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锁寒窗(桑德拉)
江湖,自来是个纷争不断的是非地方,大到金钱利益,小到一番口角都可能引起纷争,害人赔上性命。这些,所谓的江湖人都是很明白的,所以,南宫世家七小姐的婚事引来杀劫也就不足为奇。
当然,有许多原因可以成为南宫和月遭暗杀的理由——不管那究竟是否可以称之为理由——有过几天江湖经验的人都知道南宫清——武林南宫世家,自一百年前已然屹立于北方江湖,虽然几经纷争,也曾有过败落的痕迹,但却被顽强的南宫家人一一度过,更是在南宫清的祖父辈得到最高的荣誉,成为武林盟主。他这一代虽然已然没有了武林盟主的尊荣,但以其傲人的武功,强势的财富,以及广博的人际关系,他在江湖上的地位仍然是数一数二的,即使现在贵为武林领袖的少林住持绝尘老和尚也给他几分薄面。
所以说,惹上南宫家绝对是件麻烦又麻烦的事,可是,偏偏就是有人不怕麻烦。
南宫和月,十七岁,相貌绝美,尽管很少出现在江湖上,甚至登门造访南宫家的人也绝少有机会见到她,但是只要见过她的人无不称赞其美绝、脱俗。故而,就在许多江湖少有人见的情况下,南宫和月美名远播,更有甚者直指武林第一美人沐依然名不副实,美名实应异主。
南宫和月可以说是绝大多数江湖女子羡慕嫉妒的对象,家世一流,相貌一流,就连配个夫君也是一流——一流的家世、一流的相貌、一流的名声、一流的……风流。
是的,风流。
提起逍遥公子苏峻,人们第一想起的绝对不是与南宫世家南北并称两大世家的苏家,也不会是他一身高明的武功,而是远比这些更为惹人注目的风流韵事。哪家千金为他神伤,谁个女侠追着他整个江湖跑,哪位姑娘誓言非他不嫁……所以说,有人会恨不得南宫和月死一点也不值得怀疑,只是想不到的是竟然有人敢将其实行!
“所以说,爹的意思是请了韩畏来保护和月?”
南宫红露放下端到嘴角的杯子,嘴角不屑地轻撇。
“是啊,姐姐。爹是不是有些太过紧张?不说韩畏的武功究竟有多高,就凭我们南宫家这么些个护院,难道保护七妹还不够?”终于逮到机会见上南宫红露一面,南宫飞雪接连说个不停。细长的水眸中隐隐透露藏不住的嫉妒。“南宫家在江湖上威名赫赫,为了七妹竟请个外人来保护,这是不是……有些丢面子呢。”
她与和月都是妾室所生,她就是弄不明白和月究竟好在哪儿,让爹爹那么疼她?无论衣食住行,都与大娘所生的南宫红露一般,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和月相貌好?她也不差;和月能言善道?不,她甚至极少说话,每每出现也是孤傲一人;和月会讨爹欢心?不像,她从未看到过和月在爹面前撒娇,甚至连爹最称赞的丹青,她也极少画……和月究竟比她强在哪?不过是有个得到爹最多爱的母亲,一个容貌绝世,却又在芳华未逝时死去的母亲,所以,和月在爹的心目中不一样。
“面子?恐怕涉及到和月,南宫家的大家长也顾不上了吧。”南宫红露毫不掩饰对和月的不屑与对和自己母亲有着结发之情的亲生父亲的不满。
“那个——韩畏已经到了吗?”她漫不经心地问。
“听管家说,爹吩咐好好准备,大概今儿晚上就会到了。”
“晚上?”南宫红露冷哼,“韩畏这个人是个什么样的家世?上别人家也有晚上登门这个礼数吗?”
“想必是个江湖草莽吧?”南宫飞雪也自不屑地道。
南宫红露冷艳的脸上结着冰霜,一个月未曾归家,没想到才一进门便被三妹飞雪堵个正着,拉着她说个没完。偏事情又与和月有关,她当然知道各个姐妹都对和月受宠有些个不服——当然会不服,就连她这个正室所生的嫡女也因看不过眼,实想图个眼不见为净而离家去别院小住,怎料她走才不过月余,和月要与苏家大公子成亲的消息便扑天盖地地在江湖上传开……她这个南宫家的大小姐还未出嫁,身为小妹的和月竟先嫁一步!虽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虽说她并不急着结亲,虽说……有很多理由,但因为是和月,她没有办法忍受。
和月的母亲已经抢走了父亲对她娘亲的爱,现下又轮到她来抢一切属于她的东西!
她并不在乎父亲对谁更好,本来她也并不很爱他。但因为是和月,因为是那个变相将大哥赶出家门的女人所生的孩子,她不能容忍!
“姐姐……”南宫飞雪小心翼翼地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您这回要长住吗?还是……”
“这是我的家,我当然是长住。至于那些所谓的别院,才是打尖小住的地方。”南宫红露理解她的心思。从小在这样复杂而又庞大的家族成长,想不会看人脸色都不行。与她实际年龄相比,她的心志实在与年龄不相符。现下不过芳龄十八岁的她,心里面成熟的几乎是三四十岁的成人。
“那么,二哥呢?”
南宫飞雪将话头抛向几乎睡在椅上的男人。他二十多岁年纪,身体偏瘦,脸色虽有些苍白,却显得异常清雅儒气。
“二哥,飞雪问你会住到什么时候?”这也是红露自己想问的。
南宫修竹轻挑眼帘,细心的丫环体贴地送上一杯温茶。他满意一笑,轻呷。“这样寒冷的天气,我实在不想挪动身体。大概会住到初春。”
南宫红露知道这位亲生哥哥身体实在差强人意,即使被外人称为神医,她也很难相信一位神医的体质会比常人还虚弱。十次有八次看到他都是病恹恹的,让她十分担心。大哥已经走了八九年,身边可以相偎依靠的只有他了。
“真的吗?”南宫飞雪很是高兴,整个阴阳怪气的南宫家,她最喜欢的就是这个看起来最和善却体弱多病的二哥。
南宫修竹缓缓放下茶杯,温温一笑。
清澈的笑容让人觉得他实在无害。
“早知飞雪会来和你聊聊体己话,我应该躺在床上休息休息的,没想打扰到你们了。”
“我喜欢你来。”南宫红露直言道,这样虚弱的身体从门外将她迎进来,虽然会觉得心疼,却也让她觉得温暖。
“二哥,你不会是讨厌我要躲开我吧?我很喜欢二哥。”
南宫修竹看得出飞雪说的是真心话,是以对她温柔地一笑,这般和煦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你是我妹妹,我怎会讨厌你,疼你还来不及呢。”
不管所言有几分真,南宫飞雪很是高兴。
“你们刚才说爹请了韩畏保护和月?”他问。在两个女人聊个不停的情况下能睡得着才怪,刚刚不过是有些乏了,眯眼休息了下,她们所讲却是句句入耳。
“是啊,不知是怎样的莽汉,竟是晚上才到来。”南宫飞雪道。
“为了和月,南宫家的面子算是好好丢了一回。”南宫红露对修竹无所避讳,而飞雪——又实在是个不值得避讳的人,她的身份地位完全威胁不到她。“为了个小小的和月,堂堂南宫世家竟向外人求助,说出去,想必都会被外人耻笑南宫家竟连自家人都保不住,而要外人帮忙。”
南宫修竹似乎不以为然,“我看非但不会被人耻笑,反而会被人高看。”
“这话从何说起?”
他轻笑,“我曾经听说过韩畏,是个近来在江湖上声名极高的侠客。在年轻一代中,可算是个中佼佼者,是个让人无法忽视的高手。他一人对抗冷月宫三个护法的事,已经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更别提和冷月宫宫主交手时势钧力敌的武功,都可说——据我看,整个江湖上都少有敌手。”
“换名话说,请他来保护和月是极有面子的事。别人会因为请得动江湖上鼎鼎大名的韩畏来保护区区南宫和月而觉得南宫世家威力仍在。”南宫红露冷笑。爹还真是会盘算。
南宫修竹轻轻点头。
南宫飞雪轻皱柳眉,“这个韩畏当真这般厉害?”和月,果然是最得爹宠爱的一个。
南宫修竹召唤来贴身婢女,披上银裘披风这就要走。“他在年轻一代中鲜有敌手。”
至于年老一辈,似乎是越老越爱惜性命,那些早己成名的剑客侠客少有在江湖滚打,大都回家颐养天年再不过问江湖事,少有插手江湖事的也不过是些说客,真正动手的人是越来越少,所谓的长江后浪推前浪想必如是。现下江湖上最具盛名的都是些年轻人,如黑云堡堡主、魔宫冷月宫宫主、雪堂堂主之流,逍遥公子、千手观音、剑侠、夺命刀之辈,无一不是年纪轻的令人咋舌。
而韩畏,便是其中广为人称道的剑侠。
为人光明磊落,除强扶弱,是同辈中得到正面评价最多的一个。同时,也是最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一个,尽管因与魔宫一战声名大噪,但真正见过他的人却是少之又少。更大的可能是,见过他的人可能并不少,只是不知道他名字的人却是多不胜数。
爹何以请得到这位剑侠他不得而知,但是……
轻推门板,风雪扑面而来,闲赋居外面一片银白,傲然而立的梅花枝上安然躺着洁净的白雪。
他可以确定的是,在这样洁如无垢的季节,实在是不适合洒上鲜血……
如果不是绝尘师父说年少时欠下南宫清一个很大的人情,韩畏绝对不会接下保护南宫家小姐的任务——当然,绝尘绝对不是他的授业恩师,他的师父是个人人都想象不到的人物——三十年前搅乱武林,被人背地里称为混世魔王的李叶飞。
他是个亦正亦邪的人物,做任何事随心所欲,可以为了测试人性本贪而糊弄人地凭空捏造藏宝地图而令江湖人心骚动,引发大规模的战争,也可以因为感动于一个镇守边关士兵的思母之心而杀入敌方取下将军、参谋等领军数十人的首级而使战况一面倒,使岌岌可危的朝廷扳回胜利局面;也可以因为看上一个美貌女子,而死乞白赖地苦苦追求一年,任打任骂加任劳任怨,也不管人家是不是有婚约或即将成亲,就被他在大红花轿上劫走……
有时他想,也许追问师父为何收他为徒实在很呆。也许只是因为被脾气不好的师娘欺负到想找个人也供他出气,也许是因为看他在冰天雪地里冻得瑟瑟发抖而激起了同情心,也许……没有也许,只是一时兴起,便收留了无家可归的他,使他的人生有了彻底而翻天覆地的改变。
他并不喜欢保护一个陌生的,据称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即使那个女子是被人称为绝世美人。他所想要的,不过是自由自在地行走天地间,想到哪里的时候就可以随时去,想发疯般大叫时就可以大叫而已。他要的很简单,不过是随性而已。
如果那次没有突发奇想地到少林寺看看就好了,也不会被那个老和尚给黏住。想想,那个外表看起来稳重如山的绝尘,私下却孩童性格的人真的是少林的主持吗?他很难相信。不过,那双赤诚的眼睛实在很像他那个早死的父亲……一样那么清澈,一样是个大大的双眼皮,这让他很难拒绝他的要求,所以,他来了,熬到不能再拖的那一刻,他星夜起程。
到了南宫家时,漫天的飞雪已经停了。天空乌漆漆的,看不到一颗星星。
只是,眼前的女子,似乎比天上的星星更加耀眼。
一身雪白的衣衫,清雅秀丽。盈盈水眸眨动,泛着淡然,肤若凝脂,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乌黑的长发亮丽地垂下,直到膝下。
他现在完全理解江湖上传言第一美人异主之说。沐依然他见过,的确美丽非凡,但与眼前这位女子相比,仍是略差一畴。
南宫和月是个美人,但……仅仅给他是个美人之感。
她美,美得不像人间所有——或许真的是不应人间所有,她的表情实在淡得无法言说,仿佛没有可以称之为表情的,像个没有生气的娃娃。不笑,不说话,甚至浅淡的眼睛看也不看他一眼。
他甚至怀疑她有没有看她父亲一眼。
“和月,这位就是我请来保护你的‘剑侠’韩畏——是位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少年侠客,请来了他,我宝贝女儿的安危我就可以放心了。”这话是说给南宫和月听,也是说给韩畏听。
他懂。
“哪里,您谬赞了。”江湖虽不讲那些书生的繁文缛节,但一些基本的客套、应景词还是有的。尽管师承混世魔王李叶飞,但之于他的特立独行,韩畏却是没有传承下来。
“韩公子。”南宫和月淡淡地道,仍是没有任何表情。
“不必客气,叫我韩畏就可以。”即使明知不会得到对方的回应,但他仍是如此说。对于公子的称呼,他感到很别扭。对于一个江湖人,公子这个称呼似乎是太过酸文。至少他是如此认为。
“小女还有一个月便完婚,所以,这期间就麻烦你了。”南宫清抚着长髯,由于过了太久富贵的生活,身材略显发胖,不过布满厚茧的大手仍看得出是个习武之人。
对于可以请到韩畏保护和月,他很是满意。
“这里就当作自己家好了,房间呢,我准备了与小女相近的与云居。如果缺少什么随时告诉我,若我不在,可以直接吩咐管家,他会照办的,我己知会他了。”南宫清径自说着,似乎根本不将南宫和月的冷淡看在眼里。“你可不要客气呀,韩畏。”
“不会的。”韩畏应承。连日的赶路让他感觉有些疲倦,俊朗的脸上挂着风霜。
“那就好,那就好。过两日我有事要出门,去趟扬州办些事,家里就暂时交给刘管家,有事吩咐他就行——可千万不要客气,吃穿用度,想到的就尽管吩咐他。”站着聊了一会儿,南宫清似乎也觉得可以了,便准备离开。
“和月啊,爹准备了韩畏的接风宴,一起去吧?”
“有爹就可以了,和月……这会儿想歇息了。”南宫和月轻言推辞。
“其实不必如此,在下因为连夜赶路,也有些倦了,实不想教您如此费心。”现在,他想的只是倒在床上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
听他如此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南宫清心下十分欢喜,露出满意的笑容。“不管如何,饭总是要吃的,休息当然重要,可是宴也是要参加的,人不吃饭哪行啊。等酒足饭饱,不妨再睡个踏实觉。”
韩畏推辞不下,只好随意南宫清离开望月居,走向宴客的厅堂。
此时天色漆黑,无星无月的夜晚,倚仗仆人提手的纸灯笼作引,南宫清扭曲的影子在地上晃来晃去。
回首望向南宫和月所住的望月居,果然灯已灭,毫无异议地融入无边的黑夜。
冷风起,韩畏忽地忘却了美人毫无生气的脸孔。
南宫世家不愧为武林世家,几代的财富累积成今天这般壮观的景象。
南宫家庭院错综复杂,只各家小姐夫人所居的居、阁、厅、楼便数到令人头晕,多到即使有备而来之人也会大意到走错方向,找错地点。韩畏怀疑有人大胆闯入南宫家后可以顺利找到南宫和月的所在。
不过,若有人能记下所有的地形,这点倒会令他深感佩服。
于是,为了保护南宫和月,也为了遇到有贼人进入后,不至于逃逸无踪,他花了整整两天画下了南宫家的地形图。
看着只有自己看得懂的地形图,他不得不再度感叹南宫家所占地之广。
韩畏坐在高墙上,墙外是受了南宫清命令派人驻守在外的护院,据他所知,其他地方的护院不过是定时的巡护,只有望月居例外,自从南宫和月被袭后,数十名护院便被任命专属于望月居调派,终日守在外面,即使他来了也一样。
这让他很放心,他也要有休息的时间,不是吗?
南宫世家犹如一个小江湖,各样的纷争都有,各人俱各样心思。不用细心打探或专心聆听什么蜚语,即便走走过过,或是根本只瞥上一眼,便可知这样大的家族中必有的纷争。
老爷宠爱这个,偏向那个,这个孩子的衣物多了,那个的孩子首饰被占了……谁的孩子风流成性,哪个女子在宴会上乱抛媚眼,大娘又给哪个小妾脸子看——什么样的事情都可以传上几天,仆婢们也结帮成派,势头足一些的主子手下的丫环仆人们自然也就高人一等,盛气凌人些。
只是,很奇怪地最受宠的南宫和月的婢女却是个例外。依着南宫家的规矩,仆以主贵,和月的婢女应算是数一数二的尊贵,但事实并非如此,不但并不如何拔尖,似乎还多少受些闲气,偶然也会听到当面的埋怨。
这也许和主子孤傲,并不与人争长短的性子有关。
南宫和月虽也是仆婢成群,但常带在身边的只有一个暮云。她似乎随了主子的性子,南宫和月冷冷清清的,不爱讲话,跟在身边的她也是这般,除非必要,她从不说无谓的话。主子闲时看书作画,她也只是静静跟在身边,并不多嘴插言。
南宫和月在南宫家算是个异数。
她不参与他人明里暗里的争斗,不与人为敌,却也不与人交好。在南宫家,她的亲人很多,但亲近的人却一个也没有。勉强算的话,南宫清算一个。不过他看不出南宫清有多重要,他终年少在家,即使在家,想必也不会闲到和七八个女儿其中的一个深入地谈心。再有,暮云大抵可以算上一个,不过,同样冷冰冰的,至少他没看见主仆二人聊天超过五句话。除了应有的问答,大概闲聊两句都算不上。
韩畏身处江湖,觉本就少而轻,是以很多时候都在望月居的隔墙上闲坐。
暗杀是见不得光的,是以多半会发生在晚上,所以他更多时候是一边吹着冷风,一边闲置心情望着天上的月亮。
望月居——想必他才是最深刻解释了这名字的人。
至于南宫和月,除了第一天晚上她拒绝参加宴会早早熄灯歇息之外,这两天她都是挑灯夜读,直至午夜。
薄薄的窗纸在暗淡的灯光的映照下显露女子姣好的倩影,这般美好的景象在清冷的夜空下,仿佛一幅淡然的泼墨画……
烛光闪烁,晃动着使纤手上书本的字句显得模糊。
丫环暮云上前关好不知何时被吹开一条细缝的窗子,外面新月如钩,冰冷的天空浮着一缕细云。
铜锣声响,由远及近传来二更天的警示。
服侍了主子有十年了,主子的性情癖好她已经摸得很清,或者说,她自以为很清楚。主子性情孤傲,不爱搭理人,别的兄弟姐妹不说,就连极为宠爱她的老爷,主子也不会多展笑颜一下。
她惟一看过主子的笑容,是在放飞喂养受伤的燕子高高飞向天际之时,除了那一次,她极少见主子笑。偶尔轻扬唇角,也可以看出并非真心。
主子不爱笑,不爱说话,只爱看书,看月亮,看天空。这是她多年得到的经验。
有时站在主子背后,望着那般纤弱美丽的背影,她都会暗暗地猜想这个时候,在主子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是在想书里的那些她看不懂的故事?当年和三夫人在一起美好的时光?还是根本就什么也没在想,只是呆呆地看着书,呆呆地望着前面不知方向的远方?
她不懂,她想,大概没有人会懂。
不论大夫人的子女,还是同样和七小姐一样由侧室所生的公子小姐们,没有人与主子来往,除了不得缺少的家宴、祭祀外,很少看到其他小姐少爷与主子往来。她看到许多小姐少爷们相互窜门子,泛舟游玩,可是却一次也没有看到过那里有过主子的身影。不知那究竟是其他小姐少爷们共同排斥的原因,还是主子她根本就不想参与其中。
主子的性格实在孤傲,就连望月居也很少踏出一步。
“月末了,刘管家让我问您需要添置什么,写上一张单子交给他。”见小姐放下书,轻揉眼角,知道小姐累了准备歇息,暮云才道:“还有,刘管家还说,老爷吩咐下来,您有需要的尽管说,没有其他主子限钱的规矩。至于您的嫁妆刘管家说已经准备得差不多,问您还有没有特别想要说,他会一一备齐。”
南宫和月的手慢慢滑下脸颊,美好的脸上仍是看不出任何表情。
“嫁妆……今天初七了吧?还有不到一个月。”古人说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可是为什么她却觉得竟如此的慢?
暮云不清楚小姐究竟在喃喃自语些什么,“您有要吩咐的吗?”
南宫和月轻挑眼帘,淡淡地望着对面的暮云。
暮云在她眼中竟看到一丝转瞬即逝的笑意,这让她很是惊讶。
“小姐……您喜欢未来姑爷吗?”这样奇妙的笑让暮云几乎忘记了被小姐传染的安静,不解地问。听旁的下人说,未来姑爷是江湖上与南宫世家可以相提并论的世家子弟,为人俊美却风流异常,小姐……真的喜欢吗?
“怎样都要嫁的,喜欢不喜欢没有分别。至于需要什么,依照以往,你看缺什么就自己看着办。”
“可是……”她看到小姐笑了,这代表喜欢吗?
“没有可是。暮云,你下去休息吧。”
“是。”暮云再度整理早已铺好的床铺,待南宫和月坐上床沿,暮云走到书桌前,才要吹灭蜡烛,便被南宫和月制止。
“今夜就让它亮着吧。”
南宫和月长时间地坐在床沿上,听着暮云的脚步声由近到远,直到虚无。偌大的房间里只剩她一个人,空气陡地也变凉了。
这样空旷的夜,让人难以安眠。
“娘……”
她望向书桌后方墙面所挂的画像,里面的女子盈盈二十年纪,国色天香,眉眼间依稀看得出与南宫和月相似。
“我终于要离开这里了……终于……可以离开了。”
正文 第二章
也许是习惯吧,守在望月居外,总会不自觉地望向窗上那抹单薄的身影。
来到南宫家已经七天,保护南宫和月除了第一晚也已经六天,他们说过的话也仅止于初到那晚的一声招呼。她实在是个不多话的女人。不仅是不多话,而且恬静得出乎他的想像,她不出望月居一步,只在望月居她的范围内偶尔出来走动。
就像现在。
她披着纯色的白裘,缓步在雪地里行走。
在她的身后有一串脚印,由小径偏出。
她似乎很喜欢这个游戏,全神贯注地在雪中行走。放眼望去,望月居内一片银白,连两株开得正盛的梅树也被雪花掩住了姿容。
雪没过她的脚踝,一步一步的,串起的脚印越来越长,直到雪地的中央。
到底是个小姑娘,韩畏嘴角荡笑,望向远方的天空。待他再度回过头时,她已经倒在雪地里,不知因为什么就那样跌坐着没有起来。
远远地望着,她仿佛跌落人间的无助的雪仙女。
“起来吧。”韩畏飞到她身旁,伸出手。
南宫和月坐在地上,水眸移到他的脸上。他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清澈明亮,里面没有她常看到的鄙夷的神情。那是双让人不讨厌的眼睛。
“韩……大侠?”她记得他不喜欢人家叫他公子,那么……称呼大侠应该不会错吧?
谁知韩畏竟是一笑,“虽然别人冠以剑侠之号,但我并不喜欢被人称为大侠。叫我韩畏吧。”
他的手仍僵在半空。“不起来吗?”
望着他大大的手,南宫和月递了上去,握住。他的手很大,又有些粗糙,是她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她又何尝握过男人的手呢?即使是爹,也没有过。记忆中,牵着她的历来只是娘的瘦弱细长的手。
“谢谢。”其实,她跌倒后,是故意坐在雪地上的。不知为什么,每年冬天,她都喜欢坐在雪地里,慢慢感觉雪,直到身体发凉。
韩畏凝视那张美的出尘的容颜,真奇怪,他竟有忘记这绝世容颜的一刻。
“……你的话很少。”
“我不觉得。”也许是娘死之后,再也没有人和她讲话了,这么多年来她已经习惯。转身,回望身后的脚印,她再度踩在里面,顺着原本的脚印走回。忽地回头,“韩……韩畏,谢谢你保护我。其实……不用的。”她声音极轻地说。
“为什么这么说?”她父亲都很紧张地请他来帮助,为何身为当事人的她却不以为然?是信任南宫家的护院足以确保她的安全,还是不相信他的实力?
“为什么?”水眸现出瞬间的迷离,“只是不需要。”
这个小姑娘有着太深的心思了,“我会保护你。”
“……有劳。”言罢,她终于回身走了,一步一步,缓慢却和他的距离越来越远。她的确不需要他的保护,也许……能够死去更好,这样她就可以永远逃离这个无形的牢笼,也就可以和娘亲再见面了……
没有人会理解她的心,没有人。
“我会保护你。”
不止他,娘也说过,可是最后,不还是松开她的手走了?自此一去不复返。
保护……她不需要,她只要走出这个地方,走出这片南宫家的土地。
“韩公子,用晚膳了。”喜财端着四碟小菜,一壶酒,利落地摆上桌面。
连老爷都吩咐好生招待的客人,他小小一个小厮又怎敢怠慢?他甚至比平时伺候长来小住的表小姐更加上心。
“这是上好的竹叶清,您尝尝。”他满满地斟上一杯。
韩畏轻笑,“有劳了。”
“哪敢啊,公子有话尽管吩咐,小的赴汤蹈火一定去办。”
“谢谢你了。”他挺喜欢喜财这种整天笑嘻嘻的性格,仿佛天生下来就没愁事一般。
他轻啜口酒,的确味道很好。
“公子……”喜财憋了好些天,见这客人的脾气似乎实在是好,随和又不摆架子,这才敢问出口,“小姐少爷们都请您去正厅用膳,为何您偏偏拒绝,一个人躲在房间呢?”不知是从哪传出去的,好几位小姐似乎都对这位客人感兴趣,明里暗里的打听着这位贵宾的事儿?好比这会儿他这个不入眼的小厮可成了红人,一天里就有好几位丫环姐姐来打探寻问。侍候这位贵宾,终归亲近些,也好打听出什么。
“这样清静。”他这次的主要任务是保护南宫和月,对于乱糟糟的人际关系他可没时间、也没兴趣打理。
“是啊,清静……清静。”他可不清静。
喜旺没活找活地用干净的抹布来回地擦一点灰尘也没有的椅子。
“一起吃吧。”韩畏看得出他似乎没有出去的意思,而且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与各式各样的人一起本来是常有的事,他并不会看轻任何人。
“嘎?不用,不用,谢谢您。”喜旺连忙拒绝,一起吃?被刘管家看到还不被骂个狗血淋头?!“其实……其实,我听人说,您在江湖上人称‘剑侠’,是吧?您一定很厉害吧?我以前伺候过一位人送外号‘毒掌黑熊’的中年男子,他那双手啊,真的就像那外号似的,胖的跟个熊似的,好大!”
“毒掌黑熊?听说过。”不过是江湖上一个不入流的三流角色,没想到竟也和南宫世家有所牵连,看来南宫世家交际真的是十分的广。
“公子,您久在江湖,听说过我们未来的七姑爷吧——就是‘逍遥公子’苏峻,他是个怎样的人?您二位哪个武功更高些呢?”喜旺打开话匣子就停不住,后来索性就在椅子上坐下。
他仍在喝酒,“虽然同在江湖,我们却从未碰过面,至于武功孰高孰低,也无从得知了。不过,据说逍遥公子的武功的确不凡。”他最多听到的关于苏峻的,还是他的风流韵事,这当然是不能对他说的。
“听人讲啊,未来的七姑爷人长得没话说,武功也好,就是……唉,您知道,男人嘛,风流点,不过苏姑爷似乎太过风流了,连我们的表小姐都曾为他相思过。可怜七小姐那么一个神仙似的人物。”
可怜?
