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饥荒 替身丫头(舒憶)

    

    如果,两个人只能活下去一个,那么,我希望,死的那个,是你。

    ——池柔。

    萧条,寂寥……

    枯竭,没落,衰亡……

    仿佛这时节,自古以来便是国破家亡的最完美写照。

    所有人都说,是的,这就是那个旱的令人发狂的季节。

    这年的秋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北原干旱,颗粒无收,又,长年征战,库银亏空,即使仓里还有些备粮,但下拨至各地的食粮经过各地官员府邸辗转之后实在能分到百姓手里的食粮也只有几粒米,少的连一碗稀饭都煮不起来。所有人就这样无可奈何坐吃山空的撑过了一个半月,直到粮仓见底,朝廷再也拨不出一两半两。于是,皇城渐渐没了昔日鼎盛繁华,当朝天子下旨南迁。

    皇城被弃,成了一座荒城,一座荒无人烟萧条寂寥的,死城。

    仅仅南迁便能够改变大周日趋衰亡的厄运?

    举国上下,那里不是饿殍遍野,一连片的惨不忍睹。

    入眼处,无论草根,树皮,甚至被奉为神圣的观音土,所有一切,凡是能够用来充饥裹腹的东西,早就没了。昔日繁华鼎盛的天国像是经历了一场铺天盖地惨绝人寰的蝗灾,灾后,除了正在腐烂还未腐烂完的人肉以及无数正风化或正等待被风化的白骨,便是长久挣扎于死生边线无所不用其极的各种不甘的丑陋的狰狞的面孔……

    分刮腐肉,或,易子而食……

    在这人人自危的环境里根本没有余地回旋人性本恶之理!

    暂且收住那悲天悯人之心,阖起无能为力的眼睛,然后将自己从这残酷的现实中挖离,使视线投入一片被人忘掉的不怎么排列凌乱却又有些整齐的白杨树林。

    显然这里也历经了这场毁灭式的灾难。

    偌大的林子,所有的树皮,除了枝丫的部分其余的全被剥了下来,露出皮下风干了的光滑枝干,像是了被抛光的玉,忍着挫骨扬灰的痛彰显最美的温柔,让人不由得生出包容的感觉。

    枯黄的叶落葬了林间翻食的路。

    灾难后的那份宁静理应长久。这样才能让那些灾难过后的人们有足够的时间修复伤口。

    一片宁静……

    静的几乎可以听见枯叶末端的叶柄与它所连枝丫断裂开的声音;静的可以探听每株树木的喘息;静的只剩天地之间无声的言语。

    这是一片被俗世遗忘,好不容易远离尘世纷扰的净土。

    忽而,一清冽的鞭声乘风传来,粗暴的撕碎了这份宁静。

    一匹有着浓墨般光泽的骏马以入侵者的姿态气势汹汹的闯了进来,急促却不凌乱的马蹄随着鼓动耳膜的枯叶破碎的声音,仿若离弦之箭般驰向杨林深处。其所过之处,枯叶翻卷四散。

    它似乎在,漫无目的,慌不择路的,寻找出路。

    池柔绝望的看着满地的龟裂,那么悲伤,仿佛那些纵横交错的裂痕是她心上的伤,深浅不一,长短不一。

    放目过去,入眼的除了萧条,便是荒凉。

    一摞摞水分尽失的干叶被马蹄践踏的“喀嚓”作响。

    她是真的慌不择路了,这儿的地势平坦,并且荒无人烟,没有丘壑,也没有灌木甚至连一寸高的杂草都无,原以为可以借树林的隐密可以寻个藏身之所躲开追捕,但看这样子,被追上怕是早晚的事了。

    池柔抓紧身前的孩子。她自然不畏生死。生死那种东西她早在亲眼目睹父亲被万箭穿心,亡于血泊,母亲不堪羞辱满面悲怆举剑自刎的那刻被她给悟透了。

    死生,不过一瞬间的轮回。

    是的,她是可以一死了之,就像那个经常笑颜问她要穿什么颜色的衣裳的婢女一样干净利落的咬舌自尽,也可以像胖实憨厚的厨娘剜出自己的心脏,或着像她的闺蜜知己,管家的独女岚芳投井……

    但问题是,她若死了,身前的孩子要怎么办?她还那么小,那么小,那么可爱,漆黑如墨的湿淋淋的像是蒙着一层水雾的墨还充斥着这对这个世界的无限好奇以及幻想。

    她怎么忍心,在自尽之前先将匕首刺进这个无辜的孩子心脏。

    她下不去手,所以她必须活着,她必须要确保她的安全,并且,不止安全,她还要她幸福快乐的成长,无忧无虑的……

    这是她的许诺,不只是母亲临终前被血浸染的妖冶的唇一翕一合的嘱托,更是因为这个孩子是她唯一的亲人,唯一感情的寄托。

    她,再也经不起失去了,一丝一毫都经不起。

    纵是她不眠不休的赶来这里,却还是错过了事先约定的时辰。是她来迟了,怪不得别人。

    池柔咬了咬牙,紧握马缰,一声娇喝,马儿像受了某种不可抗拒的刺激,循着来时的路,向杨林边缘奔去。

    池柔不舍的放下孩子。

    这确实是块不错的藏身之所,凹凸不平地表,布着大小不一的各类岩石,正好可以掩住这个孩子娇小的身躯。况且她挑的是其中一块最不显眼最隐蔽周围杂草最茂的岩石作为遮挡。

    离开之前她深深的凝视那个孩子的五官,像是要记住她一辈子。

    等我。

    她用唇语告诉告诉那个孩子,然后抱着赴死的决心断然起身。

    而,裙摆却被拉住。

    稚嫩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姐姐……”

    消瘦而挺拔的背影微颤。是她听错了么?她好像听见那个孩子叫她,姐姐,是真的吗?

    要知道,以往这个孩子可从未开口叫过谁,甚至于简单的父亲,或是母亲。大夫说她不是不能说话,只是不愿说话。即是无知孩童,那里有不愿说话的,父母亲自然是不信大夫的结论的,于是绞尽脑汁变着法的教她开口的说话,但没有一次是成功过的。

    对池柔来说,这孩子开口或不开口都没什么关系,因为她,只爱她的笑。很难想象一个孩子可以像最绚烂的太阳花样光彩夺目的笑,仅是看着就十分的令人舒心陶醉。

    “姐姐。”她以为池柔没听见,又叫了一声。小小的嘴巴微启,清脆的稚声怯怯的颤着。

    池柔确定自己没听错了。可是,她怎能料到,她唤的第一个人竟然是她。所以她顿住了,这一顿便将她方才毅然赴死的决心击溃了,天知道此刻她有多么的想回过头去将小小的人儿拥进怀里肆无忌惮的在她弱小的肩头上大哭一场。

    然,事实却是,她用力的将裙摆从孩子的手中扯了出来,罔闻那孩子为她的过激力道所缚,一个不稳摔在了地上,粗粝的岩石将她手掌稚嫩的皮肤磨出伤痕,血,从翻卷的皮下渗了出来。这些,池柔一点儿也没看见,她只想将她的身影还有她的声音干净迅速的自头脑中抹杀掉,多次尝试后,她可悲的发觉自己根本就做不到,于是莫名的变得烦躁起来,厉声对那孩子吼道:“你给我好好的呆在这里。”话落便皱起眉头,觉得刚说的话重了,思量之下,还是换了稍温和些的语气哄她,只是声音弱的仿佛喃喃自语,“乖,在这里不要动,等姐姐回来接你……”

    说完,也不管那孩子是否听见,瞥了一眼那只用力想要去够她裙摆的胖乎乎的小手的手背,咬了咬牙,毅然离去。

    不敢回头,也,不能回头。

    翻身上马,最后望了一眼那块岩石,涵蓄已久的泪水这才如决堤之洪般不受控制的汹涌而出。

    如果,两个人只能活下去一个,那么,我希望,死的那个,是你。凤凰涅磐,死而复生。愿你醒来的那一刻,忘记我,忘却烦忧,只做一个平常之人,永远快乐的生活……

    至于那些国仇家恨什么的,留我一个人承担便好。

    空旷的官道拥满了南迁途中落队的人,他们已饿的两眼发昏了,以至于他们看向昏倒在路中央的同伴的眼光都像豺狼看见肥硕的兔子样闪闪发光,摇摇晃晃的停住步子,呆滞的咧着嘴,垂涎欲滴。就在他们中间有人快要忍耐不住饥饿催使朝那些倒下的人扑去时,脑中残留的人性便会厉声喝住他们。

    你到底是人,还是畜生?

    于是,脚步便犹豫了,颓败的匍匐在地上,双手乎着面前的干裂的尘土,机械的往嘴里塞着,然后迫不及待的咀嚼,仿佛那是最能令味觉满足的东西。

    即便如此,也掩不去他们面上死气沉沉的绝望。

    马蹄声起,一行黑袍逆风绝尘而来,若来自地狱的修罗,踏过半腐的尸身,肆意渲染死亡的气息。见此,官道上的人无不惊恐,稍微有些力气的人猛的一个挺身匆忙的跑着躲开了,即便是没有力气的也挣扎弯起手臂向路边匍匐,唯独被众人虎视眈眈的围堵在路中昏迷不醒的那一个。

    他还只是个孩子,三十寸上下的身子,触目惊心的瘦弱与孱弱。各种惹人厌的蚊蝇锲而不舍的围着他的身子,时而落在他的臂上舔舐,时而驻在他的面上搓手,时而于他蓬乱的发间穿梭,时而绕着他污浊的眼角打转,它们像是他豢养忠实的狗,不离不弃,挥之不去。

    它们在等他咽气,等他死,等他腐败成泥,然后贪婪的吸食他发臭的血,分解他的肉,啃噬他的骨……

    在众人被马蹄声惊的四散逃命时,早已没了神识的他忽然被嘶哑的尖叫声和马蹄声惊醒,瘦弱的食指微一颤动,附在上面的蚊蝇当下便振翅飞离,生怕一个落后便会丢了性命,但又舍不得放弃即将到手的事物飞的太远。

    他吃力的撑开双眼,黑白分明的眼无焦距而涣散,一动不动的望着健壮的马蹄由远及近,没有惋惜,亦没有恐惧,仅有愈来愈浓重的释然及洒脱。他不怕死,所以没有逃走的年头,他想死,所以沾满污泥的唇才弯出了满足的弧度。

    与其被那些饥饿驱使的人分食而死,他更愿意被马蹄践踏至死。至少,至少那样的死,要干净些。

    拼命逃开的人自是大大的松了口气,未逃开的人则不甘的成了马下魂。

    随着此起彼伏的叫声及四处飞溅的鲜血。

    苟延残喘的他即将命丧于此。

    而就在马蹄落在他一步不到的距离,接下来便会踏在他头上,胸口上,或肚子上,腿上,脚上时,一马当先的人忽然抬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微微向后一仰,左手猛地扯住缰绳,马头生生被他拉的转了方向,随在后面的人见了他的手势,皆不敢怠慢,纷纷勒住马。当时是,马儿的嘶吼声不绝于耳,不断的刺激着人的耳膜,束了银甲的马蹄离地而起,于落阳中夕光中奔腾飞扬良久才稳稳的落在地上,然后不屑的打个响鼻,高傲的甩了甩乌黑油亮的鬓毛,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地上的蝼蚁。

    楚铭似笑非笑的抿着唇,金色龙纹面具恰到好处的遮住了他的表情。

    左后方一位骑士驱马向前,威严肃穆的将那些惊慌失措的难民扫视一眼,面色略沉,随即取出一袋熟牛肉示于人前,厉声道:“尔等若有见过一匹载着两位姑娘的黑色骏马在这儿经过并知晓她们去向的人,便能得此奖赏。”

    半月之久的饥饿,连野草根和树皮都缺乏的令人心慌,对一群饿的几乎都不抱生的希望的人,一袋熟牛肉意味着什么!

    那就是命。

    每个人都对那袋肉瞪大眼睛,仿佛那就是神的光芒,一种能够救他们脱离苦海的慈祥。脱水的舌刮过干裂的唇,那将士的鼻腔中轻蔑的哼了一声,拇指弹开马背上挂的一壶醇酒。

    酒香混着肉香,对这些被饥饿折磨的死去活来的人来说,看到,得不到,却又最需要,那才是真正的折磨。

    每个人的眼睛,无论是大的小的,还是浑浊的,清明的,奸恶的,狡诈的……

    所有人,所有人都对那袋肉和那壶酒充满渴望。

    他们对那两样东西是志在必得的。

    可是,谁见过那匹黑色的骏马,以及两位所谓的姑娘呢?这几天他们所见到的除了漫天遍地的,便是被干旱及蝗灾席卷过的荒野,然后就是肌瘦如柴的人或尸骨。哪里来的骏马和姑娘?

    众人面面相觑,从他们由急切变得茫然又变的急切如此循环反复的神色中不难的得出结论,他们自然是都没见过。

    将士有些不耐烦了,犹豫着要不要将这一无所获的结果上报给楚铭。

    人群中一长相狰狞,四肢依然可见粗壮的饥民艰难的咽了口口水,见没人能答出将士的问题于是便往前站了站,贪婪的看着那袋肉,大声道:“我见过。”

    楚铭薄唇不为察觉的微微上扬。

    将士一听有人回答,便觉着立功的机会来了,忙压着心中无以言表的激动问道:“你在何时,何地见过?”

    饥民想了想,犹豫道:“今天凌晨,前面的山坡下的路上。”

    将士双眼大睁,“你可看清了她们的衣着,容貌,年龄?”

    饥民一听,愣住了。他哪儿知道那人的衣着相貌,他不过是被饥饿驱使,拼上性命站出来接话的,原本想着只要答上句话再指个方向就可以了,却不料还要回答如此细致的问题。

    干裂的发白的嘴唇不由得发起颤来。

    只听“噌”的一声,眼前白光一闪,没人看清是怎么回事。但那人的头却咕噜噜的从他的脖子上滚了下来,“嘭”的砸在地上。这一剑,出的奇快,头虽落地,但身体却屹立未倒,甚至连人面的表情都保持着他死前一刻惶然的表情,丝毫未变。

    血后知后觉的从断裂开的脖颈上涌了出来。

    众人不自由主的向后退了一步,其中几个打算冲向前去引起混乱抢过肉和酒的人顿时吓傻了眼,怔怔的盯着那片血朝自己脚边渲染。

    “你们也要这种下场?”将士唇边噙着冷笑,不知从什么地方取出一方白布,细细的擦拭着手中的剑。如此沉稳漠然,不得不让人怀疑这张冷冰冰的面孔上出现那副急功近利的模样是否众人眼中一齐生出的幻觉。

    话音才落,又见几道银光闪过,就像鲤鱼在阳光下翻滚时由鳞片反射出的阳光那般绚丽耀眼。与此同时,只听“嚇嚇”几声,若不是听到有人倒地的声音,众人绝对反应不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那些倒下去的人不就是那几个预谋着要去躲肉和酒的人。

    现都直挺挺的倒在地上,双眼大睁,满面的不可思议,一支有着金色鱼鳞般颜色的燕尾镖深深的没入那几人的额头正中,仅余雕刻纷繁复杂的燕尾露在外面,被微风拂的轻轻颤动。

    这是什么武器,估计了除了施暗器的人跟她所属的那伙人,其他是没人知晓了。

    “你跟这帮没用的蝼蚁废话什么,知道的就算了,不知道的话,直接杀了,更何况,我凝一最厌恶的,便是自不量力。”

    话语娇嫩柔弱,却是出自女子。只是队伍中人装扮一模一样,一时分辨不出她的位置。

    “凝一……”楚铭轻声唤着女子的名字,似喝止,又似责怪,亦或许只是想唤她的名字而已。

    “哼……”女子哼了一声,不屑的将头转开。

    众人这才发现她的位置,那是一副月光般干净柔美的面孔。

    仿佛习惯了她的傲慢无礼,楚铭并未加以言语责怪,只是淡淡的望着手中的扳指,那是只尺寸很小的翠玉扳指,而且是很常见的那种,料子也不怎么不名贵,但在他看来,它却是无可比拟价值连城的。

    将士提剑身侧,手稍一用力,剑身微转,通体泛着冷色银光,语气不容置疑,“果真没人见过?”

    话若芒刺,根根刺入人心。

    无人回答。

    将士起了杀意,周身温度骤然下降,空气凝结成冰,让人呼吸困难。

    所有人都明白,这儿的人怕是一个都活不了。

    “壮士身怀绝技,却施于手无寸铁,难道不可惜。”说话的人气息不足,像是雨打芭蕉那般细碎的“沙沙声”,可就算如此,这话还是让所有的人都听的清了。

    将士双眼微眯,傲视脚下豺狗般瘦弱的身躯。

    楚铭亦颇有意味的垂下眸子看他。

    那人就在他的脚下,哪怕他再向前行进一步,或是那人倒下的地方再往前半分。这话怕是今生今世都不会出现了。

    那人伏在地上,头朝下,整张脸都埋在土里,让人看不见他的表情,“你们若是找人只管找人便是,牵扯这些无辜人做什么。”

    将士冷笑道:“牵扯不牵扯岂是你说了算!”

    那人却不答他,只自顾自道:“汗血马,虽奔放有力,却不使人畏惧,且无凶暴之象,世人传言其能日行千里,却不知腿上受伤的马儿连行半月后能够撑到几里。”

    此言一出,黑骑之人无不为之惊讶。

    楚铭微笑,薄唇勾出一道好看的弧度,虽然看不到他的全貌,但看这绝色的笑,想必他本人应是极美的。

    队中有人上前将那人拎了起来。

    还只是个孩子。蓬乱齐肩的发滚满污垢,面上被泥裹的黢黑,眼下的皮肤呈青紫色,鼻血斑驳的凝在人中,左边嘴角高高肿起,肩上咧着一条长约一掌深可见骨的剑痕。

    他必不是一般的难民。衣服虽是破了些,脏了些,但依稀可见的纯白的质地,荧光渐散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一般人家买得起的料子。而且他的面孔,即使污了,也不曾掩去他姣好的轮廓,尤其那双临死亦不沾丝毫恐惧的眸子,凝的像一滩死水,仅是看着,就让人按耐不住的想去征服。让他死心塌地的臣服。

    这场戏,开始有意思了。

    “你见过?”这次,是楚铭亲自开口询问。

    少年不语,算是默认。

    楚铭不以为意,“告诉我,这些,就都是你的。”他指的是作为悬赏的酒和肉。

    “不要。”少年嫌恶道。

    楚铭沉默了,身子稍向前倾,似乎要将他看仔细些,“贪婪的人一般没什么好下场。”

    少年微笑,没有肿胀那边嘴角傲气的向上勾起,“若是我要了那些东西,哪儿还有命消受得起,倒是你……”他目光如炬,死死的盯着楚铭的半张面具,“可以试试。”

    以他半天命都没有的身子,虚弱成这个样子,要真是接了那一袋肉跟酒,估计等这帮人一走,身后那帮饿的丧失了理智的饥民一拥而上把食物夺走还是小事,要是争抢中杂乱的脚步践踏而死便是大事了。

    他才不要那种龌龊肮脏的死法。

    楚铭点了点头,缓缓道:“这么说,你想要我?”

    此言一出,楚铭身后十几号人无不倒吸一口冷气。这小子,口气忒大。

    “是。”少年神色肃穆道。

    楚铭却笑了,很随性的那种。他俯视少年,语气和蔼的像是在哄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我能为你做什么呢?”

    笑,说明他并没生气,至少不是很严重的那种。

    少年依然认真严肃,“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我只需要你让我为你做些什么。”

    这回众人明白他的意思了,原来他想跟着楚铭。

    就凭他这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样么?黑骑众人不由露出一副鄙夷的表情。要知道,楚铭最恨的就是一无是处的人。

    楚铭有些哭笑不得了,“那你能为我做什么呢?”

    少年望了望渐渐西斜的太阳,沉声道:“日落之前,我必能带你寻到你所寻之人。”

    现在距离日落最多还有一个时辰。而这个几日未进米粮外加伤势严重的少年已经饿的昏死过去。

    骑士看了看手中已然昏厥的少年,不觉的为他捏了把汗。因为他深刻的了解做不到承诺过楚铭的事的下场有多惨。虽然他也有些反感少年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口气,但谁不曾年少轻狂。或许,他真有办法帮主人找到那两个人也未可知。

    至此,众人不约而同的将目光聚集在楚铭身上。

    楚铭微一沉吟,随即扬了扬手,示意将他带上。

    夕阳懒懒的浮在红色的云里俯瞰着这个世界,不舍么?没有一丝不舍!见惯了大喜大悲聚散离别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这人世或许有只是为了付出和给予而至的,甘愿为别人无求无欲的送命的人。然,细细比较下来,多的还是那份与生俱来的深入骨子里面的私心。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要么,无所作为默然的耗完一生,末了寻一方净土,将有生以来所有志气报复卷进泥土,随尸骨一起腐烂成泥,然后,你什么都不是;要么,折尽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求得轰轰烈烈的光彩,无暇顾及后人将如何谴责唾骂,就算有过难耐漫漫孤独的时刻,那也是最夺注目的孤独。恍然一世,如白驹过隙,相比千世万世之史,这短暂的数十载实在不算什么。无论沉默,夺目,孤独,终将归于洪流,寂于宁静。

    当你明了你所追求的,试图留住的不过刹那芳华,又,何须留恋。

    那么,死,有何惧。

    池柔策马扬鞭,距离相约之期已过整整两日,她迟了一日,追了一日,仍不见前来接应的人时,她算是放弃了。汗血虽能日行千里,但一连十几日的不眠不休,也终不敌疲惫,更何况它腿上带伤,又不得足够的草粮,能到这里,已经是极致了。

    抱着那些人能不计较她的迟到会去而复返的心理,她将妹妹留在了那里。而她要做的,即是为妹妹争取时间,哪怕让她多活一天半天也好,总之不要被那些丧心病狂的人寻到。落到那人的手里……

    想到这里,池柔不禁打了个冷战,不敢再想下去。

    深吸了口气,循着蜿蜒的山路向前望去,这条路通往哪里她并不知晓,她只知道,若是他们追来的话,这就是他们的必经之路,也是,她的死路。

    于路旁的树林中翻身下马,池柔踮起脚尖怜惜的拥着马儿的脖子,脸紧贴着它柔顺的鬓毛轻轻摩挲,喃喃的念着它的名字,“墨玉……”

    马儿似能听懂她的话语,回应似的向她靠近几分。

    良久,她才不舍的离开它,咬牙扯断裙带多余的部分包扎起马儿腿上的伤口,温柔的打了个结。看着自己的杰作,她满意的点了点头。

    “你走吧。”她劝它离开,因为她不想它也落到那人手里。反正都是受罪,她宁愿受罪的只有她一个。

    马儿愤然跺了跺蹄子,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你怎么这么傻。”她也不生气,靠在它身旁,望着渐渐黯淡的天空,叹息道:“如果你也留下的话我们谁也跑不了,我只会成为你的累赘,墨玉,我该怎么做……”

    该怎么做才能保全所有的人,她不想死,也不想妹妹死,还有那么多的事没做,还没有替父母亲报仇,还没有游遍山川湖海,还……

    “帮我找到他们。”几近哭泣的祈求,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强,“墨玉,你一定要帮我找到他们,然后带他们来这里。”

    有凌乱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

    池柔慌了,她用力推着墨玉偎向她的身子,令道:“快走,离开这里,走啊!”

    或许是被主人焦急的神态和严厉语气恐吓,马儿艰难的迈开蹄子,三步一回头的消失在树林深处了。

    当时,池柔跟本没报什么希望在这匹受伤的马儿身上,若她能料到它会在离开后的不久带来救兵的话,她是死都不会说出那句“带他们来这里”的话的。因为这一句话,让她从此以后都失去了她宁愿拿命来保全的人的消息。她失去了唯一仅存于世上的至亲,她的妹妹。

    夜色降临,天空蒙蒙的下起雨来。池柔颓败的依着树干跌坐在地上,对于即将要面临的什么,她心里一点都没有底。

    听着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响,池柔绝望的闭上眼睛。

    没有刀剑刺入身体的冰冷,也没有流出的血的温热。

    她已经彻底的将将邪肆的笑容,将屈辱,将仇恨,将所有与外界感知摒弃了。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已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那是一张温文儒雅,细腻而美丽的脸,他怜惜的俯下身子,脱下外衫覆在她狼狈不堪的身上。

    池柔从没见过这样的漂亮的人,自然不知道他是谁,但是她却相信他,莫名其妙的相信他,仿佛是一种天性,她就是相信他,无可救药的相信他。所以,就在他将她拥入怀里,不断的在她耳边重复着“对不起,我来晚了,别怕,我会保护你”的那一刻,池柔彻底的崩溃了,死死的抓着他的衣衫放声大哭起来。

     正文 第二章  乞儿

    天命孤煞,遇雪而生,寡亲缘,情缘,得之必亡!

    ——天朝国师。

    夜色,本是欲念幻生的本源。夜色里,无所谓对无所谓错,无论你犯下的罪恶有多么卑鄙多么丑陋,它都会帮你掩埋起来,待破晓之时再付之于雾,漠然的看着它,魂飞湮灭。

    一布衣肮脏褴褛不堪的男人百无聊懒的吹着口哨,大摇大摆的在山间行着,似是酒喝的多了,走着走着就觉着尿胀,四下望了望,相中林边上的一大块石头,遂浑浑噩噩的晃荡过去,掀起衣摆,哼起小调,完事还满足的颤了颤,又趁着月色端详手中的软塌的物什,不知道在得意什么。

    忽的一阵凉风袭来,冻的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赶紧扯上裤子,系好腰带。听别人说这片林子诡异的很,许多年岁前曾被当做乱葬坟岗,因此来这儿的人可谓少之又少,上次跟人闲聊时那人还说在这儿听见过妇人悲泣。虽不是怕,但想起那副夜色愈浓荒山野岭的情景就觉得头发发麻骨头发寒,还是早些离开为妙。

    不料才迈开一步,裤脚就被什么东西给扯住了。男人当即吓了一跳,全身都发起抖来,难道自己真遇到鬼了。他不敢转身,只试着挪脚,那知,他这边才收回来一点,那边便迫不及待的拉回去一点儿,就像是怕他一个挣脱后就消失不见了一样。

    这下可把他的冷汗都给吓出来了,“扑通”一下就跪了下去,不停的磕头道:“我的祖宗,我的先人,您就行行好饶过我吧,我家里还有九十岁老母要养活呢,可怜我还没娶妻,家里就我一代单传,人丁单薄啊!您看得起我虽是我的福气,可是您要是就带我走了,您让我怎么跟上头的列祖列宗交代……”

    男人念了半天,头都给磕破了,对面硬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惧怕的抬起头,向后仰着身子稍微将眼睛撑开点儿缝,只见一个粉嫩嫩的娃娃趴在地上,一只手撑着身子,另一只手则正紧紧的攥着自己的裤脚,小嘴委屈的向上撅着,这摸样像极了她被他欺负而不是她欺负他。

    这是什么?鬼娃娃吗?

    可是,如果是鬼娃娃的话,怎么会这么好看呢?难道不该是狰狞恐怖的吗?

    男人正被眼前这幅情景噎的说不出话来,那鬼娃娃却先开口了。

    稚嫩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姐姐,我要姐姐。”

    姐姐,男子皱起眉头,难不成她不是鬼,而只是个走失的孩子,更或者是扔在这里的弃儿。在这种四处饥荒粮食短缺的年代,扔掉孩子那也是常见的事。

    可是,她真的是被扔的吗?长得这么可爱的孩子,那个用来形容小孩长得特别俊的词儿是怎么说的来着,记得好像是粉什么雕什么玉的,哦对了,是粉雕玉琢。对,就是粉雕玉琢。你看她那胖嘟嘟白嫩嫩的小脸,真想伸手过去捏上一把。照理说,这么好看的孩子如果拿去买了应该能赚不少的钱,丢了多可惜。

    男人正想着。

    那只小手见他不回答,又一脸不满的扯了扯,“姐姐,叔叔看见姐姐了吗?”

    看着那张珠圆玉润的面孔,想着她以后长成的样子,一个邪恶的念头浮上男子心头。他当下抓起孩子的手,感觉那小手的柔软滑腻,就仿佛是握了一团棉花。

    “要去找姐姐吗?”男子猥琐的问那孩子。

    “嗯。”孩子天真的点点头,似乎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个陌生人身上了。

    “好,我们这就去找姐姐。”说完这话,男子大大的松了口气,小心的抱起孩子。

    大概是良心有愧,即使这么近的距离,他也不敢正视她的眼睛,因为这孩子的眼睛太过明净通透,像在冥冥之中俯视芸芸众生的神明,有着令人融化的宽恕与包容,在她的眼里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可以被理解与原谅的。

    这是一座还不算复杂的小城。虽然不是粮食充足,但勉强维持生计还是可以的,毕竟这里靠近南方。而且从这里出发,只消行个四五日路程,便可达到天朝的新都,这儿可是去新都的必经之路。

    男人将孩子置在一处大院门外,简单哄了她两句后便鬼鬼祟祟的进到里面去了。

    已接近破晓,街上的人还很少,孩子无助的打了个哆嗦,环抱双手在门廊下窝成一团。

    片刻,一大概五十上下的瘦弱男人谨慎的从门缝探出头来,紧张的左右张望,最终将目光锁定在自己脚下窝成一团的孩子身上,心想就是她了。

    堂屋的设置非常简陋,只有一张满是污垢的旧式木桌,两张黑漆磨损严重的太师椅,靠墙还有张左右不平的香案,屋里的地上跟家具上都铺满了灰,而且墙角地方还结着蛛网。一身材肥大的男人斜坐在太师椅上,一条腿随意的搭着扶手,右手撑着厚实的下巴,他的指上套着各色非常不搭调的扳指,红的绿的紫的白的混在一块显得特别滑稽。刚才进来的那个男人就立在他身后,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

    “你说的就是她?”胖男人指着下人带进来的小娃娃问道。

    “是,徐家大爷,小的说的就是这个娃儿。”

    “娃娃?”胖男人不屑的哼了一声,“我看没你说的那么好嘛,而且还这么小,能拿来做什么,根本不值那个数。”

    男人一听这话就慌了,他还指望着这钱回去跟那他那臭婆娘交代呢,要是让那臭婆娘知道他把买家当的钱拿去连赌带玩了,那他还不得给她生吞活剥了,“您再认真看看,看看她那张脸,以后肯定比这个价还值。”说着,赶忙走过去将孩子的脸抬了起来。

    孩子不满的嘟了嘟嘴,不耐的晃晃脑袋想把那人发着酸味的手给甩开。

    胖男人自打看见这个身量小小的人儿就很不中意,这年头饥荒闹得厉害,他虽不缺钱,但也不想养闲人,为了让那人死心,他就敷衍的看了那娃娃一眼。可就是这一眼,让他彻底消了要打发那人离开的念头。他这人是俗,但俗有俗的方法,能长年累月的在这东西南北客商必经的地头占一席之地,没过人敏锐的眼光怎么能行。

    那个孩子,他要定了。凭那人开的价,若是再加十倍,他也志在必得。

    只是在商场上,你越是想要的东西就越要装做不想要,否则就会给人留下把柄,借机踩你痛脚。

    “哼。”胖男人不屑的哼了声,“这种货色满大街比比皆是,你竟然还好意思跟我开口要这个钱。”说着,他比出五个指头,冷笑道:“你真以为我徐安的名声是混来的么!”

    “这,这,这小的不敢。”男人骇的话都说不清了,只得跪在地上磕头道:“许爷,小的确实缺钱的紧呐,要不这样好不好,小的,小的,就只要,只要一百两,一百两就可以了。”

    “一百两?”徐安好笑的重复着他的话,问那孩子道:“娃娃,你叫什么?”

    娃娃皱了皱好看的眉毛,嘴巴一直撅着,似要哭了,“我要姐姐。”

    徐安蓦地变了脸色,好不嫌恶道:“连话都听不懂。”

    话落,男人更慌了,本来是要五百两的,因为他觉得那娃娃绝对值得起这个价,然后听了徐安不的话,又觉得肯定是自己的见识短了,没见过什么漂亮的人物就在这儿漫天要价,人家怎么能依,于是便主动降价,由原先的五百两变成了一百两,可是……

    他咬了咬牙,下狠心道:“五十两!就五十两,徐爷不要的话我带她走便是。”

    徐安大方一笑,“既然兄弟这么缺钱,又求到了我的府上,我若不出手相助,岂不给外面的人留下话柄,说我徐安忒不够义气。”不给那人接话的机会,他继续道:“阿财,给他五十两,好生送他出去。”

    被叫做阿财的瘦弱男人点了点头,领那男人下去领钱去了。

    “姐姐。”孩子忽然冲上去抓住那男人的衣服,目光焦急的望着他,不停地唤着姐姐,迫切的等着他的回答。

    他答应过她要带她找到姐姐的。

    男人不耐烦的甩开孩子的手,他今天已经够霉的了,先是被女肆的窑姐儿溜光了钱,又大半夜的在乱葬岗上遇到这么个什么都不会说只会叫姐姐的娃娃吓破了胆,不仅受了风寒,还为了抱她回来累了个半死,现在倒好,本来还想指望着她发笔横财,从此以后再不用跟别人身前装孙子,却没想到这个中看不中用的女娃最终就只值个五十两银。

    因为被甩开的急,小小的身子扑了个空,摔在了地上。

    看样子是摔得不轻,但她却不哭闹,只是紧紧的攥着自己的手指,神色黯然的趴在地上。

    徐安在椅上稳坐不摇,方才他只是匆匆看了她一眼便决定要买下她来,现细看下来,他的决定似乎有些太仓促了,看样子这娃娃应该有五岁了,模样是万里挑一是没话可说,而且它又不像其他孩子一样一见到那么多陌生人就开始撒泼哭闹,但却连一句简单的话都答不上来。她要么就是太会隐忍,要么就是个痴儿。前者应该不太可能,毕竟还是个这么小的孩子,至于后者,倒是有十分可能。

    今天这生意,实在不好说。

    既买之则安之,就算她不是块赚钱的料子,他也会让她变成那块料子。

    这样想着,便收起腿,挪动身子从椅上下来,一手抓住娃娃的胳膊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你要找姐姐?”他和善道。

    娃娃疑惑的看着他,大眼睛一眨一眨的似在考虑他的话的可信性,细而长的睫毛随她的动作如羽扇般在粉嫩的脸颊上投下半月形的阴影,煞是惹人怜爱。

    就这一刻,徐安又觉得那五十两银花的值了。

    正看得出神,阿财回来了,“老爷,人送走了。”

    徐安回过神,问道:“你怎么看?”

    阿财忙低了头,道:“奴才不敢妄自揣测老爷的意思。”

    闻言,徐安深不可测的笑了一声,拍拍娃娃的肩膀,安慰道:“你别着急,伯伯一定帮你找到姐姐,但是在这之前,你需得乖乖的听话才行。”

    娃娃一听有人要帮她找姐姐,也没顾忌话里的其他意思就果断的点了点头。

    徐安很满意,对阿财道:“带她下去,安排在西院,那儿应该有八个孩子了,以后就叫她做小九。”

    听完,阿财不解的看向徐安,但徐安早已转身走了。倒不是因为徐安给这孩子起的怪名字,他是不明白徐安为什么要这么安排,仅凭这娃娃出尘脱俗的资质,便是断然不能被安排到西院跟那些放在一起的。对于徐安,他从未了解过,也愈来愈猜不透他了。

    西院,属徐家老院最后面。

    徐家老院虽是徐家祖宅,但因着少主子徐安经商有道敛财有方,徐家早就不是以前那个只靠卖米维生的小商号了,自然寒酸的宅子便被心高气傲的徐安给弃了。

    如果说现在的徐家就是荒城的半边天,那确实没什么过分的。也许你会觉得那样的称谓没什么可炫耀的,但请千万别小看了这座边缘小城,它可是连通整个中原东西南北的交通枢纽。从这里出发,上能到北,下能到南,西指边疆,东可至海,凡是打这儿过的商贾,就没人不知道徐府跟徐府的主子徐安的。

    有句话是这么说的,若从荒城过,必进徐安府。由此可见徐安在荒城的知名度。

    作为徐家两代家奴,对徐家上一代老主子忠心耿耿的他,眼见着徐安将徐家从一本正经专注米粮的生意人打造成了无所不为的奸商名号,虽不敢恭维徐安的作风手段,但凡一个下人的求生之道,就是再有不满也得埋在心里,最好的态度就是不表明态度,最好的立场便是不摆明立场。

    人老了,就没有心力在意那么多了。他唯一觉着难的就是将来百年归土后,要怎么跟老主子交代他守了一生经营一生的徐家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无论是人口贩卖,私盐买卖,还是逼良为娼,杀人越货,或者勾结官府,就没有徐安没做过。就算他没做过,他也一定参与过。

    叹了口气,拍了拍小九的头,示意她跟着他走。

    西院是用来安置那些暂时没甚用处的人的地方,聚集的是群被扮成强迫上街要钱的籽儿。

    籽儿,是徐安对那些任他摆弄的人的统称。

    想到西院灰暗阴冷的处境,阿财不由得皱了眉头,这孩子怕是要经历一番磨难了,可怜她这么小的年纪。

    夜正深,露水正重,小九艰难的随着阿财的脚步往前走,鞋被湿透了。

    对于将来要面临的境况她表现的漠不关心,因为她知道,只要有姐姐在,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但是,她可能没意识到此时此刻她最依赖的姐姐并不在身旁,再没人帮她承担什么,没有可以躲藏的臂弯,她必须要直面风雨,学会自己成长。

    距离天亮还有很长时间,院子里静悄悄的。

    阿财将窝在门口打盹的胖女人踢醒,冷冷道:“还不赶快接人。”高高在上的模样有几分像不可一世的徐安。

    听到声音,被踢的胖女人一个骨碌爬将起来,晕头转向的就跪下去了,也不管跪的是谁,有没有跪对方向,忙磕头道:“见过大总管。”

    “看你为徐爷办的好事。”阿财怒声呵斥。

    呵斥声不大,却把胖女人吓得半死,双臂发颤,磕头如捣蒜,“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再也不敢了。”片刻不到,额上已现出血迹。

    “罢了,今儿就饶了你,若以后再犯,小心着你这条命。”阿财不想追究她打盹失职的罪,要是报到徐安那里,必免不了死。

    道:“这是小九,徐爷刚买下的籽儿,你带她进去,好生安排。”

    “是,奴婢知道。”胖女人头也不敢抬,忙应了下来。

    阿财重重的哼了一声掉头走了,仿佛在这儿地方多呆一刻就会要了他的命一样。

    胖女人暗呼倒霉,平时也不见大总管来这偏远的地方查看,怎么今天就忽然过来了呢。该死的,要不是因着送个莫名其妙的毛孩子到这鸟不拉屎的西院,她会被抓个正着么!潜移默化间,胖女人已将今晚被抓的霉头归在了小九身上。费力的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揉着酸疼的膝盖,一边打量小九,黯淡的月色下,只觉得她长得还好。本来她只是打算随意训她几句,一来消消心中的闷气;二来也给她个下马威,立些威信,让她晓得她的厉害,省的以后不好管教。不料她正要开口,却见小九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站在那里,根本没把她这个管教嬷嬷放在眼里,不由得更气了。

    一把扯过小九,倒长不短之间不由分说的就掐进小九的脸,“你这孬好不分的小东西,搞不清楚谁才是你以后要孝敬的主子么,竟敢不把老娘我放在眼里。”

    小九不知道怎么就惹着这个自称为老娘的人了,只觉得脸被掐的生疼,便用两手捂着被掐的地方,甚至都忘了应该使出吃奶的力气把那掐在自己脸上的手给扳开,还好,她没忘记挣扎。但她发现,她越是挣扎被掐的就越痛,于是她放弃了,开始大声抗议起来。

    “喲,跟我撒泼,你还有胆了你!”胖女人不屑的甩了小九一个耳光,掐的更用力了,像她这种管教嬷嬷,最不缺的就是手段。

    也许她实在还是太小,也或许是从未经历过像这样的被人撒气的事情,所以她不明白,只要她稍稍示个弱求个饶便会从这种折磨中解脱出来。

    她不明白,所以脸被掐肿了都还只是闹着的表示抗议。

    就在小九处于下风饱尝皮肉之苦时,背后忽地传来脆生生的声音问道:“嬷嬷在做什么?”

    本该是夜深人静万物寂籁的时候,这儿又吼又叫的声音实在扰人。

    听到询问,管教嬷嬷立马就噤声停手了,脸上还陪着笑,讨好道:“哎哟呦,我的小爷,怎的不在里边好生歇着,倒跑出来吹凉风。”

    不知道她这话是否另有所指。

    反正出来的少年是没在意什么,他假装惺忪的抬手揉了揉眼,道:“本来是睡着的,后来被吵醒了,就出来看看。”说着,他看向管教嬷嬷身边的小人,只见小小的身量,大概到他肩膀的高度,两只小手死死的捂着小脸,看不见他的相貌,但可以看见她红嘟嘟的小嘴,和大大的眼。

    “呀,这是谁呀?”少年一边做出惊讶的样子,一边朝小九走去,并十分稀奇的将她抱在怀里,由衷感叹,“哪里的娃娃,好可爱啊!”

    “大总管送过来的。”嬷嬷见少年爱不释手的样子,自知没法儿再拿小九来出气,于是没好气的回了一句。

    “大总管送来的?”少年睁大眼睛,“那她就是西院的人咯。”

    “是。”嬷嬷白了他一眼,似在鄙夷他如此白痴的问题。

    其实她完全没必要这么好声好气的对他说话,她是西院的管教嬷嬷,而他只是被置在西院的一颗籽儿,她的责任就是管好他们,教他们怎样才能要到更多的铜板跟银子,这样才能在每个月末上交一笔数目可观的月钱,以讨得更多的赏钱。从徐爷开始用这处宅子赚钱以来,西院就一直是宅子里上交月前最少的一处,经常遭其他院管事的白眼,可自打这个少年来了,也不知他用了什么办法,每天都能要到很多的钱,这下子,不仅有充足的月钱交给徐爷,还有多余的钱被他拿来给他们私分,西院也不再被其他院的看不起了。你说她能不哄着供着他么。

    少年一笑,拉起小九的手,道:“那么我就替嬷嬷带她进去了,这么晚了,嬷嬷也早些休息吧。”说完,也不等管教嬷嬷回答,便自顾自的将小九领进屋里去了。

    小九死死的抓着少年的手,生怕他把自己给甩了,她实在怕了那个穷凶极恶的嬷嬷,临进门时还不忘回头看上一眼,确定她没追上来后才大大的松了口气。

    屋子里很暗,只能借着月光才能看清楚一些物什的轮廓。一股腐朽的霉味和杂物腐烂的酸臭味扑面而来,这是人住的地方吗?小九忍住恶心想吐的感觉一步不落的跟在少年身后。她很奇怪为什么少年能在黑暗中走的这么快。

    忽的脚下一绊,小九惊呼一声向前扑去,少年眼疾手快的拽住她的胳膊,止住她前扑的趋势。

    “小心些。”他小声嘱咐道。

    “是。”小九心有余悸的点点头。她不愿和任何人讲话,所以很少开口。池柔是第一个,因为她是她的姐姐,她相信她,相信那个陪她玩耍嬉戏的绝色女子,相信那个带她由北向南逃命十余天至始至终不离不弃的女子。少年是第二个,因为他救了她,若不是他及时出现,她一定会死在那胖胖的女人的手里,所以她感激他,依赖他,愿意对他说话。

    话音才落,寂静中忽然出现第三人类似于呓语的声音,应该是被小九那一声惊呼给吵醒的人,正不满的问着来人,是谁!

    这声音并不可怕,因为之前那有听徐安说这里原本就住了八人,早有了心理准备。真正可怕的是那声音就在小九脚下,加上她嘟嘟哝哝模糊不清的声音,给人感觉像是从地下传来的一样。很像奶娘故事里的索命鬼。

    啊!小九一声尖叫,忙不迭的跑到少年怀里,紧抓着他胸前的衣襟,吓得瑟瑟发抖。

    少年先是一惊,随后缓和下来,拍着小九的脑袋道:“小家伙别怕,她可不是鬼。”说着,他一手搂着小九,躬下身子,另一只手在小九脚边推了一下,道:“快起来,小家伙被你吓到了。”

    他口口声声的唤小九是小家伙,完全忘了自己也只是个孩子。

    小九听了他的话,缓缓从他怀中侧过头来。

    那个从地下传来的声音疑惑的嗯了一声,然后小九依次听到了打哈欠伸懒腰和衣服摩擦的声音,下一刻,就见一半黑半白,蓬头乱发,嘴角乌黑的面孔出现在自己面前。还带来一股令人作呕的腐酸气。

    小九猛地捂住嘴巴,险些吓昏过去。

    少年忙将小九护在怀里,怒道:“你做什么!”

    那人不满的抓了抓本来就很乱的头发,道:“你吼什么!”她一边摸索着的站起来,一边嚷道:“不是太累了忘记洗脸了,你以为每个人都是你呵,出去个一天半天就能弄到我们一年都弄不到的钱,显摆什么呀显摆,呀!这就是你说的小家伙呀,真可爱。”她说着说着就转了话题,还伸出一只乌七抹黑的爪子向小九脸上摸去。

    不知道为什么,小九讨厌她,没有任何理由的讨厌她。

    少年在小九做出动作之前拍开女孩满是污泥的爪子道:“别乱碰她,小心吓着她。”

    “干什么你!”女孩委屈的搓着被打红的手背低声抱怨道:“我怎么吓着她了我,你不才刚认识她吗?至于你这么护犊子似的护着他!”

    少年不为察觉的皱了皱眉,不再跟她缠绕,而是低头问小九道:“你要跟她留在这里,还是去我那里?”

    “什么!去你那里!”女孩大叫道,事后又意识到还有同伴在睡觉,连忙捂了嘴巴,见没有人被她惊醒,才继续道:“她可是女孩子,怎么可以去你那里。”

    少年对她的话不屑一顾,“有什么关系。”

    女孩难以置信的摇着脑袋,问小九道:“小东西,你不会真要跟他走吧?”

    小九紧攥着少年的衣襟赌气似的不想不说话。

    她才不要留在这里,委屈的嘟起小小的嘴巴,暗自在心里做下决定,如果他敢把她弃在这里,以后就再也不理他了。

    少年叹了口气,对女孩说,“你明天早些回来照顾她,管教嬷嬷好像不怎么喜欢她。”

    “那你呢?”女孩没有答话,而是出口反问他。

    少年抿了抿唇,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他说的话有些无奈,“或许会回来晚些。”

    女孩沉默了。

    见无话可说,少年拉着小九去了自己的住处,房间虽然不大,却打扫的十分干净,没有让人讨厌的霉味和酸腐味。

    “你睡榻上。”少年将小九抱上去,为她脱掉鞋子。

    小九像受惊的小蛇一样钻进被窝,只露出一个圆圆的脑袋,大眼睛眨呀眨的看着少年。似在询问少年,我要是睡在这里那你睡在哪儿呢。少年没有说话,唇角上扬,勾勒出一道极好看的弧度,小九觉得月光下他的眸子,明若星子。

    少年抽出桌下的长凳,背对小九侧身躺了下去。

    板凳那么窄,他不会掉下来吗?小九担心的皱了皱眉,弱弱的唤了一声:“哥哥……”

    板凳上的身影一僵,只听他轻声说道:“我叫苏梵,在这里,你要叫我小梵,绝对,绝对不要叫我哥哥。”他一连说了两个绝对,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坚定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为什么?小九委屈的咬着下唇。

    从他将她从嬷嬷的魔爪中救出来的那一刻,她就认定了这个人会像姐姐那般温柔容忍的对她,否则他怎么没把她留在那脏兮兮臭烘烘的女孩那里,又怎么会带她来他这里,还把床让给她,自己睡板凳。

    她还是比较喜欢他惊喜的将她拥进怀里,宠溺的叫她小家伙。

    “是。”小九翻了个身,面朝墙壁,小声道:“你可以叫我小九。”

    被窝里似乎还留有他的温度,灼的小九浑身发疼。

    小九?苏梵苦笑,小九绝对不是她真正的名字。这里的孩子大多都是被家人因种种原因卖来的,徐虎为了断绝他们想要出去回家的念想,第一件事便是要他们忘记自己的名字,忘记自己的出处,甚至忘记自己的过去,凡是有违反的,当即乱棍打死,或拖出去喂狗,所以,真名字是绝对禁止提及的。她很聪明,学的很快。

    可是,他却告诉了她。

    “早些睡吧。”苏梵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怎么可能睡得着,小九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想着陌生的人,陌生的事,陌生的地方,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陌生的墙,鼻子不觉的开始酸涩起来,在这之前,她曾在岩石下一动不动的等了她一天两夜,只要有一点点的风吹草动她都会撑起身子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好希望她能出现在自己面前,但每次都是失望。

    她说过要她等着她的,她说过会回来接她的,可是,为什么她都等了那么久她还不来呢。一天两夜,她已经等的很累了,想睡又不敢睡,生怕她会忘掉她所在的位置。

    虽然她不说话,但她不是不知道为什么会离开将军府马不停蹄的开始逃亡。她只是,只是对死亡的理解太简单,她不清楚国仇,更不明白家恨。这一生经过的太短,短的她还来不及记挂,那些值得记挂的人就没了。

    姐姐会不会抛下她独自离开了呢?

    怎么会!小九痛苦的闭上眼睛,不停的摇着脑袋,她要彻底将这想法摒除脑海之外。姐姐不会那样对她的,她那么心疼她,所以她绝不会那样做的,绝不会!我不可以这么卑鄙的怀疑姐姐。

    可是,可是,为什么她选择自己离开而不是让她骑着马儿逃走呢?为什么她没有回来了呢?为什么她没有回来呢!

    一天两夜的等待,寒冷,寂静,饥饿,恐惧,已经将她的意志消磨殆尽了,再不离开,她就要饿死在那里了。当听到脚步走近时,她以为是她回来了,结果却只是一个陌生人。

    她不会来了。她这样告诉自己。

    小九轻手轻脚的掀开被子靠着墙壁坐了起来,怀抱双膝。窗子半开半闭,留出大概一尺的缝隙,半轮弯光就挂在缝隙一角。她仰起头,怔怔的望着那轮弯月。

    五年前,初冬的第一场雪,将军府又添一子,众人皆待喜讯,却在稳婆满手染血的从内室出来的那一刻得知,将军幼子夭折。那天,皇朝天子也在,十分沉重的证实了稳婆所言。

    因此,所有除王府之内了解内情的人,谁都不知将军府还存在一位二小姐。正是那位被皇朝天子对外宣称夭折的那个孩子。

    没有身份,没有名字,没有祖籍。

    她是被诅咒的孩子,是不允许被出生的孩子。天子的到来,只是为了证明她的死亡。若不是将军夫人说服将军以一计死而复生保住她的性命,恐怕她连张开的眼睛看这世界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所有这一切,都只为她出生之前,天朝国师的一句预言,天命孤煞,遇雪而生,寡亲缘,情缘,得之必亡。

    天命孤煞,遇雪而生,寡亲缘,情缘,得之必亡……

    小九将头埋在膝间。

    就因为这样,她成了最不受欢迎的人;就因为这样,天子才会让她死;就因为这样,她就要孤零零的住在荒废的后院;就因为这样,她只能安安静静的伴着院中的花开花落,无人说话;就因为这样,将军府才会被灭门;就因为这样,她被池柔抛弃了。

    有她在的地方便会发生不幸。

    为了将她与池家撇清关系,他们甚至没有给她起一个名字。她没有名字,那又怎样。

    曾以为池柔待她是不一样的,她会陪她玩耍,教她读书识字,给她起名字。她叫她小雪球,因为她说她的肌肤就像雪一般纯净洁白。

    那些,所有的一切,都是骗人的吗?

    泪,滑过脸颊,浸入嘴角,有一丝淡淡的苦咸。

    她一定要找到她,然后问她,为什么要骗她,为什么要抛弃她!

    清晨,雾还没散。苏梵毫无征兆的张开眼睛自凳子上坐了起来,回眸看去,小九正靠着墙边抱着被子一角睡得正酣,只是湿润的眼角出卖了她恬静的睡相。他知道她昨晚没睡,便一直不动声色的陪着她,这么小的孩子,怎会隐藏如此多的悲伤。苏梵蹙眉起身,向前走了几步,他原想过去替她盖好被子,但却在距离床沿仅有一步时顿住了,满面犹豫之色,双手紧握,最终转身走了出去。

    苏梵才走不久,昨晚那管教嬷嬷便进来了。见小九睡在榻上,顿时气就不打一处来。这丫头昨晚害的她被大总管抓个正着,气还没出完就被苏梵给带走了,现在苏梵不在,看还有谁能保她。

    管教嬷嬷冷声一笑,眼底闪过一丝阴险的神色,上前一边扯住被子用尽蛮力往地上一拽,然后一抖,卧在被子上的小九就像羽毛般轻飘飘的被她拉到了地上,小九惊醒,从榻上跌落到地上,几个翻滚,背部狠狠的撞在了桌角上,痛的直喘不过气。

    管教嬷嬷见她明明醒了,还赖在地上不起,飞起一脚踹在她的肚子上,咒骂道:“起来,你个死丫头。”

    小九闷哼一声,泪水几乎夺眶而出。只觉得全身都疼。

    见小九粉嘟嘟的俊俏面孔上一双杏眼圆睁强忍着泪,紧抿着唇的我见犹怜的表情。不禁在心中难怪道,难怪大总管会深更半夜的亲自送她来西院了,难怪一向淡漠的苏梵突然转了性子出言制止她教训她了,原来这一切都是原因的,原因就在这丫头长着一张狐狸脸,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勾引男人。竟然还睡在苏梵的榻上,天晓得她在这儿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打的什么主意,指不定她就是东院那群骚娘们派来的卧底要挖走苏梵这颗摇钱树的。

    这嬷嬷越想越觉得鄙夷,越想越觉得来气。要不是这些狐狸精到处狐媚,哪儿有男人不愿回自个儿家里浸在自家娘子的温柔乡里而是没日没夜的宿在花街柳巷跟那些不要脸的狐狸精搞在一起。

    她今天就要为那些被狐狸精害的守活寡的老少姐妹们报仇。

    “还不快给老娘我滚起来!”管教嬷嬷一把揪住小九的头发强行将她从地上拽起来,呵斥道:“你以为徐府里养的都是闲人吗?可以任你睡觉睡到大天亮不醒,你给我听着,进了这西院,老娘我就是王法,敢不听老娘的话,老娘能有一千种方法把你弄死!”

