩挲,直到在那冰凉的皮肤上真真感受到了温度,才惘然缩回手,“你还活着。”她哑着嗓子道,“真好。是我走火入魔了。”全是自顾自地说着话,而后盯着自己的指尖发怔。
夙婴惊愕了好半晌,然后起身,伸长颈子左顾右盼了一圈,眼里逐渐有了笑意,“母后今日没有上朝?”他又坐回去,一只手托着下颌,另一只手扣着石桌打起了节拍,“呐?不会又是来劝儿臣娶妻的吧?”说得极度漫不经心以及脸上也是一派悠然自得的神情。
“不会了。你不想娶,便不娶。”脂砚说得好温柔,笑意绾在眉角,“我这一次,听你的。”没有用“皇儿”,也没有用“哀家”,分明就是——真正的脂砚在对皇帝说着贴心的话。
夙婴的眉梢挑了一下,“母后您——”隐约在试探。皇帝开始心虚,这两年的装聋作哑、照谱演戏莫不是让她瞧出了什么破绽?
脂砚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脸上泛起一丝微红的恼意。而后她挺直了背,有意别过脸不看他,“皇儿怎么就在这里睡下了?”略带苛责的语气很好地掩饰住了自己的局促,“真是。原本身子就虚,也不怕再染风寒?”
闻言,夙婴暗暗松了口气,幸好是他多心了。不过——他拿余光去瞄太后脸上未褪的红晕以及懊恼时紧抿的唇角——喜怒形于色,原来她也并非圣人嘛。
这样想着,更有一种轻佻的笑意悄然漫上了他的眼。嗯哼。这姑娘可真是自负得很呐——事到如今竟还是不曾怀疑过他?她的棋艺应是不佳吧,不然的话这一路布下的棋子怎么皆心不在焉了去?因而也给了他许多次扳回一局的机会……
只是——眼底的流光倏然晦黯下来。两年的时间,对于她不经意间流露的关心,原以为自己可以浅尝即止——取舍有度,他以为自己可以的。却怎么料到,对她的眷恋却像是尝着一种至深至烈的罂粟毒一般,明知该适时止步,却越来越贪心,越来越,难以自拔……
思及此,夙婴不禁重重地叹了口气,“唉……”话音不小,故意要她听得一清二楚,“怎么办啊,朕要怎样做才能让心仪的姑娘同样中意于朕呢?”指下的节拍敲得快了,隐约有一种亟不可待的催促意味。
脂砚的身体陡然绷紧,像是瞬念之间发了狠,她的语气也变得刻薄起来:“若人家一辈子也不会中意于你呢?皇儿是否太自作多情了?”她转过身,有那么些决然地望进他的眼睛里,“或许你有足够的魅力,才华以及权势——但这世上,就是有那么一种人——”眉目端凝,眼角含笑,她说得好生轻巧,“即便你追逐了一辈子,她也绝不会回头看你一眼。”
是了。是时候该劝他放手了,这样一厢情愿的追逐,根本——毫、无、意、义。
“你说得对,很对。”没有料到皇帝竟那么平静地接下了她的话,没有反驳,没有怨怒,仿佛一切都那么理所当然却又心甘情愿,“这一辈子,朕很孬,很没出息,很、丢人现眼——你不回头看我,是对的。”他抿起红唇自在地嬉笑起来,用那样轻慢的语气说着那样诗意而动人的话,“可是脂砚,朕这一辈子追不到你,下一辈子还是会继续追的。”
脂砚狠狠捏紧了拳头,捏得十指发疼,连着心也一起疼了起来。不是因为他调笑的言语,而是因为——她似乎已经隐隐听出来,他这一辈子分明是决定了放弃——那么潇洒地、甘心地放弃,而后将所有割舍不下的惦念都放在“下一辈子”上——是这样的,自欺欺人。
来生?多虚伪的字眼!她从来就不曾相信过会有来生!若非——那些真真对今世绝望的人,又怎会编织出那荒诞不经、用最奢丽的坟埋葬了今世所有执念的来生?
脂砚无意间对上了他的眼。那双眼——那双极长、极媚的眼——如今却太过清澈澄明,反而更让她觉得无地自容。更——连她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的残忍。
“这种浑话——要说也要跟你心仪的姑娘说去!”心头一口浊气憋上来,脂砚再也忍不住忿斥出声,“咯啦”——是手指关节被自己狠劲捏得走位的声音。挫骨的疼痛反而让她清醒过来,而后调整好内息,轻描淡写地道了句:“或许,你心仪的姑娘,并不属于那种人。”
脂砚留下这句话后便转身往外走,她分明是急着要离开的,滞缓的步伐却显得跟不上节拍。不由得皱紧了眉,胸口还在隐隐作痛,定是方才走火入魔时让真气岔到了心脉中去了罢?不妙,看来这银盘丝功以后还是少练为好……
“朕不是在说笑!等下一辈子——朕一定——”身后,皇帝激烈的呐喊因“咚”的倒地声戛然而断。
脂砚惊声回头,赫然睁大了双眼,“夙婴——”
药毒症。纵然大师父是江湖知名的断指鬼药师,且自己看过的医书药典也绝不在少数,脂砚却从未听过这样古怪的病——竟是生在皇帝身上!
昭阳殿外,鸾姬太后一筹莫展地立在满树榕华之下,耳畔犹回响着毕则礼的话:“因陛下幼时身子虚弱,服药过度,因而在体内积淀了毒素,又因陛下体内阴气较甚,长此以往故造成身体的隐残。”
言外之意很明显:皇帝如女儿般娇弱的体型便也是由这药毒症所致。
恍然又忆起皇帝那张苍白秀致的脸以及他永远不见长的身骨,一种无法言喻的自责在脂砚心底悄然蔓延开来。皇帝身子虚弱,她一直是知道的,却不曾料到他竟会生这样的奇症。可笑的是自己喊了他七年的“皇儿”,竟从来都不闻不问过……
便这样心神不宁地等了近半个时辰,却始终不见毕则礼出来,“哼,也不知这姓毕的究竟在搞什么名堂。”似乎也是急于想看个究竟,鸾姬太后一揽裙裾便径自进了皇帝寝宫。
“皇——”不期间瞧见对方犹未来得及拉上的衣衫,鸾姬太后不禁抵唇轻咳了一声,而后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落向毕则礼悉心收拾着的药箱上,“毕太医,皇帝的病如何?”瞥见那不同寻常的血藉乌针,她的眉头又蹙在了一起。
“回太后,陛下——”
“朕死不了。”夙婴颇为烦躁地打断了毕则礼的话,而后和衣从床上坐起来,伸手将被子拉过来遮住了自己的半张脸,“母后今日似乎很闲?”他瞥眸望向太后的神情很是古怪,隐约还有些怨懑之意,分明是极不情愿让她瞧见自己此刻的模样。
细心的女子又怎会察觉不出他别扭的任性?“皇儿。”鸾姬太后摇头轻叹,款步走至他床边坐下,“是母后不好,这些年让皇儿受苦了。”话语轻柔,她说得极是诚恳。
“哈、哈!对!要怪也只怪母后不会生!生出像儿臣这样不男不女的怪——胎——”夙婴扯着嗓子蛮横地朝她吼。然后蓦地转过脸朝里,像孩子赌气一样再不看她。
鸾姬太后的脸上瞬间起了异样的波澜,幸而低垂的眼睫遮住了眼底微露的锋华。再转眼去看毕则礼时,他已经将乌针摆得整整齐齐,包裹在一块绣着火红鸢瑾的蓝底方帕里。
眸光微凝,脂砚心底已有了主意,“毕太医——”鸾姬太后起身正要说什么,却忽然一阵头晕目眩,脚步一虚便要倒下去——
“母——”
“太后——”毕则礼神色一慌,正要去扶她时,鸾姬太后已经按着皇帝床头的栏槛稳住了自己的身子。
“呵呵,最近哀家操劳过度,身体略有不适,让毕太医虚惊了。”笑意也还是端凝如斯,她拄额朝皇帝瞥去一眼,对方气“哼”了一声后又别过脸去,却也并不在意,“瞧,皇儿还在跟哀家闹别扭呢。行行行,哀家还是先离开了好。”用无伤大雅的玩笑话为自己圆了场后,鸾姬太后转身便离开了皇帝寝宫。
寝宫外已经是正午的天了,贪欢的日色将雕栏镂花的缝隙都填得满满当当。满地古藤树错致的影子困倦地打着哈欠,似乎已迫不及待要昏睡过去。走至高墙转角处,脂砚微微撩袖,露出藏在指缝间的那枚血藉乌针——便是她方才装晕时巧取过来的。
血藉乌针,本源自苗疆巫医之术。脂砚眯眼凝视着它许久,眸中的精光流浮不定。哼。毕、则、礼——你究竟同我隐瞒了什么?
正文 第七章 家陌不知归
“吱呀”一声,设在太后床板下的暗阁门开了,通的是地下凿的密径。外头的光线却还是透不进去,暗阁里黑漆漆的一片。
脂砚端着蜡烛拾级而下,迎面扑来的是早已风干了的灰尘,似还有些不甘地被隔在浓密的睫帘之外。仿佛是太久没有沾染上人息,暗阁内的桌凳也被踱了一层青铜旧的色泽,与桌上那面古镜倒也般配得很。
“咳、咳。”掩面挥了挥衣袖,脂砚轻步走至床前,床上整齐地叠放着身为贵府小姐时该着的衣裳:白底绣着紫蔓碎花云纹的罗纱以及颜色搭配得一丝不苟的紫犀木香簪,紫蝶结绫穗耳坠——端庄素雅的紫色向来是极不耐脏的,幸而有纱帐为它们遮挡了灰,换上身去的还是纤尘不染。
荷髻半绾,再用丝帕蘸着玉瓶内的药汁卸去脸上易容之物,镜面里映出的是从前姣好的容颜。淡墨薄韵描勒的眉目细致如画,脂砚却阖了镜不再多看一眼,转而起身出了东门。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脂砚已经坐在自己的闺阁里,倚窗观花。胖三婶端着换洗的衣物路过时还吓了一跳,同时嘴里絮絮念着:“啊呀成仙了真成仙了,仙人都是来无影去无踪的。”
脂砚抿唇莞尔一笑,不经意间又忆起了那个古怪的梦——命迹扭曲,由男易女,不伦之相,“难道——”她掩唇倒吸一口凉气,仿佛是在一瞬之间惊悟了它的意味,难道——那个梦其实是跟皇帝有关?
“父亲大人。”
略显急促的唤声由远及近,卅六锦鲤池畔,正用红豆糕的碎末喂耍着池中鲤鱼的身影微微直起了一些,“今日回来得倒早。”声音里笑意满满,人却不急着回头。
“父亲大人可知苗疆巫医之术?”
连句寒暄都没有——他的女儿从来都喜欢开门见山呐。男子好笑地摇了摇头,而后将手里的糕屑一起洒入莲池,拍拍手,这才回身看她,“哦、呀?”偏还要先抑扬顿挫地咋呼一声,“你没瞧出为父的也被施了巫医之术?”说罢还煞有其事地指指自己那张风华绝代的脸。
脂砚的眼角有极细微的一丝抽搐。这个男人——许多时候都很、没、正、经啊。
“哈……”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原来逗自己的女儿要比逗那些贪嘴的鲤鱼有趣得多呢。瞥眸瞧见对方脸上渐起的愠意,他又赶忙识趣地换上一副正儿八经的神情,“苗疆巫医之术,确实可以让人青春常驻,红颜不老。”
脂砚蛾眉微蹙,恼道:“这一点女儿也在书上见过,却不知它究竟循的是何理。”
“哦?”男子支起颌,收敛了唇角常挂的歪笑,极为认真地思索起来,“我从前倒是去过苗疆,也见过那些脸上画得花里胡哨的巫医。听他们说,好像是——”他娓娓回忆道:“通过扭曲一个人原本的生长轨迹而滞缓他容颜的衰老,啧、啧,真是不可思议啊——”他扣起食指一下一下地点着唇,“竟然还有改变性别的呢……”
闻言,脂砚的脸色煞然一变,“那他们——那些该死的混厮究竟是用什么鬼妖法来做到的?”声声句句几近咬牙切齿。
像是第一次瞧见自己的女儿发这么大的火,男子好诧异地扬起眉,连同眸中的神色也紧了下来,“发生什么事了,脂砚?”他怎会不清楚自己女儿的性格?她性子太疏淡——或许也是因她可以将所有的情绪都藏得滴水不漏,且又喜欢一个人想事情,平常是连话也不情愿说大声些的。若能够让一贯淡定的她动怒至此,定是极不简单的事吧。
“皇帝……”脂砚低眉注视着掌中那枚血藉乌针,声音隐遁了悲哀而显得喃喃无措,“皇帝可能,落入了一个很大的阴谋里……”而那个阴谋,或许在十几年前便已经布下了——而这十几年来,他一直,一直都是孤身一人……
思及此,脂砚心底的懊悔之意更甚先前。两年前,那场旖旎的秋雨里,她是那样轻巧地说出那句:“那么,若我心甘情愿对你好一些,你是不是该感激我?”——是对他许下的承诺啊!可实际上自己又是如何兑现的?哈,她根本就是一个不守信诺、食言而肥的骗子!
