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引子 (上)   暖春三月,流水人间。春风拂过之处,生命以它们最原始的形态纵情生长。醒来的,尚自沉湎于睡梦中亦真亦幻的柔情;即将沉沉睡去的,却还在眷恋着视野中残余的光明。   自然声色,万物皆入轮回。   洪迦拉南部边境,山石林立,史载“山水险恶之地,青鸟惧而飞还。”   崇山峻岭之中,却坐落着一个小镇。镇上的居民们靠着祖先开垦出来的土地,自给自足,怡然自乐。小镇人口疏密有致,民风淳朴。偶尔有外来的人到了镇上,看见这里安逸清净的景象,怎么都不能将它与“穷山恶水”联想到一起。   在这片与世隔绝的乐土中,人们远离了世外的纷争烦恼,保持着对自然最原始的敬畏。   这一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便从屋子里探出头来。他悄悄地离开家,踏着石街,一路往石街尽头走去。石街从镇子中蜿蜒穿过,一路上,零星有几个邻居大婶在沃洗新采摘的果蔬,看见他,都有点惊奇。到了石街尽头有一汪方圆十数丈的小天池。小男孩脱了衣裳裹成一团,一只手将衣服举过头顶,飞快地游到了对面,复又把衣服穿上身,继续前行。   一座陡峭的高崖突入视野。高崖之上,有一道暗影,将初阳的微光尽数挡回。   那竟是一柄通体漆黑的剑,大半剑锋深深插在岩石之中。一剑凌空,千山孤绝。   小男孩情不自禁地向上举起了手。不过看见指尖与崖顶的遥远距离,他几乎要绝望了。没奈何,他只得愤愤地在原地蹦了蹦。   “雨儿,神明之剑脚下,不要耍调皮。”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浑厚的男人声音。小男孩吓了一跳,急忙转身向来人跑过去:“爹,你怎么也过来了?”   来人一身素白布衣,身形魁梧结实,脸上却是一副淡淡的笑意:“我们的小蓝雨一大早溜出家门,我当然得跟出来看看你,免得你调皮捣蛋让人家逮住,回头免不了说我蓝开教子无方。”   蓝雨出神地望着那柄高高在上的剑,道:“没有啦,我只是想来看看那把神明的剑。”蓝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那柄剑,也是神思一恍:“这柄剑……插在上面十六年了,竟是一点未变。”   蓝雨讶然道:“是谁把它插在上面的?”蓝开摇摇头:“不知道,前一天还没有的,第二天就有人发现它插在了这里。镇上不少勇武汉子都爬上去想把它拔出来。可是十六年过去,没人能拔得动它。”   “爹你去试过吗?”蓝雨一脸期待地看着父亲。蓝开点点头:“我去过好几次,都没能撼动它分毫。”蓝雨讶然道:“连爹你都拔不动?这剑难不成真的是神仙留在上面的吗?”   蓝开看着儿子天真好奇的眼神,思绪不由飞回了十六年前的一个夜晚。   十六年前,高崖之下,少年蓝开正艰难地顺着峭壁上凸出的石头往上攀爬。他身手没有镇上那些汉子好,前面试了几次都没能攀上去,这一次已经爬到一半了,说什么他也要一睹这神明之剑的真容。   他有些累,便在一块石壁上休息了一会儿。心情却依然急切,他忍不住抬头往上看去。这一看之下,差点把他吓得松了手。   那高崖之上,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个白色的身影!   他惊出一身冷汗,手足都有些发软。借着微弱的月光再定睛一看,那白衣人竟然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惊骇万分,脑子顿时一片空白,大叫一声,直从这峭壁上跌了下去。   危急关头,视野里白影飘过,似乎是有人在他腰间伸手将他托起,他顿感身子一轻。   等他醒转过来,已经是躺在崖上了。面前,正正对着那把神明之剑。他急忙爬起身来,看见那白衣人正静静地立在悬崖边上,看着那把剑出神。   蓝开心有余悸,想起这人似乎救了自己,就冲他喊了一声:“多谢仙人救命之恩!”   白衣人回头冲他笑笑,道:“你爬上来,就是为了看这柄剑?”蓝开点点头道:“前几天听说神明在这里插下了一把宝剑,谁都拔不动,我就好想来看看。”白衣人指着那剑对他道:“想试试么?”蓝开大喜过望,两步走到那柄剑跟前,握住剑柄,蓄起全身力气向上拔。   一会儿功夫之后,他累得再次瘫坐在了地上。剑却纹丝未动。白衣人点点头:“好,好。”说着伸手拂在那剑锋上。在他轻拂之下,那深黑色的剑身竟散发出莹白色的微光来。蓝开吃惊地望着他:“你果然是仙人啊!”   那人沉吟道:“这把圣剑的主人在剑上下了一道禁制,用来克制它的阴寒之气,如今我再加一道禁制,以求将它封印更久。不过合我们两道禁制最多也只有十六年的效力。”他转向蓝开,很认真地说道:“我现在神通受损尚未恢复,还不能带着这把剑远行,十六年后,我会派人过来取走它。”   蓝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好,我一定为仙人好好保护这把圣剑。”   白衣人皱眉道:“你会错意了孩子,剑不需要你来保护,你需要保护好的是自己跟你身边的人。十六年后,只怕有变,我就传你一点防身的武功罢。”   蓝开喜不自禁:“真的?我竟能跟仙人学武功吗?”白衣人一笑点头:“教你自是可以,但是你要保守秘密,不能跟别人提起我。”蓝开大喜,当即跪倒在地,连叩了三个头:“师父在上,请受徒儿蓝开一拜!”   于是自那一夜开始,白衣人每晚都在高崖上等着蓝开,教授他技击防身的武艺。蓝开天赋平平,但贵在坚持不懈,学起来倒也不慢。   一次他练得累了,就坐到一块石头上歇息。白衣人则依旧伫立崖边,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柄剑。蓝开随口问道:“师父,上次你说什么怕有什么变化,是什么变化?说给我知道,以后也好防备着。”   白衣人叹了口气:“说了你未必能明白。这世间有十把圣剑,传闻每把剑都有超乎想象的力量。十剑合一,更有逆天改命之能,这把剑就是其中之一。”   蓝开咋舌:“这么厉害?那这把剑是师父的吗?”白衣人摇摇头:“此剑非我所有。”蓝开疑道:“那它的主人干嘛把它留在这里?不怕被人偷走吗?”   白衣人道:“他当时并非有意留下剑,而是实在迫不得已。况且放在这荒山之中,十六年之内也不会有人偷得走。”蓝开好奇心大炽,就缠着白衣人给他讲这剑主人的故事。   白衣人望着他稚嫩的脸庞,复又叹息了一声:“说来话长了。你生长于这深山之中,哪知道世间风雨如晦。很多年前,世上出了一个极其厉害的大魔头。这个大魔头身怀着天下最可怕的神通绝技,更持有天下最强的圣剑,当时世上没有人可以战胜他。这个大魔头为了得到一个关乎命运轮回的秘密,不惜大开杀戒,胆敢忤逆他的人都遭到杀害。最后他魔心深种,所到之处必是血流成河。当时这把剑的主人为了阻止大魔头继续滥造杀孽,联合了其他几位绝顶高手,星夜兼程追寻魔头踪迹,最后终于在大海边围住了大魔头。”   说到这里白衣人忽地顿了顿,呼吸竟有些急促。蓝开听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急忙追问:“后来呢?那个大魔头怎样了?是不是被这把剑的主人给打败了?”   白衣人平复了气息,便道:“唉,那真是一场惊天动地的恶战。对方自是不肯引颈就戮,干脆背靠大海殊死反击。那魔头神通亘古未有,使出来端的叫一个鬼哭神泣。正派联盟几乎死伤殆尽,所幸老天垂怜,让这把剑主人窥见了大魔头一丝极其微小的破绽,终于艰难打败了大魔头,一举将他击杀。这把剑的主人也受了重伤。由于这把圣剑通体散发寒气,他受伤后无法压制剑上的阴寒,最后只好先将它留在了这荒山之中。”   蓝开听得目瞪口呆:“好,好厉害!”   白衣人正色道:“孩子,这世间是非曲直,不可以厉害与否去评价。今夜是我最后一次教你武艺,天亮后我就得回去了。”   少年一愣,不由鼻子发酸:“师父这么快就要走了?”白衣人点点头:“我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做,不能再多作逗留,教给你的东西,还得你自己勤加修炼。”   蓝开急道:“那……那我以后还能再见到师父吗?”他说着有些难过地低下头去,泪水在眼眶里滴溜溜地打着转。白衣人见他情形,亦觉有些不舍,叹道:“其实我原本也没想到会遇见你,师徒一场,这也算是缘分罢!”说着,他从怀中摸出一枚物事,递给蓝开:“这个送你,将来你若有缘去我那里,拿着这个找我便可。”   蓝开破涕为笑,高兴地接过那物事,凑近眼一看,不由一声惊叹。入手之物,触之凉滑,竟是巴掌大小的一块玉佩,圆润晶莹,通体淡蓝。玉佩正中,镂着一道钩月镂纹。蓝开长这么大从未见过如此奇珍,一时间如获至宝,雀跃不已。   白衣人微笑着看着面前的天真少年,不禁自言自语道:“人世间繁华如梦,不抵这空山岁月往来葱茏,谁又能懂,谁又能懂啊!”眼神里,半是期冀半是忧。脚下高崖静默,俯仰之间,但见群山映照,星痕渺渺。   蓝开抱着那玉佩蹦跶了许久,终于敌不过睡意,躺在崖上睡着了。等醒来时发现自己坐在崖下,已是天亮,那白衣仙人已然离去。   这件事被他当成秘密,一直藏在心中。此后十六年里,他把那套武艺练得愈加熟稔。这期间,却一直风平浪静,并未有什么事发生。偶尔来的外人,也都是些好奇单纯的羁旅客。他也就渐渐放下心来。   他从回忆中醒来,看见蓝雨兀自仰着头在巴望,心头一动,微微笑道:“雨儿,想不想去摸摸这把神明之剑?”蓝雨瞪大眼睛欣喜地望着他:“我可以吗?”   蓝开抱起儿子,足下运起千钧气力,猛地大喝一声跳上峭壁,在峭壁上往来腾跃,如此反复十数次,终于跳上高崖。父子俩面对面躺在崖上,互相望了望,忍不住放声大笑。   蓝雨慢慢从刚才的刺激感中回复过来,看见那柄剑,不由屏住呼吸靠了过去。蓝开也爬起身来,在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儿子。   心中神明之物近在咫尺,蓝雨心头激动不已,不由慢慢地伸出手,一点点地凑近那剑身。触及剑身的刹那,一股冰凉之意透体而过,令小蓝雨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蓝开握住他的小手,笑道:“这下满足啦?”蓝雨意犹未尽地看着剑:“爹,这真的是神明留下的剑吗?我也好想有这样一把剑啊。”   蓝开笑道:“反正大家都相信了是神明留下的圣物,这些年每年年初都要来祭祀这神明之剑。自从这剑出现之后,再没出现过大旱或者是山洪,这么多年里风调雨顺,镇上人丁兴旺,我倒是觉得或许真的是托了仙人的福呢。”   他看了看日头,道:“该回去了,让你娘发现一大早咱爷儿俩人不见了,不知道要担心成什么样子。”说着一把抱起仍恋恋不舍的蓝雨,按原路下了高崖,往镇上走去。   快走到天池的时候,蓝开忽地止步。空气中,一股血腥之气扑鼻而来。他狐疑地走到天池边。看见眼前情景,不由变色。   池边、池水里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尸身,有些尸身上肢体残缺,死状惨不忍睹。蓝开认得那些都是镇上的熟人。再看那天池的水,已经被染成血红,浓艳得刺眼。蓝雨从身后赶上来,蓝开急忙伸手想去捂他的眼:“雨儿别看!”却已经迟了。蓝雨呆呆地看着眼前地狱一般的情景,惊恐地抓住了父亲的手:“爹……”   蓝开心中骇然:十六年前那白衣人的预言,难道真的一朝应验了?   一念及此,他愈加担心家里的安危,不敢多想,便把蓝雨举过头顶,一只手艰难泅渡过了天池,上了岸抱起蓝雨就往家那头冲。