    小九不明白自己是哪点惹着这位凶神恶煞的嬷嬷了,为什么她从昨天晚上开始就跟她过不去。

    这边还没想通,那边又来了一巴掌,狠狠的掴在小九脸上,五个大红指印迅速现了出来,小小的脸上从眉梢到下巴肿成一片。涵蓄已久的泪终于落了出来,滑过红肿的脸颊引起一道道火辣辣的疼痛。她一边落泪,一边看着满面凶气的管教嬷嬷,不敢哭出声响,甚至来呢抬手去擦眼泪都不敢。

    “老娘这是在跟牛说话吗?”嬷嬷伸手掐住小九红肿的脸颊,“听没听见你倒是给答个话呀!”

    这疼,钻心!

    就算在将军府她有多被忽视多被埋没多被不受待见,又何曾受过如此苦处。

    没有亲人,没有姐姐,没有疼她爱她护她的人,她就是被暴在黑暗凶残危险中的无能幼崽,只能毫无还手之力的备受摧残。

    小九的泪淌的更厉害了。她下意识的抬起手护住脸,哭着答道:“听到了,小九听到了。”

    因为脸被打肿了,口齿不清。但管教嬷嬷知道她说的什么话,掐住她的脸将她甩向墙角,还没来得及爬起,一件泛着酸臭味儿的衣裳便被甩在了她的身上。

    “把这衣裳换上。”管教嬷嬷悠哉的坐在凳上,颠跶着二郎腿,给自己倒了杯茶,出够了气,心情便畅快许多,眯着本来就看不了多少光景的眼心满意足的抿了一口,模样极尽做作,末了还不忘发些感叹,苏梵这小子的待遇跟他们这帮低贱的奴才果然不同,要的钱多,茶就比他们的香些。

    见小九迟迟没有动静,管教嬷嬷作势欲打,怒声吼道,“你还不赶紧给老娘换了。”

    拿着衣服的小九被吓得一抖。

    才这么小,连扣子都不会解,哪里知道要怎么换衣服。

    嬷嬷火了,直接将手里的东西扔了出去,只听“嘭”、“嘭”、“哐啷”三声连响,第一声是茶杯砸在小九额头上的碰撞声,第二声是小九的头后仰撞在墙上的闷响,第三声是茶杯摔在地上破碎的声音。

    这两下,差点将小九给撞晕过去。

    “好啊你。”嬷嬷站起身,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小九幸灾乐祸道,“你竟然撞烂了徐爷赏给小梵的瓷器,你说要我怎么罚你。”

    小九大骇,不明白这是管教嬷嬷故意陷害,道:“小九没有,小九没有,明明是你!”

    “嘿……你这骚狐狸,毛都没长全就想来冤枉老娘。”管教嬷嬷横起一脚踢在小九头上,直接将她踹翻在地,忿忿道:“也不掂量掂量你有几根草的重量。”

    小九再次扑翻在地,眼睛距离一刻尖锐的瓷器片子不到十厘!

    管教嬷嬷正想一脚跺在小九背上让她趴在地上不得翻身,却听一个声音怒道:“你在做什么!”

    那件管教嬷嬷让她换上的衣裳就被小九压住,酸臭味接连不断的拥进小九的鼻子,且一次比一次强烈,小九再也忍受不住,铺在地上吐了起来,因为没吃东西,全都是些酸水。

    管教嬷嬷停住一脚,回头看去,正是大总管站在门外,双腿一软,直直的跪了下去,不料正逢小九受不住酸臭味吐了起来,溅的她身上到处都是,但是她不敢挪动,只得忍着恶心道:“奴婢,见过大总管。”

    阿财瞥了她一眼,将目光转向一边呕吐的小九,“这是怎么回事?”

    “回总管,奴婢正在教训这个不听话的丫头。”怕小九戳破她的作为,忙抢先答道。

    其实她大可不必如此紧张,像小九这样吐无可吐只得不住干呕的情况根本连话都说不了,就更别提抢她的话说了。

    “是么?”大总管冷哼一声,走进去踢了踢地上的瓷器片子道:“你这动静弄得忒大,西院那边还以为你是要将这徐府老宅给拆了。”

    原来是西院那些骚娘们去告的状,管教嬷嬷暗自恨了一眼。

    “这又是怎么回事?”阿财点着地上的瓷器片子,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曾是徐安最喜爱的一套茶具,后来好像赏给了西院的一个乞丐。若说徐安有千般万般不好,但有一点做的还是不错的,那就是有赏有罚,不过他的奖赏从来都是随性而为,有时候是一杯茶水,有时候是一件瓷器,有时候是一件衣裳,又有时候仅是一株信手拈来的野草,凡是触手可及的,应有尽有。只是有一项规定,那便是他从不赏除徐家下人以外的人金银珠宝。

    管教嬷嬷又一次抢先,“回总管,是这丫头气不过奴婢教训,便砸了向奴婢撒气的。”

    小九本想辩解,无奈那衣上的酸腐味儿一直激的她干呕不断。

    “你好大的脾气。”阿财怒气冲冲的逼近小九,昨天还看她一副与人无害的可怜模样,怎么会是这种骄横跋扈的小姐脾气。

    小九忍着全身的痛,一边干呕一边摇头。

    刚想把小九捉起来去给徐安处理,却见沾满泪水的小小的脸上因为痛苦而极度扭曲,不由心下生疑。待看清小九脸上红肿的巴掌印,额头上的紫青淤血以及身下破烂发臭的衣裳,阿财蓦地一怔,当即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他不是白痴,怎么着也在徐府当差了大半辈子,什么招数他没见过。而且西院的管教嬷嬷对付手下的手段毒辣,在徐府老宅里人尽皆知,远在徐府的他亦有所耳闻。可想而知,如此强势的人怎么可能让这个五岁大小,身高还够不到桌面的孩子有摸到茶杯而不被她整治的机会。是自己大意了,差点信了那个婆娘的话冤枉了这个孩子。

    见小九还在干呕,阿财便将她抱了起来,扔掉她手中发着酸臭味的衣服将她的脑袋靠在自己肩上轻拍着她的后背哄道:“乖,小九不哭,不哭……”

    上一刻还在得意的管教嬷嬷见了这个场面不由得被吓得发颤,怎么总管会忽然心疼对待这个孩子,难道这孩子跟他有什么特殊的关系,若真是这样的话,那她之前对她做的那些,不就是,不就是找死吗?

    一想到死,她就想到了还在外边以卖鱼为生的闺女,要是她死了,那她闺女怎么办?还有她那个死鬼老头子,要是她死了,他还不得乐死,然后卷着家里的钱到处吃喝玩乐,依着女儿死孝顺的性子,她辛苦攒给女儿的嫁妆早晚得给他败坏完整,就凭这两样,她断然是不能死。

    不就一五岁小毛孩儿吗?她就不信斗不过她。

    虽然是这样,但还是有些后怕的咽了口吐沫,哆哆嗦嗦的开口道:“总管,这……”

    小九渐渐停止干呕,趴在阿财肩头睡着了。她实在是累了,昨晚一晚没睡,临近清晨时才倒下没多久就被管教嬷嬷拽下床来一阵毒打,已经两天没吃东西的她实在受不住罚。

    “她可是徐爷看中的人,你下手最好是小心点。”阿财将小九放在榻上,蹑手蹑脚的给她盖上被子。小九皱了皱眉,但没有醒。

    见小九安睡,阿财这才放下心来。

    方才他依徐安的规矩上东院来挑几个姑娘上徐府接客,谁料才到东院就听人抱怨说西院从昨晚到现在不知怎么吵得要命,总听见西院管教嬷嬷训斥手下的声音,直闹得人不得安宁。一番话说的他疑心顿起,按理说,西院因为人少,且居住人群特殊,一直都是徐家老宅动静最少的地方,就算西院的管教嬷嬷素来以管教手段毒辣著称,也不至于闹得东院这边不得安宁吧。带着疑惑,他让手下带着挑好的人首先回去复命,自己则到西院一探究竟。

    果然大老远的就听见西院那边传过来的训斥声。还没进屋又听见了瓷器摔碎的声响。循声看去时,只见管教嬷嬷趾高气昂站在墙边像踢球似的踢着什么,而昨晚带进来那个孩子则猫一样蜷缩在墙角呕吐。

    教训人的手段他是见过的,鞭笞,杖打,上针什么的应有尽有,像这种直接拳脚相向的就是家常便饭,所以就没觉着怎么稀奇,也许是那孩子实在是太难教了。本来嘛,好好的孩子被卖到这里,无论资质如何都必须要放下尊严羞耻什么的扮成脏兮兮的乞丐上街要饭,有哪个是一听到就能接受得了的,怕是正常的一个都没有。

    可徐安从不养闲人,所以在对付一些不愿意扮乞或脾气执拗的籽儿时,像这种强硬手段是必须要使上些的。

    况且就阿财本身而言,对那种骄横而不识时务的孩子他一直是不抱好感,甚至是反感的,所以就算看到管教嬷嬷们在那些孩子身上施那些连大人都不一定承受得住体罚时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的。

    徐安打小开始便是那种骄纵蛮横目中无人的人,所以他一直都不怎么喜欢。若不是老主子临终嘱托,他早就离了徐府回乡种地颐养天年了,何苦在这里心痛的看着徐安仗势欺人,为非作歹,肆意败坏徐家百年积下的宁肯自己亏本也要放粮救济民众的仁义作风。

    他已经许久没有回乡看过了,想必家里的小孙女也长得小九这般大了。

    这光是脸上看得见的伤就这么多了,不知身上看不见的伤还有多少。

    想到这里,阿财不禁暗自叹了口气。若能早些明白这世道的现实也好,以后便能少吃些苦头。

    徐爷看中的人,管教嬷嬷不禁打了个寒颤,刚在心里想好的那番说辞还没出口就被这一句话给震的胎死腹中了。

    可即使如此,她也要为自己争辩一番,如此,就是死也要死的绝望些,咬了咬牙,她侥幸道:“可是大总管,西院不都是要饭的籽儿吗?”

    阿财不解,“有谁说过不是么?”

    管教嬷嬷见机会来了,便道:“既然是,但这籽儿也是要讨饭的便不例外。”顿了顿,面露难色,又道:“刚来这儿的籽儿,谁都明白,哪个愿意好生生的扮成到大街上去讨饭呢,但要是不用些手段要他们知道徐府不养闲人,这……”

    说道这里,她恰到好处的闭嘴了。

    阿财自然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也不想点破她为自己开脱的意图,这种人,要她听话的方法有一百种,但绝不是戳破她欺上瞒下谎言狡辩的那种愚蠢的做法,实际上只需施些压力再稍加引导便可。

    于是他道:“徐府确实不养闲人,对于那些不识时务的籽儿确实得用点儿手段要他们记着规矩,但对于这颗籽儿,别怪我没提醒过你,徐爷将她置在这里只是权宜之计,否则你以为凭她的资质会比不过东院那些个人么?若是你一个不小心毁了她的样貌,让徐爷失了一大笔银子,你觉得他会轻饶了你?凡事无绝对,若是她以后发达了,你是想让她记得你的好还是记得你的几顿毒打!”

    听了这话,管教嬷嬷果然做恍然大悟状。

    就说嘛,这么狐媚的一张相貌怎么可能拿去做街上的乞丐,原来徐爷另有安排,只是有一事不太明白,“既然徐爷早有此打算,何不将他送去东院而是遣来西院呢。”

    听这一问,阿财不禁犯疑,“我以为,以你半辈子在徐府伺候的阅历定能明白徐爷的用心,怎么你竟如此愚蠢。”

    管教嬷嬷听糊涂了,虽在徐府当下人当了半辈子,可她伺候的都是后面的人,如是夫人小姐之类的半个主子,后来就只得个半年都见不着徐安面的侍妾伺候,再后来就连个侍妾都没的伺候,沦落到西院当管教嬷嬷,说白了,她这一生从未接触过徐爷这号外头传的神乎其神的人物,又从何得知他的心思呢。

    当下请教道:“还请总管指点一二。”

    见目的已然达到,阿财不由笑道:“指点还谈不上,我只知道好戏一般要放在后头看。”说完,望了望外边的天色,道:“时候不早了,我还要回去复命,同是下人,我只劝你一句话,今日我跟你说的话,你只当做没听过罢,至于以后该怎么做,相信你心中自有分寸。”他这么说是想提醒管教嬷嬷就算知道了徐爷将要重用小九的意图也不要太过明显的放纵的小九,得过且过便可。在徐府,妄自猜测主子的心思是犯了规矩的。

    他这么帮小九倒不是因为小九跟他孙女的年纪相仿,让他生出怜惜之情,只是他说的那番话确实是徐安的意思,是在徐安醉酒后无意间说出来的,他想利用小九讨好一个人,那个在徐府背后撑腰的人。徐府之所以能在荒城占一席之地,除去徐安自身有本事外,最重要的还是在徐府背后的那人,传闻那人的权力很大。

    只是这人他从未见过,就连徐安本人也未见过。

    所以他今日所说并非完全为着小九或者管教嬷嬷,更多的是为着自己,还有徐安,以及他忠心了一辈子的徐府。

    听了这话,管教嬷嬷当即感激涕零,若不是今日得大总管的指点,估计往后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搞不明白。这事,光想着都觉得骨头发寒,全身冒冷汗,于是忙向阿财离去背影叩头道:“谢大总管,谢大总管提点。”

    直到阿财走远,她才心有余悸的从地上爬起来,连身上被小九弄脏的污渍都不记得清理。战战兢兢的回头看了熟睡的小九一眼,又一次庆幸刚才那下没弄花她的脸,否则……

    她不敢再想下去,匆匆拾起被阿财甩掉的那件又破又烂还发着酸臭味儿的衣服神色慌张,却又十分镇定的走了出去。

    门外一角,一袭红衣见管教嬷嬷落荒而逃才终于松了口气,转身走开。

    小欢回来时已是下午,依苏梵的吩咐,她本打算第一时间冲到苏梵的地方看那丫头,但一想到昨天那丫头见到她就像见到鬼似的表情,就首先回房换了衣服,稍事梳洗后才去到苏梵那里。

    她是第一次踏进苏梵的住处,住惯了阴暗潮湿泛着霉味的大杂间的她,才第一眼就被这里的干净利落给吸引了,感叹的同时不忘遗憾,要是自己也能像苏梵那样每次出去都能讨好多钱回来,说不定自己也能住这样的房子。

    管教嬷嬷走后有做贼心虚的让人来打扫过这里,所以小欢并没觉着这里有何不妥。

    “痛!”榻上的小九忍不住低叹出声。

    “懒丫头,都快晚上了还在睡。”对比自己辛辛苦苦的在街上蹲了一天也只要到一个铜板的经历,不禁大呼不公。

    然而,当她看到小九脸上的伤,骇的惊呼出声。

    这是怎么回事?

    小九被她惊醒,她睁开眼,想起来,手臂却痛的厉害,“你是谁?”她看着小欢问道。

    见她难受的样子,小欢眉头紧皱,想扶她起来又怕自己做不好弄疼她,“我们昨天见过,你忘记了吗?小梵带你去过我歇息的地方……”似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她转开话题小心翼翼道:“需要我扶你起来吗?”

    小九摇摇头,咬着下唇,忍着浑身的痛吃力的从榻上爬了起来,不料身子还没坐稳,因着左手忽然而来的麻痹又倒了下去。

    小欢眼疾手快的上去揽住她的背,却正好是小九被桌角撞到的地方,痛的她倒抽一了口凉气。

    小欢一吓,知道自己帮了倒忙,赶忙将她扶正,摆手摇头道:“对不起,我是不是碰到你受伤的地方了?”

    “没有。”小九对她笑了笑。

    虽然左半边脸依旧红肿,却掩盖不掉她那一笑明媚至极的风采,仿佛只要她笑了,所有的忧郁阴霾便散了,那是一道无法触摸的光,可以温暖进人心中的任何一个黯淡角落,她就是茫茫人海中一盏宁静的指引,带你向走向无尽的安乐祥和。

    小欢看得呆了。

    苏梵喜欢她是有理由的。

    她不说话,小九便不说话。大家都在沉默。

    良久,小欢才回过神来,神色有些尴尬,这是除苏梵和东院的红莲外,第三个让她看得出神的人了。为什么他们都那么出众,那么让人着迷,自己却连一点拿得出手的地方都没有呢?想到这里,不禁有些自卑和惭愧,但更多还是懊恼以及随着无可救药的自卑而渐渐滋生的嫉妒,就像毒蒺藜般沿着心脉缓缓蔓延,终有天会侵向那面因她过度自卑而忽略掉的皎月容颜,使她变得丑陋,狰狞,并扭曲。

    “你饿了吗?”本是无意一问,却正好问到了小九最需要的东西上。

    已经有两天三夜没吃过东西了,虽然不认识眼前这人,但她看起来也不像管教嬷嬷那样的坏人,而且现在最重要的是饱肚子要紧。

    见小九点头,小欢就像打了鸡血似的一边跳一边跑了出去。来之前,她以为小九会像昨晚一样反感且讨厌跟她这样的人在一起,现在看来倒是自己想多了那些有的没的。

    吃的东西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不堪,毕竟外面现在在闹饥荒,但也没多铺张,只是简单的两个馒头跟一盘咸菜,旁边还有碗清淡的米汤。天知道这些东西对外面那些半月没见过白面的人意味着什么。

    小九开始狼吞虎咽起来。粗粝的食物滑过食道,就像吞沙子般让人难受。以前,她从未接触这样的食物,但现在,就算再难以下咽的东西,只要能裹腹,能让她活下去,她就必须要吞下去。因为她要留着这条命找到抛弃她的那个人问个清楚。

    小欢兴冲冲的而看着小九将桌上所有的东西吃完,然后收拾了碗筷,笑道:“小东西可真能吃。”

    “我叫小九。”小九不满的努了努嘴。

    “小九?”小欢挑了挑眉,“嗯,不错,很好的名字,你昨天晚上才来的吧,怎么就认识苏梵了呢?”

    说到苏梵,想起他昨晚对自己说的话,小九的脸色不觉的黯淡下来,道:“我不认识,是他告诉我的。”

    “他告诉你的?”小欢若有所思,“那他有没有跟你过说有关名字的事?”

    小九一脸茫然。

    “看你这样子就知道他没说过。”小欢警惕的靠在门口左右打量了一眼,见没什么人才放心的凑到小九身边,低声道:“小九,在这个地方是不可以叫人的真名字的,当然,你也不能对别人提起你的真名字,否则要是被管教嬷嬷或其他什么不怀好心的人给听到了是会挨板子的,所以你千万不能在别人面前叫他苏梵,你要像我一样,叫他小梵。”

    小九一知半解,“为什么?”

    “不为什么。”小欢理所当然道:“这里就是这么规定的,在徐府老宅,所有的都是徐爷说了算,他说不能提就绝对不能提,他说要罚那就一定得罚,他说要你死你就得死,他说要打你板子,所以你就得挨板子。”

    小九听明白了,想在这里活命就必须得遵循徐爷定下的规矩。

    “那,苏梵,是真名字咯。”小九问道,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将自己真实的名字告诉她,难道就不怕她告诉别人让他挨板子吗?

    小欢点头,“当然是真名字了。”说到这里她有些骄傲,“以前只有我一个知道,现在你也知道了,你要替我们保密哦。”

    他们?小九觉得这话听起来怪怪的。

    “呐!”小欢用胳膊肘戳了戳小九,神秘道:“我叫顾欢,你叫什么?”说完期待的看着小九。

    小九拧起眉毛,将之前说过的话重复一边道:“我叫小九。”

    “我说的是你的真名字!”小欢提醒道。

    真名字?她哪里来的真名字?他只知道父亲姓池,名予卿;母亲姓筱,单名一个玉字;姐姐叫做池柔。自己则什么都没有。

    见小九不说,小欢以为她不相信自己,便撇了撇嘴,道:“你不说算了,那我以后就叫你小九好了。”

    “我没有名字。”小九低声道。

    “什么?”小欢显然没听见她用类似于自言自语的细若蚊吟的声音说的什么。

    “我没有名字。”小九忽的提高音量,将小欢吓了一跳。看她那严肃决绝的样子,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在说给别人听。在她心里,没有名字是她心里最重的伤痛,是她不被外人承认的一个人的孤独,是暗无天日后那扇被木头密封的窗户。她一直隐藏着这道由最亲的人所划破的伤,不提,不讲,不让别人看出她的笑有多勉强,甚至是面对池柔,她亦做出一副十分不在乎的模样。

    现在,将军府毁了,父亲没了,母亲也跟着去了,就连姐姐也不见了。既然一切都成了泡沫幻影,她还计较已经没一丁点儿意义的名字做什么。

    所以她揭了自己的伤疤,公告天下,她没有名字。没有名字即没有归属,曾今的归属没了,便不再对池姓名字有所奢望了。

    从此以后,她叫小九,是徐府老宅的一个。

    “怎么可能会没有名字呢?”小欢怀疑道。

    小九抿唇不答。小欢只得作罢。因为名字的事,小欢一直觉得小九不够坦诚,但见小九的样子又不像是在说谎。难道她的家里很穷吗?就像她们村里有些人家一样,穷的连饭都吃不起的时候就会把孩子卖到富人家里当奴隶,那样的孩子往往是没有名字的,因为贫穷,他们的父母根本不会花时间在为他们取一个像样的名字上,而是胡乱给他们一个不堪入耳的代号,在叫他们的时候有个答应就成。

    难道小九就是这样的情况?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自己一直逼她讲出真名不就是逼她回想过去所遭遇的种种不幸吗?想到这里,小欢只恨不能打自己一巴掌,怎么可以这么残忍的揭人伤疤!

    然而陷入自己所设计的幻想以及深深的自责中的小欢似乎没有意识到小九身上精致的穿着,虽然在地上滚得很脏,面上还被划破了几道的口子,但连接处细密的针脚,缎子的柔软,哪里会是穷人家的孩子穿得起的样子。

    小欢坐在小九身边,两条细长的腿在桌子底下晃呀晃呀就是找不着话,她不说话,小九便不理她,怕小九伤心,她又不敢提她脸上身上的伤,气氛一时陷入尴尬。

    为打破僵局,小欢索性跟小九讲起了徐家老宅的布局。

    她说,目前徐家老宅分东院,西院,中院。

    中院在最前方,就是小九被卖进徐家老宅时见过的地方,那里也是各院管事和管教嬷嬷歇息聚集商议事情的地方。

    接下来就是东院,说是东院,却是位于中院的正后方,那儿可不像西院这么小,而且阴暗潮湿邋遢。东院有一个比中院整体还大的厅堂,装饰的相当漂亮奢华,只因那里的人歇息的地方是由整个长廊连起来的东厢房,所以为了方便跟我们这个地方分开,才叫做东院的。住在那里的都是徐爷精挑细选进去的姑娘,还有就是各路客商送给徐爷消遣的美人,那一个个水灵漂亮的,就像天上的仙子一样。你看我们,出去要一天饭好的话能得几个铜板,坏的话连半个铜板都要不到,可是她们只消出去半天或者一两个时辰就能带回来我们一辈子都讨不到的钱。她们有专门的乐师教她们琴艺,有先生教她们书画,有嬷嬷教她们礼仪,她们还有一座特地用来打发时间的精致阁楼。

    西院,说得好听是跟西院平起平坐的院子,但其实就是一处位于徐家老宅最后端的废置不用的柴房,破烂的不能遮风挡雨不说,就连吃饭睡觉的地方都没有,你别看苏梵这儿什么都有,他是我们这儿的异类,说让他最有能耐,要的钱最多,最受徐爷赏识呢。平时我们歇息的地方在这儿的斜对面,只有一间房,里边被一堵墙隔成两个地方,靠里面那间是女娃儿睡的地方,外面那间是男娃儿睡的地方,两处地方没任何分别,一样的又臭又烂,简直就是猪栏。

    小欢一边数落着西院的不是,一边无限期望的看着东面,从苏梵这边的窗子看出去,正好可以看见小欢所说的东院那座造型精致雅典的楼阁。那是一座被假山流水绿荫环绕的四角阁楼,红漆墨瓦,隔扇回廊,桃花纱帐,即素净淡雅,又秀媚迷离。确实一处胜似仙境的地方。

    她向往的,便是那种虚无缥缈的地方么?小九看向小欢,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细致的打量这个姑娘。干枯蓬乱的长发,肮脏却细腻的皮肤,柳叶似的眉,细长浓密的睫毛,柔媚的眸子,消瘦的脸颊,高挺的鼻子,圆润的朱唇,若不是破破烂烂的衣装跟满身的酸臭的味道掩盖住她原本出尘的面貌,她一定是个不错的姑娘。

    这一说不知不觉的就说到了晚上,天色已暗,小欢时不时的望向门外。

    苏梵怎么还没回来。

     正文 第三章  东院

    她望着他,淡墨色毫无焦距的眸子里漾着一层如湖水般宁静的波澜,绣着红莲的缎带束着盈盈一握的纤腰,裙摆很长,却掩不住粉雕玉砌的素足。她纤手支颐,妖娆的展现着无人能及的媚态。

    ——朱砂。

    小九慵懒的趴在桌上,眼睛半睁半闭的似要进入梦乡。

    “你们怎么还在这里?”门外,苏梵的一身白衫渐渐于黑夜中分离出来。

    小欢几乎是用跳的跑到苏梵面前,欣喜的无以言表,“小梵,你可回来了。”

    苏梵淡漠的点了点头,样子有些疲惫。

    他走到小九身前,低声说道:“我回来了。”

    小九闭了眼,将脑袋埋进手臂,没有理他。

    “她受伤了。”小欢抢着说。

    “受伤?”苏梵眉头紧皱,一把抓住小九的手腕将她拉了起来,看到小九脸上红肿未消的指印时不由得眯起双眼,怒道:“该死的,这些人果然是对她动手了。”

    “你说的是管教嬷嬷吗?”小欢问道。

    闻言,苏梵蓦地将目光转向小欢,严厉的质问她道:“我不是说过要你早些回来这里的么?怎么还会弄成这个样子。”

    小欢被苏梵的样子吓了一跳,他从未这样凶狠的对过她,而且还是为他只认识不到一天的人这样对她。

    “我已经很快的赶回来了。”小欢委屈的解释道:“可是我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是这个样儿了,我能怎么办!难不成我要闹到中院把管教嬷嬷拖来打一顿么?”说完恨恨的跺了跺脚。

    意识到自己的话说重了,苏梵叹了口气,柔声道:“算了,我没有要怪罪你的意思。”

    小欢咬着唇,掉过头不看他。他似乎是忘了,当初是谁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把遍体鳞伤且腿骨骨折的他从冰天雪地里拖出来带到这个地方来的。她可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她。

    “你等着我。”苏梵对小九说完这话便隐入夜色中不见踪影了。

    “哼!”小欢气鼓鼓的哼了一声,背对着门坐在凳子上。

    “对不起。”小九想了想,还是决定要向她道歉,毕竟他们是因为她才吵起来的。

    小欢不屑的瞥了小九一眼,“不用你道歉,我生气跟你没关系。”她恨恨的朝苏梵离去的方向剜了一眼,道:“我是气他又跑去那女人那里,其实这种事去找管教嬷嬷还不是一样的,干嘛非要去求那个女人,谁知道他是不是借着你受伤的借口去见她一面,哼!狐狸精!你勾引谁不好,偏偏要来招惹小梵,早晚有天我要让你好看,真是,真是气死我了。”说完,“嘭”一拳头砸在桌上,桌子不堪重负的一震,将小九的瞌睡震醒一半。

    她说的什么,小九没听明白。只是狐狸精这词狠狠的扎进了小九的心里。虽然她年纪尚小还不明白狐狸精所代表的意思,但她却能从小欢的语气中觉察到这并非是什么好词,否则那个胸部的管教嬷嬷也不会一边指着她骂骚狐狸一边狠狠的打她了。

    见小欢怒气未消,小九小心翼翼问道:“那个女人那里,是哪里?”

    小欢白了她一眼,“还能是哪里,自然是了。”

    “?”小九好奇道:“苏,小梵认识的人吗?”刚小欢不是说东西两院因为地位不同是不相往来,还暗中较劲的吗?

    完了,小欢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忙用手捂了自己的嘴巴。却见小九正眼巴巴的等她的回答,只得压低声音道:“我告诉你,你千万不要跟别人说哦,否则苏梵就死定了。”

    小九煞有介事的点点头。

    “说白了就是烟雨楼的后院,烟雨楼是什么地方你知道吧,那就是传说中的青楼,也就是是女肆。”见小九没甚反应,小欢便知她根本不懂,于是叹了口气继续说道:“烟雨楼还是这儿徐爷当主儿,养在的姑娘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被送去烟雨楼成为被万人景仰恨不能捧在手心里宠的主儿,因为怕我们西院的人污了她们的门面拖她们的后腿,东西两院是不许往来的,要是被发现,可是会死人的,所以你就当我刚才没说过那样的话,那些都是气话,都是一文不值的废话,我这样说你明白没——”

    小九似懂非懂。

    “哦,对了,还有件事我要告诉你。”小欢道:“西院的人进出一律都走后门,呐,就在苏梵这间屋子的后边,大门是给那些姑娘和来消遣的贵客走的,总之,在这里,你要尽量当自己是透明的,是不存在的就行,要是哪天你走错了门被哪个管事或者嬷嬷抓到了可别怪我事先没提醒过你。”

    做不存在人,小九酸楚的点了点头。

    ,灯火通明,远远的就听到里边传来的悦耳的丝竹声,妩媚撩人的笑声,惹人欲火的娇嗲声,以及婉转若鹂的歌声。几乎每晚都有路过荒城的客商歇在这里,遂成就了这里夜夜笙歌的纸醉金迷。

    苏梵敏捷的绕过中院,向中院之后东厢之前的阁楼靠近。一边要躲过正在园中各处云雨的客商跟姑娘,一边又要小心院子周围巡逻的管事以及暂时充当下人往各处端茶送水管教嬷嬷。这儿的人,无论惊动了谁,结果都不怎么好。

    只是从中院到阁楼有一段没任何遮挡物的路,那是一条从宅子外面引进来的溪流,大约五米宽的距离,隔断了中院阁楼以及整个东厢,其上只有一座石桥可供路过。确定左右没人后,苏梵从树后绕了出来,才踏上石桥就听身后传来娇滴滴的一声“哎哟”,苏梵身形一顿,却无奈石桥上避无可避,只得动也不动的杵在那里。

    只听身后那声音继续娇嗔道:“公子怎地在这里,让奴家好找。”

    苏梵一震,公子?说的是他么?还没来得及反应,便闻一阵茉莉花香忽的扑鼻而来,将他禁入一个细腻柔软的怀抱。

    苏梵大骇,才要推开,却听那女子在他耳边轻声吹气道:“公子这是要去阁楼吗?如果是的话,那就要乖乖听奴家的话哦。”她一边娇滴滴慢吞吞的说着,一边探出丁香小舌沿着苏梵的耳廓缓缓舔舐,酥麻的感觉顿时传遍苏梵全身,但是他却不能挪动。因为在女子身后,距离石桥十步不远的一个路口,一行两个的管事正提着灯笼晃晃荡荡的朝这边走来。那女子忽然褪掉上身的衣裳,推倒苏梵,拥着他翻滚至石桥边缘,正好在桥栏与桥面之间,苏梵的唇无意间触到女子胸前,忙侧过脸躲避,女子却妩媚一笑,纤纤玉指拂过他的唇角,轻声问道:“你说,我与她,谁好?”

    见桥上有人,两个管事立刻顿住了往桥上走的趋势,然后若无其事的往别处去了,动作自然连贯的就像根本没看见那两人似的。

    苏梵推开身上的女子,理了凌乱的衣衫,冷声道:“你是谁?”

    女子风情万种的抚着香肩,凤眸似有似无的瞥了阁楼一眼,细指描画朱唇,娇嗔道:“人家才救过你一命,怎么才一会儿的功夫就把人家给忘记了。”

    苏梵眉头大皱,“你要怎样?”

    闻言,女子先是一愣,随即掩唇笑道:“小公子可误会奴家了,奴家不过受人之托在此守候小公子平安到达阁楼而已,不巧遇见管事朝这边过来,小公子却未察觉,为完成那人的嘱托,又不引人怀疑,奴家只好出此下策,还望小公子切勿见怪才是。”

    “原来是这样。”苏梵沉声道:“不好意思,错怪姑娘了,该道歉的应该是我才对。”

    女子微微颔首,指了指阁楼的方向,“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苏梵拱手谢过,若有所思的向阁楼走去。

    奇怪,她怎会知道我会过来这里,还特意安排了人在这里接应。

    若不是徐家老宅的人都知道西院有苏梵这么一个人物,怕是以他的资质样貌,大可以像其他宾客那般潇洒的走进这里,根本没必要如此东躲西藏诚惶诚恐的偷跑过来,还要靠女人的帮助才能达到目的。越来越弄不懂那人的心思了,以他的势力,若只是一座荒城,何必这般大费周折的安排部署。苏梵摇了摇头,他与他最大的不同就在于此。他一向崇尚干净利落斩草除根一招胜负绝不拖泥带水的行事作风;而他却像一只卧在亭台晒着太阳的慵懒的猫,即使捕捉到猎物,也不会急于处死,而是百般给它机会要它逃走然后又轻而易举的将它捉回,如此反复,直到它腻了这徒有其表的逃亡游戏身心俱疲的完全向他臣服为止。

    未近楼阁,便有一缕清香于空中飘散,像月光一般朦胧,柔和,冷艳。

    楼阁底层空出,四面开窗,外筑围廊,六柱皆挽红纱帘帐。

    苏梵避开楼阁周围的女子以及宾客,绕至楼阁之后,纵身一跃,身子矫捷的穿过漏窗进入内阁,迅速隐入一帘红色落地绸帐。一身着火红色衣裙的女人正在梳妆台前点朱唇,阁内并没有其他人。苏梵放心的从绸帐之后走了出来,看着女人的背影问道:“你要出去。”

    女人也不回头,只随意答道:“是。”

    苏梵语噎,一时找不到话来问她。

    女人点好朱唇,又持起梳子梳着身前如瀑似的长发,缓缓道:“你要的东西都放在桌上,这里不宜久留,快些拿了离开吧。”她虽在催他快些,自己却一字一句说的极慢,一点儿都不像她说的那样急。

    苏梵瞥了一眼桌上的药箱,并没有动身去拿,而是问道:“主人来了吗?”

    “没有。”女人答道。

    “你怎知道我今晚会来?”苏梵又问。

    女人叹了口气,放下梳子,道:“这得亏你今儿一早就辛苦的来我这儿给我留信说让我给你看着你房里的那个丫头,也算我起得早,正巧看见那边的嬷嬷将你那丫头打榻上拎起来就开始教训,便下楼跟来这儿挑人的大总管说了几句闲话,将他支去西院看戏,我也顺道跟了过去,谁知那嬷嬷下手太狠,害你的小丫头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伤,如此,我还猜不着你会为她冒险来我这里求药吗?”

    她说的极慢,这一长段话下来,换做外人怕是连一壶茶都给煮好了。

    苏梵右唇微勾,邪笑道:“如今,绝饶不了那个婆娘。”

    女人转过身,火红色的衣裙若一盏红莲盛开在她的身旁,将她簇拥在花瓣中央。她,生的极美,若非倾国倾城能够比拟。她望着他,淡墨色毫无焦距的眸子里漾着一层如湖水般宁静的波澜,绣着红莲的缎带束着盈盈一握的纤腰,裙摆很长,却掩不住粉雕玉砌的素足。她纤手支颐,妖娆的展现着无人能及的风姿。她望着他,却没有看他,而是笔直的穿过他的身躯看着别人。

    “如果是怕那个嬷嬷再找她麻烦的话,你大可放心。”朱唇微启,气息如兰,“一来,毕竟是你看中的人,二来,依总管的说法,恐怕从今以后她再也不敢动她一根头发。”

    略掉女人试探的眼神,苏梵奇道:“总管的说法?”

    女人看向铜镜中美丽至极的自己,道:“总管说,她早晚是的人,徐安留着她是有目的的。”

    “?目的?”苏梵喃喃自语,若有所思。

    女人笑了,只是这笑并未及眼底,她再次看向苏梵,问道:“怎地如此在乎那个丫头?难道你不觉她有那个资本入住么?”

    “无论如何都不可以。”苏梵几乎是用吼的说道。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在听到那女人说小九有资本进入时一直以来波澜不惊的心境忽然变得复杂不已。或许是出自潜意识里的抗拒,他不希望那个纯白如雪干净如月的孩子淌进这片浑浊不清肮脏不堪的泥沼,若是这样,他倒宁愿她一辈子不通人情世故,永远活在单纯的幻想里被现实的人欺负而不晓得该如何还手。

    进入泥沼的人,有他一个便已足矣。

    “你在意她,是吗?”女人又问了一遍,她可以忽略他在得到她的帮助后忘记向她道谢,她也可以忽略他在她面前因为别人失态,但是这个问题的答案她绝对不会忽略。

    在意她吗?

    如一盆冷水当头泼下,苏梵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么久了,他连自己都不曾在意过,会在意一个仅仅相识一天,甚至连真实名字都不肯告知的孩子么?可,若不在意,他又何必在嬷嬷教训她的时候出言劝阻,何必拜托小欢,甚至红莲代为照顾。

    所以,他在意她吗?

    不,不在意。

    他只是在看到她第一眼的时候,透过她,看到了自己。以往他也很孤独,也很无助,也曾被人欺负毫无还手之力,那时的他就在想,如有谁能够对他施以援手,他绝对不逆天而为。于是他一直在等,等得都快死了也没有人能够理解他的隐忍。

    所以,为什么要沿袭祖训终生将天赋埋没!反正都是要死,为何不死在自己手里。

    但是,结果并不像他想的那样能够被他所控制。背叛祖训的后果只能是误入歧途,然后一步一步陷入万劫不复。他已经回不了头了。

    他以为如果当初有人能在他最需要的时间出现在他面前,那么一切悲剧都将不会上演,因此,在他看见小九时一反常态的施以援手,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想救她,不想她像他一样被现实逼入苦海。

    然而,事实却偏偏要将她推进地狱。

    或许……

    他出神的看向自己双手,冥冥仿佛受了某种指引,双手脱离了主体的控制,掌心向上,指若莲花,由身体两侧逐渐向上,下颌微扬,宛若神祗般清明的双眼散出厌世的光芒,缓缓阖上。

    “住手。”红衣女人忽然扑了过来打开他的双手,紧紧的将他箍在怀中。

    她当然知道他要做什么,她之所以将总管的话告诉他,无非是为了试探他,却不想将他逼到如此地步。

    苏梵甩开她的手,将她推倒在地,“女人,你凭什么阻止我,别忘了你的地位。”

    闻言,红衣女人慌忙从地上跪起来,垂首道:“是,左使大人,是奴婢糊涂了,竟敢阻止大人施法,请大人责罚。”

    “责罚?”苏梵哼了一声,“我有那胆量责罚你么?”说着,面色蓦地一沉,上前一步捏住女人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沉声道:“说,你一而再再而三的用小九来试探我,是不是他指使你这么做的。”

    四目相对,他终究不懂她誓死追随的情义。

    她绝望的闭上眼,道:“他没有,我只是怕你忘记我们来这儿的目的,好意提醒。”

    他不语,似在考量她的话有几分可信,良久,他才放开她,摞下话,“女人,我知道我该做什么,收起你的好意,我不接受。”

    看他离去的背影,她终于支撑不住,伏在地上啜泣起来。

    女人,女人,总是女人!他从来没唤过她的名字。

    我叫红莲,红莲!

    一行清泪沾过胭脂落到地上,渐渐晕开那段被她埋藏起来的记忆。

    奢华的殿宇,只为她不小心使他记起了他心念的人,盛怒之下,他一掌将她从榻上打落在地,她是怎么都没想到,前一刻还与她百般温存的情郎忽然就变了脸色,不过一句无关痛痒的话,便将她的好全部抛诸脑后,直接将她从云端打入炼狱。

    “滚!”他暴怒着将枕柜上玉石击的粉碎。

    晶莹的粉末洒下,她屈辱的掩着半开的衣裳夺门而出。那一掌击断的不只是她左肩锁骨,还有她对他的一片痴情真心。

    哀莫大于心死。

    那夜,泪就像是无尽的雨。若没有他,她还有什么可求。痛的感觉是什么?她不知道,她只是在跑,一直在跑,想拼命逃离她脑海中所有来自于他的召唤,平静而危险,威严而冷酷,沙哑而魅惑。她是了解他的,凡是被他所厌恶上的人,尤其是女人,只要一次,便再不会有被他亲近的机会,纵使拥有绝色风姿如她亦不例外。

    醒来时,她躺在一处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床,陌生的房,陌生的帘帐,陌生的少年……

    那时的他笑的那么灿烂,比窗外的阳光还要耀眼,“你醒了,我叫苏梵,这里是我的地方,你叫什么?”

    她像是受了蛊惑,竟然对除他以外的男人开口,“我,我……”

    还不待她说完,他已转过身,面对满园的花香张开怀抱,爽朗的声音从屋外的花草丛中传来,“不说也没关系,反正我不介意。”

    就这样,她在那处远离世俗纷扰的花草园中度过了一生中最简单的半个月。 那时的她才过碧玉年华,比他年长五岁,却和他很投缘,无论什么,只要是他感兴趣的范围,她都可以与他并肩而坐,一开始提及便是一天的时间。他讶异于她广泛的见识,她则喜欢与他一起时的无拘无束。

    她知道他是苏氏一脉的长子,因为自幼体弱多病才会被放在这里静养,其次,她还知道他与生俱来的天赋,便是占卜。

    如果不是收到那人的传信,她似乎忘记了来自于哪里。离开的那天,他没有多少伤感,只嘱咐她不要再做将自己弄伤的蠢事,他虽然有四处行医施药,但不是每次都可以发神经似的走到森林深处,然后发现锁骨折断的女人不省人事的倒在树下等他去救,所以,世上哪里来那么多巧合。

    她笑道:“那可不叫巧合,那叫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说不定你上辈子就欠我一条命,直到这辈子才还。”

    “是么?”他将她所需的药打包放在她的手上,“这么说,从现在开始我们两不相欠了。”

    她很想说是,却不知为何因为他那一句“两不相欠”赌的开不了口。

    “你到底走不走?”他开始催促。

    她可以不走吗?即使有那人的召唤她也可以置若罔闻的留在这里不离开吗?

    “喂,小子。”她叫住他,“你不是会算命吗?就算是临别赠礼,替姐姐我算算这次回去,到底是吉是凶?”

    少年微一沉默,旋即张开双臂,像是在拥抱漫天洒下的阳光,双眼微阖,那一瞬间,仿佛有一层稀薄的光围绕在他身旁如水流转。

    他睁开眼,缓缓道:“你所问的,只是险像而已。”

    “险象而已?”不以为意的挑了挑眉,其实待在那人身旁,哪天不是在险中求生,想到这里,她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但还是对他道了声谢,豪迈的冲他挥了挥手,“那么小子,后会有期。”

    他哼了一声,算做回应。

    后会有期,她只是说说而已。却不料短短两年时间,便又让她见到了他。

    弹指一瞬尚且十年,何况短短两年,只是,她已不是当初那个敢爱敢恨心思单纯的女子,而他也不再是花草丛中那个会拥抱阳光的少年。谁都不曾想,再见时,她是坐拥天下男人的百花阁主,他则成了她的主,仅凭一卦便名满天下的左使大人。

    所有的人和事都在变,她与他自然也不例外。谁能想到,如此戏剧,如此巧合,如此之快的变化。

    而且,最让人意想不到的还不在此,而是两年过后,她依然清楚的记得他,他却已经将她忘了。

    “奴家唤做红莲。”她风姿绰约的俯下来,缓缓的向高高在上的少年说出自己名字。

    “滚!”他烦躁的扫落桌上的茶杯,样子有些疲惫。

    没有人能对她置若罔闻,尤其是男人,可是这个才到不久的左使大人却成了对她置若罔闻的第二个男人。

    后来她才知道,他的天赋是要代价的,窥探天机已是死罪,何况将这天赋用来逆天改命,那是被囚禁在九幽地狱一千一万年也赎不清的罪呀。可是他却为她一句玩笑轻易的踏进了魔鬼的府邸。

    他的失忆不就是她一手造成的吗!

    楚铭说过,每一次占卜,至少会使他减少五年的寿命,之后将会陷入一段时间昏迷。

    她与他相识半月,他却为她耗了五年。

    就算不是楚铭的意思,她也会认他作为她的主人,然后海角天涯的跟随,直到偿完他五年的情义。她要做的就是在必要的时候尽量阻止他为不必要的人或事进行占卜,所以,她怎么会可以允许他为一个不明来历的丫头动情,并任他用自己的命来断定她的归宿。

    绝对不可以。

    那个丫头!

    红莲止住哭泣,径自从地上爬了起来,走到镜前整理被泪水打乱的妆容。从现在起,她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无时无刻的将他的举动控制在自己所能容许的范围之内。

    苏梵回到住处时小九趴在桌上都快睡着了,小欢用手撑着脑袋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着瞌睡。他将药箱放在桌上,推醒小欢。

    小欢一个没撑住,脑袋险些撞在桌上。“你回来啦?”

    也不管她有没有清醒,苏梵便指使她道:“你现在帮她上药,我去外面看着,好了叫我。”

    小欢哦了一声,叫醒小九,让她脱了衣服上药。可谁知小九被叫醒后,站着就在在哪儿站着,丝毫没有要除衣服的意思。

    难道她还不会除衣服?看着比自己矮一大截的小九,不由得对她生出怜惜之情,还这么小,而且连基本的自理都不会就被卖到这种杂乱的地方,还好她首先认识的是自己跟苏梵,要是换了别人,保不准哪天给欺负死。

    小欢一边给小九脱着衣服,一边念叨,“看我对你这么好,又帮你找饭,又陪你玩,又帮你除衣服,又帮你上药的,都可以做你姐姐了,所以,你看怎样,要不要认我做姐姐,嗯?”

    “不要。”小九冷冰冰的拒绝道。在她眼里姐姐只有一个,那就是池柔,除了池柔谁都不能代替姐姐在她心里的位置,所以,她才不会叫别人姐姐,尤其是这个小欢,她是真的不喜欢她,不管她对自己有多好,她就是喜欢不上她。

    “不要?”小欢生气的将脱了半只袖子的衣裳从小九身上扯下来,道:“凭什么呀,我对你这么好,都把馒头什么的给你吃了。”

    在这里,除了苏梵,她还从来没对谁这么好过,这丫头是个大大的例外。她之所以会对她好,除去她本身娇小可爱的外表惹人情不自禁的喜爱她外,最大的原因便是苏梵,苏梵在意她,她就不得不在意她。

    小九从鼻孔里轻轻的哼了一声,转过头不看小欢,明显在气她粗鲁的对她,气鼓鼓的模样特别可爱。

    见她如此小气包的样子,小欢的心即刻就软了下来,好言哄她道:“好啦,好啦,随你,都随你,不叫就不叫,反正我也损失不了什么。”

    小九撇撇嘴,接受她的妥协。

    将小九转过身,小欢这才看清她背上的伤,两肩到腰际,没有一处不是乌青的,而且还有淤血。小欢伸出指头轻轻的碰了下发青的地方,小九立刻做龇牙咧嘴状。管教嬷嬷怎么忍心对她下如此狠的手,小欢看得都快哭出来了。虽然平日里她也会挨些打,但没有一次像这样严重的。

    “痛不痛?”小欢拧着眉毛心疼的问小九。且不管她之前是否真心喜欢小九,但此时此刻面对她身上的伤,她是真心疼了。

    想起刚被卖到这儿时的自己,因为不听话,她没少挨打,那种拳打脚踢的痛她是亲身体会过的。同是被抛弃的孩子,如果连他们自己都不懂得相互扶持,还有谁会来怜惜他们。

    打开桌上的药箱。小欢再次被奢华的生活所折服了,只见里面整整齐齐的排列着不同颜色的小瓷瓶,一个个玲珑剔透的精致无比,瓶身上有小字记载着所盛药物的名字,功效,用量及用法。

    要是哪天她进了,用的东西一定不会比红莲的差。小欢这样想到。要真是到了那一天,苏梵就会喜欢上她了。小欢撇了撇嘴,对着药箱里精致的小瓶子们做了个鬼脸。

    说实话,面对小九又青又肿又紫的伤小欢有些无措,毕竟她又不是大夫,而且又没用过多少药,就算用过,也没这么高级复杂的。她首先挑出一些注明止血化瘀的药摆放在桌上,然后一一拿出去问苏梵,待苏梵说可以了她才敢给小九用。

    按理说苏梵也不过是个极其平凡普通的孩子。小欢记得自己发现苏梵的时候,苏梵满身是伤的趴在雪地里,周围的雪被他的体温所融,又被他的血染红,他的腿折了,呼吸很是微弱,身上除去一套不算太好的衣服和一件普通的配饰,再也找不出什么其他可以证明他的身份的东西了。因为看他可怜,便将他拖了回来,本以为会很难说服徐安收留她在老宅,谁知她才说明遇见他的经过,徐安就不耐烦的打断她的话,不仅点头同意将他留下来了,还赏给她一顿丰盛的晚饭。那是她第一次获得奖赏。因为她发现了苏梵。从那以后她就将苏梵认为是她的福星,总是隔三差五的找机会接近他,如此一来二往的便成了半生不熟的朋友。她除了知道苏梵的名字,他冷冽清高的性子,他每天都会上交许多的银子,还认识最火的红莲姑娘外,对他几乎一无所知。她从没听他提起过他以前的生活,或许,他家里的人都是行医的,要不他怎么会知道如此多的药理。

    上药的过程中小欣是最不忍的,因为她每一次接触到小九背后的淤青,小九整个身子便会不自由主的一颤。

    “是不是我抹的太重了?”小欣问道。

    “没,没有。”小九一边发颤,一边咬牙回答。

    小欣才不会相信她说的话。明明怕痛还不承认,这个嘴硬的丫头。不过这样嘴硬的她总比那些只受点轻伤就一边哭着说痛,一边嚷着叫她住手的家伙要强吧。想到这里,小欣对小九又多加了几分好感。

    小九紧咬着牙,攥着拳头忍着。怎么会不痛!也不知道那些药是什么,先开始涂在身上的时候特别痛,最初是那种一大片火烧火燎的痛,再过一会儿又像是被刀刮似的痛,然后两种痛又掺杂在一起,变成一根根锋利的银针,直刺入心,就因为如此,所以小九才会在小欣每给她上一次药的时候发一次抖,那样的痛,真不是常人能受得了的。只有等依次受过这三种苦刑,才会有清凉的感觉自皮肤沁入心脾,就像是一弯甘泉,一直从头顶滋润到脚底,伤处也就不那么痛了。

    不算昨晚,小九还是第一次遭人毒打。

    放做以前,即使是不被人承认的孩子,谁敢打她,别说手脚并用,就连轻轻的拍她一下都不曾有过的,更别说给她气受了。

    不错,她就是靠着父母亲给她的庇护才能够安然无恙的活到现在的,没有他们,她早不知死几回了。说白了,她就是没用,到哪儿都拖人后腿,所以才会落得被人抛弃的下场。就算做了最下等低贱的乞丐也是这样,只会给别人添麻烦。

    小九越想越觉得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包袱,越想越觉得自己没用,泪水不知不觉的就盈满眼眶,接着晃晃悠悠的沿着胖乎乎的脸颊落了下来。这可把正要给她的脸上药的小欢下了一跳。

    问道:“你怎么啦?”

    小九眼泪汪汪的看着她,本来没哭多厉害,听她一问,泪水就像开了闸似的洪水般争先恐后的涌了出来,她蓦地扑到小欣身上,紧紧的抱着她的腰,哭的伤心极了,“呜呜……姐姐,我是不是……是不是一个好没用坏孩子,你是不是气我拖你后腿了,才不要我了,呜呜,姐姐,我,我以后再也不拖你后腿了,你不要不要我,呜呜……我会乖乖听你话的,呜呜……”

    这些话算是将她被池柔抛弃以后的所受委屈全部发泄出来了。她本以为她可以忍的,而且她已经做得很好了,但想着现在受了这么重的伤,又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在没有认识的人的地方,就算她再怎么忍再怎么克制,她最终也只是个孩子,还这么小的孩子,未经世事的心里能忍得下多少委屈呢!就她现在的处境而言,最好的宣泄便是肆无忌惮的痛哭一场了,即使这场痛哭不被人所理解,也没有她想要的人出现这里将她拥着她轻声安慰,但除了哭,除了流泪,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办法来发泄掉这沉积已久的情绪呢?

    小欣很明白,所以她并没有制止小九哭泣。因为被卖到这里以后,她也有因为想家而想到哭的时候。

    她只是静静的听着小九断断续续的说着,听她一口一个姐姐痛彻心扉的叫着,眼眶不由得也跟着湿了,她心疼的将她搂进怀里安慰,“乖,小九不哭,小九不哭,姐姐在这里……”即使她很清楚的知道,小九叫的姐姐并不是她。

    苏梵听到小九的哭声,忙从外边冲了进来,见小九身上什么都没穿,又忙转过背。

    问道:“这是怎么了?怎么我才离开一会儿就成这样了,是药用错了吗?”

    他一连串的发问让小欢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小欢抹掉眼眶中的泪,替小九将衣服扣上,道:“没关系,你转过来吧,她没事,就是想家了。”

    苏梵转过身,怀里抱着一大堆包子馒头,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他将东西放在桌上,走到小欢身边看着不停的抽泣的小九又不知该做些什么。

    “想家?”苏梵低头想着什么,“她说了她的家在哪儿吗?”

