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御妹夜熔 胭脂蓝(悄然无声)

     

    康念二年。

    七月间夏日的午后,天气热得像是要生出火来,乾彬宫殿宇深广,窗门皆垂着竹帘,冰桶中的冰融化开了,形成了一种潮湿粘在肌肤上的奇妙感觉,反倒显得幽凉。

    他审阅奏折有些累了,便倚在床上小憩。

    紫铜熏炉里的那一抹龙涎弥漫在空气里,若袅烟,若轻絮,笼彻宫殿。

    迷蒙间罗迦只觉如身在云里雾里一般,神思缥缈,细细密密的雾气,四面八方向他涌来,将他裹住。

    然后他隐约看见,那个青色衣衫的女子站在芙蓉树下,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天边月华如银,芙蓉树落英缤纷如雪乱,拂了她一身。

    可是他却是始终看不清她的容颜,连她的音色都是那么的模糊,他只知道,她纤细得见骨的指抬起,轻轻地拂过他的面,他甚至可以感觉到那冰凉的温度贴近自己的肌肤。

    这样几近真实的梦境,他应该是吃惊和害怕的,可是他的心中不知为何竟隐隐地浮上了一层无法言喻的喜悦。

    他张口,但是却无法叫出她的名字。

    心里竟是觉得很难过,分不清是何种情感,只是觉得胸中心脏涨涨的,非常难受……仿佛有什么正在那里即将突破而出……然后即将蔓延出来……

    她轻启檀口,淡若烟华,“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罗迦,我是不是再也等不到你,你是不是终是负了我?”

    他即使看不清,可是他依旧感觉到她的悲伤是那么的浓郁,仿佛暴雨之前在天空凝聚的乌云。

    他霎时惶恐不安,不禁伸手去揽她。可明明近在咫尺,触手却是空空荡荡。

    再看去时,她已然如同朝露凝聚而成的曦霭,渐渐消退,一缕一缕飘散了。

    你是谁?你是谁?

    可是就在记忆的边缘,他就从梦中惊醒,然后再无从忆起。

    可是耳边似乎还是回荡着,那模糊音色在轻轻低诉。

    倚在迎枕上,微微地喘息着,罗迦捂住胸口,等待着那种奇异的悸动平复。

    明明知道是梦,可是他依旧无法抑制那种仿佛从身体最深出涌出的,连他自己都无法形容的情感。

    疲倦抬起头,就隐约看见何浅在帘外一圈又一圈地转着。

    “进来。”他的心头一紧,知道是出了事,“怎么了?”

    “回禀皇上,摄政王病危了。”

    “哦?”

    他的心猛地一颤,狂烈的名为惊喜的情感从心中的最深出浮现了出来。

    自从三年前先皇驾崩以后,谢流岚的身体一直就不好,三五天就要告假,但总是能够再恢复过来。

    但是,这次他终于挺不过了吗,终于……

    “去摄政王府。”

    起身,伸展开明黄的宽大衣袖,让何浅整理着衣冠,罗迦保持着无甚起伏的语调,唇角却已经隐约勾起。

    御驾到摄政王府时已经是傍晚时分,罗迦熟悉这里,倒也不用旁人引路,径自走向内院的书房。

    不知为何,谢流岚从不入住王府的正寝,只是长年居住在书房的内寝中。

    自从十五岁登基起,他就要常常来到这座府邸之中请教亚父种种天下之事,只为谢流岚身体长年抱病,只为他谢流岚权倾天下。

    所以君臣倒置,所以他屈于夜氏的权力之下。

    而今,这一切他终于熬到了尽头。

    罗迦沉思着步入书房,这里依旧和记忆中一样,回廊旁边只是种植了些西域来的青草,同中原不同,此草清香馥郁,在夏天有些潮湿的温热气息之下,愈加浓烈。

    书房比邻荷池,从敞开的窗中广阔的水面上吹来阵阵清风,吹淡了一些浓重的汤药味道。

    榻上的谢流岚已经昏迷,侍奉在床畔的御医,见到罗迦进来,急忙俯身跪在了他的脚下,“皇上,王爷不行了,至多能撑到午夜了。”

    “知道了,你下去吧。”

    然后他坐到床畔的椅上,看着这个舍弃了自己的半生来支撑黎国的男子,心中悲喜难辨。

    他的模样和当年天人一般的俊雅已经大相径庭,消瘦得不成人形的容颜,骨瘦如柴的身躯,苍白如雪的脸色,还有鬓间已然灰白的发……

    憔悴如斯……

    只是,不知是病,还是思念之苦把他变成了这般模样。

    罗迦终是不忍细看,转头借着八方烛台上红烛之光,细细打量起这个他极少进入的房间。墙上挂的都是谢流岚亲手绘制的诗画,笔意辗转,字迹清秀,如果不是现在这样一个身份,他怕是采菊东篱下的文人雅士。

    可是,一分不容于天地的爱限制住了他,郁郁终生。

    这个男子,他忌他防他,甚至隐隐地恨他,却无法不可怜他。

    蓦然,房外传来了王府家人惊喜的声音:“郡主回来了!”

    郡主?指的大概就是父皇和那个拥有夜氏最高权力的女子所生的女儿吧。

    他隐隐地记得在三年之前见过她,直到现在他依然对那日的情景记忆犹新,可是不知为何,却独独记不清她的容貌。

    三年前——

    那时,他还是黎国的太子,只有十五岁,刚刚行完了加冠之礼。

    那年也是正值七月间,因天气热,午后一丝风也没有,坐在位于御花园的太学中,透过朦胧的茜纱窗,他远远地还可以看见,乾彬宫重檐顶的金黄色的琉璃瓦反射了日头,亮得刺目。

    芬芳正好的时节,花浓柳绿,御花园内青翠的松、柏、竹间点缀着山石,奇石罗布,百年古柏藤萝,将园中点缀得佳木葱茏。

    隐隐约约那蝉声又响起来,但是,不知为何,罗迦却仍旧觉得这偌大的皇城中唯独少了些人气,沉寂得让人心惊。

    蓦然,水晶的珠帘被粗暴翻起,随侍的宫人何浅不顾太傅在场,匆匆地跑了进来,跪在了他的面前,“殿下,殿下……刚刚传来消息,说……皇上病危了。”

    傅太傅听到这个消息,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微微叹了一口气,苍老深邃的目光中不辨悲喜,那眼中的涵义直到现在,他依然不曾明白。

    皇宫内重重叠叠的宫脊飞檐,压角的一排排蹲兽,似乎都蒙上一层凝重。他穿过重重的御阶御道,心随着脚步突突跳得极为不安,一股难以言说的感觉在全身蔓延开来。

    看着他匆匆的步伐,宫人早早推开了乾彬宫那两扇沉重朱红的木门。

    他踏进了内殿时,帝榻的边,是对黎帝来得突然的病势束手无策的御医,见到他都纷纷闪到了一旁。

    毫无意外的,他看到了摄政王谢流岚站在黎帝锦瓯的床前。

    绯色的金绣蟒袍,阳光透过糊着蝉翼纱的窗子,在火色流泉一般的官袍上流淌,带着凄绝的味道。

    他看上去有些憔悴,一双颜色有点黯淡的眼瞳,正痛楚而又幽深地望着他的父皇。

    这是他第二次看见一向如水优雅的男子失去了一贯的平和镇定。

    第一次的时候,他才十岁,那日按例来给父皇请安。

    乾彬宫内,他的父皇站在御案之后,修长的手指执着狼毫,在云纹宣纸上然展墨。像往常一样,根本看不到他的存在。

    他看起来很正常,根本看不出来私下宫人偷偷细语之时所说的疯狂。

    案上,青花缠枝香炉中淡淡细雾飘出,空气中迷漫着馥郁的龙涎香气。

    他的父皇黎国的君王,眉眼低低地敛着,极美的面容,却空洞得仿佛失去了魂魄。

    写着,画着,偶尔还会同随侍的年迈得好似枯枝一样的宫人何冬交代些什么。

    可是他就是无视于自己唯一儿子的存在。

    龙涎香气那样的浓郁,仿佛蒸透了他的心,终于他再也忍受不住这种忽视,大声地哭闹了起来,可是他的父皇依旧无动于衷,只是转身看着窗外盛开的菊花,仿佛在他的眼中,没有什么比菊花更加重要的东西。

    然后,他大声地哭喊着:“疯子,疯子!”

    刚好进入乾彬宫的谢流岚,冲到他的面前,狠狠地挥下了一记耳光。

    他清楚地记得那时,谢流岚一贯温文的面上,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跳着,怒火好似宫阙万间重重黑影,在一片让人窒息的痛楚中铺天盖地地压了过来,那无边无际的,让他呼吸不得。

    而后,他身旁随侍的宫人,保姆全部被杖死。

    他知道,如果他不是太子,不是黎帝锦瓯唯一的儿子,早已经不会活在人世。

    而现在的谢流岚,失措得像个孩子,好久才仿佛感觉到他的到来,微微地勾起唇角,挑起了岁月流转的细细纹路,勉强地笑着,“殿下,来,看看你的父皇。”

    不知为何,看到谢流岚露出的脆弱神情,他心中反而镇定了下来。

    “陛下,罗迦来看您来了,您看看,这是您的儿子。”

    谢流岚的口吻,像是哄劝一个稚龄的幼儿,温柔得让他几近侧目,但终究还是忍住,十五岁的他已经早早地知道,什么是隐忍。

    床上躺着的早已失去了灵魂的穿着明黄纹龙袍服的男子,在生命弥留垂危之际,仿佛听见了谢流岚的呼唤,挣扎着睁开了双眼。

    那是第一次他感觉自己被凝视着,十五年以来他的身影第一次明明确确地映进了父皇的眸中。

    他这时方才觉得父皇的眼,竟是如此的美丽,好似无瑕幽亮的墨玉,又好似夜空的天色,闪耀着星光的神采。

    透过这眼,他仿佛看见了这名长年疯狂的男子,意气飞扬的往昔峥嵘。

    然后,清晰地感觉到谢流岚握着他的手在不住地颤抖,这种抖动几乎让他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他的。

    回光返照。

    他们都清楚地意识到。

    嘴唇嚅动着,黎帝锦瓯朝着他第一次发出声音,呼唤的却是另外一个名字:“熔……夜熔……”

    他的心里无端一痛,他知道,知道自己的父皇叫的是谁。

    那个他悖天逆伦,和他有着血脉相连的女子生下的女儿,他同父异母的妹妹。

    “陛下,臣已经叫人去接她了,您……再等等……”说到这里,谢流岚的声音已经哽咽。

    “流岚,朕死后,送她去幽州吧,那里是夜宴长大的地方,夜宴……一生有过的最快乐的时光……大概就是在那里。”

    他的父皇面色苍白如冰,从骨髓中透出一股沉重的疲惫,说话间的底气总是无法提上来,虚弱得好像随时都会离去,只是那灿若寒星的眼,流转间散发的异彩光芒,让他想到了只会在夜空中盛放的华丽烟火,极美却也只会出现在生命的终结。

    这种认知,好似利刃般刺入了他的心,无论面前的男子怎样,毕竟是自己的父亲,即使这双眼中从来没有过他。

    “是,陛下……您放心,臣一定……”

    不同于扑倒在帝榻前的谢流岚,他的神情始终是维持着忧伤的淡漠。

    他的父皇始终没有提到他,原来他的心中始终没有他,连临死前呼唤的都只是另一个女子的名字。

    于是,在莫名的心疼和妒忌里,他看着和他同龄却从未见面的少女,他的妹妹,走进了乾彬宫。

    青色的襦裙拖曳在乌砖的地面上,那样的少女,有着宫中女子惯有的寂静,看不出有任何的特别。

    与生命做着最后挣扎的父皇,看到她的身影,苍白的薄薄的唇,勾勒了起来,露出了一个极美也极温柔的笑容,仿佛归巢的倦鸟看到刚刚孵出的稚鸟一般的温柔。

    那勉强抬起的修长手指,紧紧抓住了她的莹白皓腕,“夜熔……我可怜的女儿……”

    眉峰微蹙着,勉力张开的眼上,那瞬间光华肆溢的瞳孔仿佛将死的蝶,犹自在僵冷的枝头挣扎着一颤一颤地闪烁着。

    然后,那是苍白消瘦得只看见血脉在薄薄的皮肤下若隐若现的手,垂落在床畔。

    偌大的乾彬宫的空气中还漂浮着若有若无的汤药之气,阳光从碧罗纱窗透射进来,照着满室悲泣下跪的身影。

    可是暗香浮动,袅袅绕绕之中,他却无法再看得真切,只能在一旁呆呆地看着,始终不敢相信,他的父皇就此失去了生命。

    谢流岚把自己的面容,埋在了那已经流逝了生命的掌心,不住地颤抖着,仿佛身心被撕裂了一个巨大的伤口,那大滴大滴涌出的透明液体,不断地从锦瓯的手指间逸出,沾湿了明黄的缎褥,也泄露了他此刻的脆弱无助。

    他看着那名纤弱的少女,她却仿佛无视于他的存在,仿佛刚刚逝去的父皇,不看他,也感知不到他的存在。

    那少女轻轻把十指拢进宽大的衣袖中,安静地来到颤抖呜咽的谢流岚的身侧,低低地淡漠开口:“父亲,请您节哀,陛下已经归天了。”

    即使在父皇生命终止的时刻,离他最近的依然不是他,可以肆无忌惮表露悲伤的仍旧不是他,可是那时的他,不知为何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心安。

    而那个少女,用那种安静得几乎静谧的姿态,安慰着似乎伤心到了极至的谢流岚,仿佛也用那种静谧安慰着不知该如何宣泄悲伤的他。

    那个失去了生命的男子,毕竟是他的父皇,毕竟他们血脉相连……

    蓦然,一只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的手,搭在他的肩头,那冰冷得没有一丝暖意的冷,直直地从接触处蔓延到了他的心间。

    他回头看去,他的母后站在他的身后。

    火色绣着金凤的双丝衣裙,头上戴着的龙凤珠翠冠随着她的话语,珠珞颤动,华丽却是难掩与他相似的悲伤与寂寥。

    “我的儿,看着,那个女子就是你的敌人,记住,你的敌人不是谢流岚,而是夜氏,是这个即将接掌夜氏权力的女子,你要记住,牢牢地记住。”

    而这个永远维持着高傲的女子,他的母后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她……已经泪流满面,仿佛有什么挚爱的东西,失去了,再也寻它不着。

    明明是阳光温柔拂照的午后,为何他却觉得光在逐渐地远去,黑暗包裹了他的身体。

    于是,他颤抖着,却不知道为什么而颤抖。

    夏日的皇宫放眼望去,只见宫阙三千,楼阁无限,蓝天如染,白云如丝,灿烂的阳光投透在了少女的身姿上,将影子投注在像是一片蓝色云朵的湖面上孤独沉寂。

    看着她的他,一种不知名的痛得入骨入髓的痛衍生成漫无边际的情感,在他心底安静地产生。

    然后,清昙十八年七月初七,他的父皇,黎帝锦瓯薨于乾彬宫,庙号梨延宗。身为太子的他登基为帝,在苏太后的授意下,拜谢流岚为亚父。

    逾年而改元,即康念元年。

    时光仿如白驹过隙,三年已经过去,那时面目模糊的少女,不知变成了什么样子。

    在这样的期待中,罗迦看见了在宫人的搀扶下走了进来的夜熔。

    玄色仿佛融进了夜色的衣裙,只在袖口群摆上用金线绘制着昙花,她微微低着头,乌亮的发丝柔软地覆盖着雪白而纤细的颈项,只是那双在昏黄烛下,带着琉璃色的眼睛却始终不曾看他一眼。

    记忆中那个面目模糊的少女,已经变得惊人的美丽,她如雪的面颊左侧,临近眼角的下方,用蓝色的胭脂描绘着一朵拇指指甲大的昙花。

    这个如昙花仙子一般的女子,身上散发着若月色一般的光华,只站在那里就仿佛夺取了所有的颜色。

    搀扶在她一旁的宫人看到这个一身明黄纹龙衣袍的男子,似乎不曾想到他会在这里,一惊便跪了下去。

    而她似乎毫无所觉地站在那里,那眼微弯了一下,流露出了一抹似笑而非笑的神态,便是绝色。

    可是在他的眼中,同样也有着一片飞扬跋扈的高傲。

    “好久不见,御妹已经不记得朕了吗?”

    她听到他的声音,眉端抖动了一下,略一迟疑才缓缓地从容不迫地俯身行礼,“皇兄。”

    “平身吧,亚父一直在等你呢,御妹。”

    然后那一身黑衣的女子翩翩裙摆,被宫人引到了床边。

    看着她淡然的迤逦身影缓缓接近,轻罗烟纱的轻飘衣袖夹杂着带着些甜腻的幽香,轻轻擦过他的身体,地面上他们的影纠缠在他们的脚下。

    昏迷之中的谢流岚仿佛感知了她的到来,缓缓地睁开了双眼,那双枯枝一般的手蓦然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榻上的谢流岚不住地咳着,终于大口的鲜血染到了他捂着嘴唇的修长手指上,“回来了……夜熔……”

    憔悴的面容,羸弱的身躯,却难掩那一身清越光华。

    谢流岚似乎已经预知了自己死亡的坦然神情,那微笑依旧是那么的优雅,仿佛月光一般,让人无法移开眼睛,睿智的目光好似可以洞悉一切。

    “你越来越像先皇了,我很想念他,也许上天终于可怜我的心意,终于要召唤我去侍奉他了……”

    他直言思念时安详宁静,隐忍在心中多年来独自承受思念,终于毫不隐藏地流露了出来。

    思念至极,却不能相见,相思苦,苦断肝肠。

    看着这样憔悴狼狈却依旧风华绝世的谢流岚,罗迦只觉得有条冰凉的蛇悄悄爬上了背脊,不寒而栗。

    “父亲,女儿在您的身边。”

    她低徊优雅的声音,传入他耳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喑哑。

    谢流岚那染满了自己鲜血的指头抚摸而上,在她雪白面颊上留下血痕,然后缓缓地搭在了她的掌间,蠕动着。

    她却依旧动也不动,仿佛世界崩溃也与她毫无关联。

    “我很担忧……也很高兴你的归来,但是我已经无能为力……”

    和黎帝锦瓯不同,他……走得很忧伤,那优雅的眉紧紧地蹙在一处,至死不得舒展,似水流光的眼已经失去了光泽,微睁着,不曾瞑目。

    他与他,就如同流云与游龙,隔着永远不能跨越的海,只有飞龙偶尔冲飞上天之时,才能遥遥相见,然后遥遥离别。

    无论他怎样地眷恋,都无法得到他的偶一眷顾。

    流云与游龙……

    这一世他爱得很苦,但来世还是希望再能遇见他,只为他是如此的……爱他。

    刹那间,罗迦无法分辨这潮水般涌进来的情感是喜是悲?是恨是怨?只觉得最后那股郁气在胸前迸了开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良久,他看着烛光恍惚下仿佛白玉雕像一般的女子,上前劝慰道:“御妹……要节哀。”

    “谢皇兄。”

    那个柔和的声音又再次在耳边响起,可是她一双倾城绝色的眼眸始终不曾看向他,这样的忽视让他有了一抹浓重的不悦。

    夜氏之人,果然是桀骜不驯。

    静寿宫中,青铜兽香炉中烟香袅袅。羊脂白玉的屏风前,深夜被吵醒的苏太后依旧保持着一贯的雍容端庄,半倚在锦榻上。

    时值盛夏酷暑,即使深夜依旧难掩白日积存下来的浓重热意。两名宫人执着团扇侍立榻畔,轻轻地扇摆着,可是他们的额上却均已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苏太后韶华已逝的面容上,再怎样保养也掩不住笑意刻画出的细细纹路,可是她依旧是美丽高雅的。

    “谢流岚一死,皇上可以实至名归地亲政,真是天大的喜事啊,只可惜夜熔也回到了镜安,不知皇上想要如何处置于她?”

    罗迦面色淡漠地坐在苏轻涪的面前,好似没有听到她说的话,修长的手指端起秘瓷的缠枝茶盏,抿了一口,方才以讨论着今天天气不错一般漫不经心的口吻说着:“朕要娶她为后。”

    “什么?!”

    苏轻涪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随着她猛然挺直的身躯,发髻间垂下的凤凰步摇的流苏,珠钗玉串在如昼的烛光下剧烈地宝光摇曳。

    见到苏轻涪难得的失常形态,罗迦的唇际反而勾勒出了一个刀削一般的笑意,继承了黎国皇室俊美的容貌上与之唯一不协调的凌厉双目,闪动出了刀锋剑刃般的光芒,“朕说,要迎娶夜熔做朕的皇后,宁夜宫的主人。”

    “不行!”猛地调高了半度的音调在宫殿内回荡,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苏轻涪深吸了一口气,力持着温和的语气重新开口,“谁都可以,唯独夜氏的女人绝不可以戴上凤冠。”

    “朕主意已定,今日来只是回禀母后一声。”

    这话回得已是极重,苏轻涪怒极反笑,那笑却是看不出丝毫的笑意,冰冷得直渗进人的心脾。

    “皇上明明知道你们是什么关系,怎么能……”

    “父皇,不就是能了吗?”薄如蝉翼的窗纱,明透如冰根本抵不住夜色的侵袭,那浓浓的夜色丝丝缕缕渗到他的面上,阴沉而晦暗,“一个谢流岚,朕就做了整整三年的傀儡,所以,朕不希望再有人对朕指手划脚。朕希望您能知道,这天下是朕的天下,天下所有的臣民听的都是朕的旨意,他们愿意也得愿意,不愿意还是得愿意,母后。”

    最后那一声母后在罗迦低沉的音色中,唤得轻若柳絮,却是重如石锤狠狠地击在了她的心上。

    “你、你这个逆子!”

    手掌拍到了桌案之上,由于力度太大,连着茶盏都被震得当啷地一跳,那染着凤仙汁液的长长指甲,“咯”的一声轻响,生生断在了漆红的案几上。

    装载着无限凄楚的声音穿过了灯火夜色,直直地刺入了他的耳中,可是被明黄龙袍裹着的身躯,依然大步离去,没有再回头看上一眼。

    苏轻涪猛地倒在了榻上,全身的气力都仿佛被抽了去。

    这就是命吗?当年她费了那么大的心机,用了那么多的手段,终于还是没有拆散他们,他们终究是无可避免地走到了一处,这到底是祸是福……

    她的儿子,为什么不能理解她所做的一切,全部都是为了他,为了他的皇位更加稳固。

     正文 第二章  醉红楼胭脂染

    罗迦回到乾彬宫的时候已经午夜,刚刚提起了绣着团龙章纹的下摆,要迈过高槛,守在门畔的宫人已经跪下了身,回禀道:“皇上,夜熔郡主已经恭候您多时了。”

    “哦?”他心头一惊,想不出夜熔有什么理由深夜进宫。

    他步入了宫殿之时,正看见她安静地坐在椅上。

    她依旧是一席全黑的衣裙,长长的罩纱衣摆拖曳在金砖的地面上,仿佛是乌色的河流一般蜿蜒。只在鬓角别上了一朵雪白的绢纱花,似乎对他的进来毫无所觉,直到身旁随侍的宫人轻声俯身在她耳畔说了些什么,她才起身缓缓俯下了一礼。

    因为黎帝的亚父过世,宫中按例撤下了红烛,殿角深处一双龟鹤烛台上,粗若儿臂白烛,燃了太长的时间,烛泪堆积如羊脂白玉,垂累而下。

    她面上的蓝色胭脂钿花,在烛火的昏黄里微微地浮动着,肌肤的莹白和描绘得碧蓝混合成某种淡漠而残忍的美丽,冷极而艳。

    他的不悦再一次加深,这样轻忽傲慢是即使谢流岚在世也不曾有过的。

    可是罗迦依旧放缓了语调,俊美的面上却看不出丝毫情绪,如同她一般,只是淡漠如水,“御妹连夜进宫,有什么要事吗?”

    “臣妹是想向皇兄请辞,臣妹想遵从家父的遗愿,把他的棺柩早日送回幽州安葬。”

    罗迦皱起了眉,有些吃惊,夜氏这近乎逃避的行为,是他绝对没有预料到的。

    “你下去吧。”

    这话是对随侍的宫人所说,那宫人迟疑了一下,看到夜熔微微颔首,才躬身退了下去。

    不悦,加上细微的恼意,化出了淡淡的带着温柔的笑意。

    “夜熔,朕也有事情要告诉你。”

    “请皇兄示下。”

    她殷红的唇,挑起了一抹没有丝毫笑意的弧度,纤细得水葱般的指交叠在玄色的裙上,眼低低地垂着,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微微下垂,在呈现淡青色的眼睑上投下深重的影子,微微地颤动着,好似那恍恍烛光的细微。

    “朕要纳你为后。”

    她似乎一愣,终于抬起了面容,他这才看清她的眼。

    墨色的眼,有着琉璃的色泽,很美……那是一种失去了神采,枯涩的美丽……寂寂的仿佛一池毫无生命的湖泊。

    他一时间愣在了那里,直到她轻唤出声:“皇兄?”