“脂砚。”男子笑着俯下身去拍了拍她的肩,掌下是温柔的、安抚性的力道,那样轻易就让人安下心来,“与其这样自怨自艾下去,倒不如想想该如何去挽救罢。嗯?”
对啊!亡羊补牢,且不管它为时晚不晚!听君一席话,脂砚眼前一片豁然开朗,“多谢父亲大人提醒。”衣袂一揽,她欠身行了大礼,而后折身疾步离开。
发香依往,紫衣翩翩宛然巧蝶儿飞,府院里满树的紫藤花也跟着逐香而去,龙胆草踏散了一地的云瓣。男子远远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支颌陷入沉思。呀咧、呀咧,真大意呢。他怎么到现在才发现——相比于“羽化而登仙”,他的女儿,或许更贪恋凡尘吧……
他猛然想起了什么,掏出袖中的蓍草轻轻一拨,循天道地气摆出卦辞。震下坤上,复卦六三:频复,厉;无咎。啧。应算是——先凶后吉之相吧……
“老爷,老爷,断指老前辈来信啦!”远处有小丫鬟欢喜的声音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断指鬼药师?哈、哈,真是好巧呢。男子眯起眼睛,唇角浮出一丝深不可测的笑意……
此刻,毕太医府。主子的房间门窗紧闭,似还被人从里面上了锁,外头的光线削尖了脑袋也挤不进那道暗缝。窗帘子也拉得极严,像是生怕被旁人瞧见了里头的玄机。半透的窗纸上泼着浓彩水墨画,太过鲜亮的格调却只显得赘俗。房间的主人想必也是极讲究排面的,窗棂上藤纹盘络以及檐上每一片瓦都镂着形态各异的花式。
房间里的摆设也不减奢华,满目的琳琅多数是前朝的瓷器古玩。纱帐低拢的床沿边,毕则礼正悉心准备着最后一次针灸用的乌针,全然未设心防的少年却专注于欣赏着窗几上的那一枝梅瓶插花——是他叫不上名字的花。花茎细长,淡粉色的花瓣呈小巧的心形,叶子是懒黄色的。
似乎从哪里传来了“嘶”的一声,指尖碰着的花瓣无风自落,气氛微妙得让人提心吊胆。身处这样危险的场合少年竟也不多问一句话,似乎是他太过粗枝大叶,也似乎是对那个人放心得很,又似乎——其实他早已看开了一切。
看开了,便无所畏惧了吧。
少年忽然“嘻嘻”一笑,从窗台退下,而后大使劲地往床上一坐,“则礼啊。”他伸出手,有些暧昧不明地抚上毕则礼的脸,“朕是真的、真的很喜欢你呢。”忽然冒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话,那轻柔的语气却绝非是挑逗人用的玩笑。
毕则礼的眉头微微一皱,“得陛下青睐是微臣的荣幸。”
“呵呵,则礼,朕是不是,真的太没用了……”皇帝捧着脸开始自说自话,“朕喜欢的人,从来都没有真心对朕好的,他们都好喜欢说着漂亮的话来欺骗朕……每一个都是……”
毕则礼心下一惊,以为对方是瞧出了什么破绽,正要开口时却又听皇帝接着道:“不过呢,朕可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呵呵,如果记着那些丑恶的东西会让人痛不欲生的话,倒不如记着那些美好的东西更令人开心些吧?”
他一面慢吞吞地躺倒到床上,一面自顾自地说得小心翼翼,却又仿佛每一字皆是许久之前便斟酌好了的,“而且朕有自欺欺人的坏习惯,即便明知道不可能,却还是,更情愿去相信他们呢……”
话音绕到梁上,盘旋成了亘古连绵的忧念,如同几千年前便沉入湖底的珠玉,犹记得古时的盟约。那一刻,皇帝把眼睛一狭,笑嘻嘻地道:“呐?则礼你快些啊,等扎过这一次朕就可以痊愈了吧。”他安然地阖上眼睛,“等朕痊愈了,朕一定……”
手指莫名地抖得慌,毕则礼赶忙拿衣袖拭去额上的细汗,含糊地应了声:“臣……遵旨。”他俯身上前,伸手解褪皇帝的衣衫……
夙婴忽然很想笑,则礼你何必这么慌张呢?朕明明说过会相信你的啊。因为朕已经不可以再像从前那样去恨一个,原本很眷恋的人了……
是呵!从前是他太心高气傲——总是那么轻易就将爱恨说在嘴边,爱至深处,恨不能灭,就会想着报复——他本就是个恋红尘,贪欢爱的人啊!那种爱恨交织的情感是对于七弟的,也是对于母后的。而殊笑,便成了他所有遗恨的陪祭品——他早已经后悔了。
如同殊笑于他的恩,仅是一盏宫灯的温暖。则礼于他的恩,细说起来也不过是一件蘸着药香的衣裳。然而若可以让他在无人为伴的时候笑着惦念,便也够了。他虽贪心,却也可以甘心止步于奢求不来的东西……
恍恍惚惚又入了梦魇,庸庸碌碌了这么些年却还是最初的那个——那个春光惹媚、鸟语花幽的午后,他伏在石桌上酣眠,究竟是哪一处的苑景哪里的石桌?他不记得——只记得自己的身体因受冷而不自觉地蜷紧时,有个声音近在耳畔:“你这样,是会着凉的啊。”
那个声音分明是疏淡的,只是听着会认为说话的应该是个极冷清的人啊,偏偏又温柔到不可思议呢。但眼皮这样沉,压迫着眼睛睁不开来,便以为那个声音也是梦里的……
“呼——”是风的声音扑面而来,卷着叶子飘悠悠地打着转儿,满苑的龙胆草散发着蓊郁的潮湿气,“哎……”又是谁的声音,轻轻的一叹,却比那春日的风还要瑰丽明艳?连梦境里也盛放着大片黄黄白白的宫雀花,温暖到心尖上的颜色让他眼迷心也醉……
“不爱惜自己的人最是可恶了啊。你以后也要记得要对自己好一些。”……
“嘶嘶——”风的声音灌进耳朵里,像是最醇美的酒酿满满淹没了上来,方才是谁自说自话的声音他再也听不真切……“再来一盘,再来一盘。”梦里出现的那位白须长袍的老者急着要拉他去对弈,这样擅做主张地麻痹了他所有的意识……
太过冗长的梦境让他变得惶恐难安,伸手明明捉住了一方柔滑的锦缎子——却又什么被什么人巧巧地夺了回去?轻“哼”了一声倒像是在与他赌气呢……想要将你瞧个清楚啊,可是眼皮怎么还是这样沉?直至姹紫嫣红的光阴也敛了放纵等不及要从指缝溜走,而后是什么虚无的香气渐飘渐远,再也触摸不及……
梦里的一切都成了娄颜舜华。唯记得睁开眼时,身上已多了一件外袍,蘸着浓郁的药香,以及那个容貌清俊的年轻太医躬身行礼,“微臣见过夙婴太子。”
那件外袍,是毕则礼的。直至十几年后,或者更久的将来——廊台楹栏许会剥落,阔苑朱榭许会凋颜,金镂古镜染了铜绿许也会斑驳不堪——他依旧记得清清楚楚。因为则礼,是第一个在他睡觉时为他披上衣裳的人啊……
啧。犹在梦思的夙婴陡然蹙起了眉。乌针扎的是背上哪一条筋,真的,好痛——还有耳边怎么响起了喧嚣声,紧接着——“彭嗵”一声,房间的门被强劲撞开了,阳光轰轰烈烈地铺满了整个房间,以及站在光影深处那道华绝的影子,竟是——
“毕则礼,你好大的胆子!”一声厉斥响彻了整个太医府。眼看大局已定,鸾姬太后却万万没有想到——丧心病狂的太医竟一把抓起所有的乌针齐齐扎入皇帝的背部筋脉里——
“夙婴——”
“呃——”入耳一声痛苦的呻吟,最先倒下的却是毕则礼。眼睛睁大了死瞪着窗外,帘缦上隐约似有一道魅影掠过,而后隐于平静——窗户已被破开了一道小缝,飞刀便是由那里射进来直刺进他的后背的。
一切皆在电光火石之间。
“夙婴!”早已顾不上追那幕后主谋,脂砚疾步走至床前,扶起了躺在床上的少年,“夙婴,夙婴……”她用巧劲拔去了他背上的血藉乌针,并手忙脚乱地为他穿上衣裳。谢天谢地,他还有鼻息在,眼睛也睁得清湛湛的。
“我赶去皇宫,那群太监说你被毕太医带回去了,竟也没人拦着——我便急着赶过来,幸亏是赶上了……”脂砚自顾自地喃喃念道,悲喜交加的她分明是忘了自己当时的身份,“这该死的巫医!真是岂有此理!还有你也是——你怎么,一点防心也没留着……”
“则礼,死了?”冷不防一个古怪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下一瞬又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刺激般,皇帝忽然粗鲁地推开她,跌跌撞撞地爬下床去,直至确认那具尸体再无生还的希望,蓦然又指着她的鼻子咆哮,“他死了!是你——是你杀了他!你这个杀人魔——”他狠狠跺着脚,眼眶瞪得通红——此刻的皇帝分明像个失了心志的疯子!
“夙……婴?”脂砚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你……怎么了?
“则礼死了……”仿佛一瞬之间所有的力气都被用尽,夙婴颓败地瘫坐到地上,眸光枯涩,竟像个痴子般傻傻地笑了起来,“呵呵……死了……都死了……父皇死了,殊笑死了,则礼,也死了……死了好啊,一了百了……”
听着他痴傻的言语,脂砚的心底顿时冰寒一片,也终于明白——方才那一齐插入的血藉乌针已经损坏了他的心志,他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夙婴了……“夙婴!”她急欲上前——
“你别过来!”夙婴猛地拔下了毕则礼背后插的那柄弯刀,指着自己的脖子,眼神锋利而决绝,“朕不准你过来!不、准……”话语骤噎,忽然却又突兀地笑了,一双媚长的眼儿里尽是蛊惑的妖气,“朕知道——朕是昏君,是孬种!朕是天底下最没用的人!所以全天下都没有人愿意对朕好……”
脂砚脸色煞白地站在原地,不敢进步,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念头让她由头皮一直凉到脚底。是不是,皇帝在很久以前便已经看透了生死?更或者——他不是不知道毕则礼的居心,而是根本不愿去揭穿……
是呵!他曾说过,“这一辈子,朕很孬,很没出息,很、丢人现眼——你不回头看我,是对的……可是脂砚,朕这一辈子追不到你,下一辈子还是会继续追的。”
正因为今生一直活得很痛苦,所以才想到了来世不是么?生无可恋,死又何妨——这是深埋在他心底的阴霾,若不能逐散便永远无法获得重生!而那血藉乌针,不过是将这种念头扩大至让他真正有勇气、并毫无留恋地面对死亡的一点罢了……
但他怎么可以——不可以!她绝不容许他轻生!即便需要拿自己的命做赌注——
“夙婴……”脂砚忽然好温柔地笑了起来,眉目这样嫣然,眼底却有泪光晶莹,“我其实,是个记性很差的人呢……总要花许多年的时间去记住一个人,若时间短了,便一定不上心……”
她抬手拔下头上的凤钗,任馨香的乌发垂泻下来。太后迟暮的容颜,却透出只有慧心女子才有的幽淡如兰的气质,那么旖旎地熏入了心扉,“在我生命里,留下最深印象的便是我娘,她与我相依为命了十三年……十三年啊,很长对不对?所以足够让我将一切都记得清楚……”
亦真亦假的话。夙婴充满戒备地盯着她,手指握紧了刀柄巍巍发着颤。
脂砚便又笑,像是一厢情愿地说与他听:“怎么会忘呢,我记得娘最喜欢紫色,记得娘会梳好看的半荷髻,记得娘下棋时总会心不在焉……”她的手指专注地捋着自己长发,神情却有些惘然,“而这一切,都沿袭在我的身上……许多时候我都会有这样的错觉,娘的灵魂还在我身上……”
夙婴的眼睛还是危险地半眯着,仿佛时刻提防着她来抢自己手中的刀。
“咳、咳。”不料对方却忽然捂着嘴轻轻咳嗽起来,脸色也越发苍白。而等她松开手时,夙婴也在瞬间瞪大了眼睛——她的唇角竟有血丝泛出来!点绛了她的唇,更深深灼痛了他的眼,“你——”夙婴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是又走火入魔了吗?”脂砚低眉注视着自己掌中的血迹,眼神是困惑的,却有一种会心的柔情从眼角溢出来,堆成一种媚倾天下的笑意,“大师父说,我练银盘丝功务必要戒怒,戒悲,否则便极容易走火入魔……我方才,定又是悲极攻心了吧?”她轻步朝夙婴走去,迈着极小的步子小心翼翼,却仿佛脚力也已经虚浮起来,“听大师父说,娘去世的那年,我差点也因练功时走火入魔而死掉呢……”
“呵呵,你也觉得好意外吧?”她走至夙婴身前,俯下身来,对上了他防备不及的眼,“可不是,他们都说我是仙人之貌神子之姿,说得久了连我自己也信以为真——便错以为自己早已经超脱,那些凡人的生死都入不了我的眼……”
语意还是一贯的轻巧,怎料眼泪却已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颗颗连珠子,“可是你怎么忘了?我脂砚也是个凡人,若是心爱的人离开,我也会悲从中来,也会痛不欲生啊……七年的时间,或许比不上十三年,可我——”却早已经将你记在了心底,永远都无法磨灭了啊!