    “没有。”小欢道,她前胸一大片衣服都被小九的眼泪给浸湿了,衣服黏在肉上让她很不舒服,可是她又不敢动,怕会让小九哭的更凶,“她只是一个劲的叫着姐姐,她会不会是被她姐姐卖进来的。”小欣猜想到。

    “姐姐?”联想小九进入徐府老宅的日期,苏梵的脸色沉了沉,几番犹豫,最终开口问道:“小九的姐姐叫什么。”

    小欣摇了摇头。

    “呜呜,姐姐叫梨花,梨花,呜呜……”小九嚷道。

    梨花是她最讨厌的花了,来源于她最讨厌的冬季,最讨厌冬季的雪,惨白一片的让人看着就觉得讨厌,谁让梨花长着跟雪一样的颜色,所以她连着梨花一起讨厌了。相应的,她喜极了桃花,因为她觉得桃花有着阳光一样温暖的颜色,而且她一直有躺在桃花瓣上美美的睡上一觉的愿想。

    所以,每当池柔没有来看她,或是惹得她不高兴的时候,她就会叫她梨花。又,每当池柔给她带好吃的,教她弹琴,看她跳舞,或赞她可爱的时候,她就会说她最喜欢桃花。

    其实无论梨花还是桃花,都只是她纯贞的心罢了。

    “梨花?”苏梵皱起眉头,显然有点招架不住如此俗气的名字。

    她的姐姐叫做梨花?他暗自松了口气。

    怎么办?小欢用下巴指着怀里的尚自哭泣的小九对苏梵使了个眼色。

    苏梵耸了耸肩,摊开双手表示无奈,任她哭罢。

    小欣没法,只好任小九哭着。等她哭累了,她也就解脱了。

    苏梵坐在桌边,垂着眸,不知在想些什么,指尖缓而有序的在桌上敲着,却克制着没敲出声音。

    小欣则一直站着,一只手环着小九的肩,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的在小九背上拍着,动作轻如羽毛。

    过了好久,小九才渐渐的从哭泣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泣,然后又从断断续续的抽泣变成时有时无的啜泣,接着便没了声音。

    小欣不敢动弹,空出一只手在苏梵眼前挥了挥。苏梵回神,协助小欣一起将小九抱回榻上睡着。

    “总算是睡着了。”小欣吐了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在桌上拿起一瓶药递给苏梵,道:“呐,她脸上还没上药。”

    苏梵接过瓶子。

    “终于可以回去了。”小欣伸了个懒腰,转身欲走。

    “等等。”苏梵叫住她,“你还没吃饭吧,先吃了再走吧。”

    听见苏梵留她吃饭,小欣想都没想就应了下来,事后又觉得自己不够矜持,便站着桌边不肯动手。

    “怎么了?”苏梵问她。

    “没什么。”小欣一边摇头,一边拼命的在脑子里搜索可以表现自己矜持的一面的话语,还好有让她找到了,只听她扭捏着道:“没什么,我,我等你一起吃。”

    苏梵一笑,看了瓷瓶上的小字,皱了皱眉,又换了一瓶,才放心的打开坐到床边,因为怕吵醒小九,便小声道:“我吃过了,你自己吃吧。”

    “哦,这样。”小欣微有些失望的蹭到凳子上,却不动手,只是看着异常温柔的给小九上药的苏梵问道:“怎么不用我给你的那瓶呢?”难道他认为她是故意给小九用错的药不想小九好起来吗?

    苏梵没做他想,解释道:“同是消肿祛瘀活血的药,虽然那一瓶药效很强,但它的药性过烈,涂在肿处不会使人感到清凉,反而是一阵阵火辣,刺痛,刀刮的痛觉,一定要过一段时间后才可以渗入肌肤起到活血化瘀的作用,不过它的药效很快,几乎是立竿见影。这一瓶就不同了,它没有那么强的药效,也没那么烈的药性,一涂上便会有清凉爽快之感,这样就不会将她弄醒。”

    说完,已经给小九上好药了。苏梵回到桌上,塞好瓶塞,将瓷瓶放回药箱并盖好盖子。

    小欣没了心结,打开食盒,见里面装的都是好菜,不由得食指大动,一脸崇拜的看想苏梵,“哇,你从哪儿弄的这些好菜,嗯,好香。”

    苏梵不以为意,“见你没吃饭,特意去中院拿的。”

    “什么!”小欣惊讶的睁大眼睛,她没听错吧,他说他是特意为她拿的,天呐,谁能出现在这里为她做个证,告诉她这不是在做梦呀,他竟然特意为她去做一件事耶。

    “你说,你说……”因为激动,小欣变得有些结巴,“你说,你特意,特意去中院拿的。”但是结巴半天都没把最想问的事说出口。

    “是呀。”苏梵被她忽然而来的激动弄的莫名其妙,“特意去中院拿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经常这么干的。”

    “是,好久没吃过这么好的菜,太激动了。”小欣不好意思的拍拍脑袋,暗骂自己丢脸。

    苏梵鄙视的看了小欣一眼,坐下道:“回来的时候听他们说你把今天的饭都拿我这儿来了,便想着你肯定是给小九吃了,于是刚才就趁你给小九上药的空当去了趟中院,拿点饭菜,顺便问问小九的事。”

    见苏梵就坐在自己对面,小欣不敢放开来吃,每一口都吃的小心翼翼,生怕给苏梵留下个野蛮人的印象。

    于是她一边用手掰着小块馒头送进嘴里,一边问道:“他们怎么说。”

    “明天你就带她出去,别人我不放心。”苏梵道。

    “这是他们的意思?”小欣不解。明明今儿才把人给打给半死,药不送来也就罢了,竟然明儿就打发人上街给他们要钱,这做的会不会太过分了。

    “要她出去是他们的意思,要你带着她是我的意思。”

    小欣咽下一口馒头,大义凛然道:“要我带着她没问题,可是他们不知道她身上有伤吗,就算是不让人休息,那好歹也得让人喘口气吧。”

    苏梵赞同小欣的说法,道:“看来他们是想瞒过徐爷他们对小九下重手的事实。”

    “一帮良心被狗吃了的家伙。”小欣愤然骂道。

    “那她以后住哪儿?不可能一直在你这儿吧。”小欣问出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

    苏梵蹙眉,“伤好之前就让她先在这儿吧。”

    小欣点了点头,吃了口菜,直到手中的馒头被她一小块一小块掰着的吃完,又顺手拿起一个包子递给苏梵道:“你跟我一起吃吧,你这么看着我吃不下去。”

    苏梵先是一愣,遂接过小欣手里的包子咬了一口,缓缓在嘴里嚼着,丝毫不做作的动作异常优雅。

    小欣咬了咬唇,问道:“小梵,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你,你为什么,为什么会那么,那么在乎小九呢?”小欣吞吞吐吐的将话说完,然后紧张的抬起眼睛看苏梵的反应。

    怎么又是这个问题。苏梵皱起眉头。

    见苏梵蹙眉,大有不耐烦之感,似不太愿意回答这个问题。虽然她很想知道他的答案,却不想因为一个答案使得他讨厌她。

    于是道:“不想回答就算了,我只是好奇而已,因为我们同一天认识她,而我却……”

    苏梵不耐烦的打断她的话,厌恶道:“我只是在她身上看到了当初的自己,不想让她过的像我这么幸苦而已,这样,你还有其他问题吗?”

    小欣怔住,片刻后她放下手中才吃了一半的包子,撇下一句,“我想,我该走了。”话落,立即起身离开。

     正文 第四章  红莲

    你是一世,清涟不染。

    ——苏梵。

    她知道他已经烦了,却没想到他会生气。

    她不是已经没有再让他回答了吗,那些话明明是他自己说出来的,为什么还把气撒她身上。难道他忘了当初是谁被冻得手脚僵硬的把他从雪地里给拖回来的么。而且,只是一句话而已,她又没什么恶意,至于他发那么大脾气么,简直莫名其妙。

    “等等。”苏梵跨过桌子,捉住小欣的手腕让她停了下来,却不晓得该对她说什么。直到小欣不愿意再等,试图甩脱他的手时,他才磕磕巴巴的道歉道:“对不起……”

    对不起三个字说完,似乎有些词穷接不下去了,抿了抿唇,重复之前的话说道:“对不起,我不该,不该用这种态度对你,我……对不起,今天发生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我知道。”小欣打断他的话,微笑道:“你不用道歉,我没生气。”说完,径自向外走去,可苏梵却抓着她的手不放。

    她不解的看向苏梵。

    苏梵诚恳的看着她,“要是没生气的话,至少应该把饭吃完。”

    小欣觉得这样的要求有点儿无理取闹,明明都已经说过没生气了,不给人消化火气的时间就算了,怎么还硬要人家做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继续留在这里吃饭。她咬着唇,动也不动的打量着苏梵的表情,他绝不会对她妥协,所以……

    “好,我继续吃饭,这样你可以放开我了么?”

    所以,她选择对他妥协。

    苏梵微微一笑,将她拉回桌子,并讨好的将筷子交在她的手上。小欣接过筷子,这一刻,她忽然有些想哭的冲动,可是又怕苏梵看见自己落泪的样子,便埋下头只顾吃菜,然后在苏梵转身的瞬间迅速抬起袖子抹干眼泪。

    她所希望的只是简简单单的与他在一起而已,只要他一个字,一个动作,她就会变得很满足,就像刚才一样被感动到哭。她发誓,这样的动作,他做一次,她就会被感动一次,他做一百次,她就会被感动一百次。

    夜渐渐深了,天越来越冷,小九下意识的裹紧了被子,缩成一团,又做梦了,梦境依然在将军府,不知什么原因,这次竟没许多人七嘴八舌的拦着哄着不让她走出后院半步了,而且她还轻车熟路的到达了梦寐以求的前院,这里和池柔描述的一样,来来往往的人有很多,或是门外待命的丫头,或是料理日常的嬷嬷,打下手的小厮,厨房切菜洗碗蒸饭的厨娘,或是忙着拨算盘的账房先生,各司其职的管事,跟随在将军或将军夫人,大小姐身前面询问该日行程安排的随侍。好热闹,小九的心不由得也跟着他们匆忙的脚步雀跃起来,长这么大,她还是一次认识到将军府繁盛的样貌。为什么要让她住在后院那么狭小的空间里呢,明明这里有那么多空置的屋子。她试着跟那些来往的人说话,拉住她们的裙摆,或者挡住他们前面的路,可是他们就跟看不见她似的,视她为无物,直接从她侧走过去了。

    为什么!她惊慌的冲到池柔的房间,池柔却被一大群漂亮的丫鬟簇在一面落地镜前不厌其烦的试着各种各样色彩的衣裳,她根本就挤不进去,小九急了,大声的在外边跳着脚喊她姐姐,但她的声音像是钻进了一大团松软的棉花,怎么都得不到回应。池柔仿佛感应到什么似的回过头来,疑惑的目光准确无误的落在了小九身上,小九以为她看见自己,忙向她招手,叫她姐姐,可是下一刻,她的目光却轻飘飘的从小九身上移开了,再次回到那面镜上,若有所思的看着镜中的自己。

    她也看不到我。小九彻底的慌了。忽然,一身华服的妇人出现在小九身后,小九认得,她是娘亲,曾和父亲一起去后院看望过她,还教她说话来着。小九皱着眉,没有唤她,想看她是否也看不见自己,果不其然,那妇人径自从小九身边走过,没有停留,也没有看她,只高雅端庄的走过,留下一缕清香,原本簇拥在池柔身边的丫鬟全部散开,为她让出一条路,妇人眉目含笑,温柔的将池柔拥进怀里,和她一起打量镜中的人儿。将军府的主人不知在什么时候出现在小九眼前,他一身黄金盔甲,英姿飒爽的出现在夫人身侧,一手搭在池柔的肩上,英俊的面孔满是幸福的颜色。镜中,一家三人满足相偎相依,每个人都那么快乐。小九羡慕的走了过去,不管他们见或者见不着她,她只想记住和他们在一起的样子就可以了。她怀着忐忑的心情静静的立在池柔身侧,画面有些不太和谐,因为怎么看她都像是多出的那个,不过没关系,能和她们在一起一秒钟就够了,小九期待的看向镜面。镜子里的三人依旧面带微笑,无限和谐,却惟独没有她的影子,她所在的地方,显示的是一片空白。

    怎么会这样!

    小九惊醒。将前来唤她起床的小欣吓了一跳。

    “怎么我还没叫你,你就自己醒了。”小欣抚着胸口道。

    小九抹了额上的冷汗,还好,只是做梦。环视屋子,发觉自己仍然睡在苏梵的榻上。一条长凳孤零零的横在墙边,没有苏梵的影子,应该是出去了。

    小欣拿过一套满是补丁的衣裳,道:“赶紧换上,我们早该走了。”

    “去哪里?”小九问。

    “出去要饭呀。”小欣翻了一个白眼,“否则你以为我们住在这里是白吃白喝的,要是讨不到钱,我们今天就要饿肚子啦。”

    “哦。”小九漠不关心的哦了一声,却只是看着衣裳不动。

    小欣忽然记起来小九还不会穿衣裳的事了,便亲自上手替她换了,其间特别注意了小九背上的伤,那药果然像苏梵说的那样具有奇效,只消一个晚上就能将淤血散了。

    穿戴完毕,小九原地转了个圈,看着身上穿的一件打着一层又一层的补丁而且遮不住胳膊小腿的衣裳,不禁眉头大皱,“一定要穿成这样么?”

    “是呀。”小欣取过一只盒子,打开,一阵浓重酸腐味儿顿时扑面而来。

    小九退至墙角,“这是什么?”

    “讨饭法宝。”小欣嘿嘿一笑,将小九捉了过来,一手在盒子里挖出一坨黑乎乎的烂泥似的东西就往小九白嫩的手臂上抹。

    “不要!不要!”小九大叫着甩动手臂,那股恶心味儿趁机钻进她的口腔鼻子,小九伏在床边干呕起来。

    小欣叹了口气,抚着她的背道:“我知道这很难受,但你必须要习惯起来,要是不乔装打扮的可怜些,我们根本就讨不到钱,到时候只能被活活饿死在这里,难道你就不想偷偷的攒够了钱出去找你的姐姐了吗?”

    一听到姐姐,小九立刻停止干呕,看得出她在努力隐忍。

    小欣一见有效,又道:“你放心,我和苏梵都会帮你的,但前提是你要习惯这股子味道,否则我们永远不会有出头之日,就永远找不到姐姐……”

    闻言,小九缓缓直起瘦小的身子,含着泪水道:“我知道了……”

    小欣怜惜的将小九抱进怀里。

    乔装完毕,小九裸露在破布衣裳以外的肌肤都被抹上了烂泥,白嫩嫩娇小可爱的小人顷刻之间化身成了一个灰头土脸满身发着酸臭味儿的小乞儿,如此,除了见过她真实面目的小欣,恐怕谁都想不到这么一个脏兮兮的邋遢孩子其实是个令人神魂颠倒的美人。

    小欣满意的点点头,心想就算是苏梵在她面前也未必能认得出来她就小九。

    小九紧闭着嘴,忍着极度不适任小欣牵着她从后门走出院子。

    秋天,说冷不冷。

    徐府老宅的后门外一个人都没有。这么冷清的地方怎么能讨饭要钱,小九不禁犯疑。

    小欣牵着小九一路弯弯拐拐,稍微能见着些人影了。

    前面已经说过,北方旱灾颗粒无收,饥荒大肆蔓延,但是荒城,虽处于南方边缘的小城,位置偏远,但却是贯通东西南北的交通要塞,是各路商贾必经之地,是理所当然最佳商货交易点,所以这儿的经济相当充足,就算是再穷的人家也能自给自足,反正这里雨水充足,怎么都闹不起北方的干旱。

    到了街上,两边店铺琳琅,路边贩卖各种物什的小贩摆弄着地摊,叫卖声揽客声不绝于耳,布庄,首饰店,茶馆,酒楼,包子铺,烧饼摊,捏糖人面人的,奏卖乐器的,做风车面具的,卖艺讨赏耍猴的,总之人来人往的特别热闹就对了。

    小九稀奇的看这看那,感觉眼睛都快看花了。她以前都是被关在将军府后院不许出门,就算是梦中的将军府,也不曾如此纷繁复杂络绎不绝过。街上的人或牵或挽,或拉或揽,或一对一对,或一堆一堆的一起从铺前摊前走着笑着闹着,或驻足停留观赏片刻,或为一件小玩意讨论不休。如果可以,她也要像他们那样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生活。说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想做的事。

    一捏面人的小摊吸引了小九的注意,是个眉目慈祥的老爷爷,只见他迅速的从摊位底下揪出一块面团,两只手一起揉搓捏打,不一会一可爱的小猪便俏生生的出现在他手心,这时,再持笔,沾着颜料一阵图画,一只五颜六色极具色彩的小猪就成了。

    小九顿时就忘记去恶心身上烂泥的味道了,挣开小欣的手凑了过去,摊前还有许多观赏的孩子,他们见一身脏兮兮臭烘烘的小九过来,皆捂住鼻子避之唯恐不及。小九痴迷的趴在摊前看着那只小猪,黑乎乎的手将老爷爷的面摊都弄脏了。

    小欣吓坏了,忙跟了过去。

    “小丫头喜欢?”老爷爷也不恼,笑眯眯的问她。

    “嗯。”小九重重的点了点头。

    小欣赶了过来,“对不起,老先生,小孩子不懂事,弄脏了您的面摊,实在对不起,我们没钱买您的面人,对不起。”小欣一边道歉,一面拉扯小九,“小九走啦,我们可没钱买这个,走啦。”

    谁知小九不听,她死死的抓着老爷爷面摊边沿,不舍的看着那只肥嘟嘟五颜六色的小猪,急道:“我不要,我就是看看。”

    “好啦好啦。”老爷爷拉住小九,怕她一个不小心摔倒,“呐,你要是喜欢爷爷就把它给你,好不好?”

    小欣连忙制止道:“这不好,老先生,我们真的没钱。”

    老人一笑,“谁要你的钱了,我是送给她的。”

    小九一听,立刻接过老人手里的小面猪,大眼睛一眨一眨的看着它好不可爱。

    “谢谢爷爷!我一定好好的养着它。”

    老人笑了,虽然面前的是个小乞丐,但她的性子却极少见的活泼开朗。孩子就应该有孩子的样子,不像那些被世俗了的小大人,一个个古灵精怪贼眉鼠眼的看着就让人讨厌。老人慈爱的拍拍小九的脑袋,赞赏道:“你是个乖孩子。”

    小九歪着脑袋,困惑的望着老人。从来没接受过别人夸奖的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谢谢老先生。”小欣道过谢,忙牵着小九走了。她怕再在那里呆下去,再让小九看到什么好玩的玩意儿又会拖她不走。

    拐到一个角落,小欣拉过小九教训道:“下次不可以这样了,这东西是要用钱买的你可知道,万一那个人怪你弄脏了他的摊子,吓跑了他的客人让你赔他钱怎么办?”

    “为什么?”小九不懂,她只是凑过去看看而已,怎么就弄脏人家的摊子吓跑了人家的客人了,再说,这只胖嘟嘟的小猪不是那个爷爷送她的吗,没有要钱呀。

    为什么?小欣叹了口气,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个连衣裳都不会穿的孩子解释人心险恶这个词,而且以她的智商,就算她解释了她也不一定懂。

    “算了。”小欣无奈道:“说了你也不懂,但你必须得记住,今天的情况绝对不许有下次,否则,我就不帮你找姐姐了。”

    小九委屈撅着嘴,眼泪汪汪的望着比自己高出一个个头的小欣,捏着手里的小猪,垂头丧气道:“知道了,不会有下次了。”

    不得不说,小欣准确的捉住了小九的软肋。只要搬出“姐姐”两个字,无论什么她必然乖乖妥协。但她不知道,她每提一次“姐姐”便在小九本已伤痕累累的心上又添了一刀。

    再次带小九出去,小欣跟她说了街上每一个被别的乞丐占了或没占的据点,并警告她不许在已有乞丐盘踞的地点讨饭,否则会被赶走,而且一天所讨来的钱也会被抢走。小欣带小九去了自己的据点,在这条街的一个拐角,拐角一边不知是哪户人家的后门口,里面挂着锁,门前灰尘遍布,一看就是处荒废很久没人出入了,门前有棵老槐树,黄叶快落光了;门口的斜对面是一家装饰的古香古色的首饰店,正对面是一个面摊,摊主是一对穿着朴素的夫妻,可能不到饭时,去那儿吃面的人不是很多,但这对夫妻依然显得很是满足。这个地方靠近街的尽头,往来的人不是很多。

    坐在人家门口的石墩上,小欣开始讲起了今天的讨饭计划。

    宅子里是不管早饭和中饭的,唯一一顿晚饭还要根据你一天讨钱讨了多少来衡量,所以能否吃饱全看个人本事。当然,这些规矩东院除外。

    小欣在小九身边耳语几句,大意是由小九假装昏迷,小欣在一旁招人同情,以此要钱。小九神色沉重的点了点头。

    已近饭时,小九有些饿了。要是讨不到钱的话就吃不到东西填不饱肚子,所以她必须得配合好小欣。

    装死,应该没什么难度。

    “记住,不许说话,也不许动。”小欣再次嘱咐。

    “不会的。”小九保证道。

    “好。”小欣往街上看了一眼,见没人注意这边,便对小九使了个眼色,小九依约倒了下去。因为个子很矮,倒下去不是很痛,就是手臂被一颗突出来的石子硌着,极不舒服。但她又不能动,只能默默忍着。

    “啊,妹妹,你可不能死啊,你要是我怎么办呀,呜呜……”小欣瘫坐在地上搂着小九的痛哭起来,或者不应该叫痛哭,应该叫嘶吼更贴切些。小九只觉得耳朵都快被她吼聋了。

    即使闭着眼睛,小九也能感觉得到,周围有人聚拢过来。

    小欢哭的更带劲了,一边哭还一边痛彻心扉的诉道:“各位哥哥姐姐叔叔婶婶爷爷奶奶可怜可怜我们吧,因为没东西吃,我们家里就剩下我们两个什么都不会做的孩子了,可怜妹妹还这么小的年纪,我们已经三天没东西吃了,求各位哥哥姐姐叔叔婶婶爷爷奶奶可怜可怜我们,给我些东西吃吧,我就是自己不吃不喝也不能让妹妹有事,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

    一滴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小九的脸上。她真的哭了吗?小九想到,她又不是真的昏死过去了,怎么就哭出来了。小九想爬起来看看她,但想起小欣之前的吩咐,便忍住了没动。

    周围讨论声起,有人说,这肯定是骗子,大家别信。有人说,确实挺可怜的,这么冷的天才穿这么点衣服,手都给冻红了。有人说,给点钱吧,难得这么小的孩子就这么懂事了,宁肯自己饿着也要妹妹好好的。

    已经有人扔了几个铜板在小欣脚边,小欣一边可怜兮兮的拾着,一边不停的道谢,“谢谢,谢谢各位哥哥姐姐叔叔婶婶爷爷奶奶,我不会忘记你们的,好人一生平安,谢谢,谢谢……”

    围观的人堆里忽然站了个人出来,他踩住小欣的手,一脸精明道:“你想骗人,没门。”

    小欣啊的一声叫出声来,哪是一个撕心裂肺可以形容。

    那人忙收回脚,寻思着自己应该没下那么重的脚吧。

    小欣一边搂紧小九,一边叫道:“我才没有骗人,妹妹都这样了,你这个坏人,你想把我踩残废了不能照顾妹妹吗?你不可怜我们就算了,为什么要说我骗人。”说着,哭的更汹涌了。

    众人见小欣被踩的破皮流血的手,纷纷说那人的不是,说人都这样了,怎么还这么黑心肠的踩伤孩子的手。那人自作聪明不成,反而成了众矢之的惹人指责。

    他时觉得气不过,大袖一挥呵斥道:“你们蠢货,我一心为着你们怕你们被这丫头骗了,白白损失钱财,你们倒不信我,那好,我就证明给你看看,她手里那丫头绝对是装昏的。”说着就伸手去抢小九。

    小欣将小九死死的护在怀里,落泪道:“你个坏人,我才没有骗人,你想做什么,不许碰我妹妹。”

    “不许碰?”那人哼了一声,“肯定是做贼心虚!”

    “才没有!”小欣狡辩道。

    她不能让那人碰到小九,否则计划败露,今儿肯定要不到钱不说,以后再想在这里混下去就难了。

    小欣这边护的甚严,那人眼珠一转,就着小九光溜溜的腿,“啪”的一掌就打下去了,这一掌打得不轻,在场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巴掌声吓了一跳,因为那人的几句话都对小欣持怀疑态度,皆抱手观望,想看看自己到底有没有受骗,即使有所尽管有所不忍,也没出声阻止。

    小欣明显感觉怀里的小九一抖,腿上被打的地方立刻就肿了起来,可她却始终忍着没叫出声。

    那人见一计不成顿生二计,用指甲掐着小九的肉恶狠狠的拧了一圈。

    小欣一看,就势在那人脸上踹了一脚,那人吃痛,一手被踹的脏兮兮的半边脸,弹起身子大叫着跳开,一手指着小欣骂道:“你这臭乞丐,竟敢拿脚踹我,想死不成?”

    小欣不予理会,对围观的众人哭诉道:“各位好心的哥哥姐姐叔叔婶婶爷爷奶奶,我今天带妹妹来要饭纯属不得已的,要是我能去干活赚钱,我也不会在这里祈求你们可怜!”说到这里,大有收拾家伙不干的态度。可是她怎么可能不干,她非但要为小九出气,还要让这些人心甘情愿的掏出更多的银两来给她,以消她心头之恨。

    见众人都开始赞同她的说法,她又接着诉道:“可是你们都看到了,这个人不可怜不同情我们就算了,竟然还下重手将妹妹掐成这个样子,乞丐怎么了,乞丐就不是人了吗?我们也是爹爹娘亲生的养的,出来要饭是迫不得已的,谁愿意在有爹爹娘亲疼的时候出来当乞丐要饭呢?而且,昏死过去是装得出来的吗?被打被掐的这么重都没有反应,大概是离死不远了,呜呜,我可怜的妹妹,你先走好,姐姐把你埋好了就来陪你,我在这儿谢过各位好心人的施舍,呜呜,我这就带着妹妹走,呜呜……”

    那一掐确实够狠,好好的腿上就这么一下被他给掐出两个指甲印子,皮都给掐破了,而且掐的很深,正不住的往外淌血。

    见到这幅惨状,原来持怀疑态度而围观的人再也站不住了,纷纷指责那个对孩子动手的人,并拉住小欣大把的往她手里塞钱,几个年轻人直接将那人踹翻在地,扬言他要是再多说一句话立刻就送他去见阎王。

    那人寡不敌众,骂骂咧咧的逃走了。临走前还在说给钱的都是笨蛋,活该被骗。

    好几个姐姐个婶婶给了小欣银子,要她赶紧带妹妹去看医生。小欣一边哭,一边道谢,银子尽数收下。

    这一装就装到了晚上,街上的人渐渐少了。

    小欣见再没有人往这儿围观,忙晃醒小九,心疼问她痛不痛。

    小九睁开眼,摇了摇头。血已经凝住了,小腿上的血迹像蜘蛛网一样围着伤口布开。

    “饿不饿?”小欣将小九放下,让她坐在石墩上等着,自己跑去街上买了一笼包子揣在怀里带回来给她,“快吃吧,要是被院里的人看见就不好了。”

    “嗯。”小九点头,狼吞虎咽的往嘴里塞着包子,最后特意给小欣留下几个,她和她一样,一天都没吃过东西,而且又抱着她边哭边说的,比装昏的她不知累了多少。

    小欣笑着摇了摇头,“你吃吧,我们今天咬了不少钱,回去应该能吃到许多好吃的东西。”

    谁知小九固执的不吃就是不吃,小欣无奈,只得接过包子,一边啃,一边偷偷用袖子抹泪。要不是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强调不许出声,不许动,小九就不会受这么大的痛都一声不吭的忍着了,都是她的错,要不是她这么自私的一心只想着讨钱,只要承认自己骗人,那人就不会对小九怎么样了,可是她却没有。

    笨蛋小九,为着她几句话就宁可自己受罪。

    小九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小欣不让她哭泣,只得玩弄着手里的小猪低着头沉默不语。

    回去的时候,因为小九的腿被打的肿痛不能行走,小欣是背着小九回去的。

    路上,她告诉小九,“就算她不认她做姐姐,她也会将她当做妹妹看待,从今以后不离不弃同甘共苦。”

    同甘共苦,不离不弃……

    趴在小欣背上将睡未睡的小九迷迷糊糊中听见小欣对她说这八个字。

    不离不弃,是吗?

    小九闭上眼睛,陷入沉睡。

    “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苏梵叫道。

    小欣自知是自己的错,便如实将事情发生的经过对苏梵说了。

    “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对她说那句话的,我……”

    “罢了……”苏梵疲惫的撑着脑袋,“错不在你,你我都没想到小九有这么个既听话又倔强的性子,况且处在那个情况,不得不为长远打算,你做的没错。”

    “可是……”小欣看向小九红肿带伤的腿。

    苏梵叹了口气,从床下取出药箱,一边找药,一边道:“但愿不要留下疤痕,伤好之前不要让她穿这么短的裤子,至少要把伤口盖住,否则被嬷嬷管事的什么看见就不妙了……”

    “为什么?”小欣有些不舒服苏梵对小九的伤这么在意了。他们平时磕磕碰碰受点伤什么的不是很正常的事么?

    “我是为你好。”苏梵道:“从大总管那里得的消息,小九是徐爷暂时安置在西院的籽儿,她后来是要被送到东院的,说是有大用处。”

    “东院?”小欣惊讶道。

    “所以,她被送来西院是怎么样的,去东院时就应该是怎么样的,否则上面怪罪下来,你我都得完蛋。”终于找出瓶治外伤的药,苏梵小心翼翼的给小九涂着。

    小欣怎么都想不到,自己做梦都想去的东院,却是同为乞丐的小九将要去的地方。

    为什么她总是可以轻而易举的得到好的东西呢?小欣咬着唇,不过也没什么值得懊恼的,凭小九的长相本来就应该被送去那里的,谁叫自己长得没她那么水灵那么好看呢,以后再找机会吧 。

    忧心忡忡的看向小九的伤口,但愿不要留下什么疤痕才好,否则毁了她将来的前途不说,自己也可能会被困在西院一辈子。那绝对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所幸,小九的伤没留下任何疤痕,因着苏梵的话,小欣带小九出去时变得格外小心,不敢轻易尝试新的花招,只沿袭之前的旧作,让小九假装病危,昏迷,失忆等等各种让人心焦的情况,她则在一旁博人同情,每天都能收到一大笔钱。而且,这招屡试不爽。时间久了,这条街上的人仿佛行成了一个习惯,凡是走到街角,必然会去看那对孤苦伶仃相依相偎的小姐妹,问候饱暖,或给她们些钱,给她们碗热腾腾的阳春面,要么就是带些旧的衣物给她们御寒。曾有一人提出要收养她们,当时在场的人都觉得她俩遇见富商收养是她们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可小欣却不这么认为,在她眼里,没有利益就没有交易,跟着他走不见得比跟在徐安手下当乞丐要饭来的简单轻松,小欣巧妙的以将来要自食其力为借口拒绝接受那人的要求。这在别人眼里看来,可能是她年纪太小所以犯傻,但在小欣看来,她却是在救自己跟小九的命。荒城是谁做主大家都很清楚,若那人没有足够的实力跟徐安抗衡,他养她们,完全没那可能。

    小欣气急,一把推开苏梵手里的茶,怒道:“我不要你的茶!”

    苏梵望着她,良久,叹了口气,倒了杯煮沸的热茶给她,并接过她手里的湿衣服,“对不起,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已,但是……”

    但是,但是,又是但是……

    但是后面还是少不了他的责备。

    跟着小欣混的日子里,小九空白一片的思想渐渐成熟,至少她知道了钱的用途,知道了怎样去骗取别人的同情。虽然她们还是比不过苏梵,但比起那些总是讨不到足够的钱吃不起晚饭的伙伴,她们好的太多太多。

    因为各方面的关系,小九没有再住在苏梵那里,而是跟小欣回归集体。在只有稻草为铺破布为盖的破房子里,小九还认识了其他朋友,他们都很爱护小九,不止因为小九在他们没饭吃的情况下给他们饭吃,在他们被罚的时候奋不顾身的替他们求情,更多的缘故还在于小九与生俱来便能惹人怜爱的魅力,没有人舍得她皱一下眉头,没有人舍得她受一点儿委屈,落半滴泪,她就是他们值得守护并愿意守护的那个人。

    时至冬日,天更加冷了,在这种呵气成冰的情况下,根本没有人愿意出门,严寒将街道封冻成深夜的样子,人烟萧条稀落,再没有那么多摆地摊的了,就连店铺都在门口挂着厚重的棉布帘子,看起来就像要倒闭了一样。

    这天,下了雪,地上,桥上,树上,墙上,瓦上,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小九裹着几件单衣,哆哆嗦嗦的跟着小欣出门。还有包子铺开着门,蒸笼打开,热腾腾的包子迫不及待的往外冒着白气,一个个胀鼓鼓香喷喷的引人发馋。要是能拿上一个捂在手里那该多好,小九想着。

    她最讨厌的就是冬天,但她又矛盾的期待冬天长些,因为在冬天,涂抹在身上的烂泥的气味散发很慢,几乎是闻不到的。讨饭这么久,小九几乎忍了所有以往所不能容忍的东西,比如破烂的房子,比如老鼠蟑螂,比如散发着霉味又必须用来铺床的稻草,比如虱子,比如跳蚤等等如此一类令人讨厌的东西,但是,唯有这一样,敷在身上的烂泥所散发出的酸腐臭味她容忍不了。

    每次小欣拿那东西往她身上涂的时候她都想逃。她不敢在小欣面前表现出恶心和呕吐,因为她总是拿帮忙找寻姐姐作为威胁。很多次她在人前的晕倒都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真正被那股恶心至极的味道熏倒,然后不停的呕吐,所有人知道内情的人,包括小欣都以为她是做戏给别人看的,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种吐得恨不能把胃给挖出来的恶心不是假装就可以做出来的。

    又是故技重施,小九倒在地上,小欣向路人哭诉赚取同情。

    今日不同往日,今天下了雪,而且很大一场雪,小九直接倒在雪地里,体温将雪融化,冰凉的雪水浸透衣衫,冰的刺骨,渐渐的,体温被雪水散掉,水又凝结成冰,冰又化成水。

    过往的行人很少,小欣的哭声引来的人,要么缩着手,要么就缩着脑袋,即使给,也只是几个冰凉凉的揣在最外面的铜板,没有人肯为她们停留。

    小九躺在地上,不敢动,手臂已被冷的发颤。小欣悄悄的叫她起来,却被她拒绝了,要不到钱就不能吃饭,她是没关系,最多忍忍就过去了,但绝不能拖累小欣。又过了一段时间,小欣在雪地里摸着路人扔下的铜板,数了数,不过十个。这时,小九已被冻的脸色发白,嘴唇发青,小手冰的跟雪一个温度,她快要冻僵了。

    小欣将她抱了起来,拍着她的脸将她唤醒,“醒醒,醒醒!”

    小九艰难的睁开眼,双唇发颤,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我们要够了钱吗?”第二句话才是,“好冷!”

    小欣心疼,将外衣脱下来披她身上,要她坐在门前的石墩上等,说自己去别处看看。小九知道肯定是钱还要够,但看着小欣在雪中深一脚浅一脚离去的背影,她又做不了什么,因为身上的衣服被雪浸透,四肢被冻的麻木,根本就不能行走。

    没有要到足够的钱。

    苏梵的屋里,小九不停的打着喷嚏,脑袋昏沉沉的。她披着苏梵的衣服坐在火盆旁边,找遍整个宅子,除了东院,也只有苏梵有这个待遇。

    “你怎么这么糊涂。”苏梵一边在火盆上煮着茶一边对烤着衣服的小欣道:“这么冷的天还要她躺在地上,你想要她的命吗?”

    小欣翻烤着小九湿淋淋的衣服,没有底气道:“那还能怎样,试了那么多方法,就只有这招最有效……”

    为什么责备她,她还不是为了晚上能吃上饭吗?他为什么总是要责备她,就算她今天不用这招去,要是讨不到足够的钱而使小九吃不上饭,苏梵还是会责备她。凡事只要涉及到小九,无论对错,苏梵责备的一定是她。她也很卖力的好不好?她的鞋子裤子也被浸透了他看不见么?

    “不要跟我说这些。”苏梵打断她的话,继续道:“难道你不知道做事要分时宜的吗?钱和命孰轻孰重这种小事要我教你吗?”

    “我当然分的清楚。”小欣被说的委屈极了,她这么做是为了谁,难道只是为她自己吗?她一下子就火了起来,每次被责备都是因为小九,她已经受够了他责备的话语,受够了他责备的表亲,他从未想过她,自从小九来了,他的眼里就再也没有过她,小欣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委屈,她站起身冲苏梵吼道:“钱和命谁重要我当然分的清楚,但是你以为谁都像你吗?有单独的房间可住,有好的饭菜可吃,有茶可喝,有火可烤,你又受过饿肚子的滋味吗?你有被嬷嬷打过骂过跪在地上一整夜吗?你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你不用为钱发愁,而我们不同!我们有个很现实的问题摆在心里,没有钱就没有命,你能懂吗?”

    茶杯掉落,滚烫的茶水全部浇在了小九背上。苏梵大惊,忙伸手去接,无奈茶杯已然落地,“哗啦”一声摔成了碎片。小九惊恐的望着身前双目圆睁的苏梵,痛苦渐渐漫上眼帘。苏梵忙捂住她的嘴巴,以防她哭泣的声音惊醒别人。

    小欣被吓傻了,一整杯滚烫的水全部浇在了只披了一件薄外衫的小九身上,她不敢再往下想。

    苏梵不敢撤掉小九身上被浇湿的衣裳,因她左肩裸露出来的地方已被烫的通红,并且起了水泡。

    小欣捂住嘴巴,一脸的难以置信,她发誓,她绝对不是故意的。

    “乖,不要哭。”苏梵一边安慰小九,一边跑到院中捧一把雪捂在小九被烫伤的地方,如此反复。小九大睁着满是泪水的眼睛,两只手紧抓着苏梵的衣裳。直到感觉不到痛,苏梵才仔细的换下小九身上的外衫,让她趴在自己肩上,然后站起身对呆若木鸡的小欣说道:“我走后,你就把我这儿的门给关了,如果有人过来,就说我已经睡了,等我回来,我会想办法拖住嬷嬷,剩下的就看你了。”

    慌乱中,小欣手足无措的只顾着点头,除了拼命的记住苏梵所说的每一句话,其他一概不知。就连苏梵已带着小九离开许久,她还站在原地木然的点头。

    怎么办?那么大一片的严重烫伤。

    要是被总管知道,然后被徐爷知道,她还能活吗……

    小欣双腿一软,瘫坐在火盆边沿,看向火盆的眼神有些痴迷,反正都要死,为什么那一整杯水没淋在她的脸上,如果是淋在她的脸上……

    小欣被脑海中冒出来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忙收拾了地上被摔缺了一角的茶杯,关上房门仓惶逃离。

    小九不停的流着泪,几乎痛晕过去。苏梵抱着她,一边小心翼翼的躲着院中的人,一边要小九坚持。

    她一直都没有哭。

    因为担心小九的伤势,苏梵动作极快的穿过院子,避开巡查的管事,直奔向阁楼。

    他前脚才跨进阁楼的窗子,接着就进了房间,可能是刚接完客回来,绝美的脸上带着几分醉意,蓦地回头见苏梵在自己屋里,不禁一吓。

    检查完毕小九的伤口,眉头紧皱,道:“恢复如初是不可能的了,太严重了。”

    苏梵道:“她就是小九,徐安打算送来东院的那个孩子。”

    道:“谁做的?”

    苏梵不语。

    松了口气,“既不是你做的,便没必要担心了。”

    “不可以。”苏梵驳道:“就算不是我,你也要尽全力,这关系到一条命,和她的未来,才这么小的孩子,不可以因这片伤痕让她不开心一辈子。”

    看向他,“你怎知她会不开心?”

    苏梵摇头,“我不知道。”顿了顿,他又道:“她本该完美。”

    “本该完美?”拂袖起身,看着榻上那副让绝美如她都不得不心生嫉妒的纯净无邪的脸,唇角微勾,引诱他道:“我倒是有一个办法,不知你愿不愿听。”

    苏梵紧握着小九的手,他无暇顾及,所以错过了她危险的眸子。

    小九被留在阁楼,因为除了烫伤,她还患了严重的风寒,整个人陷入昏迷。

    苏梵回到西院,白天就拿钱跟西院的嬷嬷管事们缠绕,晚上就偷偷摸到东院看望小九的情况。小欣在小九不在的两天里整日整夜的在恐慌中度过,她曾求过苏梵,带她去看小九一眼,都被苏梵拒绝了。

    小九住在阁楼的第五夜。

    苏梵守在榻前。正在施针。

    昏迷中的小九不住的皱眉,可想而知每一针刺进皮肉中的痛。

    恢复如初是不可能了,我有一个办法,就是将不平整的地方用刺青掩饰掉。

    那天,是这么说的,苏梵也同意了。所以今天,是施针刺青的时间。因为再过几天便是春节,到时嬷嬷管事会来西院给赏,小九必须到场。

    最后一针完毕,是一株,血红色的图腾蔓延,从背部到肩头,就像一簇火焰由她体内释放燃烧。图腾很好的处理了平整与不平整之间的过度,恰到好处的掩饰了受损肌肤上的丑陋。如果不用手触摸,很难觉察到娇媚之下的那些褶皱。

    满意的打量着亲手造就的佳作,“怎样?”

    “为什么是?”苏梵问道。

    “因为这是我的拿手之作。”收起银针。她没有告诉他,她就是要他与小九在一起的每一刻钟都想着她。

    就是她,她就是。

    苏梵自然不会揣测她这么做的目的。因为他只关心她一人的心意,不知她醒来时看见这朵是否欢喜。他的手颤抖着在她脸颊滑过,俯下来,靠近她的耳朵许下永世承诺。

    从今以后,他绝不许有谁在他的之上添一丝一毫的伤痕,否则,杀无赦。

    此非彼。

    伫立于侧的黯然,她明白苏梵,也明白是人都会选不谙世事自然纯净的那一缕魂。

    短短五天相处,虽然她一直处于昏迷,未曾和她说过一句,但她微颦的眉,充满怜悯的眼,玲珑的心已明确的告诉她,即使穷尽一生,她也休想比得过她。她的美,就像漂浮在蔚蓝空中的一簇云朵,雪般洁白而柔软,慵懒的卧在天端俯瞰凡尘人间,没有什么可以令她烦扰,因为她是仙,超脱世俗以外,她不用得到什么,所有她想得到的全部都会心甘情愿的归顺于她。而她的美,却像是从山间修炼千年而出世的精灵,虽有着绝世容颜,妖媚姿态,但也有复杂的心计,卑鄙的手段,她要得到什么,就必须心思费尽的去争取什么。

    她们之间的差别,岂止天地之间不可逾越的距离,还有神与魔之间的泾渭分明!

    当小欣看到小九肩背上的时忍不住哭了,她想不出来那样一朵妖冶的需要几千针才能勾勒出来。

    小九转醒,依旧发着高烧。但是回到这里,就不得不继续之前的事情。

    苏梵一再叮嘱小欣不要再犯之前的错误,否则他会将小九要回身边。

     正文 第五章  不识

    她与我,再无半点关系。

    ——小九。

    翌日,小九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跟着小欣上街乞讨。

    连日大雪将荒城覆成白城,雪厚的漫过脚腕。

    小九缩在一层又一层的衣服里还是忍不住发抖,小欣脱了一层衣服将小九的脑袋裹了起来,只在眼睛的地方留了一条小缝,然后将她安置在拐角那个门口的角落里。

    小欣将她的手握在手心揉搓并不停的替她哈气取暖,“你在这里,我去去就回。”

    小九点点头,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她知道自己虚弱至极又摇摇欲坠的身体,出来已是勉强,帮不上忙也就算了,她绝不能拖小欣的后腿。

    她蜷缩在门口的角落,从门缝吹过来的风袭击着她的后背。她缩着手,尽量让自己保持暖和。门前的槐树光秃秃的只剩下枝丫,雪覆在上面,层层叠叠的像是为它披了一件加厚的银装,冷风一吹,哗啦哗啦的往下掉着雪渣,即使这样槐树亦不堪重负,树冠被压矮许多。斜对面的首饰店挂着厚重的帘子,不知道里面的生意怎样,不过平常就没什么人,现在这么冷,应该没人愿意出门来挑选首饰吧。

    小九将头靠在膝上,昏昏沉沉的陷入梦乡。风寒未愈,人总是软绵绵的没甚力气,还容易发困。

    “姑娘慢走,有空常来啊!”对面首饰店掌柜大声大气的送客声惊醒了小九。小九将眼睛撑开一条缝懒懒的看过去,只见一身青布缎面的厚棉袄的掌柜双手交握身前,点头哈腰的杵在店前对一刚出店门口的身穿翠绿色衣肩披雪裘披风的女子说着话,那女子在他那里买了不少东西,身后两名侍卫的手上堆满了大小各异的盒子。临走之际,女子礼貌的对掌柜微微颔首,然后才转身离开。就在她转身的那一刹那,小九看的清楚,那是一个玉骨冰肌,柳眉杏目,唇若朱樱,貌美绝伦的一个女子。

    她缓缓自雪中走来,垂眸蹙眉,清傲如梅。

    姐姐。小九在心中大呼,激动使她的身子不停的发抖。她不会认错,那就是她发誓即使要历尽千辛万苦也要找寻到的姐姐,池柔,她的模样,她这一生都不会忘记。

    姐姐,小九颤抖着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连日的高烧已使得她的喉咙变得干涩异常,每发出一点声音引起声带振动喉咙就会像刀割一样的痛。

    怎么办?她听不见她。

    小九都快急哭了。眼看着池柔从她身边走过,至始至终都没注意到她。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小九手脚并用迅速爬向一身锦衣华服的池柔,并伸出手抓住她的披风死都不放。

    毛茸茸的触感使得小九浑身一暖。她竟然找到她了,她竟然找到姐姐了,那是不是以后都不用过着这种穷苦潦倒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生活了,不用再装死装昏装晕倒的来乞讨了,不用再忍受烂泥的酸腐气穿着单薄的衣服躺在雪地里了。一定是不用了,因为姐姐会待她好的。

    小九目光灼灼的看向池柔,布满血丝的眼里尽是哀求。她怕,她再次丢下她。

    那确是池柔,林子里仿佛炼狱般的煎熬终于让她见到了曙光。根本无法形容拨开云雾见天明的等待是如何艰难漫长,类似于置之死地而复生后那一段历尽磨合之苦的生息修养。他终究是出现了,像保护神一样张开羽翼将她纳入怀抱,附在她耳边轻声宣布来自于上天的神谕,他说,凡是有他在的地方,必不会让她遭受任何烦扰。

    不知道为什么,她相信他,从第一眼见到他时就无理由的相信他。而且,她坚信他就是她命中注定尽管穷其一生已必将追随的那个人。

    后来他才知道,他是当朝皇子,名容尧。奉天子之命于白杨林接应南迁的将军府众人,中途遇大规模南迁来的饥民围城起义,行程便被耽误下来,容尧恐误了接应的时机,即令随行将士趁夜越过城墙先行,不料众将士到达接应地点却未见一人,等了半日依旧不见人影就按原路返回与被困城中的容尧汇合了,见将士空手而归,又听闻他们在杨林只待了半日,容尧勃然大怒,当即下令处置了那些名将士,并带两名亲信一起乔装成饥民冒死出城,连夜奔向杨林,不料在寻找途中错失方向,茫然中,见到了被池柔放出来的坐骑,发现了绑在马儿腿上的血书,在那匹马儿带领下,他终于林中找到了奄奄一息的池柔。可惜,却没能找回她的妹妹,那个传闻中不被允许出生的孩子。

    容尧依然记得当池柔看见岩石后空无一人时手足无措失魂落魄泪如泉涌的样子。是他的错,他一直都在弥补,可惜时间过了这么长却一无所获。

    最初,是因为池柔放心不下妹妹,所以暂居在南缘荒城暗中找寻;后来,是因为某些特殊的原因,不得不在这里长居。他已上书皇父,说明将军府灭门一案,并要求留在荒城陪伴悲痛欲绝的将军府孤女,于次年夏初返回皇城。

    不能明目张胆的找那个孩子是他们最大的阻碍。因为她的身份特殊,只能通过暗访搜集线索。否则,就算找到了她也活不了。

    停了许久的雪又下了起来,仿佛要净化掉这个世上所有存在的丑陋。

    池柔被突如其来的拉扯吓了一跳,她“啊”的一声尖叫,手覆在胸口,惊恐的看着拽着她披风不放的乞丐。那么小的身量,薄弱的一阵风都能将她吹倒,尤其是她攥住她披风的手,枯若干柴。

    听到池柔的尖叫,那孩子的眼里浮现出受伤的情绪。她吓到她了,她本想将地上的孩子扶起来,为自己的行为道歉。但在她做出动作之前,她身后一个侍卫抬起一脚就将小九踹倒在地,然后挡在小九与池柔之间,刀出鞘,刀尖冷冷的指在小九的眼睛上,只要再向前半寸就能刺瞎她的眼睛。

    小九惊恐的看向池柔,她这是要杀了她吗?

    是因为她裹着破布衣裳满身肮脏的出现丢了她的脸,还是因为她已被遗弃不该出现?

    打量着池柔温婉漂亮的脸以及穿在她身上华丽昂贵的衣裳,小九的心都凉透了。

    她已经不是池柔,不是那个疼她爱她的姐姐了。

    池柔上前一步,欲阻止提刀威胁小九的侍卫,只是个可怜的孩子而已,实在没必要做的这么谨慎。如果她真是那人安排来对付她的人,那她大可以在扯住她披风的一瞬出手,没理由等到现在都没甚动作。

    就在她开口之际,小欣忽然冲了出来张开双手将小九护在身后,对池柔叩头道:“对不起这位小姐,小九不是故意要冒犯您的,请看在她还小的份上饶过她罢。”

    池柔被这突如其来的误会吓到了,忙解释道:“不,我没有……”

    谁知小欣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依旧一个劲的磕头道歉:“对不起,请您饶过她罢,她还只是个孩子,对不起,请您饶过她罢,我愿意带她接受惩罚,对不起,请您大人有大量……”小欣不停的说着,头都快磕破了。她刚从其他地方讨了点钱换了两个包子回来,不想才到拐角就看见一把明晃晃的大刀架在小九面前,她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却想都没想就冲出去挡在了小九面前。

    热腾腾的包子从小欣怀里滚了出来,翻了个圈,躺在雪地上不动了。

    小九看着那两个包子,然后就哭了。

    一个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姐,一个是认识不久的伙伴;一个是惊叫着逃开让侍卫拔刀相向的大家闺秀,一个是奋不顾身冲向前来替自己磕头求情的酸臭乞丐;一个是自己记挂许久好不容易才见着的血肉至亲,一个是自己有意疏离且从不放在心上的陌生孩子。

    “我……”池柔有口难辩。

    正在这时,一淡雅如竹温暖如风的声音自远处传来,“柔儿。”

    小九将下巴抵在膝盖上,脑袋又开始昏沉沉的痛起来了。先前的风寒本来就没好完全,现在又在雪地里坐了这么长时间,使得这病愈变得愈来愈严重了。

    就像坚持了许久的信念一晚之间轰然倒塌,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对待当前这种的情景。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她想的是某天能找到姐姐,姐姐激动热情的将她拥入怀里,然后不停的告诉她,她有多想她,念她,无时无刻的牵挂着她。绝不是像这样,她满怀期待的望向她,她却像从不认识她一样,甚至被她的样子吓得尖叫,而且还叫她身边的侍卫对她拔刀相向。

    她从得这样的池柔。

    “柔儿。”又是一声轻呼,一双纯白绣金纹龙的靴子出现在小九眼前,蓝色的衣摆像是天空,又像是大海。

    他站在那一袭翠绿的身边,伸出一只手揽在她的腰间,“等了你许久,不放心,过来看看。”说着,轻声咳嗽两声。

    尽管只有寥寥数语,但言语中无不表达出了他对她的关切。

    闻言,池柔的声音变得异常温和,柔的几乎能融化掉整座荒城的雪,“你出来做什么,风寒未愈,怎吹得风,也没什么,这两个孩子大概是误会什么了。”

    “误会?”容尧看向雪地里的两个孩子。

    似乎感觉容尧比较好说话,小欣立即转向容尧,叩头道:“公子明鉴,小九并不是有意要冒犯这位小姐的……”

    池柔的话彻底的打击到了小九,她从未见过她如此温柔的对谁说过话,包括她。那个男人是谁?她凭什么对他那么好?

    风寒未愈,怎吹得风。

    难道她不知她也患了风寒,昏迷整整五天才醒过来吗?而且他只是吹了下风她就这么紧张,她可是在雪地了坐了半天都不见她皱一下眉头。

    小九将整个脑袋埋进手臂,此刻,她不想看到任何人,听到任何话语。

    “明鉴?”容尧轻笑,亲自扶起跪在地上的小欣,“这位小姐可没觉得你的伙伴对她有什么冒犯,既然如此,何来明鉴。”

    绝对完美的笑靥。

    小欣呆呆的望着容尧,忘记了求情这一回事。

    容尧丝毫没有介意小欣的无礼,叫过侍卫耳语几句,然后温和的对小欣道:“扶起你的伙伴,天这么冷,回家去罢。”

    “尧……”池柔挽着容尧的臂膀,似要对他说些什么。容尧却在她之前轻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她的心他怎么不明白,冰天雪地里的两个穿的如此单薄可怜,她若是不为她们做些什么,怕是回去以后整日整夜的都睡不好觉。

    “我们过去罢。”他看向她,她却看向雪地里被破布衣裳蒙的严严实实的那个孩子。

    他叹了口气,牵她的手,将她的视线拉回到他身上,对她点了点头。

    池柔跟随容尧的脚步,缓缓向马车走去。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孩子,让她的心隐隐做痛,尤其是在她将下巴抵在膝上摒弃外界所有影响默默无闻的沉入自己的世界中的那个动作,让她感受到了她的孤独。

    已经过去有四个月了,还是没有妹妹的消息。母亲一定会怪罪她罢,毕竟她在她临死之前曾答应过她要照顾好妹妹的。

    我的小雪球呵,你有没有在想姐姐。你别怕,姐姐已经答应了那个人的要求,一定,一定会救你出来的。

    池柔咬着唇,眼前逐渐变得模糊。

    容尧觉察到她的变化,揽过她的肩让她靠在自己肩头,握住她的手也更加有力。

    温热泪滑过脸颊,暴露在寒冷之下。

    小欣站在雪地里目送那一双相依相偎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一时纷乱如麻。什么东院,什么富贵荣华,其实她所想的,不过就像是他们这样,有心爱的人伴在身旁,十指交扣在任何地方。

    那是多么让人羡慕的一个女子,竟然拥有如此高贵优雅的男子为她驻足牵挂。

    收起诸多复杂的心思,小欣捡起地上的被雪浸泡过的包子,转身走向打她出现开始就一直沉默不语的小九,还没来得及向她发问,就见刚才离开的侍卫折返过来。

    底下几个嬷嬷管事却是受宠若惊,虽然大家都明白各自在小九会不会说话这个问题上根本没人出过力,但碍着徐安泼出去的水说出去的话,你不能说你没做过不是,便一齐硬着头皮上前磕头道谢了。

    他不是想杀人灭口吧,一个极其恐惧的念头忽的浮现在小欣心头。

    她下意识将小九拦在身后。她答应过苏梵,死都不可以让小九有事。

    那侍卫并未拔刀,而是扔给小欣一只精致的荷包,冷声道:“在道上混这么久,像你们这种死皮赖脸的缠着人要钱的我还是第一次见,不过也算你们本事,竟然一眼就看中了我们姑娘这么心善的一个人下手,这荷包不就是她叫我拿来给你们的,哼,你们拿了赶紧走人,若是再让我看见你们的话,我可保不准能不能忍得住不杀你们。”

    听了这话,小欣不禁打了个寒颤,捡起地上的荷包,连声谢都没有,拉上小九就直接跑路。一口气跑出好远的距离才敢停下来喘口气。回头看去,不觉松了口气,还好,那人没追上来。

    小九挣开小欣的手,径自向前走去。

    小欣不觉有他,掂量了手中的荷包,还是有些分量的。她追上小九,将荷包放她手里,“喏,这是那位小姐给你的,看样子有不少钱哦。”

    接过荷包,小九似不太相信,“这个,是她给我的?”