    “……朕……希望你能明白。”

    沉默了一下,她垂下了玉颈,温柔而认命的淡然出现在那张绝美的面容上。

    “臣妹明白,但是臣妹要守孝三年。”

    “好,那就以茶代酒,庆贺朕与你的连理之约吧。”

    心中莫名地充斥着喜悦,他拿起了案上的茶盏,捧在胸前,她却只是含着那抹笑意,纤细的指放在身前纹丝不动,依旧淡淡地端坐在那里。

    “怎么不高兴,连茶都不愿意喝吗?”一种被彻底忽视的恼怒再也无法压抑,他入鬓的眉紧紧蹙起,揶揄地开口,“亚父归天,难得御妹还有心情描金绘钿,是不是不太合乎礼数?还是夜氏的女子都是这样任意妄为惯了?将来,御妹就是这六宫的统率,有些事情还是以身作则的好。”

    她却是缓慢抬起头,略带吃惊地看向他,有着墨琉璃的眼睛里带着水光一般的色泽,蒙上了一层薄雾似的,显得格外晶莹剔透。

    “皇兄不知道?”

    “知道什么?”

    “臣妹的眼……已经看不见,自两年前起,因为一场奇病,就已经失明了。”

    琉璃色的眼睛温柔地弯起,露出近似哀伤的微笑,发上的白色绢纱花,在摇曳的烛光之下闪动着奇异的辉光。

    他骤然一惊,狠狠吸了一口冷气,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依旧波光流彩只是毫无焦距的眼,一种被尖刀割裂的痛楚在胸中蔓延开来。

    “奇病……”

    “是的,奇病……眼下的蓝色昙花,原本是当年为了救治施以针灸落下的疤痕,父亲为了掩盖疤痕,特意从北狄请来巧手艺人,纹刺上去的。”她略带空洞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不辨悲喜。

    奇病,让他回想起自幼时几次中毒,那时对外宣称的也是奇病。

    “是朕唐突了。”

    缓慢地闭合了一下双眼,压下心中的吃惊还有莫名的痛楚,明知她看不见,他依旧下意识地露出了安抚的笑容。

    宫廷历练,他不再是率性而为的孩子,压抑情绪,伪装出其他的情绪,便已经是他最拿手的伎俩,现在,也一样。

    “皇上折煞臣妹,请允许臣妹告退。”

    烛火下她赛雪的面容,有着楚楚可怜的羸弱,让他忍不住心生怜惜。

    他起身来到她的面前,缓缓地抬起手指,想去抚摸她白皙胜雪的面颊,最后,指尖迟疑半晌,还是没有落下。

    不知为何,他竟然惧怕这样的碰触,他隐约觉得,仿佛一切都已经偏离了轨道,朝着他不能预知的方向发展着……

    于是,那手指落了下,亲自执起她的手臂,感觉她一抖,却没有挣开,然后她温顺地在他的搀扶下步出了殿门。

    “朕……很期待三年后的大婚。”

    “我,也很期待夜氏和皇权统一的日子。”她淡然说道,无法似乎也不愿看到他眼里不知是真是伪的柔情,低下自己乌色的头,深深向穿着金色龙袍的他躬身行礼。

    然后,在随侍宫人的搀扶下,她被侍从们包围着向外走去。

    宫人手执的莲花灯,可以看到她依旧低垂着头,玄色长长的衣裙,拖曳着在灯光下舞动似的影子,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之中。

    他呆呆地站着,胸膛里莫名空荡荡的,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没法想,却觉得混乱不堪。

    自己朝思暮想到心脏都为之疼痛、无论做了什么付出什么代价都要得到的权力,终于实至名归地落在了自己的手里,他理当欣喜若狂,可是不知为何看她波澜不惊,满不在乎的绝色面容,他的心便觉得空落落的缺少了什么。

    黑暗中那最后一点光亮消去时,身后的宫殿深处隐隐传来了更鼓之声。

    三年后,康念五年,夏,瓜州驿馆。

    进京完婚的队伍,被连日的暴雨耽搁在了瓜州。

    瓜州驿馆是一处幽静的院落,平时只用来接待贵客。

    这里的一切布置都是古雅有致的,窗畔的庭院落里,疏疏地种了几株芭蕉,此时宽大的绿叶已经是伸展得盎然。

    午后,夜熔坐在窗前,窗子是开着的,听着雨声似乎渐渐地稀疏下去,雨声稀疏细碎地敲打在枝叶间,轻微的声音,点点滴滴,依稀入耳。

    “郡主,今天是十五,看样子雨就要停了,听老人们说瓜州晚上依旧会有灯会,据说晚间的灯火通明,看起来特别漂亮。”年幼的侍女不受这连日阴云密布的影响,依旧欢快地说着,过后方才察觉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跪到了地上,“啊,奴婢该死!”

    风势依旧很大,把堆积的雨珠从庭院之中的叶子上,吹落了下来,疏疏的冷雨落在她的手臂上,接触到肌肤的是一片的寒冰。

    安静地坐着,抬头仰望着看不到的天空,她的目中永远是黑茫茫的一片。

    让人眩晕窒息的黑,永远无法得见天日的黑,压迫着她的心。

    异样的黑,黑到可以听到胸口里心脏的搏动、血液的流动,那种黑色可以让人发疯。

    而漂零落碎水滴,仿佛是天空替她流下的眼泪。

    终于,她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挥了挥绣着金绣的宽大衣袖,淡淡地说:“无妨,起来吧,我也想去逛一逛,这样子到京城,确实是太闷了。”

    “是啊,是啊。”从地上起身的小侍女,听到她的话欢快得几乎拍手,笑意几乎溢出了大大的双眼。

    “不要惊动侍卫,我们从后门出去好了。”

    “奴婢这就去准备。”

    几乎蹦跳着就要出门,但是到门口处时,小侍女想起什么似的,回过了头。

    隐隐约约的昏暗天幕中带了一丝阳光从碧绿的芭蕉间滑过,炫惑着她的视线。

    那道纤细的身影,墨色的衣裙,墨色的发以及伸展向窗外的,是比雪还要白皙的手腕。

    仿佛感知到她的视线,夜熔漆黑的眼睛转向她的方向,清幽如深潭,浅浅地眯了一下。忽然风起,雨花飞舞,她便似被包在了狂舞的雨滴之中,衣袖翩飞,玄色衬着月色光泽的莹白肌肤,带了种无法形容的美丽。

    瞬间,小侍女觉得静得如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天地间唯余那乌黑的一双眸,清澈得让人不敢逼视。

    夜晚瓜州漆黑的天空,蜷缩在阴云之后得月亮,暗淡地露出了脸,苍白得像是烟华女子的面容。

    莫惬怀照例醉红楼的精致房内,一边听着曲,一边等着顾妈妈送来姑娘。

    终于等得不耐烦,他起身走了出去。

    毕竟如此良辰美景身边没有美人相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向四处实在称不上漂亮的姑娘飞着媚眼,满意地看着她们羞红爱慕的眼神,他以懒散的脚步向外走去。

    路过一个房门外时,顾妈妈熟悉的尖利嗓音结结实实地吓了他一跳。

    “敬酒不吃,吃罚酒!”

    厢房的雕花门是半开着的,他下意识地往里看去,浓妆艳抹的中年女子,涂得鲜红的手,高高挥起,一个耳光打倒了面对着他的女子。

    他看到那个被打倒在地的女子微微地仰起头,散乱的黑发垂落在颊畔,一片黑色和白色之中,那绝丽得让人移不开视线的面容便落入了他的眼中。

    那女子倒在了地上,一身俗艳的火色的衣裙掩不住她的风采,漂亮得像是夜色一般的鬓发略有些零乱,上面还插着廉价的珠钗,容颜上一双清澈的黑色眼睛笔直地看着他,水波一般清亮的眼神中没有一丝的阴霾,那左眼下还有一朵蓝色的胭脂花。

    极美的面容啊,他在心中这样叹息着。

    “你会为这记耳光付出代价的。”

    她的声音清雅柔和,淡定里有一抹坚定的冷森。

    他惊讶地停步,没想到在今日在瓜州这个偏僻的地方竟然有如此绝色的美人!真是小看了这醉红楼。

    “我说顾妈妈,这么漂亮的美人,你下的手如此狠,打得我的心都跟着痛了。”

    推门走了进去,风流倜傥的极美面上灿烂的笑容让顾妈妈一阵眩晕。

    “哎哟,莫公子。这是今天新来的姑娘……叫……叫……胭脂,怎么也不肯听话,您说……”

    “怕什么,我来好了。美人要用哄的,怎么能动粗呢?”

    “那……那就……就交给您啦,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出来?”

    众人走了出去的屋子,变得很安静,勉强称得上华丽的空间弥漫着静谧的气氛,雕刻着春宫图案的桌子上,青铜的香炉柔和地吞吐着催情的袅袅青烟,让空气中像是浮动着一层雾气。

    被称为胭脂的女子,依旧坐在地上,眼光落在不知名的地方。

    恍惚的烛火映照着白皙得像是玉雕的脸庞,带着一种珍珠的寒冷。

    像是回应门关上的声音一般,地上的纤细的身影微微动了起来,接着,和月光一样清冽的声音在空气之中振动起来:“你是谁?”

    “真是没有想到,顾妈妈也收藏了这样一个美人。”

    仔细地看着那张仿佛是月下芙蓉一样冷艳的面容,过了很久,终于察觉出异样,莫惬怀轻轻地用手在她有着琉璃光泽的眼前虚划,如同预期的一样,她的眼没有任何反应。

    “你……看不见?”一向玩世不恭的声音中也带了丝谨慎。

    “是的,我看不见。”

    “哎呀呀,这么一个如花似玉,我见犹怜的美人,真是可惜,你也看不到风流倜傥,绝世英俊,风度翩翩的本公子了,可惜啊,可惜。”以接近厚颜无耻的态度笑着,莫惬怀笑得露出了雪白的牙齿,异样华丽的眉目与艳色逼人的女子站在一处,竟不下于她的光彩。

    好心情地看着面前的女子摸索着要起身,连忙伸出了修长白皙的手掌。

    感到手指接触到陌生的温度,女子狠狠地甩开了他的手指,面对着他忽然间微微一笑,“为什么救我?”

    莫惬怀心神一阵恍惚,只觉得她笑起来好似吸人精魄般,让他心荡神移。

    再次伸手握住了女子的手掌,白皙滑腻只觉得入手绵软,她殷红的唇依旧向上微微挑起,微弱得被红纱罩住的烛火下,更是衬得她娇美艳丽,不可方物。

    心头不禁一荡,莫惬怀伸手搂住她,便亲上了她的红唇。

    唇上蓦然覆下的温度,让女子一愣,紧接着挥手狠狠地给了他一记耳光。

    手掌接触到肌肤,回弹到掌上,传来了火辣辣的麻意,倒叫她又是一愣。

    她没有想到他真的能不闪不避,任她打到。

    他却依旧笑眯眯的,抓住了依旧贴在他面上的她的纤纤玉指,滑过了他面上的肌肤,放到了唇边,吸吮啃咬。

    “如此红酥手,死在其下我也值了的。”

    女子猛地收回了手掌,重新挥下,噼啪两声结结实实地又打在了他的面上。

    “哎呀,哎呀,你再打我就痛死了……”连着挨了三记耳光的莫惬怀依旧面不改色地笑着,看着那手还要挥下,急忙重新抓在了手中,“胭脂,看看你的手都红了,痛不痛啊。”

    “不是说死了也值了?”她的声音由于太过激动,而有些喘息。

    “可是你的手掌痛啊,我的心就也跟着痛啊,你身痛一分,我心痛十分啊——”莫惬怀拖长了声音,在她的耳边细细地轻语。

    女子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公子之面可比城墙啊。”

    “美人唇犹如蜜之甜,晚生冒死也要一尝啊。”轻轻地抚摩着女子的脸庞,他得意地笑了,眼睛在沉淀着月光的空气之中光亮异常。

    “大胆。”挥开她面上的他的手掌,她大声怒斥着他。

    “姑娘好大的官威。”再次发挥了厚颜的功力,他握着她的手按上了他的小腹,“你摸摸,我的胆子都好要吓破了。”

    “你!”

    再无知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手指,在和面前的男子做着极为亲密的接触,她脸色本来就过于苍白,被烛光辉映下,更显得透明一般没有一丝血色。而此刻不知是气还是羞,她的面上淡淡地泛出了一抹红晕。

    “芙蓉桃花面啊。”

    听到他的调笑,她猛地抽回手,美丽眼睛被怒火冲刷,闪烁着琉璃一样的淡淡光泽。

    蓦然,却又是一笑,水一样挑逗着莫惬怀。

    “你……你喜欢我,还是喜欢在这个屋子里面待过的每一个女人?”

    那样的笑靥在如一片逐渐沉淀下来的夕阳,迷惑着他。

    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指有些头痛地按上了额头,明知她看不见,嘴唇依旧弯出一个潇洒的角度。每个女子都想千方百计地抓住他的心,问出这种问题的倒是头一个。

    “我自然是喜欢你了,美人。”

    “可是也喜欢在这个屋内的每个女子,是吧?”

    “是啊,天下女儿皆是花,我就是那惜花之人啊。”莫惬怀眼中含着桃花,稍稍弯下去,一脸的陶醉。

    她冷笑,然后苦笑,神色暗淡下来,随即微微仰起了头。

    他的眼和她琉璃色的眼睛交缠在一处,明知她看不见,可是那淡淡清冷寂寂的情感,依然让他觉得心里一阵无来由的心跳。

    只为那样的神色,虽是淡淡,却透着无法形容的寂寞和哀伤。

    “我喜欢你。”

    “啊?”

    突如其来的表白,让他自命风流的表情僵硬在那里,一时无法回神,然后高兴地张开双臂,要把她抱进怀里,却被女子挡开。

    “不是说喜欢我吗?为什么……”

    满含委屈的声音指控着她,而女子却微微地蹙起了形状娇好的眉,覆盖着琉璃色眼睛的睫毛微微地颤动着,好似秋日枝头的最后一片枯叶,带了三分寂寞和几分入骨的冷漠。

    “我,喜欢这么坦白的你,风流但是不下流。”

    “哦?能得美人赞赏,在下真是不胜荣幸啊。”莫惬怀的唇角微勾,一脸似笑非笑的神色,难掩得意。“也就是说,我要是不愿意,你也不会强迫我,对吗?”

    “你情我愿,才是男欢女爱之极乐,我自然不会强迫美人你。”

    “那,我就同你讲,我不愿意。”

    乌黑的瞳虽然不能视物,却是依旧朝着他的方向,清秋似的冷,偏偏又清澈得不可思议,有着安静而惊心动魄的美丽。

    “哎呀,那可真是糟糕。如此良辰美景,又有美人如花,哎呀呀,真真要我做柳下惠坐怀不乱不成?”

    “你要是闷的话,我给你弹个曲子吧,这屋子里有没有琴?”见他不再相逼,女子的神色缓和了不少,连着音色也柔和了下来。

    莫惬怀扫视了一眼实在称不上大的房间,便看见了墙上挂着的一把琵琶。

    “倒是有把琵琶。”

    伸手摘了下来,递给了女子,又扶她落了座,接触到女子手臂肌肤的掌间,只觉得滑腻冰凉,让他如酥如醉。

    女子以极为优雅的坐姿,调了几下弦,拿着拨子,微微地侧着头,稍顿,纤指仿佛在水中流动一样拨动了琴弦。

    时强,时弱,时而跳跃,时而滑落……

    并不名贵甚至可以说是破旧的琵琶,在她的指下出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难以形容的情感。

    女子的声音本就清越,那句句的词曲,在她的红唇中吐出,宛如大珠小珠尽落玉盘,婉转悠扬得动人心魄,声慢慢,意迟迟,辗转妩媚却又豪情洒脱。

    长年在风月场中打滚的他,也是第一次听到如此美妙的唱声,连那号称天下第一曲姬的杜娘,也生生地被她比了下去。

    更令他惊讶的是,她唱的并不是风月缠绵的情歌艳曲,而是一曲舒展胸怀的破阵子。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好曲!可惜……未免太过愁肠辗转。”

    琵琶弦的声音,在低低的震荡之后又静静地消失了。仿佛从梦中突然惊醒了过来一样,许久,他似被挑起了满腔难舒的壮志情怀,热血沸腾,忍不住起身把酒杯递到了她的手中,“但此曲由女子口中唱出,亦属难得。你的容貌才华实在是和这个醉红楼格格不入啊。”

    她淡笑不语,青瓷的酒盏送进了口中,似觉得并不合意,皱了一下眉头,但还是一饮而尽,那空掉的酒盏边缘却已经留下了一抹胭脂唇印。

    “本公子实在是很好奇,你这样让人惊才绝艳的女子为什么会在这里?”

    “想听一个故事吗?”

    窗子是半敞着,一股清凉的夜风拂进,吹得她额前的碎发飘飘欲动,那面容在不稳的烛火下仿佛更是透明,不知怎的就给了他一种郁郁寡欢的感觉。

    心里这么想着,口中却依旧以一种懒散的口吻说道:“闲着也是闲着,听美人说说故事也是好的。”

    “很久以前有个男人爱上了不该爱的女人,他违悖了天地纲常,忤逆了伦理,终是和她在一起,后来那女子她生下了一个女孩儿之后去世了。”

    窗中透进的那月光是惨白的,隐约照见她的脸,越发有一种出其不意的冷艳。

    “真是凄惨,我最怕凄凄惨惨的故事了。不如……美人你考虑考虑我们做些别的可好啊?”

    听着他近乎无赖的声音,女子笑了笑,想要重新开口,却发现自己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地清了下嗓子,方才重新说出话来。

    “男子因为爱得太深,女子死后他……就疯掉了。那个女孩儿一直由女子的丈夫抚养长大,在那个女孩儿心里,只有养父才是自己的父亲,因为他真的很温柔,因为自幼只有他在身边,因为只有他才让女孩儿感到温情……然后男子死了,临死前把他的儿子,托付给了女孩儿的养父。女孩儿却被送到了很远的地方……三年,整整三年,女孩儿再也没有见到自己的养父,即使生病,病得很严重,他也要留在男子儿子的身边,无法看望她。因为他要帮那个男孩守住得来不易的家业……后来那个儿子要继承家业,却怕他会妨碍自己,于是……下毒毒死了他……女孩儿只来得及见到养父最后一面……养父连话都不敢说什么,只是在女儿的手心偷偷地写了一个‘毒’字……她真的很想报仇,可是她的……身体不好,又没有男子的强大,于是她只有忍……”

    她觉得胸膛里面燃烧的火像是沸腾的一般浓烈,脸色越发的苍白,被如水的月光一照,几乎可以看到皮肤下淡蓝色的血管,蓦然,眼睛里似有水光在慢慢消融,等他再度细看的时候,覆盖着琉璃色眼睛的睫毛颤抖着,在低垂的瞬间就变成一滴晶莹,慢慢从面容上滑落最后,形成一道泪痕。

    霎时间,莫惬怀却觉得难以抑制地揪心。

    也许是由于那案上点燃的催情香,缭缭绕绕地被吸入肺腑之间,仿佛藏了无数只小手,在不为人知的暗处一下下地狠拧他。

    他眼巴巴地看着女子,只想一把把她拥进怀中,可是他这个人虽然风流好色,却从来是一诺千金。

    “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爱谁?那女子本是爱他的吧?”

    “爱吗?应该是恨,真的很恨……最可笑的是,男孩还想借由迎娶女孩儿来完成自己的野心,如果那女子真的爱他,你说,你要是这个女孩儿应该怎么办?”

    女子略凝了一下散乱的心神,淡若微尘地挑动了一下红唇。

    莫惬怀却忽然有点怀念起刚刚那个暴怒而略显天真的女子,至少那时候的她仿佛还是一个人,是活生生的,而不是一尊玉雕,一件精美绝伦的摆设。

    “哈哈,怎么办?我要是那个女孩儿,就在成亲之前找一个像我一般的风流少年郎,给他一顶大大的王八帽子,气死那个男人,哈哈哈。”放肆不羁地说着,却在看到她冰雕一般的神色后,十分乖觉地紧闭着嘴,心中却讷讷地十分委屈。

    做柳下惠可真是辛苦啊。

    “说得很对。”她的手指,紧紧地陷入朱色的裙中,许久,她思量着抬起了头,睫毛下墨色的眼睛里面带了点决绝的神色,淡然地说着。

    本来抱在怀中的琵琶,因为她的骤然起身,“当啷”一声便摔在了地上,那琴弦应声而断。

    而女子,伸手摸索着,依进了他的怀中。

    “喂喂,我可不是真的柳下惠,你不要考验我的耐力……”

    小声的,细弱的不是很挣扎的挣扎,随着摸索到他唇际的冰冷的指,消失殆尽。

    因为她的吻已经紧随着她的指落了下来。

    “抱紧我。”水般柔滑的声音温柔地响起,却带起冷酷的涟漪,在浮动着昏黄烛光的房间里面荡漾。

    当时他只觉得异常高热的唇被什么冰凉的物体碰触了,半晌,女子微微抬起了头,淡然抹了一下沾满了他的气息的嘴唇,一双琉璃光泽的瞳安静地漾着夜的颜色,没有焦距地落在他的面上,而此时他才回过神。

    觉得自己的魂魄仿佛被那双清澈的眼睛吸取过去,莫惬怀屏住了呼吸,然后轻轻地,像是怕让什么粉碎一般地轻轻呼出一口气。

    “你现在拒绝也已经晚了。”

    他抱起她,把她放在了那张铺着软褥的紫檀床上,身躯覆了上去。他侧头继续微笑着,用舌抚摸着她白皙的颈项,感受着上面炽热的跳动,辗转地轻咬,吸吮,直到身下的女子呼吸变得更加快速,他才满意地轻轻舔着隐藏在发丝下白皙的耳垂,一只手揽住她柳枝般的腰身,一只手熟练地解开她的衣带,让自己的手指滑入她荡漾着甜腻幽香的衣衫之下。

    从未经历过情事的她,微微张开了口,想要释放出体内被那一双温柔的手指挑起的陌生火焰,可是那温软物体却执拗地在口内缠绕上来,吸住她青涩畏缩的舌头,温柔地吸缠,身体中的火似乎被点燃。

    在这样一个深吻之后,低头看了一眼虽然还是冷若冰霜,却已经紊乱了呼吸的女子。

    莫惬怀黑亮的眼中已经弥漫起了一层情欲的薄雾,此时此刻,他只觉得这样的女子即使在呼吸之间都能诱发情欲,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摩着她被吻得温润而开始殷红的唇,又一个深吻之后,双手开始不安分地扯着彼此繁复的衣衫。

    不久,她就赤裸地横卧在用金线绣着春睡海棠图案的大红色的绸垫上,黑色的发与朱色的锦褥带来的奇异差异,更加衬托出女子身体近于透明一般的苍白。而透过丝帐的月光,洒在了披散着弯曲黑发的微微颤抖的身上,他播下的火种,让她莹白如雪肌肤上,如今蒙上了一层微微的像是彩霞一样的菲色薄纱,连着那眼如今也开始流动起朦胧的光泽。

    真的好似上好的胭脂啊。

    女子的眼像是玄色珍珠的溶液在流动,口中还细弱地喘息着,几乎听不到的呻吟微弱吐出,可偏偏激起了他越来越浓郁的欲望。

    “喜欢吗……”

    与平常相比略有喑哑的嗓音携带着滚烫的气息吹拂女子的耳边,连他自己都惊异于声音之中饱含的激情。

    女子却并不答话,只是微微在他身下蠕动着,顶级丝绸般的肌肤在他充斥了火焰的肤上滑动,这样的摩擦就等同于爱抚了,此时此刻任何轻微的动作都足以让他失去理智。

    把头倚在女子滑腻的肩上,空着的手绕到了她的背后,猛地一使力,她的玲珑曲线完全贴合在了他的胸膛之上。

    修长的指尖暧昧地抚过女子的曲线,唇再次含裹住了她甜美的红唇。

    然后他的腰身一挺,极缓极缓地,没进了女子的体内。

    他的唇中吞没了她的痛呼,安抚似的轻舔,感觉着和自己完全贴合的身体颤抖。

    直到那颤抖慢慢地停止,他的额上已是密密地布满了汗珠。

    这场欢爱,自始至终都没有粗暴,没有掠夺,有的只是贯彻始终的温柔以及怜情蜜意……

    女子感动于这样的温柔,却始终无法沉溺其中,那红唇向上勾起,露出了凄绝已极的笑意。

    那一道冰样的笑痕,始终都不层消散,淡淡的,似悲,似喜。

    清冷的月光落在室内,泛着水一样湿润的清幽光泽,红烛之泪,滴落于下,红尘辗转,仿佛笑那众生男女,坠入了万丈红尘。

     正文 第三章  京都皇城大喜

    她记得小时候,王府勾檐画枋,青纱九层随风舞,精巧细腻的水乡风格。

    曲径幽通的九曲回廊,弯弯的似是永远也走不完,廊尽头的书房,烛火总是彻夜地燃着,而她只有在此时才能见到他。

    她总是喜欢轻轻地推开书房的雕花门,蹑着脚步爬到正对着书案的躺椅上。

    家中,他去了火色的官袍,便习惯一袭青衣。

    案上的红烛摇曳着,把夜色的一部分投射到他的身上,在他的身后勾出一丝浓烈的阴影。

    修长如玉的手指握着的是沾着朱砂的笔,仔细地书写。

    听见她的声音,才缓缓地抬起头,那眼仿佛是夜色里唯一的光亮,瞧着她,似笑非笑地弯了起来,“熔儿,你怎么还没有去睡?”