她开始声嘶力竭,沙哑而激烈的话语里有她的情,更有她无法言喻的恨,“夙婴——哈,其实你才是这世上最无情的人吧?你若这样走了,是不是也要让我一辈子记着你——然后每一次练功时都要走火入魔心脉俱损?你是不是要我陪你一起死了你才甘心?你——咳咳——”
她又狠狠咳嗽起来,越咳越吃力,仿佛是要将心肺都咳了出来。是啊!她怎么到现在才明白——什么淡看生死心若神明?什么了无挂念勘破红尘?什么休养生息羽化而登仙?统统是虚妄之谈!她脂砚根本就是个凡人!彻彻底底的凡人!她会喜、会悲、会怒、会走火入魔——她根本就不可能超脱啊!
这个男子——这个可以一辈子记得别人的好,即使被对方送上黄泉也会笑着说“朕真的好喜欢你呢”的男子,这个连恨里都满溢着深切柔情的男子,这个心思细腻、却又善良得让人心疼的男子啊……她怎么可能做到,淡看他的生死?
“哐啷。”手中的刀应声落地,听她声声嘶哑都化作绕指柔情,夙婴再也忍不住伸手将她揽进怀里,“不要说了,脂砚。朕输了……”他将侧脸深埋进她的颈窝里摩挲,像渴暖的冰蛇急于寻求着最贴心的温度。缓缓地,他的眼底绽出一抹柔和的笑意。那笑容里是极大的满足,却还有些小小的不甘。他这一次,真真是一败涂地了呢……
怀中的姑娘并不知他究竟是何时寻回了自我,不再一心求死——而那一声“脂砚”,是否真真是将她错当成了意中的姑娘?她不知道,也疲于知道。唯一可见的是,那双极长、极媚的眼里已经清澈无霭,一如他澄净无垢的心念——
“朕答应你,今生——绝不会先你而去。”千金一诺。如此,足矣。
脂砚疲倦地阖上眼睛,觉得自己真是辛苦得很——欲擒故纵,无中生有,美人计,苦肉计……这三十六计她几乎招招都用了个遍。不妙,方才她用内力强逼出来的血咳,伤至心脉,八成又要耗去她好几年的内力——啧,这银盘丝功怕是真不能再练下去了……
脂砚你啊……夙婴在心底重重一叹,那一声叹息里满是蜜甜的忧愁,满满地开在那朵梅瓶插花的蕊心里。脂砚——是这样温柔的,聪慧的,却又可恨至极的女子啊,竟拿自己的生命来要挟他——骨子里还贪恋着红尘情爱的他,又要如何能够了无遗憾地离她而去?
是的,他输了。输的是埋藏在他心底的那份根深蒂固的顽念——生无可恋,死亦无憾。可如今——这个叫脂砚的女子,便是他余生至深至切的眷恋……
脂砚,朕答应你。从现在起,朕不会再自暴自弃,朕会好好活下去。
正文 第八章 花事犹未了
光阴如锉,细磨无声。待池中的荷花都已经破开了淡妃红的苞儿时,已是两个月后。碧波浅韵似少女含羞的眼,低眉也这般静好,顾盼流转最是那几斛临夏的韶华。
“深山草含樟,可否恤吾伤?旦求汝今年,能以墨黛放……”本是个天朗气清、利于静心养神的日子,隔壁的何家千金又在不合时宜地念起了悼词,咿咿呀呀,饶是千般的愁思万般的哀,却也只扰得旁人心生烦意。
阔府豪苑,卅六锦鲤池畔,伊人独坐,“邻人作悲辞,真是好不知趣啊。”脂砚皱眉摇了摇头,将手中的《百草引》合上,转而望向池中那互相追逐着的锦鲤出神。
皇帝已经离京近两个月了,是被大师父带走的——自然是为了解他体内的血藉乌针残毒。想自己也是软硬皆施苦求了好半天,才求动这位断指鬼药师带他归山疗养的。
“大师父日日只吃素,依他贪荤好酒的性子,定是吃不消的吧……”脂砚支起腮,手指点着石桌上的花尘无聊地写起字来,仿佛连自己都未曾发觉,指尖便一直在重复着两个字:夙婴。
最近的自制力真是差得很,稍不留神便又心不在焉了去。于是又忆起大师父曾抱憾说:他体内的残毒积淀太深,很难彻底除尽,还他原本的身貌……“即便真是治不好——”指尖微顿,脂砚的眼底浮出一丝不可名状的愠意,倒像是在和自己生着气,“也要记得回来。”
是啊,怎么之前都没有告诉过他?她其实,并不在意他的容貌和身体啊……而真正在意的,只是他自己罢了——真真是个,别扭又固执的家伙!
思及此,原本平和的心情又无端地烦乱起来,结上结,乱如蓖。父亲大人不在,司歆如今还留在皇宫,全府上下竟是连一个谈心的对象都寻不着,“反正也闲——不如去找陌桐吧。”主意打定,脂砚起身便往府外走去。
却不曾料到——这样晴好的天气竟也会不由分说地下起暴雨!
新换上的紫纱罗裙不可避免地惹上了水渍,不由得微微蹙眉,脂砚揽起裙裾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咯!”路旁的小贩们嬉笑着收拾起摊子,到处都是没有带伞的行人,一面咒骂着该死的天,一面用衣袖挡脸急着往家里赶。
夏季里的雨总像是板着脸且毫不留情面的。不消半刻的功夫脂砚的衣裳已湿了大半,雨势竟还不见停!不得已也只能用衣袖掩面,正要小跑往前时,不妨却与相向而来的人迎面撞上了——“咚!”
撞进的是他的胸膛——瘦削却清清朗朗。来人的身上有一种幽致的,近乎曼妙的温度以及山涧才有的蕙草的幽香——“抱歉。”脂砚赶忙退身,敛袖的瞬间不经意间瞥见了他的侧脸,不由得微微一怔。
“无妨。”回应的是个礼貌的声音,调子是刻意压得低而缓的,总像有些漫不经心。但当那人莞尔微笑时却又矛盾地让人觉得——他本不是轻漫的人?以及谦谦温和的眉眼里总有一种令她捉摸不透的神采,流光沉浮不定,害得她一不当心又走了神去。
他的容貌,无疑是深得老天眷顾的——连些瑕疵都不舍得给。瞧他言笑间自现一段风流韵骨,偏又雅致得很——便让人寻不出理由说他轻浮。以及眉目,这样修长,眉尾斜挑时便越发显得慵懒,是多情的,也是媚的,但——不妖。
脂砚兀自困惑地皱起眉来,脑海里有种不可思议的念头瞬闪即逝,溜得太快,连自己也捉不住。猛然回过神时,她又往身侧退开了好几步,转而继续往前赶路,没跑多远却又不由自主地缓下了步伐。
终是忍不住心底的好奇,或许还有某种微妙的希冀,她又回头看了一眼——
却未防对方也正好侧过眼看她,他的唇角往上勾成半月,眸底那抹奇彩也越发瑰丽到摄人心魄起来。于是便衬得他——比初见时的那一眼又媚了许多以及藏不住的轻佻都漫上了眼,反而少了书墨君子该有的温敛。或许他——其实是个善媚、且擅骗的人呢?
不期间的四目相视,仿佛连雨点儿都染了羞意变得缠绵得紧——落在身上的也是道不出口的情丝。而那一眼里究竟藏勒了多少暧昧不明的诗情画意?便需问屏中雀儿了吧……
脂砚又心慌意乱地回过头去,亟不可待地想要逃离,脚下的步子却怎么——笨拙得不听她的使唤?呼吸也乱了节奏,心跳如鼓。她开始慌乱,开始惶惶不安,赧红的脸色像是待字闺中的女儿家瞧见意中人时的拘谨无措——不管不问是拘于礼数,却又克制不住心底深处有一种膨胀的情感满满地就要溢出来……
淅淅沥沥,沥沥淅淅……入耳的雨声似乎是小了,又似乎是她早已听不见了。终于——脂砚再一次地停下了脚步,迟疑好半晌才像下定了决心般回过头去,“你——”
“哈……”那个人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媚长的眼里有疼人的柔情,“脂砚你啊……”
是这样熟悉的语调,这样缱绻如丝的眼神,是他的——纵然神与貌离,却依旧千年永镌。她花了七年的时间,也终于将他的一切都记到了骨子里,血液里,灵魂里……
是啊,她的记性,真真是差得很呢!多少个不经意间,便将原先该有的罗愁绮恨、斑情斓恋都忘得彻底?以及十几年前的那份错失,亦是她最大的疏忽啊……
原嘉廿二年,承桓帝已至知天命之年。心力交瘁,治国不济,原先的盛世繁华也敛了嚣尘,出落得衰寂而萧条。隔着笆篱空筑的人心也冷冷清清,路过之处,亭台楼榭皆被染上了凉薄的旧色。多情且无情的最是后苑里的白宫雀花,依旧开开谢谢欢享着难得的春朝。
后宫入深处,延廊窄瘦,不料会有道人影来拦路——“哟,这是哪个妃姨生的女儿?真是俊俏得很呐。”那个容貌俊美的男子笑吟吟地伸出手来,被眼前的少女轻巧地侧过步子避了开去。瞧她紫衣翩跹掠了个翻花,轻妙的莲步倒像是花架下的那只云蝶儿行风所匀的舞。
“家父左大臣,如今正在金銮殿上议事。”少女不慌不忙,从容作答。字字如珠润,连那笑容也点缀得恰到好处——毋庸置疑是个有教养知礼仪的贵府千金。端的是一派优雅,只是那疏淡的眼底分明流露出不可触犯的骄傲。
啧。竟是那铁面老臣上官鷄的女儿?那可万万惹不得呢。凤眼微眯,男子赶紧知趣地退开了步子。
少女轻哼一声,转身绕道而去。宫苑雾嶂深深,她心底下已有了数。之前她便听父亲大人说过,如今帝王荒淫无道,广阔后宫,那些被冷落久了的姬妾嫔妃也都有样学样,私底下养了不少伶人。而方才那个——定是哪个妃子收的男宠吧?瞧他衣衫不敛,脂粉满身的模样,似乎对谁都可以笑着接纳。哼,倒还真是个欲求不满的人么?
幸而自己说的是左大臣,否则若真是报出父亲大人的名,他也不会信吧?
思及此,少女眸光微冷,走至白宫雀花攀缠的花架下停了下来,“父亲大人……”她喃喃念着,真是好陌生的名字呢,唤了千百遍还是捉不住里面的暖意,有的只是敬畏。是的,她只是敬他、畏他、更不敢忘去他的恩——而已。
但——父亲大人实在太年轻,论模样不过二十七八,怎会有如她这般大的女儿?心思细腻的少女不是没有怀疑过。然而娘说是,父亲大人也亲口承认,便是了吧……
“‘父亲大人’,与‘爹’,委实是不一样的呢……”少女兀自轻喃,眸底的笑意却越发疏冷起来。掌心凝结了真气化作清雾绕上花架,少女敛眸淡立于花黛之间,便多了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伏于血脉间的真气娓娓逆流,隔绝了身外之物,仿佛连她自己也坚定了某个荒唐的信念:是不是再修炼几年,她便真的可以成仙了?