    “是呀。”小欣理所应当的点了点头,见左右无人,便拉着小九到一个角落,贼兮兮的蹲下身子催促道:“快打开看看里面有多少?”

    小欣说这个荷包是池柔给她的,那是不是表示池柔还是记着她的,只是碍于某些不得已的原因不能与她相认而已,其实她还是关心她的,否则走就走了干嘛又送这个荷包给她。这样想着,小九心里好受许多,方才被池柔忽略所累积下来的那些阴霾顿时就烟消云散不见踪影了。

    她不是傻,她是不愿承认被遗弃又被遗忘的事实而已,谁叫池柔是她仅存于世的亲人,除了她,再没有人可以给她一个安宁稳定的停泊港湾,有她在,那就是谁都替代不了的驻足点。所以,即使有一点点理由可以解释池柔的无视和冷漠,她宁肯自欺欺人,也不要接受明显摊开在面前的事实。

    打开荷包,里面满是灿灿发光的金子。

    两人同时呆住了,小欣的呆是因为她从未见过这么多的金子,小九的呆是因为她更加相信心中的猜测,认为池柔不认她是有原因的。

    “你说,她明天还会来吗?”怔怔出神的看着荷包里灿灿发光的金子,小九问小欣道。

    小欣咽了口吐沫,她自以为自己的野心已经很大了,但没想到小九的野心比她的还大,这么多金子已经足够一户平常的人家用上大半辈子的了,她竟然还想着再遇见那位小姐。能遇到么?能遇到吧,毕竟哪个当乞丐的不想再次遇到出手阔绰的人,但那样的几率几乎为零,可小九却还想着将腐朽化为神奇,创造下一次的偶遇的机会,想到这里,小欣不禁向小九投去十万分佩服的目光,肯定道:“放心吧,一定会的。”

    闻言,小九开心的笑了。尽管被破布遮着看不见她的笑脸,但是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却是真心实意的在笑的。

    因为得了西院所有孩子从未得到过甚至见过的金子,并且数额巨大,小欣和小九就像神一样被嬷嬷和管事供了起来,就恨不得将她们的摆在案上跪拜烧香了。伙伴们惊奇的将两人围在中间问东问西,他们都不相信有谁会这么阔绰,竟然会给乞丐金子,于是少不了人怀疑金子她们是偷来的,或是捡到的。这件事传的很快,并惊动了徐安,几乎不过问西院事宜的他竟然亲至徐家老宅,大大咧咧的坐在中院一边喝茶,一边打量西院管事交上来的金子,数着一粒一粒打磨得大小分量皆一致的珠子,指明要见讨到这些金珠子的籽儿。

    话音一落,小欣跟小九被嬷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从西院带到中院徐安面前。

    对于徐安,小欣是见过的,所以在她看到徐安的第一眼就能立马反应过来,跪在地上磕头唤道:“见过徐老爷。”

    小九不知所以,刚才在西院就被一群浑身酸臭味的伙伴围的莫名其妙,现在又被嬷嬷连拉带拽的拎来这种陌生的地方,她脑袋里是充满了问号。

    坐在上面的那人是谁?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个地方是哪儿?怎么好像来过。还有,站在后面低头垂手的人是谁?小九歪着脑袋想了半天,却听小欣唤那人徐爷。是了,徐爷,坐在椅子上的人不就是将她从坏人手里买下的那人吗,这个地方不就是去西院以前路过的地方吗,站着的那人不就是嬷嬷喊的大总管,领她去后院的阿财吗?

    她全部记起来了。

    见小欣跪了下去,她也学她的样子,跪下,磕了个头,脆生生道:“见过徐老爷。”然后像小欣一样,一脸崇拜的看向上座的胖子。

    为什么要对一个胖子做出崇拜的样子呢?小九不解,但小欣之前有嘱咐过她让她别乱说话什么都跟着她做的,所以她就依葫芦画瓢,学的有模有样了。

    这是的小九没有化妆,小脸白白净净的就像新生的月芽一样水嫩,双颊因为风寒发烧而微微泛红,小嘴抿着笑,眼睛弯弯的堪比半圆的月亮。一下子就吸引了徐安的注意,他看她就像看一屋子的金银珠宝。

    “这个是……”他偏着脑袋,努力的回想她的名字。

    后面的阿财看了,刚要向前一步提醒徐安小九的名字,就见徐安蓦地一拍大腿,笑道:“哈哈,是了,你叫小九,就是那个不会说话的孩子,呵,西院里的嬷嬷管事不错,竟然能教会这个丫头开口说话,很好,赏!”

    大大的赏字出口,小九满头黑线,脸上的笑有点挂不住了。

    什么叫西院的嬷嬷管事不错,教会她开口说话,他们才没有教她说什么咧,她本来就会说话的好不好。

    以前教训过小九的嬷嬷暗自抹了把汗,一是庆幸那个丫头没把她供出来,二是庆幸自己听了大总管的话,照这个样子看,徐爷果然是对这丫头持另眼相待的态度的。

    “小九?”徐安笑眯眯的唤着小九的名字,假装和蔼可亲的样子阴险狡诈的就像是一条对着白斩鸡的黄鼠狼,他笑的太过,眼睛都只剩下两条缝了,“告诉本大爷你是怎么讨到这些金子的。”

    他完全将小九旁边的小欣给忽略掉了。

    谁实话,小欣的长相虽排不起上上等,可中上等应该是当之无愧的,然,将她往小九身边一放,那就是天仙子身边的一根花枝儿,连衬托作用都起不到。

    小欣暗自握紧拳头,看来想借这次机会让徐安许她进入东院的计划是彻彻底底的泡汤了。她不服,为什么每个人看向她们两人时,都只看得到她身边的小九,而将她做透明处理,徐安是这样,苏梵也是这样,还有西院的小伙伴也是这样,凡是知道她和小九的人都是这样。只有今天在雪地里遇到的蓝衣男子和他们不同,净若苍穹如他,毫不嫌弃的亲手将她从雪地里扶起来,并对她笑,或许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看向她的温柔的淡墨色眸子里,只存在她一个人的影子。

    苏梵何时那般专注的看过我。

    “别人给的。”小九的声音将小欣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

    是了,她必须争宠。无论多难,她都必须要争取别人的宠爱。她才不要永远做被忽略的那个。她要再次获得那袭蓝衣的注视,就像小九想再次遇到给她金子的女子一样。

    赢得徐安的好感,这是第一步。

    “小九说的对,确实是别人给的,才不像他们说的那样是我们偷的或者抢的呢。”小欣坦荡的拍了小九的肩膀一下。

    小九大有同感,重重的嗯了一声。明明就是姐姐给她的,什么偷的抢的,说那些话的人最讨厌了。

    徐安这才将小九身边的小欣看在眼里,“你是?”

    “徐爷,奴婢名叫小欣。”见徐安终于看见自己,小欣忙笑着答道,看向徐安的眼里满满的都是自信。

    没有矫揉造作的低头做羞,笑的又甜,而且长得还不错,徐安暗自在心里对小欣评了个十分。真没想到西院的乞丐堆里竟然有着如此货色,看来是自己太过疏忽了。这丫头虽没有小九一分神韵,但比起东院底层的那些庸脂俗粉简直绰绰有余。

    “小欣?”徐安摸着下巴念着这个名字,“嗯,我记下了,小九才学会说话,言简意赅没你说的利落,即然这样,你就讲这些金子的前因后果告诉来我听吧。”

    “是。”小欣喜出望外的应了声是,她知道,她的出头之日即将来了。当下更加小心翼翼的应付,什么该讲的什么不该讲的分的一清二楚,听在徐安耳朵里那是分外受用。

    说完,只见徐安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看来只是平常的施舍罢了。”只是荒城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个对钱财如此大方的人物,他怎的不知,而且,也从未听那人提起过,难道这位动不动就送乞丐一袋金子的女子便是那人此行荒城的目的?若真是这样的话,他还是不要插手的为好,这滩浑水可不是他能趟的起的,只要像往常那样如实上报就行了。

    主意打定,徐安示意阿财收起桌上的金子。从椅子上走下来,晃着肥胖的肚子走到小九面前,伸出右手貌似和蔼的摸了摸她滑嫩嫩的小脸,口水差点儿就流出来了,于是赶忙收回充满渴望的爪子,做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问道:“说,要什么奖赏?无论什么,本大爷都可以给你。”

    闻言,众人一吓,无论什么都给,他的原则不是一向都是他说了算么?什么时候轮到这些籽儿做主了。如此看来,这位不可一世的徐爷还不仅仅对小九另眼相看,其中必然还有其他文章在,至于文章内容么,就要看个人的领悟能力了。真没想到,当初破烂阴暗的西院如今也能像奢华瑰丽的东院那样出一个红莲姑娘似的人物。以后看人呐,万万不可被表象所迷惑,指不定哪天在街上碰着的乞丐一转眼就飞上高枝儿做凤凰了。

    徐安将手背在身后,五指于手心细细摩挲,尚自回味着每一节指腹触在小九面上时那种无与伦比的柔嫩细滑的触觉。直感觉心都快要随着醉了。

    他期待的看向小九,无限的想将她拥进怀里仔细品味。

    小九眨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什么都可以吗?这样的话,要姐姐也可以吗?听他们说,面前这位徐爷是荒城里最厉害的一个人了,如果是拜托他的话,一定能见着姐姐的。小九这样想着,刚要开口,却被一边的小欣抢先。

    “为徐爷分忧本就是奴婢的该做的事情,奴婢只求能在宅子里为徐爷分忧一辈子,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一句句说的中肯中听又忠心。

    徐安眉开眼笑的拉起小欣,“有意思,这么好的丫头呆在西院实在可惜的紧。”说着,将小欣的手握在手心,不停地捏,但怎么都找不到一丝一毫在小九身上的感觉,不禁有些懊恼。

    “可是……”小欣欲推辞,却遭到徐安的怀疑,“难道你方才说的那番话都是假的。”

    见徐安怀疑,好不容易得来的好感即将化为泡影,小欣忙解释道:“不是,当然不是,句句出自小欣肺腑之言。”

    这太突然了,她一点准备都没有,原本只是想表现的好一点儿主动一点儿以争取徐安对自己的好感,不料弄巧成拙,让徐安以为她是在故意献媚。

    “阿财,赏,全宴。”徐安大手一挥,定了赏赐。

    小九失望的垂下脑袋。

    小欣大喜,过了这么久,总算是得到比较好的奖赏了,听说全宴只有在东院接待贵客时才会摆上来的。她才要磕头道谢,却被徐安拉住,制止道:“先不用谢,你跟我来。”黄鼠狼似的眸子中满是狡黠贪婪的色采。正是懵懂之年的她纵是再年幼再傻再无知也稍微能读懂些徐安那双眼睛里的打算。

    徐安唇角勾笑,将小欣的手握得更加紧了,道:“既然如此,我便信你。”

    跟徐安这老奸巨猾的厮儿比起来,涉世未深的小欣实在嫩的太多,她自始至终都在西院一个小圈子里打转,凭着在外讨钱的那点见闻还有自己摸索出来的心计手段就敢自诩老大,捉弄的那些伙伴为她上下忙活,其实她不知道,她那些自以为聪明实则粗陋浅显的手段早在她一开口时便被徐安识破,开始,徐安只打算将她先安在西院,等有空了再移到东院,谁知,后来她一副甘愿献身的话正好遇上徐安被小九引上来的欲火无处发泄,就随水推舟的将她纳入怀中。

    一切,都在徐安的掌控之中,做和不做,说白了全在他一句话罢了。

    对于小欣,他只消逮着她想讨他欢心借而脱离西院的心思不放就可以让她乖乖顺从。

    对付这种幼稚的雏儿,他徐安从来都是把握十足的,就算是当时不成,在以后的某一天也会成。男欢女爱这种事可是急不来的,再说他又不喜欢强迫,可现在的问题是他等不起,赤热的渴望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小九还不能碰,东院又不存在处子,当前可以救火的人选就只剩下面前这个女的了。

    小欣怕了,这么些年她从没怕过谁,即使曾将她打得半死的管事还有嬷嬷她都没畏惧过。但是面对徐安,她是真的怕了,并开始后悔对徐安说出那些过分谄媚的话了。她只是想求得一点点的好感而已,可事态明显变得不受控制。

    她还不想,至少那人不应该是徐安。

    小欣越想越慌,不停的向小九投去求助的目光,徐安那么看重她,只要她开口说上一句不要,或任何挽留的话,或她愿意代自己跟徐安去,徐安一定会答应的。

    可惜小欣的算盘打空了,她万万没想到就是因为刚才一个不小心抢了小九的先断了她跟徐安讨赏的话,才惹得小九从那以后就一直垂着脑袋背对着她蹲在地上画圈,她看不见小欣急的都快哭出来的求助,无法给她回应。

    自作孽不可活大概讲的就是这类人才。

    被徐安带出门的瞬间,小欣忽然灵光一闪,像是忽然在水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忙对小九说道:“小九,回去记得让小梵还我的线。”她无法重复让小九一定要记得的话,她怕徐安起疑。

    线?什么线?小九不满的撇了撇嘴巴,她还在气小欣抢她的话,要不是她抢了自己的话跟徐安讲了一大堆有的没的,说不定明天就能够见到姐姐了,真是讨厌。

    虽然讨厌,但碍于和小欣平日里的交情,即使是在极不情愿的情况下,小九还是闷闷的应了一声哦。

    苏梵,已经是她最后一丝希望了。但见小九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她不禁面如死灰心如死水,假如小九没有及时的将她的话传给苏梵,那么她……

    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她不敢再想下去。

    屋子里的嬷嬷管事们见徐安走远,不约而同的都松了口气。这晚上,虽然憋的大气都不敢喘,但却是好事连连,先是集体被赏,后是西院又有了个能够让徐安侧目的籽儿,再来就是刚有个出自西院的籽儿被徐安带走,这事在徐府老宅里可是前所未闻的爆炸性新闻。

    阿财缓缓将头抬了起来,叹了口气,说是可怜那个被徐安带走的小姑娘吧,这结果又是那小姑娘自找的。摇了摇头,拉起地上的小九,道:“小娃娃饿了吧?我们回去吃饭。”

    小九撅着小嘴仰头看他,对于阿财,她是不反感的。

    西院,前所未有的热闹,这里首次有了烛火的照耀,虽然没有东院那般亮如白昼,但对于这些常年不见灯火的孩子来说已经是最稀奇的了。

    管事和嬷嬷坐在上座,从东院大厨那边做出来的菜被阿财临时抽调丫鬟整齐的布在了桌上,每一道菜都是色香味俱全,鸡,鸭,鱼,肉,蒸,煎,煮,炸,焖,拌……

    不同的材料,不同的菜式,不同的香味,无不引人垂涎。吃惯了冷饭馊菜的小乞丐们何曾见过这般仗势,忍不住互相掐脸确认。

    这些菜做的实在是太漂亮了,他们竟都舍不得下筷子。别说这些孩子,就连年过半百的嬷嬷管事们都有些手足无措了,在徐府老宅西院这个穷酸地儿当了大半辈子的差,平日里是有吃有喝不愁饿着,可像今天这么大排场的宴席,他们还是第一次见着。

    就这样,直到菜全部上完都没人动过筷子。

    阿财将筷子放在小九手里,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了声慢慢吃,然后头也不回的转身走了,徐安那边还有事要做。

    之前对小九拳脚相加的那个嬷嬷被今儿亲身经历的所见所闻给吓住了,半天才在另一个嬷嬷的推攘下回过神来,只见那嬷嬷对她使了个眼神,又对着小九抬了抬下巴,她才哆哆嗦嗦的持起筷子,夹了一根鸡腿放到小九碗里,勉强露出个算是笑的表情对小九道:“小九可是我们的功臣,可得多吃些。”

    她怕的就是小九会旧事重提跟她算账。

    大总管说的没错,她果然成了西院响当当的人儿,不仅有徐爷看着,大总管宠着,就连身边的乞儿玩伴都成了徐爷身边的红人,要是现在不赶紧哄着她,养着她,等到以后她出头了,她这条老命也就玩完了。

    她这儿正忐忑不安的等着小九回答,就一个字也好,起码让她了解她对这事的态度,可人家小九根本就没想到这一回事,见碗里多了条鸡腿,只顺口说了声谢谢,就自顾自的拿起筷子夹别的菜吃了,看都没再看一眼她给她的鸡腿。

    这意思是不原谅?

    小九的举动让管教嬷嬷更加坚定了不会被轻饶的想法,一时冷汗如雨,坐如针毡。

    一旁的嬷嬷见状,凑上来低声安慰道:“别想太多,你看那丫头的态度,保不准她根本就没把那些事放在心上,毕竟还是个奶娃娃嘛,那里会记得什么仇,你且放宽了心,就算她发难,不还有我们这些个老家伙给你作证么。”

    这么一听,心不由得放宽许多,拿起筷子跟着其他人一齐吃了起来。可心里却始终梗着这事,就像被一根鱼刺卡着喉咙,不弄出来或吞下去怎么都不会舒服。

    关于这点,这嬷嬷确实是想多了,小九要是存心不想她好过的话,大可以在刚才见着徐安的时候就将她的恶行给抖出来了,何必等到以后某天自己发迹了再另想办法治她。

    孩子毕竟是心思单纯的物种,不会轻易的爱,也不会轻易的恨,尤其是对自己无关紧要的人,她是挨了打了,但等她伤好了,不觉得痛了,自然也就将挨打的事给忘了。

    人们有时候就是太过于在意自己所犯的错,怕别人会因此对自己有所看法,于是将几乎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后悔或者懊恼上,殊不知,在他为此一筹莫展恨不能撞豆腐撞死时,别人根本就怎么在意,甚至是忘记了。

    再者,小九一向随性而为,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她最讨厌最不擅长的就是假装,鸡腿本来就是她不喜欢的东西,所以她不可能为了顾及一个不相干的人的莫名其妙的感受而强迫自己装作喜欢。

    所以,不吃鸡腿而已,根本证明不了什么。

    不知是谁抱来一坛酒,平日混得最皮的一个孩子豪迈的将酒坛置在桌上,然后一脚踏地一脚跨凳的做江湖英雄状,一手拍开酒坛,一手拎着坛口开始倒酒,众人皆被他外表邋遢,动作大方的认真样给逗笑了。孩子,管教嬷嬷,管事笑作一团,场景难能如此欢快,这样的他们就像是一家人,父慈母爱儿孙满堂。

    除了小九端了碗汤,其他人都举酒庆贺。

    这一顿饭,小九吃的格外开心。她抹了抹油腻腻的小嘴,趁大家喝的正欢的时候偷偷拿下桌子中间摆的那只烤鸡。苏梵没来,听说是做错了事正在受罚,不知道他吃没吃过东西,这只烤鸡味道不错,一定要带给他尝尝。

    借着月光,小九摸到苏梵的房间,门一如既往的没关,可里面乌漆抹黑的什么都看不见。小九蹑手蹑脚的进去,将手圈在嘴边,小声的唤着苏梵,然,苏梵两个字像石沉大海,没有丝毫回应。

    “可恶。”小九直起身子,狠狠一脚踢了出去,只听“嘭”一声,一条凳子倒在地上。小九被自己弄出来的声响吓了一跳,忙退到墙角。

    忽然有一束朦胧柔弱的光从房顶上的某个地方倾泻而下,苏梵的声音从上面传来,“谁?”

    小九向上望去,却是顶上的瓦块缺了一片,半张蒙了阴影的人面出现在缺口的一角,正动也不动的看着她,“苏梵?”小九眨了眨眼,“你怎么到上面去啦?”

    “你来做什么?”苏梵的声音淡淡的,稍显疏离。他似乎不想在这时被人打扰。

    “我来给你送吃的。”小九讨好的对他笑了笑。

    苏梵对她的好她是记在心里的,从他将她救下来的那天起,她的记忆力就有他的一席之地了。之后他又将自己的床让那给她睡,告诉她他的真名字,替她拿药,为她训斥小欣,带她去东院养伤,喂她吃东西……她已经在潜意识里将他当做是姐姐的替身了,在她看来能与姐姐相提并论的,必然是待她极好的。

    小九绕到屋后,顺着梯子爬上屋顶。

    苏梵好像比怎么开心,直到小九到他身边了还一直阴沉着脸,甚至都不愿意多看她一眼。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以前只要有小九在的地方,无论苏梵离她多远,面对她的永远都是笑脸。可是今天是怎么啦?

    “他们不让你吃饭了吗?”小九问道。

    “没有。”苏梵低声道。

    为什么会被那人一顿训斥,说实话他到现在都还没弄明白。难道他看错人了吗?那人并不是像他所认为的那样是一头沉稳睿智善于谋略的豹子,却只是个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疯子。

    “你生他们气了吗?”小九又问。

    “没有。”苏梵抿唇,不屑的答道。

    他开始怀疑驻守在荒城的意义了,这里除了来往客商较多,能够轻易的获得各路消息以外,几乎一无是处。可是他却在这里做了最精锐的部署。

    “那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吃饭喝酒?”小九看着苏梵的侧脸。

    “不为什么。”苏梵蹙眉,不太耐烦了。

    难道他不知道现在最重要的事是什么吗?竟然在这种小地方浪费时间。

    小九很讨厌别人无缘无故的对她发脾气,但是想到是苏梵,便忍下来了,“那么,你饿了么?”

    “没有。”苏梵语气生硬的甩了一句。

    而且,他在这里精心部署,浪费时间的原因只是为了一个女人!

    小九咬着唇,不再说话了,苏梵的语气已经很明显的告诉她,他现在不想说话,不想被人烦了。有什么了不起的呢,小九耷拉着脑袋想着,不就是被罚了一下吗?她还不是被管教嬷嬷狠狠的打过,但是打过之后她就忘记了,才不像他一样做出一副所有的人都欠他钱样子,拽兮兮的回答别人的话。她将烤鸡放在身边,卷起腿缩成一团,手臂环着抱着膝盖,将头埋在臂弯之间做初生婴儿状态,这个姿势可以在她孤独的时候让她感觉到安全。夜风吹过,小九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时至深冬,原本风寒就没好透,现在又坐在房顶上受冷风折磨,这不是自找病重吗。

    其实她完全可以下去将自己裹在被窝里打盹,剩下苏梵孤零零的一个在上边坐着发疯,然后等他疯够了,记起对小九说话的恶劣态度了,再下去跟小九道歉。

    再怎么少年老成,说白了还不是个十多岁的孩子,能成熟到哪儿去呢?他比小九多的,也就是多几年的阅历而已。

    在这之前,他一直都是相信楚铭的,但是今天,他的做法不免让他有些失望。他劝他一切以大局为重这有错吗?何以换得他不屑一顾的愤怒。

    又是一阵冷风吹过,寒冷的温度刮的脸颊生疼。小九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苏梵蓦地惊醒,似乎这个时候才发觉身边多了个人,小九哆哆嗦嗦的像只绒毛小猫般蜷成一团,几乎是出于本能的,他伸出手将她揽入怀中,下巴抵在她的 额上,此时此刻积於在心底的难受远比方才那些莫名其妙涌上来的悲愤多好几倍。

    对不起,他的唇一张一合,无声的对她诉说着他的歉意。

    “你饿不饿?”小九在他怀里闷闷的问道。

    “嗯?”苏梵抬起头,这才看见小九身边放着的一盘烤鸡,顿时一阵酸楚的感觉自鼻腔漫上眼瞳,冷风拂过,眼睛像是蒙了一层水雾,视线微微有些模糊。

    “嗯。”他肯定的答道,也不顾烤鸡已经在冰天雪地里凉透,抓起来就开始啃。

    他从来没有如此失态的吃过东西,大概是想掩饰过于现于言表的那份感动。他所求的,不就是有人能将他放在心上给予无微不至的关爱么。对于无微不至的关爱,说来其实异常简单,但是他却从未得到过,尤其从他决心逆天而行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没奢望过了。然而今晚,这份突如其来的感动,该让他怎么说才好呢?就像是告诉一个已经死了许久的人说能够让他复活一般。

    小九淘气的从他的臂膀中探出头来问道:“你没发觉少了什么吗?”

    “少了什么?”苏梵哑然。

    小九呵呵一笑,指着苏梵手中的烤鸡道:“少了一条鸡腿呀。”

    苏梵哭笑不得看着手中的烤鸡,附和道:“好像是这样的。”

    小九可爱的吐了吐舌头,“当然,因为被管教嬷嬷夹给我了嘛,可我又不爱吃,本来就是打算拿来给你的,不想被她弄坏了。”

    原来是这样,苏梵洞悉一笑。

    听说这丫头今天得了一袋子的金豆子,还被徐安叫去中院问了话,赏了整个西院全宴。这也难怪管教嬷嬷会拉下脸来讨好她了,毕竟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好不容易在穷乡僻壤遇见个有钱途的,自然是要想方设法的附过去示好的。可惜她遇到的对手是小九,一个乳臭未干不通人情世故的娃娃,根本理解不到她的良苦用心。所以,她的心思算是白费了。

    希望她经过今晚的事后能够明白山水轮流转的道理,不要再找小九麻烦。

    “那么徐安找你们去说了什么呢?”苏梵啃了一块鸡肉随意问道。

    说起徐安,小九忽然记起小欣要她转告给苏梵的话,便拍了下脑袋道:“对了,小欣让我告诉你一句话来着。”

    “哦?”苏梵放慢咀嚼的速度,“她要你告我什么?”

    “她说……”话到嘴边小九才发现自己已经将小欣的话里的内容给忘了,不禁拧起眉毛仔细的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来,好像是小欣抢了她的话,然后她就很生气的蹲在地上画圈,然后小欣接下来说的话她一句没听,最后就连她去了哪里都不清楚,反正吃饭的时候没看见她就是了,“呃,她说……”小九烦躁的揪着头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别慌。”苏梵抓住她的手,以免她弄伤自己,“没关系,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我们下去吧,这里风大。”

    “好……”小九闷闷的应了一声。虽然有苏梵护着没吹着多少风,但是头还是愈来愈昏,愈来愈痛了。

    因为怕小九摔着,苏梵直接将她抱在怀里带了下去。

    小九伏在苏梵肩头,苏梵束发的发带被风拂到她的脸上,粉嫩的小脸被发带边缘绒绒的线头挠的痒痒的,小九撅着嘴,伸出一只手捉住其中一条发带,另一只手则去抓被风吹的乱飞的另一条发带,正不亦乐乎的抓着,也不知怎么,挥在半空中的手突然就定住了。

    发带,绒线,线……

    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小九猛地拍了下苏梵的肩,大声叫道:“我想起来了,小欣说让你记得还她的线。”

    线?苏梵皱眉,还线做什么?难道小九听错了吗?不是还线,而是还钱!想到这里,苏梵蓦地顿住步子,将小九抱至身前,认真问道:“你听清楚了吗?她真的只是让我还线。”

    小九点头,“嗯,我听的很清楚,就是因为她说的是线我才半天都没想不起来的。”

    苏梵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那她现在在那里?”

    这可问倒小九了,因为她也不晓得小欣现在在哪儿,明明是一起去见徐安的,可回来的时候就不见人影了,刚才她还奇怪为什么她没来跟他们一起吃饭呢。

    小九摇了摇头。

    “你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哪里?”

    “呃……”小九一边啃着指甲,一边回忆道:“是在一个很大的院子里,有嬷嬷和管事,还有一个伯伯,还有,徐爷,我和小欣跪在地上跟他说话,因为小欣没有让我对徐爷说出要去找姐姐的话,所以我就没理她了,然后她就在和徐爷说话,说的什么我没听清,好像徐爷很喜欢她,一直拉着她不放,再后来我就听见她让我告诉你还她线的话了。”

    苏梵怔住,半晌没有反应。抱着小九的手微 微松懈,然后又收紧。

    他在犹豫,犹豫着要不要去救小欣。虽然小九说的不是很清楚,但他大概能猜得出事情的始末了,应该小欣主动向徐安献媚,想引起徐安的注意,却不料徐安那人一向是喜爱投怀送抱的类型,像小欣这种外形和容貌都不差的,断然没有拒绝的理由,小欣没有想到好不容易等来的机会被自己弄巧成拙,事态发展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不得已才让小九向他求救。只是碍着有徐安在场,不敢明说,就故意将“钱”说成了“线”。

    这个,算是他们之间的暗语。当年小欣在冰天雪地里将他拖回徐来活以后,他欠她一份情,后来他成了徐府炙手可热的人物,最不缺的就是钱,每当小欣空手而归即将被罚的时候他都会把要来的钱分给她一些,以此免她一顿皮肉之苦。

    久而久之,这做法仿佛成了苏梵的一个习惯,一旦小欣遇到困难,他就会送给她钱。之后便有了小欣的一句话,说,与其委婉的要他当做还人情的救她,还不如说让他还钱来的直接。

    所以,要他还钱,就是要他救她。

    “那么,还线是什么意思呢,小梵,你知道么?”小九天真的问道。

    苏梵一怔,答道:“没什么?”他放下小九,“小九乖,去睡觉,我出去一下。”既然她向他求救了,他就不能坐视不管,至少要过去确认她没事。

    小九懂事的点了点头,揉了揉眼睛道:“小九想睡觉了。”

    “乖,我过会就回来。”苏梵勾起食指,宠溺的在她鼻梁上刮了一下。

    走出几步,小九回头问道:“小梵是不是要去找小欣?”

    苏梵会心一笑,没有回答。

    “好吧。”小九嘟了嘟嘴,保证道:“我会一个人好好的呆在这里,我保证。”

    苏梵站在原地看着小九进去房间以后才转身离开,可他还没走出几步,就听“嘭”的一声,像是凳子倒地时发出的响动从房里传了出来。苏梵一愣,立即返身向房间跑去,推开门,只见小九倒在地上,手压在一条倒掉的凳子的上。

    “小九!”苏梵冲过去抱起小九,焦急的唤着她的名字。

    可小九那里听得见他,被烫伤时本来就带着风寒,还没完好完就跟着小欣上街上冻了一天,就因为池柔认不出自己哭的伤心欲绝而致使情绪低落谷底,不但不利于病情好转反而使其加重,好不容易挨到傍晚可以回来休息又被徐安喊去问话,之后又片刻不得停歇的跑跟西院的一干老少吃饭,跟着又为着他在房顶上吹了半夜冷风。这么遭又这么坏这么忙的一天,就算是个铁人也有撑不住的时间,更何况她不是铁人,只是个弱不禁风的孩子。

    其实早在她回来徐府老宅的时候就撑不住了,只是碍着各种各样的事件强自撑着,最后就算是在最疼爱自己的苏梵面前也一直笑言相向不肯示半分弱。等到独自一人的时候才向疲惫俯首,为病魔所败。

    她只是不想让关心她的人担心而已,仅此而已。

    “小九,醒醒,先不要睡!小九?”苏梵将小九放在榻上,不停的唤着她的名字,半天没有反应,又用手拍了拍她的脸颊,她的额头滚烫,正是风寒加重的表现。“小九,听得见我说话吗?我是苏梵,你醒醒!”

    小九缓缓睁开眼睛,看了苏梵一眼又合上了,小嘴微张,费力的吐出了一个“累”字。

    “乖,先不要睡。”苏梵哄她,“先把药吃了再睡。”说着,他翻出药丸,将药送到小九嘴里,见她吞下,又用装茶具的托盘去外面盛了一大堆雪回来放在床边,将手浸在雪里,等凉透了再覆在小九额上退烧。

    等小九的烧退下来,天已经破晓了。

    一晚下来,苏梵的眼睛都熬红了。直到小九的情况稳定下来,他才肯松口气,在床边支着下巴守着她,眼睛还没眯上一会儿,又想起小欣的事情,顿时觉得一个脑袋两个大。距离她被带走已经过了那么久,什么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发生完了,现在再去还有什么意义呢。

    苏梵叹了口气。

    又过了会儿,小九转醒,见苏梵守在身边,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她抬手抓住他垂落胸前的发带一拽,苏梵的脑袋一点,下巴离了支撑的手落了个空,倏地睁开双眼,见小九正看着他笑,才知道自己被这个小家伙捉弄了。

    苏梵收拾了狼狈的表情,点着她的鼻子,笑道:“小家伙,我可是陪了你一晚耶,不知道感激就算了,竟然来捉弄我,你说该不该打。”

    小九抿着嘴巴甜甜一笑,眯成半圆月样的眼睛透着一股灵动顽皮可爱。

    看她这副乖巧的模样,苏梵能下得去手才怪了!

    “小欣呢?你带她回来了吗?”小九问道。

    苏梵怔住,不知该怎么回答。

    良久才道:“既然是她自己选的,阻止了又能怎样,最多不过缓兵之计罢了。”按小欣不肯落于人后的性子,只要她想往上爬,走到这步是迟早的事,就算他能帮她免去一个徐安,以后还会南安,北安,东安,西安,他不可能因为欠她一个人情而跟她一辈子。反正早晚都会发生,不如现在就让她知道其中利害,早些住手的好。

    “她自己选的?缓兵之计?”小九琢磨着苏梵的话,但始终不能领会其中深意,于是放弃,“那她还会回来吗?”

    “会的。”苏梵答道,小欣想借这晚平步登天绝对是不可能的事,徐安那人他很清楚,只要是他还没玩够的东西,不到万不得已,就绝不会让给别人染指。

    替小九拉好被子,苏梵道:“乖,我该出去了,你先睡,我会告诉嬷嬷你今天病重不能出去当班,所以好好休息,等我回来陪你。”

    “好。”小九拖着长音答了声好,就真的闭上眼睛睡了。

    荒城接连几天都被笼罩在雪的世界里,除去人们走动频繁的街道,其他地方都堆着厚厚的一层雪,到处都是白的颜色。若是小九醒着,她一定会恨得牙痒,然后亲自抄起扫帚将院里的积雪扫光。她宁愿忍受白雪之下灰暗肮脏的烂泥,也不愿将纯白的纤尘不染的景致放在眼里一分半秒。这正和她不喜伪装的性子不谋而合,她不喜伪装,无论是自己对别人的伪装,还是别人对自己的伪装,她因为讨厌花时间在无穷无尽的猜测揣摩和假设上,任何婉转迂回的表达对她来说都太难懂,她喜欢直截了当,用她的话来说就是,要死直接死,别跟我讨论死的方式。

    在这么冷的天患上风寒,要是没有良医妙药外加细心调养,没个一两月一般都好不了,而且还不算他带着病在各种恶劣的场合来回乱跑。所以小九这个样子,就算她有苏梵从红莲那儿拿来的良药治着,经过这几天的折腾,怕是没半个多月绝对好不了。

    小欣决绝的打断她的话,抬手指着门口,道:“你走!我不想看见你,现在,立刻,马上消失在我面前。”

    小九越想越觉得委屈,赌气道:“是,我是忘记了,那又怎样,我又不是故意的……”

    “你不是故意的!”小欣一听就火了,抓住小九的肩膀摇晃道:“你知不知道那句话对我很重要!你知道吗?我这么相信你,甚至不惜把命交在你手里,可你却告诉我说你忘记了,你竟然这么轻而易举的忘记了!”说到这里,小欣忍不住发起飚来,“你怎么没忘记吃饭!”

    命?小九懵了,一句话而已,有那么严重吗?

    最终,小欣失望的哼了一声,“小九,你真的,太让我失望了。”

    “其实,我……”小九想跟她解释其实后来她有去找苏梵,有对苏梵传达过她的话,可是,至于苏梵为什么没去找她,她是真不知道。

    半睡半醒中,小九觉得口渴,手下意识的向床边探去,苏梵走之前特意在那儿摆了一张凳子,上面放着热好的水。朦胧中,不知是谁托起她的身子,将温热的水送到她嘴边,小九就着杯子边缘连喝两口,满意的舔了舔被水湿润的唇,倒下继续睡了。正准备着进入梦乡,却想起一关键性的问题,刚才她明显感觉没摸到水,可是水却进了自己嘴里,这是为什么呢?是自己出现的幻觉,其实她根本就没喝到水?还是有人喂她喝的?

    有人?

    小九一吓,张开眼,却见一副满是怒意的面孔悬在眼前的上空,她的唇通红,还有些浮肿,头发于两颊披散而下,领口的衣裳大开,脖颈胸前皆布着青一块紫一块的瘀伤,她的眉紧蹙,杏眼含着愤恨半合,眼底泛着,杀气!

    没错,是杀气。

    片刻惊慌之后小九很快镇定下来,再次打量这张七分陌生三分熟悉的脸,疑惑道:“小欣?”

    话落,杀气微敛。

    小欣坐在床边,理了蓬乱的头发。她的身上有股淡淡的花香,是她从未有过的。

    小九坐了起来,两只手置在身后撑着,“你回来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很怕和现在的小欣说话,感觉她很陌生。

    “你不希望我回来么?”小欣锐利的看着小九。

    小九被她问的发寒,“没有……”

    没有?小欣一声冷笑。被徐安带走时,她将所有能够脱身的希望都押在了小九身上,希望她可以在徐安对她下手之前带苏梵赶到,可是,她从进入徐安的私宅等到进入徐安的房间,从拖拖拉拉的沐浴更衣等到木桶里的热水变凉,从恐惧的披一件薄衫被丫鬟推攘到一脸坏笑的徐安身前到被徐安拉入床帏,从开始讨饶到被迫,甚至在徐安肥厚的唇覆在她的唇上任意辗转啃噬时她还在等,她都没放弃苏梵怒火中烧破门而入将她从徐安身边拖出来的愿念。然而,就算她哭得像个泪人,在拦在榻上跌跌撞撞的翻滚躲闪,弄得满身是伤,就算被捆住双手,全身都沾满了那人的恶心味道,就算唯一可以用开遮挡的薄衫被撕扯掉,她等的人,一直都未出现,他,一整夜,都未出现。

    希望变成绝望,她开始忍痛疯狂,蓦地翻身而上,尽量不去想那张肥厚猥琐的脸多么的让人恶心作呕,放纵身体深处的渴望凌驾于理智之上。既然已经被强迫,被掠夺了,被付出了,就绝不能够让这些失去的收不回赔偿。

    比起手段,她确实压不过徐安,但比起永不满足的索求的渴望,她绝对赢得过他。至于后果,她豁出去的时候就没考虑过后果。初尝人事,没有爱抚,没有怜惜,有的就只是暴虐和掠夺。

    天明,她将身上熟睡的男人推开。忍着酸痛蹒跚下床,摒开侍奉的丫头,彻彻底底的将身体冲洗干净,然后捡起来时穿的那件衣裳,颤抖着腿离开。

    她要回去,要知道那里出了差错,为什么苏梵没有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在她眼前。推开门之前她甚至想好了要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可是她看见的却是小九。

    那个她最恨不能将她千刀万剐挫骨扬灰的人。就是因为她,所有的都是因为她。要不是她出现,苏梵就不会冷落自己;要不是她出现,徐安就不会将自己看成是她的替身,一整夜占有着她却喊小九的名字;要不是她出现,她就不会过得如此无耻,如此狼狈!

    凭什么她被折磨了一个晚上,她却理所应当的占着苏梵本该对她的好,在这里睡的恬静美好。回来的路上,伙伴告诉她小九从中院回来以后就和他们在一起喝酒吃饭,期间一直没有见着苏梵。

    她走得很急,没听见伙伴接下来的话,苏梵没来时因为受到了处罚,小九后来偷溜去找他了。

    为什么她会有这般堪称完美的容颜!小欣注视着睡梦中的小九,见她不安分的翻了身摸索着找水,她第一反应就是将水全部泼在地上不准她喝,但转念一想,还是将水送至小九唇边,那一刻,她真希望她喝的不是水而是砒霜。

    喝过水后她竟然没醒,舔了舔唇上的水滴继续睡了过去。

    她把她当谁?当她是那个能够任她驱使差遣的苏梵么?

    真是找死!

    小欣忍住将她掐死的冲动,问道:“我让你告诉苏梵的话你说了吗?”

    小九被她眼中狠戾的神色一吓,道:“我……我……”

    小欣冷笑,低下头,用手指折着床单,“你,忘记了,是么?”

    面对小欣的质问,小九惭愧的咬了咬唇,她确实是忘记了,可如果不是小欣先抢她的话让她见不着姐姐的话,她怎么可能会置她于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故意忘记她的嘱咐的地步,而且,不过只是忘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罢了,干嘛对她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在这里质问她责怪她,他后来不是有努力回想起来告诉苏梵了吗?

     正文 第六章  心计

    “小九与我情同姐妹……”小欣坐在床沿,右手轻抚小九略显苍白的脸,指尖过处,一条红色印记随之浮现出来。以她恨小九的程度,不仅仅只是想毁掉这张人神皆妒的脸,她真正想要的,是她的命。

    ——。

    “我……”小九还欲解释。

    “走!”小欣根本不想听她说话,直接拽着她的胳膊将她拉到门外,令道:“走!”她要的答案已经得到了,其余的什么都是多余的。

    小九委屈的拧眉看她,直到确认这次谈话再也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了,才抱着双手埋头走开。瘦弱的身躯在寒风中左右摇晃的特别萧条,冷风撩起她耳边的发,凌乱的都是孤单。

    至此,苏梵的好意算是白费了。

    小九窝在又黑又冷又潮又漏风的墙角不停的打着哆嗦,浑身滚烫,无力的厉害,一咳嗽起来就很难停下,喉咙火烧火燎的痛。

    入夜,苏梵从外边回来,进屋看到的却是小欣,不由一怔。

    “你……回来了。”苏梵借倒茶掩饰眼中看见小欣时那一刹那的惊慌失落,因为他原本要问的是“你怎么在这里?”为什么她在这里,而小九却不在。

    “怎么?你不希望我回来么?”小欣侧目,含着冷笑看苏梵手上心不在焉的动作。

    “没有。”苏梵将冰冷的茶水递到小欣手里。

    小欣握了,心也跟着凉了起来。她低着头,想他什么时候才能放百分百的心思在自己身上,这杯凉茶什么时候能变成热茶。

    “小九呢?”苏梵抿了抿唇,最终将忍了许久的话问了出来。

    终于问出来了么,小欣在心底一声冷笑,面上却做出一副无辜的表情道:“她说她在这里怕拖累你,所以回去她该呆的地方呆着去了。”

    “胡闹!”苏梵拳头紧握,转身就要出去。

    小欣忙拉住他,一脸受伤的表情,咬着唇,似要哭了,紧紧的攥住他的袖子,哽咽道:“一晚不见,你就不问问我怎样了么?”

    苏梵凝眉,停住步子,道:“你等一下,小九风寒未愈,在那种地方歇着恐怕对她病情不利,我先去把她叫来。”话落,他试着挣脱小欣的拉扯。

    “呵!”小欣凄凉一笑,根本没有松开的意思,反而将他已迈出门槛的一只脚给拉了回来,迫使他与自己对视,“苏梵,你就这么在意她?”

    苏梵的眼底没有闪躲,他不想用太重的话来喝令她松手,因为他很清楚此刻的小欣根本抵御不住出自于他的任何一句冷漠或者是不耐烦的话,于是他尽量放缓情绪,压低声音对她说道:“这些话可以等我回来再说吗?”

    他答应过小九会尽快回来陪她的,可是却在这里被耽误了,对于眼前的处境,恐怕他不得不失约了。

    听着这样被忽略的话语,小欣终于忍不住了,压抑许久的情绪一下子爆发出来,尽数化成泪水,如决堤之洪奔涌而出,她猛地拥住苏梵,脸紧靠在他胸前,失声哀求道:“苏梵,求你,不要离开我,就这一会儿,求求你了,做回我一个人的苏梵,求你……”

    小欣不停的哀求侧地击溃了苏梵心里的犹豫。他拧着眉,僵硬的拥着小欣,右手轻拍她的背,想给她一些儿安慰。刀削似的薄唇微启,却未曾吐露只字片语。

    泪湿了衣襟。

    小欣紧拥着苏梵,用力的程度像是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子里。

    “苏梵,我好恨!”她的牙齿发颤,身体也忍不住发抖,她的指甲深嵌进苏梵的背后的肉里,满目深恶痛绝的向怀中的人儿诉说恨意,“苏梵,我好恨,恨你为什么不在意我,恨你为什么不来找我,恨你为什么不要我!”她每说一句,眼中的恨意就加深一分,指甲便会用力十分,“我为什么要对他说那些该死的话,我为什么要跟他走,我为什么要任他撕烂我的衣裳将我欺负一整个晚上,为什么还要我曲意逢迎?你知道他折磨的我又多恶心,多残忍,多恶心么!你知道我当我身上沾满他那些污浊的东西我是怎么想的么?我……”

    说到最后,她已经声嘶力竭了。

    “不要说了!”苏梵怒吼着喝断她的话,然后完全将她拥入怀里,右手扣住她后脑将的脑袋紧扣在胸前,以此制止她再说下去。

    是了,纵使平日再怎么对她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处理,可真当她在自己面前将不堪入目的伤疤一块块揭下来给他看时,他的心里还是会痛,会不忍。毕竟,他是亏欠她的。

    “不要再说了。”苏梵放缓音量,用几乎是央求的语气说道:“求你不要再说了,我知道了,我都知道,是我对不起你,从今以后,不管你变成熟么样子,我都不会放弃你,我,会爱护你一辈子,不会再让你受到伤害了……”

    听见这话,小欣一边肆意流泪,一边勾起唇角笑了。果然,对付男人,眼泪始终是最有效的。她贪婪的感受着苏梵的心跳,苏梵的怀抱,这些都是她渴求了许久的东西,一直都得不到,但是今夜,她却轻而易举的让他为她而感到自责,让他为她而觉得内疚,让他对自己说出了承诺的话,还有什么比现在这样的结果好呢?

    什么徐安,什么屈辱,什么侍寝,既然做了,就没有在乎。这就是她做人的宗旨,为达目的,必须不择手段。

    小欣依旧嘤嘤的哭着,尽管她知道只凭这几句话这些泪水根本就换不来他对她的绝对忠诚,但是她不在意,反正来日方长,她有的是办法可以将他的心掌控在自己手里,此时此刻最重要的是珍惜眼前如此来之不易的拥抱,怜惜以及触动心弦的温声细语。

    小九咬着唇,站在门外看着这一切,不知怎的,心里酸酸的。她本来想过来跟苏梵说一声的,怕他看不见自己会担心。但看这样子,她是多虑了。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小九收拾了心情,转身离开,隐入黑暗。

    来人是西院管教嬷嬷跟各位管事,手里捧着各种赏赐。

    苏梵察觉有人朝这边过来,低声对小欣说了什么,小欣抬起袖子抹了泪水,背对着门口站在一边。

    “小欣呐。”一嬷嬷上来就无比亲热的将小欣搂在怀里,心疼道:“可真是辛苦你了。”

    小欣摇了摇头,漠然道:“小欣哪里有嬷嬷还有管事平日里的一半辛苦。”

    嬷嬷一听,顿时眉开眼笑,拉着小欣的手让她坐下,“听下面的人说你在这里,先开始不信,没想到还真是。”说完,意有所指的看了眼苏梵。

    “嗯。”小欣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跟嬷嬷缠绕,随便找了个借口道:“听苏梵说小九的病重,便过来看看,却不晓得她怎的跑出去了……”正说着眼泪又出来了,她一边抹泪,一边哽咽道:“小九的风寒本来就没好透,这一出去要是再着了凉要怎么办?”

    “没事。”嬷嬷笑着安慰道:“她顶多就是在这附近走走,咱们先别管这事了,快过来看我们给你拿来了什么。”说着,向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众人会意,把手上的东西一一陈列在桌上,分别是两套色彩绚丽的新衣,一双玉色缎面翠色丝线缀白珍珠的绣花小鞋,还有一盘精致的珠宝首饰,以及食盒若干。

    小欣做出一脸惊讶的表情,“这是……”

    她当然知道这些东西是哪儿来的,做什么用的,给谁的,不过装作不知道而已。

    “当然是徐爷给你的。”嬷嬷说这话时颇有些小伤感,她道:“今时不同往日,我们小欣终于熬出头了,以后到了东院可不要忘记我们啊。”

    “东院?”小欣一惊,忽的站了起来,因动作太过突然,不小心把凳子给带倒了。

    “是呀,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东院的人了,过会儿就会有人来接你过去。”

    “是么?”终于听见可以去自己梦寐以求的地方过那种奢华的生活,小欣脸上却没太多惊喜,这一定是徐安在考验她,如果接受了,徐安会以为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今天,那以前付出的那些努力就全白费了,而且就算是她去了,要是得不到徐安的亲睐和重用,一样的会被埋没人海,毕竟在东院比她资质好的人有太多太多。可,若是不答应,又不知道要等到几时才有这个机会,万一中途失宠了,被徐安厌恶了,那她岂不是陪了身体又折了前途,再无翻身之日了。小欣的手拂过柔软丝滑的缎面,心思百转,最终定格在脑海中显现出的小九的面孔上,以徐安对小九求而不得奢望上,只要她牢牢抓住小九这个人,就不怕徐安不待见她。

    打定主意,小欣不舍的收回手,就地跪了下去。这个动作可把嬷嬷跟管事们吓得不清,连往后退了几步,连连摆手说着不敢。就连苏梵亦皱着眉头,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小欣先是叩了个头,跪的笔直道:“小欣谢谢嬷嬷还有管事的好意,可是小欣不能离开。”

    “这是为何?”管教嬷嬷不解道,从西院到东院是多少人求之不得事,无论是对以后的发展还是将来的前途皆是不可限量的,别人削尖脑袋想钻进去都还找不着空子,她倒好,这么好的个机会送上门来,竟然想都不想的就拒绝了,真是叫人忍不住指着她的鼻子骂她白痴。

    “小九与我情同姐妹,如今她风寒缠身,许久未愈,我实在放心不下,所以我必须留下来照看她,直到她病好为止。”小欣抬起头,神色坚决,“所以,我不能丢下她,至少我要等她完全好了再作打算,烦请嬷嬷回禀徐爷,就说小欣怕是要拂了他的好意了。”

    话落,苏梵不禁对她侧目,开始重新审视她了。从他认识她开始他就知道小欣锲而不舍的追逐,她不堪落后急于摆脱现状,她永远不知道满足,她想要所有人都对她臣服,她欲掌握所有人的喜怒哀乐,所以,身在西院的她迫切的向往东院那种纸醉金迷的生活,她曾说过的,她要成为居在东院阁楼中,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魅主。

    可是现在,她却为小九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荣誉,而且,因为这一点荣誉,她甚至将自己都付了出去。

    是不是以前误会她了。

    管教嬷嬷面露难色,一边是徐安即将提拔的新宠,另一边是徐安另眼相待潜力无限的小乞儿,现在的情况是新宠和小乞儿混在了一起,无论哪边都是他们惹不起的。

    “既然她要坚持,何不随着她去?只要回禀徐爷说她自愿延迟过去东院不就成了。”苏梵在一边道。

    “可是……”嬷嬷将目光转向桌上的诸多赏赐,不知该怎么处理这些东西。

    小欣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笼络人心的机会,只听她道:“小欣既没有去往东院,这些赏赐断然是不能收下的,但徐爷的规矩送出去的东西绝无收回之理,小欣虽明白徐爷的心意,但却愧对如此厚礼,各位嬷嬷管事何不给小欣一个人情,留了这些东西,就当是小欣代替徐爷感激各位平日里的养育之恩。”说完,诚诚恳恳的对着面前诸人叩了个头。

    此番话被小欣说得恳切,很难让人猜到她背后的目的。然,纵使他们对那堆灿烂夺目的珠宝再怎么垂涎,那毕竟是徐安指名要许给小欣的,于此,谁敢染指。

    见众人没收下的意思,小欣又道:“如各位嬷嬷管事们不答应,小欣就长跪不起。”

    “这如何使得。”嬷嬷欲将小欣扶起,无奈小欣就像是在地上生了根,怎么都拉不动,只得应予道:“好,你先起来,我们替你保管就是。”

    闻言,小欣感恩戴德的对他们磕了个头,道:“谢过各位嬷嬷管事。”

    事情就是这样,本来很简单的,却非得要将它弄得复杂不堪,顾及完全各方颜面方可达到最终目的。

    送走各位嬷嬷管事,小欣不待苏梵发话,忙牵起他的手道:“小梵,我们一起去把小九找回来吧。”

    苏梵颇为意外,“你……”

    小欣摇头,“是我的错,我不该让她走,但是请你相信,我这么做都是因为你,梵,我不想失去你……你给的承诺我会记一辈子,只要你的心里有我就好。”

    苏梵无语,只默默的看着小欣,或许是被她眼里的温柔所感,这一刻对她的看法忽然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原来,去除她本性里的无知,贪婪,亦有可爱的一面。他伸出手,拂过她憔悴的脸颊,其实她和小九一样,一样让人疼惜,惹人怜爱。

    小欣的手心覆上苏梵的手背,牢牢的将他的指尖握住,“我们走。”

    苏梵点头。

    月色很淡,夜静得像一头警惕的猎豹的眸,一动不动的凝视着黑暗中攒动的身影。

    小九离了苏梵的住处,趁嬷嬷管事们都聚集在小欣那边谈事情,就悄悄的从后门溜出宅子,循记忆往平时乞讨的街角摸去。她深信已经在那里遇到过池柔一次,就一定会遇到第二次,只是不知道她何时会出现在那里,她不想错过她,所以她现在要去那儿等她,等到以后一定要问她当初为什么要抛弃她,为什么不肯认她。

    外面很冷,凝结成块的雪泛着惨淡的白,与月光一起将天地填成黑暗中朦胧的亮色。

    小九拢了拢身上的一层层肮脏单薄的布料,尽量将缩小身躯让自己躲藏进去。出了弯弯拐拐的巷子,脚已经被冻木了,她一边打着哆嗦,一边靠着墙角风小的地方往街上走。

    夜晚,这里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荒城,没有行人,小九咬了咬唇,有些害怕。脚底下的雪被踩的“咔吱咔吱”的发响,走到街的尽头,再一个拐角,熟悉的门框,石墩,槐树,首饰店铺跃然眼前。小九的心情一下子愉悦起来,像是到了一望无际的绿茵草原,骑一匹马儿,天空海阔的任其奔腾驰骋,她迫不及待的跑到门前窝在石墩后的空隙,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姿势,然后期待的看向斜对面紧闭的店铺门口。她多么希望店铺的掌柜能够一边大笑着说话一边从里面出来,然后她就可以看见池柔。

    等了没多久,小九开始困了,昏沉沉的脑袋不允许她保持清醒。小九强制自己睁开眼睛,无限希望对面那扇们能够打开,不管是谁从那里面出来,只要可以带给她些微不足道的希望,别她睡着就好。

    寒冷侵体,小九抖若筛糠,这样重病的她,未待黎明,就已经昏死过去了。

    苏梵跟小欣发现她时已经是天明之后的事了,她倒在别人家的门口,被一堆破烂的布所覆盖,脸被冻的苍白,唇色发紫。苏梵放了小欣的手,跑上去将小九抱起来拥进怀里,焦急的唤着她的名字。小欣握紧拳手,试图留住苏梵在她手心留下的温度,然而徒劳,她怨毒的剜了昏迷不醒的小九一眼,心想她怎么不昏倒的远点儿,不要让苏梵找到为好。

    被小九吸引了全部注意力的苏梵自然没注意到从小欣眼底泛出的杀意。

    他简单试探了小九的鼻息以及脉搏,以最快的速度将小欣带回宅子。

    从东院带回来的药全都不起效用,苏梵只得上报徐安,徐安听闻小九病重,立即令徐府里的大夫带上最好的药材连夜赶到徐家老宅给小九治病,几番轮诊下来,经过讨论总算达成一致,一齐拟了一张方子交给苏梵,详细的嘱咐了煎药用药的注意事项才回去徐府复命。苏梵按方子抓药,一勺一勺的喂进小九嘴里。这病,才终于有了起色。

    “我来。”小欣欲接过苏梵手里的汤药,他已经不眠不休的守了小九整整三天,没有一分一秒是不希望她张开眼睛看自己一眼的,然而,小九的烧虽然是退了一些,却始终都没有转醒的迹象。

    “不用。”苏梵烦躁的推开小欣的手,将小九扶起来靠着枕头,小心的捏开她的嘴将药喂下去。一切都是因为他照看不力才会让她昏死在街上,她一天不醒,他的自责就深一分,就当是为自己的疏忽赎罪,他愿意这样一分半秒都不曾遗漏的守在她身旁,直到她醒来,在这期间,他不希望有谁插手进来阻止他自虐似的赎罪方法。

    小欣低着头,咬唇看着那只被苏梵拍开的手。

    即使有了承诺,但他的眼里能看到的依然只有她,难道不是吗?他对她的感情就只有深刻的同情和可怜,从来没有疼惜和怜爱,难道不是吗?