    “我睡不着,爹爹为何这么晚了,也不睡呢?”

    她极少叫他父王,只像平常女儿家一样叫他爹爹,他也不恼,倒是教引先生苦口婆心地劝谏,但他只是温文地一笑而过,到最后教引的先生只有低叹一声“慈父多败儿”。

    慈父吗?

    案后的他黑色的眼睛安静而温柔地看着她。

    那是非常温软的眼神,满眼的慈祥和关心。

    只是那样看着就觉得很安心很安心。

    “因为还有奏折要看啊。”

    “那熔儿陪爹爹看。”她乖乖地倚在躺椅上,看着他。

    “那熔儿要乖,不要吵到爹爹哦。”终于,他不敌她的恳求目光,无奈地笑道。

    “好。”

    许久许久,他专注得眉端蹙起的身姿在烛光下被镀上了一层金色光晕,书房中渐渐只剩下了他翻阅奏折的声音。

    睡意慢慢地降临,恍惚中,暖暖的带着墨香的衣衫覆在了她的身上。

    而他的声音似乎穿越了梦境,温柔地传进了她的耳内,“夜宴,我负你一生,这个孩子我会好好地爱她,这个世间没有人比我还要期望她的幸福,权之一字,毁你一生,所以我会让这个孩子而无忧无虑地长大,我也愿意以我的一切来为她的幸福保证。所以,请无论如何也要保佑她幸福……”

    幸福……

    什么是幸福……

    六年前她遭遇了人生最大也最痛苦的背叛。

    五年前她的眼从此一片黑暗。

    三年前他被毒死。

    现在她要嫁给毒死他的人……

    幸福,她还会有幸福吗?

    鸟儿在枝头婉转吟唱,还有阳光落在肌肤上的洋洋暖意唤醒了她,她从回忆的梦境里苏醒,安静地睁开黑琉璃色的眼睛,眼前依旧是黑蒙蒙的一片,无法看见任何事物。

    习惯独眠的她,敏锐地感知到身畔已是人去无踪。

    勉力支起身子,浑身纵欲后的难耐疼痛。

    蓦然,尖锐的声音在床畔响起。

    “胭脂姑娘,你醒来了,那就喝药吧。”

    “喝什么药?”

    她的眼睛转向女子发声的方向,神色渐渐冷凝了下来。

    “呦,当然是避免怀有身孕的药,咱们青楼女子,不注意些可是不行的。”

    “谁是青楼女子?”

    几近赤裸的身体,在阳光下仿佛白玉雕成,有着柔和的色泽,而女子黑色的眼,仿佛可以吸取灵魂一般眨也不眨地望向她,鸨儿愣了一下,涂满脂粉的脸勉力挤出笑容。

    “姑娘,客都接了,还装什么清高?”

    女子并不答话,只是摸索着伸出手。

    刚刚接过了粗瓷的碗,陡然,室内异风突起,鸨儿定神看去的时候,室内已经多了几名全身黑衣的精壮男子。

    鸨儿一惊,已经高声叫了出来:“啊,你们是什么人?”

    床上的女子此时低垂的面上,没有焦距的眼睛因笑而眯起,弯如弦月。

    只见那几名男子齐齐地跪在了地上,恭声道:“郡主,属下来迟,请您恕罪!”

    “这里的人,一个活口都不能留,不要太过于引人注目。”她淡淡地以平稳得不见一丝波痕的声音吩咐着,却仍是半垂着头,手中一碗药已然凉透,幽幽地浮着她貌似温柔的样貌。

    “是,属下遵命。”

    “郡主,饶命,小的不知道您的身份,是那李五把您拐来的,小的我……”鸨儿心知不妙,急忙一边呼喊一边向门外奔去,可却是欲退不及,那黑衣年少英俊男子身手极快,她只见他手里闪过的一道银光,一把匕首已经插在了她的胸前,等意识到迟来的痛的时候,她已经瘫软到地上出不得任何声音。

    这一切都发生得快极。

    “时间耽搁得有点久了,夜谭,叫他们准备上路吧,我要三日内赶到镜安。”

    “是,郡主……那名私下带您出走的侍女,要怎么处理?”英俊少年依旧跪在女子的面前,神色不变地回禀着。

    清晨微光从格窗透过,屋内的简陋香炉中催情的香已然烧尽,那残下的灰烬随着微风而摇曳成雾,几乎一夜未眠的女子,久久不语。黑潭般的眼睛被阳光映得精亮,似乎涟漪繁繁,仿佛能融化了夜幕的深沉。

    记忆中天真活泼的声音,想必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吧,记得她说过,她正是豆蔻年华。

    “厚待她的家属吧。”良久,她方才抬头,交代完后,便把手中的乌黑药汁一饮而尽。

    康念五年,八月初八,大吉,宜嫁娶。

    皇城在鼓乐喧天之中迎来了它的新一任女主人。

    沉浸在一片火色的宫阙中,酒斛阑珊交错,但闻笙箫丝竹之乐,无人省得天色。

    隔着几重楼阁的静寿宫,却不见喧哗,宫人安安静静地候在阶前,只能听着隐隐传来的鼓乐之声。

    天渐渐暗了,雨欲来,风满楼。青柳软枝迎风而舞,摇摆不定,乌云愈浓,压在宫城朱檐上,黑沉沉的一片。

    蓦然,天边一记惊雷,好似割裂了天际,雨倾盆而下。

    苏轻涪懒懒地倚在湘妃榻上,身边一个小宫人跪在榻前用美人拳给她捶着腿。

    此刻的她忽然老了十岁一般,似乎是筋疲力尽地倚在那里,一双眼睛也有些迷迷蒙蒙地看着茜纱窗外的雨景,若有所失。

    那窗前的兰草在雨中凋零了,连花瓣都碾成了泥。

    是不是这世间的一切都只是刹那芳华……

    吴贤妃仍不解自己姨母的心思,只是巧笑倩兮,纤纤素手捧着碧玉的碗款步来到她的身前,“太后,您今日乏了吧,这是新炖的莲子粥。”

    “嗯,难为你有心。”看着自己的外甥女,她难得和蔼地笑,依旧保持乌黑的发上那一支宝钿珠翠凤凰在烛光里格外的显眼,“哀家知道你担心什么,没事,皇上已经开始着手惩办夜氏。但……不管怎么说,她毕竟是皇后,所以你凡事也不能太过。”

    手里搅动着粥,那自天山而来的雪莲,晶莹得像是落在碗里的珍珠,光洁玉润,更是衬得碗色如碧。

    碗中腾腾的热气在袅娜的锦纱帐间,聚了然后又散了,却始终掩不过屋内那股甜腻的熏香味道。

    “最要紧的是要赶快怀上龙种,才是最好。”

    “是,臣妾知道了。”

    芙蓉面上晕了一层薄红,绣着牡丹的衣袖掩住了樱红的口,吴贤妃含笑而答。

    罗迦步入宁夜宫时,已是夜半十分,雨依旧下得极大。

    夜熔坐在窗前的扶椅上,大红色的喜袍已经换下。

    她依旧是一袭玄色衣裙,半倚着扶手,烛光夜色下的容颜泛着浅浅的红,宽大的描金袖滑落到臂弯上,露出纤细的手腕和手指支在面颊上。

    那长长的袖摆垂在椅下,时不时被几痕带了湿气的风儿轻轻抚摩着,连着风都似清雅起来,带着一种别样的风情。

    碧玉香炉里袅袅上升的青烟中,罗迦觉得眼前的女子,美丽仿佛不属于真实。

    心里泛起了温柔的涟漪,他觉得这样的夜熔非常惹人怜爱。

    他缓缓地走近些,犹豫着要不要唤她。而她似乎已经早一步感觉到了他的到来,微微地侧过面庞,琉璃色的眼睛迷迷蒙蒙,似乎有些犹豫不定地出声:“皇兄?”

    罗迦一愣,坐到她的身边,含笑开口:“你怎么知道是朕?”

    “失明的人鼻子总是比较灵的。”她沉静地坐在那里,也不多说话,微微挑起唇角,给了罗迦一个淡淡的称不上笑容的笑容。

    “今日刚刚进宫凡事还习惯吗?是不是太累了,连头盖都等不及,就自己掀了?”

    “也没什么。”

    听着这样不冷不热的回答,罗迦压下心头的不悦,缓缓地伸手把她的发丝绕到了指尖上,看着它们在自己的手指间发出润泽的光芒。

    而夜熔只是近似漠然地任他玩弄着自己的头发,头一直不抬起来,低低地压着。

    这样柔顺的她,让罗迦微微眯起了眼睛,弯出一个温和的微笑,“你好像总是这么安静,从第一次见面便是如此。”

    “第一次见面?”她似乎有所触动,微微仰起了面容,冷极而丽的容颜上似乎幽幽地浮着一层光彩,有些期待的痕迹。

    “是啊,就是父皇归天的时候。”

    “第一次……原来……你终究无法记得……”她微微蹙起了描画得美好的眉,淡淡地重新垂下了头,用自己也听不清楚的声音呢喃着。

    微微闭了眼,天色黯淡,白皙得清冷的容颜上首次展现淡淡的悒郁,那美丽的面上越发地透出了一种说不出的温润柔和,罗迦望在眼里,不觉也有些恍惚。

    察觉到了自己的恍惚,罗迦眉头一拧,抓住夜熔的手,“什么?”

    “没什么,皇兄。”她的声音极轻,幽幽如灯烛摇曳。

    他终是不耐她的冷淡,把她的手抓到唇边,低着声音调笑着:“还叫皇兄,应该改口了吧。”

    “改了,您习惯吗?怕是表面上习惯,心里大概也很别扭吧?”

    “是吗?”

    “是不是您心里清楚得很,不是吗?”她转面看向他,大红的烛光照在她的脸上,色如浅玉,明知她无法视物,可依旧觉得那眉间眼底如深潭,光泽浮浮。

    “为何突然咄咄逼人?朕惹到你了吗?”

    “我以为皇兄知道我是您的妹妹。”

    一句话,激得罗迦几乎想拂袖而去,却又隐忍了下来,努力地抿紧了唇。

    坐在面前的这个女子,和皇宫中那些以他为天恭顺异常的女子不同,她永远冷若冰霜,镇定自若。

    因为,她有着显赫得权倾朝野的家世,所以她现在并不需要他,也许永远也不需要他。

    “不是吗,皇兄?”

    “兄”字的尾音还没有吐出来,就被罗迦近似疯狂的嘴狠狠地堵住了,然后她感觉到一只柔软的带着酒意的舌在里面不住地纠缠、冲撞。

    罗迦贪婪地啜饮着这样的绝色美味,她的唇是那样柔软、带着一种奇特的清香,那样的熟悉,竟比那美酒纯酿嚼起来还要清幽醉人,让他忍不住一品再品。

    许久,他才结束了这个吻。

    他们的胸部都在起伏,喘息不止。

    她双手抵在他的胸前,双眸微闭,一缕零乱的黑发粘在雪白的面上,嫣红的唇紧闭着,平日清雅冷淡的她此时有着一种让人心思沉醉的魔力,而现在的她则柔媚、脆弱而又……诱人……

    罗迦再也无法克制自己,一把抱起她,走向那一片火红的芙蓉罗帐……

    窗外满树的娇花,禁不住雨水的摧残,颤颤地坠落,有几瓣顺着风便沾到了碧罗窗纱上,更见嫣然。

     正文 第四章  帝王君心难测

    第二日的清晨,除了守夜还未曾换班的侍卫,皇宫里面显得冷清了许多。秋日里隐隐的还能听闻到鸟虫的鸣声,风吹过的时候,树叶上堆积了一夜的雨珠还会扑簌簌地落下来,让宫殿在晨间灰色的阳光里面透出一丝别样的慵懒来。

    更鼓刚刚响起,何浅领着捧着梳洗用具的宫人,轻轻地步入殿内。

    殿内儿臂粗的红烛还没有燃尽,发出微弱的光亮,显得这辉煌的宫内竟然透着丝丝的寒气。

    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颤,站在殿内垂下的锦纱帘外刚要呼唤,却看见纱帘一拂,罗迦已经走了出来。

    “皇上。”

    何浅急忙俯下身去,蒙蒙的天光下,他隐隐看见了罗迦的面上罩上了一层晦暗。

    他一使颜色,一旁的宫人急忙机警地奉上了还是温热的茶。

    罗迦接过,并不喝,只是握在手中。

    碧螺春的细细茶香,悠然恬淡,黄釉描花的茶盏,在白皙手指间发着幽幽的一层微光。

    罗迦嘴角勾上一抹冰冷的笑意,细长的眼微微往上挑起,深潭似的眼睛猜不透在想些什么,只是在天光映衬之下闪烁不定。

    何浅屏住呼吸,在缭缭升腾着的茶烟中揣测着君王的心思。

    罗迦的手握在黄釉的瓷杯上,那掌上隐隐凸显的青筋在金丝银绣的沉重龙袍之下愈发显露得狰狞,而那唇上挂着的冷笑,好像要将什么人活生生地撕裂了一般。

    描花瓷杯禁不住那重力,已然出现了裂痕,而后那手陡然挥了出去,杯子便砸了个粉碎,破碎的瓷片在乌砖的地上,犹自翻滚。

    何浅一僵,连忙跪在了地上。

    身后的宫人也都急忙地跪了下去,霎时间,本就一片寂静大殿内更是鸦雀无声。

    “怎么了?”帘内女子轻轻地唤了一声,清澈的声音恰似水晶盈耳。

    何浅抬首望去,夜熔依旧是玄色的襦裙,拖摆至地的广袖双丝绫罩衫像是泉水一般流淌在乌砖的地面上,连臂上缠着镜花绫披帛都是玄色,翠华摇曳地在宫人的搀扶下,款款地走了出来。

    “没事,是朕失手了而已。”强自压下心头的怒火,罗迦勉强温和地开口,但面上仍是灰青一片。

    “伤着没有?”她似是一惊,手腕轻抬,那纤纤如水晶的指伸了出来,摸索着。

    罗迦一怔,方才把自己的手交放在她的手中,她很细心地摸着,举止轻柔而缓慢,如片羽拂水。

    “没事,不用担心。”

    呼吸间,罗迦只觉得有一种柔软的感觉蹭过面颊,比绢更柔软、比水更缠绵,幽幽浅浅,那是殷红唇中呼出的气息,浅浅地喷在了他的肌肤上。

    “那就好,皇兄是万金之体,容不得有半点损伤的。”稍顿,那手沿着他的手臂而上,移到他的领口很细心地为他拢好还没有系好的领口,而后,敛首退却,恭敬而不失高雅地施了一个礼,静静地道,“您该去早朝了,躬送陛下。”

    这么接近的距离,连呼吸都交错在一起了。罗迦几乎有一种冲动,直想把她狠狠地抱进自己的怀中,融进骨血。

    可是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然后,又放松。

    “你好好休息吧。”说完转身,脚步重重地大步离去。

    站在殿中的夜熔,低首轻笑,眉宇间流露着隐约的倨傲,仿佛带着一点点冷酷的意味,然而垂眸莞尔时,最是魅人心弦。

    “郡主……”随侍的宫人何度叫出了口方觉得不妥,连忙改口道,“娘娘,您这是何苦,其实这种事情多多少少,还是能掩饰过去的。”

    “掩饰什么?”她轻描淡写地问着,形状优美的眉向上挑起一抹优雅的痕迹。

    “娘娘!”他们自幼一同长大,情分不比寻常,何度便似埋怨似训诫地大胆唤了一声。

    夜熔也不恼,眼底含着隐隐风情,却是难掩戾气。

    “他要娶的不过是夜氏,本宫怎样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所以不论本宫是瞎子,还是不洁之身,他都得接受,不是吗?”她琉璃色的眼睛没有一丝波动,只是冷淡地陈述着事实,“说到底,他要的是一个能把夜氏握在手心的工具,至于这个工具是残是缺,就不是他能控制得了,也不需要关心的问题了。”

    “皇上早起的时候摔了杯子,娘娘,您这是何苦,何必在新婚燕尔之际和皇上闹得如此不愉快?”

    “那又怎样?本宫不过是借他的手还以一击罢了,不然他还真的以为本宫不过是个泥偶娃娃,可以随他的心意摆布。”

    何度看着锦衣华服的她,黑色的发,黑色的衣,雪白的肌肤,可那已经无法视物的眼里却是恨意外露。

    他不禁想到当年,摄政王谢流岚归天之日,看到她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神色。

    那双眼里,便是如今日般的恨意。

    而如今这恨意似乎更加深重了。

    辰时已过,天色却依旧是阴沉沉的。那细雨滴滴地落了下来,滑过琉璃金瓦,凝成珠帘,自滴水檐间淌下,溅落宁夜宫廊下,涟漪轻柔。

    夜熔习惯性地坐在窗畔,挑起了琴上弦,信手挥来,清越的低音回荡在空旷的殿中。

    何度敛首立于她的身侧,享受这样的时刻。

    这样的悠然,却被宫人略显尖利的声音打破:“启禀娘娘,吴贤妃和傅淑妃求见。”

    “让她们稍候。”何度摆了摆手,挥退了宫人,白皙得好似女子一般姣好的面上出现了如同窗外天空的沉重,“娘娘,吴贤妃是太后的外甥女,而傅淑妃是皇上的太傅之女,她们都是在五年前入的宫,您还是要见见的好。”

    “嗯。”夜熔淡淡地应了一声,那指想要继续弹奏下去,但心绪已有些不宁,指过琴弦,重重一牵,音已然乱了。

    收回手,搭在何度伸过的手臂上,缓缓地起了身,她微微地叹息,纤细的手指紧了一紧,更加陷入他的手臂之中。

    迅速地把一切情况在脑之中整合一遍,描绘着蓝钿胭脂花的容颜带着诡异的艳丽,“五年前……是吗……那么不急,等等再去见她们好了。”

    “是。”他躬身应道,唇同样挑出一抹冷笑。

    细雨依旧凄凄飘落。

    侧殿中的吴贤妃和傅淑妃足足等了半个时辰也不见人影,心绪比较急躁的吴贤妃已经有些不耐。

    忍了再忍终是无法压下心头的怒火,身出名门,姨母又是太后,她何尝受过这种冷遇?

    戴着祖母绿戒指的纤纤玉指拢了一下发髻,开口之前秋水潋滟的眸,有意无意地掠过坐在一旁的傅淑妃,语气中已然带上了比雨水更寒的温度,“好大架子,让咱们等了这么长时间都不见人,真的当自己是六宫之主了。”

    傅淑妃是个温婉如玉的女子,正凝眸窗外,闻言回首,只是微微一笑,眉目间那一抹柔情似水般婉转流波,轻声细语道:“姐姐,再忍忍,皇后毕竟是皇后啊。”话毕,却仿佛受不住寒凉空气的侵袭,轻轻地咳了起来,那细细的指握住雪白的绢帕掩在唇间,垂下的眉眼下有着淡淡青影。

    那咳声,断断续续的仿佛那风中的弱柳,楚楚可怜。

    此情此景落在吴贤妃的眼里,她的心里不禁慢慢地沉着。

    她们一同进宫,一同入选,但是面前的女子虽然品位比她低一个级别,但始终是圣眷正浓,自问容貌品性并不输人的她,这口气憋在心中,已经慢慢地悒郁成疾。

    吴贤妃掩唇冷冷一笑,粉得接近浅红的袖口上牡丹金线的绣纹衬得她面色如雪。

    “那又怎样,不过是个瞎子罢了,她有什么好狂的?”

    好容易止住了咳,傅淑妃蹙起了峨眉,那双幽深的眼眸因着咳意沾了水光,如麟麟的波光摇曳,唇齿边挂上几分的说不清涵义的笑意,“姐姐轻一些,有人来了。”

    正说着,青衣宫人掀了湘帘,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敛下身去,“皇后娘娘懿旨,请两位娘娘入内相见。”

    她们互视一眼,露出了彼此才知道意味的笑容,随着款款宫人走了出去。

    正殿朱门侧,宫人静立一旁,有着无声无息的肃穆。

    首座上端坐的女子,祥云凤纹的玄色华服,外罩同色苏纱,发上簪住飞凤步摇,玉珠宝冠璎珞垂在颊间,闪动光泽,像是一个阳光的碎片落在白皙的肌肤上。

    傅淑妃看着她,不易察觉地挑了一下眉,眼里滑过一丝不清不楚的情绪,“臣妾参见皇后娘娘。”

    躬身行毕了三跪六叩的大礼,可是夜熔并未叫平身,她们依旧只能跪在地上。

    何度接过宫人手中的一盏香茗,亲自递到了夜熔的手中。

    慢条斯理地从他手中接过,端起茶盖,轻轻吹拂,喝了一小口,细细地抿罢,这才缓缓开口道:“平身吧。”

    在宫人的搀扶下起了身落座,她们的脸色已是略显苍白。

    虽是初秋,寒意并不浓,但宁夜宫中已经燃上了炭火,跪得久了,炭火的暖意熏得汗水大滴大滴地随着呼吸慢慢地滑落至颈项,而后被吸干,在纱衫上留下透明的痕迹,好像是水染开一般。

    吴贤妃也不敢拭汗,暗自咬碎了一口银牙,但面上仍旧勉力地笑着,“皇后您看起来面色红润,臣妾还以为您初到皇宫,多少会不习惯呢。”

    夜熔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只是端着茶盏静静地坐在那里,如果不是长长的睫毛在微弱翕动,吴贤妃几乎以为面前的女子只是一尊玉像。

    许久得不到回应,从受过这种待遇的吴贤妃白皙似雪的面上已经是青灰一片,终于沉不住气,赌气似的开口:“臣妾和淑妃妹妹一会还要去拜谒太后,不如您同我们一起过去,您看可好?”

    “不急。”夜熔向后靠了一下,倚在了身后的锦花纹的垫上,那循声望去的眼神极为冰冷,“对了,这后宫的玉牒在你们谁的手里?”

    玉牒是皇后掌管后宫的信物,按例皇帝未大婚之前由太后掌管,而吴贤妃由于和苏太后关系亲密,玉牒自然而然由她掌管。

    听到这样一问,她已是大惊,但思及苏太后以及刚刚的轻慢,她便强作自若地冷冷开口:“在臣妾的手中,臣妾看您的眼睛看不见,掌管六宫的事物也不太方便,不如就让臣妾代劳了吧。”

    夜熔手中的茶盏不轻不重地落在黄花梨的案几上,瓷器和实木之间发出的清越声响,在宽广殿内的回响,透露了她的极度不悦,“你说什么?”

    看着她极美的眉目间浮起戾气,似那刀锋之血,吴贤妃止不住一抖,眼里露出的几分幸灾乐祸已经飞散,但犹自咬着下唇逞强答道:“臣妾说您的眼睛不太方便。”

    “来人,教一教贤妃规矩。”

    “是。”

    望着一拥而上的青衣宫人,吴贤妃这才失了方寸,惊呼道:“你……你们这些狗奴才……想要做什么?”

    “娘娘,奴才奉了皇后娘娘懿旨教导娘娘。”看着被宫人按住的吴贤妃,何度敛身行了一礼,才温温开口,可是话毕,那耳光也随着尾音落在了她的面上。

    傅淑妃已是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可是看着夜熔冷极的面容,又厌于平时吴贤妃的跋扈,便静静地坐在一旁,不再开口。

    吴贤妃只觉得那种着火烫一般的疼痛开始面上蔓延开来,羞愤交加还有那痛仿佛让她沐浴在火焰之中,无法形容的疼,带着一串血珠,淌落唇角,宛如血色泪痕。

    三记耳光之后,夜熔起身,来到了吴贤妃面前,带着鄙夷倨傲如视草芥虫蚁的神色。

    吴贤妃颤抖地看着那双倒映着自己影像的,却根本看不到自己的眼睛,早已发不出任何言语。

    “贤妃,这三记耳光,是你要记住,本宫最讨厌别人说起本宫的眼睛。”说罢冷冷笑笑,那眼转向了傅淑妃的方向,似笑而非笑地一眯,而后,径自扬长而去。

    静寿宫中,打发走了哭诉得几乎喘不上气的吴贤妃,苏轻涪立于窗畔。

    窗外,细雨已停,天色却不见晴,正如在她的年华不再的面上的阴云一般,幽幽黯然。

    许久,她略一抬眸,阴沉的天光落在眼底,慢慢地凝结成冰,覆盖住仿佛这重重宫阁一般的空漠与阴冷。

    “太后,皇后娘娘来给您请安来了。”

    好似没有听到宫人的禀报,穿风绕梁之中,苏轻涪几欲握断了手中的玉牒。

    蓦然,丁当声声,玉牒坠地,那流光溢彩的圆润,落在乌砖地上,却也没有丝毫的损毁,依旧泛出润色翦翦。

    “太后!”