韩畏握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眼前再度浮现雪中那张晶莹剔透的面孔。那般美丽,那般洁净。配上“逍遥公子”真的可以用可怜来形容吗?毕竟世事难料,谁晓得幸福究竟在哪里呢?也许“逍遥公子”自此拜倒在她裙下,绝迹风月,何尝不是一段美好姻缘呢?
“既然认为可怜,为何又将七小姐许配于苏公子呢?”他问。
“老爷的决定,谁敢忤逆呢?老爷的话在这个家里就像圣旨一样啊。”喜旺道。尽管许多人都私下议论苏峻的风流,可是又会有谁为七小姐报冤呢?好多人幸灾乐祸还来不及呢。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过如此。
“公子,”喜旺凑上去,“您在江湖见的人也多,您说,我们这位七小姐是不是神仙似的人物?比那位武林第一美人怎样?”想他在南宫府待了三年,也只是略略见过七小姐三面,更别提惊为天人时的目瞪口呆,险些被撞个正着的管家责骂!
韩畏嘴角噙笑,“的确是……绝世美人。”
可是,此时在他脑中的,却是雪地中她一步一步踩着深深的积雪的身影。那么小心翼翼、全神贯注,比起夜半读书时的认真大抵不远。为何那抹在雪中的身影会如此深刻地烙印在心头脑海?为何他会觉得那身影是那么的孤单疏离?
为何?为何?
一切都是这样的平静安宁,如昨天一样。而昨天——又和每个昨天一样,如此反复,不厌其烦的重复。
“七妹好兴致。”
不带丝毫感情的冷语致使俯身作画的南宫和月停下笔,沾着墨汁的画笔停在半空,一滴黑色墨水滴在画中人姣好的脸颊。
可惜了。
“姐姐。”南宫和月站直身躯,面前艳光四射、脸若冰霜的女子正是大娘的女儿红露,是姐妹中年纪最长的。她们两个并不常见面——应该说她和任何人都不常见,除了服侍她的丫头——是以今天南宫红露突然来到这里,让她很是奇怪。
她很讨厌她的,不是吗?每次见到她都不会给好脸色。
南宫红露扫视她一眼,走到椅旁坐下。跟着她进来的四个丫头安静地站在后面,好奇又带着看好戏的目光偷偷看着南宫和月。
“过来坐。”南宫红露吩咐道。
“你也知道,没有事情我是不会来的——我并不喜欢这儿,即使这里是南宫家据说风水最好的庭院。”她接着道。
她也不喜欢她来,不只她,任何人都是。
南宫和月并没有吭声,只默默地听着。
她最讨厌的就是这副冷淡,不将一切放在眼里的态度!“听管家说,你将我的锦缎要了来?”
南宫和月一怔,“我没有。”
“没有?”南宫红露冷笑,望向床铺,只见上面堆放着上好的金色锦缎,白裘手套,几轴画卷,以及一些应用的饰物。
“这……”一定是刚刚暮云急着出去应刘管家的差事,随手放在床上了。她那时正在画画,只虚应了几句,也没放在心上,原来便是这个月支到了。“姐姐,您喜欢就拿去吧,至于这个,我并不知情。”
“你倒是大方,我想要的就拿去……抢了我的,再做顺水人情。”给她下马威吗?
“如果知道姐姐要的,我便不会拿了来。下次不会了。”南宫和月轻声道。
南宫红露定定地望着她淡然美丽的眸子,“你不要仗着爹宠你,你就得寸进尺,至少在我这儿你要收敛些,你要记得,在南宫家我是你大姐,你必须尊敬我,还有那些没有受宠的哥哥姐姐们。”
“是。”
“……听说,你快成亲了,恭喜你。”
“谢谢。”
“长得美果然有好处,可以在兄长之前便率先成婚。不过,这也是好事……”她一刻钟也不想在这座宅子里看到她。
是好事,她也这么想。南宫和月并不怎么专心地聆听,不光对于别人她嫁出去是好事一桩,就连她自己也如是想。能够逃离南宫家,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至少南宫红露来,这句话讲的很有道理。
“你在想什么?”冷冷的声音打断南宫和月的心绪,“没有人告诉过你,别人讲话的时候要专心一点吗?”这算什么?当面给她难堪?
“……”
南宫红露眼神凌厉,如此不是为了发泄一下不满,她才懒得来这里,不过没想到的是和以往一样,见到她只会让自己更加生气。
“小姐——”暮云的声音在望见正中端坐的大小姐时嘎然而止,一时间愣在那里,弄的一只脚门里,一只脚门外傻在那儿。
大小姐怎么会来这儿?
她冷抽口气,尽管很少在府中接触到大小姐,但每每见到、触及到那凌厉的眼神,她总会觉得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大小姐并不苛责下人,也不好勇斗狠,可不知为什么就是有种让人不自觉害怕的感觉。
就像……离家出走的大少爷一般。
“将房门关上。”
“呃?是!”听到大小姐的吩咐,暮云才惊醒似的回过神。
“你手上拿的是什么?”南宫红露顺口问一句。
暮云胆怯又有些讨好的送上前,“这是新娘的凤冠图,管家请小姐——请我们小姐选选看。”
南宫红露打开一卷轴,里面即使是图样,也力求精细,样式也很独特。
“很好。”她顺手放回暮云怀里,“给你们小姐送过去吧。”
“你要成亲了,我不送礼也说不过去。”挥手召来身后的一位相貌平平,却屡屡以不屑目光斜睨南宫和月的小丫头。只见小丫头打开捧在怀里的手饰盒,一只明晃晃的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呈现在南宫和月眼前。
“这是我生日时别人送的,我转送给你——收下吧。”
“……谢谢,姐姐。”南宫和月上前收下。
南宫红露瞥一眼她,起身便往外面走。
“姐姐,那锦缎——”
“留着吧,不过如果再有下次,你别怪我没跟你说明白。”若有下次,就不会这么简单完事!
南宫红露头也不回地离去,像是冷风过境,再无声息。
“小姐,看样子七小姐好像不是太满意,脸上一点欢喜的样子都没有。”出了房间,跟在后面的原本捧着礼物的丫头不怀好意地道。
“爹什么东西没往这儿送过,她会在乎这些?”会欢喜才怪。“而且,我本来也并不打算送令她欢喜的东西。”送过礼来,无非是不想外人说闲话。至于心意之说,根本不存在。
“可是当着送礼的人表现就这样冷淡,似乎太不礼貌。”
礼貌?有南宫家的大家长撑腰,她需要什么礼貌?!
南宫红露冷哼,眼神在触及高墙上的男人时停住。“这位就是保护七小姐的人。”旁边会看脸色的丫头立时禀报。
剑侠韩畏?
二哥说他在年轻一代中鲜有敌手?
南宫红露唇角勾起,顺手将左手上的玉锣摘下,当作暗器掷向墙上背对着她们的韩畏,玉镯飞到,只见他扬手抓住,看也没看,像背后长了眼睛一般。
韩畏回过身,剑眉微挑。
从她们一出来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他便发现了,没想到的是竟会有人突然向他掷出——玉镯——竟会有人拿玉镯掷来玩。
“剑侠?我倒是想看看这名号配是不配!”
说话的人是个红衣的姑娘,一张瓜子脸,艳光四射,一双眸子异常璀璨,她是不同于南宫和月的另一种美。如果说南宫和月是雪地里孤傲的雪莲,冰肌玉骨,那么这红衣少女便是盛开的牡丹,雍容华贵,气势天成。
只一照面,南宫红露脚一点地,已经飞身上墙,不等韩畏开口,便伸手上前,转眼已然攻出十招,韩畏只是轻轻一笑,只守不攻。
在女人里她的功夫已然算不错的了,但他和动起手……还差了点。
二十招、三十招、四十招……
南宫红露蓦地停下,有些气喘地斜睨他,嘴角浅浅向上勾起。五十招连人家的衣角都没沾到,再比下去就太没有自知之明了。“武功的确不错。”
“小姐的武功也不错。”
韩畏将手中的玉镯奉上,南宫红露看了看玉镯,又看了看他,将玉镯戴上。
“这个‘也’字包含的意思可有的说呢。”也不错?看和谁比吧。
韩畏轻笑,这个小姑娘倒有些意思。
“我听二哥提过你,他对你称赞有加,说什么武功高强,为人侠义——你果真如此吗?”南宫红露站在墙头,傲然而立。红色的衣摆迎风飘动,煞是惹眼。
“南宫修竹?他过誉了。”
“你这是谦虚还是虚伪?”
“虚伪。”
嘎?南宫红露没想到他会如此回答,眼睛瞪大眨了两下,这韩畏还真是有些与众不同。
“这是你心里的答案吧?”韩畏不以为然,“一般来讲,听到别人的夸奖总该说些客套话不是吗?这是虚伪没错——不过,也算是谦虚的一种。”
“谦虚与虚伪,一体两面,看你如何想,如何看而已。”他又说。
“……你可以去当和尚了。”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有当和尚的潜质。
难道他真的有慧根吗?韩畏笑着摇头,“有人也这么说过。”绝尘和尚。
“哦?看来我们是英雄所见略同,有机会可要见上一见。”
南宫红露望着他嫣然一笑,“我是南宫红露,韩畏——我会来偷袭的,你要小心哦。”
转眼飞下高墙,四个丫头像是尾巴一样紧紧跟在后面,消失在门廊转角。
偷袭?
南宫家的这两个姑娘还真的是截然不同,只是,什么样的环境会教育这么两个气质神韵完全相反的人物?
南宫和月……相较于南宫红露,似乎有些安静得过了头了。
“小姐。”
暮云低垂着头,一脸的无辜,“对不起,我不知道那是大小姐要的东西,不然——”
“没关系的。”南宫和月走过桌旁,画纸那滴墨汁已然风干,硕大的痕迹令一张完美的脸毁于一旦。
暮云跟上前,“呀,夫人的脸!”
又得重新画过,南宫和月将画揉成一团,取出另张画纸摊在桌上。
她并不如何难过,这么多年,画记忆中娘的样子已然成了习惯,不再如当初一般满怀对娘的怀念,现在仿佛麻木,只是习惯般的作画。因为,除了娘,再没有可供她画的人。
“如果不是我,大小姐也不会来这里向小姐兴师问罪,都是我不好。”暮云还在为南宫红露来望月居一事而自责,待过南宫家几天的人都知道大小姐看不上七小姐嘛!她还记得大小姐走时那个眼神——现在她还觉得脖子后面冒冷气。
“不要再说了,我没有怪你。”
自来她便知道大姐不喜欢她,来这里不过是出气而已。而且,大姐是来送礼的,不是吗?
“小姐——”
突然,外面的打斗声传来,暮云奇怪地走到窗旁推开窗,立时愣住。
好漂亮!
一红一蓝两个身影交错舞动,像是花丛中飞舞的彩蝶,迷人眼球。
大姐?韩畏?
他们两个动起手来了。
这漂亮鲜活的画面不知不觉吸引了南宫和月,她一步一步走近窗边。飞舞跳动的红色迷了她的眼睛,竟是一眨不眨地望向墙上打斗的两个人。
“大小姐怎和韩公子打了起来?”
暮云的话似乎没有入南宫和月的耳,她只是望着,心随着红衣飞舞跳动。
她一直是……羡慕大姐的呀,那么的自信,那么的神采飞扬,又那么的随心所欲。大姐拥有一切她所不能拥有的东西,最重要的是,她拥有自由,可以随意去任何想去的地方,而她自己不行……
飞舞的红色终于停了下来。
南宫和月感到心跳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如果她也可以,如果她会武功,如果……如果一切的如果都成为现实,她或许会觉得在这个世上,也许并不是那么艰难的事。
冷风吹过,细嫩的脸颊感觉一阵冰冷,待回过神,墙上那抹夺目的红已然消失,只剩下蓝衣的韩畏,和他炯炯的目光。
南宫和月垂头别过他的视线,“关上窗吧。”
轻轻叹口气,她再度走回桌前坐下,作画的兴致了然无踪。
她木然地接过暮云送过来的暖手小炉。
“小姐,你还是先选选看凤冠吧。”暮云劝道。
“暮云,你愿意和我一起过去吗?”她问。
“暮云当然愿意,能和小姐在一起,暮云很愿意!”整个府里恐怕再没有比服侍小姐再轻闲的了,有事吩咐下边的丫环做,只是每天跟在小姐身后闲置,偶尔帮小姐拿拿主意——虽然小姐的性子冷了些,不爱讲话,但是这位绝对是最好服侍的主子,之前她还担心小姐一直不提,是不是将她抛下了换旁人陪嫁,现在可好了……
“那就这么定了吧。”
南宫和月捧着小手炉,“凤冠你就随便选一个吧——以后若再有要选的东西,你就自己做主吧。”
“啊?”有这样的吗?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耶!
“以后选东西时——”
“小姐?”怎地说到一半不说了?
“没事。”下个月她已然嫁出去了,再不会和大姐抢东西了,没必要再警告暮云些什么。
下个月——真是一段既迅速又漫长的时间。
又是漫天飞雪的日子。
床上躺着奄奄一息的病人,即使命在旦夕,却丝毫不损美丽的容颜,只是瘦小的脸颊愈加苍白。
“娘……”小姑娘泪眼汪汪。
“对不起,娘……只能陪你到此时了。”美妇人胸前起伏,急促的呼吸打断原本要说的话。
“娘。”小姑娘紧握着娘的手不放开。
爹出门在外没有回来,大娘、二娘、四娘连看也没有人来看一眼,伺候的丫环又被娘亲赶出去,偌大的房间只剩她们母女俩,而她能依靠的,只有形同枯槁的娘亲。然而此时,娘亲似乎才是最需要人依靠的。
“娘……不要离开我。”
娘亲没有回应她的话,她甚至不知这句话有没有传到娘亲的耳朵里。
“以后,要找个……爱你的人成亲,知道吗?孩子……我、我……我只有到此时了……再也,撑不下去了……”
尔后,仿佛时间停止一般,世界没有声音,只有簌簌的雪在飘,不知何时门被吹开,雪花一朵一朵地飘进来。
小姑娘拭去娘亲眼角的泪,身体冰冷的让她心寒。
“娘……娘!”
难以置信地,那双无神的眼睛望着上空,呼吸已然终结。
“娘……娘……娘……”
“娘!”
心痛的感觉一如当初,南宫如月不知是被自己凄厉的喊声叫醒,还是被心痛折磨到醒来。
她大口喘着气,环视四周,月光渗过窗户进入房间,冷冷地摊在地上。
抚上额头,才发觉自己流了汗,“娘……”心痛的感觉纠结,可是干涸的眼却再也流不出一滴泪。
她双手抱头,手肘顶上蜷起的膝盖。
簌簌,她仿佛听见那时的雪声……
正文 第三章
原来,那不是她的幻觉,是真的在下雪。
这场雪一起持续到第二天早上,直到她坐到去城外寺庙的途中。一大早她便去南宫夫人处请求出来祭拜,得到冷漠的应允后,待护院们准备好车马,他们一队人才出发。
当然,这行人中少不了韩畏。
他一袭藏青袍,斜靠在马车内闭眼假寐。
她实在是安静,自坐上车后没有一句话,也不像平常姑娘出门有时好奇地揭开帘看一看,甚至与同在车内的丫头也没有交谈。这样的安静,让人有种莫名的压抑。
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呢?有时他在想,这实在是个令人费解的问题。
如果不是那惊人的美貌,她可能几乎被人忽略,让人感觉不到她的存在,甚至,他想,也许她自己都感觉不到存在。
她就这样坐着,可是在那年轻的脑袋瓜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没人知道。
他们就这样一路安静地到了寺外。
“七小姐,到了。”
于是,暮云扶着南宫和月下了马车,踏上通往寺庙的长长的阶梯,那纤弱的身体向上走,被冷风吹起的白裘微微摆动。
韩畏跟在后面上了去,这是座很小的庙,香火也不是很旺,至少今天他们到来没有看到其他别的香客。出来迎接的是一个七十多岁,胡子全都白了的老和尚,他似乎有些聋,暮云说了好几遍话才听明白。
老和尚领着他们进了正殿——说是正殿,可是,似乎并没有偏殿,大概除了供着佛像的正堂,只有并不大的庭院的另一边僧人住的屋舍。
除了南宫和月,其他人都在殿外守候,望着虔诚地跪在佛像面前的女子,韩畏终将探究的目光移至雪地中苍老的松树。
在等待了将近一个时辰,他们终于再度起程,回去南宫世家。
南宫和月一如既往的安静,她的丫头也是,韩畏……也得如此。
一切安静得除了风声再听不到任何声音,直到肃然而起的杀气。
紧接着,马车外响起刀剑相碰的响声,不顾一切地,马车飞驰起来,颠得两个不会武功的女人东倒西歪。
“南宫和月,纳命来!”
随之而来的,南宫和月顿觉身子腾空而起,冷冽的寒风吹在脸上,让她有了真实的感觉。只见下方马车己被劈成两半,刚刚还生气勃勃的马儿已然左右两边身体分家,喷得雪地上满是血。
原来,剑气袭来之际,韩畏抱起两个女人飞身冲出车外,退后到一丈以外。
韩畏放开两个女人,目光骤地变冷。眼前有十几个人,清一色的青衣打扮,除了领头的男子,全部带着鬼面具遮脸。
那男子白衣如雪,相貌俊美,手上持一折扇。
他望着两名女子身前的韩畏,“原来马车里还有一个。不过,都一样……上吧,不留一个活口。”
悦耳的声音才落,周遭青衣武士即动上了手。
“可惜了这般美好的相貌。”打斗中,隐约传来白衣男子的叹息。
不过,置身事外的白衣男子并没有轻闲多少时间,在第五个青衣男子被杀之后,他轻慢的目光变得凝重深沉。
有点意思了。“这位公子报上名来吧。”白衣男子飞身进入战局。
韩畏挑眉,“问这话之前,是否应自报姓名?”单单就气势而言,这名白衣男子就显然与其他杀手完全不同,可见是个高手。
可惜不是独闯江湖之时,不然可要好好的领教了。
“暮云,带着你家小姐向前跑!”他转身对吓得面色苍白的丫头道。
白衣男子对离开的两个女人并不在意,现在他的精神全部集中在这个神秘的男人身上。南宫和月——杀她,有的是时间。
“你听说过杀手自报姓名的吗?”白衣男子轻笑,轻松的模样完全不像是在执行一次杀人的任务,倒像是与志趣相投的朋友聊天。
“不过,你可以称我为银鹫。”
银鹫?!杀手组织兰苑的四大杀手之一,号称人间阎王,杀人无数的银鹫!南宫和月究竟惹上什么人,竟动用到江湖顶尖杀手来追杀她?!
“久仰。”韩畏招呼间又干掉两个企图越过他追杀南宫和月的青衣人。
“我看你都是在用我手下人的武器,你自己没有吗?”银鹫扫一眼韩畏后方的白衣女子,很奇怪,有这样好的机会竟然立在原地,动也不动。是吓坏了,还是根本就不想逃?
世界上奇怪的人真是多!
“有。”韩畏将手中沉重的刀抛到银鹫脚下,向腰间一摸,一条耀目的长剑蓦地闪现眼前。
藏在腰间的软剑?
银鹫俊颜隐忍笑意,“你不会是‘剑侠’韩畏吧?”
早早便听说这“剑侠”韩畏武功卓绝,行踪飘乎,谁成想在这里遇到了,看来这场游戏是越来越好玩了。
“没想到你居然做起了二流保镖的事,真是……难以想象。”
剑侠做了南宫家的护院,江湖中任谁听了都难免摇头叹息吧?
“尽管难以想象,但这是事实,南宫和月……我会保护她,如果你不能退下,那么就功夫上见真章吧。”韩畏无疑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韩、韩畏?!”四周仅剩的六个青衣人一听“剑侠”的名号,立时惊呆,手上的动作也迟钝了。
“啊——”一个被砍掉手臂。
“想活命的,现在就逃吧!”银白的剑身一丝鲜血也没有。
虽心里打了退堂鼓,但没有人后退。他们知道,这样跑了固然活命,但等回到兰苑,会有比死亡更恐怖的责罚在等着他们。所以,即使战死,也不能后退,这就是兰苑的规矩。
“剑侠,今日我倒要看看这剑侠名号究竟是否属实!”
话音未落,银鹫手中的折扇已然攻上来,转眼间已是拆了三四十招,仍是不分胜负。
青衣人见缝插针,趁银鹫攻下来的空隙出手,不料未到韩畏身前便被他们的头目银鹫一脚踢了回来,“下去!哪里有你们插手的余地,老实待着!”
笑话,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对手,竟有不长眼的上前瞎搅和,坏他好事!
相较于银鹫的不紧不慢,韩畏倒是颇有些瞻前顾后。不知为何,他瞥眼望去,南宫和月和她的小丫头竟没有走远,一直在不远处,这无形给了他很大压力,在防范银鹫的同时,不得不眼观六路,密切注意南宫和月的周围。
想来南宫世家的护院们大抵命丧黄泉,打斗了这么许久时间仍不见有人前来支援,那么——银鹫在不远处应该还有一队伏击了护院们的杀手,也许他们正在赶来。
“和我打架,可要专心哪。”银鹫提醒道。
韩畏不予理睬,待逮到时机,他扬剑而上,银鹫抵扇运功——
瞬间,两人分开,银鹫倒退两步。
而韩畏分神望向南宫和月,只见刚刚还在观战的青衣人不知怎地忽然想起被他们晾在一旁的正主,举刀上前。而白衣飘动的纤弱身体竟动也不动,仿佛正当头举刀而立的杀手不存在一般——
就在暮云吓的心都跳出来之时,韩畏飞身上前,剑身狂舞,四名青衣人支离破碎,崩裂而出的鲜血飞溅,喷在白裘上长长的一道。
南宫和月水眸依旧,淡淡地望着他,只有呼吸微微地有些急促。
在这一刻,韩畏感觉从未有过的害怕。在打有记忆以来,这是他惟一的害怕经历,他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几乎比南宫和月的还要急促,还要更加的有被杀的感觉。
“为什么不躲?”
南宫和月依旧站在原地,什么话也没说,天地间只有渐缓的呼吸声。
忽然,天空飘起雪,一片一片的,以最慢的速度在天空舞动。一片雪花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韩畏感觉到她眼中比那片雪花更美的晶莹。
雪地上尸体遍布,血红的颜色铺满,在漫天白雪,触目皆是银白的世界里,竟然绽放着诡异的美感,那般耀眼的红,那般洁净的白……
仅剩的两名青衣人龟缩在银鹫身后,其中一个断臂的男人眼中清晰地映着恐怖。
银鹫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他带来的暗杀兵团几乎算得上全军覆没,只剩下这两下吓的浑身发抖的窝囊废,那么这次的任务算是失败吗?
“韩畏。”
韩畏持剑,深深望过南宫和月一眼后,转身面对气质从容的银鹫。
他果然是位好对手,并没有让他失望,“我会再来……南宫和月一定要死,至于你——我会再来找你的。后会有期。”
语毕,飞身离去,渐渐地隐没在冰天雪地中。
“‘剑侠’,果然名符其实。”银鹫打开折扇,中间被劈开一分为二。这个折扇也跟了他六七年,该是换新的时候了。
银鹫毫不留恋地扔在雪地中,“你们快些。”他不耐烦地对远远地跟在后面的、其中一个残缺的手臂仍在不停滴血的手下道,“苑主大概已经到了……我们不能让他久等。”
花熙宁……我就要到了,不要离开!
千万……
为什么不躲开?
为什么……要躲呢?
她并不是没有看到举刀向她砍来的杀手,也并不是被吓到无法动弹,她只是不想逃,只是想……看看事情的结局。
南宫和月木然地坐在自家的床上,暮云受了惊吓,由郎中看后回房休息了,此时屋中只有她自己。她也是头一次见到那么多的死人,她也是亲眼见到前一刻还活生生的人在转眼间恐怖地死去,但她没有暮云那样的感觉,她只觉得……好冷,即使房中烧着火炉,她还是好冷,仿佛整个身体泡在冰水中,那样冰冷的水,如同娘亲死时一般无二。
韩畏走进房间看见的就是毫无生气的一张脸。
南宫和月遇刺在南宫家并未揭起轩然大波,一切不过换来并不如何关心的寻问,以及下人们——包括主子们背地里不含好意的议论。在这个被外面人称为世家的家族,亲情淡薄得像是没有一张纸厚。
他永远也忘不了南宫和月站在她面前,那样纯净无垢的眼神。仿佛之前没有死亡发生在她面前,仿佛死亡并没有伴随那把举起的刀出现在她身边……她究竟为何用那般平静的目光望着他?
“为什么不躲开?”他问了雪地里同样的问题。
南宫和月抬头,直直望向慢慢走近她的韩畏,他在她面前停下。
“为什么要躲开?”
这一句轻轻的问话令韩畏语塞。为什么要躲开,因为要活命,因为……因为她会被杀。
“第一次遇袭,你也是站在那里不逃开吗?”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姑娘,他完全迷惑了。
第一次?
南宫和月回想那次应父亲的要求去挑选嫁衣,在去的途中遇到有人追杀……“那一次我吓坏了。”她记得她也是没有逃开,和这次不同,那次她完全惊住,根本没有跑开的念头。
“那你为什么这一次却?”他百思不解。
南宫和月怔怔地望着他,“只要能够离开这里,怎样都无所谓。”
“你就那么迫切地想要离开这里?”韩畏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你……至少你父亲很爱你——这里,难道一点让你留恋的东西都没有吗?”
“这里有什么?”南宫和月环视房间,“这里什么也没有。”没有爱,没有快乐,没有温暖,没有——什么都没有。若硬要说有,有的也只是冰冷!
“所以……你要离开,即使是死?”韩畏完全惊呆,尽管她看上去并不快乐,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她居然想要离开南宫家的心情迫切到面临死亡也无所谓的程度!
南宫和月点头,她要的很简单,只是离开这里,离开南宫家。
这究竟是个怎样的姑娘?他完全看不出她有任何阴暗的一面,但她的思想,她的想法却又偏激到令他咤舌。
“我会保护你,不会让你死。”
韩畏承诺,可是他看到南宫和月在摇头,那样轻盈的表情否定了一切。
“为什么摇头?”声音温柔的像是在问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我不相信。”南宫和月轻声道,“没有人会永远保护一个人,即便承诺如何地坚定,也终有毁约的一天。”娘亲不还是承诺永远陪在她身边?可是到了时间,仍是舍弃她而去。有时她想,也许娘亲想松开她手的那一天想了好久。
“你是个不信任人的姑娘。”韩畏看不得她眼中受伤的目光,“我说话算话,答应你的话一定作数。”
南宫和月不相信。
“和月?”奇怪,他叫她的闺名如此顺口,“我会保护你!所以,不要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
“没有人——”
“我会。”韩畏打断她,她真是个不信任人的姑娘,“我发誓会保护你不被任何人伤害,请相信我。”
相信他?