    为什么她总是得不到他对小九一半的好?

    小欣噙着冷笑看着双目紧闭的小九,既然过着这么久都还不醒,那就永远都不要醒过来了。

    这天,徐府迎来了一位不简单的客人,是个极其招摇的妇人,她锦衣玉带,手持一把玉骨画扇夸张的扭动着腰在阿财的引领下风姿绰约的走进徐家大门。听闻下人来报,徐安一下子从榻上弹了起来,一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穿戴好衣裳,在小欣还未从朦胧中缓过神来的空当跨出房门,急匆匆的往书房那边去了。

    这么早?小欣伸了个懒腰,缓缓地从榻上下来。自从那夜侍寝之后,徐安就经常招她入府。一连三天,除去寻找小九的那晚,她几乎每一晚都是在徐安的榻上度过的。她赌得没错,徐安果然不是诚心要让她去往东院的,他那样做不过是想探她虚实罢了,看她讨好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小欣拾起地上凌乱的衣服,她每天要做的事就是将自己浸入浴桶,费尽心思的将徐安留在自己身上的印记去掉,然后回到老宅陪伴苏梵,虽然苏梵一直在照顾小九,对她的存在根本不屑一顾,但是她就喜欢静静的看他,幻想着小九意外夭折,他将自己拥入怀里抚爱疼惜。

    又是曲意逢迎的侍奉了那人一晚。小欣对着镜子看着身体上的或浓或淡的红色印痕,如果这些是苏梵的,那该多好。心想,如果是苏梵,会不会待她像这般轻柔。

    “叩叩……”敲门声从外面传来,小欣没有回答,有人从外面进来房间,于屏风外站定,毕恭毕敬的问道:“姑娘是要沐浴更衣?”

    “不需要。”苏梵的幻影自眼前消失,小欣不满的皱了皱眉。徐安出去时并没有叫她离去,所以她还不能走,有过一次教训她就不会犯第二次,以前那次,她在徐安没反应之前离开,结果在第二天夜里被徐安翻来覆去的折磨,名曰小惩大诫。

    小欣穿起衣服,仅用一只手掩住。尽管是清晨,但来往的下人却不少,瞥见衣不遮体的小欣,仿佛司空见惯般做视而不见处理。小欣清楚的记得徐安的书房在哪个位置,她曾在那里服侍过徐安几回,走起来自然轻车熟路。

    书房门外,小欣才要敲门就听里边传来一阵狂妄的女人的笑声,是徐夫人吗?小欣屏住呼吸,见周围没人,便大胆附在门上听了起来。

    “徐安,你可别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我还不知道你私底下搞的那些事吗?一名童女而已,在这荒城,什么凭得不都是你一句话么,这番若不是我老母去的忽然,让我没得准备,你以为我会求到你这儿来吗?”

    “夫人节哀,这回夫人可是冤枉我了,这不是我不愿帮您的忙,实在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不敢草率决定啊。”

    “人命关天?”女人不屑的哼了一声,“今儿着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还是怎地,我竟听着了你徐安徐大爷说出背不起人命的鬼话了,呵,我说你怎忒胆小,反正是用来陪葬的,不管是他死是活,强喂了药放将进去,一来我尽了孝道,二来你不费吹灰之力的得了那批良货,此事与你我二人难道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一件么。”

    拿活人陪葬!

    小欣听得倒吸一口凉气,平日只道徐安一向心狠手辣经商有道从不给别人留路,却不想他在私底下竟还做着这种丧尽天良的交易。

    她不敢再听下去了,此番谈话应属于徐府机密范畴之内,知道多了反而不好。还好偷听没被人发现,否则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想着,小欣一手掩了衣裳,一手提起裙摆蹑手蹑脚的离开了。

    回到老宅,小九还没转醒过来。苏梵捉住她的手坐在床边专注的看着她熟睡的脸,薄唇一启一合的轻声自责,对回来的小欣一声都不招呼。

    小欣习以为常,上前拉过苏梵的手想叫他去休息,人她来守就可以了。谁知苏梵不分青红皂白的就将她的手抛开,温柔的脸在面对她时变得怒气弥漫。

    她明白,这就是他待她与待小九的区别。

    “滚!”苏梵厉声对她道。

    小欣一骇,不可思议的看着苏梵,似不相信他会对自己这么说,而后者却连看都没看过她一眼。

    果然,只要有小九在的地方,他永远都不会将她放在眼里。想到这里,小欣向昏迷的小九投去怨毒的目光,此刻,她是真恨不能她立即去死。她心里虽是这么想的,却面上却做出十分担忧的神色,取下小九额头上覆的帕子,重新在水里浸了下,捞起来拧干,然后小心翼翼的覆在小九额头。

    “谢谢。”苏梵没有看她,只低声道谢。

    小欣淡然一笑,显得特别善解人意,“我说过我要留下来照顾她的。”她轻抚小九的额头试探温度,道:“你已经连续几天几夜没有休息了,暂且把这里就交给我可好。”

    苏梵摇头,“不,要要看着她醒过来。”

    “若是等她醒来你又倒下了怎么办?”小欣收回手,目不转睛的看着苏梵问道:“难道你不相信我。”

    “不。”苏梵凝眉,沉默半晌,方才放开小九的手站起身子道:“记得,她醒了就叫我。”

    小欣点头。

    入夜,小九忽而胡言乱语起来,并出现全身发抖出冷汗的症状,她紧闭着眼,不停的叫着姐姐,小手胡乱在空中挥舞,小欣怎么都压制不住。才合上眼没多久的苏梵听到声音蓦然转醒,忙从凳子上起来三步并作两步的行至床前安抚小九,指背轻触小九的额头,竟然又发起高烧来了。

    小欣眼含泪光,手足无措的望着苏梵,仿佛躺在那里受病痛折磨的不是小九,而是她。

    苏梵眉头紧皱,这个时候再去徐府找大夫是不可能的了,略一沉思,他取出红莲给他的药箱,捡了几样退烧驱寒的药混合起来给小九服下。

    小欣打发了徐安派来接她过去徐府的下人,坚持守在苏梵身边。

    小九的情况一直到半夜才开始逐渐好转。

    黎明将近,小欣坐在桌旁撑着下巴小憩,苏梵单膝跪地伏在床边睁着眼直到现在。

    一缕如纱般飘渺风般婉转的箫声袅袅而来,凄凉的仿若哭诉的荒魂。

    苏梵像是受到什么驱使,倏地站立起来,目光淡定,神色木然,足尖轻点即从窗子飞了出去,离开速度之快,仿佛那声音就是他的催命符,晚一刻都不可以。

    天渐渐亮了,小欣趴在桌上睡了一晚,虽然屋里点了火盆,但还是很冷,她撑开眼,见苏梵不在,又看了一眼小九,见她依然双目紧闭,秀眉微颦的躺在那里不曾动过。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好起来呢?你到底要苏梵陪你到什么时候?你到底要霸占他多久才肯放手!

    小欣咬牙切齿的站在床边低声质问不可能给她任何回答的小九。

    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小欣以为是苏梵,忙收了脸上恶毒的情绪回转头去笑脸相迎,“小梵,你回来啦。”

    来人一愣,根本就不是苏梵。

    “嬷嬷?”小欣讶异道:“这大冷天的您怎么过来了?我还以为是小梵从外面回来了呢。”

    来人正是之前虐待过小九的管教嬷嬷,见到小欣在这,动作显得有些促倨,她先在门外跺了跺沾满雪花还有冰渣的鞋,进来关上门道:“小梵说小九的情况不太乐观,我就寻思着过来瞧瞧,看能不能帮上点什么忙。”

    实际上她就是想趁这个机会跟小九搞好关系,省得小九以后对她不利。

    “你今儿怎么没去徐爷哪儿呢?”管教嬷嬷看了眼榻上有气无力奄奄一息的小九,闪过脑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丫头怕是活不下来了。

    小欣瞥了一眼管教嬷嬷,将她言语表情中的恐慌,惋惜,畏惧,矛盾全看眼里,忧心忡忡道:“小九这个样子,我实在放心不下……”

    “这样……”管教嬷嬷点头,看向小九的目光极尽复杂。

    “若不是她,徐爷哪儿会顾我半眼,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是我的恩人,恩人如此卧床不起,我怎能忍心不闻不顾……”

    听着小欣似乎意有所指的话,再看那条宛若细长蚯蚓于小九皮下穿爬的痕,管教嬷嬷不觉的生出些胆战心惊之感。

    “徐爷异常看重小九,就冲着这一点,只要她在的一天,我这辈子都休想比过她,您说是吗?”小欣问管教嬷嬷道。

    “这个……”管教嬷嬷被小欣问出一头冷汗,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当然不敢承认小欣所说的事实,即使那事实是众所周知的,小九是昏迷的,不是十分受宠的那个却是清醒的,所以,最不得罪人的说法,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抬起袖子在额上一抹,“不管怎么说,现在受宠的都是你不是么?她,还是个未知数。”

    小欣冷笑,问道:“嬷嬷曾与小九有些过节?”

    管教嬷嬷一怔,不知小欣何故提及往事,忙答道:“是。”

    “果然。”小欣一副了然的样子,自顾自道:“难怪她跟我说以后要将嬷嬷赶出府呢……”

    “什么?”管教嬷嬷忽的提高音量问道。

    小欣一惊,忙掩住嘴巴做无辜状道:“我说了什么吗?”

    管教嬷嬷以为她是想包庇小九,不屑道:“你刚才说她将我赶出徐府!”

    “这……”小欣目光闪躲,面露难色,“……这,这……我有说过吗?”

    “怎么没说过!”管教嬷嬷抓住小欣做贼心虚的样子,冷哼道:“事到如今你也不必瞒我,我知道你跟她好,但你也知道我毕竟还是西院的管教嬷嬷,虽然徐爷看重她,但她毕竟还在西院,若真是你说的那样,你以为我会留她到她有机会对付我的时候么?”话落,苍老的眼中有一抹杀气闪过。

    见鱼已上钩,小欣在心底暗笑一声,理了稍有些褶皱的衣裳,道:“不知嬷嬷是否听说徐爷最为烦恼的一件事。”

    管教嬷嬷不解,不知小欣为何忽然转移话题提起徐安,于是不解道:“徐爷,也会有烦扰的事?”

    “那是自然。”小欣附在嬷嬷耳边压低声音道:“嬷嬷与我同仇敌忾,为了小欣能得徐爷长宠,有更多的时间来孝敬我们西院的各位管事嬷嬷,也为了嬷嬷能够后顾无忧的继续在徐府老宅住下去,何不……”

    小欣说得越多,管事嬷嬷的面色越白,等到听完,已是面无血色张口无言。过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你说的,可属实?”

    小欣神秘一笑,道:“我一心想为徐爷排忧解难,好让他有更多的时间能够宠我爱我,除此以外绝无其他。”

    “可是我们这样做……”管教嬷嬷有些犹豫,在她看来,这样的小欣很不正常。

    “怎么不可以?”小欣逼视管教嬷嬷犹豫不决的两只眼睛,阴恻道:“要知道做与不做的结果只有两种,要么,是她死,要么,就你死。”

    “为什么是我?”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小欣之前说过,小九只是想将她赶出徐府老宅而已,既然如此,如何又会牵扯到“死”这个令人万分忌讳的字眼上,还有,“还有你呢?”说着,她看向小欣,不明白为什么她的结果里没提到她自己。

    “你以为等她醒来知道你对她做的那些事情她会放过你吗?至于我……”小欣一顿,走到窗边抬头望着阴沉沉的天,道:“我有无数种可以全身而退的法子,你有吗?”

    管教嬷嬷漠然。

    良久,小欣才叹了口气,道:“我该走了。”

    “记住,你没有选择。”出门之前,小欣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她不知道,其实从她看向小九的第一眼杀气并现开始,她就在往小欣给她设的圈套里钻了,直到现在,她已经从头到脚都给小欣利用完了。因为太过忧心于自身的前途,她忽略了徐安当前的新宠就是小欣的事实;又因为小欣那番不甘屈居小九之下的言辞,她又忽略了与小九同甘共苦的伙伴即是小欣的事实。这两个事实都是致命的。

    小欣有无数种可以全身而退方法,她却没有。她所谓的生死,以往是担心小九会拿她怎样,现在,除了小九,最重要的是小欣。小欣那丫头,表面上看着人畜无害,却在背地里阴着狠。

    这事若是不成,即使她蒙混过了小九那关,小欣也绝不会轻饶了她。

    想着,管教嬷嬷的紧皱的眉又加重了几分。

    除夕,天气依然寒冷,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暖洋洋的喜庆的表情,这是一年一度最为盛大的节日,是人们记忆中唯一没有寒冷,没有饥饿,没有凄惨,没有悲凉的一天,它意味着聚多散少,欢多悲少,它是团圆的代名词,意味着辞旧迎新。

     正文 第七章  私欲

    是,你是要死,等你死了,就再也见不着苏梵,苏梵也不会再见着你。这样,多好。

    ——。

    街上难得出现入冬以来人流量最多的一天,集市上的东西特别好卖,无论平日里家里人很少时间吃的鸡鸭鱼肉,还是很少派上用场的笔墨书法鞭炮礼花。所有人都穿着新衣,精神飒爽的在人来人往中穿梭,随时随地都是眉目带笑,嘴唇上翘的。

    小欣掀开轿帘,看着外面在她眼里永远都是庸俗的没甚追求的人群,不屑的撇了撇嘴,不耐烦收回手,坐回轿里,将自己封闭在无限充实与忙碌,满是成功与荣誉的狭窄空隙里。

    苏梵已经有十多天没有回来了,小九虽然转醒,却意外的出现魂不附体的茫茫然的情况,她像是忘记了所有,变成了空白一片的状态,她不记得苏梵,不记得小欣,不记得徐府,不记得所有发生过的事。大夫断言,可能是连日高烧的缘故,导致的暂时性失忆。

    暂时性失忆么?

    的确,这几天她除了面无表情,闭着嘴巴一言不发,便是目光呆滞的吃饭就是心不在焉的饮水,无论你跟她说什么无一例外的都是对牛弹琴,就连对她提及她的姐姐都是一脸茫然的表情。

    什么都忘记了么?

    可是却能在前一晚她出门时拉着她的手叫她小欣,小欣,是她清醒过来后说的第一句话。若是苏梵,还不知道他会感动到什么地步。

    西院里的除夕,除了气氛,除了饮食外没有什么与往日不同。相对的,东院就不知道热闹到什么地步了,所有的厢房都贴上了对联,每一个角落都被红色的吊穗灯笼照的通明,她们化新妆,添新饰,挂红结,煮酒行乐,猜拳对饮,肆意言笑,晚了点焰火放鞭炮,欢声笑语结成一片。

    陪睡以后,小欣有了跟苏梵一样的单独房间。里面早有人摆好了酒水吃食,竹香味儿的米饭,形色俱佳的菜,五花八门的精致点心,然而,原应笑语连连,幸福沉浸的除夕宴,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她坐在桌边,出神的盯着其中一盘菜,只觉得菜上面冒的热气都是冷的。

    不是没有过孤身一人的除夕夜,只是每到除夕就会想起幼时和父母兄弟在一起时的情景,她不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却最受父母宠爱,除夕是她最喜欢的节日,因为这天,所有人都会聚在一起,言笑晏晏的度过整个夜晚。

    直到北国爆发战争开始,她的生活都是幸福而美满的。直到第一年战争失败,父亲兄弟被征去打仗,偌大的家里就只剩了几岁的小欣和她的母亲,父亲兄弟阵亡的消息陆续而来,母亲承受不住打击,于小欣熟睡之际割腕自尽,尸身在凉透腐烂之后才被人在距离家门一里之远的山沟发现。至此,她彻底被亲人所弃,成了最无牵无挂的那个人。

    原该她的幸福,被夺去了。孤独寂寞随即而至。她想过死,却一直都没勇气。

    她不信命,不信自己得不到幸福。事在人为,她这样告诫自己,所以,凡是她想要的东西,即使不折手段也要得到,否则,就毁掉。

    小欣来到苏梵的房间,所有人都去了前院赴一年一度的除夕宴,只有小九一人躺在床上盯着房顶发呆。

    “小九!”小欣带笑进去,拉起小九手,“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去我那儿吧。”

    小九没动,她看向小欣的笑脸,总觉得有些不真实,试着张开嘴组织语言,“你失去过什么东西吗?”

    小欣一愣,这是小九转醒以来说的第一句完整的话,但是她震惊的不是小九是否开口说话,而是她话里的内容,她竟然问她有没有失去过什么东西。

    她这是故意的吗?故意让她忆起她好不容易才忘记的那段经历,父亲兄弟战死沙场,母亲曝尸荒野,她则苟延残喘的流落街头,在人贩手里几经辗转才落在徐府老宅。她失去的,不是东西,是人心。那么久的漂泊,什么没见识过,谎言,自私,出卖,背叛……

    事实告诉她,要获取同情,守株待兔的等着别人施舍是行不通的,那要靠自己争取。

    难道她看穿了她的心么?知道她现在正经历着触景生情,记起了已故的亲人。

    “没有。”小欣笑容不减,违心的答道,并反问小九,“小九这么问,难道小九有失去的东西?”

    小九咬唇,拧着眉毛努力的回想着什么,可是越想头就越痛,勉强到最后什么一点儿头绪都没有,就像被一块巨大的石头堵住了思路,无论怎么事实都对不上感觉。

    关于那件失去的东西她试着回忆了许久,但还是什么都记不起来。那感觉就像竭尽全力的一拳打在了虚空里,没有一点儿的着力感。小九即烦躁又恼怒的闭了眼睛,良久才睁开道:“不记得了……”

    她是真的忘了,忘记了血腥弥漫的灭门惨案,忘记了两人一马逃命天涯,忘记了池柔的背叛,忘记了雪中的相见不识,忘记了对池柔的恨……她那么恨池柔,恨不能不认她,可现在却忘记了。

    这是幸,还是不幸呢?

    小欣拉起小九,道:“算了,想不起来就别想了,省得头痛,反正以后时间还长,总有天会想起来的,今天可是除夕,我来这里可不是来听你伤感的,我是来请你吃饭的。”

    “除夕?”小九似乎弄不明白除夕是个什么意思。

    “呃。”小欣无语,“你不会连除夕是什么都不知道吧?”

    小九嘟着嘴巴摇了摇头。

    小欣不可思议的睨视小九,没想到这世上还真有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在,是该说她与世隔绝,还是说她见识短浅,不过今儿还真是开了眼界了,见识到了这样的奇葩。

    “既然你不知道,那我就慢慢的讲给你听,外面天凉,披上件衣服再出去。”说着,小欣去过苏梵的外套裹在小九身上。其实凭她对苏梵和小九的关系的介怀程度,根本不会让他们两个在自己面前出现更多的交集,即使认识也不可以,她之所以肯这么干脆的让小九穿上苏梵的衣服,原因有二:一是小九已经忘却苏梵,担心他们有联系什么的已经不重要了;二是在这特殊的日子里,她不想苏梵缺席,给小九披上这件衣服与自己一起,已算是睹物思人,以慰心底难以言明的相思罢。

    不知苏梵什么时候回来,小九失去记忆的事一定不可以叫别人知道。

    对着一桌子好看又好吃的东西,小九竟一点食欲都提不起来,也许是大病初愈,看什么都觉得索然无味。加上小欣原本就没什么心情,因此一大顿饭下来,除了清淡点儿的汤没了一半,点心少了几块,桌上的菜根本没怎么动。

    小欣不停的我那个小九碗里夹菜,劝她多吃些。算是最后一次对她好,也算她对即将对她做的事表示愧疚。

    除夕后十二天,天气依然黯淡昏沉,四处散布着寒冷,病情已有些好转的小九自除夕以后的每况愈下,大夫诊断说是因为高烧风寒拖得太长延误了治疗的最佳时机从而发展成了肺炎,加之小九自感染风寒以来情绪一直低落状态不佳,根本就不利于恢复,久而久之便成了现在这幅力不从心奄奄一息的状况。

    “那要怎样才好?”小欣忧心忡忡拉住大夫的药箱问道。

    “这个……”大夫摇了摇头,转身欲走,不料小九却死拽着药箱的带子不肯放手,只得停下,叹了口气道:“现目前只能使用药汤吊着,至于是否能起作用,还要看她自己,若她能打开心结敞开心胸接受治疗,一切,还是有机会挽回的。”大夫顿了顿,又道:“姑娘,我们已经尽全力了。”

    小欣无奈的看向正望着房顶发呆的小九,终于放开手让大夫走了。

    这天稍有回温,冰雪化得特别厉害,树上,墙上,瓦上,白皑皑的积雪越来越薄,渐渐的就不见了,露出底下湿淋淋的木,光秃的墙,灰沉的瓦,雪水浸入地底,土地变成烂泥。人们在难走的泥水里扔了几块瓦片用来垫脚,从街头到结尾这般短暂的路程走的格外吃力,稍一不慎就会从瓦片上掉落在泥里,沾得满身泥浆。

    西院的孩子们恢复了年前的作息,散布在污浊的天地里靠乞讨来挣扎求生。

    小九?

    小九还没出来,她的病还没好,并且出现弥留之象。

    小欣?

    小欣早就从西院那般艰难的环境中挣脱出来了,成了徐府老宅炙手可热的人物,甚至比东院某些风姿绰约的妙人儿还要受宠。

    今夜,徐安依旧招了她去侍寝,这似乎是成了他的习惯,最先的动情只是为了那个纯若仙子般的小人儿,他仅仅将她当做是那触不可及的纤弱身影的替身,但渐渐的他发觉每次被他压住的躯体是炙热的,是有温度,有喘息的,随着他的动作而起而伏的腰是那么的让人为其着迷,缠绕在他腰间的腿,迷离得仿佛酒醉一般的杏眼,因急促的喘息而一翕一合的鼻翼,微微开启的唇,露出一点点雪白的齿,以及里面柔软的粉红的舌,每到这时,他都会俯身将她的唇覆住,肆意缠绕追逐,待她为他的征服而屈服而不断的索求的时他便会难以忍耐的将她抱紧一些,只恨不能整天整夜的与她交缠在一起。小九是谁?恐怕要不是隔个三天两天的就有大夫来他面前汇报小九的病况,他早就将那个人给忘了。

    徐府,除了后院,凡是他常去的地方,无论是哪儿都有他与小欣交欢的身影,寝房,书房,浴房,大厅,客房,甚至于厨房,没有地方不存在他们的抵死缠绕,凡是有她和他在的地方,不管周围有人或是没人,他们都会彻底释放一番。

    对于她,徐安愈来愈舍不得放开手了,她给他的感觉,不似醇酒,也不想甘甜,那是酿造的一个过称,无人可拟。时间一久,就连他自己也开始奇怪对她那种爱不释手的眷恋,说实话,她除了姣好的样貌,其他并没什么出色的地方,比如声音,比如身姿,可却是最令他的身体来感觉的那个。无需多余的触摸,特意的勾引,仅是看着,他就已经把持不住了,几乎是发至潜意识的将她压住。

    冷月色弥漫了错乱。

    灯火淡弱的房外两名半大的丫头面红耳赤的守在门外,忍受着源于下体的莫名其妙的空虚酥麻之感,背靠着门廊的柱子勉强撑着愈来愈软的身子以免落在地上。

    房内,衣衫凌乱的小欣双臂如蛇般缠绕在徐安背上,急促的喘息,朱唇情不自禁的开启,发出的声音妩媚而妖娆,“啊……嗯……爷,疼我……”

    徐安将小欣向上拉了一些,使她的身体与自己更加契合,从而让自己能够更深的探入。

    对突然而至的贯穿之感,更多的空虚被充实填满,“啊……”小欣忍不住惊呼出声,声音虽有些凄惨,却依然动听婉转妖冶蛊惑,分不出是痛苦,还是舒服。

    听到小欣的声音,徐安像是受到了某种鼓舞,正待发泄之时……

    门外忽不合时宜的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徐安的动作骤停,恼怒的向门外吼道:“谁?”

    “徐爷,元夫人求见。”阿财的声音不缓不慢的传了进来。

    徐安皱眉,这烦人的女人怎又来了,偏还在这种关键的时候。因最后没得到发泄,心里不觉的就堵得慌,但碍于那人的身份,即使再不愿,也不得不骂骂咧咧的找衣服穿上。就在他衣衫不整临出门前,小欣抢先挡在他面前,背靠着门,媚眼如丝,娇声道:“徐爷,你不可以这么对我。”话未说完,披在肩上的薄衫沿臂膀下滑,玉体一览无遗,她却一点儿也不遮拦,任凭徐安的眼在她各地方流连,嗲声嗔道:“管她什么夫人女人,晚一会儿又有什么怕的,徐爷,人家要嘛。”说着转过身,背对徐安,双手捉住门楹,缓缓弯下身子,向后仰头回首,吐气如兰,“徐爷要是不依,我就不许你出去。”

    到这里,徐安那里还忍得住,只觉得刚去的渴望又来势汹涌的折返回来……

    阿财不禁皱眉摇头,行至院外等待。

    这可苦了守夜的两个丫头,见大总管来请徐安,才以为要解脱了,现在却又要受苦了。

    徐安到达大厅时已经深夜了。元夫人已经等很久了,要么坐立不安,要么烦躁的来回踱着步子,阿财被她打发出去十几次,但每次回话都是要她等着,这如何不让人发急,以她元夫人在荒城前城主之后的身份,要不是事情发生太过突然让她有求于徐安,她才不会深更半夜屈尊降贵的在这儿候着。见徐安出现,她没有迫不及待迎上去,反而优哉游哉稳稳当当的坐在椅上,不慌不忙的抬起茶碗抿了口茶。作为城主后裔,即使有求于人,但高人一等的傲气还是存在的。

    “元夫人,有失远迎。”徐安于十步开外站定,谦卑有礼的作了个揖。只见他双目有神,似有光泽,面色泛红,略显炙热,步履虚浮,行若踏雾,一看就知道是纵欲过度的结果。

    哼,元夫人在心底极为不屑的哼了一声,面上却云淡风轻道:“徐爷让人好等。”

    “实在对不住,今儿个盘点,过来晚了,还望见谅。”徐安落座,于元夫人下手,“不知元夫人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何必把话说的太过清楚。”元夫人朱唇一抿,淡然一笑道:“我为什么会来找你,难道你还不知道么。”

    徐安蹙眉,尽管他早料到这个女人会来徐府第二次,但她要求的事实在太过,竟然要活人陪葬,别说他现在手里没甚人选,就算是有人,他也不会轻易应予,杀人跟陪葬,根本是两回事。

    “还请夫人明示。”在这件事上,徐安绝不会首先捅破这层窗户纸。因为对这件事,他实在无能为力。

    “是吗?”元夫人洞悉的看徐安,人,她志在必得,她当然知道徐安不会答应的这么干脆,所以今晚,她是有备而来,“既然你不愿为我排忧解难,那我也不能勉强。”

    一听这话,徐安紧绷的神经不由得放松下来,赔笑道:“谢夫人体谅,不是徐安不愿为夫人分忧,实在的无能为力。”对于这种不好推辞又不能应予的事,既然对方首先放弃,他何苦再废话跟她客套,自然是顺着梯子往下爬了。

    “你先别谢我。”元夫人起身,放下袖子,傲然一笑,道:“听说徐爷曾接过一大笔生意,有位大人物坐揽北原所有稀有货物,我正好也有兴趣,不知道城主会不会助我一臂之力。”说着,径自向外走去。

    徐安身子一僵,心想那等秘密的事怎会被她一个女人知道,难道她所说的话只是凑巧,一切只是为了威胁他应予她所求之事,“北原的大人物?我怎不知?”

    “不知?呵……”元夫人掩唇轻笑,“前些天应邀去城主府做客,不巧正遇见了,就随意聊了几句,后来才知城主有意将那位大人物介绍给我认识,他的名字叫做……”朱唇微启,虽然没发出声音,但徐安却从她的唇语中读出那人的名字,心下一惊,险些从椅子上跌落下来。他不明白,为何如此隐蔽之事会被他人知晓。不错,元夫人说的那人就是在他背后撑了他许久的主上,要是没有他,什么徐府,什么徐安,什么荒城大半边天,那都是虚谈。

    好险,要不是今儿个他没有因躲避而失约,而且还听了元夫人这番话语,恐怕他神不知鬼不觉被人替了还被蒙在鼓里。

    元夫人转过身,无奈道:“原本我早打算归隐,人老了,还争什么呢,天下迟早得是年轻人的,可惜了,在外边拼了大半辈子的命实在是贱,怎么都受不起现下这种淡然无味的空闲日子,况且,识时务者为俊杰,那位大人物必定不凡,若是能跟着他,啧啧,无论钱途,前途,权途,一并可见,您说是吗?徐爷。”说到最后,她可以将徐爷二字说得极重,其间的不屑还有轻视自是显而易见不言而喻的。

    之前那次她曾想拿徐安费尽心思都得不到手的那批货物进行交换,但是徐安宁肯不要都不应她。正巧除夕那晚去城主府赴宴,让她遇到了这等良机。说实话,要不是情非得已,她是不愿拿这个跟徐安作交换条件的,因为那人绝对有让任何一人为之臣服的魄力所在,从见他的第一眼开始,混迹商会几十年积下的直觉就告诉她,这个人,必然不凡,后经城主介绍,才知这人竟然是北原之主。在这种南北双方对峙不下迟早会兵戎相见的情况下,南国荒城城主却与北原之主开始往来,其心所归,观者皆知。

    如果不是这件事,她自是不会错过与那人结识,成为他手下的人。

    本来听到那人的名字,徐安已经深信不疑,现又听她说见过他本人,而且还有初步合作的交涉,就再也坐不住了。忙拱手到元夫人身前,挡住她离开的路,道:“徐安招待不周,元夫人切莫动怒,请上座,万事好商量。”

    本来听到那人的名字,徐安已经是深信不疑了,现又听她说见过他本人,而且还有初步合作的交涉,就再也坐不住了。忙拱手到元夫人身前,挡住她离开的路,道:“徐安招待不周,元夫人切莫动怒,请上座,万事好商量。”

    见徐安肯妥协,元夫人却不落座,现主动权在她手里,既然让她掌握了主动权,自然要趁胜追击,只见她大袖一挥,丝毫不给徐安面子,冷声道:“明天,明天我就要见到人,否则,徐安还有徐府这俩块招牌,早晚垮台。”话落,重重的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阿财忙跟上去送客。

    徐安一下子瘫在了椅上,困扰他的不是到哪儿去给元夫人找个人出来作为她母亲的陪葬品,而是凭元夫人的身份,前荒城城主的女儿,现任城主的丈母,那人跟城主走这么近,他若有意荒城,跟元夫人的合作必成定局,到时,他就会遭到遗弃,接着他在荒城的地位也会一落千里。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他一点儿准备都没有。

    现在,除了对元夫人予求予与,其余的别无他法。他不可能去找那人询问,除非是自己找死。

    回到住处,一开门便见小欣披一件薄纱卧倒在地,天寒地冻,薄纱轻透,清晰可见轻纱下的肌肤布着点点红痕。

    徐安一惊,忙过去将她扶起,“你怎么了?”

    小欣已全身冰凉,在徐安的摇晃下悠然转醒,睡眼惺忪道:“徐爷,你回来了。”

    徐安将她整个身子搂进怀里,用体温暖她,“何故倒在地上?”

    小欣揽住徐安脖颈,猫一样依偎在徐安怀里,似梦似醒道:“在这里距离门口近些,这样,就可以快些见到你。”

    徐安顿住步子,“你在等我?”过了这么久,即使是明媒正娶的妻子也未曾等他身心疲惫从外面归来直到深夜,更可况是卧在冰冷的地上。心底深处某个地方被怀中等待的举动被耳边类似梦呓的话所触动。

    小欣陷入梦乡,若有若无的嗯了一声。

    早已隐退的欲火蓦地被这一声轻哼勾起,徐安将怀里的人抛在榻上,小九一声惊呼,睁开眼时,徐安衣衫尽褪,人已经扑了上来。

    “不要。”小欣翻身欲躲,却被徐安捉住身后的空隙,制住她胡乱挥舞的手腕。小欣痛呼,不得已被迫逢迎。她伏在榻上,贝齿含唇,双拳紧握,偶尔会迎合徐安而轻呼出声。

    阖上双眸,这种屈辱,何时能走到尽头。尽管所有的屈辱都是她自找的,什么喜爱,什么崇拜,什么盼念,什么等待,要不是故意做出这样,他怎么肯将自己放在心上。

    狂乱过后,小欣长发凌乱的伏在徐安身上,指尖似有似无的在他的胸前画着圆圈,她的指甲生的通透修的尖利,就像是一把随时都能刺进他心脏里的匕首。

    她抿着唇,支起下巴,双眸雾蒙蒙的看着徐安,“徐爷,人家,人家舍不得你。”说着,一滴泪滑过脸颊,她竟然哭了。

    小欣抹去泪水,故作坚强的撑起身子,“徐爷,我不许要回去了,小九,小九她……”话到最后已经噎不成声。

    “小九?”徐安皱眉,起初他对她是十分偏爱的,但是到后来,小九在他的印象里逐渐就成了病重的代名字,尤其这几天几乎隔天就能听到徐府里的大夫来找他汇报情况,现在又听小欣提及,不由得不耐烦起来,“她又怎么了?”

    小欣一边掉泪,一边哭道:“小九病重,大夫说,说,怕是活不过几天了……”

    “什么!”徐安忙坐起身子,诧异道:“怎会这样?活不过几天是什么意思?”

    小欣一下子伏在榻上,痛哭失声,“或许两天,或许是三天……”

    闻言,徐安默然,元夫人那边要人陪葬逼得甚紧,正在他万分烦恼该如何应对之时,便出现了小九活不过三天的消息,难道真是天意如此,反正人都快死了,何不将她交出去,一来可以充分利用其最后一点儿价值,一来可以办妥元夫人为母陪葬之事,使其信守承诺不与那人联手合作。如此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可是,毕竟是他看中的人,或许能够医好也不一定,要知道,她的价值远比拿去陪葬所获得好处要多得多,因为他原本打算将她献给那人,以此延续跟那人的关系,如果那人喜欢她万事好说,如果不喜欢……

    于是,徐安陷入两难的境地。

    门外传来三下急促的敲门声响,只听“叩叩叩”,阿财的声音随之传来,“徐爷,老宅西院的管教嬷嬷有急事求见。”

    徐安皱眉,这晚难道注定不会平静。先是元夫人,现在有事西院的管事嬷嬷。西院?能有什么事呢?非要在这个时候大老远的从老宅赶过来见他。徐安这边还没反应过来,小欣已经哭着跑下床了,一边跑还一边喊道:“肯定是小九出事了,小九等我。”

    她这一喊让徐安吓了一跳,忙拉住她的胳膊,安慰道:“莫急,我先去看看。”

    小欣一听,眼泪就像倾盆大雨似的,哗啦哗啦的往下流,她伤心欲绝的扑进徐安怀里,“徐爷一定要救她。”

    “是,是……”徐安一面抚着小欣的背轻声安慰,一面沉下心来暗自思量。

    他看不见,伏在他胸口的小欣的嘴角,竟含着笑。

    大厅,徐安脸色阴沉的于上首落座。管教嬷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奴婢有负徐爷重托,没能照看好小九,现在她人,人已经不行了,奴婢该死,徐爷饶命。”

    “不行?”徐安惊起,一掌拍在桌角,将底下的嬷嬷下的一抖,“不行是什么意思,你给我把说清楚了。”

    “是。”管教嬷嬷抖若筛糠,“回徐爷,从入冬以来,小九的身子就不太好,后来感染了风寒,这大夫也看了,药也吃了,可就是不见好,到现在,人就只剩下一口气在了,恐怕,恐怕她,活过不了明天了。”

    听完管教嬷嬷说的话,徐安不知该做何反应,或许已经没有他犹豫的地步了,既然人已经到这份上了,除了将她送给元夫人当她老娘的陪葬,怕是再也没有比这要好的结果了。

    主意打定,徐安对一旁的阿财吩咐道:“天一亮你就去趟元府见元夫人,就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请她亲自过来徐府一趟。”

    “是。”阿财低头应了声是,垂手退下。看天色,距离天亮也没多久了,要是从现在出发,如果中途不出现什么意外的话,就应该可以在天亮之前到达荒城内与徐府东西对立的那座偌大的府邸,元府。只是可惜了那个孩子,才这么小的年纪就要永远的离开人世,而且是以这种惨绝人寰的方式,活埋。

    “至于你……”徐安疲惫的抬起手按住额头。

    “是。”听见徐安提及自己,撑在地上的手不由得一抖,人险些趴倒在地,“是,是,徐爷,奴婢,奴婢在。”虽然小欣说过徐安不会拿她怎样,可是事及虐待外加失职,若是徐安追究起来,那她毒打小九的那两顿必然瞒不过去,如果再将她毒打小九至呕跟其旧伤未愈伤寒难好的事联系在一起,就算她有十条命也不够死的。

    “你回去吧。”徐安挥了挥手。

    似没料到回事这种结果,管教嬷嬷一下子愣住了,待反应过来想立刻称是离开时,徐安又发话了,只听他道:“你回去,将小九抱过来,立刻……”

    闻言,管教嬷嬷大大的松了口气,徐安还在对她吩咐就说明他还在信任她还肯用她,否则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遗弃,想到这里,吊到嗓子眼的心才终于落了回去。看这情况,小九十有八九是死定了,然,她必须要谨慎,要等到小九被钉在棺材里于众目睽睽之下葬入土里后才敢确定自己从此以后都消了小九那个令人提心吊胆的心腹大患。

    事已至此,她不由得有些庆幸,庆幸自己选择归顺了小欣,而不是选择维护小九与小欣对着干。良禽择木而栖,这次,她显然做了回良禽。

    大限已至,小九似有预感,望向房梁的毫无焦距的一双眸子有两行清泪自眼角滑出,隐入两边鬓角。

    管教嬷嬷闯进来的动静很大,如果不是她对苏梵有几分忌惮,恐怕早一脚把门给踹翻了。小九没有反抗,任凭管教嬷嬷拎着她的衣领拖了出去。考虑着是带她去徐府见徐安,怕把她弄伤了没办法跟徐安交代,因此就没怎么折磨,只拖到老宅门口就加在胳膊下带着走了。

    徐府,徐安将决定告知小欣,并给她一瓶迷药,让她在小九不备时喂她吃下,小欣颤抖着手接下那瓶药,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接二连三的往下掉。

    徐安轻抚她的脸颊,“我知道这样对你或许残忍,但是除了你,没有谁更适合送她最后一程。”

    小欣咬着唇,没有回答。

    “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苦衷,若不这样做,我,你,还有整个徐府,都将成为过去……”

    “我懂……”小欣仰起头打断徐安的话道:“徐爷,我懂,无论如何,小欣都会与你站在一起,我想小九也是这样想的,这就是我们的命,从徐爷将我们买下来的那天起,我们无论生死都是徐爷的人,这就是我们的命,小九不能违抗,我亦不能违抗,如果今天躺在那里的不是小九儿是我,我也会顺天命,担起自己该负的责任。”话落,故作坚强的抹掉了脸上的泪,站起身道:“徐爷放心,我会陪好小九最后一程的,直到她……”

    说着,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徐安心疼的将她揽在怀里安慰,“如果不想去就算了,原本就是我太勉强。”

    “不。”小欣从他怀抱里挣脱出来,道:“如徐爷所说,我与小九的关系并非常人可拟,所以,我去最合适。”

    徐府最为偏僻的厢房。

    小九静静的躺在榻上,闭上眼睛假寐。

    嬷嬷站在一旁,撇着嘴幸灾乐祸道:“看你现在还敢嚣张!”

    “那也轮不到你来嚣张。”小欣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将毫无防备的管教嬷嬷吓了一跳,忙回过头卑躬屈膝道:“原来是姑娘来了。”

    小欣看都没看她一眼,厌恶道:“出去。”

    管教嬷嬷只当她实在做戏,好让人以为她很在乎小九以摆脱害人的嫌疑,也就没说什么,一个躬身当做行礼,垂手退了出去。

    小欣关了门,悄无声息的走到床边,“小九。”她轻轻换了小九一声,见她闭着眼睛不作回应,也不管她听不听得到,只自顾自的说道:“小九,对不起,我救不了你,这个决定是徐安做的,他让你去给私人陪葬,我不能反抗……”

    陪葬!

    虽然闭着眼睛,可是她根本没睡,所以小欣说的话她自然都听得到。

    “陪葬……”小九撑开眼,“陪葬是什么……”

    小欣忙做抹泪状,道:“对不起,我,我以为你已经睡着了,听不见的……”

    小九虚弱的摇了摇头,这几天她的药食全部经由小欣之手,若要追究起来她为何会久病不愈,大概要问采购药品的管教嬷嬷以及熬药并负责送药的小欣。小九之所以会有今天,全是她们狼狈为奸欺上瞒下的结果。

    打小欣无意间听了徐安和元夫人的对话,她就将主意打到了小九身上,要让她永远消失在众人眼前,让她永远占据不了苏梵的视线,让她永远的从苏梵身边滚开,就只有让她死这个办法。恰好苏梵又不在,只要她神不知鬼不觉的让徐安答应让小九去当陪葬,就算苏梵知道了小九的死讯也不会怪罪到她头上,于是她便利用了跟小九有过节的管教嬷嬷,要她在小九的药里略动手脚,结果不仅加重了小九的风寒,还伤了她的身子。

    小九蹙眉,单纯如她,从没想过小欣会欺骗她,陷害她,她甚至以为小欣是真的在为她哭泣。

    “是,我要死了吗?”小九虚弱的问。

    那些伤身伤神的药在她的体内不断的累积,到现在,她就连抬一只手都十分困难。

    小欣不答,被彩袖掩着的唇角露出残忍的一笑。

    像这种话,她当然不会蠢到当着小九的面讲出来让大家难堪。

    她首先装出一副伤心的样子侧身坐在床边,伸出手去握着小九的手,就像是有预谋似的,眼泪竟毫无准备的就开始大滴大滴的往下落起来,只听她低声哭道:“妹妹,对不起,对不起……”

    “妹妹?”小九默念着这个词,蹙起眉毛似有所感。

    是在哪里听到过呢,记忆里,有人在她身后这样唤过她,只是她的声音不像现在听到的这般伤感,而是快乐的甚至是顽皮的,然后每当她回过头去看时,却又看不清那个时隐时现于雪中花间的影子到底是谁,只能听到她的笑声。

    小九张开嘴,下意识想要叫住那人,但是,该叫她什么呢?头好痛!

    “对不起……”小欣的泪滴落在小九脸颊。

    原本没甚感觉的小九就这样被她惹得难过起来,撇了撇嘴,竟也像是要哭了,“不要说对不起。”她安慰小欣道:“我知道我活不久了,我知道……”

    因为知道,因为不可避免,所以处之淡然。

    “这个……”小九动作缓慢的从胸口的衣服里摸出一块紫色玉佩,以前因为怕会丢掉,就一直将它藏在最里面的衣服的小袋子里,但是现在的她什么都忘记了,甚至忘记了这块玉对她的意义,所以才会将它当做一种酬谢送给小欣,“谢谢,谢谢你这几天对我的照顾,你,你是个好人……”简短的两句话,却像是花费了她所有的力气一样,话说到最后,已经听不见她的声音了。

    小欣一怔,接过小九手里的那块紫玉,不知怎的,通透冰凉的玉身放在手心忽而变得格外炙热,那感觉就像是块烫手山芋,只要是拿着,就会难受。

    她竟然说她是个好人。真是可笑。

    小欣轻抚小九被病魔摧残的苍白削瘦的脸颊,想着这张脸曾今有多少人为之痴狂,不禁在心底做了个极为不屑的表情。

    “你渴了么?要不要喝水?”小欣抽回手,像是怕什么脏东西沾染到自己身上。

    “谢……”小九实在是太虚弱了,以至于她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我们之间还要什么谢。”小欣打断小九的话,起身倒了杯水,并趁小九不注意时将徐安给她的迷药倒在水里,然后加以吹凉,直等白色的粉末全部散开,浸入水中以后,才将小九扶起,小心翼翼的将掺了迷药的水喂给她喝。

    小九渐渐昏睡过去,小欣掩上门,准备回去见徐安,但是感觉手里好像拿着什么东西,摊开手一看,不是小九送她的玉佩又是什么,打量着那块有着上好质地的紫玉,小欣不屑的撇了撇嘴,这种东西,等我以后出人头地了要多少没有,非得要你给我的么!想着,她愤怒的举起手做了一个投掷的姿势,可,就在手里的紫玉即将被扔出去的那一刹那,一个说不清是什么的念头从她脑中闪过,使她改变了当前的主意,停了手上的动作。既然她这么的看不起她,还在临死之前还要拿这块玉石来给她,以此羞辱她的一无所有,羞辱她的寒酸,羞辱她的拿不出手,那她就偏要让她看看,她是如何一步一步的走到那个令万人瞩目的位置上的。

    “哼,咱们走着瞧。”小欣将紫玉抛向空中,然后又用手接住,洒脱的转身离开。

    她与她之间的战争,并不会因为她的逝去而画上终止符。

    徐安看着因迷药而昏睡过去的小九,之前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已经被下人打理过了,样子十分清纯可人,虽然稍微削瘦了些,但是化上妆后一点儿骨瘦如柴的感觉都看不出来。要不是在这之前曾亲眼见过久病未愈而且裸妆的小九,徐安几乎就相信这就是她本来的样子了,尽管现在的有些不太自然。

    元夫人似乎对小九很是满意,染着兰蔻的指甲不住的滑过小九的脸颊,像是在摩挲一件宝贝的白瓷花瓶。

    “她什么时候会醒?”元夫人问道。

    “大概到傍晚的时候。”徐安回答。

    “很好。”元夫人瞥了一脸阴沉的徐安一眼,用类似于挖苦的口吻道:“难得你肯将这等上层的货色给我,啧啧,还真是舍得。”

    “哪里,为元夫人办事,自当尽心尽力。”徐安嘴上虽这么说,可心里想的却是要不是你拿那个人来威胁我,你以为我会听你在我这儿废话吗?

    元夫人敛袖起身,“不错,我很满意,老夫人已经去了半月之久,是因为这事才一直拖着没能下葬,既然事已办妥,那么择日不如撞日,就挑在今天吧。”

    “请夫人节哀。”徐安顺着她的话随便安慰着说了一句。

    要不是她提醒前城主夫人已经去了半个月了,徐安早把这事给忘了,一般去世半个多月还未下葬的人要么任其腐烂蛆虫横行,要么封入冰棺暂时保存,像城主夫人这等身份,肯定是属于后者,只是封入冰棺虽能保持尸身不腐,但是一旦离了冰棺,其腐烂速度会比正常腐烂的快许多倍,现虽然处在冬末,但是天气已然回暖,加上地底又湿的缘故,这后果,简直不堪想象,然而小九却要被当成诸多陪葬品中的一个,成为其中唯一的活祭,与尸身等一干死物一齐禁锢在一个异常狭小的空间内,等迷药的效果一过,如果她还没有因病而死,或者是被闷死,她就必须要面对那种常人难以想象得到的场面,黑暗,挣扎,恐惧,害怕,却又无处可逃。

    等待她的,除了死,还是死。

    元夫人对身后几人一阵耳语,就见穿着元府下人衣服的人上前将小九抱了起来,然后带走。

    “等等。”不知怎的,徐安忽然生出些不舍,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他就为她的脱俗的容貌所吸引,虽然她还只是个孩子,他也明白她只是个孩子,可是对孩子动情,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那时,他就已经是她的裙下臣了。

     正文 第八章  棺材女

    你可愿随我离开?

    ——佐琰。

    为了独占她的美貌,他没有令人将她送去她完全有资质可去的东院,而是将她藏匿于西院的乞丐群中,他让他们散发出的恶臭掩盖掉她如月般清尘的气质,让他们用来化妆的烂泥遮挡去她如花蕾般含苞待放般的容貌,让他们粗陋的习性蚕食尽她桀骜的行为举止,总之,他再也不会让别人发现她的好,即使是他所畏惧的那人也休想在他愿意放手之前看到她一眼。然而,他越是想要掩饰,她就绽放的越是放肆,竟然在他问她话时,在所有人的面前使出那般惹人怜爱的让人毫无招架之力的无辜的眼色,再次使他动情,且无法制止。

    而现在,他看向被元府的人像是带货品的方式夹在胳膊底下

    难道是他的自私害了她么?要不是他将她留在西院任其自生自灭,她就不会染上那么重的风寒,发展到无药可救的地步,而且,他真舍得她去受那样的苦么?要么被病拖累而死,要么被活活闷死,更可能被看到的听到的吓死。

    他真的狠不下这个心来。

    “徐爷。”徐安才要反悔,将小九从那些人手中要回来,就听一匆匆而至的丫头叫了他一声,

    “怎么?”他不耐烦的问道。这是哪一房伺候的丫头,他分不清楚。

    那丫头顾虑这周围有那么多人,显得欲言又止。

    元夫人很识趣,“既然徐爷有事要忙,我们就不方便叨扰了,就此告辞。”说完,头也不回的就招呼下人带着小九走了。她看的出来,徐安在交出人的那一刻就反悔了,只是到最后关头才出言阻止罢了。毕竟是个难得的苗子,不禁长得出尘,姿态也是难得的匀称,相信老母也一定满意由这个水灵的丫头代替她在地底下向她老人家尽孝。

    见人走远,徐安的心里相当烦躁。

    什么是理智,现在的结果就是的理智。既然如此,还有什么什么可扰的呢?

    稍微平复了后,徐安招来贸然闯来的丫头问道:“你是哪里的?”