一路上到处都是死难的邻里,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赤红。最可怕的是,居然没有看见一个活着的。这使得他每往家的方向靠近一分,心中的不安就多了一分。   赶到家门口,看见那熟悉的家门,他迟疑了一下,一时竟不敢去推开。蓝雨挣开他的怀抱,一把推开门就跌跌撞撞地跑了进去,片刻后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喊。蓝开急忙冲进去,看见眼前景象,两腿一软,跪倒在了地上。   妻子与父母都倒在血泊中,脖子上那道致命的刀伤触目惊心。蓝雨趴在他母亲的尸身上,哭得几乎没了只觉。   蓝开看得目眦尽裂,忍不住仰天悲号。   短短一个清晨的功夫,人间净土已成修罗场。   究竟谁会这么残忍?   便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阴恻恻的笑声:“居然还有活口。” 正文 引子 (下)   蓝开闻声心中警醒,急忙把蓝雨强行拉起来,抱紧之后从后院逃出,绕了几道弯巷,直奔石街旁隐蔽之处而去。正狂奔之间,一道寒光悄无声息地自前方袭来。蓝开反应也快,抱着儿子就地打了个滚,躲过一劫。对面惊奇地“咦”了一声,又是一刀劈面挥来。蓝开丢开怀中孩子,却已来不及再避,情急之下大吼一声,双手一合,将那刀生生夹在双掌之中!   对方一声冷笑,弃了刀飞身扑近,一拳击中他胸前空门。这一拳非同小可,竟将他胸口生生打凹!蓝开怒吼一声,挥拳将他*开,自己一连退了数步,尚未站定,喉间一热,一蓬血雨已自口中狂喷而出。   蓝开心中已经凉透:这个人的身手,远在自己之上!   生死之际,他回头冷静地对蓝雨道:“儿子,你先走,爹收拾了这些坏人就来找你。”蓝雨虽小却也看出形势不对,大哭着喊道:“我才不走!”   蓝开见状,心中既痛且急,还待开口训斥,一道冷风已然自阴影中掩杀而至。他急忙闪身躲开,然而胸前衣襟仍是被刀锋掠开一道狭长口子,险象环生。他心头悲痛散尽,此刻看见仇人,不由怒气勃发,索性扯碎上衣,回头冲蓝雨吼道:“跑!”   蓝雨已经完全被吓呆,此刻听见他父亲的怒吼,如梦初醒。他立马止了哭声,咬牙抹了一把眼泪,转过身撒足便往小镇尽头跑去。   他父亲却已再无暇顾及他。面前的对手武功高他甚多,他只能边打边逃,为蓝雨拖延一点逃生的时间。   而他自己,断无一丝一毫的生机。   又是一拳击中他的肩胛。这个顽强的布衣汉子终于体力不支栽倒在地。   对手从阴影中缓缓步出,蓝开这才看清,对方是一名身着紧身夜行衣的刀客。   蓝开口中吐血不止,勉强提了口气艰难站起,低沉地吼道:“你们,为,为什么要杀我们镇上的人?”   小个子杀手尚未回答,又有三道身影落在了他身边。为首一名身形削瘦的杀手,冷冷地俯视着他,沉声道:“因为你们藏了不该藏的东西。”说着,另一人手中持着一把剑走上前来。蓝开看见那剑,不由浑身一震。   这正是那高崖上的那柄圣剑。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人:“你,你竟能拔出神明之剑?”   那杀手冷哼一声,道:“这并不难,也与你无关,你安心去吧。”说完轻轻抬手,刀光递出。   蓝开胸口一凉,已被这一刀穿心而过。他眼神空洞地看向前方,不甘心地挣了挣。十六年初遇白衣人的那个夜晚在眼前一闪而过。他缓缓合目,终于含恨倒下。   杀手首领看了看刀口上淋漓的血迹,随手在蓝开的尸身上擦了擦,淡淡道:“还有个小孩。”   两道身影悄然落在了高崖之上。一个身着紫衣,一个黑袍肃穆。   “剑已经被藏弓的那帮人抢走了,”紫衣青年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高崖,又俯瞰了一遍崖下的镇子,不由皱眉:“莫非已经来迟?”   黑衣人凝神静听了片刻,忽然飞身掠下,头也不回道:“未必,尚有活口。”   蓝雨已经一口气跑到了镇上下山的隐秘路口。他站在路口却不下山,焦急地望向他父亲所在的方向。犹豫了只一瞬,他转身便往回跑。   然而只跑了没几步,便看见四个杀手迎面走来。他愣了愣,想着他爹是不是已经脱险了。杀手们看见了他,一步步地靠了过来。   蓝雨拔腿就跑,却怎么跑得掉?片刻之间,已经被四个杀手堵在街心。   光影倏忽浮动,众人顿觉眼前一花。紫黑两道身影从天而降,一前一后落在石街上,将四个杀手拦在了中间。紫衣青年衣袂一卷,从四人之中稳稳地将已经吓呆的蓝雨抱出。他拭掉蓝雨脸上的泪水,温暖地笑道:“小子别怕,你已经得救了。”   身形削瘦的杀手首领拄着那柄圣剑,抬头瞥了一眼面前的黑衣人,狰狞地笑了:“挡‘藏弓’的路之前,你们考虑过死法吗?”   紫衣青年抱着蓝雨退出战局,在一旁漫不经心地笑道:“我活得好好的,干嘛想着死。倒是你,一个大大的死字写在脸上,真难看。”   杀手头子阴冷地笑笑,示意手下拔刀。   黑衣人忽然开了口:“只为一把剑,你们屠灭了一个镇子,的确该死。”最后一个字说完,黑衣人身形砰然消散,化为一道风影。杀手们倒吸一口冷气,手中刀竟不知挥向哪里。黑色的风影忽而又聚为一处,自人丛中疾卷而过。   杀手头子看得心中胆寒,提剑欲逃,持剑的手忽觉一阵剧痛,低头一看,竟已被齐腕削断,惊骇之下,他掂足一跃,身子箭一般向后射出丈许,才勉强躲过一劫。身后三个杀手胸前血如井喷,齐齐倒下。   眨眼之间,宝剑已然易手。杀手骇然震恐:“你们是什么人?”   黑衣人自怀中取出一物,缓缓举到跟前。   那物事椭圆外形,巴掌大小,厚度不过毫厘,晶莹剔透,上面镂纹简约生动。竟是一块雕琢好的黑色玉石。   杀手脸色大变:“夺仙琉璃印?夺仙楼的人又来抢圣剑?”   黑衣人一言不发,转眼间疾出三剑。漆黑的剑身势如奔马,迎着午后日光呼啸而至。杀手似乎颇为忌惮这剑,不敢稍加抵挡就抽身后退。然而剑来得极快,他终于避无可避,不得已只好拔刀相迎。刀剑相交,那人的刀瞬间断为两截。   他似乎一早料到如此,咬牙弃了断刀,转身便逃。紫衣青年轻轻放下蓝雨,鬼魅般闪身近前拦住去路,一抬手,袖中骤起一道清冽的冷光。杀手头子惨嚎一声,被那道光牢牢地钉在了身后墙上。   那道冷光并非他物,正是杀手丢弃的断刀。   黑衣人却并不关注那头动静,兀自低头打量着手中那把刚夺来的剑。   这柄剑通体深黑,一眼之下,仿佛能让人的心神深陷其中。黑衣人皱了皱眉,随手把剑插回带来的鞘中。   紫衣青年轻舒了一口气,看了一眼怀中孩子,复又暗自叹了口气。   黑衣人道:“走吧,出了这档惨事,在夺仙座前可不好交差。”   一声幽幽的叹息隔空而至:“是啊,为一柄剑,毁了一方世外净土。”   黑衣人不慌不忙地转过身,冷眼看身后。但见一人,身形如风,瞬息飘至跟前。   来人衣着很奇怪,灰色风帽遮了半边脸,劲装清朗,青丝披散,一柄剑很随意地挂在背后。剑也不似寻常宝剑,剑身阔得离奇,约有半尺,长不逾三尺。   看见那柄阔剑,黑衣人瞳孔骤然收缩,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你是……一剑劫灰莫城集?”   来人缓缓摘下风帽,露出风帽下略显苍白的脸来。这是一张四旬上下的脸。此刻,他的目光却也正为黑衣人手中长剑所吸引,是以并不答言。   黑衣人看见他的脸,下意识地握紧了剑:“喂,莫城集!我知你武功当世无匹,我自不是你敌手,可是这柄剑封印初解,你不能夺。”   莫城集淡淡道:“没这个道理,就只许你夺别人的剑,不许我夺你的剑?何况,这柄剑也不是你的。”   黑衣人盯着他,不死心地说道:“我不明白,你已经有无相剑在手,为什么还要贪图其他?”莫城集不觉失笑:“这世间贪心不足之人,可不是只有你们。”他声音陡地一冷:“你不必多说了,剑拿来吧。”   黑衣人掂了掂手中剑,忽地一声狂笑:“你有本事,就来夺吧!”话音未落,振臂一甩,剑被他直接抛到了半空之上。莫城集只愣了片刻,便立刻往空中看去。   屋顶上一个紫影轻轻飞起,直向那剑扑去。趁他这分神的间隙,面前的黑衣人立刻矮下身形,向石街两旁的巷子中遁去。   莫城集的目光只集中在空中那柄剑上,并不去管那逃走的黑衣人。   空中那紫衣人已经堪堪将剑握入手中,却忽然感觉一阵凌厉的风从面前掠过,下一刻已是手中一空。   他不由失惊:上下十数丈的落差竟被这莫城集轻易赶上,好诡异的身法!   再向下一望,发现莫城集的身影已经稳稳落在地上,手中赫然持着那柄夺去的剑。他心里一横,欺身追了过去。   莫城集背对着他,却仿佛看见他的举动一般,回身骤施一掌。紫衣人本想从他背后偷袭,不料对方出手时机如此不可思议,猝不及防之下,只得全力出掌相迎。掌际相交,紫衣人只觉一股大力透体而过,骨节吱吱作响,却并未折断。   莫城集“咦”了一声,收了掌势。紫衣人险死还生,不由惊出一身冷汗。他摸了摸已经失去知觉的整条右臂,心有余悸地看向面前的人。   “卍叶劫灰掌你也敢接,”莫城集语气颇有些好奇,“夺仙楼七玉使,你是哪一个?”   紫衣青年默然片刻,涩声答道:“在下紫玉使,紫武。”   莫城集微微笑道:“刚才那一个亮的是黑玉,想必就是黑玉使,夺仙楼黑白紫金碧红蓝七玉使,每一位都是夺仙楼主座下拔尖高手,号称‘分可杀人无影,合则辟易千军’。今日得见其二,领教了。”   紫玉使盯着他,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毕竟,传言中的一剑劫灰,可不像眼前的这么随和。   莫城集仿佛看穿他心意,扬了扬手中剑,淡然一笑:“我今天只想取回这柄剑,没想过要与夺仙楼为敌,更不想杀人。”   顿了顿,他又道:“说起来,之前若我们能及早赶到,也不至于害一整个镇子的人被藏弓屠戮殆尽。今天的事,我们都欠那个孩子的。你们打算送他去哪里?”   紫玉使看了看躺在地上的蓝雨,叹了口气。经历了家道惨变后,小男孩身心重创,此刻已经昏昏沉沉地睡去。紫玉使道:“我带他回夺仙楼。夺仙会妥善安排的。”   莫城集点点头:“改日一定登楼造访,你们请回吧。”   紫玉使自度没可能从这个人手里再夺回那柄剑,抱起蓝雨悻悻离开。   他心中大为奇怪。饶是夺仙楼消息灵通,却也从未听说莫城集对圣剑有兴趣。如今到手的神兵被这个煞神劫走,回去该怎么跟夺仙交代呢?紫玉使光是想着便觉头痛。   一念及此,他恨得不住咬牙:“取回”这柄剑?这厮说得还挺顺口啊。 正文 第一章 故事之初(一)   一个身背行囊的灰衣落拓男子,站在一处山谷前犹豫了很久。山谷入口的巨石上,“天医谷沈家庄”六个苍劲大字赫然醒目。   他想了想,终于决定踏入谷中。人生无常世事难料,有些故人,再不去见一见,只恐留下一生悔恨。   正值暖春时节,谷中芳草初生,飞燕盘桓。抬头晴空万里,最美不过白云端。   入谷后,复行数十步,沈家庄偌大的老宅出现在视野里,一条长长的画廊隐隐勾勒出入谷的路线。   长廊两边的石柱上,各题着一行大字,字迹优雅温润:山中不知朱颜改,往来人间岁月催。   看见这两行题字,灰衣人笑了笑,信步踏入长廊。长廊尽头是一个小庭院,四周以木栅栏围之。庭院内开满了一些淡色的花卉。一个素衣女子正安静地坐在栅栏边的石凳上,看着面前的一朵浅黄色的小花入神。   脚步声提醒她人走了进来。她闻声抬头,只见一袭灰衣,分花拂柳而来。   “你是谁?”那素衣女子面露疑惑地看着他。   目光相遇那一刻,两人俱是一怔。   眉黛如梦,似曾相识。   灰衣男子看得有些失神。他的目光灼热,素衣女子受他感染,竟也有些恍惚:“你是谁?为何如此面熟?”   灰衣男子答道:“我叫阿一。”说着环视了一遍四周,微笑道:“不知姑娘是天医沈家的哪一位?子仙亦或是篱落?”   “我是沈篱落。”素衣女子愣了愣:“子仙是我小外甥女,才十四岁,差远了好不?”