可以吗?
他说他会保护她。
面对那双清澈的眸子,她看到真诚。那么说,她可以相信他?
回想第一次见面的那一天,她并没有深刻的印象,几乎只是轻轻地扫上一眼,如同对待所有爹介绍给她的人一样。
不过,他是惟一一个没有让她产生反感情绪的一个。他不像其他人会直勾勾地盯着她瞧,也不像其他人说些显而易见的场面话,更不像其他人一样对爹卑躬屈膝。所以,得到的结论是他并不惹人讨厌。
那抹与火红一起在墙上跳跃的蓝色,他拥有远比大姐更多的……善意。
雪地里银白剑身滴淌的血红仿佛阳光般照耀进她的生命,那么残忍,却又那么强烈。
韩畏……
她轻喃这个并不陌生的名字,此时的他,该是在墙上守护她呢。
她一直都知道的,每晚,不管下雪与否,天气寒冷与否,他都守在外面保护她。只是,今天似乎有些许不同,她感觉到他的存在,甚至他的呼吸。
那个发誓保护她的人,现在正在履行他的承诺。
“小姐。”晓玉推门进来,将脸盆放到洗漱架上。“郎中说暮云姐要休养几天,所以让我来服侍小姐。”
“没关系。”南宫和月记得她,晓玉是两年前派来的丫头,在暮云下面办事,是个很活泼,又勤快的姑娘。虽然长得不是很漂亮,但是笑起来很吸引人。
她掀被下床,轻轻地叹口气,“暮云好些了吗?”
“脸色还是好苍白,眼睛也发直,听和她一个房间的柳儿说,半夜好像也做噩梦了,吓得哇哇乱叫。”晓玉一边服侍小姐穿衣一边絮絮叨叨地说,“也不知那郎中的药管不管用,反正我看没起太大作用,还那样儿。”
七小姐和暮云是一起出去的,场面也都一起见了,虽说有人可能会天生胆子大,但是丫头吓成那样,小姐却什么反应也没有,像没事人一样,总是惹人非议。事情才发生不到一天她就已经听到旁人的窃窃私语了,即便不是很留心,也都可以听到些闲言碎语,甚至有人私下讲什么小姐冷血之类的东西!
唉,可怜的小姐,即便不害怕也应该装作柔弱的样子才对。她又不像其他小姐少爷习武,闯荡江湖,成天窝在小小的望月居不说,尽是读书画画的——这样的人应该柔弱,胆子小到看到一滴滴鲜血都会昏过去的。
南宫和月并没有太过留心听晓玉的话,梳洗过后,不自禁地望向紧闭着的窗户,“韩畏——爹请来保护我的那个人,他还在外面吗?”
“哦?”晓玉上前整理床铺,漫不经心地道,“穿墨绿色衣服、坐在墙上的那个人吗?我进来时还在。”
“小姐有事吗?”她回头问。
“哦……没有。”南宫和月坐在桌前,望着铜镜中自己低眉轻叹。
是因为昨天他的那句话吗?她开始相信他了。
“小姐……”整理好房间的晓玉突然忸怩地蹭到南宫和月跟前,欲言又止。
南宫和月不解地道:“有事?”
“那个,”晓玉清咳一声,似乎做好一切准备,“小姐您成亲,准备带几个丫头过去啊?”
南宫和月一怔,“为什么这么问?”
“哈哈。”晓玉干笑,“我是想说,如果小姐需要,我……我很想跟着您过去。”尽管没服侍过其他主子,但她不认为还有比南宫和月更好服侍的主子,如果这次成了,那就是太好了。虽然仍是丫头命,但也是个好丫头命!
跟着小姐简直是跟过家一样,即使在自己家不也是要打扫、收拾之类的嘛,跟在小姐身边反尔更轻松些,六七个丫头打扫这么几间屋子,没有比这更轻松的了。加上小姐嫁过去,陪嫁的丫头自然也比那头派过来的高一等,这么一想,大概也可以像暮云姐那样整天什么也不用干,只是站在小姐身后就好了……想一想,真是太乐了!
“你想跟过去?”南宫和月不以为然,“那就去吧。”
她不明白为什么晓玉听了这话后会那么高兴,她并不觉得跟着嫁过去又有什么好,但是既然她也想离开这里,那么……好吧。
离开,总是好的。
“谢谢小姐,谢谢小姐!”没想到小姐好说话到这种地步,虽然这么说有些不厚道,但是——暮云姐病得太是时候了!
晓玉凑上去,“小姐,您要画画吗?用我给您研墨吗?”
“不用……晓玉。”南宫和月看向晓玉,“你笑起来很好看。”
嘎?“小姐……”被小姐这么美的人称赞好看,晓玉的脸红得像个番茄。她离好看差好远哪,“小姐笑起来才好看。”
“是吗?”她也很想笑呢。
“小姐,您知道吗?其实其他小姐们都很嫉妒您嫁给苏姑爷呢。”晓玉给自己升级为小姐的贴身丫环——贴身丫环,贴身也要贴心哪。“听四小姐说,她见过我们姑爷,人长得没话说,其实是漂亮得极,家世又好,完全和咱们相配。我听小娟说,他们家的那位小姐实在嫉妒坏了,不停地在屋子里摔东西。”
四小姐同时也说了苏家姑爷是个风流男子,但这话可跟不得小姐说。不过,话说回来,哪个男人不风流呢,尤其四小姐口中那么优秀的男人,风流也是正常的啊!
“所以说,小姐您真是好福气。”家里受老爷宠,嫁到了苏家,凭小姐这相貌,还不得姑父全心对待!
好福气?
她从来不觉得,她不明白为什么晓玉会觉得她有福气。
一直以来,她不过是被锁在牢笼中的鸟罢了。
一直……没有飞出去的鸟罢了……
“你冷吗?”
寒夜,清冷的月光下,南宫和月披着白裘,长发及膝,抬头仰望。绝世的容颜在月光下柔和美好,似乎为她的淡漠表相罩了层轻纱,显得温柔多情。
“不冷。”
韩畏从墙上跳下来,站到她面前。
“这么晚了,怎么会出来?”每天的这个时间她应该已经入眠了。
“我想,你会不会冷。”
她也不明白何以会如此,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安睡。这样冷的天气,成夜守在这里的韩畏会不会冷?会不会觉得很寂寞……是的,是寂寞这个词,她几乎快要将它当成她的一部分。
“我不冷。”韩畏轻笑,这是这个安静的姑娘第一次表现对他的关心,几乎让他受宠若惊,“以前练功,不管多艰苦都要坚持,所以换来现在这样的好身体。不用担心,这样的天气,我觉得很好。”比这更寒冷的天气,光着膀子练功他都试过,这点小冷根本不算什么,不值一提。
原来如此。
冷风托起南宫和月的长发,衣摆波动,看上去仿佛腾云而去的仙女。韩畏几乎要伸手抓住,恐怕她随风而去。
“你每夜在此,不会觉得无聊吗?”她问。
“无聊?不会。”韩畏轻撇唇角,“望着高高在上的月亮也不错。偶尔望着月亮,回想闯荡江湖这几年所发生的事情,有时会觉得像梦一场,但……其实都是不错的经历。”交了几个怪朋友,打了几场怪架,游走在名山大川间——现在想想都是很美的事。这次的事情完毕,他又该游玩了,只是去哪儿呢?有空时再想吧。惟一可以确定的,他近几年之内不打算再去少林寺,他要离那个只知道给他找麻烦的老和尚远点,那个老和尚,见到他就想蚊子见到了血,不占些便宜是不会了事的。
所以,远离绝尘和尚,是和他相交几年得来的一个迟到的经验!
“望着月亮……”
南宫和月抬起头,今儿个已经十七,月亮大而亮。原本看星星,看月亮是她的习惯,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忘了?她究竟有多少天没有抬头看看那美丽的月儿呢?
月儿,久违了呢!
“为什么你喜欢坐在墙头?”
韩畏耸肩,“也并不是喜欢,只是,坐得高就会看得远些,而且如果出现什么动静,我也很快地发觉,保护你。”
“保护我?”南宫和月睁着那双盈盈水眸凝视他,“你真的会保护我吗?”
“当然会。”韩畏作发誓状,他来是做什么的?不就是保护她的吗?
南宫和月低头若有所思。
“你快进去吧,别冻着了。”韩畏温柔地道,这样的天气对于她这样的柔弱人儿还是要多加注意才行,现在她的脸颊冻得就有些微微发红了。
“……晚安。”
南宫和月捧手在嘴前呵气,尔后转身离开,似乎又在玩着以前的踩雪游戏,在完好的雪地上留下一排小脚印。
“韩畏!”走到一半,她突然回转身,“你要记得你说过的话。”
嘎?
他说过什么?“……哦!”
于是,雪地里,漾出一抹笑容,艳若桃李,几乎让天上明月黯然失色。
正文 第四章
第二天,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南宫清提前回来了。
按照原计划,他会在大婚之日前两天回来,主持七女儿的婚礼。但是,距离大婚半个月,他便风尘仆仆地从半路绕了回来。
他的突然归家令南宫家几乎所有人——除了南宫和月——都感到奇怪,南宫和月是个不会对任何人任何事好奇的人——众所周知,南宫大当家是个不会轻易改变计划的人,以前最宠爱的三夫人的死也没能召唤回在外洽商的他,还是等到一切准备停当才回来,只不过那时等待他的,只有一具上好的棺木而已。
这次是为什么突然绕了回来呢?人人都好奇,但没有一个人敢问。
“老爷,都准备好了。”
刘管家走进书房,捧着一撂账簿,他四十多岁的年纪,身材瘦小,一双小三角眼精光四射。
他将账簿放到桌上,“这是上个月的开销,以及目前府中的支出。”
南宫清不耐烦地挥挥手,现在他哪有心看这个!
“和月又遇袭了?没事吧?”
“没事,好着呢。不过跟去的护院无一人活着回来。”
“好,剩下的善后你就去办吧,多给那些护院的家里人一些钱。”南宫清虽说在吩咐着这件事,可明显看出他有些心不在焉。
“老爷您宅心仁厚,下面人一定会更加为您卖力。”
南宫清轻抚胡须,“……没事了,你下去吧。”
“老爷。”刘管家小眼睛滴溜溜转,“您要真担心的话,不如将这亲退了吧。”
“胡说!”南宫清虎目圆睁,“都到这时候了,退婚的话还不被人笑死!苏其达那边也说不过去,再说,我南宫清又怎会被小小一个冷月宫吓退!不要再说,婚礼照办!”如果被冷月宫那小子一句话便吓得退了早已订妥的亲事,他还不被江湖中人笑死!
这话也不知从哪儿说起,好好的去扬州洽商,中途在客栈居然遇到自称冷月宫宫主的小子,开口便要他放弃和苏家的婚事,态度那个傲慢,让人看了都咬牙!南宫清在江湖上混了多少年,不说人人都要卖他个薄面,也不会无礼到这种态度。一激,他就攻上去,也不管是不是小辈,上去就用了家传绝学,岂料拆了三十招也不见来人有半点败迹,反而他自己差点着了道,亏他反应及时才只轻轻地挨了一掌。
说是轻轻地挨了一掌,现在肩胛处还隐隐作痛呢!
那个穿红袍的怪小子武功诡异邪气,就是那个长相也邪魅得够可以!尤其看人的眼神,似乎从来不会正眼看人,总是冷冷地斜睨。
想起那个眼神,他就恨不得剥了他的皮!看他也有二十好几,却一点儿家教都没有!
“老爷,可是……这怎么又和冷月宫扯上了关系?”刘管家几乎后背都冒冷汗,“听韩畏讲,袭击七小姐的是兰苑的银鹫。”这下可好,兰苑、冷月宫,江湖上有名的魔道中的魔道算是全惹上了。
“还不都是苏峻那臭小子!”
所有人都冲着南宫世家而来,声称不许和苏家联姻,都是追杀他女儿,对于那苏峻却是一根小手指也不曾动,想必是为了那个风流小子!也不知那小子在外面究竟惹了多少可怕女人,听到他一要成亲,个个都恨不得对他宝贝女儿杀之而后快!
“那您看,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南宫清长叹,早知不与那苏其达订什么亲,徒然惹来这许多麻烦!“不管怎样,这亲是一定是成的——你抓紧时间照我吩咐的去办吧!”
“……是,老爷。”
七小姐这亲结得还真的是多灾多难哪!
琴声幽怨,缠绵,借由寒风吹入耳内。
韩畏用过午膳,信步而行竟来到居月居外,不知不觉地被这琴声迷住。踏门而入,久久伫立,直到琴声渐消。
那样迷人的声音,让不懂乐的他也不禁沉醉。
窗子突然推开,露出白皙的脸蛋。
“韩畏?”南宫和月惊讶地挑眉,她以为他会等到晚上才来。
“刚才……很好听。”韩畏微笑,让人如沐春风。
窗外的空气有些凉,南宫和月轻抖一下身子,“进来吧!”说完,她便率先关上了窗子,这让韩畏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最终,他还是进了望月居。
这是他第三次来到这个房间,第一次由南宫清带来见她,他几乎没看清里面的布置,毕竟是姑娘家的闺房,不好详加打量;第二次是为了安慰被袭的她,更是没有心情观看;现在是第三次,他才有机会将这个房间仔细地看个透。
房间并不很大,布置简单却精细,墙角放着小火炉,将屋内的气温控制得很好,不冷不热。东面一张床,床身精雕细琢,出于名家之手。西面有长长的书柜,上面摆满了书籍,书柜前是一张大小适中的书桌,与床身一样,在细小部位刻有精美的图案。
整个房间最吸引他的,却是书柜旁的一张画像。
画中的女人有着绝色的姿容,身材婀娜,眉宇尖笼着淡淡的哀愁。
“这是我娘。”南宫和月站在他身后,轻轻地道。
韩畏点点头,果然很美。
“这是我们小姐画的,怎么样?好看吧?”将琴收好的晓玉在一旁搭话。
“你画的?”他转头,吃惊地问。还有什么她不会的吗?
南宫和月点头,“闲来无事,随手画上几笔。”她的画功和娘比起来还差得远呢。
“这儿还有一大撂哦,我们小姐真的很厉害,是吧?”晓玉迫不及待地指着书柜下层的卷轴道,她还从来没见过里面画的究竟是什么呢?好想知道。
“哦?可以看吗?”韩畏感兴趣地问。
得到允许后,晓玉捧上桌面,一一摊开,没想到里面居然都是同一个人,虽偶有姿态不同,服饰各异,但无疑全部是墙上所挂之人。
“全都是夫人!”晓玉诧舌。瞧这瘦弱的身体,不会是思母成病吧?
“为什么……都是一个人?”韩畏静静地看着南宫和月,她的脸上依然看不出情绪的波动。
“只有娘一个人可供我画。”她说。
只有娘一个人可供她画?
这是怎样寂寞的人?韩畏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同情,也许外人看来的光鲜,正是和月的无奈、无助。她无法像外面的人一样开心地笑,难过地哭,不能多走出这里一步,说穿了,不过是困在望月居里面的幽魂而已。这里囚禁了她太多的快乐。
“韩畏?”南宫和月娥眉轻挑,“你用过膳了吗?要不要晓玉取些甜点过来?”
“……好。”他无法对着她说不。
“好了。”伴着轻柔的嗓音,白子应声而落棋盘。
耶?
韩畏摇头轻笑,“我输了。也许我该找师娘再学上一学,她明明说我已经下得不错了。”和绝尘和尚下起棋,他们也不过是打平而已,没想到和这自称第一次下棋的南宫和月一比,他竟一局败北。
“你确定你第一次下棋吗?”
“以前我看过些书,那里有教,实在无事可做时我会自己和自己下棋。和别人下,我真的是第一次。”
自己和自己下棋?
“和月……”韩畏沉沉叹了一口气,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南宫和月呷口茶, 轻盈地放到桌上,“再下一局吧? ”
“赢我赢上瘾了?”韩畏笑她,“我可不会接连输两次的哟。”
南宫和月笑了。
此时,韩畏终于明白何谓一笑倾城,二笑倾国了。这样美丽的笑容让人如浴阳光,忘却烦忧,几乎也忘了自我。
“你笑起来很美。”
“是吗?”南宫和月脸微微一红,“你真的觉得我美?”
“你是……绝世美人。”
“当真?”她从来没有一刻这般的重视自己的容貌。
“当真。”
“……我希望这是真的。”
烛光轻摇,站于一旁观棋的晓玉几乎下巴掉到地上。她没有看错吧?小姐居然笑了,而且是笑了好几次!好美,也好……怪异。跟在小姐身边这么久,她可从来没看过小姐笑得这么甜过,而且脸红——天哪!她要晕了!
夜深了,晓玉铺好被子,回身一看,小姐托腮对着桌面若有所思。
“小姐,小姐?”
南宫和月回过神,“怎么?”
“不早了,您休息吧。明儿是四夫人的生日,您怎么着也得去请个安不是?”
“替我选样礼吧。”亏得晓玉提醒,不然她可是忘得干干净净。
“那,是江南的双面绣好呢,还是老爷前些天才送来的玛瑙镯子好呢?”晓玉嘀咕。
“你拿主意吧。”如果不是非出面不可,南宫和月宁愿待在这个囚笼般的望月居,对于那些人,她是个讨人厌的臭丫头,而那些人之于她,也不见得有多重要,不过是不得不面对的据说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甚至比陌生人还不如。
“你下去吧,我再待一会儿。”
晓玉走了,门开了又关。
空空的房间只剩她一个人,刚才由门外遛进来的冷风似乎在屋子里兜了个圈儿,渐渐消散了。
研墨,调好颜料,摊开卷轴。
纤纤指尖在纸上摩擦。她的画笔,真的可以画出他吗?
他有一双不浓不淡,恰到好处的眉毛,眼睛生得好生清澈,似乎一潭见底溪水。他的鼻子很直,很挺,像刀刻的一般。嘴唇的形状很好看,线条柔和,不像爹那般棱角分明得过于坚硬……他的皮肤透着健康的小麦色,看上去就觉得很健康,不像二哥,白白的,不知道的会以为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他笑起来很爽朗,眼睛会弯成月牙状,露出洁白的牙齿,左边脸上还有个小酒窝。
……
原来,他已经这般深刻地印在她的头脑中。
早上,天空就稀稀落落地飘了雪。
四夫人是继三夫人之后最受宠的一个。三夫人生病之际,南宫清娶进了第四房,婚礼排场不大,也并没有宴什么客,只一家人在一起用了顿餐。事后,四夫人也不如预期的专宠,南宫清还是比较爱到三夫人那里,直到两年后病逝,四夫人才如愿得到南宫清绝大部分的注意。当然,越是得老爷宠,相对的大夫人就会大小眼,不过合该四夫人有运,接连生了两个儿子,身份一下子抬高了许多,有了宝贝儿子再加上老来得子的老爷护航,大夫人也并不如何张狂,仅是不痛不痒地时常敲打四夫人几下。四夫人嘴甜,相貌也讨喜,不管大事小事,只要大夫人说了什么,她都奉若圣旨,凡事大夫人责她几句,她也不管对错都态度好地认错,弄得大夫人也拿她没办法,渐渐也不同她计较,反而有些喜欢上了她。
于是,多重因素加起来,四夫人在府上,也算得上个说一不二的主。南宫清常年不在家,就算在家也不管内务,大夫人近年来身体也不是很好,管事的时候也少,这样也就成全了四夫人,多少也做得了南宫家的半个主,琐琐碎碎的事大夫人都交予她,自己则尽量休息。除非事情太过重要,她才出来撑撑场面,否则,四夫人全权代劳。
相较于如鱼得水,风风光光的四夫人,二夫人就有些倍受冷落。年近四十,人老珠黄,倒是为南宫清生了不少孩子,可惜接连生了三个都是丫头。南宫家也很看重母以子贵,是以二夫人实在算是个数不上数的。最近几年南宫清几乎很少上她那儿,除了四夫人,大概便是商家必去的秦楼楚馆。
南宫家的四夫人庆生,虽不比大夫人庆生时广邀宾客,但也丝毫马虎不得,形同规矩一般每年在家族中庆生。
各房的无论愿与不愿,真心或假意都会表示一下心意。
这天,四夫人的绮阁便早早站满了来请安的晚辈。南宫和月到时,所幸还有坐的地方。她到得不早不迟,请过安,送上礼后才要走便被四夫人拦住,硬是留了下来。
接着,她便坐到不起眼的一边。
“我看,四夫人留您,只是做样子给老爷看。”跟来的晓玉偷偷地说。
“我知道。”南宫和月不以为然。
她并不傻,当然不会以为四夫人喜欢她才留她。一切不过是做给爹看的,尽管……她并不在乎爹看不看得到。但,有人在乎,所以她被牵扯进来。
“小姐该多带两个丫头过来,您看其他房的小姐们,哪个不是三四个丫头跟着服侍。”也不管用不用得上!
晓玉看起来比她更加愤慨。
“七小姐怎么有空来了?”
主仆两人这厢谈话也不得安宁,中途杀上了个程咬金。
说话的人和和月一般穿着白衣,容貌秀丽,眉梢眼角透着凌厉。
“姐,你又在引火烧身。有爹在后撑腰,你怎敢惹咱们七小姐!”跟在双燕后面的南宫晴妍讽道。她的脸微微发圆,虽不很美,却令有一股可爱之感。可惜的是刻薄的性子坏了这份可爱,显得气质全无。
“哼,那又怎样,爹能成天跟在她后面吗?”南宫双燕不放在心上。
“爹是不能成日跟在七小姐后面,但人家长着嘴啊,不会向爹告状吗?这可是人家拿手的,背后伤人是小人所为,不过……七小姐也算不上什么正人君子吧?”
她们姐妹二人的双簧并非没有人看到,但……管得着吗?
四夫人瞥过去一眼也就不计较,再度忙忙碌碌地听着下人报这个报那个。大房的在,有她管的份儿吗?再说一个丫头,过几天就嫁出去了,泛不上戳老爷的心头肉。
大少爷离家出走多年,二少爷体弱多病,想来继承家业的也就是自己那两个宝贝儿子。再挺上几年,南宫家还不轮到她作威作福?现下这些芝麻绿豆的事,她根本不必放在眼里。
“翠玉呀,给小姐们送些茶水过去,想必口也干了。”她吩咐贴身丫头道。
“是。”翠玉心领神会。
“七小姐是怎么受得教育,见到姐姐不知道打声招呼吗?”这厢,南宫双燕再度呛声。每每看到这梦想也得不到的容颜,她就越是来气!
“小姐……”晓玉叹息,每次这种情况小姐都是受气的一方,却总是也不见小姐有所反抗,人太善良了也不是好事。打招呼?她们从一进来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就像说完了这次没下次的似的,连别人插嘴的余地都没有,怎么打招呼?!
俗语说见缝插针,也得有缝才能插得进去啊!
南宫和月依旧坐在那儿,眼睛望着地,泰然自若。
“你看,就是这样,仗着爹的宠爱不将我们这些做姐姐的放在眼里!真不知道她娘是怎么教的!”
“谁知道!”
翠玉端着几杯茶过来,“小姐们,也都渴了吧,喝些茶水润润喉咙吧!”说完,依次放在桌旁,待轮到南宫和月时突然扑身上前,一杯热茶全洒到和月的身上。
白色的衣裙迅速染色,渗透。
“对不起,奴婢的手滑了一下。”翠玉连忙道歉,息事宁人。
“翠玉姐,不关你事。是我的脚突然滑了一下而已。”南宫婧妍笑道,对于将茶泼到南宫和月身上这件事似乎感到很满意,洋洋自得。
“婧妍!”南宫双燕在背后捅她一下,这傻丫头,一会儿爹来这儿看到问起怎办?!
南宫和月扫视一周,具是些看好戏之人。
她走到四夫人跟前,“四娘,这衣服脏了,恐怕我要先告退了。”
“没事吧?”四夫人假意道,“可别烫伤了,我这儿有烫伤药肓,你要不要拿去?”
“不必了。”
说完,南宫和月退下,晓玉也跟在后面忿忿不平地走了,气得小辫子随着步子一跳一跳。
“哼,有娘生没娘教!”
“六妹!”久未吭声的南宫飞雪制止道,冷眼旁观,她们是过分了些。尤其,坐在一旁的大姐脸色越来越沉,让她的心也沉到了底。
“你们自认自己娘亲教的很好是不是?”南宫红露脸如寒霜,若说没家教谁比得上这两个!“今天是四夫人的寿诞,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但是如果有下次,如果你们再露出这种嘴脸,在外人面前丢南宫家的脸,我绝对不饶你们,听见没有!”
果然气势十足,一席话说的两个双簧面如土色。
“大姐……”
“记住,我不会说第二遍!”南宫红露不屑地斜睨。
“是。”二人异口同声。
对于这个名符其实的大姐,她们可不敢半点造次。
“大姐……”南宫飞雪忐忑不安。
“以后离她们远点儿,看那样子像什么?泼妇一样。”南宫红露如果说对二房不屑一顾,那么上得了眼的,也就是南宫飞雪了。
心思虽然重了些,但总体来说也只是个好姑娘,不像她同母姐姐和妹妹一样看人好就眼红,性格顽劣。
看完了好戏的四夫人,嘴角隐下笑意。这个家,还是那么热闹。
不过,等她儿子长大了,恐怕就更要热闹了。一个完完全全属于她的热闹!
“小姐!”晓玉气呼呼地,“您真该狠狠地回她们几句,她们怎么能这么对您,好歹是一家人嘛!”
“没关系。”
雪渐渐下大了,落在她的头上,身上都是。
“可是,她们的确太过分了,大小姐和四夫人也不说管一管。”按说她一介下人不该论断主子的所为,但她实在是看不下去,她们有些欺人太甚!
晓玉唠唠叨叨地发泄,过了一会儿见正主脸不变色心不跳的,也就平息了下来。“……要不,我回去找找咱那儿还有没有烫伤药吧?”
“嗯。”南宫和月随意地答应。
“和月?!”
从与云居出来,韩畏看到这一主一仆从门前经过,便叫了一声。
“你们,这是去哪儿了?”很少见她走出望月居的大门。
“今儿是四夫人的生辰,拜寿去了。”南宫和月回道。
“这就回来了?”他以为大户人家的礼数是最繁复的。
“不是!”晓玉控制不住诉起苦,“还不是怪四小姐和六小姐,她们刁难小姐,一杯热滚滚的茶水全泼在小姐身上,还辱骂我们小姐没有家教,说得很难听,真是太过分了!”连她一个外人都看不过去了!
韩畏眉头一皱,“有没有怎么样?”
“没事。”
“小姐!怎么会没事,即使那些难听的话可以装作没听见,可是那么烫的茶耶,烫在身上留个小疤也不好啊!”