    “回徐爷,奴婢是欣姑娘身边伺候的。”

    小欣?徐安蹙眉。

    丫头见左右无人,便大着胆子向前走近了一步,几乎是贴在徐安耳边把话给讲完的。

    听完,徐安大呼一声不妙,匆忙跑了出去,直奔小欣的住处。

    元府坐落在荒城最西边,是一座无论装饰还是地域都不亚于城东徐府的大宅。小九,就是被带往这里。鉴于元府在荒城中的地位,这场葬礼办的满城风光且极具奢华,耗人力物力数以千计,可想而知,要在一天之内办妥如此声势浩大的葬礼需要怎样的魄力。不说整个天下,就说荒城,也绝对找不出第二个有这般实力的人了。

    小九被套上了精致的衣装,跟着诸多各种样式的陪葬品装殓进了置着一具苍老的一身盛装的女尸的棺木。

    外边的人开始封棺,淡弱的光线随棺盖的滑动渐渐消失,直到最后一丝也全部泯灭。长钉将棺盖死死的钉在棺身之上。

    黑暗,黑暗,除了黑暗还是黑暗,诡异的黑暗。

    小九不知是什么醒来的,醒来的时候周围一点动静都没有,一股类似于陈腐的说不上来是什么的怪异的味儿混着未干的刺鼻的漆味儿和潮湿的木头味儿涌进鼻腔,引人作呕。

    是天还没亮吗?怎么什么都看不到。

    “小欣?”小九试着喊道,然而声音就像是隐入了一团棉絮,沉闷闷的没有任何回应。

    触手一片冰凉,或尖利,或圆滑,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好害怕,这到底是什么地方?难道自己已经死了吗?可为什么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是在做梦么?那么梦醒之后所有的东西都会恢复原状。

    小九咬着牙,忍着恐惧逼迫自己将眼睛闭上,这一定是在做梦,梦见自己被封闭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内,这梦好真实,真实的连呼吸都觉得困难,而且愈来愈困难,胸口就像是受到了一阵莫名的压挤,闷到不行,小九猛地坐起,将两只眼睛瞪到最大,这不像是梦,像是真实,所以她必须要看清楚这是哪里。

    她试着将手伸了出去,看能不能碰到什么东西,因为在梦里的世界,是碰触不到任何东西的。

    然而,指甲过处,尽是一片冰凉,小九试着将那东西拿起来触摸,却是一粒豌豆大小的珠子,再一扯,只听“哗啦啦”的一连串脆响,竟拉出一大长串子,只是才拉到一半,另一端像是被什么压住了,怎么也扯不出来,索性放弃,向另一侧摸去,这次摸的东西形状很怪,不知道是什么,用力抬了下,感觉没动,小九不得不仔细的摸索,竟然是一只鞋底,还有绣满丝线的鞋面,然后是,人的脚。小九一吓,忙收回手,心想,难道这里还有其他人跟自己一样被困在了这里?

    “是谁?”小九缩到一边,惊恐的问道。

    没有人回答,因为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可小九不会这样想,她会以为那“人”没听见,或者是睡着了。

    “你能告诉我这里是哪里吗?”小九继续问道。

    她等了好久,依然没有回答。

    小九越来越害怕了,她试着站起来,可身子还没站直脑袋就被撞到了,抬手摸了摸,难道这儿是个洞穴?沿着边缘往前走应该能到出口,可是那人要怎么办?要不要叫上它一起,略停了一会儿,小九还是决定先叫醒它,毕竟一个人在这种漆黑一片的地方确实很怕。她弯下腰,顺着那双脚向上摸去,虽然这“人”身上穿着许多衣服,但依然能感觉到它瘦的厉害,就像只有层皮和皮下的骨头,摸得小九胆战心惊,好不容易在长袖管中捉到那“人”的手,却异常冰冷,非但如此,还非常僵硬。

    啊!小九忙丢掉那只有五只爪子类似于人手的东西,抱着试探的态度爬到头的位置,摸到同样冰冷且干枯的头,若不是有褶皱的皮肤,小九一定以为自己摸到的是人的头骨。食指弯曲,摸索着探向那“人”的鼻子。小九只觉得心都快停止跳动了,这个“人”,竟然没有呼吸,它是个死人!

    得出这个结论的小九惊叫着向后逃去,不料两只脚不知在什么时候被类似于丝线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给缠住,并将她绊倒了,身子狠狠的摔在了壁上,膝盖落出,底下尽是凹凸不平的尖利东西,将直跪下去的小腿硌的生疼,泪都给她疼出来了。可是她没时间去顾及痛或是不痛,她不停的蹬着双脚,试图挣脱出来逃离这里。然而,她越是挣扎,那东西就缠她越紧,无奈,她只得用手去扯,却没想到那些缠着她的竟是头发,她缩起手不敢去扯,但又不得不扯。

    僵持不下时,小九哭了,她伤心将头埋在手臂一发不可收拾的哭了,这次,她彻底的被抛弃了。

    哭了很久,连声音都哭哑了才停下来。

    怎么办?这里不是梦境,也不是洞穴,而是坟墓,她被人和一个死人埋在一起。

    是有人故意为之,还是以为她已经死了才将她埋掉的。仿似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她很可能就要死在这里了,和另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人的尸体烂在一起。

    小九一面伤心,一面万分恐惧的伸出手去扯缠在脚踝上的头发,她好怕,怕那死人会忽然坐起来掐她的脖子。

    那人的头发好像很长,小九身下还盘着一大团。小九仿佛置身于发海之中,全身都被这毛绒绒的头发缠的死死的,她就像只蚕蛹,被缚在茧里动弹不得。

    或许会有出路,带脚上的头发松开了些,小九就迫不及待的站起身子摸着棺壁寻找出口,棺里的陪葬品被她踢得“呯嘭”作响。

    可想而知,四周都被长钉封死,除非有人在外面起棺,或者被困在里面的人天生蛮力无可匹敌,否则休想将它打开,对于小九,就算是棺材被没钉死,她也不可能有那力气将棺盖推开。

    所以,当小九终于绝望的跌坐在一堆陪葬品和凌乱的头发团里时,她就已经妥协了,并彻底的接受了等死的结局。

    那些扰人的头发如跗骨之蛆般缠绕在小九的脚上,而且更恶劣的是因为刚才那番几乎失去理智的胡乱拉扯,她的手上指上也绕满了或长或短的头发,那些属于死人的头发就像是她手上生根了般,怎么都甩不干净。

    小九无助的靠着棺壁躺下,待她躺定,黑暗,孤独,悲伤,恐惧一系列令人避之不及的感觉争先恐后的接踵而至,周围静的可怕,唯一的声音便是她鼻息间微弱的呼吸,再过一些时候时,平静更甚,小九几乎可以听见虫子在泥土中蠕动,它们一定是被棺中的腐肉吸引……

    她很想让自己睡着,可是,在极度恐惧之下的心根本就平复不下来,并且,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她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一动不动的看着自己,这让她恐惧不已,睡不着,就索性睁大眼睛,凭着直觉去回视那双根本就不存在的眼睛,虽然不能改变什么,但至少能让自己多一分安全感。

    可是眼睛渐渐的就看酸了,撑着下巴的手亦开始发麻,再想保持清醒已经力不从心了。

    不知不觉的,小九竟睡了过去,与其说是劳累,不如说是虚脱所至。

    原本就很孱弱的身体先是被烫伤以及风寒拖垮,然后又被小欣和管教嬷嬷拿那些伤身伤神的药石算计去半条命,要不是她凭着一股子不知打哪儿来的的执拗劲儿死撑着,怕早就倒下去爬不起来了。加上本来就不怎么乐观的消极态度又遇见这档子让人恼火的事,就算她再怎么的执拗,再怎么的不屈,身体已经到极限了,一切都只是徒劳。

    方才在棺材里又哭又闹的精力全来自于对未知的恐惧,算是种对身体的透支,早晚是要还的,一旦开始还了,如果没有及时的体力补充,就会成为她现在这样子,连抬起一根指头的力气都没有,苟延残喘的倒在那里做一堆活肉。

    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

    昏迷中,小九曾转醒过来几回,但每一次除了空气中愈来愈浓的腐臭味儿和皮肉腐烂开裂脱落的声音外,一切都如她昏迷之前的样子,丝毫未变。

    小九十分费解自己怎能在这种令人作呕的环境之中还觉得饿和觉得渴。她不愿去想,甚至不愿往那些腐肉的方向多看一眼。那是不道德的,也是不被允许的,无论如何,绝对是不可以的,你是人,不是畜生,怎么可以如此恶心的对那些脱落的腐肉,而且还是人的腐肉生出渴望,不可以,绝对不可以,小九忍着难耐的饥饿,吞咽着早已干涸的口水在心底默念道。

    其实早在她受不住饥饿,无意间看向那些腐肉起她就在不停的告诫自己保持人的本性了。她甚至试着啃噬自己的手臂,虽然每次因为疼痛而终止,但至少可以让自己的注意力从那些腐烂的人肉上变得理智些。

    即使是死,她也不要做那种泯灭人性的畜生,反正都是要死,早些晚些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做的太过执着,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这一晚,月黑风高,两个身穿灰衣,一高一矮,一胖一瘦,肩上分别扛着一条麻袋,样貌有些骇人的家伙准备的潜入墓地。此时已近深夜,一般守墓的人在这时候会异常的警惕以及清醒,他们要防的,是盗墓者。

    然,老马也有失蹄的时候,只要是人,谁没有打盹的时候。

    瘦子贴在墓园入口的石门之后,低声问正在麻袋里翻东找西的胖子问,“二哥,我们找对地方了没?”

    胖子因为身材太矮的缘故,找东西的时候将大半个身子都探进了麻袋里,看起来有点儿滑稽,只听他的声音自麻袋里传来,“没看见石门上刻俩大字‘荒园’么?什么眼神你是!”

    瘦子抬手挠了挠脑袋,嘿嘿一笑道:“二哥,俺不识字。”

    “蠢货。”胖子鄙夷的嚷了一声。

    因为声音小,隔得远,又有风的缘故,瘦子一点儿都没听见胖子所说的话,见胖子在那边忙的不可开交,自己却无事可做,遂将目光移向“荒园”,用胖子教他的法子试着在园里找出适合下手的目标。

    但这儿的每座墓碑差不多是一样的,根本就没办法从墓碑的雕刻上分出墓主人的身份贵贱来。于是问胖子道:“二哥,这些碑都一个样,咋个分是好还是孬咧?”

    胖子从麻袋里捞出一把香在手里打量,“埋这儿的人身份都是一样的,光看表面当然分不出来。”

    瘦子恍然大悟,道:“那他们都是些什么身份咧?”

    胖子从怀里取出火折子将香点燃,然后望了一眼荒园,淡然道:“城主。”

    没错,这就是埋葬历代荒城城主及其夫人的墓园,名为“荒园”,为荒城第一任城主开建,历时整五年才修好的墓园,据说其间结构复杂,机关陷阱险恶颇多,除非建者,他人皆不可破。然而事实是自从“荒园”建成完成的那天开始,所有参与修建的人陆续被第一任城主处死,所以,总的来说这座墓园,根本无人可破。

    但,他是个例外。他是那场屠杀的幸存者,当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那一刻起他就发誓,今生今世绝不再做墓建者,而是盗墓者。

    “过来!”胖子将手里的点燃的香递给瘦子,指着守墓人的住处说,“趁现在他们还没开始巡逻,一齐放倒他们。”

    瘦子点了点头,蹑手蹑脚的上去,等距离近了怕不发现便猫下身子换成爬的,到窗子下时便麻利的站起来靠着墙壁贴在窗棂边缘,别看他平时大字不识一个,但其手脚利落,行动敏捷,做起事来还是不差的。胖子看中的就是他这一点。

    只听“嘭嘭”几声闷响之后,瘦子对胖子竖起了大拇指,意思是事情办妥,可以行动了。见状,胖子狠狠抽掉了嘴里叼的一根稻草,十分解气的往地上吐了口吐沫,抄起麻袋,大大咧咧的就往“荒园”去了。

    “二哥?”瘦子小跑着跟上胖子的步伐,“咱在哪儿开工哇?”

    “哼。”胖子轻哼了声,没有回答,只抗着麻袋在荒园里左弯右拐的走。最终在一座新坟停下,掏出工具就开始挖。瘦子有样学样,拿出铲子二话不说的就开挖,两个人干的不亦乐乎。

    圆月当空,冷月下的荒园显得异常安静。

    大汗淋漓的解决掉最后一颗长钉,瘦子胖子一人一头掀开棺盖,这边还没来得及将棺盖放落在地,棺材里有个东西忽然立了起来,两人一齐吓了一跳。

    这时只听山下有人大声喊道:“抓住那两个盗墓的,抓住那两个盗墓的……”

    瘦子一慌,看着棺材里站着的长发披肩的黑乎乎的干柴似的影子,一时间目瞪口呆的说不出话来。

    “愣什么愣!”胖子警惕的一动不动的拿着棺材里那东西手脚并用的吃力的爬出棺材,往墓园后的树林跑去,看得出来,那东西也被他们吓着了。见它跑远,胖子忙扔下手里的铲子,一把拎起脚边的麻袋跳进棺材道:“赶紧下来,麻利的拾掇东西!”

    “是!”听见胖子催促瘦子这才从惊慌中回过神来,跟着跳进棺材,不管它三七二十一,捡着发光的就往麻袋里塞。

    山下的呐喊声越来越近,胖子估摸着时间,觉得差不多该跑路的时候,一把拽住瘦子正拾掇珠宝的手道:“够了,赶紧走吧。”

    “二哥。”瘦子一边跑一边问道:“刚才,那黑乎乎的东西是什么?”

    “陪葬的!”胖子呸了一声,骂道:“他奶奶的荒城城主,还在搞这套遭天谴的玩意儿的。”

    “陪葬的?”瘦子难以置信的咽了口吐沫,“那怎么还能活到现在?”

    “没看见那是前任城主夫人的墓么?三天前才下葬的,看样子,应该还是个孩子,真不知道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三天……是怎么活下来的……”冷风轻抚,瘦子不禁打了个寒战,那棺材里除了金银珠宝便是给死人穿的衣裳,当然,还有一个死人!

    三天,怎么活下来的?听起来,有点骇人。

    发现有人侵入“荒园”盗墓的是些临时从元府抽调出来当守墓人的下人,因受不了守墓之人不得沾荤的规矩,就结伴到不远处的山上捉了只野鸡打牙祭,回来发现其他的守墓人都倒在地上才知大事不妙。

    被盗的正好是他们被谴来此守护的墓,等他们浩浩荡荡的冲到事发墓前,早已是人去墓空。天,这还了得。几个人手拿着家伙,愣愣的围在被盗墓贼掘开的墓边,只见棺材盖歪在一边,棺材边缘散落各种各样价值不菲的珠宝首饰,老夫人的尸体腐烂的不成样子,眼睛的位置只剩下俩凹陷的黑洞,右手被踩断一截,不知怎的落在了脚的位置,脸上的烂肉有明显的剥痕,露出了里面的骨。

    这可如何是好?几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忍不住脚边一串硕大的珍珠项链的迷惑,悄悄的弯下身去拾了起来,他以为没人看见他的小动作,但其实自从他动作开始,所有的目光都落到了他的身上。

    “我只是想把它放回去。”他心虚的说道,可话虽是这么说的,但他抓着项链的手却捏得死紧,一看就知道是舍不得手上的东西。

    “依我看不如这样。”一个人站出来说道:“真正的盗墓贼咱没抓着,跟咱一起守墓的又的昏迷不醒,如果把这事报上去,说轻点儿,咱只是擅离职守,罪不致死,说重点儿,上边会以为咱们就是盗墓贼,是贼汗捉贼,到时咱跳到黄河里都洗不清,所以,咱不如抄起家伙把墓弄成原来的样子,就当上面都没发生过,至于这些个陪葬品……”说到这里,那人微一沉吟,道:“不如就哥几个就分了,等守墓期限一过,便各自散了,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大伙以为如何?”

    几人面面相觑,神色阴晴不定,最终敌不过这批不义之财的迷惑,最终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

    至此,“荒园”盗墓一事算是被人为的掩了下来。随着棺盖被重新盖起,从今往后再没有人会追究盗墓贼的罪行,也不会有人知晓背叛主子窝藏陪葬品的恶行,更不会有人知道这里有一位被当做陪葬品的孩子,活着逃了出去。

    这尊棺材掩埋的不仅是一副凌乱腐烂的尸骨,还有源自于人的无尽贪婪。

    冬末春初,不知隐在哪棵树干上的猫头鹰懒懒的叫着,声音冗长沉闷而阴森。积雪才化掉没多久,林子里的树都还只是光秃秃的枝条,干枯瘦弱的就像是魔王的黑爪,勾引着迷途的人一路逃向他的城堡,再伪装成隐士贵族的身份出现,然后礼貌的挖掉他们鲜红的跳动的心脏。

    小九没命的往前跑,从她呼吸到第一口新鲜空气开始,充斥在她潜意识里就只有逃跑这一个念头,她要活下去,必须要活下去,没有为什么,只是在心里觉得不甘,不愿,不服。她不懂,为什么被抛弃被丢弃被放弃的就只有她。为什么没有人珍惜她。她又没有做错什么。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泪水滑出眼眶,迷蒙了视线,本来就看不清路,现在就更模糊了。

    忽的脚下一绊,小九整个人都飞了出去,重重的摔在了地上。没命的跑了这么久,凭的全是意志,现在,她是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甚至摔倒在地时连一声痛呼都发不出,就这么晕了过去。

    这是一座寂寞的城,来的人都是过客。

    池柔一袭白衣,亭亭玉立,身前是一座别致的楼台,临一池活水而设,间隔花栏,身后是小阁清幽,回廊曲折,绣闼,雕甍。宛若仙子回眸般的一个转,裙带撒落,仿佛一支玉莲临水而立,玉指轻抚,琴弦颤动,乐声如山涧落水滴水石穿,一丝一缕,一点一滴,似断非断,似停非停,细指修长,或勾,或挑,或弹,或拂,将乐符衔接的婉转流畅。

    这首曲子,曾是她最喜欢的一首。

    时隔整个秋冬,竟然还没有她的消息。

    你是在惩罚我的丢弃么?所以才故意藏起来让我如此的为你着急,小雪?你到底在那里?你知不知道,我好想你,我想你了,你知道吗?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只留我一个人在原地懊恼悔恨。

    心越来越乱,指法就跟着越来越快,这改变了曲子原先欢快温和典雅的调,仿佛一挂瀑布坠落入深潭,浩浩荡荡涌流到川,又如万马脱缰奔腾,风驰电掣。

    一袭白衣绕过回廊,于台下望着那支出尘不染的白玉莲,她的背影纤瘦,墨发如瀑,散落在腰间衬得她的腰身更加浮肿,听着她的琴音由慢变快,由缓至急,不禁俊眉淡颦,薄唇微抿,为她担心起来。

    池水之后,是这样一幅引人遐想的景。她一袭白衣在台上抚琴,他一袭白衣在台下蹙眉沉思。

    他曾允诺她,永远都只站在她看得到的地方。

    这,算是一种食言吧。

    忽听“锵”的一声,女子忙收回手,然而还是晚了,一滴血自指尖涌出,汇做一颗滴落在琴面之上,泪,再也忍不住,争先恐后的夺眶而出。她无助的坐在琴后,默默的流着泪。琴弦一断,容尧凤眸便一动一动的锁定在那人背后,他知道她又想起了那个孩子,那个被她,也是被他遗漏在林子里的孩子。

    池柔忽然支持不住,伏在琴上恸哭起来。

    听她在哭,容尧心中蓦地抽痛,他不顾形象的冲上台去将她拥进怀里,“别哭,我在这里。”

    闻言,池柔不禁哭的更厉害了,瘦弱的肩膀不停的颤抖,哽咽道:“怎么办?尧,我找不她……找不到她……找不到她了,我该怎么办?”

    “不会的。”容尧揽住她的肩,“我会帮你找到她的,我会将她带到你眼前的,相信我。”

    “可是……”池柔泪流满面的仰望着那张白璧无瑕的俊逸的脸,一边落泪,一边道:“可是为什么过了这么久还没有她的消息?”

    容尧将下巴搁在她光洁的额上,忍着心痛道:“会的,等我们离开荒城,我会让人寻遍中原所有的城,她那么舍不得你,一定不会走的太远……”

    是呀,他们现在被困在荒城,连离开这座别院都万分困难,根本就没法大范围寻找,而且,万一她不在荒城,他们的寻找也只是徒劳。更何况,以她现在这般处境,就算她找到了她,也没能力护得她周全。她已经拖累容尧与她一起成了那人的阶下囚,绝不可以再给他增添负担。可是她又好想找到小雪。

    怎么办?好矛盾。

    贝齿狠狠的咬住下唇,直到嘴里渗满了腥甜的血。但是不够,还不够,这点痛,根本抵不过失去小雪的万分之一痛。

    “别哭好么?”容尧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别哭好么,这样,我会心痛。”

    闻言,池柔的身子不觉的一颤。

    他说,她哭,他会心痛。

    “尧?”心底某个地方被他的话撩动,她悄悄咽下嘴里的血,缠在他腰间的手下意识的收紧几分。

    “嗯?”容尧默默回应。

    “你,会与我在一起,一辈子么?”

    当他将她从树林的狼狈凌乱中抱起的那一刻起,她就记住了他的样子,她从未刻意的去记住谁,他是第一个。那晚,或许是无助后太过失措,竟无防备让他掠走了她的魂魄,让她许下了三生三世相随不弃的诺。

    难道是脑子错乱了,才会问出这样的话。

    池柔有些后悔自己有些冲动了,但不知为何,又非常期待他的回答。

    容尧微笑,拉着她的手将她从垫子上扶了起来,薄唇轻启,道:“这里风凉,对你身子不好,我们回去罢。”

    没得到想要的答案,池柔的心里不禁有些失落。是她会错了意,还是他有意躲避?

    看着他带笑的堪称完美的侧脸,是了,现在的自己,怎配得上他。

    池柔垂下眸,淡淡的点了点头。

    容尧揽过她的肩,让她依着自己一小步一小步的走。

    若不是他失约,今天一切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并不是有意回避掉池柔的问题,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

    夏末,天气持续闷热,这一晚又下了雨,是那种细如针尖的毛雨,随着稍带燥热的风改变着打落的方向。原来就潮湿的院里就像是将干未干的池塘,隐约能听见青蛙在水里跳动的声响。灯光摇曳,透过木窗投在宽大的芭蕉叶上,看起来甚是温暖。一般这个时候是没人来看诊的,除非急诊。

    老者披了一件外衫,小心翼翼的将灯移至案边,从架子上取出本佰草集,撑着书案缓缓的蹲下身子艰难的坐在了垫子上。人老了,身子也跟着老了,做什么都得慢慢的来,否则受罪的肯定是自己。老者磨好了墨,一手执笔,一手按着书,才翻开一页,正准备记录要点,就听有人在扣窗。

    “叩叩叩,叩叩叩。”

    清脆悦耳,不多不少,正好六声。

    老者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起身到厨房包了一包干粮,走到窗边,撑起窗子。只见窗台上放着几味极难寻找的药材,老者小心翼翼的收了起来,然后将干粮放在窗台上,关了窗户,站在窗边,听着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水的脚步声,直到再也听不见为止才放心的坐回原处,执起笔,开始记录草药的属性。但瞥见刚放在案上的还带着雨水的药材,内心实在难以平复,指间的笔几经犹豫,最终落到了笔架上。

    持起其中一株药材,这个只生在潮湿且常年不见日光的绝壁之上,她是怎么找着的。她还那么小,就算跟在他身边看了几本医术,识得一些药材,但这些都是普通医书上少有记载的珍奇,除此之外,她怎么可能爬得上悬崖?

    有这疑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起先,她带来给他的只是些再平常不过的草药,甚至是随处可见的野草,这些,他从未在意过,无不视若珍宝的收了并拿满满一包的干粮与她交换。但到后来,随着她离开的时间越长,带来的药材就越珍奇,其中很多一些是他这一辈子都不曾没见到过却价值连城的宝物。他以为这些都只是巧合,是小丫头在外流浪时偶然遇到觉得好玩才采摘回来的,但类似的巧合越来越多,这不得不使他起疑,难道小丫头竟学人做了贼?

    为此,他特意找小丫头谈了一次,不料她却一口咬定说是没有,非但如此,她还拒绝透露那些草药的来处。气愤之下他本想拒绝接受小丫头的药材,但一看到小丫头身上脏兮兮的衣裳,以及不知在哪儿磕的淤青的膝盖,还有被蚊虫叮咬的红肿的脚他就狠不下心说那些伤人话。

    要说这小丫头,还得从一次出诊开始忆起。

    记得一次出诊,是去一座城镇救治一位因伤在外的村民,因急着赶回去收晒在院里的药材就抄了小路,然后就遇见了倒在林子的小人儿,先开始还以为是哪家夭折掉的孩子,打算绕路走,但是作为医者,尤其一位尽职尽责的医者,凭良心而言,他做不到绝对的视而不见,至少不能让她曝尸荒野,却不想那孩子竟然有呼吸。

    他将孩子带回,用了整整两个月的时间才完完全全将她治愈。

    只是她的神智一直有问题,记不起自己从哪里来,也不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只知道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然后醒来就在这里了,但问到她为什么会在棺材里时,她又说不清了。老者见她可怜,膝下又无儿无女,便将这可爱的小丫头留了下来,帮忙捡点儿药材什么的,后来发现这丫头竟然会识字,就开始教她学医,从最简单最浅显的医书开始看起,再交她分辨药材,称药,研药,配药,煮药。原本就聪明的小丫头,加上她对什么都好奇的天分,基本上是他一点就通,一学就会,根本用不着他费太大的功夫。时间一久,凡是在老者出诊时前来看病的,只要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小丫头都可以代劳,并且做的很好。

    直到有天,一个好事妇人无意间得知了小丫头从棺材里爬出的来历并当做怪谈讲给了其他人,不知怎的,这些被添油加醋的传言被村里一些迷信鬼神之说的老一辈听了,一口就咬定小丫头是个不祥之人,是从棺材里爬出的鬼物,是落在村里的灾星,叫她做“”,如此,三人成虎,惹起了全村人的不满,不管她做的有多好,也管她多么的聪慧可人,直接翻脸不认人的将她从村子里赶了出去。

    老者怕她在外面没有吃的,便暗中嘱咐她在夜里时回来。

    小丫头感恩,起初几天时会回来,还带着些草药,说爷爷老了,不方便出去采药,反正她一个人在外面闲的没事做,就代劳了,每一次她回来,都会一边啃馒头,一边告诉他她在外面采药时的所见所闻,久了,自然会被村民发现,他们方言说再看见她就会把她抓来烧掉,因为不想老者为难,小丫头很懂事的保证不会再出现在村子里了,她告诉老者,说她找到了一个树洞做窝,还说自己学会抓鱼了,不会再挨饿了。后来,她果真不再回来了,只是碍着老者请她帮忙采药,才会时不时的带着草药回来一趟,有时会隔个一两天,有时则会隔个五天甚至十天才,带回来的药也越来越珍贵稀奇。

    叩六次窗是她与他定好的暗号。只要她回来这里,就会躲在窗外叩六次窗,老者听见了便去接她的药草。

    其实,老者哪是要她帮着采药,他只想晓得她是否安全,有没有饿着,至于她带回的那些个药,是否可用,是否珍贵都不重要。

    她还只是孩子,怎么经得起在深山野林里摸爬滚打的过活。

    当初要不是为了继续平静清淡的日子,默许村民将她赶出村子,而不设法阻止的话,说不定……

    唉,老者长长的叹了口气,现在后悔又有何用,凡事已成定局。

    现只看这孩子天命,既然她能在命悬一线时遇着行医济世的他大难不死,必然有后福。

    雨还在下,且有越下越大的趋势,打在树叶上的“沙沙”声也越显紧凑。

    朦胧的雨中,一小小的身影佝偻的走着,她不慌也不忙,仿佛一点儿都不怕被雨淋。

    “一,二,三……”

    她竟然还在数自己的步伐。

    “小白会不会饿了?”她撇着小嘴自言自语的说着,“我要快些走才好,否则小白会生气的。”

    她这样说着,就真的跑了起来。

    林子里很黑,属于一旦身在其中就伸手不见五指东西难辨的那种,可她却像生了一双野兽的眼睛,可以在黑暗中看清前行,丝毫不受影响。

    其实从被赶出村子起,这条路,包括这座林子,她走了不下千遍,别说现在借着月光,就是没有闭着眼睛她都能找着路回去,不管途中是否有树藤绊着或者石头挡着。

    她穿过林子,走进一片空地,空地中间有一株三人环抱的枯树,看样子像是这里的树王,只是没有树冠,粗糙的树干被雨水淋过,变得湿滑,树干顶端断裂的部分斜生着一些稀疏枝叶,树根底还长着木耳,空地边缘半围着一条浅显的溪。由于上空没有浓密的枝叶遮挡,月光无阻,像是给这一块地方蒙了一层白纱。

    “小白?”她蹲在树下,小声的唤着什么。

    “沙沙沙,沙沙沙……”像是许多只虫在草丛中一起爬过的声响。

    在左边!待她听准了方位,嘴角一勾,神秘一笑,起身向左侧扑去,也不顾溅的自己一身泥水,哈哈笑道:“抓到你了,抓到你了……”

    这时,只见一只遍体纯白几乎透明的小蛇盘着尾巴支着小脑袋在她身侧不停的吐着信子,似在警告她不许碰她。

    她歪着脑袋奇怪的“咦”了一声,打开捂在草地上的两只手,只见底下除了被她压倒的杂草外其他的什么都没有,不禁撇着嘴坐了起来,环抱双臂,气呼呼道:“不干,小白你耍赖,人家刚刚明明有扑到你的,哼,赖皮鬼,以后再也不要跟你玩了,哼!”说完,还表决心似的将头扭向一边。

    小蛇无语的垂下脑袋,这丫头真是,明明是她自己听错了方向扑错了地方,却要怨它耍赖。我去,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爷惹不起还躲不起。想到这里,某不可一世的蛇不屑的对颠倒黑白的某人吐了吐信子,潇洒的甩了甩蛇头,钻进了草丛。

    “喂!”见小蛇离开,她再也顾不上生气了,忙叫住它道:“喂,别走呀。”小蛇根本不理,她咬了咬唇,道:“对不起,我错了还不行吗?你别走。”

    闻言,小蛇得意的吐了吐信子,一本正经的摆了摆蛇尾,转过头向树干爬去了。

    她会心一笑,手脚并用的跟着小蛇朝树干爬去,过了一会儿就不见了。

    原来树干底下开了个洞,树干里边是空的,大概有半米多高一米多长的空间,大小正好够她平躺下来四肢摊开。

    树洞里面不似外面那么潮湿,稍微有些干燥。

    她取出怀中的干粮袋子,摸出一只圆滚滚的包子掰一小半放在小蛇面前道:“是爷爷给我的哦。”

    小蛇将头置在那一半菜包子上,仿佛在嗅它的味道,当它确定放在自己面前的并不是什么好吃的东西后,不屑的缩回脑袋,看着对面的人啃得不亦乐乎。

    “怎么了小白,你不饿吗?”她天真的问道。

    听了这话,小蛇直有撞死在树上的冲动,愤愤的用眼神说道:你丫见过哪条蛇是吃包子长大嗒!白痴!

    “哦!”她好像读懂了小蛇的意思,拍了拍脑袋,笑道:“哈哈,我忘记小白是不吃包子的了,对不起哦,我这就给你换。”话虽这么说,但她脸上却一点儿抱歉的表现都没有。

    小蛇早已见怪不怪,刚才一定是她再为之前捉不到它的事故意整它。

    她鬼灵精怪的在干粮袋里掏啊掏,终于抓出一串晶莹剔透的葡萄递给小蛇,并顺手将之前那块包子拾起来丢进了嘴里。

    吃饱喝足后,她满足的趴在洞里睡了。

    小蛇拖着细长的身子滑出树洞。

    雨不知不觉的停了,空气中充斥着泥土和草地的清香,夜,很静。

    小蛇懒洋洋的挂在枯树干上长出来的一条新枝上,半圆的眼睛半张半合,似要进入梦乡。

    夜深,树洞之中隐隐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新叶承不住水滴的重量,缓缓倾斜,将水珠聚集在叶尖滴落。

    闷热,草地上的水分以极快的速度蒸发着,不一会儿就成了半干半燥的样子。树洞中熟睡的人儿不安分的转了个身。

    忽听“刷,刷”两道劲风掠过。

    小蛇警惕的张开眼睛,只见一条黑影落在树边,一手撑住树干,一手捂在腹部的位置,有类似于雨滴的东西滴落在草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是血!小蛇忽的瞪大了眼睛,对血所散出的腥热味表现出了几近狂热的追逐。

    黑影挣扎着向前走了一步,可还没站稳就倒了下去,还好距离树干不是很远,他一手捂着伤,一手抓着地上的草爬到树边坐了起来。

    仰起头,迎着天边那一弯冷月,这一晚,就是他的死期了么?

    俊眉微蹙,不甘接受如此现实的事实。

    不可以死,他还有很重要的事没完成,这关系到那人的生死。

    薄唇紧抿,再次挣扎着要站起来,但是腿跟本就没知觉,反而拉扯到的伤口,流出了更多的血。

    他咬牙忍着,手更加用力的按住伤口,但那血仿佛永远都淌不完似的,从他受伤开始起就孜孜不倦争先恐后的往外涌着,恨不能在第一时间脱离他的身体。

    因为失血过多,意识开始模糊。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见着一条遍体通白的小蛇向他爬了过来。

    “玉灵蛇?”脑海中忽的浮现那条蛇的名字,然后右手手背一痛,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小蛇松开嘴巴,用力的甩了甩脑袋,似要把嘴里的血都甩出来,它神色恍惚一晃一晃的爬进树洞,缠在她的手腕之上。

    “小白?”她睡眼惺忪的看着缠绕在自己腕上正不停的痛苦的收紧身子的小蛇,“你怎么了?”她坐起身,借着月光,发现小蛇纯白色的身上牵出一条异于它本身颜色的墨黑色线时隐时现,黑线从它的脑袋延伸至尾,在它雪白通透的蛇皮下异常惹眼。

    “你吸了别人的血么?”她惊疑的朝树洞口看去,只见一道细小的弯曲类似蛇迹的黑色印记从洞口断断续续的延伸到她身侧。俯下身子在那黑色印记上闻了闻,天呐,果然是血。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狠狠的盯着小蛇,威胁道:“你老实告诉我,到底吸了谁的血?是人还是别什么?你要是不说,我就不管你了。”

    小蛇可怜巴巴的吐着信子,松开缠着她手腕的身子,一步三回头的带着她往树洞外边爬去。

    越是往外那股血腥味就越浓。

    这不得不使她想起来被人钉在棺材里,与死尸作伴的时候了。当下眉头紧皱,忍住恶心欲呕的反感向外爬去。

    是一个不认识的人。

    她捂着鼻子站在昏迷的那人面前审视着,“就是他?”

    小蛇委屈的点了点头。

    略一深思,从那人手上沾一点血迹置在鼻尖嗅了嗅,嫌弃在那人胸前抹干净手对小蛇道:“好吧,算你没有说谎。”说完,将手腕伸向它,“呐,等你吸够为止。”

    小蛇疑惑的看向她,又看了看她的手腕,蛇信子吐了又吐,最终两只小眼一闭,狠下心来咬了上去。

    她是它的宿主,只有她的血才可以让它维生。

    月色下,一人一蛇,相映成章。

    良久,直到小蛇身上不再有细长的墨线,渐渐变回之前的样子时才住口,只不过眼睛半睁半闭的显得十分困倦。

    她伸出手让它缠在自己腕上。

    这才有空闲去看倚在树边的那人。

    只见那人一身黑衣,墨色长发被龙玉束起,俊眉逸而微颦,双眼紧闭,像是在承受莫大地痛苦,睫毛很长,尾端稍稍卷曲,鼻梁直挺,唇似刀削,他的呼吸很弱,像一只受伤的小兽,虽然他确实是受了伤。

    她咬了咬唇,毫无疑问的她会就他。因为他看起来不像坏人。何况爷爷说过,行医的人要有医德,不可以因个人原因而拒绝医治的。

    “可是,你是不是自杀的呢?”她天真的对着那张冷月色似的脸小心问道。

    如果他是自杀的,那她救了他的话岂不是害了他了吗。

    “要不,等你醒过来再说吧。”她伸出满是污泥的手戳了戳那人白皙的脸。

    “可是你什么时候才会醒过来呢?”她歪着脑袋看着他压在左腹上手不断的有血从指间逸出来。

    “算了。”她站起身,自顾自道:“先救活你再说吧,你要是想死的话,杀掉你就好了。”说完,她唤醒腕上的小蛇,对小蛇说了什么,小蛇懒洋洋的从她腕上滑下,慢悠悠的游进草丛,她挑了挑眉,一蹦一跳的随着小蛇向黑暗的林子中去了。

    朦胧中被痛醒,才睁开眼就见一瘦小的身影缓缓向林子深处中走去,他不确定自己看见的是人或是别的什么,但不管是什么,他看见它,就像是被困在地牢里绝望已久的死囚忽然见着能够让他活下去的希望一样欢喜,他想叫住它,却惊恐的发现自己竟发不出声音,试了几次都是这样,除了“嚇嚇”发出粗重的喘息,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消瘦的身影若有若无的渐行渐远,最终与黑暗融为一体。

    该死,他将头摔向身后的树干。

    再次醒来时,一张稚嫩的面孔近距离出现在他眼前,他猛地睁开眼,警惕的将头向后仰,他这一动作将上前查看的人儿吓了一跳,惹得她身躯一震,手上一滩烂泥的似的东西也跟着一晃,半数洒在了他的身上,且不偏不倚,正好覆在伤口之上。

    忽然一阵刺痛自伤口蔓延开来,就像是在伤口上撒了把盐,又像是在伤口里插进一把弯刀,变着法的在他痛处剜。

    俊眉紧蹙,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呀!”一只小手捂住嘴巴怪异的叫了一声,“你真的想死?”

    她的声音犹如夜莺般清脆悦耳。而且她的身影,好像似曾相似。

    “对不起。”她忽然坐在地上哭了起来,一边哭还一边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不想活了,受这么重的伤,又跑到这么远的地方,还流了这么多的血,怎么可能是想要活下去的人嘛?呜呜,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我不该自作主张的,你继续死,我不会打扰你了,呜呜……”

    受这么重的伤,跑这么远的地方,流了这么多的血是他想死?这话要是让他那些仇家听了,恐怕比见到他本人还觉得恐惧。

    “喂,我什么时候说过想死了?”他忍着痛,尽量将语气放的温和。

    深更半夜,荒郊僻壤,遇到什么人不好偏偏遇到一个爱哭的小人儿,而且还是个会医术的小人儿。如果他没受伤,或者伤的不重还好说,但现实是他受了伤,而且还伤的不轻,甚至危及性命。若说这只是一个巧合,未免太过牵强。

    “你,不想死?”小人儿忽然止住哭泣,大眼睛一眨一眨的望着他。

    “不想。”他言简意赅的回答,语气比上之前还要温和,然而,那双隐于黯淡月色之下仿佛能够洞悉一切事物的眸子,却是冰冷的。

    “那真是太好了。”小人儿显然没有注意到他眼底的疏离,兴高采烈的从地上跳了起来,跑到一边的岩石上磨着什么。

    自从被赶出村子,她有多长时间没见过一个人,与人说过话了,实在是太久了,久的她都快忘记自己会说话了。

    他一边唇角勾笑,眼色狠戾的看着那个忙碌的背影。

    早听说疆南一带有一专门训练幼童作为杀手的组织,其中年龄最小的孩子还未满月,但问题是,他们从没有失过手,无论是谁。

    那么,眼前这个看似一惊一乍又爱哭鼻子的小人儿会不会是那里的人呢?

    有人要杀他,他一点都不奇怪,他只是好奇是谁如此大费周折处心积虑的安排了这么一个老套的场面,让她与他的见面。

    既然她没有在他昏迷的时候动手,那就是另有所图。

    “呐,这个是止血的药。”小人儿并起两只小手捧了一坨散发着清香味儿的草泥给他看。

    “你确定这个可以止血?”他半信半疑的问她。

    “这个……”她想了想,不确定道:“应该可以吧,一般小白说可以的话就可以的。”

    “小白是谁?”他一下子抓住了她话里的关键。

    小人儿不答,一手伸出两根指头捏住他的袖子将他压住伤口的手拿开,一手迅速的将磨好的草药捂了上去。那些草药遇血即化,很快就溶到伤口里去了。他还没来得及制止,就莫名其妙的昏了过去。

    小人儿咦了一声,“怎么就昏过去了?难道是药用错了?小白?”

    小蛇听到呼唤,懒懒的从她的袖口探出头来嗅了嗅,对她摇了摇头,又懒懒的缩回去了。

    “没事么?”看着前一刻还清醒的人忽然昏睡过去,小人儿拧着眉毛对小蛇的判断表示怀疑,可是又找不到辩驳的理由,只好抱着膝盖蹲在那人面前等他醒来。

    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穿过树林照射在林间的空地上时,第一声鸟鸣从溪水边上传过来时,当含苞待放的花朵抖了抖身子蠢蠢欲动时,佐琰醒了。他抬起一只手遮在额上,睁开眼,透过指缝看着淡蓝如洗的天,嘴角上扬,在谪仙般完美的面孔上勾出一道臻美的弧线,那是劫后余生再次君临天下的狂妄桀骜之笑。

    纵观天下,也有他佐琰才能将这心照不宣的笑现出邪肆的样子。

    既然那一剑没能让他死,那么作为回礼的这一剑,他必定要让他死。

    一只白鸽扑闪着翅膀从空地的上空飞过,徘徊了两圈便飞走了,佐琰双眼微眯,蹙眉深思,容尧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让白鸽召他回去,难道他不知道他已经成功了吗?昨晚要不是他太大意,陷入腹背受敌的于己不利的境地,他又怎会失手。

    他清楚的记得当那人宛若游龙般的避开他刺向他心脉的一剑跻身至他身前并将手中的剑刺进他身体时那副云淡风轻胜券在握的表情。

    那场战争没有胜者,那人虽躲过了佐琰刺向心脉的一剑,却因强行从正面突破佐琰,被躲过的那一剑贯穿了左侧臂膀。

    下意识的看向左侧腹部被剑刺伤的地方,却见原本流血不止的伤口正被一条十分眼熟的墨色缎带绑着,末端还系着个可笑的花结,本来将这么幼稚的东西弄他身上就已经让他忍无可忍了,竟还不知死活的搭了只手上来。那是一只很小的手,大概只有他手心那么大,指甲里脏兮兮的沉积着黑黢黢的泥。

    循着这手向右看去,只见一个小小的人儿像猫一般蜷缩在他身侧,她的头枕在他的右手手心,蓬乱的发遮住了她的脸,看不见她的样子,只感觉到来自于她的温热的呼吸轻柔的扑上他的手腕上然后又散开。

    从没有人敢在身边睡这么沉过。因为所有的人都惧怕他,要么不敢近他的身,要么是早早的起来候着。

    她,绝对是个例外。

    这个就是昨天替他止血疗伤的孩子么?

    他伸出手,忍不住想去碰触她的脸,可是一想到她可能是接了某个组织的任务,故意前来接近他的杀手,不由得就收回了手。

    本来想将她枕住的手一并收回,但又想到昨夜她救过自己命,不觉有些不忍。

    或许是被草尖瘙痒了脸,小东西嘤咛了两声,脑袋不安分的在他手心蹭了蹭,接着就不动了。

    佐琰皱眉,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索性不去管她。

    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要找这么个……

    这么个,什么样的人呢?

    佐琰将手枕在脑后,仰望着天,在他的眼里除了无休止的杀戮,肮脏,从没有像这般无事可做的惬意过。若是有得选择,谁愿活在四面刀光剑影处处身不由己的日子里。

    他开始有些明白为什么容尧一心想要归隐山林了。心寡欲,与世隔绝,谁不想呢?只是,当你处在某个位置,这个位置攸关到除自己以外还有许多人的生死时,你便不能擅自离开。现在的容尧虽然只是一个身份高贵与世无争的皇子,但谁知道他会不会成为下一任执掌大权的天子,所以他的一举一动都备受瞩目,大到婚礼嫁娶,小到衣食住行,他就像一个透明人,所有的一切都被示于大庭广众之下,或被指点,或被批判,或被颂扬,或被称赞。

    除了无奈,除了笑靥面对所有,他根本没得选,什么是他能选择的呢?以什么样的身份出生是他可以选择的吗?以什么样的方式生活是他能够选择的吗?这些算什么,因为就连生死,都不是他能选择得了的。

    他不懂,这样的人连自己都顾不了,却偏偏还要不自量力的顾及别人,比如散掉手中兵权,使得天朝所有皇子联名上书从火场上换回他一条命。然,他的命,根本不值那么多。

    在天朝,每一位皇子出世都会被赐予一定数量的兵权,兵权就是他们的身份象征,是保卫他们不在诸多皇子争权夺势的明争暗斗中成为垫脚石的护身符,放弃兵权,无异于在杀人不眨眼的战场上褪下护身盔甲,结局或遭人欺辱,或束手就擒,或是找死。

    他不就是个最好的例子么?兵权在握时,他就是一方霸主,任谁都惧他三分,但是到他失去兵权那一刻,所有惧怕他的人忽然间就换了一张面孔,一个个伪装成正义凛然的样子立于朝堂之上歇斯底里的践踏着他最后一丝尊严。

    他不需要记住那些人,因为那些乘人之危落井下石的人早在他获取自由的那天就死在他的剑下了。

    没有人可以拿他怎么样,即使是皇权也不能够凌驾于他之上。

    他不会听命于任何人,离开天朝之前如此,回到天朝之后亦如此。

    他所承受过的,绝不会要容尧重蹈覆辙。

    一阵风拂过,树叶“哗啦哗啦”的响成一片,右手断掉一半的袖子空荡荡晃着。

    再看向腹上缚着的黑色绸带,佐琰不禁失笑。

    她是怎样的一个,孩子呢?

    简单,还是笨拙?他不知道。

    “你醒来啦?”小人儿从地上坐了起来,小手不停的揉着眼睛,因为怕他会醒不过来,所以就在外面守了他一整夜。

    佐琰没有回答,他要知道她下一步打算如何。

    听见她在说话,小蛇机警的从她的袖子里探出头来,恶狠狠的对他吐着蛇信。

    玉灵蛇。

    原以为昨晚看到的只是幻影,却不想竟是真的。

    玉灵蛇,是极为罕见的一种蛇类,遍体通白,天性嗜血,所居之处多仙草灵药,故有“药蛇”之称。得到玉灵蛇相当于得到了一处满是奇珍异宝的药谷,而,要得到玉灵蛇所守护的仙草灵药,必须要成为玉灵蛇的宿主,即让玉灵蛇承认宿主的血。

    若没记错,这条小蛇昨晚曾吸过自己的血,至于它为什么还要认那孩子为主,大概是它认为他的血没有资格成为他的新主。

    “小白。”女孩叫住小蛇,被污泥沾染的面孔辨不出她的真面目,但微露出的齿却是贝壳般雪亮的颜色,“不许对别人这么凶。”她训斥道。

    佐琰冷眼看着女孩的举动。认为她是故意做给他看以取得他的信任的,不得不说,这种拙劣浅显的手段实在是幼稚。

    “我饿了。”他无礼的打断他们一蛇一人大眼瞪小眼的斗狠局面,不耐烦的说道。

    他没有时间在这里跟她耗着,看在她救过他一命的分上,他不想杀她,还有,他很好奇她接近他的目的,他想过了,如果她提出的要求在他可以接受的范围,他不介意大方大方一点儿施舍给她,然后孤身从这儿离开,否则,他会毫不犹豫的杀了她。

    饿了?小人儿盯着那张美的几乎令人窒息的脸,呆住了。

    以前在村子,大人们都很疼她,经常会塞给她好多好多好吃的,除了爷爷会让她给村民看病以外,她从不会被要求做其他的任何事情,但是现在,却有一个大人冲她一个小孩喊饿,难道不应该是大人来照顾孩子,然后孩子依赖大人的么?怎么到他这就反过来了呢?竟然理直气壮的对她喊饿?这是个什么情况?

    “没有吃的东西么?”他不屑的瞥了眼正看着他发呆的小人儿,有些无赖道:“我动不了,你总不会让我饿死在这里吧。”

    “啊?”小人儿反应过来,差点忘记他受伤的事情了,忙道:“哦,好,你等一下。”说着,站了起来,弯下腰挽起裤腿,白皙柔嫩的小腿像是刚从荆棘林中走过,或深或浅的伤痕纵横交错。可她好像感觉不到痛,或者她根本就不在意,连看都没看那些伤口一眼,随便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杈就提着衣服走到溪里去了。

    她是要去捕鱼?

    佐琰嘴角含笑的看着她。

    她小心翼翼的持着树杈,缓缓的向前移动着步子,溪水并不怎么深,走到了中间也才漫过她的膝盖。她弓着瘦小的身子,很努力的看着水底,没过一会儿,嘴角忽然上翘,一脸的喜不自禁,握着树杈的手暗自蓄力,活泼的眼眸紧随着水下的鱼儿移动,待准时机,小小的胳膊蓦地使力,将树杈刺入水中,然后赶紧蹲下身子去摸,溪水瞬间没了她半个身子。

    佐琰笑僵在的脸上。

    这么小的孩子,如果能够一击即中的话,那么她不是在外边生活惯了的野孩子,就是有底子的练家子。

    这时,溪水中的小人儿沮丧的站了起来,抱歉的看了佐琰一眼,佐琰立刻就明白过来了,她刚才那下根本就没捕到鱼。

    不知怎么的,他竟然被她空欢喜一场后的无辜模样逗笑了起来。

    邪肆而张扬的笑声惹得受伤的腹部一阵抽痛。

    小人儿被佐琰的笑打击到了,她咬了咬牙,暗自发誓一定要抓到一条很大很大的鱼来堵住那个家伙的嘴,让他再也笑不出来。但一想到他那爽朗的令人心旷神怡的笑,不觉的又有些不舍。被那么俊美的人嘲笑,她其实是愿意的吧,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像那些村民一样,嫌弃她是从棺材里面跑出来的怪物,再也不理她了。

    她一边想着事情,一边向水深的地方走去,一个不小心,脚下一滑,整个人都掉进了水里,还来不及呼救就先呛了口水,她试着想站起来,但是这儿的水很深,水底又滑,不管她怎么努力都站不起来。

    惊慌无措中,一只手抓住了她,将她拉出水面。

    水珠涣散,透出不一样的颜色。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这么认真的看他,剑眉斜飞入鬓如其本人一样嚣张狂妄,一双招子桀骜深邃仿佛能洞悉这世间所有,淡墨色犹如十里寒冰的眸子只消半个凝视便可冷冷的将人拒于千里之外,薄唇即使紧抿也同样令人神魂颠倒。他就像是堕落人间的一缕仙魂,漂亮的惊心动魄,又虚无缥缈,眼见近在咫尺,却未必触手可及。天下间没有一种宝石可以媲美他的俊美,况且那根本就不是俊美,而是邪魅,就像来自地狱的魔,带来的不是希望,而是绝望中的无尽凄凉。

    他险些让她忘记了呼吸。她努力的睁大眼睛,像是怕自己一眨眼睛他就会凭空消失似的。

    原本满是污泥的脸被溪水冲洗的毫无痕迹,现在在他眼前的才是她毫无遮掩的容貌,青丝落水似鱼鳍,肌肤初雪般白皙,睫毛仿佛串水的珠帘长若羽扇,水雾朦胧的眼像是荷下轻轻荡漾的波纹,眸灿若星子,白嫩的脸因在水下憋气而泛着一层薄红,朱唇微启,露出半截圆润小巧的贝齿,鼻翼一翕一合,仿佛不够喘息。

    如果说他是魔,杀气弥漫;那她就是一颗莲子,干净清透。

    魔鬼淡色的眸子猝不及防的映下了莲子天真无邪的样子,这一刻,微风拂过,像是一句诅咒,除去她,他的心里再也容不下他人的影子。

    他就仿佛着了魔一般,未及深思,便已问她:“你可愿随我离开?”

     正文 第九章  出世

    我就是天下间最大的灾难

    离开,她从未想过。至少她不能跟着他离开,这么完美的人,如那些村民所说,她是只从棺材里爬出的小鬼,身上缠绕着诸多不祥的气息,会给接近她的人带来各种不幸。

    她才不会让他变得不幸,她要他幸福快乐的活下去。

    “对不起,我,我不可以随你离开。”她说了谎话。

    “这样……”他眸子一暗,她接下来是不是要向他提要求了。

    小人儿咬了咬唇,道:“我可不可以……”

    果然,他看向她抵在他胸前的小手,忍着伤口开裂的疼痛,打算听她把话说完。如他之前所想的那样,只要她提出的条件没有碰触到他的底线,他不介意助她达成目的。不管她是否愿意随他离开,但凡是他想要得到的东西,从没有得不到手的。

    “可不可以……”她万分艰难的将视线从他俊美的脸上移开,看向底下的溪水,“可不可以帮我捕一条好大好大的鱼?”如果不能随他离开,至少要多留他一会儿,就一会儿应该没关系的吧。因为,好舍不得。

    捕鱼?他愣住,原以为她会……

    她身上的水浸湿了他的衣衫。

    “那个,可以吗?”见他没有回答,她又问了一遍。

    从没有人像这样抱过她,居高临下的感觉就像在云端漫步,他的怀抱很宽阔,也很温暖,让她对他有了依赖感,仿佛只要待在他的怀里,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即使是天塌下来,都不用她担一分心。

    “你,没有其他什么要对我说么?”他带着引诱的语气对她说道。

    当然有,她皱着眉,嘟着小嘴,我可不可以让你不要走,留下来陪我?

    “没有。”她摇了摇头,又说谎了。

    “是么?”他掂量着她话里的真假。

    或许他真的误会她了。可她只是一个孩子,连捕鱼都不会,靠什么在荒郊野外过活,并且还会医术?

    难道,真的只是巧合?

    这个巧合注定他不会在昨夜死于非命,注定他会回去偿那一剑。这,可能吗?

    他抱着她淌过溪水,将她放在岸边。

    嘱咐道:“你等着。”

    他答应了!

    她笑了,笑的比蜜糖还甜。但是,她又看到了他因为救她而撕裂的伤,虽然给他缚的是黑色的绷带,即使伤口破裂也看不见血的颜色,但他的内衫却是白色,绷带周围的内衫已经被血浸染了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红色,不知怎的,她感觉到了痛。

    “你的伤!”她捂住嘴巴,指着他的浸血的衣衫。

    “没关系。”他云淡风轻的答了一句,俯身捞起她丢在溪水里的树杈,在溪水中的岩石上坐了下来,垂眸看着水面。

    白衫上血迹的轮廓不断的渲染扩大,他却浑然不觉。

    她对小蛇说了什么,小蛇极不情愿的从她腕上溜了下来,摆了摆细长的尾巴,隐入草丛中不见了。

    束起的长发垂落,遮住了他的脸。

    但她依旧出神的望着他,心想,如果可以一直这样看着他该有多好。

    鱼儿似乎被他的容貌吸引,不怕死的向他靠了过去,他挑了一只最大的,轻而易举的将树杈刺进它的背,鱼儿不停的在枝上摆尾挣扎,不知是因为痛,还是因为离开了水而感到不安。

    她不就是那条鱼吗?