阿一挠了挠头,呵呵笑道:“沈姑娘看起来比想象中要年轻许多嘛。”   沈篱落嘴角泛起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笑意。不过看见阿一那张面孔,心中仍不免狐疑,便有些不甘心地问道:“我以前见过你吗?”   阿一浓眉一挑:“老实说,素未谋面。”   他往山谷内望了望,眼神飘忽不定,半晌开口道:“白衣剑侠云少歌是否葬于谷内?”   沈篱落听见这个名字,不由认真地看向他。自踏入天医谷那一刻开始,这个阿一始终保持着温和的态度,友好却不刻板,似乎天生就有种让人不能拒绝的亲和力。   更何况从他口中说出的这个名字,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这让她对他最初的那点警惕几乎冰释一空。她试探着问道:“你是少歌的朋友?”   阿一犹豫了一下:“算是吧。他一生命运飘零多舛,得知他死讯后我——很难过。今日路过此间,便想来看望一下他。沈姑娘可否容我入谷一观?”   沈篱落定定地看着他。阿一的脸上,满是岁月留下的沧桑痕迹,目光却清澈一如天真孩提。   太像了,却又不是。沈篱落叹了口气,拨开栅栏门:“我总觉得好像认识你一般。你且进来吧。”   阿一笑笑,信步踏入庭中。   忽然他心中灵台一亮。似乎有哪里不对。他回头看向身后的沈篱落:“沈姑娘,你可知如今是何朝何代?”   沈篱落有些奇怪地盯着他。居然还有在这世上飘荡的人不知道年代的。   “按洪都的历法计,应该是天策十四年吧。”她轻轻叩着耳垂苦思片刻,终于想起。顿了顿,她又不自主地加了一句,“三月,是春天呢。”   阿一脸色微微一变,脚步亦随之一滞。沈篱落见状,诧异道:“怎么了?”   阿一摇头不答。许久,才听他喃喃自语道:“果然时光匆匆,一时不察,便追无可追啊。”   人了谷,沈篱落嘱咐阿一一路随着她的脚步走,一步也不能走错。天医谷中机关利器颇多,奇巧而狠辣,辅以谷中毒物,直教那些不认得门路的外人寸步难行。阿一一边小心翼翼地跟着沈篱落,一边问道:“谷中其他人呢?”沈篱落答道:“今天接凰将军从边境平乱归来,在梵都设庆功宴。我们天医谷的弟子医治军中伤病有功,所以也被请过去参加。我体弱不便远行,就留守谷中。”   阿一低头笑笑,不再多言。又过了一座小桥,穿过几处凌水亭榭,沈家庄已被撇在身后。出了山谷深处,地势渐高。一座半人高的墓冢静静地卧在山坡上。墓碑白玉砌就,尽管藤蔓缠绕,碑上一行赤色铭文依然清晰可见:吾爱少歌之墓。   沈篱落俯下身,轻轻抚着碑上的刻字,柔声道:“少歌,你的朋友来看你啦。”   阿一看了看那碑文,又看了看沈篱落,有些讶然道:“我听说,天医谷内的规矩还是很死板很不通人情的,你这么把情郎的墓冢公然立在谷内,天医谷的老太婆怎么会答应的?”   沈篱落睁大了眼睛望着他:“你竟然叫她老……”话未说完,不由有些忍俊不禁。   看见她明媚的笑容,阿一也不觉微微笑了起来。斑驳日光在他的笑脸上微微浮动,美好得近乎虚幻泡影。   她蓦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忙不迭收起笑意,转而用一副严肃的神情道:“我才不管那什么规矩,本来就是他们的固执害死了少歌,要是他们阻拦我,我就一头撞死在这墓碑上,让老太婆后悔一一辈子去!”   她竟不自觉地把“老太婆”这个称呼说出了口,意识到这一点时,她不禁羞红了脸。   阿一却耸然动容。这个温婉的深闺女子,柔弱的外表下却有着一个敢爱敢恨的灵魂,偏偏又生在天医谷这样一个门规森严的世家之中,需要怎样的一种决绝悍勇,又是怎样的一种不爱即死的深情,才能让那冥顽不化的老婆子都不得不妥协?   他心有所动,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只得默然。   这时,庄内远远传来一阵清脆的叫声:“小姑,你在哪儿?”沈篱落急忙站起身:“是子仙。”阿一皱眉道:“她?你之前可没说这庄内还有别人。”沈篱落有些懊恼:“子仙醉心于医典药理,今天也没随他父亲去梵都,我倒几乎给忘了。”   阿一微微欠身:“在下终究是外人,不便久留,就此告辞了。”沈篱落亦敛衽为礼:“那我为你带路吧。”阿一抬手拦住她,从容笑笑:“不必,我记得路,你还是去看看你外甥女吧。”   沈篱落也不再坚持,就匆匆往庄内赶去。走着走着她忽然觉得不对。这只有一条出庄的路,他从哪里出去?   她又急忙往回走,到了那云少歌墓前一看,不由有些失神。   阿一身影已经不见了。   之前那一幕幕,竟好似一场梦一般。   她叹了口气,转身慢慢地往庄里走去。迎面,一个月白襦裙的女孩步履轻快地跑过来,笑嘻嘻道:“小姑,那个脸白得吓人的大叔又来啦。”   沈篱落愣了愣:“莫城?”     正文 第一章 故事之初(二)   那女孩子点点头,还待开口,肩膀忽然一沉。一个高大身影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她身后。沈篱落看向来人,叹气道:“你总是这样,想来就来,让我奶奶知道了又要发火了。”   那人眉尖一挑:“莫城集本就是一介狂徒,来去自由何时让别人做过主?话说回来,那个老太婆脾气虽不好,却极其疼你,想来发火也发不到你头上吧。”   旁边的女孩子不满地嘀咕道:“那是,每次你来过以后,倒霉挨骂受罚的都是我爹。”   沈篱落蹙眉瞥了那女孩一眼:“子仙!”莫城集目光也转向她,微微笑道:“小仙儿,须知做错了事,不论过了多久,终有偿还的一天,你爹害你小姑一生孤苦,想必自己也清楚,所以才甘心受罚吧。”   沈子仙嫌恶地看了看他们俩,自忖磨嘴皮子以一敌二绝无胜算,于是知趣地闭上嘴不再说话。   沈篱落目光重新回到莫城集身上。注意到到莫城集背上一柄剑,手中又是一柄剑,她不由有些吃惊:“你手上那是……”   莫城集漫不经心道:“九一无双。”   沈篱落一惊:“就是那天下至尊的九一无双圣剑?”   莫城集道:“可不正是。刚从夺仙楼手里截过来,新鲜热乎着呢。”   沈篱落脸上倏地没了血色:“你作死么!你又不是这九一无双剑正主,抢过来做什么?你是要天下武林合起来追杀你么?你……”   “我不在乎。”莫城集打断她,脸上仍是那副懒洋洋的神情,口气中却带了些悔恨之意,“我前些天听说藏弓的人好像有动静,感觉可能是去石镇了,连夜去截,可惜还是去迟了一步,结果,整个镇上的人因了这柄剑被屠杀殆尽。”   沈篱落不由呆住,半晌方才颤声问道:“那……蓝开他们呢?”   莫城集默然不语。   沈子仙也忍不住凑过来:“那个小蓝雨一家不会有事吧?”   莫城集神色黯然,摇头道:“只活了那小孩子一个。”沈篱落脸色变得煞白,只觉心口气血翻滚,眼前一黑,直向后跌去。沈子仙急忙扶着她坐到一旁水亭中,转头看向莫城集:“那小蓝雨呢?”   “夺仙楼的人把他救回去了,夺仙心细,想必能照顾好他吧。”莫城集一边回答,一边探出手去搭沈篱落的脉搏。   沈篱落得他真气度入,血色稍稍恢复。她长叹一声,颓然道:“去年我跟子仙还去拜访过他们,总感觉那儿天池的水有驻颜之效,就跟他们一家人说今年入了春再去叨扰,他们也特别地热心客气,一点也没有因为我们是外人而怠慢,没想到突然之间就……”说着声音已有些哽咽。   莫城集淡淡道:“这件事你知道了就行,藏弓的人我自会找他们算账。”沈篱落听见这话,急忙抬头看着他,嘴唇稍稍动了动,话到嘴边终究化作一句:“算了,我知道拦不住你。藏弓势大,行事阴狠残忍,还是小心一点好……其实夺仙也一定不会放过藏弓的,你……”   莫城集不耐烦地打断她:“好了,我这两天打算把这九一无双剑送回南海,这块烫手山芋,就让南海那个老家伙自己拾掇去。”顿了顿,他把脸转向一旁默不作声的沈子仙:“小仙儿,上次跟你说的你是不是忘了?”   沈子仙愣了愣:“什么?”   莫城集一字一句道:“那珠母归脾汤,你每天要看着她一滴不剩地喝光。”   沈篱落懒懒地摆手道:“你少管我。”   莫城集微微一笑:“好。不过说句实话,因了你这体虚的病根,加之不肯规矩服药,你现在形容枯槁,真真是又黑又丑,不堪入眼。唉,别说看,想想都觉得瘆人。想来谷中的人必是讳莫如深,从来不敢对你讲吧?”   沈篱落以手支颐,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竟似一点也不气恼。沈子仙见气氛不对,早已退得远远的,鼓着腮帮子在一旁观望。   “说吧,你想怎么死?天医谷中毒物上千,要不你自己挑一种?归炎舞怎样?或者上次那个冰火噬心丹,还好用吗?”   莫城集笑容一僵:“……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不要你送。”   沈篱落执意送他到天医谷口。莫城集将走之际,忽地想起一事:“之前我刚到这谷外的时候,这九一无双剑竟发了一声低吟,刚刚在我之前,是否有别人来过?”   沈子仙讥讽道:“谷口有本门弟子守卫,有人进来自会通报,又不是人人都像你这般没规矩的,大叔!”   沈篱落则困惑地摇摇头:“不曾有人来过吧。”   她隐隐觉得怅然。之前好像是做了个长长的梦,梦里种种,此刻似已如烟散尽,怎么都记不起来。   南海仙山,顾名思义,地处南方海域的飘渺仙山。此地离莫城集眼下所在的“魔部”并不远,一海之隔。究竟此间何地,故事之初,且按下不提。   说远不远,却也并非朝夕可至。早则三两日,迟则十天半月。若不小心在海上行错了方向,免不了打转盘桓迁延难至,更有葬身鱼腹之虞。   海上更有神出鬼没的海寇,杀人越货无恶不作。昔年传闻南海有剑仙隐居,慕名渡海去往南海拜师学剑的人数不胜数,然而最终活着抵达仙山的却寥寥无几。海寇武功虽不是一流境地,然而在海上却如插翅蛟龙,杀人越货,凶猛异常,让无数江湖好手命丧这深海之中。是以这些年来,敢于冒着生命危险远赴南海学艺的人已经几乎绝迹。   然而海上最致命的危险,却是席卷一切的风暴。任你神功盖世,在这自然神力面前也只能是渺小蝼蚁,不堪摧折。   莫城集乘一叶孤帆飘然渡海。然而海上天气阴晴不定,起初还是阳光和煦,海风习习,过了午后却陡然风云变色,波涛汹涌,一浪高过一浪。   莫城集本不惧这自然之力,怎奈手中九一无双剑作怪,通体竟有延绵不绝的寒气逸出,周身海水转瞬间变得冰寒刺骨。同时与这滔天巨浪和刺骨严寒相抗,他内力消耗得飞快。而两个时辰过去,这海上飓风却毫无止息的意思。小船的铁锚连同一块船板被巨浪卷飞,任他一身逆天本事,此刻也只能徒呼奈何。   平生第一次直面死亡的寒冷气息,他心中竟有了一丝丝的恐惧。   海上已经入夜,正当他自感将被这无边的海水吞噬之时,忽然看见了前方一个巨大黑影正在缓慢靠近。却是一艘大船遥遥驶来。   莫城集窥见一线生机,自然不会放过。他急忙扯下帆布撕成布条,把布条头尾相系连为数十丈长绳,紧缚在九一无双剑上,等到那大船驶近,他振臂一甩,将长剑准确地插在了船舷上。   他用手扯着布绳在腰间紧紧缠了数道,拉紧,然后了深吸一口气,猛一纵身离了已经快沉没的小船,身子稳稳躺在了布绳上,继而内劲集于腰间,飞快地在布绳上翻滚起来,身子也随之被层层裹住不断上升。   最后一滚已经腾空凌于船舷之上,布绳骤然收紧。他尽力一挣,打算将裹在周身的帆布全部震裂。   然而这时他忽然发现自己失算了。   他居然没力气震裂这已经裹成厚厚一团的帆布……   砰然跌落甲板的那一刻。他心里忍不住一声哀叹。   等到明天这艘船上的人悉数醒来,发现这船舷边上居然晾着个被帆布裹得跟粽子似的人,不知该作何感想? 正文 第一章 故事之初(三)   醒来已是第二天,日头已经爬得很高了。莫城集微微睁开双目,看见眼前情景,不由蹙眉。   面前站了一帮人,个个都伸长了脖子望着他,那眼神就好像在看一条从来没见过的大鱼——而且是半夜自己蹦上船头的大鱼。   