“晓玉。”南宫和月感觉这杯茶好像倒在了她身上。
“好啦。”遇到这么个凡事憋在心里的主子也够泄气,“那我先回去给您找烫伤药药喽。韩公子,我们小姐就劳您送回去了。”语毕,迅速地跑向望月居。
韩畏听了这主仆的对话只有叹气,“她们总是这么对你吗?”难怪她要自己和自己下棋,难怪她说可供她画的只有她娘一个,也难怪,她想逃离这里。
“没关系。”南宫和月看上去真的并不放在心上。
“她们这样对你,也没关系?”
“我不在乎。”
韩畏无奈,“你在乎什么?这个世上你有在乎的吗?”永远她总是一副淡漠的表情,对她父亲,对她的兄弟姐妹,对许多的不平等,对几乎他看得见的一切,她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是不是在她心里,根本就没有值得在乎的东西?
“你。”南宫和月道。
“……”
“我只在乎你。”
韩畏愣在那里,清澈的眼眸首次出现迷茫,“……和月……”
“我只要你对我好就好啦,旁的人……我根本不在乎。”南宫和月凝视他,水眸里面有温柔,有愉悦,有……情。
是啊,她只在乎韩畏。活在世上这么多年,让她在乎的只有他。至于其他人,她才不管。他们愿意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她都好,好也罢,坏也罢,都无所谓,她只要韩畏一个人对她好就满足了。
两人久立,雪越下越大。
雪仍在下,由早上一直下到晌午也不见停。原本被踏得厚实的雪地,又重新披上薄薄的雪花。
雪花在空中恣意飞舞,洒落在深蓝色宽阔的肩膀。
“没想到在这园子里能见到你。”远远地,南宫红露就见韩畏独自前行,似乎心不在焉。“今儿怎么这么有空,不用保护我们七小姐吗?”
提到南宫和月,韩畏不禁苦笑。他只是因为故人相求而保护她,没想到竟惹出她如此心事。
“……四夫人的寿诞这么快结束了吗?”他转移话题。
南宫红露俏皮一笑,“我是偷溜了出来,没看连丫头都没带吗?”
如果不是为了表面的平和,她根本不想来参加什么小妾的寿诞,四娘那张虚伪的笑脸让她不忍卒睹。这不禁让她怀疑父亲是否如此浅薄,竟被这张虚伪的脸迷得团团转。
“外面的空气真好。”仰面向上,深深地呼吸。
“你何以会在这边?”韩畏不禁问道,“我记得你的住所应该在另一相反的方向。”
南宫红露挑眉,“怎么,在自家园子里散步也得事先向您汇报吗?”继而一笑,明眸闪亮,“其实,我是专程来看你韩大侠的。”
“有事?”
“没事便不能找你?”
韩畏轻笑,“不是,只是我以为……你会有事才找我。”
“我为什么只有有事才可以找你?”南宫红露反问,完全不见平日大小姐的凌人气势。
“南宫小姐——”他感觉她在玩文字游戏。
“南宫家那么多小姐,我怎么知道你是在叫我——叫我红露吧。”
红露?韩畏眉头一皱。
“怎么?不喜欢?”南宫红露凤眼轻挑,目露不悦,“飞雪,和月都姓南宫,如果你不叫我的名字,我怎知道你在叫我?而且,江湖中人似乎不应如此拘小节吧,韩大侠?”
“你也不用叫韩大侠吧?”韩畏被她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南宫家大小姐言辞犀利,气势慑人——今日我是领教了。”
“何人在外诋毁于我?”南宫红露似真似假地道,“看我逮到,不撕烂她的嘴——这会儿是不是得再加一条,手段狠毒?”她又道。
韩畏勾唇一笑,“大概。”
“其实——”南宫红露眼波一闪,忽地看到不远处有个衣衫单薄的小丫环贼头贼脑地左顾右盼,厉声喝了来。
“你叫什么名字?在这里干什么?”
小丫环十五六岁、一副怯怯的模样,见南宫红露慑人的气势,单薄的肩膀不禁瑟瑟发抖,“奴、奴,奴婢——奴婢是刚进府的丫头,叫小翠,何姥姥要奴婢来找一位、一位平儿姐姐,可是奴婢……迷路了,找不到。”
“平儿?”倒是有些耳熟。
“宁撷阁的平儿姐姐。”小丫环恐惧地低下头,不敢正视。
“哦——”想起来了,南宫红露扫她一眼,“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丫头。宁撷阁在东面,这是南园,走错方向了。”
“哦,是。”小丫环也不知如何称呼这位看起来很严厉的姑娘,便行礼告退,才走了没两步便又被叫了回来。
“那是北,东面是那儿——假山那边。”南宫红露指示。傻傻的一个小丫头!
小丫环迷糊地道了谢,便望南宫红露手指的方向而去。假山?哪有假山,根本就看不见!
“韩畏,韩大哥?”南宫红露打发了笨笨的丫头,转而对韩畏一笑,“我叫你韩大哥吧?这样称呼比较亲切,不见外,可以吗?”
“当然。”韩畏见雪愈加大了起来,不禁道,“冷了,回去吧。”
“好,韩大哥。”南宫红露只穿了身单薄的衣衫便出了来,貂皮外衣搁在了四夫人那儿,现下经冷风一吹也觉得有些许寒意。
“那么我们下次再见。”
迎着风,她姿态万千地迈步离开,火红的衣角在风中飞扬。那艳丽的颜色在雪白的世界中耀眼夺目。
有些心不在焉地望着那抹红色消失在视线,韩畏也转身离去。
和月的那番话究竟是何意?
希望一切只是他的猜测。
雪地里两个人全部离开,在偌大的园中只有一个身影仍在,那就是刚刚那位笨笨的小丫环。只见她步履缓慢地移动,不时地瞻望四周。
“南宫和月的望月居在哪儿啊?应该在这附近啊。”她搔搔发痒的脸颊,这易容药是不是过期了,怎会如此痒呢?
她再度用力抓了抓,沮丧地叹气,混进南宫府已经好几天了,好容易打听到南宫和月的住所,可偏偏就是路痴的毛病累了她,找了许多次也不见望月居的匾。还有不到十天便要大婚,在这之前杀不掉南宫和月,枉她偷偷溜出兰苑!
好歹她也是兰苑的一员,怎可以如此不济!
不过,美其名曰是兰苑之人,可却一次任务也不曾出过——乐观的青云儿将这一切归功于他人的嫉才之心。
弄不明白为什么苑主要将一切大买卖都交给那个小白脸去做,好歹她也是用毒行家,杀人不过是眨眼间的事。好在她易容成丫头送茶时听到苑主和小白脸的谈话,偷溜出来完成任务,不然又被小白脸抢了头功!
听说前几天小白脸暗杀受挫……听了真是让人好爽!
“苑主,我一定会让你看到我的实力!让你相信我比那个银什么鹫什么的强!”
“嘻嘻。”
假山的转角传来阴恻恻的尖细的笑声,其恐怖不禁让庞大的寒风绕道而行。
“青云儿,你是最棒的! ”笑声变大一些,“你是……兰苑最有名望的杀手!”
正文 第五章
“韩公子。”
韩畏回头一看,是南宫和月身边的丫头。
“小姐说今夜天寒,请公子进房暖暖身。”
“不必了,你对小姐说——”
“韩公子,您就进去吧。”晓玉抖着肩膀,这天冷的实在是冻掉人的下巴,“公子!不然小姐会亲自出来请您的。”刚刚如果不是她执意阻止,恐怕现在出来的就是她家小姐了。
“……好吧。”韩畏叹息,与她一同进入望月居。
南宫和月端坐椅上,面容冷清,一见他进来才展开笑颜,迎了上来。将小手炉塞给他,才道:“今儿实在太冷了,坐会儿就回去休息吧,不用整夜在外面守着。”
“天黑是最应该防范的时候。”韩畏推辞不下,只好捧着手炉坐到晓玉搬过的椅子上。
“外面不是还有护院吗?没关系的。”
“……和月,我来这里就是为了保护你。”韩畏试着讲清楚。
“保护我?”南宫和月展露笑颜,如冬日盛开的雪莲,美丽晶莹。
她喜欢他这句话,真的……好喜欢。
“那么你便在我隔壁的房间休息吧,这样不是既可以保护我,又不会被冻到。”
“小姐!”晓玉不可思议地道。那是以前夫人的房间,再说,堂堂南宫家的七小姐怎可和一个男子同一屋檐?即使是为了保护也不可以啊,若有流言传了出去,小姐的名誉何在啊!
“韩畏?”
“不行。”他了解晓玉的想法,一个即将成婚的女子和未婚夫婿尚且要避嫌,更何况他一个外人。“你要替你自己着想。”
但,他在她眼中看到执着。
“这有何不可?我说过,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可有人在乎。”韩畏疲惫地皱眉,放下手中的手炉到桌上,“你的未来夫婿会有何想法?你即将是她的妻子,他将如何想像你和一个别的男人在同一住所——即使是不同房间?”
妻子?未婚夫婿?
她几乎忘了,“……你带我走吧。”
“什么?”
“小姐!”晓玉惊叫,不会吧,这是私奔吗?
冰清玉洁的七小姐要和男人私奔?老天,这太不可思议,也太……刺激了!她要晕了。
晓玉高昂的声线成功将南宫和月的注意力引过来,“晓玉,你先出去。”
“小姐……”
“出去。”
她的陪嫁丫头身份……晓玉心里泣血地移动脚步。
关门声传来,南宫和月笑了起来,那般美好的笑容在烛光的映衬下艳若桃李,美丽不可方物。
“韩畏,你带我离开!我不想成亲,我已经……不想成亲了,我想和你在一起,你带我离开吧!”她突地兴奋起来,为突然而至的想法雀跃不已,他说会保护她一辈子,她也喜欢他,那么和他一起离开——这才是最好的!
找一个自己爱的男人,她记得娘亲死前说过的。
现在,她找到了。
“韩畏?”怎么了,他一脸震惊地望着她。
“和月,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韩畏清澈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笑脸在瞳孔中渐渐平复,“你还有九天便要大婚……你们就要成亲了。”
“我……我不想和他成亲了。”南宫和月此时无辜的水眸闪动,仿佛才一出世,什么也不懂的婴儿,“你说过要保护我的。”
“我会保护你,直到你成亲的那一天,那之后会由你的夫婿保护你,那才是一生一世的。”
“可是……”她只要他。
“和月?”
南宫和月定定地望着他,“你说过会保护我一辈子。”
“并非一辈子,只是你成亲之前的……一段时光。”那双盈动的水眸下,他的话语几乎无法成行。
“只是这样?”她的心好痛,真的好痛。
“你怎么了,和月?”韩畏关切地扶住她单薄的肩头,她的手紧紧抓着胸口的衣襟不松开。
“和月?”
“原来又是骗人的。本来我不要相信你,可你……发誓,说要我相信你,哈,我真是傻,竟然傻到还会相信人。”南宫和月攥着衣襟,心痛的感觉巨大得让她没有发现眼眸流下的泪珠。
“我……”韩畏怜惜地拭去她眼角的晶莹,才拭干净,便又流了下来,看得他好不心疼。“和月。”此时他心中全无主意,只是在想,只要她不再流泪,便是做任何事他也甘愿。
印象中的她是那般的孤傲,从不轻易流露任何感情,哪怕一星半点的也不曾见。但随着相处的日子加深,她也偶尔会露出笑容,表示一下自己的心情,但如今日一般这样张扬外露,痛哭流涕却是从未一见。
他终于知道有一种东西比利剑更加能伤人的心,那就是她的眼泪。
略嫌粗糙的手感抚过她的脸,她才发现不知何时流下的泪珠,连忙拨开他的手,径自抹干净。
半晌,“我明白了。”些微的鼻音伴着压抑情感地道。
“和月——”韩畏还待要说,便被南宫和月打断。
“我想安静一下。”说罢,转身背对着他,再不出声。
望了那柔弱却显僵硬的肩膀片刻,韩畏终于没有说什么,深深叹息,尔后离开。此时无论说什么,和月都会觉得自尊受挫。有时,安慰人的话不说比说要来得好。
寒夜如冰,半弯的月亮异常清亮地挂在天上,偶尔的几颗星星伴在身边。
仰望夜空,他却是再也无心赏月赏星。只要想起梨花带泪的娇颜,他的心便仍觉得疼惜。
月亮升起又落下,窗外渐渐渗透进青白的光。
抬头望桌上红烛,早已是化作烛泪。
一夜无眠,虽不想如此,却奈何不得,只眼睁睁地瞪到天亮。想过什么,她已经记不清了,脑海太过混乱——或许,她根本就没有想过任何事,总之,这一夜的失眠没有任何益处,她没有想通什么,却也没有什么想不通。不过就是一个结果——他不要她。
她大口吸气,仿佛要将满屋子的空气都吸进肺中。
好难过,就像呼吸不过来一般,她恨不得撕开胸膛,让它有舒缓的空间。
晓玉进来看见的,便是她急促呼吸的这一幕。
“小姐,你有没有怎么样?”晓玉急忙捧着脸盆奔过来,小姐的脸好苍白,似水的眸子少了平日的神采,显得晦暗无神。
“没事。”南宫和月的声音有些沙哑,“你出去吧,我想休息。”
“可是小姐——”
“去吧,我困了!”再没有话,倒在床上盖上锦被,将身子侧过去背对着外面。
这样子的小姐真是让人担心,等了一会儿,见南宫和月仍是不改初衷,晓玉只好叹口气缓步走了出去。
昨晚她回来看到韩畏一个人在外面,她便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进了房间便被小姐赶了出来,根本不用她伺候。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可是小姐那么美,想不通!
唉,世上的情爱,就是这么复杂!
整整两天,南宫和月再没出过望月居的房间一步。
至少,韩畏所见范围之内,没见她出来过。他也想去问寻一下,可惜总是被冷冷的门板挡住。
夜里他看得到烛光,只是书桌前再没有那抹倩影。
天上的月亮不再是最惹他注目的,很多时候他都是不自觉地被那空荡荡的桌子吸引,心中盼望可以看到熟悉的身影,可惜……仍是失望。
每当不自觉地望着窗子蓦地反应过来后,他总是自嘲地一笑。难以想象他竟也有偷偷窥视一个女子的习惯了,真是……世事难料。
他也有这样的一天!
就在他与和月的关系陷入冰点后,原本寒冷刺骨的天气竟奇怪地回暖了。
真是讽刺,他叹口气,望了一眼少有的艳阳,漫不经心地在园子散起步来。
不光是天气变了,就连望月居外的护院竟也变多了——其实不仅是望月居,依他这几天的观察,整个南宫府的护院也多了起来!
是什么原因让南宫清突然提高了警觉呢?他百思不解。如果只是婚期的临近让他不得不增派人手,这又似乎太多了,分布得也太散了,甚至南宫清自己住所外有更多的护院,远比南宫和月望月居外的人要多上不止一倍!
“韩大哥!”
一声熟悉的娇笑声打断他的思绪,抬头,一抹红色映入眼帘。
今日南宫红露依然是一身抢眼的红色,上好的绸缎上绣着大大的石榴,肩披银色及腰的小裘衣,长发高贵地梳着时下最流行的髻,斜插着翠玉钗。华贵中又有几分妩媚,仿若一朵盛开的牡丹花。
“你要去望月居吗?”韩畏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他所在的位置正是他所住的与云居、望月居的中间。
“不是。”南宫红露轻笑,“我只是随意走走。”
“对了,韩大哥来了快一个月了,还没去过别的地方吧?今儿正好闲着,我带你逛逛园子吧。”
逛是没逛过,却是各个地方都粗略的打量过。“不必麻烦了。”
“不要客气嘛,好歹你是我们的客人,我应该招呼的。”南宫红露的双手插在与银裘同色的暖手袋中,斜睨他。“我们南宫家虽然不像皇室贵族那般富丽堂皇,金碧辉煌,却也还是有看的地方——再不然,就是地上的白雪,总也是好的,你说呢?”
“看来,恭敬不如从命。”韩畏浅笑,这位南宫家的大小姐有种让人无法忽视的气势。
“这是什么话,说的好像我是个女霸王!”南宫红露的不依不饶显得有些可爱的俏皮,两人间的气氛轻松了不少。
只是,浅浅而来的脚步声破坏了这一切。
原来是这样吗?
南宫和月绝美的容颜不易察觉地一笑,淡淡的目光扫过笑容满面的二人,不作停留,径自离去。
韩畏听到脚步声,侧过脸望去,正是南宫和月和她贴身丫头晓玉。
她瘦了,虽然还是那么美,但却憔悴了,脸蛋晶莹得几乎透明,轻施粉黛,清丽绝伦。着浅粉色的长裙,与外面的白裘相配更是显得柔弱娇媚,让人不自觉地怜爱起来。
只是,她的眼神变得跟以前,他们刚刚见面时一样,那么冰冷淡然。
擦肩而过。
“站住。”南宫红露不悦的声音止住南宫和月的脚步,“没有看见我吗?”
“姐姐。”低眉敛目。
“为什么不打招呼?”南宫红露走到她面前,直视她,“在这个家,你要尊重我,记得这句话我对你说过——见到长辈、兄长要行礼,这你不懂吗?虽然就要出嫁了,但礼数是不能废的。”
南宫和月仍然是淡然的表情,“我以为姐姐和韩大侠在聊天,不会想我去打扰。”
韩大侠?
韩畏皱眉,他从来不知道这个称谓是这样让人觉得讨厌。
“这不是理由。”南宫红露显然对她的解释不以为然。
“呃……大小姐,老爷叫小姐去试喜服……不能晚了。”见小姐挨批,晓玉硬着脑袋上前帮助。救救她吧,老天,大小姐的眼神令她想扔下七小姐,一个人撒腿就跑。
“有人准许你讲话了吗?”南宫红露沉声道。
“是。”晓玉的头几乎垂到胸前。
南宫红露看看面无表情的七妹,“……去吧。”
这一嫁出去,说不定一生都不再见面了,此时,她还能再多加苛责什么呢。
南宫和月微一施礼,看也没有看韩畏一眼,便离开了。她还是那个曾温柔地笑、曾伤心地流泪的那个女子吗?为何他觉得她这样的眼神要将一切冻结?
正思虑间,只听旁边略显低沉的声音道:“韩大哥,我们也走吧。”
韩畏收回方才还在南宫和月背影上的视线,转望身旁明艳的女子,“……好。”
南宫红露望了望背影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韩畏,他看起来和平常一样,但她可以肯定刚刚在他眼中有一刹那的失神。
是因为和月吗?
“有事吗?”韩畏看她似乎欲言又止。
南宫红露望着他,灿然一笑,“没事,我们去逛园子吧。”
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好。
南宫和月一路无话,来到秋水阁,南宫清正与刘管家谈话,似乎在吩咐什么,刘管家一径地点头。见她进来,南宫清才停了下来,笑容满面地将女儿叫到跟前。
“长大了,就要出嫁了。”他拉过南宫和月的手,感叹,“好像昨天还是刚出世的婴孩,一眨眼就要嫁人了,呵呵。”
南宫和月厌恶地一皱眉,“爹叫和月来,可有事?”
“没事就不能叫你来呀,爹想看看你,再五六天就嫁人了,也不说多和爹亲近亲近!”南宫清自顾自地笑,发颤的双下巴轻颤,大手一挥,刘管家便从旁捧过来硕大的盆子。
打开盒子一看,却是一件红艳得耀眼的新娘礼服。
无暇,也不愿多看礼服一眼,南宫和月迅速移开视线,对她来说,这与平日她所穿的任何一件衣物无异。
“礼服、凤冠,应用之物全部做好,只待大婚之日便可。”南宫清抚须,“苏家这两天就出发,待婚礼前一天到,入住附近的客栈,第二日便迎亲……和月啊,咱父女俩也没几日相处了,爹舍不得你啊——到了苏家,要好好的,啊!”
“是。”南宫和月不以为然,每当想到娘亲,她就越加讨厌父亲,每当想起亲见的父亲的所为,她就愈加讨厌自己。
“先试试看吧,让爹看看你穿上礼服是什么样子,合不合适。”
“不必麻烦了,就这样吧。”南宫和月拒绝,合适与否不是都不能再改了吗?何苦多穿这一次呢。
不顾和月的冷淡,南宫清硬是拉着她又聊了好半天才放她走。
才一出秋水阁,她便深深地吸了口清凉的空气,她无法忍受刚刚那股即将窒息的气息。
弄不明白为何原来她可以相安无事地盼望离开的这一天。随着大婚的临近,她越来越沉不住气,抑制不住想要马上逃离,在南宫家一刻她也待不下去……
每当见到爹,她就难以抑制地想起六岁那一年的事——
那一天她与娘亲玩游戏,她于是突发奇想地躲到了娘亲的衣柜里,庆幸一定可以赢得这场游戏,得到梦想以久的小白兔。等了好久才听到门外有声音,她紧张地弓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接着又有人进来,尔后便传来争吵声。
她想推开衣柜出去,可是……爹的声音好吓人,于是她又犹豫了。
悄悄推开柜子的一角,打算看能不能偷偷溜出去,可是外面的情况把她吓坏了,她看见爹生气地将娘的衣服扒光,狠狠地将娘抛到床上……
她吓得急忙关上柜子,只听得见外面是娘亲哀求的声音,和爹狂暴却短促地喊叫,间或难听的话……
每当想起这些,她就不能自已,她不知道究竟怎么了,等到终于熬不住跳了出来,房间里只剩下娘亲一个人默默地在哭。和月忘不了娘见她突然出现时那错愕地流着泪的脸,紧接着被揽进怀中,娘大声地哭出来……
她记得娘不停地哭,不停地向她说着对不起。但是她知道,对不起的是爹,不是娘。
“小姐……”晓玉温吞的话打断她的思绪,她侧头,却正瞥见远处并肩而行的韩畏和南宫红露。
南宫和月远远地一望,立时收回视线,再没一句话。
“晓玉,将这幅画拿去烧掉。”
才进望月居,白裘还未脱,南宫和月便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她拿起放在书旁的一卷画轴,递给晓玉。
“啊?”晓玉张大嘴巴,这不是夫人的画吗?“真的要烧掉?”
南宫和月望向空荡荡的门外,“去烧了它吧。”
如果能连同心中的图像一并烧掉,她也会将那烧成灰烬。
“……是。”晓玉一步三回头,生怕小姐临时改了主意,后悔起来。
即使脚步再慢,到房门的距离并不远,望着高高的门槛,晓玉踏了过去。
隐约,她听到房间内的叹息声,既是舍不得,又何必烧掉?
晓玉摇头,不只她,大概所有人都弄不懂小姐的心思。
大概是画花了的画儿吧?怀着好奇心,她悄悄打了开来,一见之下不由得惊呼,愣在当场。老天,这是……
“晓玉,你在干吗?”
韩畏踱步过来,老远就看见晓玉傻傻地捧着一幅画愣在那儿,不知是怎么了。
“啊?”将画轴两面相扣,呈在眼前的竟是与画中一模一样的脸,晓玉不禁头痛了起来。
“怎么了?不舒服吗?”韩畏问,她的脸好像痛苦万分地皱在一起。
晓玉没底气地笑笑,“我没事。”才怪!
韩畏见她如此表情,不禁笑了,他是鬼吗?这般骇人!“到底怎么了?手里拿的是什么?”
该实话实说吧?“……小姐让我烧掉的画。”
“怎么了?”韩畏知道南宫和月画的从来都只有她的娘亲一个,“可以让我看看吗?”
“啊?真的要看吗?”
韩畏一笑,将画接过来打开,笑脸立时僵住,剑眉不自觉地皱了一下。
她不是从来不画娘亲以外的人吗?“……她说,要烧掉?”
“哦。”晓玉点头。
“可以将它给我吗?”
晓玉瞪大眼睛,“什么?”
“将它送给我吧。”韩畏重复道。他应该斩断一切与她有关的东西的,但……他做不到。
“既然你想要,那好吧。”回头就说烧掉了,反正小姐又不会检查灰烬。
捧着画,韩畏百转千思。
“韩公子,”走到一半,晓玉又回过头,“我觉得,小姐不喜欢您和大小姐太过接近。”
“我们只是——随便聊聊。”
晓玉耸耸肩,这她管不着,她只觉得七小姐在看他们二人一起时的眼神不对劲,像是很生气。
晓玉走了,空旷的雪地上只剩韩畏一个人。
他捧着那幅,半晌之后轻轻卷起。
那是一张极精致的一张画,人物栩栩如生,但……他真的流露过那般温柔的眼神吗?温柔轻暖得几乎是羽毛浮在空中一般。
他恍惚了。
正文 第六章
灯亮着。
望月居内赢弱的散着光,忽明忽灭。二更天已经过了,她为何还不休息?书桌前纤弱的身影歪着头似乎在思考,不知是真是假,他隐约听到了一声幽叹。
韩畏才待倾听之时,已是不可能。此际,不远处微微的踏地声已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
渐渐,声音越来越近——
“倏!”
只极轻的一声,一条白色的人影窜上高墙,立于韩畏的对面。不待他们短兵相交,后于白衣人到来的一批鬼面人已与守在外面的护院打了起来,喊杀声,兵刃相交声不绝于耳。
“又见面了。”韩畏抽出腰中软剑,持剑而立。
白衣人并未蒙面,他有二十五六岁年纪,俊美非凡。
“我说过我们会再见面的。”银袭换了一柄折扇,扇柄乌黑,扇面乌黑,只正中央以金漆涂着大大的一个“银”字。“上一次我有要事在身,不能耽搁,这一次我们要好好会会了,请。”
请字一出口,扇身利剑般迅速刺来,韩畏微笑迎上,转眼间,双方缠斗在一起。
墙上打得难分难解,墙外更是激烈非凡,双方更有伤亡,打斗中喷出的血竟许多洒在朱红的墙上,难以分辨颜色。
眼见着墙下护院越来越少,韩畏不禁皱了一下眉。他倒是不怕他们一起上,只是担心万一一个不留神有哪个冲了进去伤害到南宫和月。枉南宫清调派许多高手,如今一看,竟也不敌兰苑银鹫!
才思忖,他又注意到东面方向突然乱作一团,灯火大作,众多护院追着一个朱红色身影而来。
待近些看清人影,韩畏顿感头痛。
他怎么也没想到冷月宫宫主习三会和此事扯上关系!
说来,究竟当初为何会接连与冷月宫三护法及习三打上那令他在江湖上扬名的一架,他现在也不是很清楚。当时,他似乎只是在文武楼猜出了一位姑娘的名字,还赞了一句……之后,便莫名其妙地打了那么一架,一直到两人筋疲力尽才算歇息了下来,乱七八糟地聊了半天,但却无论如何不肯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只说叫习三便好。
那一别,已是两年之前。
现下在这儿碰到习三,韩畏当然不会傻到相信他是夜半三更来与自己叙旧!可是,一个银鹫对他来说是绰绰有余,但再加上习三,他二人功夫本来相差无几——
他似乎过虑了?
习三并未插手,反尔凤目斜睨缠斗的二人,抱着膀子看好戏,那狂妄自得的神情不像是引起东面骚乱的主因,反倒像在自家房顶看景儿。张扬在空中的朱红宽袍让他看起来更加狂傲,似乎不将一切放在眼里。
银鹫当然也看到了,见他没有上前插手的意思,倒也放宽了心。虽不知道此是何人,但瞧他眉目间透着邪气霸道,自是难惹的人物。此时韩畏一人,他尚且应付得了,但再加上一个,便不得而知。
“难不成‘剑侠’也是觊觎南宫七小姐的美貌而来?”习三邪笑,堂堂剑侠也为美色所苦吗?