    他走近她,高傲的向她炫耀他手中的战利品。

    她木然的结果那条鱼

    心痛,不知是为鱼,还是为自己。

    明知道没有结果,何必还要作茧自缚学飞蛾扑火。

    几乎是接过鱼的那一刹那,她忍着心痛,对他说道:“你可不可以不要离开我?”

    “嗯?”他回过头,不解的看着她。

    其实,他何尝没有听见她的话,只是他不明白她为何忽然变了的主意。

    她没有再说什么,到溪边手脚笨拙的将鱼处理干净,剖鱼的那把匕首是爷爷送给她的。她有些想念爷爷了,如果爷爷在的话,她是不是就不会那么想跟这个人在一起了。

    他用火折子替她点着火,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将鱼在火上翻来覆去的烤。

    “为什么?”他问。

    为什么不答应随他离开却又叫他不要离开。

    她埋着脑袋,不给回答。她怕他会嫌弃她,然后就不会和她说话了。

    “你叫什么?”他疲惫的依向树干,换了个话题。

    不知道为什么,他对她越来越好奇了,甚至有些,爱不释手。

    一定要说吗?她在心里挣扎着。她已经对他说过好多谎话了,还要继续说么?可是她一点儿都不想欺骗他。

    既然留不住她,何必不让他记住自己。

    “小丫头。”她说道:“爷爷叫我小丫头,但是大家都叫我‘棺材女’。”她松了口气,终于说出了真相。

    那么他会怎样呢?是惧怕,嫌恶,还是一言不发的走开,再也不理她了,就像那些村民一样。

    然而,他仅仅是皱了下眉,奇怪道:“小丫头,棺材女?这怎么可以算是一个人名字呢?”

    咦?她抬起头,他竟然没有被她吓走。

    “你没有其他的名字吗?”他问。

    她老老实实的摇了摇头,有些犹豫,记忆中她好像还有其他的名字,但时间太久,她不记得了,只知道大家是这样唤她的。

    “竟然会没有名字。”仿似勾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他脸色阴沉的哼了一声,转过头看向波光粼粼的溪水,良久道:“溪诺如何?”

    什么?她没反应过来。

    “溪诺。”他看向她的眼睛,用不可抗拒的口吻命令她道:“以后你就叫做溪诺,我给你的名字,只要你对我说,你永远都是我的。”

    溪诺?

    他给我的名字。

    “怎么?不愿意么?”他居高临下的看着蹲在火堆旁的她,像是在给她施舍。

    可是,是施舍又能怎样?只要是他给她,无论以哪种方式,她都愿意以最卑微姿态接受。

    “不。”她迫不及待跪了下来,生怕他下一刻就变了主意,坚定道:“我愿意,我愿意叫你给我的名字,是的,我叫做溪诺,我永远都是你的。”

    他微微一笑,对她道:“我叫做佐琰。”

    佐琰。

    他说他叫做佐琰。

    她在心里默念着他的名字。

    我记住了。

    鱼烤的并不成功,甚至可以说是失败。因为从外观来看,那就是块焦炭。

    溪诺咬着唇,觉得自己好笨,竟然浪费了佐琰那么辛苦才捕到的鱼。她低着头,偷偷看了佐琰一眼,想趁佐琰不注意时将烤失败的鱼给扔出去。可是,佐琰一直都在看她。

    正在她不知道该怎么跟佐琰解释时,佐琰特有的低沉且又带有些轻浮的声音问道:“你要烤到什么时候?”

    “啊?”溪诺吓了一跳,吞吞吐吐道:“我,我……”

    “拿过来。”佐琰命道。

    溪诺犹豫了下,想说些什么,但又怕惹佐琰生气,只得站起身,一小步一小步挪到佐琰身边,将烤焦的鱼递到他面前,“对,对不起,佐琰,我……”

    佐琰?

    讶异之余,佐琰竟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丫头竟然连名带姓的唤他佐琰。这些年,除了那些恨他恨到骨子里的人才会咬牙切齿连名带姓的这样称呼他外,其他的从来没有这样叫过他,准确来说应该是他们不敢。

    可是,溪诺却这样做了。

    这种感觉就像是淤泥中的一莲洁白,众星捧月般的独特。

    溪诺不明白佐琰为什么会笑。只道他是笑自己连一条鱼都烤不好,但是焦鱼已成事实,“……我不是故意的。”

    “喂我。”

    “啊?”溪诺不可思议的看着他,难道他没看见这鱼已经被她烤焦了吗,“可是……”她犹豫着要不要将事实告诉他。

    “没听到我的话么?”佐琰眯起双眼,冷冷的看着她,“还要我再重复一次么?”

    溪诺吓了一跳,不明白为什么刚才还在对她笑的佐琰怎么眨眼间就变得狠历起来。

    她扁扁嘴,看样子快要哭了,“可是,鱼已经,已经被我烤焦了……”

    佐琰蹙眉,“对于我的话,你只需要遵从就可,明白了么?”

    只需要遵从就可以了吗?

    溪诺茫然的点了点头,撕下一块烤焦了的鱼肉小心翼翼的送到佐琰唇边,佐琰将她的手含住,他的唇很软,微有些凉。第一次碰触到他,心里很是不安,尤其当她的指尖触到他的舌尖,酥痒的触感使她迅速将手撤了回来,惊讶的藏在身后。

    “怎么?”佐琰不装作解的看她。

    “没,没什么……”溪诺摇头,不知怎的,她不敢将真实感受告诉佐琰,她怕他会因此而厌恶她。

    那条烤焦的鱼溪诺一口也没有吃,因为那真的很难下口,看着几乎变成一块黑炭的鱼,溪诺开始怀疑佐琰到底有没有吞下去。

    玉灵蛇是不可能离开它的药谷跟随溪诺到其他的地方去的。

    临走,溪诺不得不在小白和佐琰之间进行选择。小白绕在溪诺手腕,佐琰在溪诺身侧,溪诺看了看小白,又回头看了看佐琰。小白紧盯着溪诺,不放过她的一举一动,佐琰则望着天空,完全不关心她的选择。

    溪诺多小白露出了抱歉的神色,小白睁着两只小眼,软软的身子将溪诺的手腕缠的死紧,它舍不得她,不仅是为她是它的宿主,还是为她是它的朋友。他们曾共患难共风雨过,他们曾一起爬山,一起采药,一起淋雨,一起玩耍,一起挨饿受冻,一起担惊受怕,一起对付野兽,一起睡在树洞……

    可是他,她才认识不到一天的男子,除了会指使她,命令她,讨厌她,他什么都没为她做过。它与他对她的差别,仅限于同类或者异类而已。

    小蛇的身子在溪诺腕上越缠越紧,大有不达目的不肯放松的架势。那边,佐琰有些不耐的将目光移至波光粼粼的溪水之上。

    溪诺咬了咬唇,在小白额上印下一吻,用唇语说:“对不起,小白,我要和他在一起。”

    闻言,小白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蔫蔫的垂下脑袋,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放松身体,离了溪诺的手腕,伤心失意的游到草丛里,一路离开的甚是不舍,一步三回头的无限眷恋。好希望主人能说出让它停下回去的话。可是,直到回头再也看不清主人的影子也没听到主人的声音,哪怕是个道别都没听到。

    溪诺不敢叫住小白,更不敢跟它道别。她怕她会忍不住叫小白留下。

    然而事已至此,即使不舍又能如何,因为她已经做出了选择,伤了小白的心。

    她勉强换上一副笑颜,转身面向佐琰,“佐琰,我们走吧。”

    佐琰看向她,阳光下的她,绽放的笑如此绚烂,“好。”他说,“不过这件事,应该先要告诉你的爷爷。”

    爷爷?

    溪诺惊讶的张大嘴巴,没想到自己只在他面前提过一次爷爷,他就将他放在心上了,这是不是预示着,他会记住她说的每一句话?

    见溪诺半晌不答,佐琰于是猜测道:“难道爷爷,已经不在了么?”

    “不,不是的。”溪诺忙解释道,“是因为,因为,村子里的人,不喜欢我……”说完,溪诺伤心的垂下了头。

    “怎么会不喜欢呢?”佐琰揉了揉她的发。

    “……因为我是棺材女,是不吉祥的孩子,会给人们带来灾难……”溪诺小声的解释。

    “棺材女?佐琰喃喃自语,似乎记得他问她名字时,她有说过自己叫做棺材女。先开始还以为她说的只是别号,没想到这真的是她的名字。

    那么,村子里的人为什么要叫她棺材女?

    这些只有等见到溪诺的爷爷之后才会有答案。

    “你,会给人们带来灾难?”佐琰居高临下的审视溪诺。

    溪诺惊恐的看着佐琰,她担心的事果然还是要发生吗?知道她的来历后,他也会像那些村民一样嫌弃她,抛弃她吗?

    一大滴泪毫无预兆的从眼中滑落,溪诺无助的唤着佐琰的名字,“佐琰……”

    除此之外她不晓得自己应该要说些什么才能说服佐琰,让他相信她不会像传言中的那样害人,更不会伤害她喜欢的人。

    这一哭倒是佐琰始料未及的,泪水滑过,不消一兵一卒便让他乱了阵脚。

    难道她以为他也会像那些愚昧的贱民一样认为她是个祸害?

    这个女人,他怎么可能。

    “我有说过你可以哭么?”佐琰有些头痛的将她抱起来,无奈道:“溪诺,你知道我是什么吗?”

    “什么?”溪诺眨了眨眼,长睫毛上串满了一小颗一小颗的晶莹剔透的珍珠。

    “什么?”佐琰轻描淡写的重复了溪诺的话,微微一笑道:“我就是天下间最大的灾难。”

    “为什么?”溪诺不解,他为什么要说自己是天下间最大的灾难?哪里会有人这样说自己?

    佐琰但笑不语。

    村庄。

    地里稀稀落落的佝偻着些日出而作日落的人,或举着锄头锄地,或蹲在菜园拣菜,要么就是躬着身子拔草。每个人的皮肤都被晒得黢黑,身子特别结实。于他们而言,这种与世无争自给自足的日子是上天给他们的恩赐,如果可以远离战场硝烟生死之苦,如果可以不问世事相夫教子舒舒服服的过日子,如果可以不受割据势力的压迫,如果可以不用报偿夹缝生存提头过活担惊受怕的日子,还有什么是比这更好的呢。

    一美貌非常的男子单抱着一与他身份地位气质容貌皆不相符的孩子出现在这一片祥和悄无声息的地方。

    人们顿时就炸开了锅般放下手中的活不自由主的站直身子看了起来。穷其一生,谁不是窝在这片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过的祖祖辈辈,从未涉世的他们何曾能有机会见识到如此白璧无瑕惊为天人的人物。

    只是伏在他肩上的那个丫头,非常的煞风景。

    “棺材女!”

    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人们就像炸开了锅一般,怎么都静不下来,有的甚至直接扛起锄头朝那人冲了过去。

    溪诺知道这些人是针对她而来的。才挣扎着要从佐琰身上下来,却不料佐琰紧紧的,后退一步摆开了接招的架势。

    佐琰的神色很冷,视线随那些丧失理智的人的移动而移动。

    “佐琰……”溪诺紧搂着佐琰的脖子,将脑袋耷拉在他的肩膀上,耳朵紧贴着他的脸,他的呼吸长而沉稳,充满了杀气。

    现在的他是危险的。

    “不要怕。”佐琰轻声安慰。

    第一个人冲了上来,手里拿的是一把镰刀,他已完全没了理智,整个人疯狂的撞了上来,镰刀高举过头,锋利的那一面便朝佐琰的脸砍了下来。佐琰即不躲也不闪,右手一掌横劈,正中那人手腕,那人全身一震,整个胳膊蓦地就发麻了,虎口吃痛,手里的镰刀不自由主的就被那股势不可挡的力量挡飞了出去。不待那人反应,佐琰接着变掌为拳,迅速击向那人下颌。那人的头猛向后仰,似乎听见自己骨头断裂的声音,双脚离地而起,人已倒飞出去,落在了距离佐琰十丈开外的地方,后背朝下,狠狠的摔在了地上,嘴里,鼻子的血争先恐后的在往外冒,胸口起伏急促,半天都缓不过气来。

    后边的人一见这幅情形,不觉得都有些犹豫,能一拳将人打飞那么远,可见其功力定然不浅。本以为这是场以多胜少结局可料的,但现在连村里公认的身手最好的那人都给人轻而易举的撂倒了,这样一来,冲上去拼命不就等同于找死么。然,如果是因为怕死而放弃反抗的话,那岂不显得太过懦弱。于是,一齐大吼了声,前赴后继的向佐琰扑了过去。

    虽然这些人对他造不成什么威胁,但是人多的话未免会让人觉着无止境的厌烦。

    佐琰皱了皱眉,一手招架着那些人乱七八糟毫无套数可言的攻势,一面找机会突围。

    那些人好像看准了佐琰无论如何都要护得溪诺周全的心思,竟不约而同的将进攻目标转向了佐琰怀中毫无反抗之力的溪诺。所幸溪诺只是闭着眼睛,看不见镰刀木棍铲子锄头什么的在她眼前乱挥的场面,否则还真得被这架势吓哭。原本,佐琰只是打算避开这些恼人的愚民,根本就没打算要跟他们动手,却没想到这群蠢货竟然将主意打到了溪诺身上,一招一式的全往溪诺身上下功夫,他不敢想象若是有那么一下落她身上将是什么后果,不管是什么情况,他宁肯自己受伤也绝不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更何况是在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被别人所伤。至此,他再也不对那些不知好歹的人手下留情,凡是冲着溪诺去的,一律处死。

    几次交锋下来,那些人不是被捏断了喉咙,就是被抽断了脊骨,虽然没有血,但倒在地上的已不在少数。阻拦的人越来越少,剩下的屈指可数,他们拿着各式各样的劳作工具稀稀落落的围在佐琰周边,跃跃欲试却又踟蹰不前。佐琰一脸的阴霾,要不是被这些无聊的人给挡着拦着的,说不定他现在早就见了溪诺的爷爷,并带着溪诺离开了。

    佐琰在原地站定,脚尖勾起一把镰刀轻轻一挑,镰刀笔直的向上飞起,待它上升到他右肩上下的位置,只见他右脚忽的向上一踢,向右一跨,再向下一踩,镰刀弯长的柄便没入地下,刀刃泛着银亮的冷光,正好置于倒在地上的一人脖颈之上,黑色长靴稳稳的踏在刀背与刀柄之间,只要他愿意,只要稍一用力,将镰刀再踩下去些,刀刃底下那人就会身首异处。

    表情狠戾,薄唇轻启,语气冰冷,“留他,或者不留他,你们,可以试试。”

    威胁的意思在明显不过,只要那些人再敢轻举妄动,他立刻就会要了镰下那人的性命。

    众人面面相觑,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

    任是谁都不曾料到,如此美好的面貌竟有着蛇蝎般毒辣的手段。

    话落,只听“哐啷哐啷”的弃械声响成一片。

    见众人放弃抵抗,佐琰才不屑的将脚从镰上挪了下来。

    他杀人,最忌讳的就是见血。如非必要,他一般会选择放弃杀戮。

    孤傲凌冽如他,如一只凶残的狼不屑一顾的在他们避让之间离开混乱不堪的杀人现场。没有人敢对他说一个“不”字,并忍不住想向他臣服。这不得不使他们开始怀疑刚才那股子不顾生死也要将他阻拦下来的勇气是来自于哪儿。

    随着佐琰的离去。距离人群不远处的一片树林,一个人亦转身离去。

    听不见打斗,溪诺缓缓睁开眼,看着佐琰身后那些正在收拾残局的村民,不觉得有些替他们担心,佐琰出手那么狠,那些人会不会已经死了。

    她的脸紧贴着佐琰的脸。

    一心一意扑在那些村民身上的溪诺丝毫未觉自己所接触的皮肤渐渐变得炙热起来。

    “佐琰,他们这样会有事吗?”她担忧的问道。

    要是死了人,那他们的家人该有多伤心。难道她真的传言所说的那样,是给人们带来灾难的“棺材女”么?

    每涉及到这个问题,她的心就会不停的往下沉。

    “佐琰……”她扶着他的肩,直起身,与他拉开些距离,直视他的眼睛,小手抓着他的衣衫一会儿松一会又紧,委屈的扁着嘴巴问佐琰道:“佐琰,我是不是很讨厌?”

    就是因为讨厌,所以才会被赶出村庄,被阻止回到这个地方,现在又惹得他们对佐琰动手,还害的那些人受了重伤,如果没有我,这些事是不是都不会发生。

    讨厌?

    她是认真的么?

    佐琰看着她的脸,她的眉毛可爱的向眉心拧着,大大的眼睛里雾蒙蒙的像涵着泪,睫毛上串着晶莹剔透的珠子,眸子无精打采的向下看着,小嘴巴微微向上嘟起。这样的她,怎么会是讨厌的呢。

    “要我告诉你么?”唇角微勾,与其说是笑,倒不如说是一种引诱。

    溪诺不疑有他,单纯的点了点头。

    佐琰的右手忽然按在她后脑,薄唇不由分说的靠近她樱桃似的唇,轻易的撬开她的嘴,触碰到她的舌。

    溪诺惊呆了,睁着眼看着佐琰无限放大的俊颜,第一次距离他如此之近,他不是说要告诉她答案么?可为什么要咬她的唇呢?

    她不知所措的应对着佐琰的横冲直撞的邪肆,感觉快喘不过气了,很是窒息,难道是自己说错了话,在被他惩罚,溪诺惊慌的想着,但是,这种感觉却好奇怪,不像是在惩罚,反而像是在,奖励。可,为什么要奖励呢?她刚才还害得他被村民围攻。

    佐琰肆意掠夺着她口中的柔腻香甜,感觉就像是蜜,怎么都品尝不完。

    “佐琰……”溪诺在心里唤着佐琰的名字,他弄得她快喘不过气来了,可是他听不见。

    尽管他的唇很软,他的舌头很灵巧,他的气息如温热的泉水笼罩,那种感觉很奇妙,可是,可是,她的脑袋愈来愈昏沉的厉害,仿佛在下一刻就会失去知觉一般,身子也不知怎的变得异常柔软,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

    他一定是在惩罚她,否则怎么会让她如此难受。

    她试着向后挣脱,后脑却紧紧的被他的手扣着。

    要怎么办呢?她绝望的想着,再这样下去,她会不会死?

    良久,佐琰才离开她的唇,在她与他之间牵出一丝银线。

    溪诺已双颊泛红,雾眼朦胧,双唇濡湿,微微张开,小舌憨态可掬的藏在贝齿之后,还保持着佐琰退出时的模样。

    佐琰蹙眉。

    为什么她总是有办法引起他的爱欲,不用费尽心思的勾引,也不用故意说些引诱他的甜言蜜语,只消一个漫不经心的表情就可能够让他不受理智的控制。

    他强忍住再次想要吻她的冲动,回答道:“这就是我的回答,你知道了吗?”

    回答?什么回答?

    溪诺一脸茫然,他这样做,和她讨不讨厌的问题有关联吗?

    她很想问问佐琰,却见佐琰紧皱着眉,好像很痛苦的样子。想了想,还是决定放弃。

    如果佐琰不喜欢,她就不会尝试。

    夏日,院里的芭蕉长的格外茂盛。

    这天,上门求诊的人很少,老者难得清闲,书看累了,便将药匣子里稍有些泛潮的草药倒出来铺散在筛子上晒。

    正在选着药材,忽听一声欢快的“爷爷。”

    老者忙放下手中的草药朝门口看去,一小小的身影已向他飞奔而来。

    他喜不自禁将她抱了起来,“小丫头,你怎么来了。”话落,忽地记起什么,忙问她道:“那些人有没有打你?”

    “没有,爷爷。”小丫头笑着摇了摇头。

    “老先生。”

    余音未落,一袭黑衣已傲然而至,眉若剑锋,眸淡而不浅,薄唇勾笑。

    他的俊美,即使最好的玉石在他面前也会黯然失色;他的高贵,即使天子亲临,也未必可与之比拟。

    “这位少侠是……”老者困惑的问他道。印象里,村子里貌似没有这般出尘的人物。

    “晚辈佐琰。”佐琰毫不吝啬的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如果是换做其他,根本泛不着他开口报上名号。

    佐琰?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但是,是在哪儿呢?他记不起来了。

    “爷爷,是他带溪诺回来的。”溪诺在老者怀里说道。

    “溪诺?”

    “是佐琰给溪诺起的名字。”说着,溪诺心满意足的看了佐琰一眼。

    “嗯,很好。”老者点头赞赏。

    或许是老天听了他的诉求,让溪诺得到这么一个身手不凡又光明磊落的依靠。

    方才出诊,路过林子时,正看见将溪诺护在怀里跟那些村民周旋的侠少,虽武功深厚,却能做到处处忍让,不骄不躁,即使被一群人围攻,也只是设法突围,迟迟不出杀招。直到那些人将目标转向溪诺之后才被激发了杀气,可,就算如此,他也能把握分寸,一招一式拿捏的分毫不差,目的是让那些人知难而退,并非取人性命。

    如果溪诺能得到这人照顾,他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这就是他为什么要放弃出诊,半途返回医舍,假意晾晒草药,实则等待溪诺与佐琰出现在他面前的原因了。

    老者不舍的将溪诺放在地上,宠溺道:“小丫头可否帮爷爷晒晒这些药草?”

    “好。”溪诺欣喜的应了下来,跑到筛子边挑起药草来,可是才捡了一株就停了下来,问道:“那么佐琰呢?”

    闻言,老者不由得松了口气,就在刚才他还在担心小丫头会不喜他的安排,但现在看来,他大可以放心的将她交给他了。

    “爷爷有话要对佐琰说。”说着,老者将佐琰请进屋内,掩上了门。

    “好吧。”溪诺垂头丧气的伸出食指在草药堆里画圈,爷爷怎么不让佐琰一起,这么多,她一个人怎么可能捡得完。还有佐琰,也不来帮帮人家。

    这边,溪诺怨声载道的捡着草药,那边,老者毕恭毕敬的为佐琰倒了杯茶。

    佐琰沉重道:“老先生有话不妨直说,何必如此。”

    老者长长的叹了口气,“这话,还得从半年之前开始说起……”

    接着,他将如何遇到的溪诺,如何救她醒来,如何教她医术,如何看眼睁睁的看着她被逐出村外,如何教她在外生存的事全都说了出来。

    最后叹道:“我离不开这个村子,又不忍小丫头一人在外过活……”

    听到这里,佐琰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老先生打算将溪诺托付给我?”

    虽然老者所说的溪诺的来历毫无漏洞无可挑剔,但是这依然不能排除溪诺是别有用心之人故意安排在他身边以达到某种目的的嫌疑,因为溪诺实在是太过完美,无论脾性,还是样貌,全部都是吸引他的缘由。

    是谁,竟能掌握他到这种地步。

    还是说,是他多疑。

    “是。”老者坦诚道:“这里的人容不下小丫头……”

    “我已经知道了。”佐琰道,刚才那些人拿着镰刀锄头什么的找他拼命不像是做样子的。

    “这?”老者不解,尽管他知道事情的始末。

    佐琰遂将回来药舍途中所发生的事跟老者叙述了一遍。

    听完,老者重重的叹了口气,“如少侠所见,事实就是如此。”他略做停顿后将话题转移到正题上道:“小丫头身世少侠已知,只是不知少侠意下如何?”

    佐琰起身抱拳道:“不瞒老先生,佐琰此番前来为的正是此事,溪诺救过我的命,若不是她,佐琰绝不可能在这个时刻出现在这种地方,至于老先生所托,承蒙老先生信得过佐琰,佐琰自然义不容辞。”

    老者扶起佐琰,感激道:“老夫在此谢过少侠。”

    佐琰唇角微扬,事情进展顺利的似乎有些超出想象。

    南迁后的新都定在梁城,极具奢侈繁华,尤其成为都城以后,这一带的昌盛更其他城池可比,即使随便在这儿捡上一个街边小贩扔到稍微偏远点儿的城镇都能成为一方富豪。

    马车慢悠悠的在路上晃着,佐琰右手撑着车窗修长的指支着下巴,透过风掀起的车帘一角看向窗外,这里距离梁城还有段距离,周围除了风景还是风景。

    他百无聊赖的收回目光,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如果可以不用回去,是不是就可以永远不用参与进去,那一浊泥潭。不知道回去后那人要怎么跟他解释这次的事情,竟然史无前例的将他召回。难道梁城之中出什么变故了吗?想到这里,他不耐的皱起眉头,对这种循序渐进的篡夺,他已经开始厌烦了。按他的个性,要得到什么东西,何须如此浪费时间。

    溪诺不安分的在佐琰腿上蹭了蹭,寻了个更舒服的位置继续睡了过去。

    佐琰失笑,从这个丫头上了马车开始就一直在折腾,后来不知怎的就睡着了。

    她对他,当真一点戒心都没有么?

    他撩起散落在她脸颊上的发放在她耳后,指尖无意间轻划过她的脸,感觉像是在触摸一颗光滑的珍珠。一个邪恶的念头刹那间在脑海蔓延开来,其速度之快,甚至都来不及抵御,一个声音不住在他体内叫嚣,何不毁掉?

    何不毁掉?

    他的手不明所以的移到了她的脖颈,食指与拇指逐渐收拢。

    溪诺似感觉到了不适,眉微微皱起。

    佐琰紧抿着唇,最终还是撤回了手。

    就算她是别人安排在他身边的杀手又如何?就算她的天真无邪是做出来的又如何?就算她对他的依赖是假的又如何?就算她的来历是编造出来的又如何?

    如果她注定只是他命中的过客,他又何曾为什么患得患失过。

    得不到就毁掉自古以来都是那些无能的人的作风,而他,绝非无能,所以,即便她不是他的,只要他想,他就会要她成为他的。

    溪诺,我曾说过,我才是天下间最大的灾难,你遇上我,便是你这一生最大的灾难。

    梁城果然如传说中的繁华。

    从一进城,溪诺就坐不住了,她就像一头脱缰的小兽,好奇的趴在车窗上,眨巴着两只大眼睛四处打量,时不时的发出几声类似于尖叫的惊呼,令其发出怪叫的对象可以是人,也可以是物,甚至是某个人牵出来遛的畜生。惹得周围的人频频向她所在的马车投来各种各样的目光。

    比如,她一边扯着佐琰的衣袖,一边拼命的指向街边某个身材样貌打扮体态皆算得上是一流的姑娘大惊小怪道:“佐琰,快看,她好漂亮,我可不可以下去跟她说句话?”

    佐琰万般无奈的用一只手遮在自己的额头,以挡掉其大部分面孔,要让别人知道他身边跟了个这么没内涵没修养的小猫,且自个儿还跟着她一起胡闹,他佐琰用几年时间在梁城立下的威望到底还要不要的。然而,他又不能拂了溪诺兴高采烈的意,这万一要是处理不好,把她给弄哭了,被梁城的人知道他不仅欺负弱小,还欺负到小孩的头上,这影响貌似不好,更何况还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她给哄好。想起来就觉得头疼。

    他虽然善于对付女人,但绝不善于应付女孩。

    因此,他只得附和,无论溪诺说什么,他只要敷衍她几句就好。

    比如他耐着性子,继续溪诺的话问道:“你要跟她说什么?”

    “哈……”溪诺一笑,欢喜道:“我要让她跟着佐琰,以后我就可以天天都看到她啦,哈哈……”

    佐琰一怔,顿觉无语。

    为免溪诺真的跳下马车将那一看就知道是青楼出身的女的给拽回王府,佐琰忙反对道“不对,诺儿,她都没有你一半漂亮,怎么能够带回去做观赏,诺儿若是想看美人的话,照照镜子不就成了。”

    听见佐琰夸自己漂亮,溪诺开心的捧着自己的脸,难以置信道:“真的吗?我比那位姐姐还要好看?”

    “当然。”佐琰道。

    “谢谢佐琰。”溪诺扑向佐琰,小脸不停的在佐琰脸上蹭着。

    还好,佐琰抚着溪诺的发松了口气,要真让这小家伙把那个女人带回去了,后果不堪设想。

    看来这丫头须得带回去好生调教一番,否则怎么有资格做他身边的人。

    溪诺从未见过如此热闹的街市,从出生就开始被关在后院的她连十个以上的人都没见过,何况是一整条街,一整座城的人,别说她已经失去记忆,就算是没有失去记忆,她曾叹为观止的偏远小城荒城又怎能和天朝新都梁城相比,无论是人数还是城池的繁盛程度,尽管荒城掌握着上南下北左西右东的交通要塞,是各路商贾来往的毕竟之路,但是,当今天子何等眼界何等品位,天子脚下,怎可以不铺金镶玉以示繁华以及威严。

    在山林里居住惯了,平日里连半个人影都见不到的日子,一下子像是换了一个世界,在人来人往的街市上穿梭,怎么可能不兴奋,怎么可能不好奇。

    溪诺两只手扳着车窗,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生怕错过了什么。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穿的好讲究,或锦衣玉带,或披金坠银,就连小小的一个荷包都格外精致,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富贵人家。

    溪诺一路的咋呼和粉雕玉琢的可爱脸蛋,纯真的表情,使她从一进城开始就受到了人们的热切关注,并引来不少人围观,有些特别着迷的甚至一路尾随,马车到哪儿,他们就跟到哪儿,这群人里男女老少皆有,且不乏贵公子和娇小姐。他们将目光聚集在溪诺的身上,时不时的随着她的新奇发现而驻足举目,一如既往的街市上的所有东西忽然变得稀奇起来,凡是让溪诺指过或者为之惊叫的东西立刻会引起人们的注意,然后一起拥到那里看个究竟。

    她就像是商贩们的招财宝,只要引起她的注意,就能吸引来一大堆的顾客,那要是能将她摆在店里,那岂不是……

    周围已经有人开始讨论要不要花钱将溪诺买下来了,其受关注程度可想而知。

    在一些商贩想尽办法想吸引溪诺的注意时,另一些商贩已经开始打将溪诺据为己有的主意了。

    看马车的样子,装饰的既低调又朴素,料想里面坐的应该不是个有权有势或者的人,再看赶车的马夫,裹着一身粗布,蹬着一双草鞋,整个一贱民打扮,翻遍整个梁城都找不出这么寒碜的马夫,由此可见他的雇主肯定没钱。

    既然如此。

    一布庄的掌柜最先出手,他在店中意伙计的耳边嘱咐了几句,只见那伙计先是一脸惊讶的表情,但很快镇定下来并点了点头,转身抱了一匹上好的红绸,在马车路过布庄门口时双手一抛,红绸如晚霞般于众人眼前拂过,布轴翻滚,正好挡住马车的去路。

    溪诺惊讶的看着那匹红绸壮观的从眼前掠过,忘记了欢呼。

    车夫是老者在溪诺临走之前托关系请到的,乡野之人,那里见过这等场面,忙勒了马,怕马儿踩脏了人家的绸子要赔钱。

    马车骤停,溪诺一个没站稳身子向车门摔去,佐琰眼疾手快的将她拉进怀里。

    溪诺后怕的拍了拍胸口,仰头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佐琰?”

    佐琰微怒:“难道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溪诺困惑的眨了眨眼,不知道自己有做错了什么,好像总是会惹佐琰生气。

    佐琰的修长的指于溪诺白皙柔嫩的脸颊滑过,低沉道:“难道你不知道,外面有多少人被你这张脸所迷惑,嗯?”

    “我的脸?”溪诺更加困惑了。

    她一点儿都不明白佐琰在说什么。她的脸?她的脸怎么了?是不是佐琰不喜欢她了?就是因为她的脸。

    溪诺惊恐的看向佐琰,希望佐琰能讲清楚些。但是佐琰却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了,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的表情。

    他果然讨厌她这张脸。

    溪诺快哭了。她不想被他讨厌的啊。怎么办?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换掉这张令佐琰讨厌的脸,让佐琰喜欢她?

    爷爷曾说过她长得很好看的,在知道她是棺材女之前村里的人也很喜欢她,她从来没有觉着自己的样貌难堪过,她是自信的,自信自己是最美的那一个,但是现在,她所喜欢的自己的样貌却被佐琰嫌弃了。

    被最在意的人嫌弃。

    溪诺咬着唇,沮丧的垂着脑袋。完全没了刚才那股子兴奋劲,再也开心不起来了。

    佐琰轻蔑的看着车帘,他倒想看看到底是谁这么大胆,竟敢拦他的去路。

    车夫慌忙的跳下马车查看,确定马蹄没踩着红绸后不由得舒了口气,还好,看这布的料子流光溢彩的,这马蹄子要是一贱,这么给踩下去,就算是让他在这儿没日没夜的做工做到老死也绝对还不上这匹布钱。老汉暗自抹了把额上冒出来的冷汗,心想都城就是都城,这么好的布料子,他见都没见过的,这儿的人竟然说扔就扔,也忒大方。

    好在今儿个出门没有犯冲,否则就闯大祸了。

    “少爷……”

    老汉恭恭敬敬的立在马车一侧正想跟佐琰解释当前的情况,就见一穿着十分细致讲究的人从布庄里走了出来,踩着红绸的边缘走到马车旁边。老汉明显感觉那人极为不屑的瞥了自己一眼,然后站定,双手抱拳冲马车里道:“远到是客,不知车里的客人是否愿意赏光至在下寒舍小憩,让徐某人略尽地主之仪,此匹红缎仅作见面之礼。”说完,又往下躬了躬身,显得谦卑有礼。

    众人一阵唏嘘,什么愿不愿意赏光,说的那么好听,红绸都给人铺了,路也给人挡了,人家就是不下车也得下车了,其心所想,路人皆知,这还有什么讲的。不就是看人受欢迎想据为己有么?

    见有人出手开价要人,方才有同样想法的人开始按捺不住了,站在人群里跃跃欲试的样子。

    “贵客?呵!”

    车里忽的传出一声轻蔑桀骜的笑。

    竟然是个男人!

    众人纷纷一怔。

    布庄掌柜显然也一愣,没料到会是这个局面,听那男子的口气甚是狂妄,难道自己竟看走眼了。按理说,应该不会啊,看那车夫没见过世面的样,用一只眼睛想那雇主也高贵不到哪儿去。因此,他依旧镇定。

    布庄掌柜一愣,显然没料到会是这个局面,听那男子的口气甚是狂妄,难道自己竟看走眼了。按理说,应该不会啊,看那车夫没见过世面的样,用一只眼睛想那雇主也高贵不到哪儿去。因此,他依旧镇定。

    想着把人弄到手后就有赚不完的真金白银,于是拜了拜,赔笑道:“正是红绸接贵客,美酒迎嘉宾,在下愿代梁城所有商贾,迎接贵宾。”

    “贵宾?”男子又重复了一边,这一边比之前还要邪肆。

    不知怎的,下边的掌柜听了这话没由来的打了一个寒颤。

    周围的人亦不寒而栗。

    车帘被人从里掀开,首先进入众人眼帘的是两根白皙修长的指,指节分明,指甲呈透明色,这是男人的手么?众人犯疑。然而,随着车帘缓缓掀开,距离马车最近的布庄掌柜首先看清了那张俊美的勾着邪笑脸,直接给吓得哑口无言,只觉两腿发软,险些瘫痪。

    “王、王爷?”

    谁料,坐在这破马车里面的竟是他。

    惊慌之余,莫掌柜很快镇定下来,毕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否则怎么可能在梁城立足如此之久。

    “怎么,没想到是我么。”佐琰从马车上下来,衣衫虽有些破损陈旧,却被他衬的风采依然。

    众人皆是一惊,没想到会是他。不少人庆幸还是只是尾随,并未作出什么出格之举。

    不晓得他会怎么对待眼前这位商会会长。

    “徐,一,凡!”佐琰一字一顿神色肃然的念着眼前这人名字。

    “是,是。”莫一凡即莫掌柜的连忙点头称是。

    佐琰俯视他,“徐会长的鼻子可真够灵的,这么着都能给你闻出来。”

    莫一凡一听,冷汗都给吓出来了,敢情他是以为他派人跟踪他啊。我的天,这种事情,就是给他十个胆他也不敢呐,何况,何况这只是凑巧,谁知道这里面坐的就是这位连当朝天子都惹不起的祖宗。天知道他要的只是那个孩子而已,对,就是孩子。咦,不对不对,孩子?佐琰怎么会跟一个孩子在一起?难道是他的,私生子?

    这么一想,莫一凡的心顿时都凉了半截,本还指望着家里那丫头抓住佐琰,进而拉拢关系呢,可是,这孩子?唉,没希望了,彻底的没希望了。

    莫一凡一边想着,一边解释道:“王爷,这,这,这实在是误会,误会……”

    他这边话还没说完,只听马车那边传来一脆生生的声音道:“佐琰。”

    她着一叫不仅吧莫一凡给吓了一跳,在场的就没有一个不被吓住的。这娃娃竟敢对佐琰直呼其名,我的老天,谁来一棒子敲醒我,让我知道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就在所有的人都为她一句佐琰惊讶的说不出话时,她竟然又喊一句。

    然后试着从马车上跳下来,可是她的身量实在太小,矮矮的,就算坐在马车边缘,不停的晃荡着小腿将身子挪动向下也够不着地面。按理说,遇到这种情况,车夫定当上前效劳。可是赶车的老汉在送这一大一小一俊以俏的俩人来梁城的路上看的非常的清楚明白,唯一能碰这个娃儿的,除了前面那位玉树临风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公子,其他人皆不得近身,否则,轻则重伤,重则断手断脚。所以他就在那儿站着看着,不前不后不左不右动也不动的看着她在马车边上犹豫,死都不肯上去帮她一把。

    围观的人可就奇了怪了,纷纷纳闷这车夫是怎么当的,虽然他那副尊荣连人家娃娃的一根头发丝儿都配不上,但是也不至于在雇主需要帮助的时候像块石头似的无动于衷呀,太让人无语了。

    再说莫一凡,见惹着了佐琰,本想上前去抱那娃娃下来献点儿殷勤,但看那车夫的模样便暗自琢磨着其中有鬼。于是也不敢贸然向前。

    陶瓷娃娃可怜巴巴的咬了咬唇,吊在车上下也不是上也不是的为难,终于忍不住又喊了一声“佐琰。”

    其音娇媚缠绵,令听者全身酥软。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无人敢近无人敢令的佐琰竟亲自转身行至车边将娃娃抱了下来,用冷死全场的语气轻声责备道:“在上面不好吗?为什么要下来。”

    溪诺委屈的撇了撇嘴,道:“佐琰在那里我就在那里。”

    佐琰无话可说。这个孩子果然还是差些教养,竟然在他与别人谈话的时候打断他,让他一心想要打压却苦于抓不住机会的商会会长莫一凡有了片刻喘气的机会。

    恐怕当他将溪诺报下马车的那一刻,这只老狐狸心里就有了应付他的主意。

    果不其然,莫一凡将目标转向溪诺,陪笑道:“不知小小姐可喜欢在下送的布匹?”

    小小姐?佐琰不禁皱眉,谁准他用的这个称呼。

    “布匹?”溪诺歪着脑袋看向莫一凡,茫然的表情很是惹人怜爱,“很好看呀。”她单纯道:“就像晚霞一样。”

    莫一凡当即一笑,心想自己这回可押对宝了,忙献殷勤道:“在下布庄里还有好多比这好看的布匹,不知小小姐是否肯赏光?”

    “那么……”溪诺小心翼翼的看向佐琰,问道:“佐琰,我们要去看吗?”

    “当然可以。”佐琰笑道,他的笑如沐春风,直看得人心神陶醉。

    对于莫一凡这个不太听话太过主见的商会会长,佐琰早有不满,打算将他拖下马换上一个傀儡,谁知着莫一凡竟有些手段,三番两次的都让他找到机会从他手里逃脱。

    佐琰深知对付莫一凡这种狡猾的人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办妥的事,何况,以现目前的情况,除去莫一凡,暂时还没人能担起商会会长的这个位置。所以短时间内,不宜翻脸,既然他放了一个台阶,他何不先顺着下了,然后再从长计议。

    见佐琰答应,莫一凡自是喜不自胜。忙在一旁引着佐琰进了布庄。

    溪诺踏着红绸,心事重重的人佐琰牵着往前走。她还在介意之前那件事。

    众人各有所思的目送着一个俊俏一个可爱简直可以用天造地设的词儿来形容的两个人自红绸上走过。大多都在想莫一凡对小女娃儿的那一声称呼,他竟然叫她小小姐,并且佐琰也没否认。这是不是预示着,那女娃儿就是佐琰的孩子呢?

    可是佐琰怎么可能有孩子?从没听人说起过。

    从布庄出来,佐琰和溪诺皆换了一身行头。

    只见佐琰依旧以黑色为主,墨玉束冠,黑缎琉璃若有荧光,襟边和袖口的火焰全部采用产自于西域且极为罕见的朱砂蚕丝绣成,朱颜墨色相溶,近朱而赤,近墨而黑,沉稳内敛,贵而冷艳,正与佐琰的桀骜相应,加上他本人孤傲的性子,更是将这套装束的含义展现的淋漓尽致,人与衣装就像是一个整体,缺了哪一个都不可以。

    早就听闻莫一凡的布庄有一镇店之宝,是一套耗时一年之久才做成的名为冷焰的衣装。想必就是这一件了,莫一凡也真舍得出手,不过除了佐琰,普天之下恐怕再没人能配得上这套衣装。

    再看溪诺,不禁令人哑然,一身淡蓝色裙装将她衬托的仿佛从是天上摘下来的琥珀,那般清纯通透。尤其她右手的腕上缚着的一条冰蓝色的丝带,众人不由得再次为莫一凡的大方跌倒,那竟是由传说中长成于东海海底藏身于千年寒冰中的冰蚕十年一丝所累积织成的带子,十年一丝,怎开得这种玩笑,要说众人如何知道那是冰蚕丝,只为溪诺出现的那一刹那,酷暑中忽然弥漫开来的那股子清凉,让人神清气爽。梁城之中大多是识货的主,不可能认错,这冰蚕丝带天下间仅此一件,是当朝天子最为钟情的淑妃之物,因冰蚕遇寒而暖遇暖而寒的习性,能助佩戴之人抵御严寒酷暑,故被称为中原三大异宝之首,但是自从天朝后宫嫌弃一阵风浪,使得淑妃失宠,囚与后宫,淑妃所居暖雪阁失窃,此物便不知下落,却不知怎的会出现在这儿,难道是落入了莫一凡之手。应该没这可能。

    佐琰牵着溪诺,溪诺乖乖的跟在后面。

    一位俊逸邪肆拒人于千里之外,一位小巧可爱无处不惹人怜爱。

    他们怎么会走到一起的?

    至此,关于两人之间的关系再次引发热议。

    大多数人认为那孩子肯定是佐琰的孩子,鉴于佐琰并未娶妻,所以那可能是私生子,其母未知,佐琰此番离都的原因,很有可能是孩子的生母离世,佐琰迫于做父亲的责任,不得不冒着被非议的危险将孩子带回都城。

    唉,这要是真的,得有多少女子为其心碎憔悴伤心落泪。

    罢,暂且不提。

    少数人却认为这可能是佐琰的新宠,也有可能是哪个不知名的人物为了达成某样目的而送给佐琰获得其扶持的工具,虽然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的样子,但毕竟是个女的,凭佐琰花心成性的作为,恋童,也不是没有可能。

    只是那么难得的一个孩子,纯洁无暇的仿佛天坛净水,被世俗沾染了,未免有些可惜。

    还有极少数人认为这很可能是佐琰培养的新势力。

    总之,无论大众是怎么想的,终究不是事实,事实需要时间和观察来证明。

    从布庄到佐琰的府邸没有多少路程,莫一凡还是狗腿的准备了一辆装饰精致的马车,并花重金打发了之前那位车夫,然后腆着笑脸准备送佐琰回府。谁知佐琰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驻足在马车前也不往前走,低头只顾走路的溪诺没想到佐琰会忽然站住脚步,猝不及防的撞在了佐琰身上。

    佐琰蹙眉,心想这丫头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刚次还一副乐天派的样子,见到什么都好稀奇,怎么现在倒像是换了个人,没声没息的跟在他后面,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

    佐琰将溪诺抱了起来,轻声问道:“诺儿,我带你逛街可好?”

    这一句顿时把周边围观的大小姐们嫉妒的几近疯狂,如果佐琰能够待她们像这样的万分之一好,她们就算是死也甘愿了。

    佐琰虽然孤傲狂妄,冷血残酷,但他对女人从来都情有独钟,尤其是对他有意的生的倾城倾国之貌的女子,他几乎是来者不拒的,尽管他是众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灾祸,然而,钟爱他的女子却对他趋之如骛。无论是他的倾世之貌,还是他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权势和地位,亦或是他个人魅力,都是他吸引女人的资本所在。

    梁城上下,不管是已婚还是未婚或是待字闺中的女人,全都是佐琰的拥护者,男人能做到他这个样子,也算是成功了。

    溪诺本来听到佐琰说要带她逛街这几个字时是开心的,可是一想到佐琰讨厌自己的脸,就怎么都提不起兴趣了,但还是点了点头。

    佐琰一笑,抱着溪诺往一边去了。

    这马车?莫一凡看看精心准备的马车,再看看抱着溪诺远去头也不回的佐琰,如果他毫不犹豫的上了马车或许还相安无事,大家还会像以前那样密切合作,但是,他竟然连看都不看一眼就转身走了,明显是在给他摆脸色,不肯接受他的示好,合作之人一旦产生间隙,尤其合作一方是佐琰,那就意味着另一方的后果只有两个字,“完了”,不仅他的商会会长的席位完了,布庄完了,金子完了,银子完了,宅子完了,就连他的命搞不好也得玩完,要是不赶快抓紧时间把这道间隙给填了,说不定这距离会越来越大,到最后就只剩下死命一条了。

    你说这,这……唉……

    莫一凡后悔莫及的拍了下自己脑门,就为了多赚点钱,你拦什么车不好,偏偏要拦佐琰的车,真是手贱呐你。

    事到如今,懊恼无用,重要的要想办法解决问题,拉回佐琰的心,不管他现在的势力有多大,影响有多大,有多么的一呼百应,在梁城,没有佐琰这个后台,一切都是空谈。

    莫一凡叹了口气,转身对一旁的伙计道:“快去,把大小姐给我请过来。”

    伙计心知事态严重,一般的掌柜一遇到跟佐琰王爷有关的事都会变得格外小心慎重,当下也不敢迟疑,忙应了一声,一溜烟的跑出去了。

    佐琰抱着溪诺于一间首饰铺前停了下来,不知怎么的,虽然没能抓住莫一凡的把柄将他拉下台,但他的心情却很好,他从没有过这般耐心带哪个女人出来逛街,还主动带她去首饰铺里挑选东西,溪诺是第一个。

    这双不动声色便能掀起一场风浪的人出现在首饰铺子门口就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不仅因为他们出众的样貌,还有他们高贵细致的穿着,所有的人都被他们的出现给震住了,恍然间有种不似在人间的感觉,否则怎么可能看得见这两位来自于天上界来的人物。

    佐琰早就对这种瞩目习以为常了,即使反感,也不可能将这些总盯着他看的人全部杀了不是。但是溪诺就不同了,从小到大她从未见过这么多人,也从未被这么多人见过,他们为什么要用那种好奇,探究,讶异的眼光看着她呢?这让她感觉很不舒服。

    难道是她长得太丑了,太奇怪了,还是他们觉得她配不上佐琰,将佐琰的俊美污染了?

    一想到佐琰,溪诺的心又沉了几分。

    他竟然不喜欢她的脸。

    溪诺咬唇,对佐琰拿给她的一只玉镯皱了皱眉。

    从没有人敢拒绝他的东西,尤其是女人,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从刚才起就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现在还甩脸色给他看。她以为她是谁?凭着他对她的一点儿喜欢就可以恃宠而骄爬到他头上去么?

    佐琰不耐烦的转身离开。

    却听溪诺道:“我要这个。”

    什么?佐琰转身,看见溪诺指着掌柜身旁的一只碧玉扳指,道:“我要这个……”

    “这个?”掌柜将那只扳指取了出来,道:“小姐,这个扳指不合适。”

    佐琰也觉得奇怪,那只扳指确实如掌柜所说,根本就不合适,且不说它的简约大方的款式不适合女子,仅尺寸就大的能够一齐套下她的三根手指。他不明白,她要这个做什么。

    但是溪诺却不觉有什么不妥,依旧坚持自见道:“我就要这个。”

    掌柜有些为难。

    她果然还只是个孩子。

    佐琰叹了口气,将溪诺的任性归为她还只是个孩子。她还只是个孩子,他这样对自己说。

    回到王府,首先迎上来的是一身穿红裙的丰盈女子,与其说是红裙,倒不如说是红布来得更贴切,原因在于不知是她太过丰满,还是红裙的尺寸不够,这裙怎么看怎么都遮不住她的玉体,成片的布料很少,大多成缎带状,一条十寸宽绕过玉颈穿过玉环紧裹胸部,在背后交错再缠至腰间,最终于身后通过玉环曳在翘臀玉腿之后,她的裙很短。她淡眉似柳,眸细而上挑,玉面桃瓣,唇娇且小,噙着醉人的笑,臂若莲藕,小腹光滑平坦,腰身盈盈一握,玉腿笔直修长,足踝圆润,半露于红色绣鞋之外,她行若生风,柔软的扭动腰,裙带翻飞,妖娆妩媚。

    看她的样子,溪诺忽的想起爷爷曾跟她讲的能够化为人形的狐妖。本能的拉着佐琰的手向后退了一步,可是佐琰却感觉不到她的拉扯。

    那女人媚笑着贴在佐琰身上,双臂亲昵的揽住佐琰,吐气如兰,“琰,想死人家了。”

    她叫他,琰?

    溪诺愣愣的看着主动与佐琰亲昵的漂亮女人,觉得她缠在佐琰身上的手就像是两条柔软的蛇,肆无忌惮的霸占着佐琰,并宣布着所有权。如果,自己要是能够像她一样就好了,她也想在他的怀里撒娇。

    佐琰一声冷笑,算做回应。

    “对了,爷。”女人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忙将手从佐琰身上扯了回来,径自后退三步,做规规矩矩样,毕恭毕敬道:“爷,莫家大小姐来了,正在客房候着。”

    她的态度转变之快,让溪诺怀疑自己是否出现了幻觉。

    “哼,莫一凡这只老狐狸。”

    “爷?”女人不解的看向佐琰。

    “此事稍后再议。”佐琰说着将身后的溪诺给了出来,道:“从今天起,我把她交给你,你的任务就是务必把她给我教导好了。”

    溪诺怯生生的望着女人,不知该做些什么。但是从佐琰对那女人说的话中可以听出,她以后就要和这个蛇妖一样魅丽女人在一起了。

    佐琰,不要她了吗?

    溪诺失落的垂下头,两只手指不满的绞着腕上的淡蓝色丝带。

    女人讶异的看着那条冰蚕丝带,心里微有些酸楚,眼中刹那间沦陷于失落,但这很快就被丰嫩双唇绽开的笑靥所替代,“呀!哪里来的小娃儿,长得可真勾人魂魄。”她说着这话,顺便从佐琰手里将溪诺拉了过来。

    她的美不同于她的。

    尽管她已是天下公认的第一美人,可是她却差她如此遥远,天下第一美人,比的只是狂妄,比的是外表,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以她的美貌打不动佐琰,惹来他的垂怜。但是现在,她似乎明白一些了,她缺少的不是美貌,而是那一分发自骨子里的纯净无邪,一分宛若处子般楚楚动人不染尘世的清傲。

    她输了,输给了二十余年江湖中摸爬滚打的阅历,输给了自负,输给了一个五六岁的娃娃。

    佐琰微笑道:“流煞,她叫做溪诺。”

    “溪诺?”流煞若有所思的念着这个名字。

    他竟然会为她而笑,从她开始追随他起,从未见到他为哪个女子会心笑过。所以,她可不可以理解为,他在意,这个孩子?

    二十几年来独来独往丝毫不把任何人任何事放在眼里的佐琰,竟然也会有在意的人?

    “爷……”流煞回首问向佐琰:“您是要流煞将她教导成什么样子?”

    然,佐琰早已离开。

    流煞无奈的朝佐琰的离开的方向叹了口气,低声嘟嚷道:“你不告诉我,万一要是给你教坏了怎么办?”

    话音未落,忽然听到一声低低的抽泣。

    流煞转过头,正看见一滴泪滴落在溪诺脚尖,溪诺低着头,瘦小的肩微微发颤。她迅速抬起溪诺的下巴,小人儿竟然已经泪流满面。

    小小的牙齿倔强的咬着下唇,以抑制哭出声响。

    流煞吓坏了,你可以让她手无寸铁的对峙千军万马,也可让她同时与十余位身怀绝技的江湖中人对打,她仍然可以大敌当前面不改色的谈笑风生。但如果你让她面对一个不谙世事的娃娃,她当即就崩溃了,手忙脚乱的不知道如何哄她,让她不再哭泣。

    若在平常,她才不会让自己陷入如此困境,惹不起还躲不起么,大不了一走了之,但是这次不同,溪诺是佐琰亲手交给她教导的人,怎么可能撒手不管任其发展。

     正文 第十章  驯养

    呃,琰,是吸血鬼。

    ——流煞。

    “你怎么了?怎么就哭了?”流煞手忙脚乱的抚着溪诺脸上的泪。

    溪诺扁着嘴只顾流泪,根本不理流煞的询问。

    流煞忽然想到了离去的佐琰,心想她莫名其妙的哭泣会不会跟佐琰的离开有关,于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说道:“你别哭,佐琰只是暂时离开一小会儿,等他处理完事情,他就会过来看你的。”

    这么一说果然奏效,溪诺当即就停止哭泣了,泪眼迷离的看着流煞,“是真的吗?佐琰并没有不要溪诺?”

    我就知道,流煞松了口气,佐琰啊佐琰,你到底要祸害多少女人为你伤情你才甘心。

    “当然是真的,”流煞笑道:“这里是佐琰的家啊。”

    “家?”溪诺茫然的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字,家是什么东西?