    宫人的一声惊呼,唤回了她的心神,重新深吸了一口气,接过宫人拾起的玉牒,她缓缓地开口道:“让她进来。”

    宫人搀扶下的女子,夜熔从容地来到她的面前。

    事隔多年,她再一次见到这个夜氏仅存的骨血,美丽得让她暗自吃惊的容貌,一身和新婚喜气格格不入的黑衣……那眉那眼虽并不相像,但是那神韵气质,依旧好似一把利刃,生生地划进了她的心口。

    “儿臣参见母后。”

    冷冷地看着她敛身揖礼,她兀自出神地想着自己的心事,也不急着叫平身。

    可是,夜熔已经自顾自地扶着何度起了身,端庄优雅地坐在了一旁。

    苏轻涪皱紧了描画得优美的眉,看着面若冰霜毫无笑容的女子,心里的气火直直地升腾了起来,可玉颜之上依旧保持着纹丝不惊,嘴唇动了几了几动,方才慢悠悠地道:“听说……今天皇后惩戒了贤妃,不知道什么事情要你这么大动肝火?”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听说母后最近身体不好,所以连大婚都缺了席,以后……这后宫的事情就请您交给儿臣处理,您也就可以安心地颐养天年。”

    这样的话,噎得苏轻涪的心中一堵,凤眼中已微含怒意,手掌紧了又松,微微的刺痛让她仍是力持着平静,淡淡地开口:“也对,哀家最近的身体是不大好,这是贤妃呈上的玉牒,于情于理都应该交给你的。但是你的眼睛不好,又毕竟新近入宫,凡事都不太熟悉,这样,哀家一会儿派个人在你身边,帮你打点一切,哀家也好放心一些,你看可好?”

    站在夜熔身旁的何度,刚刚上前接过宫人奉上的玉牒。

    这厢的夜熔,却在听到她的话时,本是白玉无瑕般的脸孔陡然泛着潮红。

    只听她冷冷一哼,玄色衣袖一挥,便把宫人新呈上的茶盏拂到了地上,瓷器破裂的声音伴着茶水洒了一桌,沿着桌面稀呖呖地流了下来,空气中顿时飘着一股清茶的香气。

    这样不把她放在眼里的举止,苏轻涪终是隐忍不住,变了颜色。

    可是不等她开口怒斥,夜熔已经起了身,用着淡然的听不出任何波动的语气开口:“母后怕是也乏了,儿臣就先告退了。”

    看着她正要离去的婀娜身影,苏轻涪双眉间的纵纹,深得令人胆寒的触目,连着声音也低沉了几分,“夜熔,无论如何,不论当年有过什么,现在他已经是你的君,也是你的夫,你的天,女人再怎样好强争胜,最终还是要依附男人。你要知道深宫寂寂,不管怎样,你的依靠始终是他。他喜欢的是温顺婉约的女子,所以,你若凡事不要太过,惹怒了他……要知道,没有了他,你,就什么也不是。”

    女人本就应是丝萝,纵然是富贵荣华集于一身,却也终需寻了那附身的木,哪怕是再刚再强,遇到了自己的夫君,也终是化为绕指柔。反则就好似离了天空的大地,再不会有什么用处。

    听到她的话,夜熔止住了身形,回眸,毫无焦距的眸却闪烁着莹莹的光,殷红唇间挑起一丝笑意,妖媚得仿佛彼岸之花,带着血雾沉沉向她压了过来。

    魔障……瞬间,苏轻涪的脑海中出现了这个词。

    “不过是个脾气暴躁的瞎子罢了。”直到她走远,坐在交椅上的苏轻涪才缓缓地喘过这口气,淡淡安抚自己似的笑着。

    秋风萧瑟地吹过,梧桐叶哗然作响,夜熔突然觉得阵阵的烦躁,索性不乘辇,挥退了随侍的宫人,只由何度搀扶着,走在通往宁夜宫的御道上。

    宫人见她走来,远远地都匍匐在了地上。

    飒飒风声中,清冷梧桐发出沙沙的声音,几树惊秋。夜熔放缓了脚步微微敛目昂首,恍惚间怀念起幽州吹面不寒的杨柳风,那仿佛如柔纱般轻拂在身上风……

    许久,何冬终是忍不住,看了一下四处无人,方才低声开口:“娘娘,您这是何苦?贤妃也就算了,但是她是太后,您……这样,未免太过浮躁了。”

    她闻言微愣,龙凤珠翠冠垂下的珠珞遮盖的面容,反而浅浅地牵起了殷红的唇,浮出的,竟是微不可察的郁悒与苦涩,“连你也这么觉得……”

    看着近在咫尺的这道娉婷的身影,看着那即使是被最顶级的纱丝罩衫包裹,如同水里芙蕖一般清丽的容颜依然不见开怀,他的心隐隐地痛着,无法抑制地唤道:“娘娘!”

    “何度,你知道什么是以弱示强吗?”

    “奴才愚顿,请娘娘示下。”

    停步,朝着何度的开口方向侧首,她微微拧眉,似乎是想笑,但是魂魄中的悲凉无奈却不允许,纤细的指带起玄色纹金绣的袖口掩住唇,似笑还哭,一双如水的明媚眸子却似穿过何度,落在了不知名的远方。

    可他仍旧觉得如水碧横波一般的眼神好似水雾一般拂向他,层层水波笼罩而来,她那一点最婉转的心事便酝酿在那愁眉半颦、薄唇微挑的迷蒙之中。

    “本宫是个瞎子,这对本宫是一种不幸,但是未尝不是一种幸运。但是,夜氏继承人无法视物的这个事实,只能让他们放下一部分的戒心。所以,本宫必须暴躁,必须浮夸,这样,只是为了能活下去而已……要知道黎国君皇高贵的手已经伸向了夜氏,那上面即将沾满夜氏的血。不能显得聪慧,也不能过分的愚顿,本宫只有让他们看到一个脾气暴躁的不良于行的失明之人,这样,本宫才能活下去。”

    “娘娘,您为什么不想办法救救他们?”

    “救?他们欺本宫双目失明,从不把本宫当作夜氏的族长。这些年做下了多少事,可曾有一件把本宫放在眼里?”她晦暗不明地微笑起来,珊瑚色嘴唇勾出一个奇妙的毫无温度的弧度,“他们死了,才是对本宫最大的拯救,只有他们死了,夜氏才会真正地臣服在本宫的脚下。你说本宫借刀杀人也罢,铁石心肠也好,他们,你就不要管了。”

    “是,奴才遵命。”何度的脸,隐在重重枝影叶翳下,朦朦胧胧,连着那略显尖利的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奴才只希望娘娘您能幸福。”

    夜熔没有再说话,只是袖子下半掩的手微微用力地握住了何冬的手。

    天边慢慢现出了一抹霞光,斜浸在梧桐瘦影疏横的枝叶之上,泛着蒙蒙的光,然后日终是落入西山。

    淡月如勾,长阶外敲起悠悠的梆子,太极殿书房依旧是华灯高掌。

    何浅跪在地上,向坐在御案之后一身明黄龙袍的罗迦,禀告着新后的行径。

    殿中极静,几乎连呼吸声也不见,只有那赤金九龙绕足烛台上,偶尔爆响的烛花,细细的噼啪声,在这寂静的宫殿里,却让人听得格外清晰。

    他偷眼瞧着,罗迦已经起身踱到了洞开的窗旁,天河漆乌,新月如钩,风反而愈加地大了,树影被吹拂得不停摇曳,在他莫测的极为英俊的容颜上映下古怪的影子。

    罗迦眯着眼睛,负手而立,三分狂傲、七分雍容,只是那不经意间的紧眉昂首之间,刻到骨子里的雍容高华的意态,便流露了出来。

    何浅口中的她,那个夜氏的女人,暴躁,善妒,毫无容人之量,并且不是清白之身,这样的女子,和他心目中的她,完全无法符合。

    他心中的她……

    应该是什么样子……

    “皇上,傅太傅求见。”

    罗迦一愣,随即想到一向老成稳重的傅太傅一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才深夜求见,转身重新在御座上落座,对宫人道:“宣。”

    被朱色胸前纹绣的仙鹤官袍包裹的白发苍然的傅太傅,有些匆匆地行了叩拜之礼,便将奏折呈给御座上端坐的罗迦,“这是刚刚呈到的,灵州侯夜克索贪赃枉法的证据。”

    景非焰接过奏折一览,冷笑道:“小小的一个灵州侯也敢如此地贪赃枉法,按黎国律法早该凌迟处死,何至于今日如此嚣张,倒大半是托了他谢流岚的余威了。”

    傅太傅素来知道谢流岚一向是君王的一块心病,所以不敢再说其他,暗察罗迦的神色,斟酌词句:“老臣明白陛下的心意,陛下欲一举铲除牵制夜氏的势力,但毕竟还是有些冒险。在北狄边境有夜氏夜风名统帅的十万铁骑,北狄也是向来为我朝心腹之患,所以,断不可因此轻率。皇上虽已登基数载,但若急于铲除夜氏,老臣怕引起朝局不稳,到时北狄边关也恐有变数。”

    罗迦不动声色地慢慢地道:“那依太傅之见,当如何?”

    傅太傅躬身,七梁冠的金丝冠带滑过空气,留下一条鎏金的痕迹,衬着他雪白的发,更见苍然,“我黎国律法中外戚不得为军职,夜风名虽是皇后的远亲,但毕竟是宗族,所以官职还是好罢的,只是那十几万的军心……还有夜氏在军中根深蒂固的人脉……”

    “夜氏现在的势力是三足鼎立,财力在灵州,军力在紧邻北狄的青州,还有镜安的夜松都。”罗迦看他一眼,眉毛一挑漠然地笑了起来,虽然优雅从容,却遮不住眉眼间一丝的志在必得,“太傅所说不无道理,但是朕认为必须先把主干砍掉,其余的枝叶再一点点收拾好了。”

    傅太傅将腰弯得更低,语气却是越加的强硬:“陛下,如果您执意要彻底铲除夜氏,那么您身边夜氏最高身份的女子……也不得不除,否则,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罗迦缓缓闭上眼睛,睫毛微微颤抖,然后那一截从明黄色袖里伸出来像是白玉一般的拿着奏折的手,在透雕卷云纹的灯罩中沉淀出的光芒中一颤,默然半晌复又一声长叹:“太傅说得固然不错,但是她目不能视,已是半个废人。且,朕看她的心性,并不足虑。”

    傅太傅叩头,触地有声,“老臣一片忠心为皇上,此女不除,皇上将来必生悔恨之心。为君者当绝人之常情,难道皇上不知,先皇就是被夜氏女子所惑,才落得……”

    “太傅!”猛地打断他的话,罗迦的音色却是越发放缓,依旧温润地一笑,嘴角在昏暗的灯光里隐约露出一丝笑纹,但是那面色已然是惨白。起身再度踱步到窗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太傅,朕乏了,你下去吧。”

    听着太傅长叹一声后,有些蹒跚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的心里也不知怎的突然烦躁起来。

    窗外夜色如墨。

    许久,下意识地就步出了乾彬宫。

    何浅急忙起身跟在他的身后,犹豫着低声问道:“皇上,今夜您……”

    “哪也不去。”

    “是。”

    君王的声音清冷无波,可是跟随御驾多年的何浅,很快揣摩出了他的心思,摆手挥退了就要跟上的群群宫人,独自随着那明黄的身影而去。

    他往旒芙宫走去,那座荒废已久的宫院中有一株很老的芙蓉树,整个皇宫,只有那里是他最喜欢的地方。

    不知为何,每次他来到那树下,抚摸上粗糙的树干,心里都会有一种宁静的感觉。

    今夜,他又像往日一般,默默地走了过去。

    现在已是八月,秋意渐浓,这株芙蓉树那红得近乎妖异的绒花自然早已谢了。

    不对……似乎有什么不对……

    他有些疑惑,四周望了望。

    细雨后,含着秋意的风萧瑟而过,卷起片片还是鲜绿的落叶,他的心仿佛也给那风拂乱了。

    从窗外望去,旒芙宫中,不知何时已经点上了几盏昏黄的灯火。

    灯影幢幢,透过已然蒙了灰尘的蝉翼纱窗,落在他的脚下。

    罗迦轻轻地推窗而望,半点昏黄烛火映在暗色之中,他微敛双目,沉沉望去。

    殿阁之内,光影斑驳纵横交错在女子的身上,好似薄薄一层灰雾,笼了她进去,看不清颜色。远远地,只见她的身影袅娜纤柔,身上永远穿着的黑色的衣裙,衣摆很长,迤逦在地,腰上系着金色宫绦反倒显得那般耀眼,那垂下的流苏随着她摸索却轻盈的步伐一晃一晃的,为平日里冷凝的她平添了一抹娇俏。

    蓦然,又是一阵风拂过,他迷住了眼睛。

    只一瞬间,脑海中似乎突然闪现了一幅熟悉又陌生的画面,仿佛是在他不知的情况下,烙在了骨血里一般的模糊影像,一闪即逝。

    “皇上,要奴才通报……”何浅看着他凝重的神色,刚要试探着开口,却见君王修长白皙的手掌一摆,带起那宽大的衣袖在空气中划过一个优雅的弧度,然后,被金丝锦缎包裹的身躯已经走向了旒芙宫的殿门。

    旒芙宫中长年封闭,呼吸间可以感觉衾那遍布的厚厚灰尘,空气中也已浸满了一种腐朽的味道。

    步入殿中的罗迦,可以清楚地看见夜熔站在翡金屏风前,玄色的丝绸似被昏黄的光晕中镀染上了流动的璀璨光彩,青葱般的指在空气中探索着,脚下一步一步谨慎地前行。

    “娘娘,左五步是屏风,右二十步是妆台,再往左十步是……”何度站在远处,含笑说着,神情中竟有着几许的纵容的温柔。

    “说慢一点,何度,我记不住。”她说话的尾音有着不自觉的软软呢哝,平时冷丽的面上有着奇异的柔和,而且并没有自称“本宫”而是说了“我”,这样可能连她也不自觉的亲密,让他的心下意识地燃起了一团仿佛能使人爆裂的火焰。

    “你在这里做什么?”

    似乎冰得几乎凝结起来的声音陡然在空寂的殿内响起,何度一惊,转头望去,身着明黄的纹龙衣袍的罗迦真站在门前,正用刀剑一般锐利的视线打量着他。

    那边的夜熔闻声也是一惊,脚下的步伐就乱了,便出了状况。

    “哎呀,娘娘当心,那是花架!”

    何度扬声提醒时,已然是晚了,那花架随着她的人,一起跌在地上,实木撞击地面的巨大声音,还有她的痛呼声已经绞在了一处。

    “有没有怎么样?”罗迦一惊,顾不得什么君王之仪,快步冲了上前俯下身子,抱住了已经痛得发抖的她。

    倚在臂中的人微微颤抖,捂着手肘,似是疼极了,出不了声,只是喘着。

    罗迦原本的凝结在眼中的冰已经融化,他急急掀起了她的衣袖,那手肘处已然是一大片的乌青,他顿时着了慌,竟比自己受了伤还要痛楚,那一阵剧烈的疼痛仿佛透过他的心脉传开,竟是彻骨。

    用手尽量放轻力道,揉着。

    并不是第一次肌肤相接,可是那丝缎般细腻的触感,软软地在他的掌下,刹那的失神中,他听到了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滑过耳畔:“罗迦……是你吗……”

    一声罗迦,满含着浓浓依赖还有好似历经生死离别的痛楚音色,唤得他肝胆欲裂,这样的呼唤即使在他们最最亲密的时刻,也不曾有过。

    罗迦的心狠狠地抽搐了一下子,语气也不禁温柔了起来,如此的温柔是他不曾对任何嫔妃有过的,温柔得连他自己都有些侧目,“是朕……很痛吗?”

    听到他的声音,她却是一抖,然后一点一点依近他的颈项,她喘着气,许久方才开口,但她的声音已经没有方才痛极时的轻软,变成了全然的清冷恭敬,让他一瞬间产生很不真实的感觉,好像刚才不过是一个幻境而已,“还好。”

    她单薄的肩头忍痛颤抖着,他将她揽入怀中,放在了湘妃榻上,他很想看清她现在的神情,可是她侧躺在那里,已将面容埋在受伤的手臂之间,他只能看见乌黑的发和白皙的颈。

    此时他清楚地感知到,刚刚有什么错过了,无法亦是无能为力抓住了。

    他们心中都有一种空洞逐渐扩大的哀伤弥漫开来。

    这样的他失常得不像是自己,努力摆脱这种莫名的心绪,他抬首,朝着何度森然开口:“何度,为何不在皇后身旁随侍?”

    听到何度“砰”的一声跪在了地上,夜熔这才抬起了头,可是那眼依旧是低低地垂着,纤长的睫毛扫出细碎阴影,“莫要怪他,皇兄知道这是我……臣妾娘亲的故居,臣妾就想来看看,臣妾就是这个样子,每到一个新的地方,都不要他随侍在侧,喜欢亲自熟悉一下环境。”她的神态恭敬,语气平淡。

    他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她从灵州刚刚回到镜安,便经历了丧父之痛,可她依旧对他是保持着这样平静,那平静得好似面具一般的神情,掩饰住了她心里所有的情绪。

    可是此时此刻,他再次看见这样的神情,却只有想打破一切的冲动。

    “熔……”俯身轻唤着她的名字,想仔细把她看个究竟,未曾想到她听到他的呼唤猛地抬起头来,刹那两人之间不过毫厘,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闻。

    “怎么这么惊讶,不喜欢朕这样唤你?”

    “没有,皇兄。”

    罗迦清楚地看见她的面色陡然苍白,她身上散开的浮动暗香,点点染在他的口鼻之间,一丝丝,一缕缕动摇着他的心魄。

    夜熔只听见近若咫尺的呼吸声渐渐地变得沉重,陡然她的身姿便腾了空,然后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他的臂间,向外移动着,她一惊,便轻唤了出来:“啊,去哪?”

    “回宁夜宫,这里满室灰尘,暖玉温香自然也不能在这里享受啊。”

    罗迦抱住她,在何度何浅惊讶的注视中大步迈出了旒芙宫,步履间他借着月色星光,凝望着怀中的她。

    她的面上被蒙上莹黄,幽幽如月,映出了幽艳的靡丽,她的手已经交绕上了他的颈项,柔软微凉的掌轻轻贴和着他颈上的肌肤。

    失去了一切依附的她,可以说称得上温顺地倚在他的怀中,似乎只有这样的时刻,他才能肆无忌惮地抱着她,拥有她,而她才不会戴起优雅冷傲的面具。

    他抱着她慢慢地走着,谁都不再曾开口,好似都在享受这难得的幽静。

    青石铺成的路侧,都是极高大的树,树冠亭亭如盖,风过松涛如涌。那路回旋于树间,星月之光下如浅玉的河流蜿蜒伸展,极为幽雅逸静。

    她的身体极轻,但是旒芙宫离着宁夜宫隔着几重的宫阁,路称得上远。他的手抱得久了,渐渐有些酸软,可他却盼着这路永远不要走完,可以长久一些,再长久一些。

    夜熔感到身体接触到了软软的床,那手才慢慢地自他的颈中撤了下来。

    摸索着,指下熟悉的锦纱的丝滑触感,她才知道已经到了宁夜宫中的床上。

    可是许久都听不到他的声音,她的身子不禁有些发抖。

    忽然她感觉有人从背后扑过来,无声地抱紧了她,强悍的手臂环绕过她的身体,有点生气,又有点心疼,用力地抱得紧紧的,想要把她整个人都揉碎了。让人窒息的怀抱,夜熔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好似变得支离破碎,胸口被勒得很疼,疼得发抖。

    耳边凌乱的喘息、急促的心跳,让她已经分不清谁是谁的。

    终于她忍受不住这样炽热的沉默,试探着开口:“皇兄……”

    然后,他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响起,那灼热的呼吸,炙烫着她的肌肤。连着他的音色都是喑哑的,好像细细的沙粒,摩挲着她的耳:“唤朕的名字,朕喜欢你唤朕的名字。”

    “……臣……”话还没有说完,便感到颈中微微刷过软软的痒意。她素来怕痒,忍不住伸手摸索着抵住了他的脸。

    他却不依,反手抓住了她伸出的指,轻轻按在唇边摩挲着,“说‘我’,不要这些繁文缛节,来……唤唤看。”

    “罗迦……我……”她对这样的调笑,神色原本有些恍惚,紧接着便是一冷,转开脸便要抽回手。

    宁夜宫的烛火通明,映得火色的锦纱床帐上淡色繁花堆锦的暗纹海棠绣样,渐渐成了明媚的桔黄,依稀花朵的形状,衬着她面上的胭脂花,仿佛渐次绽放一般的奇丽。

    挣扎开他碰触的时候,她嘴角还轻轻翘起,她看不到的明丽的眼眸因为微拢而带着些许的迷离,黑的发、白的肤、迷离的眼、樱红色的唇交织成了罗迦眼里最艳的颜色。

    沦陷在这香诱醉人的美色中,此时的他心怀荡漾,那手便顺着她的额头往下,眼角、耳鬓、颈项,轻柔缠绵的手掌,最后那指便压在她的颈后,感受到那脉搏的抖动。

    她看不到他的神情,却感受到视线落在身上的滚烫,收紧的臂膀紧紧束缚着她,不容躲避,不容挣扎。

    猝然,吻就落了下来,霸道的、熟悉的温暖令她全身发软,于是在一瞬间夺去她的呼吸。

    他饥渴地吸吮着她,呼吸愈来愈沉,狂野地撕开了她的衣,覆盖上她的身体,有力的手指一寸一寸地滑过她的肌肤,温柔地抚弄,仿佛长久失去的珍宝重新回到他的怀抱,这样的感觉几乎摧毁了他的一切意志。

    她白皙温暖的身体、渐渐浅促的呼吸、全部都充斥着诱惑,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的心挣扎着,仿佛暗夜的飞蛾,飞向那照着宫纱的烛火,只差一点,只差了那么一点点,就可以冲破那记忆的纱,可是终是没有成功。

    他只能是一遍一遍地唤着那个仿佛唤过了千百遍的名字:“熔……熔……”

    身下的人又是一阵颤抖,水一样的情思在火焰中缠绕过来,她呢喃着,妩媚而冷酷地微笑,“罗迦……你在叫谁?是叫我吗……我吗……”拼命地贴近罗迦,咬住他的肩胛,结实的肌肉在落进她愤恨的口中,狠狠地毫不留情地啃噬着,鲜红鲜红的血沾染上夜熔的嘴唇。

    多少年的痴情狂热仿佛在这一刻间尽付诸东流,此时此刻她如此清楚地知道,系住彼此的是一份建立在权力政治上的虚伪温柔,是一份只为了能够让他的皇位长久平安而刻意经营出来的假象。

    心中有千般不甘万般怨恨,却是无计消除,痛了又恨了终究只是屈服,可是她清楚地知道,她的心还在为这样的假象而怦动。

    恨着他,也恨着这样的自己。

    她放纵着张狂的欲望,只想将他揉碎了,碾成泥,撕开他的身体,把五脏六腑都生生地挖出来,吃掉。

    血流下来了,从她的口中慢慢地淌到他的胸膛,然后渐渐凝固。

    他也不顾,只是野兽一般地纠缠着她,这样的抵死缠绵,直到谁也分不清楚。

    秋凉薄意,帘卷西风时,但见交颈鸳鸯同床异梦。

     正文 第五章  芙蓉花下初相识

    许久许久,夜熔整个人都瘫了,像软泥一般倒在罗迦的怀里。

    凌乱破碎地抽着气,魂都散去,还是在恍惚着,那炙热滚烫的唇再次侵入了她的口中。

    “那个人是谁?”

    就在她以为呼吸都要停止时,他的唇终于离开了她,可是那声音依旧紧贴着她的耳。

    “什么人?”