韩畏听了不觉一惊,难不成他竟是为了和月而来?!
吱——门被推开了。
本来在这愈演愈烈的战场上,这么一点点的声响不足为奇,但对于功力高强的人来说,偏偏是这一声门响,竟有压住所有声音的气势。
霎时,不管是抱着膀子闲在一旁的习三,还是打斗中的韩畏与银鹫都齐齐将视线望向声音的来源处。
只见望月居门前站着一位白衣少女,月光斜照,容貌绝美,细致的发丝直披至膝,让人有不胜怜惜之感。
“快进去,和月!”
韩畏的叫喊并未使南宫和月有所动作,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面无表情。
可是,就是这样的表情几乎令韩畏吓出一身冷汗,往事一幕幕堆到眼前——
“其实不用的。”
“我要离开这里,即使是死。”
雪地里,宛如现在一般的神情,她——是出来寻死的吗?
“你带我离开吧。”
“我只在乎你。”
“韩畏——”
“韩畏——”
他的脑海几乎又听到她以软软的声音呼唤他的名字——
“和月!”韩畏怒吼,她这是在寻死!
一条朱红色身影划过眼睛,他正待追上去保护南宫和月,却又被银鹫牵制住,待他挥剑摆脱后,却只看到那抹白色混着朱红色长袍奔弛而去。
“和月!”
“和月?”此时,南宫清才率众多护院起来,他听到韩畏的大喊,望向开着的房门,只有一个丫头瑟瑟地站在里面,脸色发青。
“和月!”他抚着肩膀,大口喘着气,显然是左肩受了伤。“快去追。”他吩咐下人道,几条人影立时穿了出去。剩下的几乎都加入了战局,只有南宫清和刘管家在院内退在一旁。
见和月被抓走,韩畏立时乱了阵脚,此时再也顾及不到什么师父的指示,不与兰苑为敌,径自飞身退回,几乎是同时再以更快的迅速将全部功力贯穿于剑身,击了出去。
刹时,只听得哐哐几声巨响,外面粗大的光秃秃的树干被劈断纷纷倒到地上,望月居的院墙几乎倒了一半,尘土飞扬中挺立起一人。白衣染尘,左臂有一尺长的伤口迅速地渗出血,滴在地上,银鹫不在意地抖一抖。
“这还有点意思。”他笑道,脸上有与俊美外貌不符的嗜血。
好久没有打这样痛快的一仗,真是带劲!
“你打不过我。”韩畏提剑,他只是想迟早结束战斗,没想到银鹫竟如此贪战。
银鹫星眸犀利,“那就打打看!”
深吸口气,韩畏只好道:“那么,得罪了。”
剑影狂乱,令人无法逼视。此次与往时不同,招招式式都下了杀手。
“好个‘剑侠’呀!”南宫清此时早将南宫和月被掳走一事抛在脑后,完全被眼前的情形惊呆。原本以为韩畏武功再高,也不过是年轻一辈中数得上数,即便请他来保护和月,南宫清也从来没将韩畏放在眼中,心中看轻了江湖年轻的一辈。可是,照目前情形来看,自己不但不是韩畏的对手,就是那个银鹫,他也难以对付。
还有……提到这个,他更是恨得牙痒痒的。
本来今晚看完那些账目,他打算回四夫人那儿好好休息休息,没想到那个冷月宫宫主不时何时,不知为何便闯进他的房间,说什么没有听到解除婚约的关系便杀上门来,硬是坚持要他解除婚约,二人一言不和便打了起来——幸好增加了护院,迅速地保护起他来,不然,受伤的就不只是肩膀了!
两次中招皆是同一处,这臭小子绝对是故意侮辱他!
待南宫清理好思绪,望向墙上打斗的两个人,银鹫已经节节败退,就在他即将跌到被韩畏劈断的墙下时,身体突然像被内力所吸向后快速飞去,直到一颗光秃秃的树干。银鹫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高大的黑衣男子,长发束起,浓眉微皱,眼似寒星。
两人站在枝头,树枝竟动也没动一下。
“今日到此为止。”他冷冷地道。
“花……苑主?!”银鹫惊异地看去,怎地苑主会来?
花熙宁向他流血的手臂扫了一眼,“受伤了?”
“没事。”银鹫不以为意。
“算了。”花熙宁以眼神制止他再上去打的意图,“你打不过他。”
“走吧。”
只轻轻一句,鬼面人全部撤退,再不恋战,一时间,望月居内外归于安静。
望月居墙体损失严重,倒塌崩裂,乱石堆叠,乌云遮月,冷风呼啸,给人以凄凉悲惨之感。
待南宫清回过神来再找韩畏,却哪里还有他的影子,不知何时,他已消失无踪。
“就是这里了。”朱红身影在一间荒废已久的破庙停住,支离破碎的院墙,凌乱不堪的院子。看来这里是可以了,已经跑出了这么远。
他踹门进入屋内,说是一间寺庙,可却连一尊供的佛像都不完全,高高坐在供桌上的石像不知被什么人击碎,只剩胸部以下。供桌上只竖着一只供碗,碗内一堆灰,不过要与桌上的灰尘相比,倒还算是少的。地上杂乱不堪,杂草堆在四周。
走到墙角杂草堆,习三将扛在肩上的南宫和月抛在上面,斜眼打量她。
这倒是个奇怪的女子,将她掠了来,不仅都不呼叫,甚至吭都不吭一声。细长的眉毛低敛,美目淡然而视。方才月光下已然见过,但这般近的距离看来,更是凭添了几分真实。
“的确是罕见的美人。”习三半蹲着,径自盯着和月打量来打量去。难怪苏峻那小子抛却身边无数红颜而决定成亲,这女人的确有让男人放下一切的本钱,“可是,人如果太美,就会成为祸水的。”
他找个地儿随便坐下,也不管地上有多脏,全然不放在心上。
“本来呢,去找南宫清是为了警告他不要让你与苏峻成亲,可是阴差阳错就把你给掳来了……我要将你怎么办呢?”本来没这打算,现下他得好好想想如何处置她了,“男人的通病,对美女总是很难下杀手——这么美的事物就这样毁了,委实有些可惜——”
习三邪魅一笑,“不然,将你带回冷月宫做我的侍妾好了。”
刚刚逮到她的时候,他就已经试探出她丝毫武功也没有,所以也没点什么穴,这么柔弱的一个女人,他只要一个小手指就可以杀死她,还用防范什么呢?!
一个美得脱俗的女子,偏又半点武功底子都没有,这似乎太适应做他的女人了。
他的确是喜欢柔弱的女人。
可是,有点奇怪——
“你怎么不讲话?是哑巴吗?”
自从开口以来,一直是他一个人在嘀嘀咕咕个没完,墙角的女人只坐在那里,却是一声不吭。他当然不会认为她是吓到说不出话来,在那双盈动的眸子中,他可是一丝的恐惧也没有看到,没有恐惧,却又似乎有些紧张,她的唇角微微下抿。
真的是哑巴吗?
一个绝世美人,不会武功,不会说话——似乎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他最喜欢不爱讲闲话的女人,柔弱的安静女子是他的最爱。
“我决定了,就带你回冷月宫做我的女人!”习三一巴掌拍在腿上,就此有了决定。
“……为什么不杀了我?”
柔软动听的声音突然出声,这几乎令习三的眼珠子掉下来,“你——不是哑巴?”
南宫和月置若罔闻,“你不是来杀我的吗,为什么又不杀了?”
原本她在房间中难以成眠,脑中反复出现韩畏与南宫红露说笑的场面,正暗自生气间,突然打斗声传来,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
她已经失去了娘,失去了一切,而今又失去了他,她不想今后听到关于他的事,不想他与大姐双宿双栖时,任由自己流泪伤心,空自缅怀,如此,还不如结束一切痛苦的根源,如同雪地中那一次,权当是那一次的重复吧——
于是,她推开门,任由上天决定一切。
那时看到韩畏关切的脸,她突然觉得有点开心……很奇怪的感觉,她竟以为他还是在乎她。不是因为受托,而只是因为出自内心的关心。
她真是傻。如今被掳了来,本以为会死在这里,没想到这奇怪的红衣男子竟根本没杀她的念头,反而要带她走。
本来离开了南宫家,她去哪里都无所谓。可因为韩畏的突然出现,一切变得不同。她的心思也不像当初想的那般简单。
习三淡褐色的眼珠子上下打量她,放肆地笑起来,“杀不杀由我,难不成你倒希望我杀了你?”
本来嘛,他二姐不知抽了哪阵风,突然迷恋上了逍遥公子苏峻,一听到他要成亲的消息竟是哭得呼天抢地,自称非他不嫁,成天在冷月宫哭来闹去,这次他也是受不了二姐的狼哭鬼嚎才出来的。
虽然阻止南宫清要将女儿许配于苏峻,但他可并未打算真的要苏峻娶了二姐,他要的不过是苏峻的自由身,但二姐神经正常了,移情到别的男人身上,那个苏峻要娶谁,哪怕是娶个老母猪他也不会在乎!但目前而言,苏峻的婚事他是一定是阻止的,不然他这次出宫岂不成了长期旅行?宫中有许多事等着他,他不能因为忍受不了二姐而坏了规矩,更不能眼看着二姐受相思之苦。
不过若是为了二姐的争风吃醋而随意杀了另一个女子,传了出去,他冷月宫习三还哪有脸面在江湖上混!
所以,最妙的方法就是让南宫清自动退婚。不过,显然南宫清并未就范,那么更简单地来讲,掳走新娘,看他婚礼还怎么办——这是在见到南宫和月之前的决定,见过之后嘛,还算满意,掳走当他的女人也是不错的主意。
听了他的话,南宫和月自嘲地一叹。难道她生来就是被别人摆布的命运?
“怎么?我习三配不上你?”习三狂傲甩袖而起,踱到她身边,“我告诉你,小小一个南宫家我还没看在眼里!别说一个南宫清,就是再加上苏其达、苏峻,也不在话下。”
“所以, 你就不要指望苏峻来将你救回了! ”他又道。
“对了,韩畏怎么会在那儿?”他像是突然想到,冷笑,“我倒是不知堂堂剑侠何时当起了南宫家的看门狗!”
即便韩畏别有怀抱,与她形同决裂,但听到习三这般损辱他,南宫和月心里还是很不舒服。是以才要反驳,却听到外面熟悉的声音。不过,喜悦又在霎时熄灭。
“许久未见,习三的嘴巴还是这般毒。”
习三像是一点也不惊讶,潇洒地回身,红衣在空中扬起弧度。负手而立,“我一向直话直说,韩畏。”
只见庙门“哐”的一声被推开,走进来的正是韩畏。
他是赏金猎人,靠抓捕通缉的江洋大盗以换取银子,在他银票迅速增多之时,他追踪人的技能也是越来越高。虽然现下口袋中的银子足够他一生无忧,他也早放弃了这种工作,终日浪荡江湖,游山玩水起来,但是追踪人的本领却并未退步。接着追踪到中途的南宫家护院继续寻找习三这对他来说实在简单。
他进来,第一眼便瞧见堆坐在干草上的南宫和月,俏脸苍白,身子微微发抖。
“既然直话直说,我也就开门见山——你究竟为何扯到这件事上?”韩畏将视线转向习三,问道。
“哪件事?”
“你应该听说有人要暗杀南宫和月……我知你不是被人买通的那种人,只是想弄明白为何你今夜会来南宫府抢人。”
“你也可算我的知己。”习三笑道,“我是不会被买通,可是,每个人都有他自己做事的原因,而这个原因恰巧是我不想说的。”被他知道是自己二姐为了个臭男人发花痴每天闹得他不得安宁,他才出手,韩畏还不笑断肠子!
不说便罢,韩畏也不强人所难。但,应该做的,他是不会退让的。
“南宫和月我一定要带走。”
“那可不行。”习三瞥一眼南宫和月,邪邪一笑,“她是我的女人,我不会让人随便带她走。”
“你的女人?”韩畏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口,听了这句话,怎么觉得这么刺耳!
“我决定了,要她做我的女人。”习三向来说一不二。
“那是不可能的。”韩畏道。
“我们……有两年没交过手了吧?”
韩畏知道,习三这是要和他动手了。习三这人狂妄至极,却爱武成痴,两年前一仗双方俱是意犹未尽,奈何两天三夜的较量实是耗尽了体力,再无力气打下去。今日一见,即使没有南宫和月,他们也是会大打一场。
此举可是偿了两人的心愿,但南宫和月仍在,他不能不顾忌。
“等等。”
习三挑眉,眼见着韩畏脱下外衣披在南宫和月的身上,又捧几把干草堆放到她的腿上身旁。
“等着我。”韩畏轻声说。
他与习三俱是身怀绝世武功之人,即使这样寒冷的日子,只几件简单的衣服也足以御寒,但和月不同,她一点武功底子也没有,身上又只穿着几件单衣,他担心她受寒。
南宫和月垂头,见眼下的黑靴即刻便要离开视线,不禁轻轻说了声:“小心。”
她恨他不接受她,却更担心他受伤。
韩畏无声一笑,这是自那一夜她要他带她离开,两人闹僵后,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声音轻柔,却满是关心之意。
“请。”他手掌向门外道。
习三不再赘言,率先走出庙堂。
顷刻间,便只见庙外一红一绿两条影子缠斗在一起,难分难解。
“你喜欢那个女的?”一边打,习三一边分心地道,看刚刚两人神态,似乎不只是保护一个即将出嫁的新娘子这么简单。
“是。”韩畏直言。
习三没想到他竟点头承认,出乎了自己的意料,是以控制不住地笑了,“和一个即将成亲的女子?”
“你不怕被人说监守自盗?‘剑侠’韩畏。”
两人嘴上说个不停,手下也不闲着,见招拆招,不分胜负,转眼间又是两百个回合。
“人生短短数十载,若事事为别人所困,惟恐行差踏错落人口实,这样的人生又有何意?再说,我又不是做伤天害理之事,何惧人言?”韩畏坦白说出心声,自和月推门而出,任自身暴露在死亡面前,他便深刻领会了自己的心。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一刻,他的心跳有多快,有多害怕。
出道以来,他经历过强敌,游走过死亡的边缘,但叫他产生害怕之感的,只有她一个。如果说之前他对她只有怜惜,那么,自从今夜她被习三掳走那一刻,他确定了心中的感觉,他爱上她了。
她也爱他,如果两人就这么彼此错过,不仅她会伤心难过,大概他的一生也将要在悔恨中度过了。
所以,无论付出任何代价,他都要带她走,哪怕是身败名裂。
“合我的脾气!谁在乎那些狗屁人说的狗屁话!”习三大笑,突地停下了手。
韩畏将即将打到他肩膀的手掌收回,习三总是出人意料,他早已有所见识。
“我们改天再来一场真正的比试吧,现在的你出手太急躁,打起来也没意思。”习三明白他是担心里面的女人,一心只想尽快结束战斗。不过,依彼此的实力,不打个几天几夜是难以分胜负的——其实,就算打个几天几夜能不能分出胜负也很难说。
这两年他勤于练武,本以为再出手的时候能多少占些便宜,没想到打了起来却还是个势钧力敌,看来韩畏也没有偷懒,武功又精进了。
“那就多谢了!”韩畏微笑道,他的确担心这样寒冷的天气冻坏和月,尤其是在这样四面透风的破庙里。
“不必谢,不过——你确定南宫和月不会和苏峻成亲吗?”
习三凤目微挑,“我事先说明,如果他们不成亲,我保证不动南宫和月一根头发,否则——”
他没有接着说,但意思不言而喻,如果南宫和月与苏峻成亲,他便不会袖手旁观。
虽然很是好奇为何习三独对苏峻的婚事如此热心,但习三既挑明不会说,韩畏便再没有问。
“我们,后会有期。”可惜那么绝色的美人就这么错失,不过,看他们两人眉梢眼底的情愫,即便插上一脚,似乎也不会是很快乐的一件事。
习三脚尖点地,就只见朱红长袍在夜空中划过几条美丽的弧线便消失无踪。
待南宫和月回到望月居时,已经是四更天,天色太晚,他们也就没去见南宫清,只吩咐门房告知刘管家便了事。忙了大半夜,南宫府突然安静了许多,甚至静得有些令人害怕。
晓玉一直等在房间,见韩畏抱着小姐进来,便立时迎了上去。
“将被子打开。”韩畏吩咐道。
晓玉手忙脚乱地帮助韩畏把南宫和月放倒在床上,盖上被子,又取来暖手小炉,塞到和月手里。
直到此时忙得差不多,晓玉才发现韩畏的衣着——
“韩公子——”他竟是穿着秋日薄薄的内衣,而外衣……似乎是在小姐身上!
韩畏面色微赧,他只是担心冻到和月才将外衣脱下披到她身上,一时情急也没来得及多想,一回到南宫府看见晓玉惊异的眼神,他才意识到此举是多么的不应该。
“那个……我是怕小姐受凉,才——”
“奴婢明白。”晓玉轻声道,只是这样好说不好听,如果在府内传开,不知会被人讲得多难听。
韩畏深吸口气,“夜深了,我不好打扰,先回去了。”
习三自动退出,银鹫铩羽而归也不会来打扰,今夜算是平安无事了。
“好好侍候你家小姐吧。”
“是。”
晓玉关上房门,回头一看,小姐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无神地望着上面房顶。
“小姐……”想来刚刚小姐是在装睡,不想见到韩公子?
“你也下去吧。”南宫和月安静地躺在被窝里一动不动。经过这么一会儿,她的身体已经温暖如常,舒服多了。
“可是——”
“这一夜也够你忙的了,下去休息吧,我很好。”
晓玉见主子如此说,也不好勉强,熄了灯,便出了房门直奔自己卧房。
床上的人儿幽幽一叹,方才的确在他怀中,那么温暖有力地抱着她,可是她却闭上了眼。她不想看他眼中的温柔,也不想听他温厚嗓音讲出的话。
既然注定无缘,那么多一分钟的温存也是好的。
蓦地,一抹红色的身影跃入脑海,她又再度想起韩畏与大姐在一起的谈笑风生。
她……这是何苦?明知他无心于她,对他却总是牵挂,放不下,她真是天下第一大傻瓜。
“找个我爱的男人?”
她无意识地抓紧裹在被中与自己相近的他的衣衫,这里还有他的气息,披着他常穿的外衣就好像是他在拥着她一样,可是,为什么她却感觉距离他越来越远?
“娘,这似乎是不可能了……”
又是幽幽长叹,经过那么长时间的折腾,她终于沉沉睡去。
“我要你做的女人!”红衣男子狂傲地命令。
可是谁又知道,在她心底,真正想做的只是韩畏的女人,她只想成为他的女人……
正文 第七章
一夜相安无事。
第二天早上,韩畏是被喜旺进门的声音吵醒的。其实,说是早上不太妥当,应该说是将近晌午。
虽说料想昨夜银鹫不会再度偷袭,但凡事总有万一,他守在望月居外直到鸡叫二遍,护院回复正常调配,才回与云居和衣而眠。
喜旺尽量轻手轻脚,但不想还是吵醒了贵客,连忙赔起了不是。
“没事,是该起的时候了。”
韩畏接过喜旺手中的脸盆,洗漱完毕,换好衣衫。
“公子您看,是现在用膳,还是再等会儿?我吩咐下去。”喜旺毕恭毕敬地道。
昨日韩畏与银鹫大战已经在南宫府内上下传开,绘声绘影,人人都好像在场亲见了一般。韩畏现在是府内最具话题性的人了。
喜旺由此对他更是尊敬加尊敬。
“等会儿吧。”他眼下一点儿饿的感觉都没有。
“好。”喜旺突然想起道,“方才大小姐还派人打听您起了没有,送来一碗莲子粥,请您一定要喝了。”
红露?韩畏剑眉一皱,她怎么会——
还未等他有思考的机会,喜旺又接着道:“我们大小姐向来冷若冰霜,对一个人如此殷勤,您还是头一个。”
果然……又是如此吗?
突然,门外响起短短两下敲门声。
“公子,起了吗?”
声音圆滑低沉,喜旺一听便知是刘管家的声音,连忙上前打开门,“起了,公子刚起。”
刘管家恭敬地上前,“老爷差老奴前来,看公子是否起了,如果起了,老爷还请公子移驾,老爷要设家宴款待宴请您。”
“何必如此麻烦。”韩畏推脱,虽不清楚南宫清的为人,但直觉上并不喜欢与他深交,即使是这种社交也是能免则免。
“厨房都准备好了,只待公子一到便开席。”
见刘管家如此说,韩畏也不好再推辞,只得随同前往。“那麻烦你带路了。”
刘管家是个聪明人,昨日一战他亲眼所见,现下连老爷都极力巴结,私下琢磨着要与韩畏攀上亲戚,在大小姐和他身上牵线,眼见着韩畏的身份一截一截的攀升,他的态度也比之前的更加尊敬,不能同日而语。
“公子说哪里的话,这是老奴该做的,请。”
一路上无话,韩畏跟着刘管家不知绕了几圈,进出几个园子才总算到了宴客厅。才一进门,他便怔住了。桌前不仅坐着南宫清,他的左右两边还坐着一白一红两位女子,正是南宫和月与南宫红露。
和月淡淡地扫他一眼便又垂下眼睛,不发一语,反倒是南宫红露向他一笑,点头示意。
“来来来,贤侄快入座。”南宫清热情地招呼他坐下,尔后不过片刻,一道道菜先后上桌。
贤侄?这是从何论起?
韩畏心中暗忖,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不明白南宫清为何突然热络了起来。
“也不知贤侄喜爱吃的是哪样,所以就随意做了几样,尝尝,看哪样吃了顺口。”南宫清抚须而笑,若得此人,南宫家可谓如虎添翼。
“我并不挑嘴。”
“韩大哥,”南宫红露以眼示意,“你尝尝那道糖醋鱼,是大厨的拿手菜,很是可口。”
南宫清本有撮合二人之意,见红露对韩畏很上心,心中更是高兴。别的不说,单凭红露的相貌,只要她有心,还怕有人会不同意?
“贤侄啊,昨夜可是多亏了你。和月的婚期也就只有三天了,能平安度过这三天,我也就放下心来了。”
“哪里,在下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而已。”韩畏道。
南宫清自是知道他是因为绝尘老和尚才答应下了这件事,“绝尘是位得道高僧啊,只是,贤侄与其有所交情,倒是令老夫有些感兴趣。”
“此事说来话长。”韩畏只简单地讲述一遍。
他到少林寺拜佛,因为香客的一句问话他予以解答,被绝尘听到,便请他到禅堂相谈。倾谈之下甚感投缘,便因此而结为忘年交。
他当然隐去没说与绝尘和尚谈论佛经之时,有位年老的婆婆不知怎地偷闯进少林寺指着鼻子将绝尘和尚骂了一通,自称两人是青梅竹马,后经战乱而分隔两地,绝尘抛弃她而投佛门一事。据说,那位那老婆婆就住在少室山下,不仅早已子孙满堂,而且老伴健在,只偶尔心情不好之际上山骂他一顿发泄发泄。
大概是经历过这等事,所以他们更加无所顾忌,无所不谈。
“原来如此。”南宫清点点头,他的目的并不在此,只不过是走过场而已,“难得小小年纪便深研佛经——贤侄今年多大了?”
这才是他的目的。
“在下二十又五。”
“嗯。”红露十八,年岁倒相当,“……可有妻室?”他暗自细细地观察,一双虎目似乎要将韩畏看透似的。
“没有。”
“哦……”南宫清抚须而笑,的确没听江湖传闻韩畏身边跟过什么女人。“男人哪,终归是有个家才好。”
他下意识地瞄着南宫红露的眼神令韩畏心下一惊,南宫清看似闲聊,可是句句却又有所指。
韩畏看了南宫和月一眼,她似乎感觉出不对劲,嘴角嘲讽似的勾起瞬间又隐没。
“虽然没有妻室,但在下已有意中人。”本来最初南宫和月要求他带她走时,他便感到不安,因为那时他并没有动情——或者说,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感情,他担心带给她伤害,毕竟她是一个即将成为别人娘子的人,如果是为了自己而导致她的不幸福,他觉得愧疚,而现在他肯定了对和月的感情,爱上了她,他就更不能让另一个女子产生误解——尤其那个女子是和月的姐姐。
他隐约感觉到了红露的心意,尤其南宫清加以提醒,他已是十分肯定,所以早早表明心迹,以免被人误解。
“你有了意中人?”不只南宫清,南宫和月与南宫红露也都瞪着眼睛看着他。
“是。”
这小子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刘管家暗自撇嘴,难道他看不出来老爷的意思吗?!大小姐耶,貌美如花,智慧过人,甚至那浑然天成的气势摆出来都够看头了,这位大侠公子居然直接回拒!
果然,南宫清脸色沉了沉,兀自又笑了,“其实,男女婚配自是你情我愿,但一切未成定数,总还有选择的余地……不说这个了,喝酒!”
有意中人,却未成亲,近年江湖也从未有过传言说韩畏有哪个红颜知己,想必又是伤心事一桩,难忘的旧情人而已。他就不信凭自己女儿的外貌,赢不到韩畏的人!
韩畏哪里知道南宫清私下打得这么多算盘,只以为此事以过,淡然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桌上仍是那几个人,但气氛却兀地沉闷了不少。
原来他已有意中人!
南宫和月背对着门将其合上,嘴角自嘲地勾起,想想那晚在他面前流泪请他带她走,是多么可笑的事。
她当然明白爹今天的举动,无非是要将大姐许配给韩畏。想必谁没料到韩畏会当场表白已有意中人,她相信爹和大姐与她一样错愕,似乎韩畏有意中人是件很难想像的事。是啊,他已二十五,闯荡江湖又有些年头,有意中人又有何奇怪的呢?
可是,明知怎样她都不可能和他在一起,听到他有意中人的时候,她却还是那么的心痛,她真的是没救了!
“叩叩!”
两声敲门声后,出现的是低沉的男子声音,“和月。”
“有事吗?”突然出现的韩畏的声音令南宫和月心头不禁一跳,尽量压抑着声音问道。
“我有事要和你谈。”
南宫和月考虑片刻,转身打开房门。
韩畏着一袭蓝衫,阳光洒在肩膀,更显得英俊挺拔。他穿的衣物总是很简单,不过虽然简单却穿出只属于他的味道。
韩畏关上门,跟着她走进来。南宫和月在房中央停下脚步,回身看他。
“有事请直说。”她真的不知道他和她会有什么好谈的。
韩畏站在那儿眼神闪烁,不知如何开口。
南宫和月凝视着他,也不说话,两个人就这样相对而立,陷入沉默。
最终还是和月先开口,她幽幽一叹,“谢谢你昨晚救了我,即使你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还是要说声谢谢……谢谢。”
韩畏凝视她,“即使你本是一心求死?”