莫城集动了动,发现还是被“捆缚”在帆布里。他懒得动,索性倚在船舷边上,大大咧咧地坐着。   人群忽然起了一阵骚动,伴随着一声轻声呵斥,大家一哄而散。视野里,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走上前来。高的是一个面庞俊气的青年,着一身玉白锦袍。矮的那个其实也并不算矮,是个年约及笄的少女。看见那少女,莫城集眼神一亮,心底不由暗自赞叹。   世间天真女子之美,最美也不过如此吧。   那少女容颜之媚,人间罕见。身穿一件藕荷色罗衣,外面披着雪白轻纱,海风一吹,仙裙翩若流云,美得不可方物。   她本是在好奇地观察莫城集,却见这个大叔眼神直勾勾盯在自己脸上,不由冷下脸,有些气恼地对那青年道:“扶龙,这大叔好生轻慢!”   锦袍青年敲打着手中折扇,漫不经心地应道:“怨不得人,你长了这样一张连老天都妒忌的脸蛋,任谁初见了都会像丢了魂儿似的吧。”   那少女脸色嗔怒,却不知道怎么驳斥他,只得拂袖转过脸去。一抹红晕迅速从她颈间窜至耳根,煞是可爱。   那青年蹲下身看着莫城集,沉声问道:“你是何人?为何会在我们的船上?”   莫城集微笑着答道:“在下从魔部去往南海探望一位故人,昨夜小船倾覆,不得已借宝船捡回一条性命,希望两位能暂容我在船上栖身,别无他求。”   锦衣青年把插在船舷上的剑拔下来,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带着九一无双剑去南海,莫非你认识仙山掌门传世大师?”   莫城集耸了耸肩道:“它本就是传世老头儿的剑,我带着它去南海自然是要物归原主。”   那青年将剑丢在他面前,淡淡笑道:“只怕凭你的本事,一卷破帆布想必困不住你。”莫城集默不作声地瞥了瞥他手中的剑,微一用力,周身帆布寸寸碎裂,随风飘散。   他起身接过剑迅速插回鞘,一言不发地往船头走去。扶龙在背后打量着他,心中仍有疑虑,便道:“我并非江湖中人,是以对江湖上的成名高手了解不多,可否请教阁下名讳?”莫城集转身看他一眼,反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那青年负手一笑:“在下扶龙,这位小姑娘么,名叫姬流音,我们自洪都而来,奉王命前往仙山拜访传世大师。”   莫城集捏了捏高耸的鼻梁,沉吟道:“洪都来的……你们当真不认识我?”   扶龙一愣,继而点点头:“既然都是去往仙山,我们正好可以捎你一程。”莫城集微微笑道:“那再真是再好不过。”说着忽然一掌拍了过来。   这一掌来得毫无征兆,扶龙跟那少女始料未及,不由惊怒变色。扶龙错愕之间反应亦是极快,抖开纸扇虚挡一记,同时飞起一脚踢向莫城集小臂。莫城集身形诡异地闪了闪,扶龙只觉视野一花,咽喉已被对方扣在手中。   少女在一旁面色镇定地看着,手心却已经不知不觉攥出汗来。扶龙冷冷道:“阁下倒是毫不客气。”   莫城集缓缓松开手。扶龙得隙,旋即调转折扇迅猛无比地掠向身后。与此同时,那少女长袖一抖,悄无声息地卷向莫城集腕间。这两人配合默契无间,杀招更是如疾风骤雨,不给莫城集片刻喘息之机!   然而莫城集只是垫步向后疾退了两步,翻身纵起,轻飘飘跃上桅杆。   船上围了一圈观战的人群,见到此间交手情形,尽数看得目瞪口呆。   扶龙抬头看着莫城集:“阁下身手不凡,究竟是何方神圣?”   莫城集懒懒地坐在风帆上,摇头道:“你无须知道。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刚才之所以出手,只是看在那位美丽的姬姑娘的面上,想给你提个醒。”   姬流音红了脸低下头去,愤愤地跺足道:“跟我有什么关系……”   扶龙仰头看向他,眼神中流露出困惑:“提醒什么?”   莫城集有些疲倦地闭上眼睛,许久,低声叹道:“洪都内外皆为江湖,并非每一个身怀利器的陌生人都是善与之辈。你还剑于我,便是大错。你们戒心太低,终究要吃亏的。”   少女与青年面面面相觑。青年目中精光一闪,欠身微微施礼:“谨记前辈良言。”   深夜,月朗星稀,浓雾弥漫。几乎整艘船上的人都已入睡。扶龙与莫城集坐在帆顶之上,眺望着黑黝黝的海面。   莫城集打量着身边的青年,淡淡问道:“你们既是洪都朝廷的人,此来仙山所为何事?”   扶龙答道:“拜师。”言语之间神色有些怏然。莫城集不觉一怔:“拜师?是你亦或是那个小姑娘?”   扶龙闷闷不乐道:“是她,我是不能留下来的。可是她才十五岁,却要一个人在仙山呆三五载......虽然带了个侍女,却也是个小孩子,全不济事。”   莫城集心下了然,解嘲地笑了笑,低声问道:“让她来仙山拜师,这也是你们皇帝的意思么?”   锦衣青年面现戾气,咬牙道:“若非王命,我怎么会让她一个人来这么远的地方。”   便在此时,危机乘着夜色悄然降临。船上的人却浑然不觉。   大船两侧不知何时贴过来两艘体型稍小的渔船。数道爪钩带着绳索悄无声息地自渔船上探出,牢牢抓在了大帆船的船舷。片刻之后,数十道身穿夜行衣的黑影纷纷从渔船上跃出,沿着绳索飞快地攀上了大船。   他们腰间的利刃经那惨淡的月光一照,幽幽地闪着寒光。今夜的海面注定无法平静了。   莫城集瞥到船上动静,便悄悄拍了拍扶龙的胳膊,指了指下面。   扶龙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手上的折扇。   片刻之后,这些不走运的海寇都被扔下了海。   这次的惨剧让这一带的海寇们懵了很久都没回过神来。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动手之前都不得不先耐住性子,友好地问一问对方的来历……   次日清晨,踏着初阳的一抹微光,一船人终于抵达仙山脚下。姬流音“哎呀”一声,迫不及待地第一个跳下船,扬起脸忘情地呼吸着南海清凉的空气。扶龙让仆从们将带来的见面之礼一箱箱地搬下来,自己则与莫城集一道,循着姬流音的足迹往山上走去。只苦了一众仆从,搬着沉重的箱子在山路上简直蹒跚难行。   一番穿林过木,仙山上零零星星的房舍渐渐映入众人眼帘。这些房屋虽称不上富丽堂皇,看上去倒也算简约清爽,尤其穿插在山林草木之中,反衬出一片错落有致来。白色的墙体上爬着淡淡的青苔,配上屋后几枝小花,分外可爱。   彼时天色尚早,仙山上的多数弟子还未起身,满山静谧。姬流音久居繁华帝都,何曾见过如此世外桃源,一时间兴奋得拉着扶龙的胳膊雀跃不已。扶龙一脸的无奈:“你拿出点南城主的姿态来可好?”   姬流音明眸含嗔,正要辩驳,忽听前方遥遥传来一声长笑:“小寐片刻,竟让洪都贵客承了这山野霜露,罪过罪过!”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个蓝衣人遥立山腰,正冲这里招手。扶龙便对姬流音笑道:“可知这山路并未走错了。”抬头高声回道:“浊世俗人,怎敢劳仙山起早相迎,兄台太过客气了!”   蓝衣人笑而不语,缓步走来。待他走近,众人看清他相貌,心中皆暗暗赞叹。这蓝衣人原来是个剑眉星目的潇洒青年,身姿映在这山野间,便仿佛清风明月,素雅绝伦。   扶龙看见那青年眉宇间一颗淡银色的五芒星,不由眼神一亮:“先生莫不是通天星司柳承欢之子,柳承风?”   蓝衣青年瞥了瞥一旁的莫城集,微笑颔首:“正是鄙人。特奉家师之命在此恭候诸位,请随我来。”说完转身引路,并不多言。   路上,姬流音偷偷问扶龙道:“通天星司柳承欢是谁?”莫城集冷哼一声:“枉你在帝都生活这么多年,竟连这位占星鬼才都不曾听过。柳承欢可是你们西迟皇帝统一八部依赖的最大功臣之一,在对其余七部的决战中,正是通天星司对局势的精准预言,让西迟重握主动权,导致七部围攻洪都的战役功亏一篑。”   姬流音奇怪道:“可我怎么从来没见过这个通天星司?”扶龙缓缓道:“你当然不会见过,因为他已经病故多年了。他死后王本想让其子继任星司之位,不过他却突然失踪了,只得作罢。没想到,却是隐居到了南海仙山门下。”   姬流音不由咋舌:“好可惜……”   柳承风忽然转过身,扫了众人一眼,淡淡道:“差点忘了说,还有一事拜托诸位。”   扶龙笑道:“但说无妨。”   柳承风道:“仙山修行极重清净,故而家师希望,诸位在此间的行踪尽量不要被仙山弟子看到……”   说到这里他忽地一顿,目光锁定姬流音脸上:“尤其是这位即将拜入本门的……美丽的小姑娘。”   姬流音气急败坏:“少扯上我!”扶龙笑道:“可乖巧点吧流音,以后四年,你还得叫他一声‘师兄’呢!就依先生所言,我等俗世之人自当谨言慎行,不扰仙山清净。”   莫城集在一旁,并没有在意他们的对话,只是抱着剑静静地听着。他抬头看了看远处空灵的山野,眼神似有怅然。   上了山,柳承风领着众人绕开了仙山弟子休息之舍,直接来到掌门待客所在的入世堂。   柳承风推开门,回头对扶龙与姬流音道:“家师尚在山后静修,两位先进去稍作等待吧。”扶龙指了指莫城集:“那这位前辈呢?他可是来还剑的。”   柳承风淡淡道:“我还有话跟他说,两位先进去吧。”扶龙眉尖一挑,拉着姬流音走了进去。   看着他们两人身影消失在入世堂深处,柳承风才缓缓转过身看向莫城集。莫城集也不说话,直接把手中九一无双剑抛给他,柳承风微一迟疑,抬手在虚空中点了一下。九一无双如受无形之手推动,在半空划了一道回落的弧度,“噗”地插在了两人之间的空地上。   莫城集笑了:“知道它解了封印,不敢接?”   柳承风冷冷道:“你还来仙山干什么?这么多年来你四处行凶,现在是整个江湖的公敌,仙山可接待不起你这样的客人!”   莫城集看着入世堂龙飞凤舞的匾额,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缅怀的笑意:“当年我与云少歌来南海学艺,这里还没有这么多弟子。人世间叱咤风云,都好似梦一场,转眼少歌已经走了十多年了。”   柳承风冷笑道:“你若是要缅怀故人,云少歌的墓就在你们魔部天医谷。”   莫城集瞳中闪过一丝痛楚:“我这次来,还是想看一看少歌的两个孩子。我很多年没有看过他们,这次我偷偷看一眼就好,也不让他们察觉。”   柳承风断然道:“却也难!你一旦接近,南风必能发觉,以他的性子,必要把你揪出来比个高低。师父是断断不许任何人打扰南风的修行的,你死心吧。”   莫城集微微动容:“南风才十六岁,他的剑道修为已经这么高了么?   却听身后一个爽朗苍劲的声音由远而近:“废话,不看他师父是谁!更何况你是圣剑主人,剑意藏不住的!”   但是莫城集听到这个声音,却陡地眼神一变:“柳,传,世!”   紧接着,在柳承风吃惊的目光中,他转身一掌击出。   霎时山崩石摧!     正文 第一章 故事之初(四)   便在此时,伴着两声惊呼,有两个人同时出手,阻截这莫城集含怒一击!   这两人当然是扶龙和柳承风。   原来扶龙进了入世堂后,并未安分等待,而是悄悄地观察着堂外的动静。看见莫城集毫无预兆地动手,他大吃一惊,毫不犹豫地冲了出来。   只因他看清了莫城集所攻击的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南海仙山门的掌门,剑仙柳传世!   扶龙和柳承风一左一右,拳掌不约而同,直奔莫城集肩头与腰际的死角攻去。莫城集若要强行伤那仙山掌门,自己必然也躲不开其余两人的夹击。   风传莫城集武功高得骇人,是以这招也不为重创他,只为*他停手!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瞬息,忽有一人哈哈笑道:“休起嗔念!”   笑声未歇,一个身影忽然似潮水般流到了莫城集与其余两人之间。   