    “你知道朕说的什么,熔……”

    “我不知道。”她在他的怀中,用最温存的神情说出了最尖利的话,瞬间把他燃烧的心冰结。

    这样为一个女子大喜大悲的他,让他变成仿佛还是那个不解事、痴心成疾的少年。

    “那好,朕换个问法,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不敢说出来,罗迦?”听到他这样问的她,离开他的怀抱,赤裸着身体坐起。

    火色的锦纱床帐都已放了下来,隐隐的烛火透过了纱,拂在了她的身上,也为那散下的三千青丝辉映上了似水的流光。

    她浅浅一笑,眉目间依旧清高如斯,但面色却宛如冰雪那种透明,几乎要破碎的剔透,“问啊……问我和谁曾经颈项缠绵……”

    “够了!告诉朕为什么?”他终于变了颜色。

    “也许为了我和他两情相悦,也许……只是为了让你难堪……”她还是那样轻轻地笑,带着那么一点点妩媚的挑衅。

    “你……为什么?”他的眼有了一种异样的,名为痛苦的情感,深深地凝视着她。

    “为什么……也许只是为了我的不甘心……”

    “不甘心?你和朕身上流着相同的血,这样的我们应该互相吸引才对,为什么不甘心,难道你不爱朕吗?”

    夜熔慢慢摸索着缩到床角去,渐渐拉开与他的距离,那描画成美好形状的眉向上挑起,那唇角似弯非弯,连带那字句也像是慢慢地勉强地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也许我爱你啊,罗迦……也许在很早很早以前我就爱上你了,如果你是想玩一场狩猎我的心的游戏,我看就大可不必了,因为……我的心早就给了你了……”

    她的神色,恍惚冰冷,他明明离得她那样的近,却又好似永远无法接近她一般,那样的遥远,而她的笑靥,像是一把钢刀,刺得他心里又生出那种隐痛,压抑住那不知为何就烦乱起,他冷冷地说:“好!很好!”

    她看不到他的脸色铁青,所以也揣度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可是她知道他是在生气,心终是有些软了,因为他努力隐忍着怒火的那份温柔。

    可是,最可怕的话她终是说了出来:“你想要的都已经没有了,没有了……罗迦!”

    浓浓的忧伤像月影弥漫,漫过夜熔的眼睛,这样的她,把他即将喷薄而出的怒火消散于无形。

    也把罗迦淹没、溺命,然后他仿佛受了蛊惑,手缓缓滑过她的颈项,绕上去,抓住,“朕不问了,不问了,我们不要吵了,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待着,可好?不要吵了……”轻轻地凑过去,他吻住她的唇,那透明得像冰一样快要融化的唇。

    她伸手想要推开他,狠狠地,可是唇畔那温柔让她的手臂不自觉地拥上了他的颈项。

    是的,她还是贪恋着这样的温柔,即使明知这是虚情假意……即使明知他已然不再记得她……

    夜深,她听到他的呼吸悠远绵长,他似乎并不习惯同榻而眠,她听到他睡得并不安稳,那盖在身上的锦被,已经全部被踢到了她的身上。

    夜熔轻轻地坐起,安静地听着罗迦均匀的呼吸声,嘴角忽然有了苦涩的柔和。

    也许,她像瓜州那个夜晚,那名放荡而温柔的男子所说的那样,她……依旧爱着他,她独自守着这份寂寞的爱,熬过六年。

    所以只要他给了一点温度,她就会无法拒绝地依靠过去的。

    或许吧……或许自己真的爱到了这种寂寞的程度也说不定。

    也许,他们可以有一次从头再来的机会,但是可能吗?

    这么想着,夜熔把头靠在了床头,微微苦笑着闭上了眼睛。

    真是危险啊,他只给了那么一点点的温柔,她就几乎再度沦陷下去。

    她比任何人都知道,他这样的温柔早晚是要离去的,他这样偶尔任意的温柔,只会让她一次次地体会到什么叫寂寞,直到不能继续现在这样寂寞的生活。

    所以,她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

    这次,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放纵自己的心……

    她在心里下定这个决心,把头转向床畔男子传出呼吸声的方向,眼神柔和了一点,摸索着拿起床边的锦被盖在他身上。

    然后,她把头枕在他的胸膛,仔细地聆听着,听着那坚实有力的心跳声,每一声都好似击踩在她的心尖上。

    直到此时此刻,她的唇角才挂上了若隐若现的悲凉笑容,仿佛是快要哭泣的神情,然后她向他缓缓地伸出了手,那白玉般的指颤抖着,在即将碰触到他的刹那,又猛地坐起,蜷缩着抱住自己,痛苦地闭上了本就无法视物的眼。

    “罗迦……”

    就算明明知道他们之间已经没有未来,可是竟然还是抱着希望。

    现在的她已经遍体鳞伤,伤口不断地在流出鲜血,但还是得拖起残破的身体缓缓行走,身体的温度正在逐渐消失,像段死去的枯木的走,身后迤逦出一路的暗紫色,可还想要抓住温暖,想要抓住生命的余温。

    可是,她必须走。

    即使不知道方向,但只有不断地走。

    不能为他停留,只有不断地走。

    唯一可确定的字眼就是走。

    走……走……最终他们渐行渐远。

    但这都是他逼的,他逼迫她做出的选择……

    她只能这样一直走下去,因为早就已经没有了退路,命运注定了他们无法携手同行,注定了他们无法抚慰彼此的伤口。

    窗外风声切切,扫过了朱阁明瓦,九重宫阁,仍是鹤唳不休。

    此时睡在床上的罗迦并不知道,夜熔的心已经飞到了很远很远的过去,那个被他所遗忘的过去……

    六年前。

    他们相识的那日,夜熔在哭,没有任何杂念,疲惫地坐在旒芙宫庭院中的芙蓉树下,大声哭泣。

    日光穿过重重枝叶变得有些清冷的,洒落在她的身上。

    可是这些她都无法注意到,她只是倚着粗糙的树干,用宽大的衣袖遮盖住自己的容颜,不断地流着泪。

    哭着,哭着,不知何时,透过柔和的空气,一丝不属于她的悲泣声,传入了她的耳中。而对方似乎也察觉到,同时的,他们的哭泣声渐渐弱了下来。

    转头,回望。

    夜熔便在泪眼模糊中看到了树的另一侧的男孩。

    仿佛能和阳光融合的秀美容颜,在她的泪水中闪现着耀眼的光芒。

    罗迦也在好奇地看着那个女孩。

    女孩那双清澈的眼睛虽然不断地流下眼泪,但依旧凝视着他,没有丝毫的退缩。只是那像是溶化的珍珠一般的泪,让他产生了她似乎随时都会消失般的错觉。

    “你哭什么?”

    “你哭什么?”

    沉默并没有维持多久,他们几乎是同时出声,然后四目相望。

    夜熔似乎并没有什么耐心,重新闷闷地把头埋进了手臂之中。

    她现在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不希望再分担另一个陌生人的悲伤。

    可惜,对方似乎并不识趣。

    “你叫什么名字?”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倾诉的人,伸手擦干脸上未干的泪痕,罗迦声音还是有些沮丧地开口。

    清风拂过,带起了一阵阵芙蓉花特有的香气,一阵悉索声之后,可以感觉他坐到了自己的身侧,依旧没有抬起面孔的夜熔并没有什么热情地开口:“我叫熔,熔化的熔。你呢?”

    “我叫罗迦。”

    这个早已熟知的名字让她一惊,终于重新抬起了头,面前的男孩丝绸一般的黑发被明珠金冠束顶,天空般清澈的眼直直地望进她的心底,而直至此时她才看见罗迦的面上有一个鲜红的掌印。

    不知为何,她的心隐隐痛了一下,连语调也温和了起来:“你还没有说你为什么哭。”

    “我父皇不认识我,他连看都不看我。我气极了,骂他是‘疯子’,然后就被打了记耳光……”

    “是很惨,应该哭啊。”

    夜熔明亮的眼睛里闪现了一丝笑意,然后就真的笑了出来,然后伸出手轻轻地抚上了他印着掌印的面颊。

    那样灿烂的微笑,让罗迦瞬间失神。

    “那你呢,为什么哭?”

    她的指在在听到他的问话之后,缓缓地收回,重新环抱上身体。

    面颊蓦然失去了带着冰冷温度的指,他竟然觉得怅然若失。

    一抹近似痛楚的情感出现在她清澈的眼中。

    “我爹爹告诉我,我娘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所以我一直一直在等她回来。”

    “那有什么好哭的?”

    缓慢抬头,天空湛蓝无云,阳光细密地洒下,落在了她的面上,盛夏中开得正好的芙蓉在日光下荡漾着朦胧的色泽。

    罗迦清晰地看到,她的眼睛里慢慢凝聚起水光,仿佛蒙上了一层轻纱的薄膜,显得格外滋润晶莹。

    “可是,我今天才听侍女们偷偷地说,原来……我娘已经死了。”

    他顿时慌了手脚,再也没有了平日里太子稳重悠然的形象,恢复了十岁少年应该有的样子,抓抓头,讷讷了半晌,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许久才有些笨拙地开口:“啊,不哭啊,我没有父皇,你没有娘亲,我们正好凑成一对了。”

    看着面前丰神俊秀的男孩和挂在他脸上温柔而纯真的微笑,夜熔微微闭合了一下眼睛,黑色蝶翼一般的睫毛轻轻地扇动了一下,然后再次微微弯起唇角,对他露出一个不属于自己年龄的恬淡的微笑,“傻瓜,陛下还活着啊,至少还活着。”

    “可是和死了没有什么区别。”他咬了下嘴唇,神色再度黯然,仿佛明朗的天空被阴云覆盖。

    “不要这么说,至少他还活着,活着就有希望的。”被什么蛊惑了似的伸出手抱住罗迦,紧紧地用自己纤瘦的躯体环抱住他。

    然后,罗迦慢慢地伸展开自己的手臂,回抱住了她。紧紧的,仿佛是想把她揉到身体里一般的用力。终于、终于有人可以分担自己的悲伤,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暴露自己的脆弱。

    他们听到彼此的心这样说着。

    用力地拥抱着,罗迦能感觉到她身上微弱的带着一丝甜腻熏香味道和少女芬芳的体味混合着,一点一点地渗透进他的衣襟里,染上了他,逐渐把他在乾彬宫中染到的,龙涎似乎永远无法驱散的浓郁味道融化,洇开。

    而她的温柔也在满园的温暖阳光里荡漾了开来,一点一点地熨帖着他的身体……

    “郡主!郡主!郡主!”

    远处陡然传来的焦急呼唤,让他的心里忽然有了一丝惶惶的急,他下意识地把手腕缠绕上她瘦削的肩膀,拉近她和自己的距离。

    “你是谁?”

    抱住她……这个有着阳光的温度女孩,如果松开,他就会失去阳光……

    夜熔感觉到他的依赖,下意识也抱住罗迦的脖子,抬头正好看着男孩青涩温柔的面容。

    “我现在得回家去了,不然爹爹会着急的。”她温柔地说,“至于我,我是夜熔,夜氏的夜熔。”

    “夜熔,我的妹妹?!”

    夜氏的夜熔……

    刹那,说不上是震惊还是难过还是别的什么感情涌上了罗迦的身体。

    呆呆地看着被自己抱住的女孩,他忽然意识到,她永远也无法属于他。

    绝望……第一次,他有这样真切的感觉。

    起身离开他的怀抱,夜熔一身华贵的纱丝衣裙,随着她的动作在芙蓉树下发出细微的摩擦声音。

    然后,她瞧着依旧呆坐在树下的男孩,轻轻叹息了一声,随即低声笑道:“傻瓜,看在今日你陪我哭的分上,告诉你个秘密,我的父亲,不是陛下,所以我们才不是什么兄妹。”

    “啊?!”瞪着夜熔,罗迦干张着嘴,过了好半天才说出一个字,由于仰视,午后过于刺眼的阳光让他觉得血气上涌。

    “傻瓜!”她笑着飞奔而去,小小的背影被镶嵌上了一侧鎏金的光芒。

    有风徐来,暗香满庭。

     正文 第六章  青梅竹马话真情

    第二日的黄昏,罗迦从太学出来之后,挥退了宫人,独自来到了荒废已久的旒芙宫。

    夕阳西下,杂草丛生的庭院中,开着鲜红绒花的芙蓉树,被万点晖光装点得仿佛流金一般美丽。

    他站在树下四处张望,可是并没有她的身影,胸膛里一点奇妙的惆怅微弱地起伏着。

    蓦然树上的绒花,红簌簌地落了他的一身,毛茸茸从他的发丝上轻轻拂过。可是奇怪的是并没有风起,他抬头望去,便看到红花绿叶丛里一双美丽的黑色眼睛看着他,那眼中深处的温柔,仿佛夜色铺就的网一般笼罩向他。

    在这个瞬间,罗迦有了一种命中注定的感觉。

    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但是他已经无法亦是无力掉转视线,只能感觉着那水一样的眼波闪闪盈动,然后她轻盈地笑了出来,“罗迦,你在找我吗?”

    “我又没有说来找你。”他竟觉得自己的面颊有些火热,他下意识地抿住嘴冷声答道。

    “呵呵,可我是来等你的。”夜熔坐在树枝上,青色的襦裙下一对金缕绣鞋,在空中微微摇着。

    睁大了眼睛,他呆呆地看着她,看着她无所谓地说出自己不敢说的话,而且还能微笑的样子。

    在心里狂喜着,罗迦走到了树下,仰视着她现出夕阳光泽的黑色的眼睛。

    “你……昨日说的是真的,你……真的不是我妹妹?”

    芙蓉树生得并不高,夜熔盈盈一跃便跳到了地面,站在他的身侧,歪着头含笑望着他,“当然是真的,但是你要发誓,绝不能告诉别人。”

    “好的,我发誓。”

    “傻瓜。”她细细的眉向上一挑,便抓住了他的手,娇声唤道。

    “我叫罗迦!”

    宫中的女子从来都是对他毕恭毕敬,从来没有人这样亲密地对待过他,连他的母后都是冷冷淡淡。

    他一羞,从她的手里收回了手掌,转念又怕她恼他的淡漠的,可是他素来嘴拙,也不知如何哄她,索性也不和她说话,只低头看着青青碧草。

    她也不说话,只是安静地站在他的身旁,傍晚时分风吹得紧了,那花也紧落。

    一阵阵,一簇簇,飞落在他们的身上。

    许久,久到他以为她已经着了恼,她却在他的耳边低低地说了一句:“罗迦……我喜欢你!”

    他一惊,抬头看去,看见她正款款微笑,清澈的眼睛毫不回避地凝视着他。

    那样无论什么时候都毫不羞涩的视线,让罗迦下意识地羞涩低头,重新望向地上的青草。

    夕阳西下,天色渐渐晚了,许是等得心焦虑,她终身转身迈步离去。

    直到她走出很远,他才挣扎着讷讷低声开口:“我也很喜欢你,熔……”

    他刚刚说完,那边夜熔就停住了脚步,旋身返了回来,青丝菱的襦裙转出微微弧度。

    重新回到他的身侧,一双明媚的眼睛在他低垂面庞上打了个转,又打了个转,看着他的双耳慢慢染上了的红晕,笑道:“什么?”

    “啊,没、没、没……”

    罗迦的头不禁垂得更低,咬紧了唇,眉端微微蹙紧,额上已然轻轻泛起一层细汗。

    看着这个比自己还要矮上一头的女孩,向自己缓缓靠了过来,甜腻腻的香味浸染了他的呼吸,罗迦条件反射地向后小退了一步,却被夜熔抓住他的手。

    那张娟美的小脸渐渐接近过来,波光潋滟的清澈的眼搭配上浅浅的微笑,竟然有种让人看了之后觉得呼吸停滞的感觉。

    “我喜欢你,可并没有要求或者强迫你喜欢我。但是,你要考虑清楚才能说出口,因为,夜家的女子一向都很疯狂,如果你变了心会很惨的。”

    “怎么惨?”

    “我会杀了你。”她靠得非常近,声音甜美迷人,喷吐在他面上的气息也越发的温暖,可是童稚的声音并没有多大的威胁力,反倒有一种如同她身上的甜腻腻的撒娇感觉。

    可是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淡淡的哀伤,但他还是察觉到了,觉得心脏随着那抹哀伤一阵深重的揪疼。

    此刻,他只想着该如何去安慰对面女孩,安慰她和自己一样的寂寞。

    而笨拙的他不懂得其他的安慰方式,他所能做的就是给她一点点的温暖而已。

    罗迦眉心渐渐舒展开来,被丝绸般柔嫩的手包裹着他的手掌,微微地用力回握,小声地说:“很可怕,可我还是喜欢你。”

    “要是你不知道我不是你的妹妹,你还会喜欢我吗?”

    “……不会,绝对不会,我绝对不要变成父皇那样的疯子。”他想到那个眼神空洞的穿着明黄龙袍的男子,想到他的那双从来映不进任何事物的眼,他一颤,便决绝地开口。

    她低低地微笑着,却是一副落寞的样子。

    “傻瓜。还有对人说喜欢的时候,记得要看对方的眼睛。”说着,夜熔捧起他的头,很认真地看着他,然后向前跷着脚,吻上他的嘴唇。

    罗迦知道自己应该推开她的,但是他没有,他安静地任她的唇贴在他的唇上,感觉缠绵于自己微烫肌肤上的那一点冰冷的温度,稍触即离。

    可是在那短短接触的瞬间,他有一种自己满是孤寂的心正被温暖的感觉。

    一贯的冰冷被突来的温暖刺入,很痛却又因这种极其亲密的动作而产生微妙的快感。

    然后,她转身飞奔而去,墨黑得溶入夜色的发轻轻在风里荡漾着。

    那一年他们十岁。

    “熔,熔!”他喜欢唤她熔,从来不唤她的姓氏,下意识地回避,回避着那个姓氏所代表的东西。

    秋色渐浓,黄叶卷地,旒芙宫庭院中的芙蓉树翠色尽凋,一片残枝,罗迦踩着薄薄的苏绣细镂靴,踏过湿漉漉的黄草地,长年无人使用的宫门在他的推力下发出了支呀支呀的沉涩声音。殿内没有掌灯,夜色厚且浓,他摸索的走着,直到险些差点跌倒,他方才隐约看到夜熔蜷缩在一把椅子上。

    “怎么不掌灯?”

    “罗迦,我看到他了。”

    “谁?”

    虽然她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可他并没有在意,只是随意地应了一声,一面伸手自怀中取出火折子,把灯火点亮,一面感叹着自从认识她以来,自己凡事的事事亲为,连火折子都已经习惯随身而带了。

    “你的父皇,我名义上的亲生父亲。”

    听她这么说,罗迦慢条斯理地把红烛点亮,然后坐在一边,没有一丝表情变化。

    交叠起双腿,也不说话,只是看着身旁的少女。

    “他不理你是吗?我早已经习以为常了。倒是他跟你又没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摆出那副面孔?”

    沉默了一下,夜熔蜷在椅上,依旧是把脸埋进手臂中,呢喃着开了口,倔强的少女在说话的时候隐隐带了哽咽的声音:“可是我以为至少我对来说是不同的,你知道吗,爹爹每次见完他,都很伤心。”

    往后依靠在椅背上,能感觉到实木长年无人使用的冷硬紧贴着他的脊背。

    看着蜷成一团的夜熔,有些懊丧地拨了下头发,梳得整齐的墨玉似的头发在他的指下变得零乱,有几簇碎发流淌而下,垂落在白皙的额头。

    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却只是云淡风轻地一笑,嘴角吊起一丝没有感情的笑纹。

    “我母后每次见完他也是很伤心,有时候我想,他要是死了会不会更好一点。”

    “不行!”

    蓦然抬头,她的面上还有未净的珠泪,看着这样梨花带雨的她,罗迦沉默了片刻,紧接着,一向冷静的他,咬牙切齿地吐出几个字句:“为什么?”

    “因为爹爹喜欢他,因为爹爹会伤心!”她激动地叫道。

    从未见过这样的她,罗迦心里莫名地燃烧起了一种名为嫉妒的情感,不经大脑,话语便迫切地问了出来:“那我呢,你那么喜欢你爹爹,在你心目中我和他谁重要?你说!”

    夜熔反倒平静了下来,一双水漾的眼凝视了他一会儿,就忽然笑了起来,面色虽然略显苍白,却看起来很愉快的样子,“傻瓜。”

    他掉头,平日里他最讨厌她如此唤他,今日难得的没有反驳她的话,只是转头赌气不再去看她。

    她也不恼,起了身向内殿走去,不一会儿竟然捧出一个添漆的托盘,盘中红泥小炉,紫砂茶具一应之物摆在他面前桌上来,然后坐在一旁仔细地摆弄着。

    金兽烛台之上,烛已燃去了大半,烛泪如绛珠,缓缓累垂凝结。烛火下她雪青的怀纹绮罩衫,似袅袅水芝凌波。

    她素来喜青,青纱的罩衫,青色的襦裙,有时连她的绣鞋也要绣着青色的花样。

    可是这样的青,总是让他不自觉地想到另外一名主宰着黎国的男子,即便如此他依旧无法抑制地喜欢这个喜着青衣的她,仿佛着了魔。

    正想着,那边茶香四飘,熏暖欲醉。

    只见她手起手落间,翠袖滑落,玉臂清辉,并不说话只是递到了他的面前。

    他接过,放在鼻下只觉得茶中隐有眷恋的袖香,萦绕鼻端,一腔的火便就这样散了。

    “这是我爹爹最爱的大红袍,味道还好吗?这是前几天爹爹亲手叫我泡的,刚学会,就赶紧来找你。”许久她轻声如莺地开口,见罗迦又不自禁地蹙起了眉,她却笑出了声,“傻瓜,爹爹就是爹爹,你可是我夜熔将来的丈夫呢。”

    罗迦微惊,乌金似的眸子深处仿佛有火光微燃,灼灼地盯着她,那唇畔已然勾起了浅浅的笑意,“你爹爹平时就教你这些,我以为……”

    “罗迦,爹爹并没有让我学习权谋之术,也没有让我接触夜氏。他说,女儿家最大的幸福就是找个如意郎君。”她微恼,回望着他,那样羞恼交加的神色,竟是比平日倍添妩媚别致,隔了半晌只缓缓道,“你要保证将来登基,不会做出伤害我爹爹的事情,不然我会很痛苦的,非常非常痛苦的。”

    “好的,虽然我不喜欢他。”

    “罗迦,我喜欢你。

    案上红烛燃得正旺,闪动之间,泪落盈台。

    那一年他们十三岁。

    十月间,万物已然萧瑟,冬意已然一点一点浸染了皇城。

    今夜皇宫夜宴,说是宴,其实只不过是变相的选妃会,各家适龄的女子都打扮得花枝招展,乘着一顶顶软轿进了宫。

    罗迦自宁夜宫请了安出来,走在御道上,看着一顶顶装点的繁花似锦的软娇,心中不禁一阵阵厌烦。

    随侍的宫人见他心情不好,更是鸦雀无声地跟在他的身后。这样的静让罗迦反而更加想念起那个毫不回避、总是直视着他,那个会毫无顾忌发出银铃般笑声的少女,可是他们已经有三个月没有见面,她随着摄政王谢流岚去了灵州巡查,这几个月间他们连书信也不曾有过。

    正想着,不妨迎面又来了一顶软娇,宫中惯例绝对不能挡住君王和太子的去路,抬轿的宫人见是罗迦,一惊,就急忙抬着轿子避让到了一旁。轿子抬得猛了,轿前的水晶串成的珠帘,荡了起来。

    在这样一个的瞬间,水晶珠帘轻轻地彼此碰撞,几声轻响,在珠帘的旋转之间,他隐约地看见轿里女子娇媚的容颜。

    轿里青衣的美丽少女,隔着帘子对他微笑,但是她只是安静而娴雅地坐在那里,并没有说话,矜持有礼地向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和那双非常清澈的眼睛对视的瞬间,罗迦愣了一下,不知不觉地止住了脚步,只觉得心里某个位置轻轻一疼,呼吸也仿佛停滞了片刻。

    察觉到罗迦的恍惚,帘子后的女子小声说着,声音也变得温软:“殿下先请。”

    “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罗迦难掩喜悦地问着,连自己的呼吸都觉得一下字被哽在了喉咙里,只能贪婪地看着那勾魂摄魄让自己朝思暮想,变得更加美丽的少女。

    夜熔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微垂下头,髻上扣着攒珠笄明晃晃的珠珞挡住了她低垂的明眸。

    他也不急,便站在轿旁,一时间两人都没有了言语。

    小别之后,都觉得有千言万语要倾诉给对方,可是此时此刻反而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倒是一旁抬着轿子的宫人们,额头上已经冒出了密密的汗水。

    “呆子,有人呢,还不快走。”

    夜熔微微抬起了头,冰一般清澈却又春风一样温暖的声音,微弱地响起,神色依旧平静无波保持着端庄,只是一双娥眉下明亮的眼睛,隔着水晶帘子深深凝视着他,带着一丝轻轻的情。