    见溪诺不再哭泣,流煞忙站起身趁热打铁道:“走吧,我带你去看看佐琰的家。”说完,微微躬身,温柔的向溪诺摊开右手手心,像是一个挚诚的邀请。

    佐琰的,家么?

    溪诺想流煞伸出小手,她不知道,这一刻她交出的不仅仅是一只手,一分信任,一分好奇,而是对佐琰的执着,那是一种飞蛾对火的执着。

    前院荷塘,石桥,厅堂,厢房,回廊,中院雅阁,书房,亭台,垂柳,碧湖,画舫,镂空栏杆,水上楼房,后院竹林,曲径通幽,百花绽放。

    精致,奢侈,繁华。

    府里的下人很多,但来去自有章法,绝不做不该做的事,绝不走不该走的路,绝不说不该说的话。

    听着流煞的介绍,溪诺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望来望去。

    “佐琰的房间在哪儿?”溪诺问道。

    “这个?”流煞皱着眉,有些为难,不是她不告诉溪诺,是佐琰的房间实在太多,居无定所,她不晓得要怎么跟她说。

    “不如我带你去看看你的房间吧?”流煞转移话题道。

    溪诺嘟了嘟嘴,显然不太愿意,但无所谓,谁让她在流煞领着她参观府邸时已经暗自记下了这座庞大的府邸的布局,还好,房间不算太多,只要一间一间挨过去的找,一定可以找着佐琰。

    “好吧。”主意打定,溪诺勉为其难的答应流煞道:“就去我的房间。”

    流煞哪知道她打的什么鬼心思,只道她已妥协。但是,该把她安置在哪儿呢?

    如果是佐琰,他会怎么做呢?流煞开始一系列的换位思考。

    这是一座位于后院花海中的楼阁,备受姹紫嫣红的簇拥,楼阁的名字别赋诗意,与争奇斗艳的颇有些格格不入,唤作听雨阁。

    一晚雨,枝折花残。

    流煞望着听雨阁飘逸的笔锋,但愿自己没有做错。

    离开流煞溪诺没多久,佐琰就被一迎面而来的男子挡住去路。这男子生的俊秀,五官精致与佐琰不相上下,但他的神色冷峻,眉宇间聚着一股凶煞之气,即使当值酷暑,也让人觉得如同坠入寒冰地狱。

    “云焕。”佐琰目不斜视的唤道。

    “是。”云焕拱手应了一声,微侧身让路。

    佐琰淡笑,自他身边走过,问道:“我离开这段日子,那边有什么动静?”

    云焕与佐琰保持着一步的距离,紧随其后,低声道:“回爷,暂无动静。”

    “暂无动静?”佐琰蹙眉,那他召他回来做什么。

    他正疑惑,却听云焕道:“若说动静,虽然那边没有,但是贤王府那边却是有的。”

    “说。”佐琰言简意赅。

    “贤王请旨迎娶娴公主,即前将军府大小姐池柔为妃。”云焕道。

    佐琰一顿,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半月之前。”

    半月之前,佐琰凝眉,半月之前不就是他受他之命离开梁城前去北原接那个人回来的时候的吗?尽管他知道此去凶险,将九死一生,他也知道这是那个女人的意思,他绝对不会让他涉险,但他还是去了,就因为跟他开口的人是他,不是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

    佐琰的拳头紧了又紧,就连指甲嵌进了肉里都未察觉。

    是他的话,即使让他赴汤蹈火他都情愿,但是那个女人,他并没有必要为她出生入死,如果不是因为他在意那个女人的话。

    佐琰深吸了一口气,平复道:“那么,那边怎么说。”

    “暂时没有回答。”云焕漠然道,他是在为佐琰觉得不值,北原那个地方如何藏龙卧虎不说,就楚铭宫前排列开来的千军万马,就凭他一人,如何能够全身而退。说白了跟去送命没什么区别,他不是不知道他为何会对贤王死心塌地,予求予与,就算贤王不为他想,一心受那女人的蛊惑执意他去送死,但是他在去之前是否也应该仔细考量一下,至少不要决定一个人孤身犯险,落下这府里的一大片人为着他提心吊胆。

    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他怎会不知云焕心中所想。

    尽管他早在天下人面前摆明了自己态度,愿为他所用,愿为他赴汤蹈火,但是他却一次都没有开口让他做过什么,唯一的两次,而且是一连两次,却全都是为了那个女人。

    这次要娶她,就是因为那个女人是这样要求他的罢。

    暂时没有回答?这就是他急着将他召回的原因吗?

    “一个时辰后,我要见到贤王。”言罢,头也不回的走进客房。

    云焕欲言又止,终于冷着脸去了。

    与他一起二十年之久,这一生,他眼中的他不曾间歇,一直是为别人而活。

    为什么?他跟随他,不就是为了不要他背着别人的包袱让自己活得这么累吗?可是,无论是他还是流煞,谁都替代不了他。他的挣扎,他的痛苦,从不会让他们插手,但是他给予他们的,却是乱世里难能的安定祥和。他就像一株参天古木,在他们身边屹立不倒,无时无刻的给他们守护,任他们依靠。这使他们几乎就要相信,凡是有他的的地方,就不会受纷扰。

    然而,他们错了。

    他一直都在勉强,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独自舐伤。

    他何时才学得会分享。

    云焕紧皱眉头,足尖轻点,飞身越至墙院之外。

    推开门后,佐琰前一刻还冷峻严肃脸立刻被一副玩世不恭的笑所替代。

    一抹水绿色的窈窕身影斜倚在案几之上,纤手中托着一本词集,仔细看着,可是她的心思却完全不在书上,只是目不转睛的望着上面某一行字发呆。她的睫毛细密而长,在光亮下投出一片半扇面阴影,檀口微张,似在叹息,如天鹅般白皙的脖颈光洁纤长,皓腕微挑,轻轻支住下颌,书页离开了手的压制,在风的吹拂下悄悄翻了一页,然后又一页。她索性不管,将书丢在一边,以臂为枕伏在了案上,爹爹说佐琰今天会回来,且不及她稍加打扮就迫不及待的谴人将她送了过来。

    他,今天,会不会回来?

    她百无聊赖的吁了口气,将脑袋全部埋进手臂,娇憨的模样实在惹人怜爱。

    “若儿?”佐琰轻声唤道。

    咦?碧衣女子蓦地抬起头,那张日思夜想的面孔竟然就在眼前。在这之前她明明有好多话要对他说,可是现在一句都记不起来。她甚至忘记应该站起身来,哭着扑进他的怀抱,在他怀里撒娇。她设想过很多种与他重见的场面,但没有一样是像这样的。她坐着,他站着;她目不转睛的仰视,他邪笑着俯视。

    虽然,虽然她知道,她与他之间不过只是一段利益牵绊使然。如果她的父亲不是莫一凡,莫一凡不是商会会长,商会会长掌握着整个天朝商贾,如果她不是莫一凡的长女,如果她不是莫若儿,如果佐琰不是想控制住商会,她就不会和佐琰相遇。

    尽管她很清楚的知道她只是被父亲建立在商会与佐琰之间的纽带,她也知道面前的男子对她的眷恋只是出自于对利益的追逐与掌控。她只是莫一凡拿来拉拢佐琰的贡品,是佐琰拿来威胁莫一凡的棋子。但她还是不可自制的沦陷了,她知道,爱上他,就像是爱上一只恋花的蝴蝶,天下间有姹紫嫣红,他不可能为一朵而留。

    “佐琰?”她怔怔出声。

    “怎么,不希望我回来?”佐琰绕至案后,并肩坐在她身边。

    “不是……”莫若儿有些手足无措。

    她原以为,凭着莫一凡的所作所为,他应该恨她才对,可是,他却依然如此温婉的对她,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对他的意义,与别人是不一样的?

    “想我了吗?”佐琰将她纳入怀中,修长的指轻抚她的发。

    莫若儿双颊飞红,羞涩的点了点头。

    “是么?”佐琰的眸子里有别人看不懂的东西,似在嘲讽,又像是讥诮,但这一切都在他抬起莫若儿的下巴时消失不见,他的手穿过她身后覆住她胸前的丰满,右食指挑起她的脸,迫使她的羞赧与自己的桀骜对视,薄唇轻启,魅声道:“那我可要好好验证一番。”说着,便低下头覆住她朱红色的唇,先开始轻轻柔碾,只等她适应他,接受他,并开始主动索取回吻时,他忽的变得强势起来,肆无忌惮的在她的口中横冲直撞,引得怀中娇人承受不住如此霸道激烈的热情而低吟出声。

    长吻过后,佐琰深深的注视着怀里的佳人。

    莫若儿双眼迷离,嘴唇濡湿,仿佛饮醉的仙子,她万分迷恋的依偎进佐琰的怀里,雪白修长的指隔着衣衫在他胸前慢慢摩挲,轻声唤道:“琰……”

    这是刻进她心里的名字。尽管她知道她永远都得不到他,但是,她不要永远,永远太远,只要现在,他是属于她的,就足够了。

    这不是他要的感觉,佐琰蹙眉。为什么,这种事情于他而言早就像例行公事般习惯了么?女人对于他,要么是切身利益,要么是泄欲工具,不过是一个过程,过程中除了满足那些女人和满足自己外别无他想,但是现在,他怎会忽然对此感到无比的厌倦。

    脑海中,一张稚嫩无邪的脸一闪而过。

    怎么可能是她?

    佐琰烦躁的闭上双眼,蓦地将怀中的人打横抱起,粗暴的扔在榻上,迫不及待的撕扯着她身上的衣衫。

    莫若儿被佐琰的动作吓住了,仿佛当头棒喝,惊的她不知所措。以往,欢爱时的他固然有对她狠戾,不顾她感受的时候,但却不是这样的,他的眼里绝不会含有除情欲以外的什么东西,然而现在,他就像是一只发狂的猛兽,及疯狂又暴躁的撕扯开她的衣衫,肆虐于她身前的两朵柔软。

    好痛,莫若儿痛苦的咬着唇忍着。

    不知为什么,这样的佐琰让她觉得好陌生。

    可是他给予她的感觉又如此熟悉。莫若儿想逃,却被佐琰将她的双手摁在头顶。

    裙被掀起,他毫无前兆的进入她的身体。

    “嗯……琰……”莫若儿闭上眼,忍受着下体火热的痛处,一行泪自眼角滑落。

    她不明白,为何昔日温柔呵护备至的情郎会变得如此粗暴狂躁。

    “听雨阁?”溪诺在兴奋的在花丛中转了一圈,欢快道:“听雨阁,我喜欢这个名字。”

    “何不进去看看?”流煞提议道。

    “好啊。”溪诺一马当先冲了进去。

    底层,红漆圆柱,中间设有琴棋,壁上悬着书画,案上置着笔墨砚台。上一层,木窗敞开,院中花香扑鼻,这应该是一间典雅别致的茶室,小憩用的。最上层即卧室,只见轻纱薄帐由上至下笼罩了整张大床,软枕羽被,仅仅看着就让人有种即刻入睡的冲动。

    溪诺从未见过装饰的如此精致的楼阁。

    “以后,我就住在这里么?”溪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流煞答道。

    “太好了!”溪诺一边拍着手,一边开心的喊道,只是这股子兴奋劲还没一会儿就被愁眉苦脸给掩下去了。

    “怎么了?”流煞忙向前问道,怕她又开始哭起来。

    溪诺委屈的眨了眨眼,捂着肚子叫道:“好饿,流煞姐姐,可不可以先吃饭?”

    闻言,流煞不觉松了口气,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原来只是饿了。

    “好,你在这儿等着,姐姐这就去给你弄些吃的来。”

    忌惮溪诺哭泣的流煞不疑有他,一口答应下来后才发现这里根本没有配过来的使唤丫头,看这样子只有自己亲自去厨房跑一趟了。

    没办法了,流煞回过头去又嘱咐了溪诺一句,只见她微笑着哄道:“诺儿乖,姐姐去去就回,不会太久的,你要在这里等我哦。”说完,冷血嗜杀如流煞不禁打了个寒颤,心想自己是不是发烧过头了,竟然能说出如此甜腻娇嗲的胡话,这要是让江湖上那一些风里来雨里去的人给听去了还不得笑掉大门牙。

    流煞一边无奈的摇晃着脑袋,一边做如下感叹。

    这年头,娃娃也惹不起啊。

    “好的,我会听话的。”溪诺坐在床沿,晃着两条小腿保证道。

    谁料 ,流煞前脚才出的听雨阁,溪诺后脚就跟着出去了。循着记忆和流煞的解说,她首先抄小路绕到中院,从最左边的房间开始找起,然而,推开门后里边不是空的,就是有许多下人在里面打扫的,这是佐琰回来的第一天,他们绝不能让他看到一丝一毫的灰尘,因为没见过溪诺,大家都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怕是哪家大人带来的小姐,唯恐出声得罪,于是,几个人只得愣愣的看着她忽的进来,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眨呀眨的打量一圈,像是没找着想找的东西,又撅着小嘴失望的退出去了。

    如此,十余间厢房过去,溪诺都没见到佐琰的影子。

    佐琰去那里了呢?

    溪诺咬着下唇,甩着手上的带子。

    再接下来一间是书房,溪诺将小脑袋探进去左右看了看,一个人都没有,而后小心翼翼的迈了进去,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这是一处很宽敞的房间,左右用珠帘隔成两间,左面一间靠墙的位置摆放着一张紫檀雕花圆柱大床,床案上放着一只青瓷宽口花瓶,花瓶里是空的,除此之外还有一张古香古色的圆木桌,桌上放着紫砂壶和与之相称的茶杯,然后是两张拱柱圆凳,贴窗的一面墙置着书架,上面放满了高矮厚度皆不相同的书籍,这里,暂且可以当做寝室。右面一间,中间置着案几,其上纸墨笔砚皆各居其位,相对里面,外边三面墙都环着书架,书架上除了放书的地方还特意空出了摆放装饰的空格。

    佐琰,要读这么多书吗?

    溪诺拧了拧眉,爷爷以前让她看几本书她都不愿意,一定要一边玩一边看才可以,这里有这么多书,要是全部都给她,那她得花多少时间才看得完。

    想到这里,溪诺调皮的吐了吐舌头,忙转身退了出去,这种地方,还是敬而远之的比较好。

    接下来几间房间依旧一无所获。

    溪诺不禁犯疑,这里真的是佐琰的家吗?

    中院的最后一间,溪诺都懒得伸手去推了,算了,还是等流煞回来,让她带自己去找佐琰好了。这里的房间虽然不多,但是这样找下去也不是办法。

    溪诺才想转身打道回府,却听见房里隐隐约约传出来一些破碎的类似于痛苦的声音。她连忙顿住脚步,往后退了几步,趴在门边仔细听了起来。这里,正是佐琰与莫若儿欢爱的地方,声音是大了些,但依旧听不清楚里面的人在说什么。

    很痛苦吗?生病了吗?

    奇怪,怎么不大声一些。

    溪诺轻轻将门推开一条缝,悄悄凑近一只眼睛。

    床榻之上,佐琰未着寸缕,伏在一莫若儿脖颈之间忘情的舔舐亲吻,宽阔的肩膀随着身体的动作而快速耸动,莫若儿的手紧绕着佐琰的躯体,指尖情不自禁的在佐琰的背上划出一道道红痕,她的发丝凌乱,痛苦的紧闭双眼,睫毛颤抖,檀口微张,娇滴柔媚,似拒似迎。莫若儿喘息不及,时断时续的唤着佐琰的名字。佐琰像是受到了什么鼓舞,动作更加激烈起来。

    溪诺愣住。

    佐琰,在这里?

    那个女人是谁?

    他们在做什么?

    未经人事的她当然不会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但是独占的天性使然,她却会觉得无比的失落,还有,还有一点点的心痛,因为佐琰正拥其他的女人,而且那个女人唤他为,琰。

    为什么,她会觉得缠在佐琰身体上的那一双手那么的讨厌,比她看到流煞扑向佐琰时还要讨厌。

    难道他把她撇开的原因,就是为了来这里和别人在一起吗?

    溪诺愤愤的撅起嘴巴,准备踹门进去问个究竟。她现在的心情很糟,除了佐琰,谁的话她都不想听。

    就在她伸出手去推门的时候,忽然有一股异香袭来,一只手紧紧捂住了她的嘴巴,另一只手将她拖离房门之外。溪诺一吓,眼前飘过一抹血一般的颜色,还未来得及挣扎便已失去知觉。

    听雨阁,溪诺昏昏沉沉的睁开眼睛,阳光刺得她眼睛发痛。

    “你醒了?”冷冷的声音从左边传来。

    溪诺循声看去,却是一身红绸附体的流煞,她背对着溪诺立在窗边,光线将她婀娜的体态勾勒的引人遐思。

    “我怎么会在这里?”溪诺拍了拍晕乎乎的脑袋,记忆里她好像已经从听雨阁出去了,然后在中院的某一个房间找到了佐琰。

    一想到佐琰,就立刻想到了他与一个她不认识的女人缠绕的场面。

    流煞转过身,面目冷漠,语气生硬道:“我不是说过让你在这里等我吗?为什么还要出去?”

    溪诺根本没听她说话,她在想佐琰被汗水遍布的身体,以及背后的划痕。

    “你就是这么答应我的么?”流煞气急,碍于溪诺只是孩子,又是佐琰亲手交给她教导的人,她不能出手教训,只是在言语训斥上加重了语气。见溪诺一直低着头,还以为她已经认错。语气便稍微放缓了些,继续道:“你知不知道,刚才我救了你一条命?”

    佐琰为什么要和她在一起?

    他们,在做什么?

    “他们,在做什么?”她是这样想的,也就这样问出口了。

    流煞显然没料到她会有如此一问,反应有点迟钝。

    “他们,在做什么?”溪诺又问了一遍。

    这是她的心结,如果不解开,她会一直难受下去。

    前一刻还在滔滔不绝的教训溪诺的流煞一下子就噎住了,几度张了张嘴,却不晓得该跟她说些什么,毕竟,那种事情,要怎么跟一个小孩子解释?

    佐琰呐佐琰!

    流煞恨恨的念着佐琰的名字,暗道:你丫自己做的事怎么不自己来跟这孩子解释!

    看着溪诺期待的眼神,流煞尴尬的咳嗽了一声,道:“其实,这是佐琰埋藏已久的一个秘密?”

    “秘密?”溪诺歪着脑袋,茫然的看着流煞。

    流煞被她看得虚心,还装作若有其事的样子神秘的对溪诺点了点头,欺骗如此天真无邪纯洁善良的孩子,真是罪过。实在装不下去了,就到桌边倒茶,以动作加以掩饰。

    溪诺不疑有他,追问道:“那,是什么样的秘密呢?我可不可以知道?”

    流煞面露难色,递了一杯茶水给溪诺道:“……告诉你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你需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条件?”溪诺困惑的眨了眨眼。

    “是的,这个条件关系到佐琰的生命,关系到我们整个王府未来的命运,这个秘密绝不能让佐琰的仇人知晓,否则,我们就全完了,所以,你要答应我,绝不可以将这个秘密告诉别人,包括佐琰也不可以,因为佐琰是不许我告诉任何人的。”流煞无限的将后果扩大化,为防止小丫头食言,她索性将佐琰扯了进来,从她的观察来看,小丫头可能谁的话都不会听,但是佐琰的话她一定会听,她在乎佐琰,所以绝不会让佐琰陷入危难之境。

    果然,溪诺被流煞的话吓到了。没想到这个秘密竟然有这么大的来历,那么,她到底是听,还是不停呢?如果听的话,那万一哪一天一个不小心将佐琰的秘密泄露出去怎么办?那佐琰,还有流煞,还有整个王府里的人都得玩完。那要是不听的话,心里一直就会有一个解不开结,弄得自己一直难受,一直开心不起来,然后在之后的某一天里她一定会埋怨自己当初为何不选择听。

    流煞一边品着茶,一边用余光瞥着正做思想斗争的溪诺。

    “做好决定了么?”流煞不耐烦的催促道:“我可是冒着背叛佐琰的风险要将这个秘密告诉你哦,趁我没后悔之前,你赶快决定吧。”

    溪诺握紧拳头,不安的咬了咬唇,又皱了皱眉,再皱了皱眉,半天都下不了决心。

    流煞无所谓的撇了撇嘴,起身向外走去。

    其实她只是想去外面将溪诺的饭菜拿进来,但溪诺却以为她要离开,忙开口叫住她道:“好,我答应你,我不告诉佐琰,也不告诉其他的任何人,这样,你可以告诉我了吗?”

    流煞挑眉,“我如何信你?”

    “我说话算数。”溪诺保证道。

    “貌似之前你也是这样答应我的,可结果你还是跑出去了。”流煞道。

    溪诺无措,“那你要我怎样?”

    流煞为难的抬起头看着房梁上的彩绘假意想了想,道:“发誓,我要你发誓,如果你食言的话,就让你再也见不到佐琰。”

    溪诺睁大眼睛,见不到佐琰!为什么一定要是见不到佐琰?

    “怎么?怕了?”流煞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媚笑一声,转身离去。

    “等等,我发誓。”溪诺看样子竟像是快哭了,“……我发誓……”她咬着唇,哽咽道:“我发誓,如果我食言的话,就让我再也见不到佐琰。”

    流煞忽然觉得自己玩的太过分了,缓了缓语气来,道:“你不是饿了吗?我们去下面吃东西。”

    溪诺撅着小嘴抹了眼泪,乖乖的跟着流煞去了底楼。

    因为找不着溪诺,流煞便嘱咐厨房里的人要一直换菜,直到溪诺来了为止。

    是换菜,而不是热菜。在王府,就连佐琰都不曾这么奢侈过,现在却为了一个丫头这般兴师动众,让他们厨房的人来回跑了五六趟才老大不情愿的慢慢出现,当他们不是人的使唤不是。

    见流煞下来,厨房里的人就算一百个不满也不得不向她低头示敬,谁让这是府里的规矩。

    流煞冲他们摆了摆手,那些人顿时松了口气,太好了,总算不用端着菜跑来跑去的了,从最前排的开始微微躬身示意,后退,最后再转身离开。

    待人全部撤完,流煞才将溪诺带到桌前,为她布好碗筷,然后在她身边坐下,环顾左右,确定周围没有人后,才将身子偏向溪诺道:“接下来我说的每一句话你必须清楚的听着并且记牢,因为无论如何我都不会重复第二遍。”

    溪诺点头。

    现已渐渐入夜,天色昏暗,桌上的蜡烛不时的滴着红泪,烛火柔弱的随风飘曳。

    忽的一阵冷风吹过,烛火被迫沿着风的方向倾斜,眼看着就要熄灭了,然而风一过,它凭着一点儿火星跳跃了几下,重新燃了起来。

    溪诺只觉得被那阵冷风吹的脊背发寒。

    “琰……”流煞的狐狸眼微勾,直愣愣的看着溪诺,阴森森道:“琰,是吸血鬼。”

    什么!溪诺一下子没拿住筷子,只听叮叮当当几声,精致银块便滚落到了地上。

    “对、对不起……”溪诺惊慌的看向流煞,一边道歉一边弯下腰去捡筷子。然而,地上哪里有掉落的筷子的影子,溪诺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整个阁中都没有筷子的影子,难道是自己看错了,可是刚才……

    溪诺直起身,垂眸的一瞬间,发现,那双原本应该掉落在地上银筷正好端端的摆在自己的碗上,好像从未并未消失。

    难道是幻觉?

    但是怎么可能?明明……

    “溪诺为何要道歉呢?”流煞忽然奇怪的问道。

    “啊?我,我有道歉吗?”溪诺有些语无伦次了。

    “是呀,我听到了。”流煞理所应当道。

    “是,是吗?”溪诺显得有些坐立不安,她试着问流煞,“那,流煞姐姐,你刚才听到我的筷子落在地上了么?”

    “筷子?”流煞奇怪的看向溪诺,指着溪诺碗上的那双筷子,道:“不是一直在这儿的吗?怎么,还不吃饭么?”

    “嗯,是。”虽然嘴上是这样答应了,但是手却迟迟不肯动筷子,似在惧怕着什么。

    流煞像是看出她的心思,将她面前的筷子换成勺子,并主动为她布菜,道:“你慢慢吃,然后听我说。”

    “是。”溪诺淡淡的点了点头,动作缓慢的往嘴里送着菜,心里却还在为刚才发生的诡异事件而耿耿于怀。

    流煞看了她一眼,低声道:“事情是这样的,佐琰得了一种怪病,这种病必须要吸女人的血才能暂时稳住,否则,佐琰就会死掉,以后你就会注意到,我们府里经常会有各种各样的女人出入,且与佐琰关系亲密,刚才你看到的,就是佐琰身边众多女人的一个,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溪诺艰难的咽了口吐沫,她从未听过有什么病奇怪到需要喝人血才可以治好。

    “那,那些,女人呢?”溪诺问道。

    被佐琰吸过血人,会不会死?

    “啊?”流煞一愣,事先没料到溪诺会有此一问,就没做准备,便随意敷衍道:“这个啊?你大可放心,她们不会死的,佐琰需要的血不多,一次半杯就可以了,那些女人甚至都感觉不到被吸取了血液。”

    “这样……”溪诺松了口气,“那没有办法可以治好吗?”

    流煞摇了摇头,“没有。”

    “唉……”溪诺叹了口气,想不到佐琰竟然过的那么幸苦,这样的话,他肯定很不开心。

    流煞见溪诺愁眉苦脸的叹了口气,继续道:“佐琰最不愿的就是别人提及或者是讨论他的病,所以你千万别犯忌,要是让佐琰知道了,他要怎么处置你,我是一点儿都帮不上忙的。”

    “我知道了,流煞姐姐。”溪诺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似的,大声对流煞保证道:“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我也绝对不会让佐琰伤心的。”

    流煞牵强一笑,没想到着小丫头会有如此志向。

    其实真正该叹气的应该是她才对,也不知道自己这个谎言能撑到什么时候,纸反正是包不住火的,大不了等东窗事发的那天,她就将所有责任都推到佐琰身上,然后让佐琰自己来跟她解释这个问题。谁让这事情的原本就是因他而起的呢,谁惹祸谁负责,天经地义。

    入夜,竹林。

    三人呈鼎足而立,佐琰衣袂翻飞负手在前,背对着云焕和流煞,云焕负剑在左,流煞手持红菱在右。

    “如你们所见,此去北原,一无所获。”佐琰长叹道。

    流煞扭动腰,向旁边走了几步,眸子轻蔑的看向竹林边的湖水道:“门主在去之前不久已经料到是这种结果了么?”

    云焕皱了皱眉没有发话,这说明他是同意流煞的说法的。

    佐琰淡笑,“你们还在怨我。”

    “属下不敢。”说话的只有云焕一人,流煞并不曾作答。

    “门主明知我们会怨,为何当初还要执意孤行。”流煞回过头,如水的眸子满含怨恨的看向佐琰。

    良久,佐琰才道:“欠他的是我,与你们无干。”

    他不知道,他说出这话时,她有多么的想上去抽他两耳光,什么叫与他们无关,黑潭深处三天两夜的生死之交,怎么可以一句话就将那些过往撇的干干净净。她以为他已经将她当做是自己人了,但每每遇到生死存亡的时刻他就会习惯性的将她抛开,且抛的越远越好。她一直把他当自己人,费尽心思的主动接近,却总是被他刻意保持距离。

    他要为那人卖命,他们就任由他过着刀尖上舔血的生活,只要他觉着这样做会使他心里好受一些,他们绝不加阻拦;然而,当他们要为他卖命的时候,他却在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推三阻四的不肯接受,这又算什么?

    流煞摇了摇头,叹道:“佐琰,你这样做,对我们不公平。”

    佐琰并不想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于是道:“贤王请旨求婚一事,你们都知道了?”

    “是。”云焕早就料到佐琰将他们召集在此地的目的,因此毫无疑问的答了声是。

    “略有耳闻。”流煞道。虽不愿这么简单的放过佐琰,但是佐琰最反感的事就是别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旧事重提。她自然不会让佐琰对她产生反感。

    “很好。”佐琰薄唇勾笑,那笑邪魅而冰冷,像是一把寒刃冷的人心发颤,每当他露出这个表情的时候,就是有人要为此而赔上性命的时候,薄唇微启,明确且清晰的将这次任务道了出来,“左、丞、相!”

    “左丞相?”流煞凝眉。

    天朝自古以来设有两位丞相,丞相为百官表率,上负责辅佐天子处理政事,下负责监察百官。右丞相为萧綦,主管军事战略事宜,其作风雷厉风行且让人捉摸不透,曾指引三军在对抗外族入侵时创下十年不败的神话,但是从天朝南迁以后就一直身体抱恙卧病在床,不便上朝。左丞相文风,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爱民如子,常为民请命,深受百姓爱戴。

    云焕与流煞面面相觑,皆不知佐琰的用意。最终还是云焕率先开口问道:“请爷明示。”

    佐琰仰面朝天,轻轻的吐出了一个字,“杀!”

    杀?

    闻言,云焕和流煞皆是一震。

    虽略有耳闻,说贤王请旨求婚的最大障碍就是以左丞相为首组成的反对派,他们之所以反对,不过就是因为娴公主的身份,娴公主原本池柔,乃池大将军嫡女,此番池大将军不幸遇害,兵符流失,导致近身三千将士,边疆五万兵马群龙无首的局面出现,在这种得兵权者得天下的乱世里,先不管娴公主手中是否握有兵符,即使没有,她也是池大将军的长女,只凭这一点,可能无法调动其父全部兵马,但至少三千近身将士是可以任其调遣的。贤王早已失势,现如今却上书求婚,而且好巧不巧的准备迎娶的人就是颇受争议的娴公主,这如何能够不让人起疑。

    左丞相作为天子位继承之人端王的支持者及岳父,怎会允许这种危及其利益的事情发生。

    所谓在商言商,在官言官,无论他在百姓心中的名望多高,但实际上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而那一面,往往是肮脏不堪污秽腐败的。

    不过,杀?

    毕竟是朝廷命官,且身居要职,如果就这样下杀手的话,必定会引起朝堂上的混乱,矛头毫无疑问的会指向贤王。这样的决定,会不会太过草率?

    然而佐琰并没有给他们考虑的时间,他说过的话,绝不可能有重复第二遍的奇迹存在。

    他转过身,问云焕道:“让你查的事查的怎么样了?”

    “回爷,属下已经查清楚了,溪诺确实是荒城徐府卖给荒城前任城主元夫人的陪葬品,下葬后三天,荒园被盗,溪诺就是在那个时候逃出棺材,晕倒在荒树林,后来被路过的医者所救的棺材女,但是,溪诺被卖进徐府后院之前的身世……”云焕顿了顿,继续道:“恕属下无能,没能找到任何线索。”

    “为何?”佐琰问道。

    “据刘大,即将溪诺卖进徐府的人所说,他是在荒林,前朝的乱葬岗上的一块岩石之后找到她的,属下已查证,刘大并没说谎。”

    “如此……”佐琰陷入沉思。

    如果连云焕都查不出来的话,恐怕天底下没几个人能查得出来了。

    “流煞?”

    流煞左手横在胸前,右手抵在左手之上,食指托着下巴,道:“我与她相处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前后总共试探了她三回,除非她的武功修为远在我之上,且已经超出了我的探知范围的话,否则我现在就可以下结论,她根本一点儿武功都不会,甚至可以说是且一窍不通,且反应迟钝,胆小怕事。”

    “是么?”佐琰嘴角噙着一丝微弱的笑意,不知其听了这番话到底作何感想。

    流煞瞥了佐琰一眼,道:“我之所以会这么肯定,那是因为,下午的时候对她用了迷幻药。”

    迷幻药是黑潭独有的奇药。这种药有毁人的神智摧其人意志的奇效,短期少量食用,可以使狂乱暴躁中的人瞬间安定下来,并在不知不觉中一五一十毫无隐瞒的道出其心中所想。长期多量食用可致人神经麻痹,对药形成依赖心理,从此以后便失去思考等言语的能力,必须要以药为食,无药则死。

    迷幻药问世,曾一度在江湖中引起一场不小的轰动,多少人为之疯狂。

    “哦?”佐琰颇有兴趣的哦了一声,问道:“那你问出什么了?”

    “在被装进棺材之前,也就是除夕之后,她的记忆一半清晰一半模糊,但是之前却一片茫然。”说到这里,流煞皱了皱眉,颇为感伤,“被关进棺材的那三天,她的记忆最为清晰,她说,她清楚的记得黑暗里的喘息声,还有尸体渐渐腐化皮肉萎缩剥落的声音……但是,她记不起以前的事了……”

    佐琰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她,竟然能过得了你这一关?失忆么?那些人还真是,用心良苦。”

    流煞面色沉重,“爷还是在怀疑……”

    “是……”佐琰长叹着打断她的话,道:“因为我找不到不怀疑她的理由。”

    “属下会竭尽全力继续查探溪诺的身世。”云焕抱拳道。

    佐琰淡笑道:“或许,等你见过她,听过她说话,就会变得像流煞一样相信她了。”

    云焕一怔,诧异的看了佐琰一眼,见他并不是在玩笑,虽然心有疑惑,却一如往日那般应道:“属下不敢。”

    流煞却听出了佐琰的话中之话,其实他的原句应该改为,或许,等你见过她,听过她说话,就会变得像我和流煞一样相信她了。

    他,已经相信她了,不是吗?只是他不愿承认罢了。

    这又是何苦?

    流煞收回想说的话,有些东西,必须要经过一些特定的过程才会变得完美,不是吗?既然他注定不能成为她的,那她可以给予他的,除了守护,便只有祝福。

    佐琰已经走远,他去的方向,正是她沉睡的地点,听雨阁。

    佐琰?默默地念着他的名字,唇角忽的勾起一抹嘲讽的苦笑。

    夜风微凉,他已不会再将自己的衣衫披在她的身上。环过手臂,以后,就由自己来拥抱自己。

    妖娆的身影在夜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的孤独而冷媚。云焕俊眉紧蹙,最终跟了上去。

    月色朦胧,听雨阁里的烛火未灭,佐琰一步一步,拾阶而上,他走的很轻,很慢,像是害怕会惊醒沉睡中的猫。烛光下,她睡的宁静安稳,或许是遭遇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小嘴微微向上嘟起。细指沿着她的脸的轮廓缓缓滑过,下午,与莫若儿缠绕的他感觉到了她的来临,在空气中捕捉到了她的气息,甚至于她的不解,她的愤怒……尽管流煞出现的很迅速,将她带离现场,然,就是因为她片刻时间的出现,原来对身下之人毫无兴趣的他忽然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起来,情欲已膨胀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到达顶峰的那一刻,在他身下辗转承欢的人儿是她,而不是别人。

    指尖在她脸颊边缘握紧,只有他自己明白,这样的渴望有多可怕,那是他第一次丧失了对情绪的控制。

    或许,当初他真应该杀了她。

    以前下不了手,现在,还能下得手吗?

    他手再次扼住了溪诺的脖子,溪诺似有所觉,不安分的皱了皱眉,然后就睁开了眼睛,佐琰没料到她会醒这么快,慌乱中根本来不及收手。溪诺睁着眼睛,茫然的看着佐琰。佐琰蹙眉,神色痛苦,其实,根本用不着论证,这双手杀过那么多人,早已沾满鲜血,但是对她,他却下不去手。

    看着她无比受伤的眼神,他薄唇颤动,却始终说不出一句请求她原谅的话语。

    渐渐的,受伤变成落泪,然后落泪又变为欣喜,她竟然天真的以为佐琰是来看望她的。溪诺一边落泪,一边笑着将佐琰扼在她颈间上的手抱进怀里,“呜呜……佐琰……溪诺还以为,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闻言,心不禁一沉。

    他僵硬的在唇边勾勒出一个笑颜,“怎么会……我不是来看你了么?”

    溪诺仿佛没听见他说的话,哭得更厉害了,仅仅一天没与他一起而已,她就已经快疯了,如果……

    不,没有如果,她必须要和佐琰在一起,否则会难过的忘记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溪诺才停止哭泣。佐琰小心翼翼的将手从她手臂中抽离,发现整个袖子都被她的泪水给浸透了。他不由得发出一声苦笑,这算是你对我的惩罚么?

    次日。

    溪诺睁开双眼。

    入眼的场景全部陌生,这里看不见蓝天,听不到溪流,也没有小白?是了,怎么可能会有小白,小白已经被她抛弃了,为了佐琰,她抛弃了迄今为止最好的伙伴。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再度睁开时,一袭红绸像一道光自窗前闪过。溪诺一吓,警觉的坐了起来,差点碰上一张芳香四溢的妖媚脸。

    溪诺忙向后退了退,“流煞姐姐?”

    流煞一笑,伏在床沿,指间绕着一条红色绸带,娇笑道:“呦呦,我们的小小姐怎么就成了一小懒猪,睡到日晒三竿还不起来?”

    “日晒三竿?”溪诺困惑的歪着脑袋,“日晒三竿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吗?”流煞掩嘴轻笑,“不知道没关系啦,我以后会慢慢教你的,现在赶快起来,我们要去学习礼仪。”

    话落,一旁忽然走出十余个手捧银色托盘眉目清秀的身着粉色裙装的丫鬟。

    “呐。”流煞指着托盘里叠的整整齐齐的衣裙道:“这些都是佐琰为你而准备的,看喜欢哪一件?”

    话落,十余个丫鬟一一将托盘放在桌上,小心翼翼的取出里面的衣裳,一手托着领口,一手托着裙摆,于床前一字排开的向溪诺展示衣裳的风采。

    溪诺一眼看去,只见朱红,橘橙,桂黄,绿荷,水蓝,胭脂粉……

    长裙,广裙,短裙,窄袖……

    最后,各种颜色及不同样式的衣服加起来一共有十二件。

    溪诺看了看流煞,不确定道:“没有其他的了吗?”

    流煞一怔,语气稍显冰冷,“难道这些还不够吗?”

    不怪流煞忽的变得生硬冰冷,要知道,她从来没见过佐琰为谁费过这般心思,非但一大清早的就谴人去莫一凡那儿拿来了所有适合溪诺穿的衣服,还又耐着性子在众多衣服里挑出最看得顺眼的十二件,然后又让人留话给她,让她亲自给溪诺送来。她是给人送来了,可是人家根本就不领他的情,将所有女人求之不得的他的宠爱当成草芥似的下贱玩意儿狠狠的抛在地上,在装作可怜兮兮的样子问还有没有其他的。

    她这是什么意思?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还是故意摆谱给她看,因为她可以轻而易举的得到佐琰的心并不放在眼里,她却只能强装笑脸的为别人做嫁衣。

    见流煞生气,溪诺忙抱着流煞的胳膊解释道:“不,不是这样的?流煞姐姐,溪诺,溪诺是想要昨天穿的那件啦。”说着,小嘴巴委屈扁着,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亮晶晶的蓄满了泪。

    那件淡蓝色衣也是佐琰送给她的,而且,佐琰说,她最适合穿蓝色的衣裳了。所以,只要佐琰喜欢,她就喜欢。

    “是这样……”原来还真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看着委屈的缠着手指的溪诺,倒弄的原本理直气壮的流煞不好意思了,只好陪笑道:“对不起啊溪诺,是姐姐误会你了,那件衣裳脏了,已经拿去洗了,这些裙子也是佐琰挑的,要不你先在这里面选一件穿着?明天再穿那一件好不好?”

    既然她都这样说了,溪诺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点了点头,指了一件同样是淡蓝色的长裙。

    拿那件衣裳的丫鬟微微屈膝,将衣裳送了上来。

    饭后,溪诺怏怏的看着训斥下人的流煞,那人只是打翻了一杯茶,流煞却可以从地上的碎片,茶杯的价格,茶叶的价格这一类小事上升到关系到国家兴亡民族强盛这一类大事上来。溪诺觉得脚都快站麻了,流煞才极不情愿的结束了她那番长篇大论,最终以扣掉了那人十天的工钱和平了事。

    流煞收起凶神恶煞的教训孙子的表情转身和蔼的牵起溪诺的手,温柔道:“别理这些人,我们走吧。”

    言下之意是她根本没理会那人。闻言,溪诺顿时汗颜,如果这都算是“没理”的话,那她“理起来”岂不是要花上一天的时间来跟人家讲大道理。至此以后,溪诺总结出一条规律,惹谁生气都可以,就是别惹流煞生气。否则不被她说死,也会被她的吐沫淹死。

    “我们是要去见佐琰吗?”溪诺仰头问道。

    “佐琰?”流煞笑道:“不,我们不找佐琰,我们还有其他事要办?”

    “不。”溪诺一听,立刻站住了步子,横道:“不,我要找佐琰,我不要有其他的事办?”

    流煞静立着看了她一会儿,结果两人相持不下,大眼瞪小眼的在原地站着。

    “听着,溪诺。”流煞首先发话道:“我不想立刻回绝你,但是我要问你,你可知道佐琰为了养活你养活我养活整个王府每天都在做什么吗?”

    话落,溪诺茫然的摇了摇头,问道:“佐琰为什么养活你养活我和养活整个王府?我不明白,还有,佐琰在做什么呢?”

    “为什么?”流煞将溪诺的话重复了一边,拉着她在回廊的长椅上坐了下来,语重心长道:“你问为什么之前,脑袋里有想过为什么吗?”

    溪诺茫然的摇摇头,不知道该想些什么。

    “好吧。”流煞靠着溪诺坐了下来,道:“溪诺,凡事要三思而后行,这就是我要教你的第一课,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无论你做什么事之前必须要经过思考,否则会给人一种草率,不尊重别的感觉,会让人觉得你很没内涵,会很容易被人骗……”

    溪诺皱着眉毛认真的想了一想,抱歉道:“对不起,流煞姐姐,溪诺不是很明白。”

    “真的不明白?”流煞一点儿都不相信,平常她训斥下人都是点到即止的。

    “嗯。”溪诺肯定道。

    “真的?”流煞再一次确定。

    溪诺无比肯定的点了点头。

    流煞叹了口气,“那么,这节课我们先放着,现在进行下一节课,走吧。”

    “下一课是什么?”

    “音律。”流煞想了想,答道。

    她曾问过佐琰,问他到底想要她将溪诺教导成什么样子,她记得佐琰回答的很快。他说,你这样就不错。她分不清楚当时的他是在说笑还是另有所指,因为凡是涉及到她与他的事情,她的聪慧便成了愚钝,所以才会刻意的按他所说的字面上的意思去教导溪诺,也许,是潜意识打算将她复制成另外一个自己,放在佐琰身边用来代替自己。

    音律。溪诺心不在焉的听着流煞的讲解,一双眼睛总看向院外,每当有人路过时她都会激动的抬头看去,但每次路过的都是府里的下人,溪诺失望的低下头来看着眼前的琴谱,愤愤的想着为什么要将这些乱七八糟不明所以的东西全部记下来印在心里,又不是什么能吃的东西,能拿来做什么呢,还不如爷爷给她看的医书有意思。

    溪诺懊恼的支着下巴,无聊的拨动面前的琴弦。

    紧绷的琴弦随着她的拨动轻轻颤动,发出清脆悠远沧桑的声响,颤抖着延向远方,心随着这声单调的音符跳动,那一瞬,仿佛全身上下从里到外都跟着舒畅起来,连呼吸都觉得无比顺畅,脚尖,指尖,身体,忍不住随这悠远的音符蠢蠢欲动,那是种无可言喻的奇妙之感。

    溪诺一下子兴奋起来,不顾流煞繁琐细碎的讲解,自顾自的在琴弦上拨动起来,一个音符,又一个音符,虽然毫无丈夫,虽然连贯不起来,但是,她整个人都变得活泼起来,就像大海中的一条小鱼,没有天敌,没有寂寞,只有无拘无束的畅快扇动鱼鳍游离翻滚。

    流煞诧异于溪诺的反应,本想出言制止,因为她根本就不懂音律,拨出来的都是些毫无章序的音符,但是她不忍心打断她的快乐。

    直到溪诺弹得指尖麻木,手指生疼,才不得不停下来甩着手说好痛好痛。

    流煞什么都没说,看了看时辰,带她去吃了午饭。

    吃饭之前,溪诺一直期待的看着门口那个位置,一心想着佐琰会过来和她一起吃饭,然后她就可以缠着佐琰,甩脱流煞,再也不要懂那些大道理记那些复杂的琴谱了。但是,直到她一粒米饭一粒米饭磨磨蹭蹭的把整碗饭都吃完也不见佐琰出现。

    溪诺扁着嘴放下碗极不情愿的跟着流煞往下一个地方去了。

    流煞怎么看不出她那点心思,只是不想点破让她伤心罢了。

    佐琰一般情况下是不会在府里的,就算是在府里,也不会有空陪着她。因为他的时间,他的生命都是为那个人儿消耗的。

    溪诺的下一课是跟着府里的舞姬学习舞蹈。

    先从最基本的步伐,手势开始,流煞惊讶的发现,溪诺学的极快,甚至不用那些舞姬来教,她做出来的就比舞姬要好,结果才短短的半个时辰,她就已经可以随着乐声起舞了。

    “要不要在多学一阵子?”流煞问道。

    “不。”教导舞姬的舞女拒绝道:“她天生就为舞蹈,多余的教导只会在她的舞姿上添加阻挠和困扰。”

    如此高的评价。流煞随众舞姬退之一旁。溪诺已换好衣衫,薄薄的翠色娟衣附在身体之上,衬得她白皙光滑的肌肤若隐若现,眼波流转,若水般轻柔,她手持一朵盛开的莲花,双臂如柳枝般立于头顶之上,右脚交于左脚之前,脚尖向前迈开一小步轻轻点地,左脚微曲,头向右偏一点,左脸的完美的轮廓即展示在众人眼前,这一个她就像是莲花仙子,水间的女神。琴声渐起,她的肢体随乐而起,就像是花丛中的彩蝶,翩翩轻盈,她足尖点地,带动着身子的跳跃旋转,每一个动作都那么蛊惑诱人,没有人能将目光从她身上转开,仿佛她就是这世间唯一的色彩,让人赏之不完。

    溪诺的每一个动作衔接的十分顺畅,没有编排,没有结点,就像是一本书,笔者早就安排好了剧情的跌宕起伏,要么愉悦,要么心伤,要么平缓,要么高潮,最终一切都归为平静。舞蹈中的溪诺往往全身心以赴,无暇他顾,只要起舞,从第一个动作起,她的世界里就剩下音乐和舞蹈,什么喧嚣,什么孤寂,什么冷漠,什么愤怒,这些,都不能成为她的纷扰。

    幼时的溪诺就很喜欢很喜欢舞蹈,她的天赋并不是平常人能达到的高度,即使学到了她全部的形韵,也模仿不出她十分之一的神韵,没有神韵,所有的一切就失去了灵魂,仿若没有实际意义的空壳,赏之无味。

    她天生就是为了舞蹈,池柔是这样说的。完美如她,所有人都找不出她舞中的缺陷,这一点,为她奏乐的池柔却发现了。她的舞蹈虽然有魂,但是无魄,魂为天气,魄为地气,她的缺陷就是太过完美,完美的虚无缥缈,仿佛神祗般没有真实感。

    溪诺,的确太过完美。

    如风行流水般自然。

    一曲终了,溪诺缓缓抬眸,庭院月门之处,一袭黑影拂过,衣衫的一角有暗红色的火焰图案。是佐琰,溪诺蓦地睁开眼睛,想追过去,但那黑影早已经消失不见了。她迫不及待的冲下舞台,却被流煞和众舞姬团团围住。

    虽然急着想见佐琰,但是又不好拂了诸位姐姐的热情。只好等晚上的时候再去找他了,溪诺失落的想着。

    流煞诧异于今日的收获。

    她没想到,溪诺竟然还有这等潜在的能力,她开始期待接下来她会带给她的惊喜了。

    果不其然,溪诺除了最擅长舞蹈外,她的棋艺更是精湛,可以说是到了天人之境,一连几位被流煞请来教导溪诺的先生都被溪诺的棋艺所折服,主动退出。

    但是怎么看溪诺都不像是会下棋的样子,因为落子之前,她根本都不用花时间思考,下棋就像是扔颗石头那样随意。

    流煞开始好奇溪诺的身份来。

    当然,令流煞吃惊的还有溪诺的射箭,例无虚发,箭箭直中靶心。

    一天下来,溪诺除了骑马,琴艺不会,画艺生疏之外,舞蹈,识字,射箭无一不通。

    若她只是出自于普通人家,因为饥荒或者别人的什么原因被遗弃在荒野,然后又被吃喝玩乐无恶不作的人贩带去卖给徐府做要饭的,凭她的样貌资质,怎么可能只卖了五十两纹银,而且还被奸商拿去做乞丐,导致染病,然后又贱卖给前任城主的当陪葬,这中间,确实有太多太多的不符合实际。

    虽然她的话,她真挚的表情没有一点儿能惹人怀疑,但是她的经历……

    流煞开始动摇立场,偏向佐琰怀疑的一方了。

    她的怀疑确实是有道理的。因为溪诺并非出自普通人家,而是天朝第一将军府,池家。她是被隐藏起来的,出生当天就被天朝皇帝宣布夭折的,不为世人所知的池家二小姐,是池将军的亲子,是天朝第一才女池柔的妹妹。

    她没有名字,没有身份,甚至没有活着的任何证据。她被父母隐藏在荒废的池府后院,身边只有一个嬷嬷,两个丫鬟侍奉。她甚少见到父母,只有姐姐会偷偷跑去见她,教她读书,识字,作画。作为天朝第一才女,池柔的琴棋书画礼仪骑射皆无人能拟,且琴棋最为精通熟稔,而作为池柔最疼爱的妹妹,怎么可能差得难以启齿。她的舞艺与生而来,这是将军和将军夫人都叹为观止的,就像她能够令百花瞬间为之失色的美丽样貌一样,都是极好的。尤其在池柔的教导下,她更练就了一番精湛的棋艺,而作为将军之后,亲自教导她射箭的却是将军府之主,天朝第一将军,尤其是常人可及。

    晚饭时,流煞曾多次试探溪诺的话语,但除了之前得到的那些信息,并没其他有用的东西。

    或许,她只是那家走失,后又被人贩带出来贩卖的小姐。

    流煞这样想着,但一切的结果都要等云焕查到的信息是怎样的。

    照顾溪诺睡下后,流煞就离开了。因为,今晚,她还有任务在身,即刺杀左丞相。

    待流煞离开之后,溪诺悄悄起身,披了一件斗篷,提着鞋子,小心翼翼的绕过守夜的丫鬟往中院去了,她并不知道佐琰的房间在哪个位置,又不能像以前那样挨房间踹门进去,因为流煞说那样做是不对的,不会惹佐琰喜欢的。那么,就只能询问了。可是该问谁呢?貌似这里的人都还不认识她。溪诺藏在廊柱之后

    正在中院徘徊,对面忽然走来两名丫鬟,步伐很急。溪诺忙藏身于廊柱之后。

    其中一个丫鬟手里捧着托盘,托盘上放着一只碗,碗里装着黑乎乎的液体,一股苦涩的药香味传来,溪诺皱了皱鼻子,竟然是药。另一丫鬟随身而行。待走到一处拐角,随行的丫鬟接过另一丫鬟手中的托盘嘱咐道:“你下去罢,这药,我给爷送过去就行了。”

    爷?

    溪诺一怔,记忆里流煞就是这么唤佐琰的。

    她说的爷,会不会也是佐琰呢?

    想着,那丫鬟已经端着药走远了,溪诺见周围没人,便悄悄跟了上去,那丫鬟径自走过中院所有房间,中间没有停留。

    奇怪,难道佐琰不住在中院吗?

    溪诺咬了咬唇,决心跟上去一看究竟。

    一直跟到后院竹林。溪诺皱眉,佐琰,怎么可能住在后院的竹林里呢?这里又黑又暗,一点都没前边的院好看。那丫鬟根本没走竹林里铺设的小路,而是跨过小路走近竹林,七弯八拐的隐入竹林的黑暗之中。

    虽是盛夏,但是因为常年没人打扫的原因,竹林里铺满了干燥枯黄的竹叶,踩上去会发出叶子折断的声响。溪诺站在路边,等那丫鬟走远之后才蹑手蹑脚的走近竹林,没有光照,月色黯淡,根本什么都看不见。溪诺一边扶着竹子,一边一小步一小步的往前挪着。前方一片黑暗,后方也一片黑暗,溪诺最怕的就是黑暗,这让她想起了被困在棺材里与尸体作伴的那段时间,她急的都快哭了。

    恐惧将整个将她包了起来,她仿佛又闻到了尸体腐烂的味道,双手不住的发起抖来,勉强走了几步,然后整个身子都在发抖。溪诺靠着一棵竹子,不停的左右观望,希望能看见那个在她眼前失踪的丫鬟。

    如果,佐琰在现在出现,她就不会这么怕了。

    溪诺忍着泪,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看着。

    周围静的出奇,溪诺甚至能够清楚的听见胸腔内心跳的声音,不断的随着她的恐惧的加深而加快。

    弯月渐渐隐入云后消失,又在云后渐渐出现。

    等了好久,都没有人出现。

    溪诺终于哭了出来,但是又不敢哭出声响,怕被人发现会送她回听雨阁,这样,岂不是就见不到佐琰了。

    她不明白佐琰为什么要把她交给流煞。难道不是他要她随他离开的么,怎么她离开了,他却不见了呢?

    正哭的伤心,却听一深沉浑厚的声音突兀道:“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溪诺一吓,忙从竹叶堆里爬起身来,淡月色下,只见一高大的身影站在离她不到十步的距离。

    他是谁?为什么没有听见他靠近的声音?

    溪诺流着泪回答,“我是溪诺,你是谁?”

    虽然看不见对方的样貌,但是因为感觉不到对方有恶意,她便如实答了。

    对方一怔,似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沉默片刻,道:“我是府里的护卫,你在这里做什么?”

    “护卫?”溪诺泪眼朦胧的重复着他的职位,问道:“你认识我吗?”因为他好像没有问她的来处。

    “知道。”对方答道,接着又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溪诺低下头,小声道:“我,我是……”

    对方见她不愿回答,于是打断他道:“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不。”溪诺忙抬起头道:“不,我不能回去,我,我是来找佐琰的……”

    对方皱眉,“你找他做什么?”

    “你知道佐琰?”溪诺惊讶道。

    对方颇为不屑,“自然知道。”

    溪诺重新燃起期望,“那,你可不可以带我去找他?”

    “你找他做什么?”对方的声音忽然变得冷淡,充满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