“我知道,又像上次一样,你根本就不想躲,外面强敌如林,你却选择将门打开……和月,你不应该这样。”
“……你就是为了说这事吗?”南宫和月唇角勾起,不在意地笑笑,“我想,我不会再那样——至少大婚之前的这三天不会有。”她相信,至少这几天不会再有人来犯,没有原因的,她就是这样觉得。
也许,他们在等韩畏走了才下手吧。
“我会保护你。”
这句话很熟悉,不过,她不会再天真地以为他会永远保护她。诚如他所言,他的保护到大婚之前,她记住了,便不会再抱任何不该有的奢望。“那就谢谢你了。”
韩畏分明在她美好的眸子里看到了不信任的笑意,“我是说,永远,我会永远保护你,一生一世。”
南宫和月怔在当场,忽而一笑。
“我是真心的。”韩畏重申。
“你认为我会相信吗?”南宫和月长长的睫毛轻抖,“请你不要戏弄于我。”
叹口气,韩畏上前拉起她微凉的手,不想却被她一把甩开。
“我是喜欢你,请求你带我离开,但那并不代表你可以玩弄、戏耍于我!”南宫和月感到气愤,他亲口承认已有意中人,这是所有人都听到的事,现下却又对对承诺要保护她一辈子!他知道这是何意吗,保护一个人一生一世?他应该知道的,这是承诺,对她来说无比重要的承诺!然而他却轻易地说了出来,用这般随意的态度。
“和月。”韩畏再不管她的争扎,狠狠地握住她的手不松开,几乎将她的手捏碎,“我说真的,我的意中人便是你——是你,我爱你。”
仿佛时间停止了一般,南宫和月也几乎忘了推开他的大手,怔怔地望着他。
他说他的意中人便是她?不可能的,他明明拒绝了她,对她不屑一顾,还说要保护她到成亲的那一天!
看着她惊愕的张开的小嘴,韩畏一笑,情不自禁地吻了一下她的樱唇。
“你——”南宫和月惊呼,意识到他做了什么,俏脸腾地红了,似天边的晚霞,红艳妩媚。
真是个可爱的姑娘,他甚至怀疑当初他是不是傻了,竟对这样好的姑娘无动于衷。韩畏长臂一揽,将她勾入怀中,她温驯得像只小羊,一动不动。
“我会保护你一生一世,我要和你在一起……现在,这样的话,对你来说还有意义吗?”他低声问道。他担心他已经伤了她,再没有机会。
“……我……能相信你吗?”这一刻,她仿佛一下子升上了云端,一切显得那么虚幻不真实。
她幻想过他将她搂在怀里,像世上最珍贵的珍宝一样对待她,而今真的发生了,她却怀疑了。她相信过他,可是,他却对她说那只是误会,而今,她可以吗?
她好希望这是真的。
“我希望你能相信。”韩畏轻声道。
南宫和月伏在他的怀里,这样近的距离,她几乎听到他有力的心跳声。
“昨晚见到你被习三掳走,我的心都快跳出来,生怕追不上,你就此消失了……幸好,幸好……”至于幸好什么,他已无言表达。
“那个红衣男子便是习三吗?”那个狂妄的红衣男子。
“……他说,要你做她的女人?”
南宫和月抬头,在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中出奇地看到了小心翼翼的目光。
“他很优秀。”他说。
她灿然一笑,“那又怎样?”
韩畏从来不是个好色的人,但面对这么美的笑容,也不禁目眩神迷,“我……很怕自己会被他比下去,怕你真的被他掳走。”连心也被掳走。
“这怎么可能?你明知……明知……”
见她脸上飞红,韩畏也不禁逗她,“明知什么?”
“……明知在我心里只有你一个。”南宫和月细声道:“你在我心里是最优秀的。”
韩畏闻言,感动地将她紧紧拥在怀中,那样紧的力道,像是要将她融入自己的灵魂。
“你真的会带我离开?真的……喜欢我?”她柔声问。
韩畏在她耳边叹息,“我会,你就将一切交给我,所有的事我来解决。”
可以预见,他们的事不仅会在南宫家引起轩然大波,就是整个江湖,大概也会因为这起事件而闹得传言满天飞,而这一切,他全都顾不得了,在他的心里,现在,她是最重要的,没有谁和什么能阻止他,甚至他自己也不能,他只能向前走了,不管前方是多么荆棘密布。
傍晚,日落西山。暮云端着几盘小菜进了望月居,推开门一看,小姐正坐在桌前发呆,嘴角浅浅上扬。
“小姐。”
南宫和月抬头,见是暮云,淡淡一笑,“歇息好了吗?”那次遇袭似乎吓坏了暮云,将近半个月来这才见到她的身影。
“……好……好了。”暮云的心脏几乎吓出来。
她的病好不容易才有些起色,结果又险些吓到。不知究竟有了哪件天大的喜事,小姐竟破天荒地对她笑?而且还是那么温柔……真是太吓人了。
“你怎么了?”南宫和月奇怪地看她,脸色还是那么苍白,“如果没养好,就再休息一阵子。”
“没关系的。”暮云利落地将几盘菜摆上饭桌,“小姐,用晚膳吧。”
“好——晓玉呢?”南宫和月突然想起,似乎这一下午都没见着她。
“她被刘管家叫去了,说是有要事。”暮云将筷子递给南宫和月,“这几日晓玉侍候得可好?奴婢很担心您会不习惯呢。”
“还好。”
南宫和月举筷才要下口,突听门外传来召唤声——
“七小姐。”
“是刘管家。”暮云低声道。
南宫和月放下筷子,秀眉微颦,“有事吗,刘管家?”
“老爷请您去见他。”
深吟片刻,南宫和月唤来暮云,更衣,推门一看,刘管家站在外面,小眼睛放着光,目光深沉。
“爹究竟有何事?”行走途中,南宫和月问道。如果只是一般的事,爹应该不会在晚膳时间召唤她,但……能有何事?
刘管家在前带路,头也不回。
“小姐去了便知,是很重要之事。”他沉声道。
很重要的事?南宫和月挑眉,她真的不知对她来讲,在这个家中何谓重要之事?
冷风吹得紧,她拉拉白裘两翼,将身体裹得严实些。
刘管家将南宫和月请到书桌,即刻便退身出了去,南宫和月疑惑地看他一眼,径自轻移莲步。
这是她头一次进爹的书房,书房很大,几乎和她的卧室差不多,两面墙挂着名家手笔的书法或画作,另两面则全打上的檀色书柜,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至于那些新得仍散发着淡淡书香的那些书,究竟有没有看过,她不得而知。
左墙角边堆着几棵她叫不上名字的小树,栽在盆里。
她走过去,正面便是南宫清的所在。他面前是一张三尺宽的大桌子,上面堆放着凌乱的账册,笔墨纸砚。
他一脸严肃,双下巴不满地耷拉下来。手中的笔不停地在写着什么,说话显得也不是那么专心,“和月,你还有两天便要出嫁了,要注意自己的闺誉。”
南宫和月站在桌前,面无表情,“爹这话是什么意思?”
南宫清抬眼看他,虎目瞪大,“以后不要和别的男子太过亲近——韩畏是爹请来保护你,但你们不要太过亲密,不能让他随意进你的闺房。”韩畏那夜衣衫不整地抱着和月回来,第二天全府就传遍了,他并没放在心上,作为保护和月的人,他不觉得韩畏做得有何可议。但今天刘管家去望月居装饰房间时,窗子无意间被风吹开一条缝,竟让他亲眼瞧见里面相拥在一起的男女!回来更是调来专门侍候七小姐的晓玉叫来寻问,报于他知道,这时南宫清才察觉事情的严重。
“……我不要成亲。”
怎么南宫清也没料到南宫和月会讲出这种话,手上一松,笔掉到账簿上,涂上了记事。
“你说什么!?”南宫清蓦地站起身。
南宫和月面容依旧,“我要退婚。”
“不可能!”南宫清一口回绝,“亲已经订了,彩礼已经收了,新郎已经在路上,明晚就到,现在你说要退婚?你要我的脸面往哪搁?!”
不说与苏家势必撕破脸,就是在江湖上,他也会颜面扫地,岂有大婚之日前一天突然退婚的道理!“总之我是不会成亲的。”
“就为了那个韩畏?!”南宫清大怒,“你知不知道两家为了你们的婚事废了多少心,花了多少银子?!图得就是两家能够互相扶持,你们年轻人也有个好归宿!现在这种情况你要退婚?不用想了,我是绝对不会允许的!”
“我喜欢韩畏,除了他,我是谁都不会嫁的。”南宫和月也铁了心,丝毫不将父亲爆怒的脸放在眼中。
“你喜欢?相互喜欢的人何止千万,能够厮守到老的又有几个!”南宫清大手一挥,就此作罢,“不用再说,你下去吧,等着后天大红花轿来接你!”
“以后不许你再和他单独见面,管好你自己!”
一直以来,他以为和月虽然外表冷漠,不苟言笑,但始终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骨子里定是温柔害羞的,谁知今日一见,脾气拧得像头牛不说,一张脸冷得比千年寒冰更甚。
这样的和月他还是第一次见,心里不免惊讶,“韩畏的事爹会解决,你安心做你的新娘吧。”
“无论如何——”
南宫清打断,“无论如何你都得嫁,不要以为爹疼爱你,你就无法无天!”
“疼爱?”南宫和月冷笑,“你这些年来所做的,自以为就是疼爱吗?!偶尔送些东西过去,对外声称我是你最疼爱的女儿——这样就是疼爱了吗?我娘和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儿?娘躺在床上,却被你其他的女人嘲讽奚落的时候你又在哪儿?失去娘后,你关心过我吗?不过是将我孤零零地抛在那间满是死亡气息的屋子里,每天送去吃的,让我不被饿死,在你突然想起的时候让你看一眼而已?你疼爱我?别说笑了!
“你之所以在物质方面给我的比其他人多,难道不是因为以前有仇家来杀你的时候,你为了自保将娘推出去做挡箭牌,而逃过了一命,才内心里为了不使自己觉得卑鄙所做的所谓补偿吗?!”
一席话说得南宫清的老脸青一块紫一块,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娘——如果不是因为受那人一掌,绝不会那么早死!她躺在床上养了两年,你去看了几次?临死也不见你来,我看,不是你忙得不能来,而是没有脸来见她!”
“住口!”南宫清恼羞成怒,冲上前一巴掌便打过去,只见南宫和月嘴角流出血渍,左边脸颊立时肿了起来。
南宫和月再度冷笑,似乎那一巴掌不是打在她的脸上,丝毫没有感觉到痛,她感觉到的只有快意。憋了这么多年,终于讲了出来,没想到这种感觉竟如此爽快。“怎么,我说中了你的心事?”
“你——”南宫清气得快吐血,这个犀利、胆敢反抗他的女孩就是那个柔弱的七女儿吗?他突然不认识了!
“我亲眼看到的,你能否认得了吗?”南宫和月道。
虽然那一年她只有六岁,可是当时的记忆是那么的超乎寻常的清晰地留在脑中。
南宫清胸口巨烈起伏,“……你即使搬出这些陈年旧事,也别以为我会看在你娘的面上退婚,这门亲你嫁定了!”
“我从来不以为搬出我娘,你就会改变主意,我娘……不过是你的挡箭牌而已。”
“你这个不肖子!”南宫清抬手,才要挥下却被她淡定冷凝的目光直视,令他无法打出那一掌。
“你最好死了那条心。”他垂下手臂。
“除非我人也死了。”
“下去!”南宫清没好气地道。他就不信,一个小小的女孩他会搞不定!
“是。”南宫和月恭敬地道,仿佛刚才不是在争吵,面是父母间贴心的谈话般轻松。“那么,女儿告退了。”
语毕,转身轻移莲步,跨出门槛,正见刘管家守在门外,一脸错愕地望着她,嘴都忘了合上。
南宫和月淡淡地扫他一眼,径自离去。
是他耳朵出了毛病了吗?一向少言寡语的七小姐竟是如此厉害的人物?!适才他在外面听得真真的,七小姐一句一句顶得老爷就差背过气去了,竟是一句嘴也没还上……想来,老爷可能真的是被说中,才哑口无言。
那抹白色消失在回廊,刘管家才收回惊愕的视线,迈步进入书房。
南宫清背对着门,突然气极地两臂一伸,将书桌上的东西一古脑地推到地上。急促地呼吸,双臂上下抖动,待转过身一看,刘管家差点没乐出来,老爷的脸几乎涨成了猪肝色,两个眼珠子凸出,像马上就要冲出眼眶。
“这个死丫头!”什么丢人的事都让她翻出来了!
“老爷……您看这婚事——”
“婚事一定要举行!”南宫清定下主意,十匹马都拉不回来,“苏家财大势大,岂是小小一个‘剑侠’能够比得了的?!”他不能将放在嘴边的肥肉让它飞走。
“不能管她,她是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韩畏是不错,也是他钟意的女婿,如果和月没有婚约,他会很高兴地将她双手奉上,但现在不同,和月有了婚约,最重要的,亲家是财富雄霸一方的苏家,他不能为了和月而得罪了经济上的同盟。
“你派多点儿人盯着她,有事马上向我汇报。”
“是的,老爷。”
“老爷要怎样对付韩畏呢?”他又问。
南宫清听了叹口气,“他的武功你不是没见过,也是个棘手的人,正面迎敌是不可能的,咱们不是他的对手……怎么偏偏他钟意的是和月——”难不成之前他的意中人便是和月?
“真是伤脑筋……刘管家啊,你真得仔细给我看好他们。”
天上无月,星星也少得可怜,但南宫和月却偏偏觉得很开心。
或许是将憋在心中,辗转千百遍的话全部说了出来,她感觉无比的畅快;也或许,只是因为她马上就要离开,她才这么开心。
冷风吹过,她这才感到被父亲打到的左脸颊微微有些刺痛的感觉。
轻抚脸颊,指尖下方可以感觉到红热。
打吧,她不在乎,因为她就要自由了。
微笑还未自唇角解下,秀眉却不禁微皱了起来。原来回廊转角拐过两条人影,渐渐向她靠近。
“俗语说出门看黄历,我看哪,在家中也得翻翻黄历才可出来走走。”南宫双燕斜眼冷讽,“明明园子有那么大,就偏偏遇到最讨厌见到的人。”
“好在后天也就见不到了。”南宫婧妍显得没有精神。看来娘实在太无聊了,竟找三个女儿当牌搭子,昨晚打了大半夜不说,今儿上午又来找,好容易打完了又过了吃饭的点儿。
“就是这样才倒霉呀,明明可以永远都看不到,却就是在她临走之前看到。”难怪打了两天输了五十两银子,运气太背了,“唉,看来一会儿我得躲出去了,再让娘找到,我还是得输!见她就等于见到了衰神。”
“姐。”精神真好,还有力气训人。
见南宫和月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也不吭声,南宫双燕更是不顺心,“难怪大姐说你没家教,见了姐姐也不会打招呼吗?就算爹宠你,我们也是姐姐,难道要先向你招呼才行吗?”
她们给她时间说话了吗?
“姐姐。”南宫和月明白,就算自己首先打招呼她们也还是有说的。
“哼!”
南宫双燕还待说些什么,却被一声脆脆的声音打断了话。
“二少爷,您小心着凉。”
丫头晓雨体贴地将南宫修竹滑下的围巾绕回去,俏丽的眼睛像是没看见前面站着的三位小姐,招呼也不打。
没办法,大房二公子最宠的丫头,南宫双燕姐妹也不敢得罪,是以虽然心里不满,却也不敢表现出来,只在心里早恨得牙痒痒的,不知将这不将她们放在眼里的臭丫头骂了多少遍。
“二哥。”三人齐声道。
南宫修竹瞥一眼她们,“怎么,这么冷的天也聊个不停?”
“我们才吃过饭,准备散散步。”南宫双燕解释。
“你们……一起?”他以为她们与和月的关系并不好。
“我才从爹那里回来。”南宫和月回道。
“从爹那儿?”南宫修竹一眼瞧见微微红肿的脸,他相信双燕姐妹还没胆子大到敢打据说是南宫家最得宠的和月,所以——是爹?
“我那儿有擦脸的润肤膏,待会儿叫晓雨派人送你那儿去。”
“……不麻烦二哥了。”
南宫修竹不理她,“晓雨,记住了?”
“是,二少爷。”晓雨惟南宫修竹是从。
“那谢谢二哥了。”南宫和月施一礼。
“都散了吧,怪冷的。”南宫修竹挥挥纤长的手,与晓雨一前一后离开。双燕姐妹似乎也累了,一句话没有也就离开了,她们历来是不敢得罪大房的孩子。
终于清静了。
南宫和月收回在南宫修竹身上的背影,如果说离开了南宫家,若还有让她想念的,便只有他了吧。他并不与她多说话,也不特别关照她,但是,他是个与爹完全不同的男人,温柔体贴,不为任何事而关心一个人,只因为那就是他的性格。
他是一个……让人讨厌不起来的温玉。
淡淡的态度,淡淡的温暖,一切都是淡淡的,没有热得让人融化,也不至于冷得冻伤人,他就是这样一个自我自在的人。
也许她不讨厌他,甚至有些喜欢他,就是因为他是她向往成为的人。
正文 第八章
晚饭时间基本已经过了,这个时候是厨房最清闲、最悠哉的时刻。大厨、打下手的厨娘,以及因为新年快至而招进来的新丫头们都在津津有味地吃着饭。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吸引了厨房内所有人的注意,全都望向门边。
帘子一挑,却是翠衫的晓玉,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七小姐手下的,小姐受宠,丫头自然也高一等,是以对她都很恭敬——至少表面如此。
“七小姐用完膳了?”厨娘问。
人群里,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晓玉。
“没有,刚刚老爷将七小姐叫去了,待小姐回来饭菜也都凉了,便吩咐撤下来。”晓玉笑道,盘子还端在手里。“我们几个也才吃过,就想着给你们送过来尝尝。”
“唉呀,那好啊,可要谢谢晓玉了。”
虽说厨房是给各院主子做饭的地儿,每日变着花样的做,可待遇上与院内的丫环仆人们一样,都另起炉灶吃些普通粮食,能吃到主子们的菜式可不容易,尤其是刚上盘还一筷没动的更是稀罕。
说着,便要起身去接。
亮晶晶的眼睛闪过一丝紧张,腾地站起来,“我来、我来!”
“小翠这丫头平日慢慢腾腾的,见着吃的可不慢啊!”有人取笑道。
白痴,不慢着点儿你们都得死!
假作小翠的青云儿心里不屑地冷哼,表面上却装作没心眼地傻笑,接过菜盘转身之际假作一个趔趄将手中的盘子反转,全部扑在地上。
“啊!?”全体人都可惜的大叫。
“嘿嘿,嘿嘿!”青云儿起身,拍拍倒在地上时沾到的尘土,摆出可怜的姿态。
“你这丫头,早知道便不麻烦你——一口菜没沾着,全喂了黑呼呼的地了。”大厨见口福不翼而飞,只好又低头开始吃起面前的干菜。
“小翠!”
“对不起,对不起。”青云儿收起地上菜,倒到盛垃圾的木桶里,没人注意之际咧嘴一笑。“看来是大家没口福了。”
晓玉笑道:“大厨,再给做碗粥吧,七小姐要喝莲子粥。”
“好,马上。”大厨立刻扒几口饭,将嘴巴塞满,手背抹嘴,开始张罗起来。
莲子粥?呵呵……青云儿实在美得要冒出泡来,莲子粥,莲子粥,这回她就不信还毒不死她!
望月居灯火通明,琴声阵阵。
南宫和月白衣如雪端坐琴前,纤手弹出优美的乐声。
看来小姐今天的心情非常好,以往尽是弹些伤感、舒缓的曲子,从没像今天一般弹出如此欢快的曲子,令人听后不禁通体舒畅。
伴随着推门的吱呀声,琴声戛然而止。
南宫和月起身,露出笑容,眼见着韩畏一步一步走近她,突地眉头一皱,伸手抚摸一下她娇嫩的脸。
“你的脸……怎么红红的?”
暮云因他的举动倒抽了一口气,韩公子怎地可以摸小姐的脸?
“爹将我叫了去——”
“是他打你?”韩畏脸一沉。
“我跟他说,我无论如何不会出嫁的,我要嫁的人——只有你。”南宫和月握上他的手,“没关系,二哥派人已经送来了药膏……还看得出来吗?”
韩畏叹息,俊脸阴郁,“我不是说,一切交给我处理吗?”
“爹恰巧叫我,我也便直说了。”
“……明天一早我便去向你提说明一切——”
“爹不会同意,我们已经闹翻了,他说,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嫁。”
韩畏轻笑,“如果他不同意,我就带你走,离开这。”
“真的?”南宫和月绽开美丽绝伦的笑颜,“可不可以,即使他同意——虽然这绝不可能——不管怎样,你都带我离开,好吗?我要离开这里,和你远走高飞。”
“好。”韩畏笑着将她拥在怀里,这只被困在这里十几年的小鸟终于要飞出去了,飞往她向往已久的蓝天。
“我会带着你浪迹天涯,走遍所有的地方,带你见识最美好的天地。”他承诺。
“嗯。”南宫和月紧紧地抱住他的腰,感动地点头。
她终于……找到了她爱、也爱她的男人……
无视眼前美好的景象,暮云觉得天旋地转。他们,在商量私奔——可再有一天,小姐将大婚了呀?
……
“叩叩!”两声门响后,晓玉推门进来,只见屋内一片安静,暮云跟在小姐身后,脸色苍白地盯着黑白子交错的棋盘。
“好了。”南宫和月落子,含笑地望着若有所思的韩畏。
小姐有输得那么惨吗?竟然让暮云姐看棋看到那种表情!“小姐,用晚膳吧。”晓玉端着托盘站到南宫和月身旁,碗内传出淡淡的香气。
韩畏持子看她,“你还没吃晚饭?”
“先放一边吧。”南宫和月吩咐道,“我现在还不饿。”
“怎么可以不吃饭?”韩畏接过碗放到她手边,“先将粥喝了。”
“可是——”
韩畏的目光令南宫和月顿时软了下来。
“可是我真的一点都不饿。”她低低地道。
“多少吃一些。”韩畏道,将黑子轻轻落下。这盘棋有得下呢,至少现在看他是略居上风,以后——说不准。
南宫和月拿汤匙搅弄着,若有所思地望着棋盘,“这一子下得好……”她该怎么办,走哪一步呢?
“和月?”韩畏以眼神示意那碗粥。
南宫和月展颜一笑,将碗端到他面前,“我们一起吃吧。”
“我已经吃过了。”
“我一个人吃不下嘛,本来就不饿!”
看着她伸到嘴边的勺子,韩畏无奈地一笑,喝了下去。他喜欢她不经意表现出的亲昵动作。
“这一子下得好,不过,我赢定了。”南宫和月一手端着粥碗,一边指着棋盘,“我在一本书上见过这种棋路,落子基本上差不多。”
“和月,你要知道,即使同样的棋路,下的人不同,也可能有不同的结局,更何况只是‘基本上差不多’。”
“可是——”
见韩畏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南宫和月便住了口,“你怎么了?”
韩畏强忍着巨痛,伸手将和月手中的粥碗打翻, “……粥里有毒!”
“什么?!”
“你有没有怎么样?”南宫和月张皇失措地跑到他跟前,紧张地问。
韩畏滑下椅子,双腿盘在一起,朝身上几个穴位点了点,便开始运功逼毒。
望着坐在地上脸上一片痛苦的他,南宫和月双眉紧皱,不停地用汗巾擦拭他脸上冒出的汗珠。
气息逐渐匀称,韩畏慢慢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便是和月紧张的容颜。
“对不起,都怪我……如果不是我——”
“我倒是很庆幸是我。”这毒药的毒性很强,若换成是身无武功的和月,大概——“噗!”毫无预兆地从他口中喷出一口黑色的血,他的身子也摇摇欲坠。
“韩畏!”扶住他的身子,南宫和月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落了下来,“韩畏……”
“没……事……”
吸一下鼻子,南宫和月吩咐道:“暮云,快去找二少爷——他可能不在自己的园子……总之,多找几个地方,快去!”
“是。”暮云手足无措地跑了出去。
“晓玉,”南宫和月紧紧抱着韩畏的身子,像是深怕他就这样飞走了似的。“你也快去找!快!”
“……哦!”晓玉后知后觉地眨眨眼睛,这才反应过来。
屋子里就剩他们两个人了,门没有关,冷风嗖嗖地吹进,不过,没有人感觉到寒冷。“韩畏……真的对不起。”
“我不会有事的。”他努力地笑了笑,“不要担心。”
“是的,不用担心、不用担心。你放心,二哥是有名的神医,一定不会有事的。”她不知是在劝韩畏,还是自己。
韩畏感觉肩膀被抓得越来越紧,如果是夏日,大概她的指甲已经嵌入他的肌肤。“放松一些,没事的。”他笑了笑,努力抬起手臂拍拍她的手,她太紧张了。
“就像你说的,有你二哥在……应该没事。”
“嗯。”南宫和月狠狠地点头,用力擦去眼泪。不会有事的,她干吗哭呢!
“……我喜欢看到你的笑容。”
“嗯。”
她不是故意的,可是眼泪就是忍不住掉下来。
南宫和月露出笑容,晶莹的眼泪挂在长长的睫毛上,让那么的惹人怜爱。
他真的是爱死她了,“我……爱你,和月。”
“小姐!小姐!”门外传来风风火火地喊叫,晓玉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进来,“我、我,到处都——找不到二、二少爷!”
“什么?”南宫和月登时六神无主。
不等她缓过神的工夫,暮云又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还不等讲出话就先摇头。“没、没、找到!”
南宫和月看一眼脸色越来越难看的韩畏。
“暮云,你过来扶着。”说着,便向外走,才走到门口又转过身,犹豫的目光望着倒在地上的他,压抑住心中的恐惧,“韩畏,你……等我。”
千万要等我!
再没有任何语言,南宫和月以最快的速度跑了开去。
白影离开视线,韩畏松了口气,眼前渐渐的模糊,终至完全黑暗……
“唉呀,韩公子!”暮云惊呼,怎地小姐才刚一出去这边就晕了?
两个丫头对望。
“……小姐!”晓玉随即追了出去。
只有一个人能找到二哥了,全南宫府也只有那么一个人!
南宫清正头痛着如何对付韩畏,就见书房的门嘭地一声被撞开,南宫和月衣衫单薄,披头散发地站在那儿急促地喘息。
她奔到书桌前,“爹,请你,派人找到二哥!”
“找修竹?何事?”南宫清疑惑地问,这么狼狈的七女儿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发生了什么事?”
“爹,求你快一点!韩畏吃了原本给我下毒的粥,现在中了毒,我要找二哥救命!”
南宫清忽地笑了,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竟是有人迫不及待地替他解决了眼中钉。
“爹?!”他一笑,令南宫和月打了个冷颤,为何爹笑得那般阴毒?“爹……求你。”
南宫清不紧不慢地道:“你二哥也不是神仙,而且就算能救,也得看什么人才救。”
“我求求你,救救我,求求你!不管怎样,他是你请来保护我的,而今他因我而中毒,你不能袖手旁观……时间快来不及了,求你了爹。”
“现在知道求我了?刚刚不是很了不起吗?”