    罗迦这才平静下了心神,沉稳地向她微微一颔首,不再多说什么,迈步而去。

    走出了几步,忍不住又回头望去,却发现她用握着帕子的手也正掀了轿侧的帘子看着他,见他望来也不惊慌羞涩,只是那握着丝帕的手一松,美丽的雪色带着几乎透明的色泽顺着风在空中翻飞,而阳光则射透菲薄那如水晶剔透,镀上着黄金一般的灿烂的丝帕便落入了他的手中。

    看着他接住丝帕,她方才抿唇一笑。

    当晚在菱阳殿中,因为是太后设宴,各府的闺秀都不敢穿得太过素净,于是满眼的姹紫嫣红,可是他看见的只有那一抹雪青身影。

    而就在他凝视着她的瞬间,那正同旁人含笑轻语的人一双仿佛皎洁如月的眼正好看向他,于是她的表情在这一刻的娇羞,在他的眼中是如此的清晰。

    接触到罗迦温润眼神的瞬间,夜熔抿唇,轻笑,不是虚应的礼节,只是一种情意的传递。

    眼波漫溢的是只有他才能读懂的情意,轻轻用手掌按上心口,罗迦只觉得其下的跳动,竟是为那眼神里的脉脉情意而悸动,而随着那样的眼神婉转轻移,他听到了自己胸膛中注入了什么的声音,于是他的万般心事在她的眼中再无处遁形。

    午夜时分,他在东宫之内辗转难眠。

    紫玉炉中焚着佛手柑,浓郁的暗香散入衣袖发间,掺杂了在菱阳殿中染上的各色熏香,那混合的味道,让的头他隐隐地一抽一抽地痛着。

    陡然,窗前传来“咯”的一声,他转过身望去,就见夜熔正斜坐在窗棂上。

    黑色发髻上的攒珠笄,璎珞垂落在裹着淡青色的罩衫的肩膀,窗畔正摆着一瓶子寒梅开得如火如荼,映得她嫣红脸颊上的笑容也如云霞一般绚丽动人。

    深深地看着她,罗迦漂亮的嘴角向上弯起,再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还笑,还不过来扶我一下。”

    听着她的娇嗔,他唇角含着笑意走道了窗边,伸出了手臂。

    她一手轻置在他的臂上,一手握住他的手,方才轻盈一跃,跳到了室内。

    等站稳了脚,她便要收回手,他却反手一带,把她扯进了怀中,“你怎么来了?这么晚了怎么进来的?”她柔顺地依在他的怀中,享受着他温柔的气息。

    灯色晦暗,他已经长得越发的高挺,她只能看到他胸前上金线绣出的五爪金龙,那龙鳞每一片都是熠熠生辉,宛如鲜活。

    “爬墙啊,不过摔了下来,手好痛哦。”

    稍稍离开他的怀抱,伸出拢在袖里的双手,那白玉上的手上清晰可见几处擦伤,还有着尚未干涸的血迹。

    急忙把她放置在湘妃榻上,匆匆从匣子里面找出了金创药,一边小心为她敷上,一边形状优美的嘴唇还是忍不住微微向上挑起,“笨蛋。”

    “还骂我,我为了见你可真是辛苦死了。”

    斜依在铺着厚褥的榻上,看着他忙碌的样子,她的心里竟有了一种充实的感觉。

    这三个月以来他们两地相思,她的心总是空落落的,直到现在才被填得满满。

    擦完了药,凝视着坐在眼前的她,罗迦再也忍不住伸手把她抱了个满怀。

    她的身上还是那种甜腻腻的香味,罗迦深深地呼吸,用力地抱住她纤细的身体,“不要没事就说死啊死的,多不吉利。”

    “说话的口吻越来越像我爹爹了。”依着他,小声地说着,手轻轻地抚摩着他的头发、他的肩膀,轻轻地抚摸着少年那毫不隐藏的浓浓深情。

    许久,才从他的怀里挣出身子,水葱似的指点了点他的额头,略带酸气地开口:“太后想让你娶她的外甥女,不过我倒是觉得傅大人的千金和你很般配。整晚,你就和她最谈得来,不过你的眼光不错,她是傅大人唯一的女儿,品貌端正,绝对够资格做未来的黎国皇后呢!”

    “她是太傅的女儿,我不能冷落她,而且她确实是个很美好的姑娘呢。”认真地盯了她片刻,她表情中那气鼓鼓的神色,让他忽然愉悦地笑了出来,柔和的眼神在氤氲着的烛光中荡漾着,“不过,我并不喜欢她。”

    “她也不会喜欢你的。”用手捧住他的脸,定定地看着他,有些狡黠地转了转漆黑的眼珠,覆盖住瞳孔的睫毛微微抖动着,“今天是我的生辰,所以很想见你。”

    “我自然是记得的,只怕你自己不记得来找我。”

    “我怎会不来,你可是我这辈子赖定了的人啊,你想摆脱我,恐怕不可能了。”

    重新倚在湘妃榻上,夜熔修长的指头拈起几上白玉盘中的一串晶莹剔透的葡萄,也不吃,只是有趣似的看着。

    正说着,服侍的宫人揭了帘子进来,抬头见屋子里多了一个女子,暗自一惊却依旧捧着檀木漆盘上前,恭谨地说道:“殿下,这是您吩咐备下的茯苓鸡汤面。”

    “放下吧!”罗迦轻轻地说着,语调极其柔软,伴随着清冷深幽的眼神,却让宫人不自觉地缩起身子,识趣放下托盘退了出去。

    罗迦亲自在棉套里的砂锅中,舀出一碗面,盛在细瓷描金花碗里。

    “你早知道我要来?就那么确定?”

    罗迦但笑不语,亲自用银筷夹到她的嘴边。

    夜熔吃了一口,便蹙着眉道:“药味儿有些大了,我不要了。”

    “天气已寒,你又吹了风,多吃些,对身子好。”看着她皱着秀气的眉,勉强下咽的孩子气十足的样子,他的眼里不自觉地满溢着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宠溺,“吃了这长寿面,就要长寿百岁啊。”

    “那你要陪着我啊。”她一边吃一边鼓着腮,含糊不清地说着。

    “就怕你嫌我烦呢!”

    “那我们一起吃。”

    他从来都拗不过她,便一起吃了几口,最后又半是哄半是劝着的,喂她喝了几口鸡汤。

    她本极为讨厌茯苓的味道,捏着鼻子匆匆喝了几口,就抿紧了唇,死活不再张口。

    看着她抿紧的嘴角还沾了汤汁,罗迦又好气,又好笑,无奈地自袖中拿出丝帕替她擦着残汁。

    “这是我的帕子。”

    她粲然一笑,一把抢过那块丝帕,拿在手中展开。

    那是一方雪白色的丝帕,上面没有任何的纹绣。

    罩衫袖宽而长,她十指尖尖,上面涂着淡色的蔻丹,在青丝的袖口里若隐若现,素色的丝帕叠在指上,更加衬托得她肌肤如雪。

    他心中一荡,伸手把那丝帕一点一点地抽回掌中,话就已经脱口而出:“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相思,请君仔细翻覆看,横也丝来竖也丝。”

    夜熔一愣,白玉一般的面颊,渐渐地染上了一层红晕,

    她知道,他终是懂她的。

    窗外,清凉的月光拂过,又因风略略婆娑,树映在殿中的影子也斑驳凌乱起来,但依旧掩不住月色那种明亮而静谧的颜色,漂亮非常。

    “你看,今晚的月光多好,不知道我出生的那个夜晚,离宫的月亮是不是也这么漂亮?”她含笑看着那高挂在夜空的明月,但笑容才到了唇边却忽然僵凝住了。

    他看在眼中,什么也没说,只是慢慢用自己温暖的掌心抚摸着她柔软的发。

    “听说你出生的那个夜晚,金丝昙花全部盛开,一定很美,像你的人一样。”

    白嫩容颜上一双忽闪的眼睛凝视他,她觉得自己的魂魄也仿佛在这样的凝视下无所遁形。

    把下巴搁在他的肩头,他总是懂她的,正如她懂得他。

    “我很美吗?”

    在他看不见的角度,她有些羞涩地咬着嘴唇笑了起来,那是一种只会在他面前才会出现的,属于她的年龄的无邪笑容。

    “在我眼里你是最美丽的。”

    罗迦双手温柔地捧起她的脸,带着薄茧的指头像是在确认什么似的抚摩着她的容颜,宫内的烛火温暖地闪烁着光芒,那橘黄色的光波一点点地在他们彼此之间荡漾开来。

    她开心地笑着,窈窕的身子因那笑微微发晃。

    定定地看着她,他只觉得如水月色中,她的青衣竟然比春日里的弱柳还要美丽上几分。

    月色和烛光下,她看着,他仿佛黑水晶一般的眼睛温柔地看着她,而那双抚摩着她容颜的手始终没有拿开,掌心中暖暖的温度一点一点渗到了她的骨血之中。

    然后那样的热度仿佛逐渐升腾到她的眼眶里,她能做的只能双手攀附上他的肩膀,用力地把他拉近自己,“呆子……罗迦,我爱你。”

    一种奇妙的感觉也在罗迦胸膛之中缓慢地滋生,非常微妙的空虚感,像是站在悬崖上抓住幸福一样的感觉。

    幸福已经摊放在自己的掌心,却仿佛随时会失去,这种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的感觉,却萦绕不去。

    “答应我,永远都不要让我伤心。”

    “好的。”

    放在案上的紫玉香炉中,佛手柑已然燃尽,细细软软化成香灰,弥漫在空气里。

    那一年,他们十四岁。

    清昙十八年春,北狄使节出使黎国。

    当太阳升到半空中的时候,何冬接了夜熔乘着马车向城外走去。

    “公公,我们这是要去哪里?为什么还要瞒着爹爹?”竹帘完全隔断了外面的光影,夜熔坐在车中,看着难得一见的何冬,保持着端庄开口。

    她是摄政王的爱女,又是夜氏的唯一继承人,所有人见了她,都要礼让三分,可偏偏自幼她就对这个消瘦得像枯枝一样的宫人有一种敬畏。

    “郡主还记得老奴在您十岁那年,对您说过的话吗?”

    “记得,您说,北狄君王才是我的父亲。”

    夜熔低垂着首,璎珞随着她的动作柔顺地垂下,拂在她的颊边,更加衬得清丽出尘的容貌近似无瑕美玉。

    父亲,对她来说是一个很陌生的词汇,即使在很久以前,何冬非常郑重和隐秘地告诉她,她依旧觉得那是离她很远很远的事物,即便现在提起来,也只像有人向她介绍某某人叫什么名字,担任什么官职那样的无关切身。

    在她心中的亲人,自始至终都只是谢流岚一人而已。

    满意地看着她,何冬眯起了眼,淡漠的脸上泛起了温柔的笑,“还有呢?”

    “您说,只可以利用舔犊之情来挟制他,不可以对他真的生出父女之情。”

    “很好,郡主,您要记得,将来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找他,他是个非常危险和冷酷的男人。”

    她心里其实并不是很在意,可依旧含笑而答,虚应着:“知道了,公公。您还没有说我们这是去哪?”

    “北狄的君王想要见你。”

    直到此时,夜熔才真真正正地吃了一惊,可是现在要表示反对已然迟了,只好垂下了眼帘,避开了何冬锐利的眼,乖乖地等着到达目的地。

    心中百转千回地想了许久,不知不觉间,马车已经停了下来,她下了车,不由微微地一怔。

    眼前是黎山之下的洛湖,雕刻极为华贵的画舫停在湖畔。

    在宽阔的甲板上,颀身站立的男子有着一张俊美而阴郁,眼睛细长而锐利。

    即使看起来不再年轻,但长得真是俊美呢。

    夜熔随着何冬上了画舫的同时,在心中由衷地感叹。

    踏上甲板的瞬间,画舫便缓缓滑动,水波被平稳地分开,优雅的水纹从船头向船的两边分开,带了阳光的碎金色的湖水,在他们脚下微微地波澜着。

    “终于来了,朕已经等了你很久了。”男人浑厚而略带几许期盼的声音传来,“知道朕是谁吗?”

    北狄的君王——悱熔,—双黑得像是点漆似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她。

    看到他看向自己,夜熔毫不害怕地凝视回去,还对他附赠了一个灿烂的微笑,“知道,公公说,你是我的父亲。”

    “长得并不像她啊,倒是这额头,像极了我。”悱熔定定贪婪地凝视着面前少女,仔细地凝视,仿佛要看到她的魂魄深处去一样。

    看着那双凝视着自己的黑色眼睛,她没有一丝游移,坚定地接受着。

    因为,在面前的男人凝视自己的时候,她也在窥探着他。

    然后悱熔的面上渐渐地现出了一种近乎哀伤的神情,一点一点仔细地,仿佛想从她的容颜上找到往昔的影子。

    此刻的夜熔很清楚,现在悱熔并没有在看她,过是透过她的容颜去追寻另外一个人的身影罢了。

    他看的是另外一个人,那个把自己带到这世间的女子。

    “郡主的容貌承袭了当年的夜后。”一直站立在一旁的何冬淡淡开口打断了悱熔的恍惚。

    沉默了许久,悱熔转身步入了画舫之内。

    犹疑了一下,夜熔还是跟了进去。

    舫内金缕的烛台、琥珀的香熏炉、珠贝的屏风,处处可见的主人一掷千金。

    大大的眼睛打量了一圈之后,终于无可避免地落到了悱熔的身上。

    “今年有十五了吧?”看着她明亮的眼,像是被什么触动了心底最柔软的部分,悱熔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轻声温柔地对夜熔说道,“也该要嫁人了,想不想嫁到北狄来,父皇为你挑一个品貌出众的驸马,如何?”

    “不好。”

    听到她的清脆拒绝,他只是端着杯子,慢慢地喝着,从束发金冠上垂下的几丝墨染的黑发,滑落在他的眼前,但他也不抬头,修长的手握着青釉碧翠的杯子,慢条斯理地喝着,“为什么?”

    “我已经有了心上人!”夜熔一愣,想也没有想便大声回答,声音大得在偌大的房内嗡嗡回响。

    “是吗,这孩子……被谢流岚照顾得太好了。”悱熔神色骤然阴郁了下来,那目光深邃莫测地盯着她。

    短短几句话,他便已经看出,面前流着自己血液的少女,是个没有经受过任何宫廷阴谋渲染的孩子,单纯得像是一张白纸。这个孩子不明白宫廷的尔虞我诈,只是单纯地随着自己的性子做事。

    何冬站在夜熔的身侧,躬身恭敬地回答着他的话:“是的,摄政王对郡主视如己出,所以许多事情,郡主并不知情。”

    “保护得太好未必是一种福气,他谢流岚难道还能活上千秋万载一辈子照顾她不成。”悱熔第一次抬眼看向一旁的何冬,浓黑的眉毛下一双细长的眼睛在抬起的时候是微微闭合的,眼角处的细纹然微微颤动,菲薄的唇向上缓缓挑起,便露出了宛如冬霜寒露的冷笑。

    一旁听得清清楚楚的夜熔,不由得气血上涌,略显苍白美丽的脸庞染上了一层红晕,瞳眸也像冰一样冷彻,怒声道“请您不要如此说爹爹。”

    “朕才是你的父亲,记住了,不是谢流岚,不是乾彬宫里那个疯子,是朕,你身流淌着的是我北狄皇室的血脉。”悱熔缓缓放下手中的茶盏,神情慢慢地冰冷了下来,俊美的脸上蒙上了一层寒冰,看得夜熔不禁一懔。

    然后,她雪白的银牙咬上嘴唇,拢在天青色长袖内的双手紧紧交握,黑色眼睛倔犟地看着面前双眼已然染上了血色的男子,冷冷开口:“我身上流的是夜氏的血。”

    “好很好,不愧是她的女儿。”

    俊挺的眉毛讽刺地挑高,看着夜熔瞪大了眼睛,良久,他忽然胸膛震荡着大笑起来。

    窗外,明亮的阳光晃得刺眼,春风自由地穿梭在洛湖之上,带起一阵阵涟漪。

    窗内,阳光却照不到她的身体,只有面前男子淡淡的阴影笼罩着着她,在他那样狂傲的笑声中,连空气似乎都停止了流转,沉重地凝滞着。

    “知道你的母亲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吗?知道她的一生是怎样的吗?”止住了笑,悱熔的眼睛如剑,冷酷无比美丽却带着王者的风范。

    被那样一双眼睛凝视着,她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猎物一般。

    虽然在他的眼里看到自己的倒影,但她丝毫感觉不到所谓的父女深情,反而有着深深的恐惧。

    但是,从来不曾有人对她说起过母亲的事,哪怕是一点点,于是她压抑着恐惧颤抖开口:“我……不知道,没有人对我说过。”

    “那,让朕来告诉你好了。”

    “您不能这么……”何冬急忙开口,苍老的声音因为焦急而有些沙哑。

    悱熔轻轻地转过脸,看着何冬,用平缓的语调道:“这里没有你什么事情,我悱熔的女儿,不能是个不知世事的天真白痴。”

     正文 第七章  深宫弄权

    男子讲完那个长长的故事时,已是日落西山。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舫内明烛不知何时已然高照,烛光流动着柔和的华彩。琥珀熏炉中溢出缕缕浓郁的香雾,萦绕在她的眼前面前如梦如幻。

    悱熔低沉音色组成的言语漫漫飘入夜熔的耳朵里,在她的脑海里交织成一幅一幅瑰丽诡异的宫廷画卷。她却仿佛什么都没听到,又仿佛听到了所有的全部,她想哭,她想尖叫……可是最终只能呆呆地看着那个平静告诉他一切,名之为父亲的男子,白皙面容上失去了任何情绪。

    转头对上何冬怜悯深邃的目光,看着这个已经白发苍苍,腰背却依然挺直,见证了她母亲一生的宫人。她突然觉得这一切是那么的好笑,仿佛那些压根就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但是最终她还是沙哑着声音开口:“真……可怕……”

    “没错,她就是这么一个可怕的女人。”沉水香在琥珀炉里清淡缭绕,若有若无的味道拖曳着悱熔陷入回忆,无法自拔。许久,他才看向夜熔,明明染着血色的眼下,薄薄的唇勾却勒出了淡得找不到痕迹的笑容。

    “因为这本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你要知道,你不吃人就是被人吃,明白吗?”

    “不……”夜熔的心都似乎被他冰冷的表情凝结住,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着。

    微弱的烛火在夜风中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将摇曳不定的影子映在悱熔冷厉的面容上,他站起身,缓缓走到夜熔面前。

    一袭平民的浅紫锦袍,衣摆的下方是银线纹绣的火焰,烛光照着他的脚步仿若步步生辉,无声弯下腰看着她,束顶金冠上的冠带顺着他的动作,滑到胸前,“你没有选择,孩子你要记住,一定要尽快接掌夜氏,只要把夜氏的权力掌握在手中,所有人就会对你心存忌惮,对你来说才是最安全的。”

    “……权力……就像娘亲那样?”看着悱熔近在咫尺的眼神,夜熔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问道,却不知道自己想知道窥探些什么。

    “是的,她当年做的比任何人都要出色,而你的身上有朕和她最优秀的血统,所以朕不能看着谢流岚把你毁了!记住朕说的话了吗?”悱熔伸出同样纹绣着火焰图样衣袖下的修长手指,握紧了她的双肩。

    不同于谢流岚水漾的温度,不同于罗迦阳光般的温暖,面前这个男子仿如地狱火焰的灼热,渗透过那单薄的青衣,一点一点熨帖着她的肌肤,带起一片烧着般的疼痛。

    他的声音柔和,如同夏日里吹起的微风,优雅而动听。

    他的眼血色茫茫,发出让她胆寒的杀意。

    夜熔看着血色的眼,听着他柔和的声音,一阵恍惚。

    “……权力,要掌握权力……”

    悱熔金冠下的眼睛凝视着面前的少女,看着她那双仿佛清水芙蓉一般美丽无瑕的眼睛,居然闪动着一丝动摇的神色。但随即握住她双肩的手掌一紧,他弯起了嘴唇,把那个没有温度的笑容继续加大,“很好,记住,我的孩子,北狄就是你的后盾,谢流岚,锦瓯乃至太子罗迦只要阻挡你的脚步,便都是你的敌人,但是你有朕还有整个北狄!记住,北狄才是你的亲人,记住了?!”

    “北狄……亲人……”夜熔唇角浮现了一个可以说模糊得近乎没有的表情,她被青色华服包裹的身体,随着他手掌的一紧,而微微晃动。但她还是安静地凝视面前的男子,心里说不上是悲哀还是憎恨,她清楚地看见,这个被称之为父亲的男人眼中,有的是满满的权力还有野心,那里根本没有她的影子。

    此时此刻,她清晰无比地知道,自己只是权力阴谋下的一个棋子,只是一个棋子。

    正如何冬所说,没有什么舔犊之情。

    恍恍惚惚上了马车,随着竹帘放下,马车里的光线一下子暗淡下来。

    然后马车晃晃悠悠地开始行进,她的耳畔始终响着纷乱交踏的马蹄声,像一支单调而沉重的曲子,不停地敲打在夜熔的心上。

    车厢里淡淡檀香的味道飘进了她的鼻子,而这仿佛可以安定神经一般的味道让她渐渐地回过神来。

    她慢慢地转头看向坐在宽敞马车的另一边的何冬,不说话,只是凝视着他。

    “郡主,不论悱熔同你说了写什么,您都要记住,那个男人是一只狼。‘虎毒不食子’,您是他的骨肉,他不会伤及您的性命,但是他能做的也只能这么多。他会吃掉除您以外的一切,所以,将来请您一定要小心提防。”何冬避开她的眼,拿起了车内小茶几上的青花瓷杯,却没有喝只是握在手中,略带疲倦地交代着。

    应了一声,夜熔没有说话,慢慢地垂下头,攒珠笄的珠珞顺着她的动作从她瘦弱的肩膀上垂下,一点一点地蜿蜒过她逐渐蜷缩起来的身体。

    一时之间,马车内没有人说话,安静主宰了一切,然后就沉默得即将窒息的时候,夜熔再度开口:“公公,原来当年母亲之所以生下我,只是为了一个交易,她不爱我对吗?”

    何冬一震,本来微微闭合的眼睛猛地睁开,他凝视着夜熔,这个在几个时辰之前还是天真无虑的女孩,而她在他的注视下依旧维持着那保护自己的蜷缩姿势,“老奴……加上您,一共服侍过三代夜氏的女子……老奴,从没有看到一个是因为爱而出生。”

    她抬抬眼看向何冬,却只能从他满是皱纹的面上,看到一种极为微妙和奇妙的僵硬表情。她只觉得他的眼是那样的安静寂寞,看不透望不尽。

    然后,她笑了。

    一直以为自己自由如空中飞鸟,不曾被任何所束缚的自己啊……却原来,只是个被关在笼中却不自知的可怜虫……

    她的世界在眼前彻底坍塌。

    春日里,日色已经恢复了一些暖意,如洗地照在摆脱了冬日酷寒的人的身上。

    夜熔走进旒芙宫庭院内,穿过一个垂花门,便见罗迦在刚刚发出新芽的芙蓉树下舞剑,一招一式,凌厉飞扬,纵横捭阖。

    剑光浮动疏影间,划破了春日的风情,身材修长,一身金黄的衣袍在风里翩飞,宛如游龙优雅地在云层里摆荡的华丽鳞甲一般。

    他的神色凝重,目光冰冷,眼中除了手中的三尺青锋,似是再容不下其他。

    她站在那里想要开口,却怎么也无法发出声音,只能无助地看着挥剑起舞的少年。

    那墨黑的眼眸在纷飞的剑光中渐渐地凝重……

    舞罢,他站稳身形,方才看到不远处的夜熔。

    依旧是清清淡淡的一袭青衣,仿佛是天上的仙子一般伫立在那里。瞧见他看来,她轻轻一笑,那妩媚而柔软的笑意,似是春日天空下初绽的鲜花般明媚温柔。

    看到她那样的笑容,他忽然觉得自己非常非常的幸福。

    是了,这就是他的夜熔……这就是他心爱的女子。

    刚才还如同刀锋一般锐利的眼睛,不知不觉地已然带了水一样的温柔,“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叫我一声?”

    含着轻笑走到他的近前,柔软的手盘上他的颈项,然后主动送上自己的双唇。

    罗迦笑了起来,伸出手用修长手臂将她拥进了怀里,轻轻回吻着怀里的少女。

    在柔软而温暖嘴唇上一个轻吻之后,夜熔稍微拉开了两个人的距离,仰头看着他,半闭合着一双美丽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下一双黑色的眼睛带着一丝勾魂似的清纯妩媚,迷离着罗迦的神志。

    “罗迦,我很怕。”

    “怎么了?”他有些吃惊地凝视着面前绝色的容颜,仔细地凝视着,仿佛要看到她的灵魂深处去一样。

    “我常常想,要是让你在我和皇位之间做一个选择,你会选哪个?”