没错,就是潮水,这一刻所有人的感觉就是一股浩瀚潮水奔涌而入,瞬间将来自三个人、三个不同方向的凌厉攻势消弭于无形。   莫城集收了掌势负手而立,好像他根本没出手过。扶龙急忙一个起落跳开,看向来人。   柳承风衣袂微垂,轻声道:“师父。”   只见一个高高胖胖的白胡子老头儿,笑容可掬地站在莫城集和扶龙、柳承风之间。   扶龙惶然欠身:“传世大师,晚辈扶龙,奉吾王之命前来仙山,刚才失礼了。”   高胖老头儿大袖一摆,咧嘴笑道:“不失礼不失礼,是老头子我睡过头了。”说话间,右手轻轻一抬,地上的九一无双剑便似得了命令一般跃入他手中。   他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手中的圣剑,方才抬头看向莫城集:“多谢你把它送回来。”   莫城集淡淡道:“为你这柄剑,祸害了一整个村落的无辜生灵。传世老头,你说你该不该死?”   传世大师叹了口气:“我已经接到夺仙的飞隼传书,事情我也大致知道了,的确是我的罪过。可怜那小孩子才八岁……”   莫城集皱了皱眉:“夺仙动作还挺快,他是不是还想送那孩子来仙山?”   大师苦笑道:“你猜的没错,夺仙打的可不就是这个算盘,不过让老头子我给回绝了。你想想,这孩子身负血海深仇,而且已经是记事的年纪,将来有十成的力气都会想着去报仇,他简直一点都不适合来仙山。”   这两人自顾自地说着话,全然没注意到,一旁扶龙肃然震动的神情。他已然认出了眼前这个脸色苍白的男子是何许人也。   “一剑劫灰莫城集?“扶龙终于忍不住开口插话,“你竟……就是莫城集?”   莫城集停止了与传世大师的交谈,把目光投向扶龙:“我知道你是来自帝都的北城主,如何,你要抓捕我么?”   扶龙摇摇头:“我只是心下惶恐,当今四大通灵武圣我竟得见其二,何其有幸!”   莫城集捏了捏高耸的鼻梁,冷哼一声:“皇帝给的破封号,我才不稀罕。说起那另外两个,一个是你们西城之主,一个是夺仙,在莫某看来,都不过泛泛之辈,根本不配与我平起平坐,更不用说跟传世大师相提并论了。”   扶龙悚然动容。须知他所说的这两个“泛泛之辈”,可都是当今世上屈指可数的神功通玄的人物!   不过话说回来,莫城集完全有底气这么狂妄。一剑劫灰莫城集的事迹他多少听过一些,早年以一手幻化形神的无情剑法名动江湖,后来更是得到圣剑“无相”,纵横天下,一时无匹。   大师急道:“你净他娘的扯臊败坏我名声!你这么厉害你去找西城侯跟夺仙打一架试试!”   就有一个怯生生的声音道:“呀,大师怎么骂人呢?”   众人失声大笑。传世老头愕然回首,这才注意到从入世堂门后探出的一张小脸蛋。他脸一黑:“怎么还有个女娃子?”   姬流音吐了吐舌头,大大方方走出来,对着白胡子老头躬身一拜:“晚辈姬流音,奉旨前来仙山拜师,见过传世大师。”   传世惊奇道:“敢情你们皇帝送来修行的不是这位公子,却是这个女娃子?”   扶龙微微笑道:“流音年幼,王知道她在南城少主的位子上难以服众,况且洪都近来是非多,王不想她过早卷入,故而为她寻仙山这片净土休养生息,南城事务就由我代为处理。”   柳承风在一旁听着,冷不防一声冷笑:“你倒是会说实话。”   扶龙道:“在通天星司传人面前,这点心思想必瞒也瞒不住的。”   传世大师挠头:“既是个女娃,就得兜着些了,不能让那帮傻小子看见。”   他冲柳承风点点头:“山下那片森林里有老夫新盖的雅舍,就让她住那里吧。承风,你即刻领着小丫头过去安排她的起居吧。”   扶龙领着姬流音再三拜谢,便跟着柳承风往山脚下去了。   一时间,林野间便只剩下了传世大师与莫城集两人。   传世老头儿环视了一圈周围,确认了没有别人在,方才贼兮兮地问道:“我听说你练了一招什么一夜扒灰掌?”   莫城集喉间动了动,忍不住冷哼一声:“关,你,屁,事?”   老头儿就呵呵:“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练的什么武功,练这门邪功的没一个好下场,老夫懒得再提醒你,你爱死死去。”   莫城集道:“我来找你不是想跟你争论这个是非。云南风和云北泽兄弟俩在哪里?”   传世老头儿笑了:“你想见一见?”   莫城集缓缓道:“云家这两个孩子,是我在这世间仅存的牵挂了,能让我见上一见也是好的。”   传世大师道:“好嘛,刚巧眼下就不行!”   “为何?”   “北泽惫懒,剑法尚未成型,倒没什么。但是南风的修行正处在心法精一的最紧要的时期,你是圣剑主人,剑意一定会影响到他,对他心性养成极为不利。我不能让你近他。”   莫城集沉吟片刻:“要多久?”   大师笑道:“四年。四年之后,你当可见一见他们。他们并不知你身份。”   莫城集长叹一声。他环视了一圈这仙山气象,终于下定决心道:“那我就等他们四年。我欠他们太多了,四年后,我必将尽我所能偿还他们。”   语罢,一拂袖,黯然离去。   半山腰上,姬流音的小女仆跟一众随从等得快没了耐性,看见柳承风领着他们主子下来,忙不迭抬起大小行李包裹跟过来。柳承风看见他们这阵势,不由微微蹙眉:“仙山并不是蛮荒穷乡,起居用物一应俱全,何必带这么多家当?”   那小女仆瓮声瓮气道:“可是你们南海全是男人,女孩子家的东西,你们有吗?有吗?”   柳承风:“……”   姬流音的住处被安排在山脚下一片密集清幽的林海里。柳承风带着他们来到一座别致的小木楼前,交代完一些琐碎事宜摆摆手就走了。   仆从们开始将带来的起居用具搬进小楼。扶龙与流音落得清闲,就沿着林中小道随意漫步。两人边走边谈,不觉走得离那木屋远了。   正行走之间,流音忽然低声道:“扶龙哥哥你听!”   扶龙侧耳静听。只听一阵泠泠风鸣悠然传来。扶龙立时听出——这是剑气划动的轻啸!   他心头一动,拉着姬流音悄然移步靠了过去。只见一处空旷的林地之间,隐隐有一个白衣人在练剑。白衣人剑挥动得并不快,却隔着十数丈都能让扶龙感觉到青锋上凌厉的剑气。   扶龙眯着眼睛看了看,发觉这白衣人还只是个少年人。   并且,这少年是个剑道高手。   姬流音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白衣少年专注的身影,看得竟有些痴了。   那少年忽地似有所觉,转头朝她这里看来。   扶龙暗暗心惊:这人何其敏锐!自己已经刻意收敛气息,却还是被他准确发现了藏身方位。他急忙示意姬流音藏好,自己索性拨开灌木跳出来,抚掌笑道:“失礼失礼,刚才看阁下剑法高妙,忍不住偷偷观摩了一会儿。看这剑法意境,好似松间风起,水云共生,小兄弟是仙山高足?”   那白衣少年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答道:“是。”   隔着浓重的山岚看不清这少年的脸,然而这轻描淡写的一瞥却让扶龙觉得受了冒犯,一时间也就把柳承风“不扰清净”的叮嘱抛在了脑后。他微微笑道:“我想领教一下南海剑法,小兄弟可否赏脸?”   白衣少年抚剑一笑,转身便走。扶龙眉尖一拧:“好小子,不敢应战?”说完长身而起,纸扇挥开直扑那少年背影。不料那少年步伐行得奇快,扶龙竟一招扑空。他有些恼怒,足下陡然发力,三步便追上了那少年。扶龙手若执丹青之笔,舞动手中纸扇划了一道优雅的轨迹攻向他,喝道:“拔剑!”   白衣少年倏地止步——扶龙浓重的杀气已经*近到了不得不应对的地步,他避无可避。   少年疾速转身。扶龙眼神一亮,手上力道更重一分。折扇飞旋,皎然如舞月轮。   刷!白衣少年拔剑。   风动,林中凝滞的雾气刹那一乱。   一剑,圆月两缺。   姬流音躲在暗处看得心魂悸动,几乎要叫出声来。   扶龙表情有些阴沉。他轻轻松手,纸扇无声地裂成两半掉落在地上。   “这一剑是南海剑法起手式,名唤‘春风嘉树’。”白衣少年收了剑,淡淡道,“你刚才以杀气诱我出剑,却一招不发全身而退。眼下兄台的修为,当在我之上。”   扶龙负手笑笑:“能于尺寸之间突施反击且一击得手,你也不简单。仙山藏龙卧虎之地,果然人才济济,是我眼拙了。”   白衣少年飘然走远,桀骜的声音却隔空传来:“不相干,你遇到的人是我。”   扶龙呆了呆,不由大声笑了出来。这仙山弟子真够狂妄的。   姬流音目光追随着那少年远去,还沉浸于那一剑的余韵中,久久难以忘怀。   只一剑,一句话,一袭白衣入心头。   这白衣少年是谁?   姬流音拜入仙山门后又会怎样?   一剑劫灰莫城集,能否如愿见到他口中的“云南风、云北泽”两兄弟?   那惨遭家门剧变的小蓝雨,如今身在何处?   而这个世界,又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天策历十四年春,莫城集还剑于南海仙山。他如何交代,南海传世大师又如何反应,此间曲折种种,外人无人知晓。此后的他行踪飘渺,匿迹于江湖风雨之中。   这一年,从洪都来的美丽少女姬流音,低调地来到了南海剑仙柳传世门下。至于是否拜师,而传世大师是否应允收之为徒,世人不得而知。   这一年,很多人的命运之轮,才刚刚开始转动;而这个神秘世界的苍茫画卷,却已然缓缓铺陈开来。 正文 第二章 南海南风(一)   曾经我们的世界很小,因为我们以为走到阳光消失的地方就是极限。然而远行的旅者用脚印告诉我们,世界如此之大大,甚至看不到尽头。   很久以前,有一个中原游者,行旅至极北冰原时迷了路,却在冰原后意外发现了一处世外异境,地域极为广袤,当地人称之为“赫野”。回到中原后,他难忘赫野的种种经历,就写了一本游记。在游记中,他细细记述了赫野的地貌疆域、风土人情,勾起了中土之人的无限惊奇。   然而尽管这本游记在中土广为流传,寻找赫野的旅者也是前赴后继,却再没有人找到过赫野。   书中如是说:“此地瀚海之北,彩云之南,地域之广堪比中土。名曰赫野,一分而为八部。上下逾千年,而今终得一统。洪迦拉部西迟王,于洪都会八部而称帝,众生俯首。”   书中描述,赫野乃世间沃土,地域之辽阔自不必言,更兼钟灵毓秀,人杰辈出,端的是一片大好山川。数百年前便有八部共分天下,这当中动荡波云诡谲,举足之间便是如虹气势。   却是哪八部?   洪迦拉部。   明部。   魔部。   鸿部。   连部。   星部。   有杰部。   白城部。   经历了七百年前一场旷日弥久的战争后,一度称霸赫野五百年之久的魔部元气大伤,八部再度分崩离析。洪迦拉部取魔部而代之,一跃成为八部历史上最强大的一部。   而洪迦拉部王位传至当今这一代,历史迎来了转机。   只因本朝洪迦拉之王,西迟,统一了八部。   他也因此而被称为——西迟皇帝。   西迟皇帝一统八部,是迄今全赫野史上最富盛名的洪迦拉王。西迟王入主洪都后,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陆续击溃了其余七部的围攻,一举生擒魔、鸿、连、星、有杰、白城六部之王,明部之王更是不战而降。   西迟大会天下而称帝,立年号“天策”,其余七部无不俯首称臣。战无不胜的西迟皇帝被赫野之人奉若神明,无人敢仰视。   书卷轻合,静静地躺在一只年轻有力的手中。手的主人在黑暗中轻轻啧了一声,自言自语地笑道:“瀚海之北,彩云之南,哈,这书真是胡诌。”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声焦急的呼唤:“哥!”话音未落,一个面目清朗的灰衣少年推门跳了进来。外面温煦的日光一拥而入,瞬间将昏暗的房间填满。   之前那自言自语的声音懒洋洋地应道:“我在这儿呢北泽。你,练完剑了?”   少年闻声松了口气:“哥。”   片刻之后,只见房间深处,在一个连阳光都照不到的黑暗角落里,现出一袭纯白来。少年的眼睛刹那间被那白衣照亮了:“哥!”   白衣人长身而起,从黑暗中徐徐步出。