成仙了,便可以淡看凡人间的生死别离了吧?可以不恋红尘欢爱心若神明,可以真正做到不急、不躁、不怒、不悲——多好。
少女微阖了眼,正要循着气道调整好内理时,忽闻身后轻轻的一声:“你耍赖,我不下了……”声音含糊,像在梦呓。
少女心弦骤紧,惊异地回首,这才发现——花架深处竟还睡着一位少年!穿着单衣伏在石桌上,纤瘦的身体因受凉而蜷成嶙峋的模样,碎小的花瓣落入了颈窝也浑然不觉。少年的皮肤很白,是一种可怕的白,甚至可以看见皮肤下淡蓝色的血管。有那么一瞬间,少女以为那里面的血液也是淡蓝色的,这样忧伤的,惹人怜惜的颜色。
“你这样,是会着凉的啊。”少女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真是个不爱惜自己的家伙呢。
少年睡得很沉,全然未听见她的话。
莫名地起了一阵不合时宜的风,白宫雀花开得肆意而放纵,花茎拂散了真气凝结的清雾。也是在刹那之间,所有几欲羽化为仙的一切重又变得真实鲜亮起来——花草终归也是贪恋凡尘的。少女望着空空如也的手心,无端地有些怄气,心想自己何必去理会一个凡人?
然而——她抬起眼来,望见不远处那个朝阳的廊台上正晾着一件白色的外袍,“哎……”少女哑然失笑,有些气馁于某个不容否认的现实:起码,她现在还是个凡人。
下一刻,她掠过宽大的衣袖,两掌成十字相抵,掌心再度凝结真力——便闻“嘶”的一声,一根银丝凌空而出,寒光忽闪,眨眼间便已卷了那件白色外袍回来。
少女颇为满意地将外袍披在少年身上,“不爱惜自己的人最是可恶了啊。你以后,也要记得要对自己好一些。”她的眼底流露出难得温柔的笑意,正要转身离开时,忽然觉得头皮一痛——梦游中的少年竟捉住了她的头发!
“毕太医在寻什么?”
“奇怪,我的衣裳呢?”
有男人的交谈声远远传来。少女神色一紧,同时指尖飞速一点少年腕上的麻穴,巧巧地夺回了自己的头发,“哼。”她留下一声赌气的轻哼,并在瞬间消失了身影。
微风又起,白宫雀花馥馥送香,靛青色的龙胆草蓬蓬挤挤跳跃着最热烈的舞步,或许它们早已忘却了,这一身的青衣本是最伤怀的惦念。花架下的少年依旧在酣睡,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已在不经意间错过了一段最美丽的相遇……
那一年,他十六,孤身于皇宫深苑,太子之位多人垂涎却无人垂怜,郁郁寡欢。
那一年,她十三,娘亲去世,悲极心死,便固执地想要抛却凡尘情念,羽化而登仙。
那一年,他在醉梦时守住了最无瑕的温暖,却不知给的人其实是她;那一年,她本专心于绝尘修炼,却被一个声音唤回了凡尘,竟也同样忘得彻底,那个人便是他……
“太后,太后……”
鸾合殿内,司歆忧急的声音透过纱帐传来,惊了鸾姬太后错综迷离的梦魇。吃力地睁开眼,窗外的天色已微微泛出了鱼肚白,棂上清露贫如洗。
“我方才……”脂砚疲倦地从床上坐起,“我方才竟梦见……”想要说什么却又吃痛地按住额心,仿佛是有什么名叫“忘忧”的蛊正在啮噬着她的神经,将原本快要鲜明的东西重新麻醉成苍冷的水墨留白。
司歆松了口气,拿来了外衣披在她身上,“太后梦见什么了?”
脂砚怔忡地望着自己身上的外衣出神,好半晌,而后轻轻地叹了一声,“我忘了。”那许许多多一瞬即逝的画面,是用浓彩渲染出的颜色——究竟是那场红妆盛华的喜宴,那个提灯憨笑的宫女,还是那个醉地而卧的少年?她竟,统统忘得彻底了啊……
思绪绕了千千结,胸口也无端地闷得慌,像是某种本不该有的欲念被关押得太久,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出来。脂砚起身下床,“我出去走走,你不用跟来了。”
是时,宫苑偏里,还是从前那温泉密林之处,一抹孤影翩翩然而独立。月色已偷了全醉隐入了山麓深处,晨曦犹在半醒半梦之中,身后泉石的影子便出落得大而空茫。负手而立的男子衣色极淡,更仿佛他整个人都是淡到极致的,任何赘余的声响都惊扰不及他。
“嗯哼。朕猜,萧先生应是在感怀故人吧?”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略显突兀地介入了这道风景,是皇帝一贯轻漫的语调,三分恣意,却有七分慵懒。
萧烛卿闻言转身,正要叩首施礼,却被对方挥袖免去,“反正这里只有我们两个,那些礼数就免了吧。”夙婴笑得颇为放纵,而后一揽衣摆,就这么闲意地坐上了身旁那块青石——纵然身貌不似从前,他贪懒纵欢的性子却依旧未变。
萧烛卿便站在原地,从他的角度正好可以看清皇帝如莲华般绝美的侧脸。便见他单手后撑,像是专心赏月般地微仰着颈,衣襟半敞露出细致的锁骨,更衬得他的颈部的线条极美——尽散的长发也由颈项滑至身后蜷伏,全然不成仪态竟还撩人到了极致。
仿佛是看得太过专注,不妨那修长的眉目斜斜投来一瞥,调笑道:“怎么,如今是连萧先生也不习惯朕这副容貌了?”那语气竟是暧昧得很,“唉,朕好生伤心呢。”
“微臣不敢。”萧烛卿微微颔首,倒也答得不慌不乱。心下却未置否辞,毕竟教了他两年的书,看惯了他原先那副玲珑的少年容貌,也听惯了他用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说着轻佻的话,便可以置若罔闻。而如今他换了另一张脸却还要说着同样动人的话,难免会有些不适应。
便如同脂砚,七年的相处,亦是朝夕相对的守候了罢,难道她真能做到始末如一?
“哦?”夙婴不以为然地扬起眉,“若朕没猜错,萧先生应是第二个——发现朕其实是在装昏庸的人吧?”而第一个,便是七弟玄迟——所以这十几年来他处心积虑,甚至是与毕则礼共布了一个“由男易女,不成皇道”的局来逼自己退位。而他如今身在何处自己并不知道,只是确信了一点——七年前死在父皇面前的人并不是他,他还活着。
萧烛卿莞尔一笑道:“微臣只是疑惑,当时陛下为何想来试微臣的武功。”
“哈……”夙婴忍不住大笑出声,眸中流光溢彩,天生一段风流悉堆眉梢,“你可知道,朕当时还真想拜你为师,从你那学些武功过来的?”他以手作枕往后仰躺下来,语气喃喃,似还有着许多年前便落淀下的颓然,“朕若会些武功,或许与她的较劲会更有趣些吧……”
萧烛卿眉头一皱,心下已是了然,“陛下早便知道了她的身份,却不道破?”
“你希望朕道破?”夙婴挑眉反问。
萧烛卿没有答话,手指却已不自觉地蜷紧。明明早已习惯了将自己置身事外,怎知听到这样的话后还是会克制不住自己的手心直冒冷汗。是呵,那可是……欺君之罪啊!
“哼。萧先生也知道欺君之罪,株连九族?”夙婴讽刺地轻哼一声,气恼的不是他们的联手欺骗,却是被心上的人儿再三忽视的不甘——连萧烛卿都看得出来他的伪装,也曾问出那句“你可知,皇帝如今有多大了”——是那样善意的,温暖的话。偏她却没有!从来都没有!
想这个自负的姑娘许多时候真是恼人得要命呐!或许哪一天自己站在她面前说,“脂砚你还是招了吧,朕早已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了”,恐怕她也只会不以为然地笑笑说“假的吧。我的易容术岂会出错?我的演戏功夫更是无懈可击呢”。真是越想越窝心!
“她,确实有些自负……”萧烛卿垂了眼帘道。
听他这样说,夙婴反而笑了起来。笑容敛了恣纵的媚意便落得很淡静,一如他眼底那份来不及说出口的柔情,“脂砚,是很善良,也很恋家的吧……或许她并不怕死——但她有家人,是她最珍视的人啊——她无时不刻都记着那份恩,即便委屈自己也要去回报,又怎会舍得让他们被自己牵连?”
他的语气很平静,这样轻柔地说着这样贴心的话,里面是满满的心疼之意,“欺君之罪,株连九族。朕怎么可以让她以后的生活都在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中过下去?”他摇头,似乎只要想起了那一幕都会觉得惶恐难安,“所以朕一辈子都不会说破。即便她不愿入宫为后,即便——”他往萧烛卿看去一眼,“她选择你。”
萧烛卿的身体微微一僵,片刻的沉默后,竟轻轻笑出声来,“陛下可知,七年前,她随父来采池居时,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却将话题岔到了不着边际的地方。
而不等对方询问,便又接着道:“她问我:‘我何时才会成仙?何时才能超脱凡尘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他顿了顿,略微加重语气,“并不是……玩笑话。”
夙婴微微皱起眉,语气里不免有些挫败:“她就那么想成仙?”当个拥有七情六欲,可以尽享欢爱的凡人不好么?如他自己——便是最贪恋红尘,最眷恋情爱的大俗人呵!
“其实——”萧烛卿敛眸微叹,声音轻浅到像只说给自己听的,“正是因为永远都超脱不了,才会说着那样荒唐的,自欺欺人的话来麻痹自己吧……”与他自己如出一辙呵!他在采池居休养生息了这么些年,终究还是——超脱不出一个“情”字……
闻言,夙婴低眉沉默下来,微凝的眼神分明是在思考着许多从前未曾涉及的问题。渐渐地,有一种会心的,也曼妙的笑意从他眼底流溢而出,像繁花满枝桠的古藤树,起起落落间开尽春夏的旖旎。是啊,他怎么忘了——脂砚其实,也是个超脱不了的凡人吧?所以她会喜,会怒,会急,会悲。甚至会,因此而走火入魔……
他眯起眼睛望天,眸光却因思索得太深入而逐渐变得幽冷。既然都是凡人——脂砚,又会选择谁?
“朕会问她。”忽然像是下定了最后的决心般站起来,轻吐一口气,皇帝眼里的笑意竟是出奇的澄明,“放心,朕只问她一次。她若不肯,朕绝不会强求。”
是的,他是皇帝,或许可以强求一切。但对于心爱的女子——他不愿,更不舍得。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渐渐亮堂了起来,温泉水巧骗了流光投在对面的青石上影影绰绰,倏忽又隐去了光华。草木间的雾气皆被日色蒸融了去,隐约可以看清地上铺着的是五彩的奇石,石缝里开着的兰草也统统被染成了色彩斑斓。
如同某种坚定着的信念,也终于绽放开最荼靡盛烈的花。今夏,。
正文 第九章 阴差阳亦错
《颐安正史》有载:颐安七年,昭阑帝身患奇疾,心志不健,幸得高人赐药,愈。从此专心朝政,治国有道。鸾姬太后年迈,渐不上朝听政,后归隐于蓝陀寺,终。
“奇怪,最近一直在府上看见小姐呢。她不去采池居修炼了吗?”
“谁知道?哎瞧,这次是连司歆都回来了。”
笠绮亭旁,云英向晚,窈窕的花树枝桠被裁剪成一地错落有致的影。几个伶俐的丫鬟窃窃私语着走过,朝着正闲坐在亭内看书的紫衣女子欠身行礼。
脂砚莞尔一笑,点头示意,转而同身后的司歆玩笑道:“我如今——是更像凡人了罢?”
司歆“格格”一笑,并体贴地为她拂去落在领口上的花瓣,“奴婢倒更喜欢这样的小姐。”是啊,从前的小姐太疏淡,鲜少愿意与旁人谈心说事。尽管端庄有礼,眼里也常含笑,却始终给人不可触及的感觉。相比之下,如今的小姐便沾了许多鲜活的人情暖味儿了。而那个让小姐改变的人,应该便是,当今圣上了吧……
这几个月来,即便小姐不明说,细心的自己又怎会瞧不出个究竟来?小姐对皇上的情意,是极深,极切的,且全然不同于对萧先生的情——因为小姐,是真真正正爱上皇上了吧?所幸如今的小姐已经彻底摆脱了“鸾姬太后”的身份,便可以——以原本的容貌与皇上坦诚相待,互诉衷肠了呢……
“或许——”脂砚笑着起身,望向亭外那那满树纷娆的飞花,手指微抬便接住了凌空飘落的一枚,细细捻揉,仿佛指尖也绽放开一朵花漪。缓缓地,她的眼里升起了一丝不可捉摸的笑意,那样轻巧,却是比那朵花漪还要妩媚动人,“当个凡人倒也没什么不好。”
轻柔的话语被风送至天际,盈舞在彩云之巅,笑意也太朦胧,倒像是笼着轻纱半裹的梦魇。衣袂轻揽,脂砚转身往自己的雅阁走去。
流汀阁。
闺阁的主子喜静睐凉,八扇窗棂便设于朝北之处,如今外面的暮色犹未褪尽,瓦檐上昏黄色的光圈更晒得热热闹闹,闺阁里却已是不着底的黑暗了,“吱呀”一声,脂砚轻轻阖上门,走至内室窗前,点燃了房内的青灯烛火,抬眼的瞬间却忽然惊异地“呀”了一声,然后赶紧掩住嘴,眼睛睁大了瞪着此刻正悠闲地坐在她床沿上的人。
那个人——竟是皇帝!