    现在的夜熔,这个用一个亲吻就能安慰他所有的少女,像是被一层名为不安的情绪所笼罩。

    这些日子来虽然不易察觉,但是他还是能感觉到她努力压抑,尽量不被他察觉的不安。他知道,但是他束手无策。

    “你已经变了,也许你自己并不知道,你的眼睛变得越来越冷酷无情,刚刚看着你舞剑,我怕,真的很怕。”

    她恍惚的墨色眼眸看着他,又似没有看着他,整个人似乎沉浸在另外一个世界之中,在思考着他无法理解的东西,有着仿佛随时会消失掉的脆弱。

    “熔,你到底怎么了?”

    “你早晚都要登基,这个天下是你的,我也知道你有雄才伟略,但是我更知道你对夜氏是多么的心存忌惮。而且自古帝王都是三宫六院,我受不了的,受不了有别人分享你。还有你母后,她看见我虽然会笑,但那冷冷的眼就像看着鬼一样的恐怖……而我……我常常想,你要是永远都不继承那皇位该有多好,那样你就永远只属于我一个人……那样我就不会失去你……”他略显焦急的声音并没有唤回她的神志,她依旧痴痴地似望而非地望着他,淡蔷薇色的嘴唇微微被牙齿咬着,被掩藏在长长睫毛下的眼,仿佛是被云雾覆盖了的太液池。春日的阳光温暖地投射在她的发上,显现出一种华丽但却不真实的色泽。

    “我多想,多想和你一同离开这个阴森森的皇宫,走得远远的,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茅屋草舍,你耕我织,儿女成群地围绕膝下。”她看到他们的影立在地上纠缠着,可是他们的人却还有那么一步的距离。

    原来,看到的和实际的终是有着差距。

    他也恍惚了,沉浸在她所勾织的幻境之中,皇宫的森寂和阴冷都在她冰样清风的声音里全部消失了。

    青青的竹舍,他会亲手抱着孩子入睡,而她在灯下一边补着衣服,一边含笑看着他。

    忽然觉得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笼罩了自己,仿佛许多年来积压的所有疲惫忽然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他只觉得异常的疲倦。

    凝视着面前美丽的少女,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在翕动了几下嘴唇之后又闭合了起来。

    而她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然后对微笑,带着温柔的味道,“我们相爱,而相爱应该让我们彼此无比幸福,可是为什么我总是觉得那幸福离我们越来越远,远到我们再也没有力气抓到。罗迦,你知道吗,黎国没有你,还会有另一个君王,而我,没有你活不下去。”

    他呆立在那里,不知如何言语。

    对他而言这个古老的皇宫是他的家。他在这里生活了十五年,但是其中愉快的记忆稀少得几乎没有,而想要哭泣的记忆却塞满了大脑。

    而那些愉快的回忆,都是面前的少女带给他的。

    只要可以陪伴在她的身边,只要让他看到她温柔的微笑,只要让她孩子似的向他撒娇,只要可以每日让她在自己怀里酣睡,他就觉得非常幸福了……

    幸福到可以其他的什么都不要的地步……

    “瞧我,我们好不容易见面,我都说了些什么,我得走了,爹爹还在等着我呢。”

    良久,夜熔才端正了姿势,微微俯了俯身,向他行了一个优雅的宫礼。

    转身,攒珠笄垂落到肩头的长长珠珞,在空气中飞扬起优美的弧度,从他的面前扫过,在日色下留下了华丽的流光。

    他不假思索地伸手,摘掉了那光华夺目的攒珠笄,瞬间少女柔软到不可思议而顺滑的发,就在从他的眼前荡开。

    攒珠笄划出了一道亮银的弧线,“啪”的一声落在地上,串串珠珞散乱的零落在碧色的青草上。

    她转身惊望,却看到他握着她的发轻笑,带着点许久未见天真笑容,柔和了他越见凌厉的俊美,“那,你连你爹爹都可以不要了?”

    她心中蓦然一惊,眼睛暗淡了下,但是随即一笑,弯起了秀丽的嘴角,“我还有你啊,罗迦,我还有你。”

    他再不犹豫,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笑道:“那我们走吧!”

    此话一出,他们脸上都一扫阴霾,眼睛熠熠闪光,不管他们都舍弃了什么,为了彼此也值了。

    但愿,从此后比翼双飞,相伴天涯。

    清昙十八年春,乘着马车出了宫,一连几天,餐风露宿,这世上,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

    夜熔一直不能相信,不能安静,只怕只是一场较长的梦,如果这是梦,她希望一直能沉在梦里,眠在他的身侧,如果一定要醒来的话,就请晚些时候吧!

    紧紧地窝在罗迦的臂弯里,她暗自祈祷着,不愿意睁开眼,隐约听见他在她耳边喃喃细语,用低柔的声音抚慰她。

    此时此刻,她方才知道,原来人的心竟能变得这么的柔软。卸去尘世里厚重的盔甲,抛下锐利的长矛,竟然如此笨拙而柔软。

    走,只要走出那个牢笼,他们就会得到幸福。

    一路南行,他们绕过城镇,这一日终于进了一个小小的村落。

    掀开帘子,可以见到街上行人如织,各有所奔,有挎着瓜果篮子叫卖的小姑娘,穿着粗布衣裳,眼大而灵慧。篮子里拿翠绿的荷叶托着红欲滴的樱桃,黄澄澄的枇杷,青青的苹果,一口轻轻巧巧的吴侬软语,甜娇温柔,引得她买了一把枇杷,拿荷叶托在手里,鲜香诱人。而他伫立在一旁含笑而望。

    蓦然,一阵铁蹄声响,一群铁甲禁军便冲了过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她的手一抖,黄澄澄的枇杷就洒落了一地,那碧油油的荷叶自她手中飘舞着仿佛镜安城雪花,覆在了焦色的土地上。

    她惊惶失措,罗迦的手紧紧地握住了她。

    可是平日里温暖的手掌,此刻却感觉不到一点点的温度,还在隐隐地颤抖着。

    “殿下,皇后懿旨,请您回宫!”

    幸福,即将落入在他们的手中,却是来去匆匆,来时叫人欢欣鼓舞,去时却又惨淡收场,她曾经以为抓住了它的头,却终是不能捉住它的尾,只好看它从手中逝去,终是无能为力。

    奇异地在她耳边响起的却是悱熔深沉阴冷的音色:“权力,只有权力……”

    依旧是他们相依在马车中,异样的安静,静到可以听到胸口里心脏的搏动、血液的流动,那种安静可以让人发疯,触目所见的却是彼此雪一样的惨白的面色。

    “在想什么?”

    “罗迦,你曾经在我十四岁生辰那日……答应过我什么,你还记得吗?”她看着他,轻轻开口,音色清雅柔和,淡定里一抹坚持的温和。

    “永远都不要让你伤心。”

    看着恍惚得仿佛要消失掉的夜熔,罗迦胸膛里那莫名其妙的仿佛无法抓住任何事物的无力感越加浓烈起来,那样的无能为力一路沿着喉咙滚下心脏,所到之处,伤痕累累。

    抵达镜安时,已是夜里,车自玄武门进宫,只听见车轱辘吱吱嘎嘎碾过去,最后停在了太极殿前。

    “郡主,王爷在太极殿等您。”

    一切终于要来了,所有的一切都似乎等不及他们的分别了。

    她下车却没有动,只是看着马车又缓缓向宁夜宫驶去。

    罗迦掀开侧面的帘子,看着她,他们互相凝望,直至看不见彼此。

    “郡主。”宫人低声提醒着她。

    该来的终是要来,她拖着沉重的脚步,踩过乌砖的地面,走到了谢流岚的跟前。

    鎏金纱漏里的沙无声无息地淌着,太极殿殿中灯烛通明,但却依旧无法摆脱那种沉郁的压抑。

    夜熔站在那里,愧疚以及痛苦仿佛针刺般的灼热侵蚀着周身每一寸肌肤,直至深入骨髓,令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了。

    谢流岚面色却十分平淡,眼里并没有夜熔预料中的怒火,他那深黑色的瞳眸依旧如秋水般清澈平静。

    上上上下下地打量夜熔几番,最后脸上浮出一个笑来,慢言细语道:“回来了。”

    “爹爹,我只是想和罗迦在一起,只是……”

    接下来的话,被谢流岚印在她唇间的修长手指封印住,此时此刻,她才察觉到他的指竟是没有温度的冰冷。

    “你所托非良人啊,熔儿。”他的语气是那么的冰冷,却带来了烈焰燃烧般的热度进入她的身体。

    颤抖了一下,津津的汗水从额头滚落,夜熔觉得整个人都要被熔化了,无力地睁大了双眼,近乎虚脱地开口:“你做了什么爹爹?”

    太极殿的窗是洞开的,风乍起吹入殿中,谢流岚朱色如血的冠带,在一片赤色的烛光中飘荡。

    修长而骨节分明地拂了拂她零乱的发,嘴唇弯出一个温润的角度,“不是我做了什么,而是苏轻涪做了什么,她只有罗迦那么一个儿子……”

    不待他说完,夜熔已经转身飞奔而出。

    看着自己在风里带着瑟缩味道的指,指尖还仿佛留有少女的余温,他唇角的弧度再次加深,更加刻画出岁月的深深纹路,“都是痴儿啊……”

    宁夜宫中,轻罗烟的帐帘撕裂成了数断,白玉的茶盏滚落在织花的地毯上,象牙的屏风也七倒八歪的,原本精致华美的宫殿此刻已是一片狼藉。

    罗迦走进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场景。

    “母后。”

    苏轻涪站在窗前,茜色襦裙,腰际亦是系着代表皇后身份的明黄色缚凤结玉长绦,春寒料峭中,此时的罗迦第一次感觉到她的瘦弱。

    听到他的声音缓缓转过身来,随即又垂下了眼,累丝龙凤步摇所垂珠珞似水波微微摇曳,长而浓密的睫毛轻颤着,弯成了一扇优美的弧形,在象牙玉般的肌肤上投下了淡青色的阴影。

    看着苏轻涪精雕细琢的脸庞,罗迦“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母后,请您成全我,请您成全我们。”

    罗迦的眼,那深黑色的瞳眸清澈如幽谷的秋水、明亮如夜空的银月,她的心中一恨,这样神情的儿子是她从来没有看见过的。

    她直直地看着他,也许想要对他说些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来。罗迦的心渐渐冷了下来,自从他有记忆以来,他的母亲一直是这个冷冷的样子,而他们之间似乎隔着一道无形的墙,无法逾越。

    “我没有夜熔,没有她……我就没有了所有的快乐,我愿意舍弃所有的一切,只请您成全我们。”

    苏轻涪的脸在烛光朦胧中显得凄迷而诡异,眼眸一转,伸手搀起了他,对他笑着一字一顿地道:“迦儿,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我自然希望你快乐,所以我自然会成全你。”

    “母后……”看着罗迦目瞪口呆的表情,苏轻涪淡淡地笑了,笑容中仿佛有几分无奈,“没事,被这里的杂乱吓坏了吧?不是因为你的事情,这么急找你回来,是因为出了别的事情,来,坐下来陪我聊聊吧。”苏轻涪缓步走近,冰冷的手轻轻握住他的手臂,罗迦并没有觉得温暖,反无端端心口一惊。

    让他坐在了檀木的交椅上,苏轻涪苍白着脸,微微蹙着眉,绾色的袖下露出纤细白皙的手指,在红檀的案上有规律地敲打着。目光却没有看向他,依旧是望向窗外,鬓际的攒珠步摇垂下细密的珠幌,令罗迦看不清她的眼神,只隐约瞧见她的面色端庄安详。

    “知道吗?你外公,我的父亲死了,就在你离开皇宫的第三天。”

    “什么?外公的身体一向很硬朗……”他身体一哆嗦,睁大双目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她却仿佛什么也没看到,殷红的唇中继续几乎没有热力地吐出字句,她的眼底深处似两簇火苗在燃烧,旋即,唇角微微上扬,露出的一个微笑,像流霞中的晨曦一样迷离,却诡异而意味深长,“不是病死的,是……在乾彬宫前撞壁而死的。”

    “母后!”罗迦霎时目眦欲裂,胸中仿佛有什么被生生撕裂。

    那个满鬓苍白的老人,虽然懦弱,但是是这个宫里除去夜熔,唯一会对他温柔以待的人,他记得,他的手掌极暖,落在他的额上又是那么的轻柔,那个喜欢对他说“殿下,你说我们苏家唯一的希望”的老人,他的外公……

    “你的父亲前两天身体变得不好,而你又和夜熔私奔……谢流岚说、说、你要登基必不能有外戚弄权,他为了我苏氏千余口,为了你能顺利登基,那血鲜红鲜红的洒满了乾彬宫的前……”

    “怎么会……”看着罗迦痛不欲生的模样,苏轻涪的眼眸中闪过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欢欣,转瞬即逝,而沉浸在悲痛中的罗迦并没有看见。

    “没事,我只是心里堵得很,和你说说,不然我怕是以后没有机会看到你了。”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伸出手,修长的手指轻抚过着罗迦饱满的额头,“你知道吗,你要是走了,这宁夜宫我也不能待了,静寿宫也是不可能去的,也许,谢流岚会给我一座冷宫,要知道进了冷宫的女子,这一辈子就都不能离开皇宫。也许我会在冷宫,孤独终老。我……这一辈子真是坎坷,你的父皇,你看到的,他的眼中从来没有我,他的心神都给你的姑母……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就是有了你,不过还真是讽刺,如今连你也爱上了夜氏的女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男人,父亲,一辈子被夜氏欺压,最后死在了谢流岚手中;丈夫,被夜氏的女人勾去了魂魄,留下来得只是一个空壳;儿子,为了夜氏的女子要抛下一切……”

    “母后……”此时的罗迦已经失去了方寸,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无措而惊慌地看着苏轻涪。

    “迦儿,我该怎么办?你叫我怎么办?我16岁进宫,19岁生下你,今年我才35岁,你看……”

    她的手顺着自己的发髻向上滑去,绾色的袖滑落到手肘,露出了带着几缕殷红抓痕的手臂,那像细长的抓痕,是只有女子的凤仙指甲才能留下的痕迹。

    罗迦的心又是一阵撕裂般的痛楚,愧疚像上涨的潮水蔓延到了整个身体,他的母亲在这寂寂深宫之中,孤立无援,这几日她是经过了多么大的痛苦,才会做出这种自虐的举动……

    仿佛没有看见罗迦的痛苦以及挣扎,她的手探到了攒珠步摇,顺手一扯,翠钗步摇珠光宝珞的哗啦啦落了一地。

    那发泉水一般一丝丝、一缕缕,散落了下来,随着她的呼吸微微地起伏着。

    烛光宛如凝固住了,残淡如水,昏黄的烛光下,一头的青丝竟夹了星星点点的白,让罗迦惊呆在那里,心已经痛得失去了感觉。

    如斯憔悴,容颜未老,青丝已枯,这是他的错吗?

    罗迦僵直地站起,然后,跪在了苏轻涪的面前,那手紧紧握住她没有任何温暖的手,“我爱她,我爱她,母后,我只是爱她,我错了吗?错了吗?这有什么错?”

    缓缓地抽出被自己儿子握住的手掌,她端起了案上的哥釉茶盏。

    茶已经凉了,浓浓的茶香袅袅散去,转为淡不可闻,碧绿的茶叶慢慢沉入杯底。抿了一口,苦苦涩涩。

    茶为乌龙,水亦是清涧泉,想来,只是因为饮茶之人的心境差了,才难以入口了吧。

    重新放下茶盏,看着问出这样的问题的罗迦,看着自己斑白的发,思及已逝的父亲,她的心中终是有些恻然,她放软了语气:“没有错,我的儿,爱是没有错,可是你爱错了人……迦儿,你是黎国皇位的唯一继承人,皇位早晚是你的。这些年来你学的都是帝王之道,你觉得为了一个女人,舍弃你的责任,你对整个国家的责任,你对整个天下的责任,你对母后的责任,真的可以吗?”

    罗迦看着她,看着她闪过阴戾之色的眼,蓦然就要起身,却被苏轻涪一手抓住了肩膀。

    第一次,他觉得他的母亲有着那么大的力量,他被牢牢抓住,丝毫动弹不得。

    “你如果走,我们苏家已经彻底完了。这些年,你好好想想,我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我知道你怨恨我对你冷淡,没有母子亲情,可是我外要提防夜氏,内要保护我们母子的性命,我的丈夫,根本就无法指望……你叫我能怎么办?还有,我的兄长父亲都是死在夜氏的手中,他们死的时候连眼睛都没有闭上。罗迦,如今明明已经没有选择的你,一定要放弃,我也无话可说,你……看着办吧。”

    他跪在乌砖的地上,砖石的冰冷一丝一点地从膝盖渗到了骨子里。他看着明明在笑着的苏轻涪,直到觉得面上被滴落上了水珠时,他才发现她的笑渐渐变成了不甘的呜咽,眼泪正流淌在她的面上。

    他和夜熔,难道真的只是两个无意中纠缠在一起的死结,本不该有任何的关系,却在一个瞬间彼此缠绕,越缠越紧?

    他不是不想逃,也曾想过避开,但是他们反而更加缠紧,等到察觉到时,已经无法抽身。

    如今,强要分开,那等于断了生生撕走他的半身。

    茫然地伸手,拂过面上不属于他的泪水。颤抖着,终于扑倒在苏轻涪的怀中,哭道:“母后,我忘不了她,我爱她,我爱她啊!”

    苏轻涪抚了抚罗迦的头,让罗迦趴在自己膝头上,然后微微笑了。

    她知道,多年深宫历练的谋略,对付不谙世事的儿子,必定手到擒来。

    嘴角边带着那丝得意的笑意,她慢慢自绾色的袖中拿出一个金色的琉璃瓶,放在了案上。

    “这是勿殇,我重金所购,喝了它你就会忘记她。我不会逼你,迦儿,其实我可以强灌入你的口中,也可以趁你不备,放在你的饮食茶水之中,可是我不想那么做,我只想你自己选择,身为黎国未来的君王,你应该走一条什么样的路,你应该舍弃什么,你应该得到什么,我不会逼你,你……自己选择。”

    他抬头,看着不知何时泪迹已经干涸的苏轻涪,然后修长的指伸向那金色的瓶子,却在近在咫尺处停住了,手指张了又缩,缩了又张,却一直不敢拿起。

    喝了这药,就等于为自己铸起了一座墙。墙的那一边,就是夜熔。墙的这一边,自己独守。无形的一道墙,就会隔离他的记忆,从此再没有她,从此他的世界,恢复到没有她的时光。

    天边已经有了一丝蒙蒙的青,启明星的星光耀眼闪烁。

    那星是她的眼,还是他的泪。

    从今后,她是不是也会像他一样寂寞?

    一方素帕寄相思,横也丝来竖也丝。

    是相思如丝,还是寂寞如丝?

    寂寞如丝,一缕一缕地缠绕他的灵魂;相思似丝,一点一点地捆住他的心扉。

    爱,比丝更绵,比丝更柔。

    从今后,只剩她一人在寂寞中相思,在相思中寂寞。

    他会忘却,也许,他们的相遇救注定了他会忘却。

    如果,可以忘却那近乎绝望的爱意,是不是就不会再有痛苦的理由?

    忘却,他心中的那个影子。

    忘却,那个刻入骨髓,溶入血液,纵使骨头碾碎,把血液流干也要爱着的女子。

    然后,像是有什么预感一般,他猛地回头看去。

    她以一种高傲的姿势立在门前,风拂动她的青衣黑发,天空般的瞳眸闪动着水漾的辉华。

    保持着仿佛恒古不变的姿势,在黎明前的拂晓中,似与黑暗溶为了一体,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深深地凝望着她。

    旭日从东方升起,将第一束晨曦投到她华身上,为她染上了一层金色,刹那迷离的光泽。

    没来由地心中一颤,他……终究还是割舍不下啊。

    可是就在他要收回手指的刹那,在他脑中闪过的是双眼洞空的父亲,点点斑白发色的母亲,满面是血的外公以及苏氏一族即将在血泊中的呻吟……

    原来他自始至终都无从选择,命运的轮盘转向前走了一段很长的路,又绕回了原来的起点。上天早已经注定,他们必将分离。

    某种东西在他的眼中破碎了,看着她殷殷期盼的眼,他知道再无法承受这样的情深,这样的表情,他转头避开,他不敢去看等待在那里她,不敢去看她脸上此刻的表情……

    因为,他已经选择了,卑鄙地自私地抛下她,独自逃开……

    再不犹豫,他一把抓起金色琉璃瓶,仰首一饮而尽。

    夜熔呆呆地站在门边,她看见他回首望来的眼。

    那双温润的眼睛依旧深情,但是却深情得太过……

    然后,在预期看到他举起瓶子的刹那,她凄惨地笑起来。

    她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而她仿佛早已经预知这一切。

    他是爱她的,可是不同于她爱得没有一丝保留,他的爱始终笼罩在权力的阴影下。

    他爱她,是的,他爱她,但是他不能为这份爱舍弃皇位,这就爱,这就是他的爱。

    她……真的很傻,明知道不可能,还是要去争夺,结果她输了,输得好惨……输得遍体鳞伤……

    “所托非良人……罗迦!你终是负了我……”

    她踉跄了一下,从烟青色的袖间伸出的手掩住嘴唇,一双黑色的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宛如一层哀伤婉转的水波。

    她看着他,头痛欲裂,看着他挣扎着向她爬来,爬得那样的艰辛,几尺之遥的距离仿佛隔若千丈。

    她看着他,只觉得体内似有一团火在烧、有千万根针在刺。

    终于他爬到了她的身前,地下狼藉的碎片已然割破了他的手掌,他流满了鲜血的手颤巍巍地握上了她赤裸的脚踝。

    刚刚,她自太极殿那么拼命地跑,跑得绣鞋丢失,她踉跄,于是扯下足衣,依旧不顾一切地跑,御道紧贴着赤裸的足,那么的冰冷,可是她依旧没有放弃。

    可是,原来她早已经晚了,原来,他早已经选择了放弃……

    他在她的脚下挣扎着,手上的鲜血染了她雪白如玉的脚踝。

    一丝一缕血,那样瑰丽的色彩在一瞬间刺痛了她的眼睛,那痛,一直延伸到心里……

    她慢慢弯身,她碰到了他的手掌,而就在她打算收拢手指的瞬间,他却向后一缩手,俊美而痛苦的容颜上一抹慌乱的躲闪……

    就那么一个瞬间,他们的手指错落而过……

    她指尖抓住的只有他指上那一丝虚幻的温度……

    毫不意外地看着自己什么也没抓住的手指,她俯身看着他,缓缓收回伸出的手。

    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用如水的目光淡淡地看着他,仿佛是第一次见到他。

    他趴在地上,忍受着一阵阵刀割一样的头痛,仰望着她。

    颤抖,无法控制的手指,再次伸向她,一点一点,伸向她……

    她看着他的指,眼睛更加暗淡,却温和地微笑起来,然后温柔地伸出手,然后……烟青色的袖狠狠地甩过了他的面颊。

    头痛得仿佛要裂开一样,他看到面前少女缓慢转身,然后离开。

    不知为何,他知道,她没有哭,而他却无法控制地流下了眼泪。

    对不起……

    日色凉如水,断送一生凄凉。

     正文 第八章  风波骤起

    暗色未央,殿内只有幽幽一盏灯烛,照着满室晦暗。

    他恍惚地睁开眼,火色的锦纱床帐半掩,杏色流苏在光下流动着柔和的华彩。

    本来已经是筋疲力尽,可是总是觉得缺少了什么,让他无法安心入睡。呼吸间总是闻见若隐若现的香气,像是花香,又不像花香,带着浅浅的甜腻,陌生却又似熟悉。

    伸手向身侧揽去,却是摸了个空。

    他一惊,起身望去,身侧空无一身。

    殿内是极静的,静得只听得到他自己的呼吸。

    “来人。”

    何浅应声而入,躬身站在帐旁。

    “皇后呢?”