一束朝晖映在他脸上,映出一张英气*人的年轻脸庞。这白衣人身姿修长挺拔,神情沉静淡然,仿佛流落凡尘的谪仙,睥睨间便有天下无双的自负。作为哥哥,这白衣青年与那少年北泽相比,相似之余,又比后者多了几分名士风姿。   他手里执着一本书脊都快磨烂了的旧书,缓步向北泽走来。他的目光中游离着一种别样的神采。   “剑练怎样了,不会还是第一式吧?”白衣青年劈头便问。   北泽哼了一声,随手拔下墙上的一把剑,指着哥哥道:“再来比过!”   青年笑道:“比一百次、一千次都是一样。你领会不了春风嘉树的要义,就永远不会有进步。”   北泽一脸沮丧:“可是春风嘉树就那么几个简单的动作,我怎么使都不觉得厉害啊!”   青年不以为然道:“恰恰相反。四年前,我跟一个洪都来的人交过手。虽然那人没有尽全力,但是我的春风嘉树只使了一半,就已经赢了他。可见这每一式的剑招中,都有我们所未能发现的厉害之处。”   北泽不服气道:“那行,你就使春风嘉树,我使惊涛拂云,再来比过!”   青年若有所思:“我记得承风师兄说过,惊涛拂云的精妙十倍于春风嘉树。”   北泽道:“你不敢?”   青年笑了:“无妨,你哥哥我的剑法修为数十倍于你!”   北泽哇哇大叫着跳起来,剑锋一扬,飞快地刺向他。青年目光一凛,看准长剑来势,忽地抬手,并起两指飞快地在剑脊的上、中、下段分别弹了一下。北泽瞬时把持不住剑柄,长剑潇洒脱手。   北泽就有些不开心了:“你也太赖了,欺负我书读得少,又使些认不得的招!”   青年接住剑,看着剑锋上光流影转,喃喃道:“那怎生是好?南海已经没有太多可以教我云南风的了,当然要多学点更高深的武功。”   这青年云南风的话若教赫野中人听到,必然要被当成惊世骇俗的狂言。   要知道,南海仙山可不是一般人能学艺的去处。   仙山,地处鸿部之南,背靠冰原,三面环海,与魔部也是隔海相望。天策二年,当朝西迟皇帝封仙山为“剑道之宗”,八部中人为之侧目。   传世大师于仙山之上创南海剑派,许多人仰慕他举世无双的剑术,千里迢迢前往拜师。然而海上气候反复无常,加上海寇肆虐,只有极少数能经受住重重磨难,成功拜入仙山门下。   而南海一域,地处赫野南隅,常年人烟稀少,战火不侵,自古便是一片净土。仙山派独坐山上,自成一统,宛然天居。外人看来,仙山钟灵毓秀,安恬宜人,当属人间第一宝地。¬不过,对于从记事起就已经生活在这里的仙山弟子们来说,多少年都一样的日子,未必让人留恋。   年少的云南风反正是有些厌倦了这样平淡无奇的时光。练剑,修习内功心法,进山砍柴,吃些大鱼大肉(传世老头儿非管那叫粗茶淡饭),没事和山上的飞禽走兽一起在山间游荡,或是到山北坡的森林里闲逛一圈。   要说再有什么有意思的事的话,一件就是进师父的藏书阁看看些赫野史籍或是武林旧事;二来,就是和弟弟云北泽偷着下山,寻找传说中的“仙子”。¬仙山脚下的确是住着一位“仙子”的。这两年,据见过的几位师弟讲,山下住着一位极美丽极灵气的姑娘,看上去正值妙龄光景。   兄弟俩都十二分的好奇,没事就往山下跑。那仙子一般的女子来历不明,似乎是三四年前才搬到这山脚下的森林里来的,两年来总有下山打柴的弟子时不时地看到她。   偏生兄弟俩就没这机遇,一次都未曾看到过。自打从小被父亲送上山后,两人还从未见到过异性,听那些同门师兄弟添油加醋地一描述,心中不知有多好奇。似乎也是缘浅,总也没有邂逅过这位仙子。   有一次无功而返后,云南风恨恨地对北泽说道:“大白天遇鬼事!难不成这仙子还躲着我俩不成?”北泽就讶然道:“不能够吧?我们这么俊她还躲,也许是害羞?”   云南风:“……”   ¬想起之前的趣事,青年笑了。北泽看他笑,也跟着笑了起来。   但是云南风看出了弟弟笑容里那一抹贼兮。他不由皱眉:“你笑甚?”   ¬北泽冲他神秘地笑笑:“哥,我今天看见仙子了!”   云南风讶然道:“真的?”北泽一面点点头,一面无意中瞄了眼了哥哥手中的书,不由大吃一惊:“这书邪门了,怎么叫《北泽神话》?我的名字啊?”   云南风笑了笑,随手把书丢在身边的桌上,解释道:“这不奇怪啊,只不过是你书看得少了。这‘北泽’,是中州的人称呼我们赫野的。我们赫野相对海尽头那边的中土就是北方,而且赫野泽流遍布,水域广阔,所以有‘北泽’之说。这本书记载了一个中土人在赫野游历的见闻,这人深感此行之种种奇遇,是以用‘神话’命名此书。”¬北泽把书拿过去,翻了翻:“有意思,这书谁写的?”   云南风道:“写这书的人叫阿一,好像是个中土人。”   北泽随手就翻到了最后一页,看见末页写着几行字,奇道:“承什么星而什么,哎这字不认得诶,这几句诗什么意思?”   云南风劈手夺过去往桌上一扔,盯着他道:“那仙子在哪里?”   北泽答道:“在山脚的大林子里,几个师弟说那林子……”   不等他说完,白衣青年的身影已经飘出去数丈之远。阁门外是顺山势而下的石阶,白衣青年身法极快,只在石阶上一点而过,眨眼就到了石阶下的空地上。弟弟北泽有些慌慌张张地往下跑,边跑边喊道:“哥,慢点啊,我的轻功哪有你那么厉害!”¬北泽跌跌撞撞地下了石阶,还待要抱怨,忽觉眼前一暗,不由下意识地抬头。   一道蓝影稳稳地挡在了他们面前。北泽看清来人,不由局促地刹住脚步。云南风看见来人,心头叫苦,强颜笑道:“承风师兄早。”¬柳承风望向云南风,笑问:“一大早不吃饭就跑出来,剑台也不见你俩人影,这是要去哪?”   云南风哑然。柳承风转向北泽:“南风你剑法已成,可北泽还差得远。你做哥哥的,怎么能哄着你弟弟跟你一起厮混?他的南海剑法十八式尚只学一半不到,偏偏使得还跟个唱戏台的一样拙劣。师父出海前说得已经很明白了,不允许他私自下山。”¬云南风默然不语。北泽急得跳将起来:“柳师兄,让我们去看一次吧,你只要不说,师父不会知道的!我、我是真看见仙子了!”   柳承风脸上一丝淡淡的笑意:“北泽,南海剑法讲求顺其自然,无欲则刚,你心里总是惦记着什么仙子,怎么能练好?听话,回去练剑去。”¬北泽垂头丧气地望向云南风。云南风面沉似水,缓缓地道:“今天应该练不了剑。”   柳承风眉尖一挑:“哦?”   云南风道:“今天九月¬廿八,好像有一票江湖上的人要来闹事……”   柳承风不悦道:“你敢偷看我房间的海鸟传书?”   云南风一脸无辜:“我去找你你不在,我看见桌上信书摊着,就瞄了一眼……”忽地他神情一变,肃然道:“师兄,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瞒着大家呢?师父没回来,咱们仙山子弟,当然得同心协力抵御外敌啊!”   柳承风长袖一拂:“既然你又这样护着他,也罢,就由你去吧。到时师父责罚可别怪我没提醒你。”言毕,他按了按腰际的剑,拂袖走开。忽又回身追加一句:“还有,藏书阁里的书你随便翻,但是,师父封在守剑小楼里的禁书,你可别看。”   云南风看着柳承风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嘴角不由扬了扬。他冲北泽笑笑,轻松地说道:“师兄摆明了不想我们看见仙子,咱们更得快点了。”北泽眨眨眼:“哥哥,你总是让掌门师兄生气呢!”说完,哈哈笑着奔下石阶去。¬云南风深吸一口气,看向山下。山岚雾气,裹着淡淡的迟桂香气,梦一般绕来。迷雾中,青山隐隐,仿佛海上仙岛,在涌动的波涛中兀自不动。   仙山上的景色,还真是终年不变啊。   没来由地,他心中竟蓦地生出一丝眷恋。¬未离别而衷肠断,这感觉让他觉得有些讶异。   怎么会生出这番情愫?   北泽在下面回头一望,急了:“哥哥你想什么呢?走啊!”   云南风微微一笑,足尖一点地面,身形霎时飞起,直向山下“坠”去。   黑山白水,一点惊鸿影下。¬那一瞬,北泽眼中只有这样一幅画面。   ¬ 正文 第二章 南海南风(二)   山下有一片方圆十数里的森林,茂密葱茏,几乎一直覆盖到南海岸边,终年环绕着朦胧的山岚雾气。从海边至山脚,植被由青转到火红,煞是好看。   那传说中的仙子,就住在这片密林之中。¬云南风与云北泽一下得山来,便直奔离山门不远的马场。马场里是仙山门用来供弟子训练骑术的灰白色“天马”。仙山天马鬃毛极长极密,十分耐寒,因而能在仙山常年生活。马场平日里没有人看管,天马就在林子里随意走动奔驰。兄弟俩随便挑了两匹,上马便走。¬耳边风声轻吟,云南风心中有些紧张。无意中瞥了一眼旁边同行的北泽,发现弟弟比自己更紧张。   这货正以一种极其瘫软的姿势匍匐马背上。   云南风探出手,轻轻捏了捏北泽的耳垂:“北泽,一会儿若真的碰到那个仙子,你想好如何措辞了么?”   北泽趴在马上,结结巴巴道:“仙、仙子,小的这厢有、有礼了!”   云南风一口气直接笑岔了:“连‘小的’都出来了,你还能再谄媚点不?”   北泽愕然:“我书读的不多,谄媚……是什么意思?”   云南风正色道:“这个嘛,就是说你表情很真诚很诚恳的意思,反正是说人好的啦。”   北泽点点头:“好嘛,又学到了。”   森林里雾蒙蒙的,到处有成束清泠的阳光投进来,让幽暗的林子里有如宝石般晶亮。脚下溪水潺潺,草色深青。北泽惊奇地观望着周围,心中莫名地有了欢喜。他情不自禁地低呼了一声:“真美。”¬云南风放眼四顾,不由回头扫了北泽一眼:“你这是在巡山么?我记得,这里好像已经转了两遍了吧。”   北泽狐疑地挠挠头道:“我也觉得不对,难道记错路了?”   云南风惨然一笑:“我居然相信你带的路……   他低头看了看身边的溪流,心里一动:“我们沿着这条小溪往上游走。如果真有仙子住在这里,她应该会住在上游。”¬北泽兴奋地一拍脑袋:“对啊,还是哥哥有办法!”   云南风只管一路向前,不理睬他。北泽轻轻抚了抚天马项上的鬃毛,唤声“走吧”,那天马仰天长嘶一声,仿佛两肋生翼般,立时飞驰起来!   随着森林路径的深入,身边的景色也是越来越幽暗。仙山上各处的野林着实不少,但在兄弟俩看来,没有一处像眼前的这座森林这样——纤尘不染,清雅静谧,处处透着空灵与秀气之美。银岚凝而不滞,轻盈地游走在茂密的林间。古树参天,枝繁叶茂,层层深青的叶子上,还结着薄薄的霜气。树根以上一段多爬着一层青苔——青得可爱。草地上伏着纤细浓密的矮草,马蹄过处,沙沙作响。   林间更飘浮着若有若无的淡香,丝缕过鼻,直教马背上的两个人心醉神迷。北泽有些忘情地想:也只有这样仙境般的森林,才会有美丽的仙子流连吧?   就在有些忘神的片刻,云南风忽觉视野一滞,整个人不由猛得往前一倾,几乎摔出去。   云南风反应极快,立时拉紧了缰绳,同时余光下意识地扫向北泽。北泽果然也好不到哪去,他在马背上死死挣扎,一吃惊地冲天马叫道:“天马天马,你怎么了?!”¬云南风深吸一口气,心念飞转:“是辟兽花露!”他看过的书五花八门,各种药剂毒物都有所了解,勉强能辨别一些。何况这辟兽花露,他也曾在师傅房间里看到过,一闻之下,立即辨出。¬北泽就不知其然了,听哥哥一说,不由奇道:“那是什么?”云南风已经面露喜色:“这是住在山上的一些高人用来驱赶野兽的药水,化入风中,野兽闻了不敢近前。所以天马不肯再往前走。这就表明……”¬他眼睛望向前方,目光中是抑制不住的喜悦:“这里果然住着人的!”¬北泽安抚好躁动不安的天马,苦着脸从马背上跳下来,嘀咕道:“那我们岂不是要走着进去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朝前面好奇地张望了一番。他着实没看出什么来。¬云南风翩然跃下,随手把缰绳丢开,漫不经心地冲正在发傻的北泽招呼道:“别看了,我们走过去。”¬言毕,云南风从马背取下长剑,也不等北泽,大步流星朝前赶去。北泽赶紧绰起剑颠颠儿地跟上。   云南风走着走着,忽又有些犹疑。他回头看向北泽,有些不放心地问道:“你真的看见仙子了么?没看错?”   北泽信心满满地答道:“绝对不会看错的!