“陛……下?”隐约试探的语气。脂砚拿余光轻瞥了一下床底那扇犹未阖严的暗门,心里顿时凉了半截。糟糕!密道——被他发现了!
“脂砚?”皇帝的口气似乎比她还要惊讶,而后赶忙从床上起身,走至她面前,仔细将她端详了半晌才确信并非自己看花了眼,“怎么——怎么会是你?”他又转身望向床底下的那道暗门,挠挠头兀自困惑地道:“奇了怪了邪乎了,朕在母后的床下发现这条密道,本想看看它究竟通向何处的,怎么竟……”
脂砚的手心已沁出了薄汗,而后猛地捏紧了拳头,“脂砚该死!还请陛下恕罪!”她作势就要下跪,却被夙婴抢先一步扶起了身——
“朕说过,朕不想再见你下跪了。”夙婴摇头叹了口气,庆幸自己扶得及时。只是——他的眸光倏忽一紧:不妙!难道她真要从实招供了?
下一刻,便听脂砚忐忑不安地解释道:“实不相瞒,这房间本是脂砚的祖母留下来的。而脂砚的祖母,其实是先皇的宠妃。”她开始亦真亦假地道出事情的原委,“先皇对祖母百般疼爱,却不知,脂砚的祖母早已有了心上人——便是脂砚的祖父……”
话至此,她的眼底已有泪光隐现,声声戚戚更是惹人怜惜,“都说千里姻缘一线牵,哪怕是隔着万重山?祖父真真是个痴情男儿,对祖母的情意始终如一。因而会冒着杀头之罪,挖了这条密道,欲与祖母相会……”
啧。真是个好动人的故事啊。闻言至此,夙婴的眼里逐渐有了笑意。脂砚,果真是个演戏高手呢……
“如今祖父祖母已去,黄泉路上也有了伴,还望陛下不要为难这对阖眼的苦命鸳鸯……”话语一噎,脂砚赶忙举袖拭去眼里的泪水,语气也变得异常决绝,“陛下若真要治罪,便治在脂砚一人头上吧!”
“朕怎么舍得……”夙婴摇了摇头,低垂的眼睫正好遮住眼眸深处的笑意,正欲伸手将她揽进怀里时,忽听见门外传来一声——
“小姐,你的晚膳端来了。”
是司歆!脂砚的脸色微微一变。该死。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吱呀——”流汀阁的门开了,青石地面上迎进了窄细的一撇黄光,司歆端着晚膳举步轻盈地走了进去,一面笑吟吟地道:“今日做的可都是小姐最爱吃的素菜呢。”
淅沥沥是珠帘被掀开时的声音,司歆才往内室走了几步,忽然疑惑地停下步子,“小姐?”奇怪,屋里头这样暗,小姐怎么连灯都不点?
“歆儿,我有些累了。你先将晚膳放在那里吧。”疲倦的声音隔着纱帐曼妙地传来,意味着说话的人如今已在床上。
小姐从来不会唤自己“歆儿”的……隐约听出了对方话中的玄机,司歆赶忙应声道:“那好。小姐你早些休息吧。”她将晚膳放至窗台上,悄步退了出去,心下却有了底数,看来还要顺便同那些原打算向小姐学诗的丫头们说一声,今晚是不得再进小姐的房间了。
门被关上,偌大的房间再度陷入黑暗。饶是幽寂如初,却早有一种暧昧不明的诗意在不经意间悄悄蔓延开来,缠在指尖的发香如故,流苏纱帐里的春光更是撩人无限。脂砚正欲从床上坐起,却被枕旁的一只手霸道地环住了腰——
“朕今晚不回去了。”声音慵懒,像极度的漫不经心,却是不容置疑的肯定句。
脂砚微微侧过身去,分明是看不清他的脸,却怎么——这样清楚地望见了他眼底那一斛温软的柔情?是那双极长,极媚的眼,里面盛着最华美而缱绻的毒,那样轻而易举就麻痹了她所有的理智。于是便脱口而出了一句连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的话:“随便你。”
她又重新躺下身,却有意将脸朝着外面不去看他。思绪竟还是出奇的平静,仿佛她在许久许久以前便已将这一刻写进了最旖旎的诗画里,里面是青青子衿、宴宴笑颦,君子佳人携手共醉。那眩惑的墨色泼得有些放纵,却是凡人间理所当然的情爱欢愉,不怕被仙人耻笑了去的。又仿佛枕边这个男子——她等的,并不只是七年……
夙婴将她搂得更紧,下颌贴进她如玉的颈窝,像是极其细致地闻着那一缕发香,“脂砚,朕已经不小了呢。”一面说着旁敲侧击的话,一面伸手摘下了她发上的那支紫犀木簪,让她馨香的乌丝尽数披散下来,五指成梳插入发间,指上缠绕着的是世上最柔滑的羽缎。
“陛下确实该娶妃纳后——不该再四处流连了。”脂砚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恍然忆起了某个差点被遗忘去的片段。是从前的夙婴太子,与那个掌灯的小宫女……
“唉……”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夙婴颇为苦恼地叹了口气。一直不安分的双手也难得静歇下来,专心地搂着她的腰,“殊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朕的。”声音近在耳畔以及那专属于他的温热气息都袭进了她的颈项。
脂砚轻哼了一声,没有应他,身体却不由自主地绷紧了。
“那天晚上,是玄迟在酒里下了药,然后让殊笑侍寝……”夙婴垂下眼帘,极轻、极缓地回忆道,“不过朕趁他不注意时偷换了一杯酒,所以一直到第二天早上醒来朕都是清醒的,也什么都没做……”话及此,他不禁低低地叹了口气,“而那个孩子,其实是玄迟的吧……”
脂砚蓦地转过身去,仰起脸,神色凝重地望进他的眼睛里,“七皇子其实没有死,对不对?”两年前在殊笑的墓地里发现的那束野花,以及阴谋败露后杀死毕则礼的幕后主谋——错不了!一定是他!这厮——还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吗?
“哈……”夙婴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并趁她防备不及时迅速在她的额心偷了个香,“朕以为你会问:‘你当真什么都没做’?”
话出口的时候却还是有些微妙的心虚的。实然,从前那些所谓的“男宠”无非都是他嬉闹时的玩伴,从未交付过真心,因而当女丞相使计解散他的“男后宫”时,他也并不甚在意……
然而殊笑,却是他真正爱过的女子,纵然过去了这么些年,从前的情念也都磨灭殆尽,但终究是觉得亏欠了她,便愈加难以将她忘记……
而脂砚——便是他今生,甚至来世都绝不愿再错过的女子了吧?思及此,夙婴又情不自禁地将怀中的人儿拥紧,这样用力,连骨子都被揉得生疼。
脂砚抿抿唇没有吭声,或许是因为房里湿气重受了些凉,或许更是出自女儿家的羞赧,她将整张脸都埋进了他的怀里,“你又不是神仙,凡人都是有七情六欲的。我——”她顿了顿,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语气里多少都有些怨妇的味道,便连自己听着都不甚难为情,索性便不再说下去。
“嗯?”慵懒的,却媚惑至极的声音,分明是皇帝心猿意马的寻探。而不等怀里的人儿反应过来,绵密的吻早已经急不可待地落下,微凉的唇像秋日里细致匀洒的雨丝儿,沿着她的额角,眉梢,缓缓游移至脸上,直至找到她的唇,深深地吻下去……
“唔……”唇舌纠缠,乌发成结,满满充斥在齿间是他的热度。那种瑰艳到五彩斑斓的欢愉携同了某种无法言喻的窃喜一齐席卷而来,亦是他不曾尝及的放纵与贪欢,这样肆无忌惮,反而让她感到莫须有的恐慌,想要逃离……
好不容易扯回了些涣散的意识,脂砚的手指已悄然抚上他的胸口,而后狠劲一点——
“你——”夙婴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她竟然——点了他的穴!
“我累了。”轻喘一口气,脂砚困乏地掩去了个哈欠,而后拉过被子遮住自己的脸,像是怕极了被他瞧见自己脸上的羞色,她将被子裹得严严实实,“陛下明日还要上朝呢。”她的声音隔着被子传过来,低哑的,却透出一种不可思议的媚。
夙婴微眯起眼,唇角浮出一丝不可捉摸的笑意,像是猛然发现了某个会令自己心情大好的小小心眼:其实她还是个爱跟自己闹别扭的姑娘吧……
“脂砚,嫁我吧。”他极其小心地问出声。用的是“我”,不是“朕”。他说过,他只问一次。若她拒绝——若她拒绝——大不了他终身不娶!
良久,从被子里传来轻轻的一声:“嗯。”双手环至他的腰上,声音细弱到稍不当心便被旁人忽略了去。
但——他怎么可能忽略?夙婴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漆黑的眸星深处燃起了极小的一簇火焰。嗯哼。他是不是忘了告诉她?其实断指鬼药师教过他自行解穴之法呢……
今宵,春纱帐暖,夏意已阑珊,盈在耳畔的便只剩了馥若痴梦的呢喃……
三日后,皇帝亲颁诏书以告天下:一个月后将迎娶左大臣之女为妻。
这激动人心的喜讯霎时间便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喜炮声声早在诏书颁布的那一天便响彻了整个京城上空。举国欢腾,奔走相告,恭贺皇帝将娶一位贤妻——可不是!左大臣上官鷄便是当朝最大的贤臣呵!
“小姐!小姐——”
右大臣府,笠绮亭外,司歆惶急的叫唤远远传来,声音里已然透着哭腔。
此时脂砚正与其父修屏遥对弈,走的还是她一贯心不在焉的棋路,支腮神游了好半晌才悠悠然地落下一粒子,“抱歉,女儿方才又去会了一趟周公。”全然没有预料到那即将降临在自己身上的噩讯,她依旧可以轻轻巧意地开着玩笑道。
“小姐!皇上就要娶上官鷄的女儿上官陌桐了!”司歆终于忍不住扯着嗓子大声喊,眼眶睁得通红,更已顾不上那些直呼官名的忌讳,“真是岂有此理!皇上明明说过对小姐——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声声嘶哑的呼喊就在耳畔,怎知话中的人竟却不急着回答,她似乎还在专心于下棋——眼睛紧盯着经纬交错的棋盘眨也不眨,“该父亲大人落子了。”是她第一次催促对方落子。
对面,修屏遥夹着黑子的指尖隐约一颤,而后从容地放入棋盘,“喀哒。”
“喀哒。”未料这一次对方跟子竟跟得极快,仿佛是不假思索地落了那粒子。
“喀哒”、“喀哒”……此起彼伏,错落有致的声音,转眼间两人的棋子便已布满了整个棋盘,棋速也变成前所未有的迅疾。不像是对弈,倒像是——战争。每一子皆不留余地。
“老爷!小姐!你们——”司歆在一旁又气又急,跺着双脚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小姐究竟是怎么了?明明心爱的男子要娶别人为妻,她竟还可以这样悠闲地下着棋!难道她从前的皆是虚情假意——还是说她真真是超脱了凡尘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
终于,最后一子,胜负落定,“女儿输了。”脂砚抿唇莞尔,转而望向司歆,略微困惑的眼神仿佛这才发现她的存在,“司歆你……方才说什么了?”
“皇上一个月后就要娶左大臣的女儿为妻了!”气至深处,司歆早已察觉不出自己的语气有多激烈,“小姐你——你还不快去跟他讨个说法?!真是急死人了!”