“……我错了,爹,我错了,求您快一些,我到处都找不到二哥。”现在她的心就如火烧一样,“不能再拖了……他死了,我也不独活。”
“老实说,韩畏的死活我不在乎。”南宫清坦言,既然两人已经撕破脸,他也不必再扮什么慈父,反正也没人相信。“但,你的命我很在乎——我可以救他,只要你答应照原计划嫁入苏家。”
他这是在拿韩畏的命和她做买卖!
“你可以仔细考虑,如果韩畏的命还能一直等着你的话。”
“我答应!”她没有选择的余地,南宫和月硬声道:“我答应!”
“你要记住,即便救活了韩畏,短期之内他不可能迅速恢复功力,如果你有异心,我完全可以杀了他。”南宫和月惨然一笑,这就是他的父亲,一个拿婚姻与女儿爱人性命做交易的父亲。“……我知道。”
“好!”解决了心事,终于可以睡个踏实的好觉。
“来人!翻遍整个府将二少爷找出来!”
派出全府的家丁丫头,不足半个时辰就将南宫修竹找到了。
原来和月在回廊瞧见南宫修竹时,他正要去南宫红露的闲赋居,到了那儿不足半盏茶的工夫便被四夫人派来的丫头请走了。在所有人心急火燎地找人之际,他们却在绮阁不痛不痒地唠着家常,顺便请南宫修竹看看四夫人老是头痛的毛痛。
听到韩畏中了巨毒,若不是晓雨丫头抓着银裘跟着跑出去,南宫修竹几乎连外衣都忘了披。
南宫修竹诊过脉,脸上竟现出奇怪的笑容,从药箱中取出黑色的丸状物塞进韩畏的嘴巴里。
这种毒几乎见血封喉,若不是韩畏武功高强,以最快的迅速将毒逼出一部分,又点穴护住了心脉,那么在等待他来的时候大概就已死了。
“二哥,怎么样?”南宫红露听到韩畏中毒的消息,便跟着南宫修竹一起来,柳眉轻拢,面上尽是担忧之色。
“没有问题。这种毒虽然罕见,又巨毒无比,但我有位朋友却也深谙此道,他曾将几个罕见的毒药配方告诉过我,其中就有这一个……我一年前已经研制出了解药,放心吧。”南宫修竹道。
听到他亲口讲出没有问题,南宫和月紧张的神经一放松,几乎瘫软在床前的地上。
晓玉见状连忙上前扶起,“小姐!”南宫红露奇怪地看着和月,衣衫单薄,长发凌乱,脸色苍白,一双眸子几乎滴出水来,这不是她认识的七妹,完全的不顾形象,咬着樱唇,眼睛只盯在床上昏死过去的韩畏脸上……
“二哥,他什么时候可以完全好?什么时候能够醒过来?”即使知道他已没有性命之忧,但和月的身体仍是控制不住地颤抖。
“七天左右——当然,根据自身的状况,也有可能缩短或延长。”
也就是说,上花轿之前是见不到他醒过来了……这也好,免得见了徒增伤心。
“来人,将韩公子送回与云居。”南宫清由始至终悠闲地坐在椅子上喝茶,那样轻闲的态度不像是身边有一个垂死的人等待救治,反而像是坐在台下观看一场并不十分有趣的戏。
如果他此时不出声,大概所有人都以为他早早离开了。
“最好不要移动韩畏。”南宫修竹道,否则只会加速他的血液流动,加速死亡而已。
“一个女儿家的闺房,怎可以——”
“爹,我都答应了,您何苦在这件事上纠缠。”南宫和月怨恨地望着南宫清,“我去与云居便是。”
南宫修竹与南宫红露对视一眼,察觉了父亲与七妹之间的怪异气氛。
“接新娘也在与云居?”南宫清道。
“是。”
“那么,你就在与云居安心地等待成婚,不要擅自离开,免得别人说闲话!”
南宫和月深吸口气,水眸划过韩畏那张安静的脸,如果不是嘴角残余的黑血,几乎看不出有任何不妥,完全与正常人睡着一样。
“……是。”
“禀老爷!”护院队长急匆匆地跑进来,“属下已经查过所有接触过粥碗的人,只有一个原在厨房打杂的小翠姑娘不见了踪影,像是凭空消失了。”
小翠?
南宫红露隐约有些印象,难道是那次在雪中迷路,看起来笨笨的丫头?
“派人去找啊。”南宫清喝茶。
“没找到,几乎没有任何线索。据大厨讲,那小翠只是为了应付新年增添的新人手,才来了不到一个月,根本没人知道底细,而且,就算有——也一定是假的。”
“那便算了。”南宫清并不是很积极,“多派些人保护七小姐……大婚还有一天,无论如何,你们一定要保护好。”
“是。”护院队长退下。
“深夜了,都回去吧。”南宫清命令。
“韩畏身边一定要有人。”南宫修竹道。
“派个丫头过来就可以了。”
“爹!”南宫红露不悦,“韩大哥怎么说也是我们请来的贵客,怎么可以如此怠慢?”
“难不成你要亲自照顾?就算如此,也得是白天,这大半夜的,传出去还怎么得了?”南宫红沉着脸,“不放心的话,多派几个人不就是了,明天——明天你再过来。”
南宫和月全身一震,爹的意思还是想要将大姐与韩畏拉在一起!
尽管明了,心痛难忍,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无声地叹息。既然注定今生不能在一起,多说也无益。
“和月,回去与云居,不要拖延。”南宫清道。
南宫和月冷冷地看他一眼,“收拾好衣物,首饰,我便自会过去……爹,尽管放心,和月知道该怎么做。”
“好,知道就好。”
南宫清率一队人离开。
“我会派下面的人过来侍候韩大哥。”南宫红露淡淡地吩咐一声,和南宫修竹一同离开。
此时,望月居才算真正清静了。
“韩畏……”
南宫和月再也控制不住地跌坐到地上,泪水潸然而下。她不想嫁给别人,也不想一辈子都见不到他。她只想一生一世与他在一起,即便过着粗茶淡饭的日子,与他漂泊四方,她想要的只是这样简单……只是这样简单。
泪珠划过脸颊,落下,渗入白色的衣裙。
“小姐。”晓玉追出去时,已经听到小姐与老爷的对话。小姐为了救韩畏,答应了与苏家的婚事——她从来不知道老爷如此狠心,居然逼着小姐嫁给不喜欢的人!
南宫和月置若罔闻,她握住曾经抚摸她、拥抱她的大手,也许这一生,这是最后一次。
它还是如此的温暖,宛若平常一般,只是再也不会回应她,用温暖包住她。
“小姐,起来吧,地上凉。”暮云上前规劝。
“不用管我,你们随意收拾些东西与我一起过去吧。待大姐派来的人过来,我们就不能再待在这里了。”而她也知道,从她踏出这间房间的第一步,她就不可能再看到他。
“是。”暮云、晓玉相视一叹,此时都巴不得希望小姐与韩畏早早就私奔走了。
“韩畏,你我今生无缘,请你珍重吧。”南宫和月握着他的手,轻声说。
“……只是……只是,我好想就如以前说的那样,你就带我走了才好,做一对快活的平凡夫妻。可惜,可惜……我没那个福气,我一直是没有什么福气的,也许,老天爷觉得你这样好的一个人配我实在太可惜了,他可能觉得你应该有更好的人相伴……我真的好想说,再见,可是我们真的能够再见吗……韩畏……”
原来,能够说再见也是一件不错的事呢。
他平时住的就是这间房间。
南宫和月面无表情地环视这间清幽淡雅的与云居,她第一次来到这个房间。虽然韩畏只是暂住在这里,但为什么呢,她会觉得这里有他的气息。如果再不能相见,待在这间屋子里也应该算作一种补偿了。
至少,他曾待过这里。
遣去了丫头,空荡的房间只剩她一个人。
她坐在床上,了无睡意。
外面传来三更的打更声,大概是深夜太过寂静,声音显得空空的,像是极远处传来。
轻轻抚摸他曾睡过的床上,却在枕边摸到一轴画卷。
好熟悉。
她打开画轴,落入眼帘的正是心心念念的那个人的画像。
他轻撇着唇角浅笑,清澈的眸子露出温柔的目光,一袭青衣显得挺拔俊朗……
这不是她吩咐晓玉烧掉的那幅画吗,怎么会在他这里?
望着画,南宫和月无声地笑了,泪珠顺势滑落。
指尖轻颤,划过那张英俊的脸。
“韩畏……”
下了一夜青雪,到了第二天一早便停了。
晓玉避过忙忙碌碌装扮新房的丫头们,径直走向僵坐在床上的南宫和月。
“小姐,这里太闹了,不如我们去别的地儿走走吧。”晓玉附耳道,屋里闹哄哄的让人心烦。
“您不去看看韩公子吗?”
南宫和月笑了,转瞬即逝,让人看不清这笑容究竟是否真的出现过。
“你认为外面的护院会让我们去吗?”相信爹早已吩咐过了,爹现在占尽了上风,是不会放过她的。
“可是,您不想见他吗?”
南宫和月没有回答,怎会不想?她想得要发疯了,“他……好些了吗?”
“方才暮云姐碰到了二少爷身边的晓雨,听说还像昨日一般。”
南宫和月轻轻地点了点头。
“七小姐,麻烦您让一让好吗?我们要换上别的锦被。”上了年纪的一个丫头道,她手里捧着红艳艳的床单子和锦被。即便根本不会有人在这儿住,也要打扮得热热闹闹的。
晓玉扶着南宫和月起来,走到窗边。
房间里已经布置得差不多,贴上了喜字,挂上了红绸,桌上摆满了象征吉祥如意的物件,果盘。
凤冠霞披摆好放在桌上,以便明日早早换上,登上花轿。
床铺铺好,此时更是满室红光,鲜艳夺目。
成亲本该是件喜事、乐事,可是望着墙上那耀眼的喜字,和月却觉得无比刺眼。
装饰完毕,奴婢们告退。
喜气洋洋的房间只剩和月与晓玉两个人。
和月推开窗,外面冷风伴着清爽的空气拂面而来。之前她一直希望能够离开这里,只要离开这里怎么样都行,但此刻,她却发现她错了。如果留在这里能够与韩畏在一起,她宁愿选择留下。
正文 第九章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
好命婆面容慈祥,堆满皱纹的脸盈满笑意。她从未见过这么美的新娘子,秀发如云,肤若凝脂,清艳绝伦,身着红艳艳的喜服更显得绝色人间,宛若霞光万丈的太阳般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只是,由始至终未掉一滴泪让她深为疑惑。
“新娘子啊,得哭才行,这是规矩。”
新娘子得在自家哭过上了轿才会得到幸福,得到丈夫无限的宠爱,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见新娘子仍是无动于衷,径自呆呆望着铜镜,好命婆无可奈何地叹息。
这新娘子的心肠真是硬啊。
她是想哭,离开了韩畏她可能连哭的机会都没有了。可是,眼泪早在之前流尽了,再也挤不出一滴泪。
如果能留给韩畏什么,她希望是一个美好的笑容,他说过喜欢她笑的样子,她要留在他记忆中的是她的笑脸。“小姐。”晓玉从外面推门进来,悄声附在和月耳畔。 “奴婢偷偷去找二少爷, 他说韩公子没事了, 您不用担心了。 ”
铜镜中现出一个绝美的笑容,有些宽慰,有些惨然。
“小姐……你真的好美!”晓玉后知后觉地道。
“我不觉得。”南宫和月淡淡地道,这是她见过的最丑的衣服。
“你的确是老婆子见过的最美的新娘子。”好命婆不明原委地称赞,唤来仆婢将和月的秀发绾好,戴上沉重的凤冠。
“晓玉……谢谢你。”红盖头垂下眼帘的前一刻,南宫和月轻声道谢。
“小姐……”晓玉忍不住垂泪,好好的一对有情人就这样被拆散了。小姐以后要怎么活?没有了韩公子的小姐将会是怎么个样子?
盖头落下。
不知过了多久,隐约传来鞭炮声,声音传到这里已经很小,但却又声声震到和月的心里。
一切已成定局。
望月居。
韩畏躺在床上,平缓的眉头突然聚拢。
是这恼人的唢呐和鼓声吧,似有愈演愈烈的架势,声振长天,甚至远在偏地的望月居也听得清清楚楚。
想必外面更加热闹。南宫红露披着白裘,端坐在床前仔细端详他。
他不算是她见过的最俊美的男人,也没有温和得让人如沐春风的性格。他外表看来温柔体贴,骨子里却又隐含疏离,对她也不热心,总是淡淡的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可是,她就是喜欢这样的他。
俊朗挺拔,又有些傲气……在望月居第一次见面,她就有些迷住了他。
他痛苦地皱眉,口中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
南宫红露起身上前,生怕毒性出现反复,不想却突然被他抓住了柔荑。
看看自己微抖的手,她没有抽回来,反尔更进一步地趴在他的唇边聆听,不听还好,乍听之下,她几乎跌到地上——
“和月……”
像是找到了目标,握着南宫红露的手,聚拢的眉渐渐舒缓。
和月?
他所说的意中人竟是和月吗?可是,她今天出嫁呀。
南宫修竹进来看到的一幕便是妹妹任由韩畏抓着自己的手,若有所思地看着韩畏。
“红露。”
“二哥。”南宫红露回头苦笑。
“怎么了?”南宫修竹从没见过小妹露出如此无助的表情。
“我们出去说吧。”
她轻轻地抽离韩畏的大手,心头一阵失落,能够被他握在手中这是第一次,大概也是惟一的一次。
两人走出望月居,步入满地白雪的院子。
“你也喜欢韩畏?”南宫修竹问。
“也?”为什么说也?
“爹似乎想撮合你们。”
“和月今天成亲……”
“你也在想成亲的事?”南宫修竹笑问,女儿家大了遇到意中人就会想这个吗?
南宫红露摇头,“你有没有发觉那天晚上爹和和月都有些不对劲,气氛很怪异?我终于知道原因了。”
慢慢睁开眼睛,视线从模糊变清晰,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双惊喜的眼睛。
“你……”才一开口,韩畏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哑得不像样子,根本无法讲出话来,喉咙干涩像火在烧。
“等等。”南宫红露迅速起身倒杯水,扶起他的身子,喂他喝下去。
清清喉咙,韩畏才道:“怎么会是你?和月呢?”
这时,他环视四周才发现这根本就是和月的房间。可是房间里没有和月,只有他……和红露。
“和月在哪儿?”他有一股不好的预感。“我昏迷了几天?”
南宫红露眼神闪烁,“四天,你昏迷了四天。”
“四天?!”那不是——“和月呢?和月在哪儿?”
“……你应该知道,两天前是和月出嫁的日子。”
“她出嫁了?”韩畏难以相信,“她怎么会出嫁呢?她不会的……”
“韩大哥,和月已经成亲了,你——谢谢你保护她的安全这么久的时间,你——”
“不!”韩畏挣扎着下床,却腿软地栽到地上,幸好红露及时扶住他。
“韩大哥,你的身体还没完全好呢。”见他如此紧张和月,南宫红露心中一阵心痛。
“下毒的人抓到了吗?”他突然问。
“没,失踪了。”
韩畏试图平息喘息,运功一试,却觉得体内软弱无力,所提起的内力不及原本的一半。静心调息内力片刻,他再度起身,却被红露拉回。
“你要去哪儿?你身体还没恢复!”
“我要去找和月!”
南宫红露神色一黯,“她已经成亲,你还要去找她?”
“我不去的话,她有可能会死!”韩畏心急如焚。
“韩大哥——”
“红露,我必须去。”
韩畏顾不得换上衣服,急匆匆地出门,正撞上前来探病的南宫修竹。“怎么,这就要走?”
“南宫修竹?”定是他出手相救。韩畏道:“大恩不言谢,在下欠你一个人情,日后定当回报。”
“等等。”南宫修竹拉住韩畏,完全不像平常那般看起来纤弱无力。
韩畏以眼神询问,只见南宫修竹召来身后跟着的丫头晓雨,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小瓷瓶,递给他。
“这可以使你迅速恢复功力,带着吧。”
韩畏感激地点下头,飞身离去。
“韩大哥!韩大哥!”南宫红露控制不住自己,紧跟着追了出去。
韩畏听到叫声,在院内停住脚步。
南宫红露漾出一抹凄美的、小心翼翼的笑,“韩大哥……保重。”
“保重。”看她一眼,韩畏足尖点地,几步已在十丈开外,远远地只有一个小黑点。
“该放手的,就放手吧。”南宫修竹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声音温和地道。
“是啊……”他,是她即使用尽各种手段也得不到的男人。南宫红露转身淡淡一笑,“二哥,陪我喝杯酒吧。”
“好。”
骑着近一个月没有见面的枣红马儿,韩畏拍打马身,任由它放纵弛骋,踏碎白雪。
习三讲过,南宫和月与他在一起还则罢了,不然他不会放任不管!还有,兰苑银鹫的买卖,不会半途放弃,只怕这一场婚事惹来的是无法估计的后果!
还有……也是他最担心的,和月是个拿生命不当作一回事的人,若是有人半路抢亲,难保她不会像前两次那般,非但不求自保,反而将自己暴露在死亡面前——只要能够离开,即便是死!
应该不会的,她不是已远离南宫家?
韩畏不太有信心地暗忖,现在他只求尽快赶上迎亲的队伍!
在枣红马撒欢似的狂奔之下,这匹日行千里的神驹终于在太阳落山前追上了已然行进两日的迎亲队伍。
然而,呈在眼前的景象,令他心胆俱裂。
大红花轿立于荒凉的山上,二十几具尸体横七竖八,残缺的肢体散落四处,鲜血沾染了洁静的雪地。
在他眼里,这是远比炼狱更加恐怖的场景。
滑下马,他飞身直奔轿前。
手掌在轿帘前停顿片刻,他才鼓起勇气掀开帘子——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松了口气,一天滴水未尽,加上之前毒伤未完全治愈便连日赶路,令他几乎腿软跌到地上。
没有尸体令他松了口气,可是接着下来的问题同样令他头痛。
那就是——和月究竟在哪儿。
他察看一圈地上的死尸,有一大半是迎亲的队伍,另一小半是鬼面的青衣人。
换句话说,主角一个不在。
苏峻,银鹫,还有可能出现的习三……
和月究竟是在苏峻的保护下全身而退,还是被其他人掳走?
抬头望天,天色渐黑。
他从后一路追来并未见何可疑之人,而这座山只有一条官道通向下一个镇,那么,他只要向前追便可。
“驾!”韩畏再度骑马狂奔而去。
“什么?!”听了苏家派来的人的禀告,南宫清大叫,差点儿从椅子上滑下。好不容易将和月逼上了花轿,嫁去了苏家。没想到走了三天竟又被人掳走!“韩畏这个臭小子!”
“剑侠韩畏?”四夫人惊呼,纤手掩口,“不能吧,他不是保护七小姐的吗?”
“爹,韩畏昨天早上才走,而事情发生在午时,时间上来讲,不太可能吧。”南宫红露坐在下首的座位,淡淡地道。
她相信韩畏会抢亲,但他不会悄无生息,没有一句交待便了事。
“世间没有不可能的事!你没见过他那匹汗血宝马跑的有多快,快马加鞭,足够时间赶上了。”南宫清怒道。早知便不放希望在红露身上,将韩畏杀掉算了,也解了心头之恨。现在可好,人走了不说,连出了嫁的姑娘也被他劫走。
南宫修竹看起来病恹恹的,“红露说得不错,就算是苏家,也没有说劫走和月这人便是韩畏啊,爹,您太武断了。”
“什么武不武断,一定是他没错!”南宫清一口咬定。“他贼心不死,早就惦记上了和月!”
“爹!”
“南宫老爷……”
“放心,我会给苏家一个交待。来人!”
南宫清大掌一挥,怒目圆睁,“下令追杀韩畏,抢回七小姐!”
他要弄得“剑侠”身败名裂,联合武林同道共诛之。
几天来费心查找,却始终一无所获。
无论是苏峻、习三还是银鹫、南宫和月,他们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根本查不到任何线索。虽然前些天夜半有人听闻马队结队而过的声音,但他无法肯定就是苏峻他们。
过了同镇、叶归镇,再来便是陆路水路四通八达,就更增加了寻人的难度。
苏峻的家乡在扬州,他应该顺势而去扬州方向寻找吗?
拉住马缰,韩畏在分岔口犹豫。
如果选错了方向,那么他就会离南宫和月越来越远,但,他根本没有选择,目前三人中只有苏峻的方向大概猜得出来,其实二人,习三行踪飘乎,不易寻找,银鹫就更不用说,秘密组织自有秘密集会,外人难以预见。
思量不下,却听见后面传过马队的奔腾声,渐渐的声音越来越大。
马蹄声急促,韩畏拉马缰靠向一方,示意给对方让路,可谁知带头的侧首一望,竟一个手势将他团团围住。
“韩畏?!”一中年男子驭马,手下立时让开一条道让他通过。他四十多岁年纪,一脸络腮胡子占据大半个脸。
韩畏皱眉,他认得为首的男子,正是南宫家的护院队长郑石华。“是你?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我们出来找你。”郑石华大声道。
“找我?为何?”
“找出来杀你!”郑石华一声令下,众护院皆拔出武器,“韩畏,快将七小姐交出来,否则别怪我们手下无情!”
“等等,”韩畏道:“七小姐不在苏峻身边吗?”如果和月与苏峻在一起,南宫清也不会派人追杀他,要他交出和月了!
“哼,你这个恶贼,老爷请你保护七小姐,你却暗生歹意,枉称‘剑侠’!今日就由咱们教训教训你!”
韩畏叹息,知道就算再解释他们也不会相信他,于是也就不再辩解而动上了手。
虽然他没有恢复全部功力,但对付他们却是绰绰有余,不消三五十招南宫家从护院尽皆倒地。南宫清派人追杀他,恨他入骨,但他却不能伤害南宫家的人,一是看在和月他也不想和南宫清闹得太僵,二是,他本来没有劫走和月,如果伤害了他们,反倒显得自己心怀不轨,是以只是将全部人都点了穴道,并没有伤了他们。
他将手搭在刘石华的肩膀,“苏峻在哪儿?说!”尽管和月并不在苏峻那儿,但他有必要弄清迎亲队伍曾遭遇过何事,都有何人参与进来。“你应该知道,即使不杀人,也有很多办法让有生不如死。”
“你是想试过这种滋味再说,还是现在说,你想清楚。”他警告道。
刘石华鼓起腮帮子,气愤不已,可又技不如人,耐何他不得。“叶归镇南楼!”他没好气地道。
“南楼?”他几乎找遍归叶镇,印象中并无南楼。
“那是烟花之地,在镇的最南面。”他们见过苏峻后,便分开按照老爷的命令追杀韩畏,一路奔来,没想到竟在此处遇上……更没想到这么多人会败于他的手下。
韩畏松开在他肩膀上的手,看来他还得赶回叶归镇。
“告诉你主子,我没有掳走七小姐,他弄错了。”语毕转身上马,再不理身后的叫喊。
“哎!哎,别走啊,我们的穴道——”
“韩畏!”
“队长,我们怎么办啊?”僵在这儿可不是什么好事,万一遇到什么土匪强盗还不束手就擒?不过也好在此地四通八达,土匪强盗一般没有撞傻脑子的都不会来这边“干活”。
“怎么办,凉拌!”刘石华大吼。
还能怎么办?等着穴道自行冲开呗,白痴!
韩畏一路南上,按照刘石华所指方向倒真的见到一座外表看来简单的小二楼,微旧的大门前挂着三尺长、一尺宽朱笔所提“南楼”的一块旧扁。
难怪之前没发现,这实在太不起眼,而且,他也不可能骚扰民宅——尽管刘石华说它是烟花之地,不过外表实在看不出来。他以为烟花之地都是极尽媚俗之能是,但它却不同,普通得再普通不过。
顺手将枣红马扔于一边,他飞身登上二楼的屋顶,几经辗转来到内院,居高而望,只见后院马厩里拴着三四十匹马,竟仿若一个小型的马场。南楼外表看似普通,但却内有乾坤,厅楼水榭,豪华以及。
才待下去一看,只听后面传来幽幽一叹,声音竟有些熟悉——
“怎么不从正门进来?”
韩畏回头,身后是一位千娇百媚的女子,橙色露背丝裙,外罩薄薄的白裘披风,媚眼如丝,吐气如兰,是个媚到骨子里的女人。虽然外表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的模样,但韩畏知道她绝不止有二十岁。他们第一次见面她就是如此模样,那一年却是四年前。
“蕙香?”
“很荣幸你没有忘了我。”蕙香在屋顶慢慢向他走来,她是那种举手投足,甚至走路都含有万种风情的女子。人还未到,韩畏已经闻到淡淡的兰香。
“应该不是来看我的吧?”她柔媚地道。
韩畏微笑,看到她,他就明白了。
“原来这里竟是雪堂的分堂。”
雪堂是江湖组织中最有名气的情报组织,只要你出得起钱,任何信息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得不到的。就是偶尔兴致一来,想知道皇帝老子今儿穿什么颜色的内裤,他们也有办法知道。
雪堂专门窃取情报,这种事最是容易得罪人,是以它的所在自来是个迷,总堂分堂无一例外,若不是韩畏知道蕙香是雪堂的人,也是无论如何想不到这样宁静质朴的小镇里一座不起眼的小楼会是雪堂之地。
“我对你说了太多不应该说的话——你知道,对喜欢的人我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嘴。”蕙香眼波流转,笑意盈盈。
“我要见苏峻。”韩畏不多赘言。
她站在他面前,杏目上挑,“乐意为你效劳, 但……”
“什么?”
“我们已经有四年没见了,你就一点也不想我吗?”
“我知道如果你想见我,自然随时都会找到我。”韩畏轻笑,“反过来让我找你,蕙香,你这样有些强人所难了,你的行踪一向连雪堂堂主也不好掌握,不是吗?”
“可是,如果你在江湖上放话,说一句想我,我会立时飞到你面前。”蕙香靠近他,手贴上他的胸膛。
“你的话让我听了很感动,只可惜……我太了解你了,你这个谎话大王。”
“这样说一个女人,我可以认为是赞美。”
“对于你,是赞美。”韩畏轻轻拨下胸膛嫩白的柔荑,“现在,可以带我去见苏峻了吗?”