那么白的衣裳,那么长的头发……”   云南风悻悻地想,这小子再怎么不济,眼神总不至于有问题吧?   忽地,他心头一跳。   异变抖生!毫无征兆地,两旁的古树突然之间转动了位置,恰好卡住去路。古树上几根虬枝似活了一般,张牙舞爪地直冲着兄弟俩扑过来。   如此诡异的一幕,云南风平生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光速拔剑,一记“惊涛拂云”式挥出如飞瀑倒流,轻松斩断了缠向自己的一根虬枝。北泽只来得及惨叫了一声,便已直接被一根碗口粗的虬枝卷倒。云南风余光扫到北泽,急得低喝了一声:“拔剑啊蠢货!”   北泽听见他的声音,立刻缓过神来,探手去摸被树枝打掉在地的剑。但剑在手边的时候他忽然有些犹豫,便在这片刻插翅,那古树又粗又长的“手臂”马上如蛆附骨般缠上了他的手腕。云南风转头见着,不由叫苦。他独自应付三株古怪的老树,已无暇分身去救北泽。   就在这时,北泽运气一声呐喊,竟将那虬枝震开!云南风看出他用的是南海御浪真气,心中微觉惊异与欣喜。北泽借此机会已抄起长剑,两人各自摆出守势。   云南风慢慢擦去面颊上的汗珠,悄悄松了口气。现在只要北泽别丢了剑,他们就已经处于不败之地那些老树却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对兄弟俩的攻击。云南风紧张地环视四周,不敢有丝毫松懈。他素来不信鬼神,今日见此情景,着实惊出一身冷汗。   两头正僵持着,林中忽地传出一阵美妙的笛声来。笛声一起,挡住去路的那些树纷纷向两边转开。   见此一幕,北泽嘴张得大大的,一时呆住。云南风心生警觉,朝林子深处大声喊道:“林中何方高人,为何拦我们兄弟去路?”   对面传来一声娇笑:“你们又是何人,擅入我家主人地界?”云南风一皱眉,正欲答话,身后北泽已经愤愤不平地嚷出声来:“你家主人地界?这里可是我们仙山门的地方啊!”   听见此话,对面那女子笑得更厉害了:“哈哈!偌大一座仙山,难道都归那臭老头管么?难不成满山上都写着你们个小门派的名吗?”   云南风剑眉一挑,不由失笑:“臭老头?姑娘如此称呼家师,是否太轻慢了些?”对面的女子咯咯一笑:“让我猜猜,你是不是叫云南风?”云南风有些惊讶:“姑娘如何认识我?”   对面旋即转出一尊倩影来。果然是个年少娇小的女孩子,淡绿纱裙,衬着一张红扑扑的面容。   北泽啊哟一声,立刻羞红了脸低下头去。长大后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女孩子——还这么美。   云南风望着迎面走来的少女,心中准备好的攻讦之辞亦是瞬间凌乱。那绿衣少女看出兄弟俩窘态,不由又讥讽道:“怎么仙山弟子都跟那些寺庙里的和尚似的,见了女的就全傻了!”   云南风如梦初醒,微微笑道:“山野粗鄙之人,多有失礼,还请姑娘包容。”   那少女瞥他一眼,咬着嘴唇笑了,笑容里透着一丝狡黠。她正欲答话,忽听北泽一声昵喃:“你……你便是仙子么?”   少女讶异地看向他,发现此子神情呆傻,目光迷离。她把兄弟俩来回打量了一趟,不由掩面笑道:“你跟云南风长得这么像,看来你是他弟弟云北泽?”   北泽愕然:“呀,仙子也认识我?”   那少女点点头,脸上笑意不减:“你们大师兄柳承风跟我家主人提过,说这仙山门下就属你俩最胆大调皮。要是有一天有人闯进我家主人的住处,一定就是你们没差了!“云南风不由咬牙:柳承风这个衣冠禽兽,自己见着了仙子却瞒着大家,果然跟师父一个德行!   北泽结结巴巴地问道:“那……那你家主人……又是谁啊?我怎么没见到?”   绿衣少女一手叉腰,冷笑道:“我家主人可是货真价实的仙子,可不是你们想见就能见到的。”   云南风又惊又喜。喜的是到底让他找到了仙子,惊的是这个少女已堪称貌美如花,那能让她也真心为之骄傲的那个主人,又该是怎样的天姿国色?   他这么想着,想入了神,以至于全然没有听到北泽的一声惊呼。   紧接着,一道迎面而至的锐风瞬间就让他惊醒过来。来不及作分毫的思考,云南风一提真气,身形瞬时横移数丈,躲开袭来的暗器后,稳稳落地。   出手的正是那绿衣少女。她飞舞的身姿在淡金色的晨晖下,映出一种别样的轻盈来。她嘻嘻笑道:“就让我试试看,你们有没有见我家主人的资格吧。”   北泽呆立一旁,不知是帮谁好。云南风微笑道:“想不到姑娘年纪轻轻,还是个暗器高手呢。”他摊开手,将掌心三枚铁铃铛轻轻抛落。那少女倚树而笑,北泽却是目瞪口呆。他眼中只有两人飘动的身影。而那少女如何发出铃铛,云南风如何接那暗器,他都没看出来!他手心有了微汗,心里只念叨着:哥哥啊……   绿衣少女收了笑容,正色道:“好了,你要小心了,云南风!”长袖一卷,便向云南风面门拂来。云南风探手拈住她风一样的衣角,倏然挥出右掌,印向她肩头。劲气吹得对方一震。绿衣少女乍然之下,没料到云南风出手如此迅烈,不由惊叫了一声,本能地,袖底银光旋即射出,身形疾退,勉强逃脱了那一掌的攻击范围。云南风左手抬剑挡下那枚银色的暗器,右手却不停,掌影翻飞,直将那少女*得退无可退。¬北泽看出那少女要吃亏,怕云南风伤了她,情急之下大喊一声:“哥哥——”   忽然间,林中风声乍起。一道淡紫色的身影飞鸿般掠至,,衣袂一带,将绿衣少女卷开,同时闪电般出手,要为她接下云南风的这一掌。   云南风暗笑一声,掌风忽收。那人顿时一招落空,不由惊奇地“咦”了一声。¬北泽看得差点没欢呼出声了。他总算勉强辨出,云南风使的是南海独创的离合掌。老哥内力吐纳自如,自是已得其中三味。¬¬兄弟俩人转头朝那淡紫色的身影看去。   幽光流转之间,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风姿入眼,云南风灵魂几乎出窍。只因除了她,自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那一刹那的惊艳,将那女子容颜深深定格在了他们心底,任日后风雨捶打不息,也再难磨灭。   该怎样去描述那个少女的美?五官之精致恍如天赐,容光之明媚,刹那间照亮了整个山林。她的眼波里流淌着让人忍不住沉溺其中的温柔,在那一刻,她错愕的神情更让她显得尤为可爱。   一时间晨辉黯然失色,见者心神恍惚,如梦如幻。   北泽倒吸一口暖气:“仙子啊……”   云南风抬手擦去北泽脸上细细流淌的鼻血,表情殊为镇定。   紫衣少女目不转睛地看着云南风,眼波轻泛,嘴角微微上扬:“你是,云南风云公子?”   云南风迤然收剑:“见笑了,在下久居山上,乃粗鄙之人,并非什么公子。”   说话的时候他瞥了瞥已经傻眼的北泽,心里哀叹一声。   一旁北泽插嘴道:“我哥哥可是南海剑法第一呢!”紫衣少女微笑道:“我知道,有人跟我说过,能闯进来的,也只有云南风兄弟俩了。”说着又望向云南风,目光中似有探询。   云南风正兀自咬牙,被她目光一照,心中倏地一乱,讪讪笑道:“我弟弟胡说而已,仙子不可当真。”话刚出口,云南风有些后悔——干嘛要多嘴解释?   紫衣女子笑而不语,慢步向云南风走来。云南风心里跳得厉害,脸上却要努力摆出一副镇定的神情来,只觉前所未有地辛苦。   传世老头儿曾说红颜之祸,远胜世间任何一种神兵利器,果然不假。   紫衣女子在距他三步远处停步:“你,真的叫云南风?”   云南风失笑:“当然,如假包换。”北泽伸手抹了把脸,高兴地问道:“那仙子你叫什么名字呢?”一旁绿衣少女立刻瞪着眼斥道:“放屁!我家主人名字可是你所能问得!”   紫衣女子伸手止住她,笑意盈盈地望着北泽,曼声道:“我可不叫仙子,我的名字叫姬流音。”  正文 第二章 南海南风(三)   北泽忙不迭拍手夸赞:“仙子好名字!”   云南风亦觉姬流音这个名字甚为悦耳,本也想表达一下赞美之意,不料被北泽抢先一步,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他瞟了一眼北泽,心中暗叹对方厚脸皮的本事见长。   姬流音眸光浮动,悦然笑道:“谢谢北泽的夸奖啦,其实你们的名字也不错啊。”   北泽眉飞色舞道:“仙子也这么想么?师父都说我的名字起得好哩!”   姬流音点点头,有意无意地瞥了云南风一眼:“北泽之名,如深潭之水,安静沉稳却又不失灵气;南风之名,远志藏于心中,大有逸尘凌虚之气。流音一己之见,贻笑大方了。”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那一句“远志藏于心中”,倒让云南风心头一震。   身后忽有一人遥遥笑道:“姬姑娘说笑了。灵气有没有我不知道,反正安静沉稳,肯定跟北泽不沾边的。”   云南风跟北泽惊讶地回头望去,但见一袭蓝衣,从容地自幽暗的密林中穿过,缓缓向此间走来。。   北泽一见来人,立刻不吱声了。云南风轻轻捏着北泽的耳朵,有些不满地道:“师兄,你跟踪我们?”   柳承风笑道:“自然要跟着点,这位姬姑娘可是洪城来的贵客,师父嘱咐了不能怠慢,何况按资历,你们还得叫一声师姐哩。”   兄弟俩愕然望着姬流音:“师姐?你什么时候……”   姬流音微笑着解释道:“我十岁的时候,大师就已经答应我上一个师父收我入先山门,只是前些年种种原因,一直没能过来。四年前我才被悄悄送过来,你们当然不知道啦。”   云南风脸色一黑:“刚认识就成了我师姐……我不接受。”   姬流音按捺住唇边笑意,将目光转向柳承风:“大师什么时候从明部回来?”   柳承风微微一笑:“快了,就在今日。”   姬流音道:“大师又不收那人做徒弟,却又每年去传授他剑法,流音实在不解这是为何?”   柳承风笑了笑:“那人毕竟是明部太子,身份所碍,不便身入仙山门下。不过说是不收,其实他也算是半个仙山弟子了。家师总说他与那明部太子有缘,况且,也经不住那明部之王再三盛情邀请嘛。”   云南风漫不经心道:“我看,一来是贪图人家龙泉剑,二来,也经不住人家明部白花花的银子苦苦相*……   姬流音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把大师都说坏了!”   北泽一头雾水道:“你们刚才说的‘那人’是谁啊?”   云南风淡淡道:“是师父在外面另收的一个弟子,你不知道也罢。”   姬流音笑笑:“说起这人,那可是盛名在外,了不得的俊杰。这人叫苏艾,是当今明部的太子。他很早就接触国政,生性宽厚仁和,举止优雅。明部之人十分喜爱这个小太子。他常年身佩龙泉圣剑,人们由此送他一个雅号,叫“龙泉太子”。四年前,你们师父难得地下了山,远去明部传授太子剑道。短短几年,龙泉太子武功突飞猛进,现在已经成为明部屈指可数的高手之一。加上他本就聪颖过人,文武双全,出名得很哩!”   北泽张大了嘴:“好厉害!”   姬流音冲他眨眨眼:“你哥哥要是出山,肯定比那人还厉害!”   北泽嘻嘻笑道:“那还用说,我哥哥可是……”   云南风打断他:“仙子不要开这个玩笑,北泽直脑子,会当真的。”   姬流音眸光一转,落在云南风脸上。她脸上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第一,我可没说笑;第二,你刚才叫我什么?”   云南风看向一旁一直默然不语的柳承风:“师兄,你来是不是有事要跟我们说?”   柳承风微微笑道:“不急。这位姬师妹问你话呢,你刚才叫她什么?”   云南风看向柳承风的目光瞬时一凛,依稀映出“禽兽”二字。   北泽看了看自己的大哥,又看了看姬流音。他悄悄凑近了姬流音,无限崇拜地对她低语道:“仙子,你好厉害!你是第一个把我哥哥弄得脸红的人哩!”   姬流音瞄了一眼云南风的窘态,不由莞尔。   北泽好奇地问道:“那仙子你从哪里来呀?”   流音微笑答道:“洪城。”   北泽又问:“洪城?离我们南海远吗?”   