“这样啊,他要娶陌桐了……”不紧不慢的语气,竟还是笑着接下她的话的。脂砚的手指轻轻地捋着自己的发丝,这样细致而专注地捋着,一面喃喃地念着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话,“因为陌桐才是左大臣的女儿——而我修脂砚,是右大臣的女儿……”
她转而怔忡地望向修屏遥,仅那么一瞬间,原本晶澈的流光竟已滞涩成枯潭死水,里面倒映的是整个世界焦黄的落叶,以及整个世界里空而虚绰的影子都落在她的脸上,此外看不清她任何表情,“父亲大人,他怎么可以……”
回应她的是漫长的死寂,耳朵里再也听不见其他声音。刮进皮肤里的是凝冷的秋风,浸透到了血液里,骨子里,这样凄凉到让人从心底蔓生出绝望……
“哈……自作孽,不可活。”忽地一声恣意的讽笑,脂砚蓦地起身便往亭外走去。她的脸色早已气到发冷发白,偏那冷白里还透着某种瑰艳到分不清颜色的笑。迈的是那样轻快的,潇洒的步子,层叠的裙袂猎猎翩跹如紫蝶……
一步,两步,三步……腿脚陡然虚软得厉害,冷汗涔涔的手心更已是冰凉一片。转瞬间眼前的一切都变成斑斑块块的空白,早已虚空的身体竟再也抽不出一丝力气……
夙婴,你这自作聪明的昏……君——那是她陷入黑暗前的唯一意识。
“脂砚!”
“小姐!”
走火入魔,心脉俱损。接踵而至的便是气虚昏迷,偶尔清醒,而后再度陷入昏迷……待脂砚稍微调理好内理可以下床走路时,已是大半个月之后——
这半个月间夙婴没有来找过她,或许也是找过了却无法见她?因为她已经让父亲大人毁去了那条密道——她始终是气着他的。
而实际却是:这半个月来夙婴一直被繁琐的国事缠身,迎亲之筹更是让他焦头烂额,偏又碰上女丞相的胞弟成亲,告假还乡至今未归,便忙得没有时间去找脂砚,更没有时间去发现她其实是右大臣的女儿的事实。
自作聪明,造成阴错阳差——认定了心爱的姑娘绝非佞臣之女便是皇帝最大的失误!
秋暮渐生寒意,萧瑟的晚风吹得也紧了,漫天的落叶仿佛折了翅膀的枯叶蝶,扑簌簌地旋着转儿从流汀阁前经过,是否真会化作尘泥去护根?脂砚一面望着窗外的落叶发怔,一面心不在焉地梳理着自己的长发,不觉间三千青丝已落了一地。谁曾怜,落发只为相思苦?
“小姐!小姐你别梳了!”一推门便看见这样的场景,司歆难过得肺都疼了,也顾不得主仆有别,一把夺过了对方手里的桃木梳,“小姐再梳,都可以直接去尼姑庵了……”她红着眼哑声道,望见对方憔悴的脸色又是一阵揪心的疼。
脂砚低眉注视着满地缱绻的青丝,淡淡一笑,“难怪我从前都不落发,是不是都留着为今年而落的啊……”竟还能用这样轻巧的语气说着玩笑话!
“小姐!奴婢求小姐不要再这样折磨自己了!”司歆心疼地握住了她的手,用力磨搓,企图让这双冰凉无骨的手温暖起来。猛然间她想起了天大的正事——
“对了小姐!奴婢方才听说,皇上如今正在集市上呢!”这些天哭得眼里全是血丝的她难能露出一抹笑容,且伴着声声急切的催促,“小姐赶快去集市跟他解释清楚啊!”
脂砚困惑地扬起眉,意非所指地问了一句:“皇帝怎么不去上朝?”
“小姐——”情急之下,司歆索性用双手捧住她的脸,字字顿顿地告诉她,“小姐你听好了,奴婢这就帮你描黛梳妆,然后带你去见皇上!”
说罢也不管对方是否答应,便直接从铜镜后的檀木香盒里掏出了青黛脂粉,细致地为她敷起粉来。一面还在心下叹息:若是从前的小姐定是不需要这些粉黛修颜的,可现在——小姐的脸色这样差,原本润泽如瓷的脸——如今乍看竟像是紧贴在脸骨上的白纸,纸上画着一双大的,漆黑如墨的眼,深深地窈陷进去。流光也是冰凉的,看人的时候察觉不到一丝温度。
都说西施捧心是病态的美,从前她不信,可现在她怎么能不信?!她家的小姐——竟也成了活脱脱的病美人!这样的,让人心疼……
脂砚便端坐好由着她敷粉,许是胭脂的香味太怡人,她渐渐地阖上眼睛……
街市上,路人如潮,窃窃嬉笑着纷挤而至。脂砚远远地望过去,那于芸芸万众中央翩翩然而立、无需多余言笑便已风情自现的,正是皇帝夙婴。他的身边还站着许多未曾谋面的人,脸上堆满谦恭的笑,详尽地为他介绍着当今街市的繁荣。
“如今的皇帝,当真是与百姓打成一片了吧。正好。正、好……”脂砚喃喃自语,内心却泛起一阵莫名的失落。仿佛最心爱的宝物被别人分享了去——是忍着气的不甘。
不经意间,皇帝朝她所在的方向瞥去一眼,眸光一滞,“脂……砚?”显然惊讶于会在此地碰见她。即将嫁为人妻的女子,不是应该好好待在闺中凝神养性的吗?
脂砚朝他颔首示意,端着温雅的微笑静静地望着他疾步朝自己走近,而后站定在身前,“唉,这么久没见你,朕快要相思成疾了。”他的眼里总有一种宠溺的笑,而后略微倾身,贴近了她的耳朵暧昧地道:“你呢,有没有想过朕?”还是那样轻漫到近乎调笑的语气,里面的情意让人难辨真假。
那一瞬,脂砚的心里陡然一阵没来由的恐慌,原本坚定不移的信念也统统动摇起来,而后本能地退步避开了他的亲近,“陛下……”她咬咬唇,没有说下去。
夙婴扬扬眉,像是好笑,“好害羞吗?都已经——”他忽然缄口,转而细细地端详起她的脸来,瞧久了,连眉头也拢在了一起,“你敷粉了?”他蓦地抬手扣住她的下巴,逼她与自己对视,“你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冷厉的声音像在质问,同时指下用力,在她细薄的肌肤上捏出一道红痕。
此时身边的路人皆围聚过来,叽叽喳喳的议论声越来越响,忽然一声惊呼,像是发现了天大的秘密般,“啊呀——啊呀呀——这不是右大臣家的千金修脂砚么?从前的乌发美人啊!怎么现在变得——变得这样难看?连头发都快掉光了呀!”
“她就是乌发美人?!”又有一个刺耳的声音传来,语锋犀利如刃,“哈,瞧她从前那样心高气傲,回绝了所有的求亲者只相中了人家萧先生!哈哈……我真当她是得了道成了仙呢,其实还不是凡人一个!也会变老,也会变丑!哈哈哈哈……”
肆无忌惮的笑声伴着一阵阵激烈的冷嘲热讽满满充斥在耳朵里,像无数根刺扎入了脂砚的脑穴,疼痛遍至全身,“不要……不要说了……”她狼狈地捂住耳朵,赫然抬眼的瞬间却瞧见了让她万念俱灰的一幕——
眼前的男子,那个曾在她耳边软语呢喃,绕指结发同她许下海誓山盟的男子——正一步步退离而去,一直退到了海角,退到了天涯!望着她,眼里的荒漠如同他的绝情,“不不不,朕后悔了。朕怎么可能娶这样一个丑八怪……”
那样决绝的眼神才是最令她痛不欲生的疮痍呵!脑海里放肆的嘲笑声越来越大,超出了心肺俱疲的负载,五脏六腑气血翻腾,蓦地喉口一甜,在胸口积淀太久的浊血已迫不及待要喷涌而出,“咳、咳咳……”
脂砚慌忙用手捂住嘴,鲜红得发黑的血却已沿着指缝缓缓溢出来,滴至梳妆台上,沿着檀木纹脉晕染开,绽放成朵朵诡丽的瑾华……
“小姐!”正专心为她描眉的司歆惊恐地睁大了眼,“哐啷啷”——手中的脂粉盒应声落地,青红相间的颜彩艳生生地泼了满衣……
正文 第十章 岂待发铃蛊
若尝相思千般苦,肝肠断,伊人也甘为君消得容颜憔悴。却不知,此时的皇帝正在京城最负盛名的水家绸庄分铺,悉心挑选着准备送给她的嫁衣。
“嗯哼。这匹,这匹,还有这……”夙婴踱着步子沿途指过所有看上眼的精绣绸缎,直至眼花缭乱,索性大方地一挥袖子道:“不挑了。除了紫色的,其余的朕全要了。”
“陛下不喜欢紫色?”身边的侍从涎着脸笑嘻嘻地问。
夙婴扣指抵住下颌,笑而不答,眉头微拢又像在若有所思。
如今的皇帝换上一身用银丝绣着衣底蝠纹的藏蓝色便装,长发只用玉带稍微束起一络。偏他又生着一副动人的好样貌,无论哪个漫不经心的小动作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媚,啧。当真是个翩翩玉面郎啊!
这样感慨着,侍从又忍不住往身后的人堆瞥去一眼,这不——果然又有哪家的姑娘在明目张胆地看他家皇上了!
“如今的女儿家当真是随性得很呢。”显然皇帝本人也察觉到那道放肆的视线,也不回看,只玩笑地道了一句,“想来应是太后准许女子从官的遗风吧?”自己虽没有异议,不过一个女儿家这样大咧咧地盯着男人瞧未免有些……太过恣纵了?
相比之下,还是她的端庄与温雅更迷人些。思及此,夙婴的嘴角重又勾起一个弧度。
“说起来可还是受了陛下的鼓舞呢!”皇帝爱开玩笑没个正经,连聒噪的侍从也跟着肆无忌惮地打开了话匣子,“陛下能够不嫌貌丑娶左大臣的女儿为妻,那些稍微有些姿色的女子哪一个不是挤破了脑袋想进陛下的后宫啊?何况如今的陛下——”
“不嫌貌丑?”夙婴略显惊异地打断了他的话,“什么意思?”
“得,陛下您就别谦虚了,全京城谁不知道左大臣的女儿生得奇丑无比的?”侍从全然没有察觉到皇帝脸色的瞬息万变,依旧自顾自说得欢畅,“陛下能够不嫌容貌,娶贤臣之女为妻,如今已是传遍京城的一大佳话呢!说也奇怪,这左大臣的女儿虽生得丑,却与右大臣的女儿私交甚好呢!”谈及此,侍从更是神采飞扬,口沫横飞,“啊对了对了!右大臣的女儿陛下定是知道的吧?便是那一笑倾城的乌发美人呵!那‘乌木堇’的传奇——”
“他骗朕!”凭空一声暴喝,皇帝的脸色早已铁青,拳手握到筋脉毕现——向来性子偏懒的他从没有这样盛怒过,吓得身边的侍从连大气都不敢出,“那该死的上官鷄胆敢骗朕!”
话音未落,皇帝已经不顾一切地冲出了绸铺。他要去右大臣府——他要去见脂砚,他要将一切都同她解释清楚!是上官鷄——是那个众人口中的“大贤臣”上官鷄骗了他!
夙婴万万没有想到,不过是半个月的时间,再次见到脂砚,竟会是这样一副物是人非的境地。苍白如纸的女子和衣静静地坐卧在床上,看见他进门,抿唇莞尔,“望陛下恕罪,民女不能给陛下行礼了。”
还是那样端庄得无可挑剔的笑容,轻轻巧意的言语,但那双冰冷如死水的眼睛里——没有感情。
那绝情的,更绝望的一眼呵!便如同利刃狠狠剜进了夙婴心里,将那抹苍白的微笑都染成了凄绝的血色,“脂砚……”声音颤颤巍巍,他已心疼得说不出话来。
屏退了房里的下人,脂砚低眉淡淡一笑,“民女如今的模样定是难看得很吧。”她揽过耳畔的乌丝来捋,更是有意让他瞧见自己干枯变黄的发尾,“陛下还是早些回去吧。民女唯恐污了陛下的眼——”
“脂砚!”夙婴斥声打断了她的话,言语里有了愠意,“朕不准你这样——”再度望进她的眼睛时却又颓然败下阵来,局促不安的语气像个犯了天大的错误却不知该如何补救的孩子,“不要这样,脂砚。朕错了……都是朕的错——是朕自作聪明先去问了他……朕现在就去昭告天下!朕要娶的不是左大臣的女儿,是右大臣的女儿——修脂砚!”
说罢就要跑出去,却被脂砚气恨不及地唤住:“夙婴!你已经不是个孩子了!咳、咳……”她那一声唤得太用劲,底气未接上来,不禁又狠咳了好几声,“你是皇帝!一言九鼎!九五之尊出尔反尔——你要让全天下的百姓怎样说你?好不容易盼来的颐安盛世、君民一心——你难道还想留给他们口舌再次骂你是昏君不成?”这厮——原以为他多少明事理了些,怎料做起事来还是这样莽撞不顾后果?