“当然。”
蕙香飞身下去,脚下一滑,几近摔下,韩畏上前揽住她的腰,平安着地。
“江湖传言南宫和月是位绝世美人……她真的如外人所说的那么美吗?”她的手仍圈住他的脖子,没有放开。
“传言也说,沈蕙香的轻功没有如此弱。”
蕙香妩媚一笑,收回手臂,“我就是喜欢你的聪明。”
“韩畏,”她又道,“如果你不是这样太过聪明,也许我真的会爱上你。”
韩畏淡笑不语,她是个谜一般的女人,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即使他们相识有四五年光景,也曾出生入死,共同患难,但他明白他们之间永远是不可能的,她是个云一般的女子,令人无法捉摸。
“走吧,我带你去。”抖抖白裘,蕙香扭动纤腰在前带路。
过了一座小桥,是一间极为雅致的竹屋,她也不敲门,径自进了去。屋内一男子端着紫砂茶杯品茗,身上是锦衣华服,面如冠玉,风度翩翩。
“这位就是逍遥公子苏峻。”
苏峻放下茶杯,“蕙香,你的动作慢了。”
早在韩畏到了南楼,他们便已发现,若不是蕙香坚持出去相见,他早已亲自出去。
“我们有旧情要叙。”蕙香亲昵地勾住韩畏的胳膊,将他带入竹椅中坐下,她则坐在他的旁边。
“剑侠韩畏,久仰。”苏峻倒杯茶递过去。
“彼此彼此。”韩畏开门见山,“我找你主要是为了一件事。”
“南宫和月。”苏峻了然于心。
“请问,迎亲途中究竟发生何事?”
苏峻啜一小口茶,“那日午时左右,我们行至山上,突然银鹫带着鬼面的青衣人出现,他们似乎要杀南宫和月,于是双方打了起来,在这当中有一穿着朱红色衣服的年轻男子也出现,什么也没说便动起手,我、银鹫,还有红衣男子三人打了起来。”
“那红衣男子是习三。”韩畏道。果然习三还是出手了。
“冷月宫宫主?是了,就是他。”苏峻又继续道,“我们三个打起了连环仗,一时间倒是不分胜负,然后突然间听到有丫环的叫声,我寻声过去才知道南宫和月被人劫走了——”
“谁?”
“没有人看到。”
韩畏若有所思,“也就是说,银鹫和习三因为与你在打架,所以都没有嫌疑。”
“是了,至少表面如此。”
“能不能是调虎离山,故意牵制住你,却派人趁所有人不注意将人掳走?”蕙香托腮,软软的声音道。
“习三不太可能,他一向独来独往。”而且习三自恃武功高绝,不会做这种不入流的双簧把戏,“至于银鹫——他一向是以杀了和月为目的,如果是他,他会一剑杀了她,而不是将人绑走。”韩畏分析道。
“而且掳走南宫和月之人身手不凡,不仅我们没有注意到,甚至跟在轿边的丫头也因为那人速度太快,什么也没有看清楚。”苏峻道。
蕙香沉吟,“也许是花熙宁?与银鹫来个声东击西?据我所知,他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不排除。”苏峻道。
“在南宫府之时,有个乔装的丫头也要毒杀和月……”
“那么韩畏你呢?据说南宫家可认定是你拐了他们的七小姐。”蕙香娇笑,笑声透着媚人,“人人有嫌疑,个个有机会……江湖,真是个有趣的地方。”
“蕙香,你太调皮喽。”苏峻唇角勾起,漾出笑意,“这可是一网打尽的招数。”
“你在怪我将你也算里去?”蕙香斜眼笑看他,神态有着说不出的诱惑,“你也不想想,如果不是你为人太过风流,惹了一身的情债,又怎会婚讯一传出,未婚妻便接二连三地被追杀……我的逍遥公子,你呀,你是罪魁呀。”
“是,都是苏某的错。”苏峻笑道,不过却丝毫看不出有多诚恳。
蕙香一笑媚态横生,又转向韩畏,“韩畏,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尽可直言。”
韩畏与蕙香虽是多年不见,但无疑是任何时候都仗义出手的朋友,是以他也不多说无谓的话。“帮我找出南宫和月。”
“你很在乎她?”
“是。”
蕙香幽幽一叹,“你还真是会伤人心,骗骗我不行吗……苏公子,你可比他嘴甜得多了。”
苏峻浅浅地勾起唇角,蕙香这个女人是永远让人捉摸不透的女人,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还真的没有人弄得清——至少他是弄不清。
“还有要麻烦你的,就是帮我找出是谁雇用兰苑要杀南宫和月。”韩畏呷口茶道。
“两人来的目的相当的一致。”蕙香笑看着两人,“即使是情敌,未免也太默契了。”
苏峻与韩畏对视一眼,两人都未明言的话此时却被蕙香点破。他们的确是情敌。
“蕙香,你呀……”苏峻淡淡而笑,“岂不闻古语有云‘君子有成人之美’,苏某虽不是什么君子,却也懂得这个道理。”本来他与南宫和月的婚约早已有之,又听闻江湖传言她是位绝色人儿,想来娶位美人做妻也是桩美事,就顺水推舟地答应了父亲的命令,不过而今既已得知南宫和月别有怀抱,他也不便多加纠缠。如此,他再度恢复自由身,南宫和月也获如意郎君,倒也是两全其美。所以,竟是一丝留恋也没有。
南宫和月三次遇险都是韩畏相护,大婚前天晚上他更是为了南宫和月而身中巨毒,这些早在韩畏来之前,蕙香早已相告。身体未愈便动身飞速起来,苏峻当然不会相信这位仁兄只是赶来保护南宫和月顺利嫁入苏府这么简单。
聪明人知道该何时放手,而他,的确是个聪明人没错。
韩畏望他一眼,微微一点头。
这种情况他是道谢也不是,不道谢也不是,是以无可选择之下只好点头示意。
两人竟一笑泯情仇,没有打起来,真是有些遗憾呢。蕙香轻撇唇角,看得出有些失望,苏峻声名外传,她却从未见过他使用武功,原本以为韩畏一来,两人会有一场精彩的比斗,终于能见识逍遥公子真正的实力,谁知竟是如此平淡收场。不然,当世两大高手对决,会相当的养眼呢。
“那么,在下就先行告辞了。”韩畏准备离开。
“你上哪儿去?何不在我这住下等待消息。”蕙香挽留。
“我出去再仔细寻找,你若有线索随时可以通知我,我们双管齐下。”
“怎么?心里竟是一刻也放不下?韩畏居然也是个多情种子,以前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会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呢。”
韩畏无奈一笑,没遇到南宫和月之前他的确是。
“韩兄,后会有期。”苏峻起身拱手道。
“告辞。”韩畏回礼。
蕙香杏目微荡,“我送你。”
韩畏跟在她身后,走过小桥,隐隐的兰香借着风势钻入鼻息。
“韩畏,”她蓦地转身,漾出妩媚的笑容,“有时真的有些恼我自己呢,只要你提出的任何要求我都会照办……这样,做女人是不是有些失败?”
“你知道,只要你有危难,我一定会第一时间赶到。”这就是他们的——友情。
蕙香淡笑,柔荑轻之又轻地抚摸他的脸颊,“我知道。”他与她正是那种无事可以一辈子不相见,但只要任何一方出事,都会全力以赴的人,“我真的知道……”
正文 第十章
转眼,半个月过去了。
南宫和月大婚途中被劫持一事像旋风一般袭卷整个江湖,无疑为近来乏善可陈的江湖平添了茶余饭后的乐事,同时也有不少仰慕南宫和月美名的年轻侠客摩拳擦掌,声扬要救出南宫和月以成一段佳话——韩畏更是他们首为一指的敌人,想必是南宫清放出的风声,现在江湖上可是传了不下十几种版本,人力所能想到的尽在其内。
当然,也有韩畏的旧识、好友纷纷为他辟谣,表明不相信韩畏会做此事,此乃江湖谣言。不过,他现在什么也不在乎,因为他没有时间在乎。对他来说更重要的是尽快找出和月,他才不在乎江湖为此闹得有多凶。
南宫和月被劫一事耸人听闻,但却因为新近发生的一件事而被冲淡了不少——那就是成名于三十年前的混世魔王李叶飞甫一重出江湖便先是挑了巨龙帮总部,后又扛上了兰苑。其所到之处必经战祸!
如果韩畏对于自己的传闻尚可置之不理,那么恩师的事,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袖手旁观的。他不能睁看着师父与敌人纠缠而自己却忙于儿女私情,不过好在传言中师父出现之地离此不远,快马加鞭不到半天便可赶到。
韩畏在客栈简单地吃些饭菜添饱肚子便要赶去与师父会合,才走出客栈便有一个陌生的中年女子将一封信塞给他,什么也不说,转身就走。
拆信一看,正是蕙香的笔迹:
雇用兰苑追杀南宫和月之人乃黑云堡四小姐乌灵凤,苏峻已前去解决此事,勿挂。
看完,韩畏将信随手揣进怀中。他知道,蕙香之所以对和月的踪迹提也不提,是因为根本一点消息也没有。
连堂堂以情报搜集最佳著称的雪堂也查不出来!
看来,只有先去与师父会合。
传言说师父杠上了兰苑,他前去一来探望师父,二来正可以直挑上兰苑寻问和月的下落。
再不多想,韩畏骑上枣红马儿向前奔去。
韩畏原以为骑着枣红马,会很快找到师父,可谁知一连追了三天,却始终不见师父踪迹。直到这一天晌午,他实在倦了便投了间客栈,无意中竟听小二提到有位五十岁上下的健硕老人,脾气古怪,手背上一条长长的刀疤——这正是师父没错,他从小练武,便是在那只有着长疤的手一招一式指点下成长的,怎会不熟悉师父的特征。
据说师父身边还有两个女人,一位是半老徐娘,相貌艳丽,另一位相貌普通,却是位年轻的姑娘。
上了年纪的定是师娘没错,那年轻的姑娘却是谁?
难道是——师弟吗?
师父师娘膝下有一子,名唤李飘寒。他研究武功,成就大家;而李飘寒却不同,生性顽皮,不爱习武,却喜五行八卦,奇门盾甲之类,易容术使得也是出神入化,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变幻无术,让人难辨真伪。以往朝夕生活,一个月倒有二十日变幻着不同的模样,不是亲近的人,恐怕无人能分辨出哪个才是李飘寒真正的面目。
想必师弟兴致所至,又扮起了年轻的姑娘家。
“他们可说要去哪里?”韩畏问。
“老头说要去什么南宫家,老头的夫人——”照理说老头的夫人自是老太太,但是那位夫人的相貌却又如何与老太太沾不上边,所以小二才如此称呼。
“夫人说要先去寺里烧香,两人争执了好一会儿,最后也不知去了哪里。”
“这是何时的事?”
“早上啊。”
“那寺庙在哪里?”韩畏了解师父,嘴上硬气,可是每每到了最后却总是听师娘的话。他们定是先去了寺庙。
“城外不到半里——那儿的送子观音挺灵的,香火旺着呢。”
韩畏一口茶几乎全喷出来,师娘那把年纪了,竟还要去拜送子观音,难不成以前成日嚷嚷着要再生个女儿不是开玩笑的吗?
再也顾不得吃饭,丢下一锭银子,他又匆匆赶去城外的寺庙。
枣红马还没转过山角,韩畏便听见远处的打斗声,他两腿一夹,马儿快速地飞奔过去。
李叶飞五十上下年纪,身形矫健,仪表堂堂,此时的他正与一位黑衣男子缠斗,四周站满了人,一面是十来人的青衣鬼面人,他们的对面只有两个人,一个半老徐年,风韵不减当年,正是韩畏的师娘;另一个是一位年轻的姑娘,相貌普通,身材却婀娜多姿,即使在银色的裘皮下面仍是掩饰不住的美,这张脸他没见过,可是,纤弱的身体却极为熟悉……
“畏儿!”
没等他回过神,师娘的召唤传来。他翻身下马,飞身至于师娘身旁。
“你怎会来这里?”殷白雨惊喜地道。
前两天曾在客栈听人讲南宫清派人追杀韩畏,原本他们还打算烧完香便去找南宫清算账,替徒弟出口恶气,没想到竟在这里碰到了。
“听说师父重出江湖,我便来请安。”韩畏回道。
“真是个好孩子,不像飘寒,跑出来一年多也不来看看我们,只顾着自己玩。”殷白雨只顾着和徒弟叙旧,根本不将旁边的打斗放在眼里。见徒弟疑惑地望着身边的姑娘,她才道:“这是你师父给你找的媳妇——别看她现在相貌普通,其实漂亮着呢,这是易了容的。”
“师娘,我已有了意中人。”
“哦?”殷白雨皱眉,“这姑娘可是个绝世美人——”
“师娘,我意已决。”他怀疑世上还有比南宫和月更美的美人,再说,就算是有,他也不放在心上。因为,他的心已被填满,再容不下任何人。
“你这木头,这姑娘漂亮着呢!”殷白雨一推旁边的姑娘,顺势一倒,跌入韩畏的怀中。
一股熟悉的香气入鼻,韩畏便揽肩将她圈在怀中,笑道:“这姑娘我要了。”
年轻姑娘抬眼,怒瞪着他。
“真的要了?”殷白雨奇怪,这徒弟何时改了性子,翻脸比翻书还快,刚刚还言辞拒绝,现在却又改了主意。
“要了,我当然要她。”韩畏抱着她,伸手轻抚她的脸,心中有着无法形容的满足。“你在气什么?”
年轻姑娘扭头不理他,一声不吭。
“为什么不说话?”韩畏附耳轻语,“为什么不说话,嗯?和月。”
难怪第一眼看见,他便有强烈的熟悉感。温香满怀更是确定了他的猜测,这是和月没错,他抱过她的身体,那种感觉他永远不会忘。
“和月……”
“……你怎知是我?”年轻姑娘——不,南宫和月,她声音娇嫩慵懒,让人听了有说不出的舒服。
他跑过来和殷白雨说话,她便看见他了,见他声称那女人是他师娘,她便没打断他们的谈话,其实也是想看看他何时才会认出她。直到听闻殷白雨要韩畏娶自己,她更是想知道面对着另一个不同相貌的别人,他会有何反应。听到他表明已有心上人,不会娶面前的女人,她的心里是极高兴的,可是,她被推入他的怀里,他又突然改变了主意,这让她难过、生气,只是——只是,没想到那竟是因为他已经认出了是她!
“我怎会认不出你呢。”韩畏微笑,满足地抱着她,仿佛周遭一切都是不存在的,“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认出你的,因为……”
“我是如此深爱着你。”他附在她耳边低声道。
南宫和月幸福地笑了,“我亦如此。”老天知道当她听说他们要将她嫁给他们徒弟的时候她难过极了,生怕再也见不到他。
他们这浓情蜜意之际,却只听耳边“嘭”的一声,山角的岩石被劈开一大块,劈裂开来。
“师娘,师父如何会与兰苑杠上?”韩畏揽着南宫和月的腰,问道。
记得师父曾嘱托他行走江湖最好不要与兰苑为敌,就算恰巧碰上了也是能让则让。上一次若不是习三将和月掳走,让他心急顾不得,他也不会伤了银鹫,顶多像第一次在雪地里一样小示警告而已。
但是现在师父却不仅和兰苑杠上,还与兰苑苑主全力相拼。
黑衣男子正是在南宫府将银鹫救走的兰苑之主花熙宁,韩畏知道他的武功不错,但也没想到他竟可以与师父势钧力敌,打到如斯激烈。
“因为她喽!”殷白雨指着南宫和月,不知这丫头哪里惹了兰苑,接二连三的派高手来追杀。幸好她好命遇到他们,不然可早死了八百回了!
果然,又是因为和月。可是他们又怎会知道和月的行踪?这是连雪堂都无法打探到的消息啊!
“好哇,果然是后生可畏!”李叶飞显是来了兴致,越打越兴奋。如果他使出近两年新创的盈月剑,他绝对有把握三十招内杀死花熙宁。但一来是因为爱才,明了这男子是江湖近年来少有的练武奇才,杀之可惜;二来,是碍于妻子的情面。
殷白雨原是兰苑的杀手之一,不想机缘巧合与李叶飞相识,被他一眼相中,纠缠了她整整一年,任她如何对他,他也不放弃,待她始终如一。她的心逐渐被打动,但却碍于与兰苑之主花伯仁早有婚约,无奈之下只好下嫁。李叶飞前去抢亲,与花伯仁大打出手,结果殷白雨上前阻止,表明爱意叛苑出逃,与李叶飞双宿双栖。花伯仁并未加以为难,将这一事瞒下,成亲当日令觅他人代嫁,成全了殷白雨。
李叶飞本就亦正亦邪,行事全凭自己好恶,可是对兰苑之主却是有些愧疚,是以才告之徒弟不要招惹兰苑,但今日与花熙宁之事并不是他挑起,他好不容易给徒弟找了个媳妇,怎么可以让兰苑给杀了呢,所以说……这事不能怪他,如果不是兰苑死缠烂打,他也不会出手,这绝对和太久没打架了手痒没关系。
混世魔王李叶飞果然有两下子。
花熙宁暗忖,出手更快。
猛地,一柄剑突然出现,硬生生将缠斗的两人分开。
“师父。”韩畏先向恩师请安,转而面对花熙宁,“花苑主,在下有一问题想请教,不知可否如实回答?”
花熙宁眼若寒星,“请说。”
“如若委托人撤了暗杀的委托,一切是否就将平息?”
“的确。”兰苑是个杀手组织,以取人性命收取报酬。有人出得起钱,他们自然也出得了人,但如果不是金钱交易,他们完全没必要胡乱杀人。私人恩怨对于他们来说,一文不值。
“那么请耐心等待……三天。”韩畏计算苏峻的行程,最晚三天他也应该有消息了。
“哦?”花熙宁目光一闪,难道他们竟查得出是谁雇佣的兰苑?
“请耐心等待三天吧,如果那位小姐没有向兰苑取消暗杀命令,那么,我随时恭候。”韩畏道,“我想,兰苑想找到我也并不困难。”
花熙宁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好,就三天。”
韩畏微笑点头,突然想起一件事,“能告知在下,兰苑是如何得知南宫和月的行踪吗?”
“不能。”花熙宁想也不想就拒绝。让他如何说?一个小喽罗去客栈撞到南宫和月,风吹开了她垂在面前的白纱,惊为天人,四下宣传,才让他们警觉的?说出去丢人!
一挥手,青衣鬼面人全部跟着花熙宁消失在山角。
“师父,您和师娘怎会突然重出江湖?”拜完佛,韩畏一行人又回到他们原来住的客栈。但是对于师父的决定他有些吃惊,师父师娘不是一向喜欢在山谷中居住吗?
“你和飘寒都出来闯荡江湖,我们有些闷。”殷白雨笑道,“而且,快过年了,每年在山谷里过年都是一样,乏味极了,所以我说,出来看看能不能碰到你们,如果不能,我们就去京城过个年,听说那里挺热闹。”
原来如此。“可是,你们怎么又与和月扯上关系……不会是您二位将和月掳了来吧?”说是给他找个媳妇,这不是抢来的吗!
李叶飞点头,“的确是。那时,我正好途经那里,见三个美男子为了一个女人打了起来,我就想这女人究竟是何等样貌,引得如此血斗?因为好奇心我便将她掳了来,一看,果然是个绝世美人——”
说到这儿,他看了一眼儿斜睨他的殷白雨,立即改了口:“当然,比起你师娘还是……差点儿,差点儿——但是,实在是挺漂亮,我就想将她许给你正好,郎才女貌,天造之合。”
望向南宫和月,她仍是普通打扮,即使易了容,那双盈盈的水眸仍是璀璨异常。韩畏笑道:“如果知道是师父,我就不必心急如焚四处寻找。”
“我听说南宫清派人追杀你?这是怎么回事?”他们听客栈里的人议论,也没有听明白,只知道南宫世家正抓紧调派人手追杀“剑侠”韩畏。
“爹……爹他怎么可以这样?”南宫和月气愤,“他明明答应我,只要我嫁给苏峻,他就不杀你!他怎么可以出尔反尔!”
这个傻丫头,“和月……”
“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他误会我将和月劫了去,才如此的。”韩畏解释道。
“哼,不清楚事情真相就胡乱杀人,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李叶飞大骂。明明是他掳的人,竟怪到他徒弟的身上!徒弟是他的宝贝疙瘩,就是打骂也得是他,哪里轮得到南宫清那个老龟蛋!
“叶飞!”殷白雨以眼神示意他。尽管南宫清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好歹是徒弟媳妇的父亲,怎好当她的面如此说呢。
“哼!”李叶飞冷哼,却是有所收敛。
“丫头,如果你早说畏儿便是你的意中人,我不是早带你去见他,哪还管那么许多麻烦。”
“我是想说的。”南宫和月无奈地叹气,她原本被挟持来之后便想要直言相告,可是眼见着他杀人如麻,转眼间便杀了略对他言语不敬的巨龙帮众,再来更是几招之内将追杀她的白衣男子打败,她哪里还敢开口?生怕他恼羞成怒找上韩畏将他也杀了!她只想拖着,直到拖到不能再拖的那一天,没想到竟真的被她遇上,更令她惊讶的是他们口中最优秀的徒弟竟是韩畏。
“如果我们哪个提了你的名字,也就都明白了,可偏偏月儿这丫头害怕你师父一气之下去杀了你,死也不肯说。”殷白雨倒是将她的心思摸透了,无论怎么透她的话,她就是不讲出意中人的名字,只是说有了意中人不能嫁与别人。
“你那个师父更是,总是提什么‘我徒弟'、‘我徒弟'的,再不然就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侠客’……他就会这样说。”
听殷白雨一席话,大伙儿笑了起来,只是李叶飞的脸上多少有些尴尬地混着得意的神色。
“畏儿的确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侠客嘛!”他笑道,“我没说错——丫头,这回嫁不嫁我徒弟了?”李叶飞是开玩笑,根本没想她有何回应,可谁知南宫和月竟真的点了点头,这可令他放声大笑,乐开了怀。
“叶飞……”殷白雨轻笑,虽然和月易了容,可却仍看得出来她的害羞,羞得耳根子都红了呢。
“丫头啊,有眼光,有眼光!”李叶飞赞道。
南宫和月望了韩畏一眼,浅笑低头,姿态不胜娇羞。
洗去了易容的那层面皮,南宫和月显露绝色的容颜。
眨着似水的眸子,唇角勾起完美的弧度,她偎在韩畏怀里,满足地一叹,“终于见到你了,我以为,以为……这一生都难以相见。”
“不会。”韩畏抚那如云的秀发,“就算师父没有掳走你,我也会将你劫下。那日醒来,才知你已出嫁,于是我便急着赶来——”
“要做什么?”
韩畏点一下她娇俏的瑶鼻,“当然是抢了你做我的新娘。”是巧合吗?师父抢了师娘做娘子,而他的遭遇竟也如此的相似。
“可是,我到那里时已经晚了,剩下的只有那许多的尸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南宫和月叹口气,许久才道:“那日你代我中毒,我心里十分烦乱,没有了主意,又找不到二哥,所以只好求爹。爹答应了,但是要我嫁给苏峻,不然即便当时救了你,也会趁你虚弱而杀你。”
“和月……”她是为了他。
“我上了花轿,想着日子,待到了苏家你的身体也应该好了,到那时我便自我了断——”她感觉手上的劲道变得很紧,对他一笑,“以前我竟从来没想到,我只是想离开南宫家,只要能够离开就算死也罢了,所以每次有人杀我,我都不逃,可竟没有一次想到要自杀……是你带给了我勇气啊,我以前是那么懦弱愚笨——”
“那种勇气不带给你更好!”韩畏听着刺耳。
南宫和月笑笑,接着道:“我坐在轿上,回想我们相识以来的每一刻,突然我感觉轿子停了下来,听到前面有人大喊的声音——其实我也不很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然后我就感到轿帘突然被掀开,你的师父便将我掳了来。我被他挟在腋下好久,耳边都是呼啸而过的风声,我很害怕,连叫也叫不出声。他将我带到一个不知是哪里的破屋,和你师娘吵了起来!”
韩畏皱眉,“师父和师娘怎么吵了起来?”
南宫和月面上一红,“你师娘——”
“别总你师父、你师娘的,就和我一样称呼吧。”韩畏笑道,这样听起来实在别扭。
“嗯。”南宫和月欣喜地点头,“师娘骂他抢人抢上瘾了,还有什么色胆包天,色心又起……”
一定是师娘吃醋了,和师父杠了起来。韩畏暗忖。
“师父气极,拉下我的盖头,问师娘好不好看,师娘打了师父两个嘴巴——”
“啊?”韩畏清清喉咙,忍下笑意。师娘的脾气还是如此火爆,不过当时没有发暗器伤师父,看来还是有所收敛了。
“师父便指着我,说我和你天生一对,英雄……配美人,要我嫁你。”
“结果你不允?”
“我不知是你嘛。”
南宫和月拉着他的衣袖,解释道。
憨憨的娇态令韩畏不禁逗弄她。“如果知道是我呢,你会马上点头答应嫁给我?”
“嗯。”南宫和月轻咬下唇,害羞地点头。
韩畏捧住她娇嫩的脸,在右边脸颊印上一吻,“乖孩子,然后呢。”
“然后我便说我有了意中人。”那意中人自然是他。但李叶飞哪里知道,他以为是被抢人的新郎,“师父说你比——说他徒弟比我的意中人强得多,为人仗义,性格爽朗,又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侠客。”她这句‘鼎鼎大名’学的是李叶飞骄傲的口气,这让韩畏听起来既好笑又是感动。
他自小失去了父母,由师父将他养大,不仅交给他武功,将全部技能传给他,更是对他关心爱护比亲生父母更好。即便有了自己的孩子,师父师娘对他也一如以往,和亲生儿子没两样。
师父是真的拿他当亲生儿子来养啊。
叹息,“然后呢?”
“我见他只用了不长时间就将几次来杀我的那个白衣男子打败,就更不敢说是你,我担心他一气之下会连你也杀了。”
“傻丫头。”韩畏宠溺地摸摸她的头。那种情况下还为他着想,真是个……傻丫头。
“我们一路走,就有人一路追杀我们,后来师父突然说要去找我爹算账,师娘说先去拜佛不迟,于是我们就去了那里,谁知又遇上了那帮追杀我们的人,师父就和黑衣男子打了起来,说是不允许有人伤他徒弟的媳妇……然后就遇到你了。”
“没想到竟会发生如此变故。”韩畏感叹,“害怕了吧?”想她千金小姐一个,却出现连番的变故。
南宫和月浅笑,将发丝拢至耳后。
“害怕是自然的,但是现在遇到了你,回想起前些天的遭遇,便觉得很有趣。”
本来,她的生活是枯燥乏味的,但与师父师娘一起这几天经历了许多之前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遇见了许多奇怪的人,生活一下变得精彩起来,让她觉得自己是如此渺小却又充实。“和月,你变了许多。”韩畏叹道。
“我变了吗?”南宫和月触摸脸颊,“变得好不好?你不喜欢吗?”
“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喜欢。其实,我的意思是,原来你的话总是非常少,惜字如金,但现在不同了,你比较喜爱说笑了。”
“你喜欢吗?”她问,这是她最在乎的。
“我说过,无论你变成怎样我都喜欢,永远都爱你。”韩畏深情地道。
南宫和月笑靥如花,紧紧抱住韩畏,和他分隔的这一个月仿佛一辈子那么长,长到她以为她要因思念而死,“韩畏,今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好吗?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她不再是那个望月居内冷漠的七小姐,现在的她只是个想和喜爱的人永远在一起的多情少女。
“永远都不会分开……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相信我。”韩畏承诺。
“我相信。”如果这世界只有一个人可以相信,那么就只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