姬流音轻轻抚着肩头长发,侧着脸一副沉思状:“洪城跟南海嘛……有千山万水这么远。”   北泽顿觉脑海中一片茫然,喃喃道:“这么远?那洪城,是什么地方啊?”   众人望着有些天真的北泽,一时间尽皆语塞。   云南风轻轻弹了弹北泽的耳垂,淡然笑道:“别问那么多,将来带你去了,你就知道是什么地方啦。”   北泽偷偷瞄了一眼姬流音,不觉心中欢喜,拍手笑道:“如此甚好。”   柳承风笑了笑,拂袖道:“好了,丢人也丢够了,什么仙子也见着了,都跟我回去吧,师父快回来了。”   北泽闻言一喜:“真的?这次怎么这么快呢?”   云南风却若有所思:“师父回来这么利索,该不会又忘了点什么事吧?”   一旁忽然有人冷笑道:“哼,那什么承风,你既然是仙山的大弟子,怎么不请我家主人也上山坐一会儿?真真没一点教养。”   柳承风讶然转身,看见那绿衣少女正愤愤地望着他。他不由哑然失笑,望向一旁含笑不语的姬流音:“失礼,那么姬师妹也一起来,待家师回来见一见吧。”   姬流音点头道:“我移居仙山四年有余,早有拜访大师之意,可惜大师满赫野游历,神踪飘忽,一直无缘相见。既然他今日要回来,我自是不能错过,”说着,她目光转向林外,“烦请柳师兄代为前引。”   柳承风抬脚便向林外走去。绿衣少女见状,立刻挽起美丽的女主人追了上去。云氏兄弟在后面慢吞吞地跟着。   行进间,云南风忽然感觉有一道轻柔的目光落在脸上。他蓦然抬头。   流音正别过脸来看他,冷不防与他四目相对,刹那失神,慌忙回过头去。   走了一会儿,终于出了那片幽深的密林、这时,北泽忽然开口叫了一声:“仙子!”   流音悠悠转身看向他。只见北泽笑嘻嘻道:“仙子,山路漫长,走上山去可累了。”   柳承风与姬流音都愣了愣:“怎么?”北泽不慌不忙地把手指贴在嘴边吹了个唿哨。只听树林外两声长嘶,眨眼间两匹身材高大、通体雪白的天马便已驰至众人跟前。   绿衣少女见到天马,不由兴奋地尖叫起来。流音忍不住赞道:“好漂亮的马!”北泽抚着马的鬃毛,冲那主仆俩嘻嘻笑道:“不知道两位仙子可会骑术?”   绿衣少女瞥了北泽一眼,也不答话,轻松地一跃而起,稳稳当当地坐在了身边一匹天马的背上。姬流音望向北泽,微微颔首道:“那就谢过北泽的美意了。”   北泽悄悄瞄了瞄一旁的云南风。做哥哥的一脸会心的笑意,对北泽的讨好行径不置可否。北泽嘿嘿地笑起来,仿佛偷吃了香油的猫咪:“客气,你们骑着天马上山就省力多了。”   仙姬衣袖流云般一抖,人已飘在马上。然后她转过头来,笑意盈盈地望了望师兄弟三人:“那你们岂不是要费力走上山?”   云南风回以一笑,并不答言。他足尖蓄力一点,身形倏地提向空中,又无比轻盈地落在了脚下的树梢上。他轻笑一声:“山上见!”便一纵身子,又跃向另一蓬树梢。   只见一袭白影,在汪洋大海般的山林之上,起伏若空灵之舞,去势若流星追月,须臾间,便已在飘渺云烟之外。   流音由衷地发了一声惊叹。云南风的轻功已臻化境,而且从刚才的短暂交手中来看,武功亦是不低。若在江湖中,他早已崭露头角。   只是他居然还没有出师。她有些失神地看着他,心中微微觉得有些可惜。   北泽很无奈地望着哥哥远去的身影。他的轻功可不如云南风那般厉害。   他望向向一旁伫立的柳承风:“掌门师兄,我们一起走回去么?”   柳承风板起脸来:“北泽你好大的胆子,连天马也敢随便骑乘!须知天马名贵,你们这样私自纵马下山,出了事如何担当?再者,师父交代你认真练剑,你可做到了?”   北泽脸色僵了僵,就站在原地听凭柳承风训斥,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顿了半晌,柳承风才又开口道:“今天你就自己走回山上去,算是对你这么胡闹的惩罚,你可服气?”   北泽点头如小鸡啄米,终于敢长出一口气。   一旁的柳承风径自吹了声唿哨,然后就不知从哪个方向突然窜出一匹天马来。   柳承风翻身上马离开,留给北泽一个潇洒的背影。临走前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咱们骑着天马下山这件事,北泽,你敢说出去你就死定了。”   北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绝尘而去,龇牙咧嘴地挠了挠头。 正文 第二章 南海南风(四)   到了山脚下,一行人放归了马匹,一路步行上山。云南风回头发现北泽居然还没追上来,不由微微皱眉。   沿途经过晨练台,陆陆续续碰见早起练功的仙山弟子。众人何曾见过姬流音主仆这样绝色的女孩,尽皆看得如痴如醉。那绿衣侍女得意无比,把一路看见的仙山弟子们数落了个遍。   当云南风再次扶稳一个鼻血横流的师弟后,不由有些揶揄地道:“我觉得姬姑娘还是绕着师弟们走吧,我怕大家会为了一睹你的风采失血过多而死啊。”   姬流音正低头踮着脚数着步子,听到云南风的话,嘴角掠过一丝笑意。她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云南风一眼,轻声道:“大家清修已久,也许没怎么见过女流。怎么,你怕我?”   云南风笑着看向别处,却也不与她争。   姬流音见他那样反应,却不自觉有些不依不饶:“你为什么不跟大家一起修行?”   云南风依旧笑而不答。走在前面的柳承风也回过头看了两人一眼,笑了:“姬师妹有所不知,南风是本门除我以外唯一一名学完南海十八式剑法的弟子……”   姬流音打断他:“那又怎样,学完了就可以有特权吗?只是学完,未必能使得精通,不勤加修炼怎么能有所突破?要是其他师弟都学他只求速成,如何能学好剑法?”   柳承风道:“倒不是这个问题,他现在的剑法修为的确很高,可以说在我之上。关键问题是这小子学完了南海剑法之后,偷学了很多家师撰录的别派武功。不让他跟大家一起修炼,实在也是怕他祸害一众根基未稳的师弟……”   姬流音愣了片刻,忍不住捂着嘴笑出声来。   她这么笑着的时候,终于也想到,自己拜入仙山门下,实也未曾起早修行过哪怕一次的。   谈笑间已经到了山上的入世堂。对于入世堂,姬流音并不陌生。四年前她初到南海就和扶龙来过这里,那时候她还只有十五岁。   四年时光不算短,弹指怅然。   入世堂空旷而幽静,罕有仙山弟子打门前经过。柳承风沏了一壶茶,和姬流音聊起了她来仙山之前的遭遇。   云南风坐在一旁假装心不在焉地朝外看,暗暗把他俩的谈话听了个真切。   原来姬流音可不是一般的大户人家小姐。她竟是当今洪迦拉帝都的南城主。   而她的师父兼义母,正是前代南城主。   姬流音自小就受着西迟皇帝近乎宠溺的喜爱,地位几乎与公主无异。   而此次姬流音来到仙山,名为拜师,实则是为了避祸休养。当今洪迦拉朝中动荡,西迟皇帝久病不起,朝政局势由权相陆安所把持。陆安野心膨胀,肆无忌惮地招揽羽翼,排斥异己。   四年前,姬流音所在的洪都南城意外受到冲击。城主汲红醉本想把城主位子交付给流音,然而却因得罪了相府而遭到陆安强势干涉。不料,这汲红醉态度亦是相当强硬,双方剑拔弩张,陆安甚至派出了杀手企图暗杀汲红醉。几番针锋相对,最终皇后出面,总算让流音有惊无险地继承了南城主之位。之后汲红醉遁入江湖,消失无踪。   后来在北城主扶龙的建议下,由皇帝默许,姬流音远走南海暂避权相的锋芒,南城上下事务也交给扶龙暂时接管。   柳承风捻着茶杯啜了一口,淡淡道:“看来皇帝病得不轻。”   姬流音摇摇头:“王上这病,跟我们西城主一比算轻的了。”   云南风听到“西城主”三个字,心头突地一跳。   这天底下有四个人,习武的人都不可能不知道,也不能不知道。当然,呆萌蠢痴的北泽依然除外。   这四个人被人们称作“通灵武圣”。   西城主便是这四人之一。   柳承风微笑问道:“哦?此话怎讲?”   姬流音道:“听扶龙说西城主自从二十年前被人打伤后,一直没能痊愈。前些日子我收到扶龙的青鸟密信,才知道西城主竟然已经病重难返,只怕大限将至。”   她说着叹了口气:“虽然我不喜欢这个西城主,但四大城主里唯有西城主能让陆相忌惮,他一死,唉,洪城肯定要乱套了。”   云南风忍不住插话道:“你们的西城主,莫非就是赫野四大通灵武圣之一的西城教侯?”   姬流音看向他的眼神有些惊讶:“是。你在南海居然也知道我们西城侯?”   云南风一笑:“西城侯号称‘通天教侯’,权倾天下,世间谁不知道!”   说完立刻又加了一句:“北泽这种人除外……”   姬流音点头道:“是的啊,西城侯是很了不得的铁血城主,陆相都不敢得罪他的!他有皇权特许,而且手握重兵,杀伐决断甚至都不用请示王上。有他在,我觉得帝都的大小事情我们都不用*心的!”   云南风默然。心,此刻突然间又不平静起来。   只因那里有一个渴望的声音在诉说。   在呐喊。   以至嘶吼。   有一天,我也能成为这样的人。   仙山上的弟子修行讲求无欲则刚,但是他云南风不同。他知道自己要的不是这无欲无求的一生。   不,半生都不行。   他近乎痴狂地练剑,练到南海十八式仿佛深烙在心头那般熟悉,练到守剑阁中的许多秘典都被他偷偷修习了个遍,练到承风师兄都败在他剑下;他读破万卷书,从八部正统编年史读到武林野史,读到老头子看见他一藏书阁就流泪,只因为他翻过的书就没有不烂书脊的……   他拼命地充实自己,目的只为两个字。   入世。   这人间繁华如梦,世事风云,他恨不能立时就去一一体验。   何况年少的光阴如此短暂,哪怕昭昭如日,也只有破晓的那短暂瞬间最珍贵,其余时间,都只不过是在走向残暮。   柳承风淡淡道:“洪都的事,家父十年前就已经预言到了,不足为奇。”   云南风与姬流音俱是一惊。姬流音难以置信道:“通天星司的占星之术,竟可以厉害至这种地步?”   柳承风缓缓站起身来:“可惜,现在好像没时间感慨这些。”   姬流音一愣:“怎么了?”   柳承风道:“北泽来了。”   姬流音出了口气:“他来了怎么了,又不是不能来。”   但是紧接着云南风也刷地站了起来。姬流音瞥到他脸上的紧张,忽觉不妙。   “不是只有北泽,来的是四个。”云南风有些不安地朝门外望了望,“听脚步声,还有另外三个人。”   姬流音的那小侍女嗤笑道:“就不能是你其他师弟啊!”   柳承风低声冷笑:“说得对,可你见过哪个仙山的师弟会拿刀架着师兄的脖子么?”   云南风低声骂了句“混蛋”,疾风也似地冲了出去。   门外站着四个人。其中,尤以被一把弯刀架在前面、两边脸颊高高肿起的北泽最为醒目。   北泽哭丧着脸喊道:“哥哥救我啊,我打不过他们!”   云南风看见弟弟那副样子后,眸子瞬间飙得赤红,根本不想再去多看其余三个人。   他咬着牙就要拔剑。身后一双手飞快地伸过来制止了他。   云南风火了:“师兄!”   柳承风把他推到身后,冷冷道:“南风,你跟姬师妹下去看看其他师弟的情况,这里交给我,北泽不会有事。”   云南风咬牙摇头:“不行!”   北泽身后手持弯刀的那人嘿嘿笑道:“下去?征求我同意了吗?”   柳承风看清那人手中弯刀,冷冷道:“鸿部月刀门?”   那人道:“算你识——”   话没说完,柳承风已经抢上一步,长剑轻划而出。这自上而下迅疾斩下的一剑,简直是要将北泽连同他身后那持刀之人一同劈为两半的气势!   姬流音骇然变色,长袖一翻就要飞卷出去拦截柳承风那疯狂的一剑。   但是云南风一声不吭地拉住了她的流云袖。   刹那间剑锋已经切到了北泽的头皮。持刀之人变色,松开北泽旋即后退。   看着柳承风的剑在北泽头上劈出了一道血线,那持刀之人狞笑了一声。   但他随即震惊地怒吼了一声。   因为只是一眨眼之后,他就看见北泽毫发无损地站在了柳承风身边。   “惊魄幻术?”他脸色有些阴沉,“星司柳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