“朕不管!”夙婴扬袖大喊,声嘶力竭,“什么盛世!什么明君!朕统统不管!明明是上官鷄先欺骗了朕——是他亲口对朕说自己有个女儿叫脂砚,从前在金銮殿上说的话也是故意来试探朕的——是他——是他骗了朕啊……”
闻言,脂砚却是怔了怔,仿佛有些难以置信,“他竟会这样说?!”上官鷄只有一个女儿叫上官陌桐啊!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他为何还要撒这样荒唐的谎?难道——
下一刻,便见那双沉寂太久的眸子终于也闪现一抹银华,她的心下已有了底数,“若真如此,陛下便更不能悔婚了。”
她暗自叹了口气,阖眼半躺下来,语气因方才激烈的言辞而落倦了许多,却依旧有条不紊,“且不论上官鷄的本质是良是莠,起码当今的百姓皆将他视作清官贤臣——贤臣怎会欺君?说出去了百姓也不会信的。到时候他们定只会说——是陛下贪垂美色,嫌糟糠之妻,还要巧言辞令陷忠臣于不义。所以无论如何,陛下这一方都不该失信于臣,失信于天下。”
话语微顿,脂砚转而望向夙婴,眼里逐渐有了笑意,是一种会心的,也柔静的笑,“陛下,陌桐虽没有过人的才貌,却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
“够了!”来不及说完的话语被夙婴冷声喝断,“除了你,朕不会再娶别的女子。”他轻步走至床前坐下,体贴地为她将被子拉好,凝目细致地望着她的一眉一眼以及那双漆黑无澜的眸子里太多太多的愁苦——
他的声音温柔下来,一如那夜在她耳畔的细语呢喃:“脂砚你啊,真当朕是贪垂美色的登徒子?”他伸手抚上她冷白的脸颊,指腹轻轻摩挲,“这是朕的坚持。除了你,朕今生再不会爱上其他女子。”
他的眼神,这样认真,里面是满满的怜惜,说出的话是否也如从前许下的沧海桑田矢志不渝?脂砚倏地别过脸朝里,声音因强压着哽咽而颤抖不已,“陛下错爱,民女承受不起。”无名指的那根筋又开始抽痛,连着五脏六腑也狠狠痛起来。有股甜腥翻滚着涌至喉咙口,不不,不要咳,千万不要咳出来啊……
夙婴的手指陡然一僵,“你这是什么话?”他的语气很是不悦,为她客套的疏远——转而他又缓了语气问,“还在生朕的气呢?”
“夙婴,我已经不想再走火入魔了。”脂砚拉过被子蒙住眼睛,仿佛那一蒙便已隔绝了一切的凡尘俗念,心如止水,“我不想……再当凡人了。”
这半个多月来,她一直在死生交错的梦魇里徘徊,四壁都是铁索曳地的声音,她几度以为自己会被牛头马面带走……即便睁着眼睛神志也恍惚不清。父亲大人说是这十几年来被压抑得太久的情感齐齐爆发的缘故。而皇帝的失误,不过是根引线罢了……
很可笑不是么?从前她引以为傲的淡定自若竟都是这样的不堪一击——是否还因那个子虚乌有的街景浮梦?她变得纤质敏感,变得小心翼翼,更不敢轻易相信许在耳畔的承诺……终日惶惶难安光阴虚耗。若当凡人这样痛苦,那她宁可杜绝七情六欲,专心修道成仙。
“砰——”是大力甩门的声音,定是将他气走了吧。正好。正、好……抬手掀开被子,脂砚虚弱地挤出一丝微笑,深吸一口气,已经涌至喉咙口的那口血竟奇迹般地被压了回去!便仿佛那一刻——她真真已经想开了,看破了……
约莫半个月之后,亦是皇帝大婚之典的前一天。金銮殿上,群臣觐见,告假还乡了近两个月的女丞相也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一上朝便兴冲冲地朝众臣散起了喜饼,“啊呀,鹊桥铺子里面的喜饼真是好吃得要命哎!来来来,这是给上官大人的,还有这是给魏尚书的……”
魏尚书毫不客气地接过喜饼,一面感慨地道了一句:“可惜了,没办法亲自登门道一声喜——哎,听说令弟可是天下第一美人呢!”
水沁泠眯起眼儿“嘿嘿”一笑,竟也丝毫没打算推辞他的赞美,“是嘞!娶的新娘子也漂亮。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呐!”两颊的酒窝里仿佛真盛了满满的酒酿,娇俏讨喜——这两年她便是用这副纯挚的模样哄络了人心的。
“嗯哼?究竟是怎么个天造地设法?朕倒也想听听呢。”不期间一个轻漫带笑的声音介入了众臣的谈话,抬眼瞧来人——当今圣上已背着手悠悠然走至殿下,脸上端着的仍是一派的闲逸自得的神情,且二话不说便伸手取走了水沁泠手里的最后一块喜饼,“唉,水爱卿可真是薄情啊,这么好吃的东西也不晓得给朕多留几块?”
天生懒性子的皇帝是与众臣玩笑惯了的——也从来不端架子摆严肃,说是上朝倒更像是开着茶会漫谈。瞧他嬉皮笑脸没个正经,水沁泠故作不满地瞅了他一眼,“说起来,陛下可也是快成亲的人了,倒还要来微臣这里讨喜饼吃?”说罢还别有用心地往上官鷄那里望去一眼,嬉笑道:“上官大人,明晚的喜饼记得多准备些啊!陛下的嘴可贪了!”
唯有老臣上官鷄仍是一脸正色,“陛下大婚,微臣岂敢怠慢?”然又有谁能看得出来?只要婚期临近一日,他的担忧便更甚之!这昏君竟还不悔婚——让天下人抓住他的把柄?陌桐容貌不堪的事实全京城都已经传遍了!难不成他到如今还被蒙在鼓里?
纵然他傲屹官场几十载,早已练成一身硬气处变不惊,如今却止不住手心直冒冷汗。或许说出去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对于水沁泠——他始终是留着些畏惧的,这个看似单纯无害、更哄骗了不少人心的女子,往往会做出令他心惊肉跳的事!比如七年前国库被窃的那件案子,以及——七皇子如今的藏身之处……
仿佛没有瞧见上官鷄眉宇间的隐怕,水沁泠继续同皇帝侃得热热闹闹:“啊呀,陛下您也别羡慕人家天造地设了,瞧陛下不也是娶了位贤妻吗?微臣远在江南可就所耳闻了呢,说陛下是不嫌——”她把眼睛一眨,故意没有说下去。
上官鷄的脸上终于微露喜色,同时眸中掠过一抹希冀的奇光。
“哦?”夙婴好写意地扬了扬眉,眸中的笑意愈深,也愈冷。而后他状似不经意地瞟了上官鷄一眼,将他脸上太过明显的期待尽收眼底,“那朕可是沾了上官爱卿的光了。啊哈错了错了——如今该唤岳父大人了!哈哈……”
闻言众臣皆笑,金銮殿上喜气四溢,“陛下可真是心急啊!”
“哈哈!可不是!”皇帝逍遥自得的一笑,眉目间风流恣意,更连骨子里都是媚的,“朕都计划好了,等亲事一成便带着爱妻下江南赏风花雪月去——”他有意将那几个字说得不甚暧昧,转而又急急地问水沁泠,“对了水爱卿,江南究竟有哪些好玩的地方?快说给朕听听。”
“那可多了呢……”水沁泠食指点唇故作认真地想了想,猛然大力拍手道:“啊——想起来了!说起江南,最负盛名的还是建在青巫镇的那个——那个幽、溪、园呐!”
一听“幽溪园”三个字,上官鷄的额头顿时又冒出了不少细汗,伴着一种莫大的惶恐席卷而至。这这这……这满口胡言的水沁泠!幽溪园不过是个私家园林——地处偏僻更鲜少有人问津,几时负上盛名了?!
“幽溪园?”皇帝来了兴致,扣指抵颔,语气里似乎还有些惊疑,“一个园子当真那么出名?莫不是比朕这皇宫园林还要好看?”
水沁泠未答话,一旁的上官鷄却已接上话来:“那幽溪园,恐怕还不及水家豪宅的一半好看吧?”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眸光敛得极沉,更透出某种警告的意味,“都说江南水家富可敌国呢。”——这样的话对于皇权无疑是种大忌呵!
众臣立刻哑然噤声,敛紧官袖战战地瞥向皇帝微变的脸色。却只见水沁泠莞尔一笑,不慌不忙地应声道:“水家致富在于水家世代从商,经营有道。水家的每一个铜板都赚得实实在在,从不做对不起天理、对不起良心的事——微臣并不以为这有何不妥。”
她抿抿唇,始终噙笑的酒窝很好地遮住了眸底的银华,“不过说起这幽溪园可就大不简单了!追根溯源还是二十年前的那场地震之灾——整个青巫镇都被震垮了!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朝廷拨下近百万的银两赈灾慰民,结果你们猜怎么着?那银两没被用去抚慰百姓,反而用来建了这么一个园子呢!”而后她蓦地出手一指,字字锋利如刃,“哈!所以说这幽溪园分明就是——某个私吞了官银的贪官留给自己养老修生的豪苑私宅!”
水沁泠指的不是别人,正是上、官、鷄。
“一派胡言!岂有此理!”
就在脸色煞白的上官鷄以及殿上群臣都在震惊中来不及给予回应时,第一个暴跳如雷却是皇帝,“水沁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朕面前诬蔑上官爱卿!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皇帝显然被气得不行,“试问天下百姓,谁不知道朕的上官爱卿一身正气心比天高,连一个子儿都不会贪的!”说罢又气不过地拉来上官鷄与她对峙,心急的他似乎全然忽略了那双手早已经冰凉彻骨,“上官爱卿!你赶快告诉她——那幽溪园绝不是你家的!”
“陛下——”一声厉呼,水沁泠铮然跪地,却还是骄傲地仰着脸,眸光晶澈无垢。那一刻,女子娇弱的身上流露出从未有过的凛然正气,赤胆忠心可昭日月,“微臣敢以项上人头作保!方才所言绝对属实,没有半丝虚构!实不相瞒,微臣这次下江南,胞弟成亲之事只是其一,而更重要的是追查那近百万两官银的去向——”
便见她从怀中掏出一沓破旧泛黄的账本,双手奉上,“这里不光有二十年前拨给青巫镇的赈灾之款的开销,还有从前无故从国库流失的银两去向——但凡作假的地方微臣都已用红笔勾注,还请陛下过目!”
金銮殿上鸦雀无声,忽闻“咚”的一声巨响——上官鷄脸面青白地昏死过去。
群臣哑然,女丞相激烈的声辞犹在绕梁。微微狭眼,皇帝的眼里逐渐有了赞许的笑意,而后厉喝一声,“来人啊!殿前侍卫三百,亲随水丞相去搜左大臣府——并将结果昭告天下!”
说罢也不等张大了嘴巴面面相觑的群臣反应过来,皇帝已大义地挥袖而去——只因他接下来要办的事才叫真正的迫、在、眉、睫呵!
“微臣遵旨。”水沁泠笑眯眯地抬起脸来,忆起了昨晚——皇帝亲自登门丞相府与自己彻夜长谈、布下今日之局的一幕,嘴角不自觉往上抿成讨巧的半月。
皇帝其实——是很迷人的吧?没有野心,不贪权政。他的才华,或许是更适合花前月下与伊共醉的。治理国家也不如太后那般一丝不苟——他是随性的,贪欢的,也善于偷懒的。听大臣们议事时总像是心不在焉,其实又听得比谁都清楚,只是多数时候他都趋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许这也是他独到的智慧吧?
皇帝呢,还是有心机的,只是那点单纯的心机往往都用来向心爱的姑娘献媚讨宠去了。脾气也很好——可以和臣民们嘻嘻哈哈也无妨!但千万不要因此触犯了他,因为他是有刺的!最锋利的刺往往深藏在最华美的衣裳之下的不是么?而上官鷄,偏就是惹了这根刺的人……
皇帝——这样温柔、细腻、多情却又痴情的男子啊,若是错过了本该与之相伴一生的人,便真真是,好可惜了呢……
此刻,右大臣府,流汀阁窗前落叶如故,“深山草含樟,可否恤吾伤?旦求汝今年,能以墨黛放……”倚窗轻轻地念着隔壁的何家小姐从前爱唱的曲儿,脂砚的唇角浮出一丝轻浅的苦笑,没想到自己也有感怀世事无常的时候。
“小姐这就要去采池居了?”望着床上收拾完毕的包袱,身后的司歆哑着嗓子不舍地问。
脂砚回身嫣然一笑,眸中流光清澈无惑,“择日不如撞日,趁着今日心情好。”她拢了拢耳畔的乌发,心脉回暖,原本苍白的两颊也稍稍有了血色,“司歆——”
她忽然不说话了,因为皇帝如今正站在窗前,气息微喘,玉冠也缚不住发丝的凌乱,竟还不减风情万千,“你要去采池居?”出乎脂砚意料之外——夙婴的语气竟是出奇的平静。
脂砚往后退了进步,有意与他拉开距离,“是啊。”巧笑着说的话,眼神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冷。
夙婴摇头轻叹,不忍正视她绝情的目光,转而无奈地靠上窗棂,“去采池居——或许更好。”仿佛是想开了许多,他的语气再不如上次那般死缠烂打,相反却像是——乐于放她走。
脂砚的身子隐约一颤。原以为自己早已心如止水,怎料听到这样潇洒的,放纵的话语,竟还是止不住心口的隐隐作痛?“陛下保重。”
像是急于逃离一般,脂砚转身利落地拿起床上的包袱,忽而却又听见窗口传来一记轻漫的笑声,“不过啊,在那之前——你可否答应我一个条件?”这一次他没有用“朕”。
脂砚的眼神因为某种说不出口的怨恨而微微变冷,正欲不予理睬时,却见面前那个男子自顾自地挽起了衣袖,露出系在腕上的一串精巧的银铃给她看。
而一见那用乌丝串起的银铃,脂砚原本冷却的脸色分明起了异样的波澜,“发铃蛊?”这——该死的!究竟是谁给他下的这种邪蛊?!
发铃蛊,源自苗疆巫蛊。取爱人青丝为蛊引,结铃于腕,自此两人命运紧连——爱人发落一根,则受蛊者寿命减一日,直至终了。
“是啊,发铃蛊。还是断指前辈教我的下蛊之法。”夙婴好惬意地笑了笑,竟丝毫不以为惧,“那天早上我取走了你落在枕边的乌发,一时心血来潮便系上了这个蛊——当时只是想将你守在最近的地方,不料现在想后悔也来不及了……”
他一面拨弄着腕上的银铃细碎作响,一面说得好漫不经心:“说起来,这几日你似乎落了不少头发吧?”他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脂砚低眉默不作声,手指抓紧了手里的包袱却颤抖得紧。眼眶忽地有了涩意,她再也忍不住地叱骂出声:“你不要命了是不是?”这一个月来她落的头发少说也有上千根啊!可这擅做主张的家伙竟——
“啧,看来是真要少活几年了。”夙婴耸耸肩,似乎也觉得苦恼,却又无可奈何,“可是没办法啊,都已经解不开了呢……”语意悠然,令人捉摸不透里面微妙的叹息。而后便见他垂下眼帘,轻描淡写地道出一句,“如果你不希望我那么早就死的话,就——多爱惜自己一些吧。”
这句话,她曾对他说过,无论是出于怜悯或是客套。而现在他原封不动地还给她——却字字切切,情意也切切。
这半个月来他又何尝不是在深深的自责中惶惶度过?他亦知道,因为自己的疏忽——这个纤质敏感的女子已经无法再像从前那样毫无保留地相信他、相信自己执守的那份情意了……而他今日来,也并不指望能留下她的啊!他只是单纯地希望——她能对自己好一些,不要再练银盘丝功,更不要再落这么多头发了……若是可以,他更情愿将自己余下的寿命都换成她一头兰泽的乌发……
四目相视,脂砚的眼里再也藏不住泪光。眼前的男子依旧在笑,却是褪尽了繁华瑰衣的清淡如云的笑,连同恨意也消失殆尽,眼前的一切都只成了最初的惦念,相思恨短,千年也未央啊……
她恍然忆起了那个云雾微蒙的清晨,当她一人漫步至那温泉密林时,听见他对萧烛卿说的那句:“欺君之罪,株连九族。朕怎么可以让她以后的生活都在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中过下去?所以朕一辈子都不会说破。即便她不愿入宫为后,即便——她选择你……”
是啊!这个男子永远都只想着为她铺下最柔馥的地衣,即便有荆棘拦路,即便有粗砂磨足,即便她已在无意间错过了最美的花期织不出最无瑕的梦靥,却每一步踩在上面都不会觉得疼啊……
而她又怎么骗得了自己?这半个月她虽恢复了心志不再走火入魔,却还是无法克制每日掉落的青丝——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呵!她终究还是,舍不得他的啊……
“夙婴你啊,真是个自作聪明、自以为是、还喜欢自欺欺人的昏君呢……”脂砚学着他的语气,用衣袖遮住眼,而后缓缓拿开,湿润的眼眶终于露出第一抹微笑,“没有我修脂砚辅佐,颐安盛世一定会被你败了!”
有谁见?窗外簌簌的落叶不知何时已不再飘零无依,延廊边落红铺了一地却依旧笑得嫣然如初,“欲寄无从往,只身隔远方。此心飞作影,日日在君旁……”隔壁的何家千金又在合着拍子唱起了清曲,却不再是从前那悲悲戚戚的悼词。是不是,她也寻回了最初的惦念……
是夜,丞相府。红木长几前莲袂叠漪,两盏青灯依依不灭。半掩的窗前,有一罗衣女子正趴在桌上写字——她的双膝是跪坐在方凳上的,纤弱的身子不雅地蜷躬起来,致使凳脚翘离了地面形成离谱的角度,偏还没有半丝要倒的趋势。
她拿笔的姿势并不好看,写出的草书却龙飞凤舞,浑然大气如华灯耀眼——正是当朝女丞相水沁泠!
“左大臣府,于旧书房朝南方位挖地三尺,掘出黄金百万余两——”水沁泠住笔微顿,而后轻轻叹了口气,“可惜啊可惜——大贪官畏罪自缢了,连同七皇子也再度下落不明了呢。”
佞臣贼子,狼狈为奸。旦闻东窗事发,逃之夭夭。啧,果真是个狡猾透顶的家伙!
水沁泠摇摇头,却在抬眼望向窗外的瞬间眸光倏凝,似有什么东西凌空弹来,而后便闻“哎哟”一声——猝不及防的人很没形象地从凳子上摔了下来。
窗外,隐约有男子清朗的笑声远远传来——果然是他丢来的石子!
“修屏遥——”水沁泠好不容易攀着梯子爬到自家的屋檐上,找到正悠然自得地对月畅饮的锦衣男子,“喏,给你的。”手伸至他面前摊开,却是递了块喜饼给他,略显稚气的小脸上也挂着明媚如初的笑容,“修大人今日怎么没上朝?”
修屏遥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怎么?想要我去看你小女子叱咤风云的威风?”两人独处的时候,他总会戏谑地唤她一声“小女子”。
水沁泠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揽了裙裾在她身边坐下,捧着脸像在思考着万分难解的问题,“我说——你究竟是从什么时候看出上官鷄的真实面目的?他明明伪装得那么好啊……”
修屏遥抚唇笑了笑,不答却问:“那你呢?如今怎么也敢跟我这个大贪官共坐赏月?”
“我呢,刚开始只是好奇,为何自太后垂帘听政以来,原本跟着你混的那些小贪官们一个个都被查了出来?”水沁泠抿了抿唇,“原来你是故意自陷污泥,去当他们的靠山啊——让那些人可以明目张胆地在你面前贪污受贿,于是坐收渔翁之利的你就顺便搜罗证据咯?”
她还是像孩子一样喜欢眯着眼儿笑,酒窝深陷成两湾柔潭,“亏你跟太后表面上还要装作彼此看对方不顺眼——”真是好会做戏的一对父女呐!
修屏遥径自喝了一口酒没有接话,眸中的笑意却越发深幽起来。倒真是个蕙质兰心的姑娘。
“那明天要怎么办?”水沁泠忽然问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修屏遥扬眉微惑,“什么怎么办?”这小女子的思维果真也跳跃得很。
“呐,明天就要贴出布告说,大清官上官鷄其实是最大的贪官,而大贪官修屏遥其实是最大的清官——”水沁泠可爱地眨眨眼,“原本认定了的神魔被颠覆个彻底,那些心灵脆弱的小老百姓们听了会不会直接崩溃掉啊?”说着这样顽皮的话,偏她的语气还格外的认真。
“哈、哈!”修屏遥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心情无端大好,便索性将身边的小女子搂进怀里,下颌抵着她的发顶,“你啊,崩溃这个词也能用在这里?”真是个可爱的小东西。
“喂你——”水沁泠铆足了劲想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不是羞——而是气!他搂她的姿势,根本是拿她当猫猫狗狗来捧着!每一次都这样!他就不能真真正正拿她当回女儿家看么?!
“嘘——”男子温软的气息轻飘飘地拂在耳际,沾着凉薄的酒意,示意她安静下来,“莫要惊扰了今晚的月色。”
声音竟是出奇的温柔,仿佛真怕惊醒了那一斛早已酣眠的月色。水沁泠睁大了眼睛使劲瞪他,再瞪,而后终于选择放弃——抬眼望天,落入眸底的是一轮明晃晃的玉盘,皎洁无瑕。
“今晚是满月呢。”声音喃喃,她伸手回抱住他,在那扑面而来的酒靥里安心地阖上眼睛。反正——她也不吃亏就是了……
尾声
《昭阑帝情史》有载:颐安七年,原欲与昭阑帝结亲之左大臣之女于婚前一天自缢于自家房梁之上。昭阑帝能信守千金之诺,追封其为“桐妃”,广为百姓所赞。后昭阑帝娶右大臣之女为后。皇后兰心蕙质,晓古通今,能用心辅佐昭阑帝为政,共藩颐安盛世。且其一头兰泽乌发从不落,史称“乌发贤后”。
颐安八年,春木荣荣四月之景。背手寻至宫苑深处,枝叶盘错的古藤花架上白宫雀花馥馥成荫。花荫之下,石凳环桌,乌发半绾的罗衣女子支腮而坐,读着手中的红字小笺。
信上寥寥数字:采池居山水如画,环境颇佳,且萧先生待我很好。勿念。
落款为“陌桐”。
“嗯哼。朕的桐妃又来信了?”不期间一个轻漫带笑的声音盈入耳际,脂砚笑着阖上信笺,回眸间,皇帝已经悄无声息地走至她身后,下颌枕着她的肩,“啊哈,该不是说她跟萧先生成亲的事吧?”
脂砚笑而不答,眸光一转,却是岔开了话题道:“臣妾明日去蓝陀寺还愿,陛下可愿同往?”或许他并不知道——他的生母,便是真正的鸾姬太后,如今确实归隐于蓝陀寺。只因不忍目视亲生骨肉的皇位相争,所以八年前会悄然离开,临走前还嘱托过修屏遥协助未来的帝王治理国家……
“脂砚,陪朕下盘棋吧。”像是全然未听见她的话,夙婴站起身嬉笑道,“朕好久没跟你下棋了。”一面已经欢欢喜喜地摆开了棋局,低垂的眼帘巧妙地遮去了眸底的锋华。
果然还是有心结的。脂砚暗自叹了口气,而后敛袖落子,难得能专心致志与他对弈一盘,“臣妾听说,御书苑东阁昨晚失火了。”她状似不经意地问。
夙婴咋呼地“啊呀”一声,漆黑的眸星里躲闪着微妙的心虚,“连你都听说了?”
“只因臣妾去翻了里面的武功秘籍?”脂砚轻轻地摇了摇头,“陛下若再如此,臣妾以后都不敢看书了。”那日她去御书苑东阁寻杂书看,随手翻开了一本源自江湖武学的《梨花九渡经》,当时只是觉得好笑,怎料被他瞧在眼里还以为是看入了迷——
修长的双眉不自在地拢起,而后便闻夙婴兀自嘀咕了一句:“那些乌七八糟的书,不看最好。”尽管他以前也常看——然而现在,他更怕她会走火入魔了去……
皇帝呢,其实是很霸道,也很小心眼的——所以他不准她穿紫色的衣服,不准她绾半荷髻,不准她下棋时漫不经心,更不准她看那些邪门歪道的武学——他只是,想好好地守住她,不再给她任何离开自己的机会——这一辈子他绝不可以再错过她了……
而他所做的一切,心细的姑娘又怎会察觉不到其中的情意?
“夙婴你啊……”脂砚好温柔地笑了起来,探出手,轻轻执起他的,“我从来不相信有下辈子的。”说着这样话,眼里的深情却千年永镌,“不过现在,我更希望下辈子还是个凡人。”
她早该知道的啊!与其羽化而登仙,情念皆超凡——倒不如与他共、晌、贪、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