    “启禀皇上,娘娘说……说……”

    “快说!”何浅的吞吞吐吐让他失去了耐心,于是他不耐地喝道。

    “娘娘……说不惯与人同榻,所以到侧殿睡了。”

    “你下去吧。”

    他的目光倏然森冷,挥退了面前垂眼而立的宫人。

    重新躺回枕上,却突然觉得那枕是如此的冰冷。侧头看着帐外的鎏金八方烛台,烛泪无痕一点点,一滴滴,慢慢地滚落到烛台下,凝成了血红色的珠粒。

    没有关系,总会有一天,他会让那颗高傲的心,臣服在他的脚下,而这一天已经不远。

    那幽香一直缭绕鼻间,让他辗转难眠,他索性将头埋入手肘之中,这才发觉那香气是从自己身上传来的,若有若无,萦绕着他,仿佛一直透进了骨子里。

    不自觉的,满眼都是她描绘着蓝色胭脂花的极美面庞。

    镜安今年冬季来得格外的早,刚刚到了九月初天就已经下起了雪。

    日虽不过中天,半深半浅的带着昏色天空将一切都映得朦朦胧胧。

    罗迦刚刚退了早朝,来到了宁夜宫。

    随着宫人的引领,他在宁夜宫的庭院中看到了她。

    远远地,罗迦已经看到了那个玄色的人影,他静静地走到她的身后,凝视着那难掩落寂的背影。

    她惘然地立在梅花树下,裹着玄貂,零零落落的细雪软绵绵地拂在她的发梢,落在玄貂的绒毛上,她恍若未觉。

    鸟儿在空气中的鸣叫声,惊醒了夜熔,她慢慢转过身来,面对着罗迦。

    就在她转身的瞬间,站在对面的罗迦捕捉到了她的表情。

    那是一个非常寂寞的思念神情,就是因为寂寞到了极点,所以,那个表情上也带着透明的哀伤。

    她……在思念谁?在为谁而哀伤?

    他默默地看着她,本应嫉妒的他,心底却弥漫起一种难以抑制的熟悉感觉。

    明知道她无法视物,他依旧想要掩饰心慌,张嘴刚要开口,有着近似于冰雪般美丽容颜的她先一步出声:“哪里来的鸟?”

    此时,罗迦才想起来什么似的朝她递出手中的东西,而随着他的动作,一个象牙雕刻的精致鸟笼出现在他的手中,“南夷进贡来的,朕觉得你可能会喜欢。”他温暖的手指握住她的手,牵引着她在鸟笼上抚摸着。

    凹凸的花纹伴着偶尔触到的软软羽毛,印在她的手中。

    她瑟缩着想要收回手指,却没有成功。下一刻,陡然受到一股拉力,她已经落入了罗迦怀中。

    看着在自己怀中比绽放的梅花还要冷艳的女子,他有些炫惑地眯起眼睛。伸手,抚摸她的嘴唇,泌凉的感觉从指头一点一点向上蔓延,带起寒冷的温度。

    然后,他笑得温柔,“这鸟的叫声,很好听,特地给你带来的,平时解解闷也是好的。”

    鸟儿在笼中扑着翅膀,它那足上金铃便霍啦啦一阵乱响,那翅膀也扇得腾腾扑起。

    “什么鸟?”感觉温暖的手指在自己唇间抚摩了良久之后,改用手背轻轻地拂着脸颊,她下意识地转开了头,“贡鸟想必长得很漂亮了。”

    “全身都是湖青色,叫青鸟。朕倒觉得它可没有你美。”罗迦微微地低下头,看着她,然后温柔地挑起嘴唇,在夜熔白色丝绢一般的耳壳旁边温柔地呢喃,“蓬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她身躯一震,然后眉尖微微颦起。

    她马上想到的竟是,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雪依旧飞扬,像是大片大片白色羽毛一般落下。

    青鸟失去自由的凄清声音,婉转中带轻灵,如同仙女手中轻舞的飞天绶带,一层一层轻轻萦绕人的心。

    “你听它的叫声多美,喜欢吗?”

    温热而带着龙涎香味道的呼吸在她容颜附近徘徊不去,伴随着这样深情的呢喃,平日里的妃嫔,此时早就娇羞得酥倒在他的怀中了。

    但是,夜熔却依旧保持着淡然的几乎冷冽的神情,缓缓开口:“园子里面太冷,进去吧。”

    他挥退了上前的宫人,亲手搀扶着她,一步一步走进被炭火熏得暖暖的宁夜宫。

    内殿之内,一个青衣的中年宫人咬紧了牙跪在地上。

    乌砖的地上散落一片碎片,而他恰恰跪在碎瓷片上。血从他的膝盖流出,一点一点,一丝一丝地散开。见他们走进来,他连忙叩首行礼,抿紧了毫无血色的唇,忍着巨大的痛楚。

    看着有些面善的宫人,罗迦一边温柔地扶着她落座,一边开口问道:“那边的宫人怎么了?”

    “没什么,太后给臣妾的奴才,笨手笨脚,连个茶都端不好。”

    “哦……”他转过头不再看向那名宫人,只是不悦地眯了眯眼。然后,他一边亲自为她解开玄貂大氅的丝带,一边低低叫着她的名字,那仿佛带点恳求又带点含混意味的声音在她的耳边震动着,“熔,过些时候就是你的生辰了,对吗?”

    被声音里的魔力震慑着,她微微仰起头,剥离了玄貂的白皙修长的颈弯成了一个优美的弧度,墨黑莹亮却毫无焦距的眼朝着他出声的方向看去。

    “灵州侯夜克索,青州侯夜风名都是你的族叔,想来你们也有好久没有见到,不如这次就召他们回镜安为你庆祝生辰,二来朕也要慰劳一下他们的劳苦功高,你看可好?”

    手握紧了椅子的扶手,本来苍白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出了血红的颜色。

    樱红的唇挑起,她有些恍惚地笑了,窗外漫天纷飞的雪花似乎都发出了轻叹:“就依皇上的意思好了,臣妾会帮皇上把他们召回镜安的。”

    “那就辛苦你,朕还有些事,得先走了,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她自椅上起身,优雅而又自然地翩然施礼,“臣妾,躬送陛下。”

    脚步声逐渐远去,她看不见他的身影。

    因为她满眼都是黑,似乎要把她吞没了一样的黑色,那黑色像是吸取了她的温度一样让她浑身冰冷。

    那青鸟在一旁的案上依旧叫得凄楚,一声声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惧,在她的耳中流淌开来。

    “这鸟叫得本宫心乱,你去把它刺盲了,还有,叫他也不用跪了,一样刺盲双目,送回静寿宫。”

    “是。”

    起身来到窗畔,风起,雪落,拂在脸上,冰冷沁骨,不知是心还是雪?

    日过中天,梅花半绽,虽然是明艳动人,但依旧掩不住天寒人寂。残雪却未曾褪尽,缱绻于檐间道畔,浅浅淡淡地染着宁夜宫几分苍然的晶莹。

    锦帘流纱,宁夜宫内炭火如春,暖意融融。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片刻之后近了,一身绯色的官袍,胸前五彩丝线纹绣着的仙鹤,鬓发苍然的年老男子便到了近前。

    只是那面上的神色极是凶恶,吓得守在门侧,本有些昏昏然的宫人一激灵,忙挺直腰板鞠身行礼:“侯爷。”

    “娘娘呢?”夜松都也不看他,只是透过纱帘望向殿内,沉声问道。

    门上垂着一幕紫纱帘,日色恍惚透过,带着淡淡的绯红,映着紫色帘影。帘后,隐约的景物无法瞧得真切。

    “娘娘在午睡,请容奴才通禀一声。”宫人垂首道,态度恭敬,“请您先到侧殿等候。”

    侧殿内,檀香叠烟,重重渺渺。

    宫人奉上了茶,还摆上了几样小吃食。夜松都勉强端起茶盏,抿上了一口。

    心下的焦虑,和缭绕升腾着茶香一般,一丝一缕地飘在了殿中。

    等了半晌,宫人方才慢慢踱了进来,半躬着身子细声说道:“回禀侯爷,娘娘说,今日乏了,起不来,请侯爷明日再来吧。”

    “混账!”夜松都面上的条条皱纹都凝聚了出来,仿如刀刻,脸色便猛地沉了下来,手掌用力一拍桌子,腾地站了起来,直直地向内殿闯去。

    “侯爷!”宫人大惊失色,慌忙跟在身后呼唤不迭。

    内殿中,琉璃三彩熏炉里燃起了红华香,烟雾在锦纱帐间聚了,然后又散了,袅娜地形成了另一个纱帐。

    夜松都大步直冲,来到锦纱帘前,也不看伸手便掀了起来。可掀了一半手便顿在了那里,随即像烫着似的落了下来。

    浅紫的纱,拂了又落,飞舞着带起了空气的流动。

    虽只是一刹那,夜松都还是看见帘内,蜷卧在湘妃榻上的女子,云鬓散乱,并未穿着罩衫,玄色襦裙衬得臂白如雪。

    苍老的面上也不禁为自己的莽撞,而泛出淡淡的羞红。

    身后的宫人已然跟了上来,惊恐而低声地唤着:“侯爷!”

    倚在卧在榻上的人微微地张开眼睛,有一种东西,像是冰雪的折射,空灵而冰冷,在她的眼眸里流过,“什么事情?吵什么?”

    夜松都隔着锦帘躬身,用恭谨的姿态回道:“娘娘,臣下夜松都拜见娘娘。”

    夜熔并未起身,依旧是卧在榻上,听到他的声音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声,幽韵绵长,“都侯啊,有什么事情吗?”

    夜松都对于这样的帐外接见,虽是不满但也不敢有任何异议,毕竟是他失礼在先,只好强压着怒火,开口道:“娘娘,老臣听说,您以夜氏族长的身份传唤了灵州侯还有青州侯回京。”

    珠屏为锦帐,夜松都再看不真切,等了半晌,夜熔的声音才幽幽传来,却绵软无力,仿佛极为渴睡,“是啊,本宫的生辰就快要到了,想要见见他们,还有陛下自登基以来就未见过他们,此时也是一个机会啊。”

    “娘娘,老臣斗胆请您收回成命。”夜松都目中浮起痛苦焦虑之色,绯色袍袖下的手已是紧紧攥起,“他们二人是我夜氏的肱骨,如果有任何万一,我夜氏等于被砍去左膀右臂。”

    “哪里有什么万一?不过是给本宫过个生辰罢了,怎么都侯就想得如此严重?”

    “娘娘,不得不防啊!”他忍不住抬高了音调。

    但帘内女子,声音仍是绵里藏倦,透着漫不经心,刺着他的满腔怒火,“防什么?往年爹爹寿辰他们不也是照例回京,怎么今年到了本宫这里就不成了?”

    “娘娘,今时不是往日啊!”

    “都侯,本宫只是让他们回京为本宫祝贺生辰,这点要求难道还要都侯批准不成?别拿那些没有的理由来搪塞本宫,没有事情的话,你就下去吧,本宫乏了。”

    夜松都闻言脸色煞白一片,站在帘外半晌无言,猛地抬起头,眼里已经弥漫起几分戾气还有怒意,“娘娘,您的眼盲了,难道心也跟着盲了吗?”

    随着重重的一哼,锦帘被缓缓地拉开,出来的女子衣服依旧黑色衣裙,暗蓝和暗紫花纹盘踞在似是刚刚穿起的罩衫上,发髻却仍是蓬松。

    “大胆!都侯,你真的不将本宫放在眼里,是吗?”玄色的纹金丝昙花的衣袖里,洁白的手轻轻伸出。夜熔的指洁白而纤长,瘦削得入骨,然后,停在了夜松都的眼前,直直地指着他。

    夜松都呆呆地看着她,只觉似乎在那双眼睛里有一个深深的任何没有生命水潭,什么东西一被她望见就会现出原形……

    “本宫虽然眼盲,但也容不得你太嚣张!”

    明明知道她无法视物,可是依旧觉得她的眼,刺穿了他的隐藏在最深出的秘密。

    是在恐惧吗?

    “老臣失礼,老臣告退。”心中暗自一抖,便急急躬身揖礼,匆匆离去。

    “本来我还不能确定,现在看来的确是他。爹爹对他一向敬重有加,他竟然连同外人害死爹爹,如今还能正气凛然地站在本宫面前说上这番话,连本宫都不得不佩服他了。”夜熔说出的毫无温度的话却把何度吓了一跳,忙转头看向她。

    虽是初冬,但天光放晴,日色依旧明媚地洒满了一殿。

    暖暖阳光下,她那侧面的线条异常的细致,她的眼夜空般的黑,比冰更寒,比火更灼,更像是水与火纠缠一处,似是在说出她最为隐秘的过去、她的伤痛……以及被背叛深深伤害过的寂寞。

    何度伸手搀扶她坐下,才低声道:“娘娘,都侯已有警觉。”

    “无妨,本宫需要做的只是把他们召回镜安,其余的……罗迦自会解决。镜安,怕又将是一场腥风血雨啊。”

    她话中的冰冷让他一抖,何度垂下头,深呼一口气,重新抬头正视她,却发现她的神色已然变了,恢复了平常的淡漠,清清的视线扫过来,似把他的心魂摄走……

    “请娘娘宽心,奴才誓死也会护卫娘娘,不会让您有任何闪失的。”

    “呵呵,真是太好笑了,何度,这世间上,谁也承担不了另一个人的生死,别说你没有这个能力,也更别说本宫的命太过沉重,本宫的身上背负了所有夜氏的命,你,负不起。”闻言,夜熔抹着朱红的胭脂的唇,浅浅一笑,带着一点点妩媚和一点点讥讽

    “是奴才昝越了。”何度并不恼,也不羞愧,只是微微一躬身,重新以守护的姿势站在她的身旁。

    而她夜色瞳眸间,缓缓地闭上了。

    红华青烟袅袅,暗香浮动。

    看着这样的她,何度心中不禁浮上一句,寂寞如斯,美人如花。

     正文 第九章  君王三日未早朝

    罗迦知道,夜松都来找过她,他知道他们发生了不大不小的争执,事情进行得很顺利,但是顺利得有些出乎意料。

    漫不经心穿过暗影幢幢的长廊,只见往日宫人林立的宁夜宫今日却幽静少有人声。灯火通明,宫门却紧闭。罗迦顿时心里生出几分不妙,匆匆加快了脚步。

    守在宫殿的门外的只有何度一个人,看见罗迦躬身缓缓地跪下,依旧面无表情,阴影慢慢地遮在脸上,眼眸中的暗色愈浓了。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罗迦觉得他的眼里并无半点的恭敬,却尽是恻恻寒意。

    目光紧紧盯着何度,他冷冷地开口:“怎么了?”

    “娘娘……今天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所以……不需要奴才等人服侍在侧。”

    “哦?”看着匍匐在地上犹豫着,似在斟酌着语句说话的何度,他挑了挑眉,然后打算迈步而入。

    而何度却又在他脚下平静地恭声唤道:“皇上,娘娘说想要自己独处……”

    他几乎想一脚踢过去,但是他清楚地知道不应该向一个奴才发火,于是明黄纹龙的衣袖一甩,他大步走进了宫殿内。

    整个宫内弥漫着一股极淡极淡的血腥,殿内燃了十数盏明烛火,晃得他有些眼花。

    眯着眼瞧了一会儿,才看见夜熔蜷着身子窝在床榻的角落里,颤如筛米,半点不见平日清冷的模样。

    她的指紧紧地握着,鲜血从她的指缝之间蜿蜒流淌,丁香色的床褥上已然落满血痕,宛如妖艳的红梅迤逦而下。

    他的心一抖,急忙地走过去,向夜熔伸出手去,“怎么了……你怎么了?”

    夜熔听见了动静,迟疑着抬起了脸。

    眉尖深颦,幽幽的,那是一种脆弱而迷茫的神情,脸色本是极苍白的,可在灯光之下被蒙上莹黄,幽幽如月黄,点点染开在唇齿之间,一丝嫣红慢慢涂染开去,交错来,不是暗香却有香浮动,衬得她面上的蓝色胭脂花似是溶化成了透明的忧伤,仿佛就要滴下。

    “谁让你进来的?”她身子在发抖,嘴唇上带着血的颜色,“走开,快走!”

    “是朕,罗迦,你怎么了,熔……”他唤着她的名字,伸手将她抱在怀中,“来人,来人!”

    “别唤人,别唤……”她伸手推开他,语言之间露着哀意,“出去,请出去……”

    罗迦惊得倒抽口气,抓住了她的手。

    她的一双手鲜血淋淋,左右的手掌各有一个细长的刀伤,她的甲似刺进了伤口,亦是沾染得斑斑血迹,好似大红的花在她的指尖妩媚绽放。

    “陛下。”

    何度随着她的呼唤出现在了床畔。

    “她怎么了?你这奴才,为什么不叫御医?”

    “启禀皇上,这是娘娘的老毛病了,每年冬季都要犯的,传御医亦是没有用,只有让娘娘独自待着,三日后自然就会好了。”

    “他说得没有错,你走吧,罗迦,让我一人待着。”口中涩如黄连,泛出苦意,手指紧紧握拳,疼意让她的心颤着,却也是清醒了许多,嘴角勉强地浮出盈盈笑意,妖魅一般。然后,汗水大滴大滴地从额间流下,夜熔微微喘气,垂下头,额前的碎发落下重重阴影。

    看着这样的她,罗迦失控地向何度怒喝:“还不快去传御医!”

    “回皇上,娘娘现在是灼骨销魂的余毒发作,没有用的……”何度依然没有动,慢慢地向他们扫过一眼,然后微垂,神情淡若如水,如坚冰一般,看不透到底在想些什么。

    罗迦的脑子里好像“轰”的一声被炸了开来。

    灼骨销魂是宫中秘炼的剧毒药物,同万艳窟不同的是,灼骨销魂是极慢性的毒药,需在体内潜伏一年半才会发作。毒发,便纠缠入骨在体内永远不可能清除,每年冬季按时发作,直到把人折磨至死。

    “皇上放心,娘娘体内的毒已经解了九成,这……只是余毒发作,只要熬过这三日就会没事的。”

    他看向她,幽幽的烛光里,她的眼也仿佛染了着夜色的苍灰,罗迦的心尖颤了一下,慢慢地开口:“她的眼也是……”

    “是,娘娘的眼就是被灼骨销魂毒盲的。”何度顿首,姿态恭谨,然后指着床头放着的两个瓷瓶,慢条斯理道,“红瓶是止痛之药,蓝瓶是……迷药,服了可让娘娘安稳睡下。”说完,便转身离去。

    罗迦一皱眉,看着他的背影正想借机发作,夜熔却一抖。

    灼烧着骨的疼痛终是忍不住,呻吟之声从唇间溢出,猫叫一般,汗水从里衣透到外衣,散落的发丝泻了满床,纠缠出三千烦恼丝,如乌泉蜿蜒。

    “很难过吗?要不要喝药?”

    “喝了这药,只是暂时压住毒性,药效一过,毒还是会发的……”她推开红色的瓷瓶,发出了一声长长叹息。

    “不用怕,马上就会不痛了,很快就过去了。”将夜熔揽入怀中,轻抚在她的背上。如此笨拙的安慰,比起任何人来都不如,安不了人的心。

    她惨笑着倚在他的怀中,却僵直在那里,顷刻间心头便火烧火燎了起来。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那是个笑话还是一段剐骨的伤,她已然无法分清。

    生不如死的炙烧着骨的痛,一寸一寸地将她撕裂,眼前弥漫的是黑,乌天乌地再无光明……肆意将她拉入孽海沉沦,而他站在彼岸,黄龙御座,美女长伴,笑得无辜的讽刺。

    再相见时,往事已如烟飞逝……他对她说,御妹好久不见……

    灯火通明,夜熔的面色渐渐青白,双目紧闭,双手紧握满是鲜血淋漓,一看便知道她是极痛苦。

    十指紧紧地握住她毫无温度的手,隔开她的伤口。

    他怕,他竟然在害怕,害怕就这样失去她。

    她不再推开他,手慢慢地抓住了他的手掌,用力地抓着,长长的指甲掐进了他肉里,抽搐着一下又一下,片刻便抓得血肉模糊。像是溺水的人攀住那段浮木,死也不肯放手。

    然后,她哽咽般地发出了呢喃:“罗迦……罗迦……”

    “熔,朕在这里。”忍着手上的痛,罗迦的眼睛深深地凝视着她,小心地哄着她,轻轻地拥抱着她,“熔,把那迷药吃了吧,吃了就不觉得痛了。”轻唤着她的名字,靠在引枕上,他扶起夜熔,让她斜倚着他的身上,然后一手揽过她单薄的肩替她拭去满额的冷汗,一手拿过蓝色的瓷瓶,把药丸倒出送至她的唇边,温柔地哄劝着。

    未曾想到夜熔闻言猛地抬起头来,两人之间不过毫厘,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闻。

    “罗迦,你记住,我从不曾逃避,再痛都不曾逃避……”

    “为什么……”

    “我的自尊不允许,我的高傲不允许,我身上流的夜氏的血不允许……逃避是懦弱的行为,那只是把自己的苦转嫁到别人身上……所以再苦再痛我都挺了过来,你明白吗?”她的眼似睁非睁,绯红色的烛光映入她眸子里,宛若沾染了红尘繁华的烟花晚梦,淡淡的。

    罗迦看得心一下子颤了起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要缓过这让他无法呼吸的感觉,“朕明白,明白……”

    “不,你不明白……你自始至终都不曾明白,罗迦……因为你早就已经选择了逃避……”她恍惚中似是听见也似是没有听见,只是极轻极轻地说着,“你选了一条把我们都逼上绝境的路,我们都已经无法回头……放心……我不会死……我会活着……活着看着你……”

    看着她仿佛抬一下眼皮的力气都没有的无力的感觉,他俯下身子想听清她到底说些什么,但她却已经没有了声息。

    手指贴在她失去了血色的面上摩挲着。然后一把搂住她,手指绕过她的头发、滑过她的颈项,细腻而脆弱的感觉,顷刻就要在手心融化。

    “什么都不要想,好好休息吧。”

    她仍旧是被毒发痛得浑身发抖,却仿佛听见了他的话,慢慢地倚附在他的身上,用微弱的声音缓缓地道:“罗迦,寂寞的罗迦……”

    寂寞?

    寂寞!

    寂寞……

    他为什么这么喜欢她?明明知道喜欢上她是如此危险的事情……

    喜欢美丽的容貌?这世间的美女他见过无数。

    她不温柔,不善解人意,甚至是冰冷无情的。

    可是她无法视物的眼,似乎总是能看穿他的寂寞。

    好似历经沧桑的她,好似已经知道了人世间所有的背叛和痛苦的她……只要轻轻的一句话,他就沉迷了下去,无法挣脱。

    窗外似乎下起了雪……寒意透进了宫殿内……雪和风都很冷,很冷,很冷……

    呼吸着她肌肤上的味道,看着她怕冷地将头更紧地依偎进他的胸膛,似乎他们是彼此在世上的唯一温暖。

    在心里有什么东西冰释了。第一次,这样赤裸裸地看进自己的内心!

    感觉着他的心和自己的心在雪夜中贴近,他第一次从内心燃烧起来了。

    待到罗迦醒来,天已是蒙蒙微亮,细碎的光从满是雕花的窗透了过来,使殿内显得虚幻起来。

    罗迦慢慢地睁眼,抬眸看到的是床顶火色的罩帐,轻纱重重垂下,半点不见轻盈,笼住了缕缕微光。

    一夜的安抚,让他感觉身体极是疲惫,左手欲抬起,却发现身侧已经没有了人。

    猛然坐起,声音带着几分焦虑,还有掩不住的气急败坏,“夜熔!”

    夜熔依旧是蜷缩在床角,听见他的声音,缓缓地抬起头。

    眉间散开一丝沉郁,轻颤的睫毛在双眼之下留出暗影,唇上满是刚刚咬伤的痕迹,鲜血未尽,仿佛阳光碎片纺织而成的长发,像是流散的乌丝一样铺在丁香色的床褥上。

    奇异的,她苍白的容颜泛着桃红,宽大的罩衫松散地挂在了手臂上,半开半敞地露出里面纤细的肩胛和圆润的胸线。

    她依旧颤抖着,但是却不是昨夜那种隐忍着疼痛的颤抖。

    敞开的衣衫下,纯黑的丝绸下可以看到她白皙肌肤泛着薄薄的红晕,长长的睫毛微弱翕动,眼下的胭脂花在阳光照射下闪动蔚蓝的光泽,像是一个阳光的亲吻落在她的肌肤上。

    看着这副模样,罗迦忽然觉得喉咙发干,竟觉得这样的她非常的诱人。

    “你怎么了?”

    她双手环抱住自己,如风中弱柳摇摇颤颤,不觉咬破了自己的嘴唇,欲语还休,却终是凄然一笑,“罗迦,天亮了吗?你该去上早朝了,快去吧……”

    “你怎么了?”

    “别碰我!别碰我!”他探出手,就在接触到她肌肤的瞬间,蓦地她伸手挥开他的手掌,气急败坏地喊道。

    这不过是几个简单动作,她就好似累极,额间透出细细汗珠,点点漾开,那絮乱的呼吸像是枯败的花,随着气弱的声音而好像可以凋落一般,

    “告诉我,你究竟怎么了?”他以为她不过是耍着小性子,不由自主地心轻颤着的,笑了一下,反手终是把她扯进了他的怀中。

    他的手紧贴着她的肌肤,细腻修长,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

    这手掌,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于是她笑了起来,眼里迷茫,却是轻轻柔柔地笑着,“灼骨销魂,灼骨之后便是销魂啊……所以请走开……快一点……”

    她的眼深如暗谭,却暗燃起幽火,披散的发丝,散落成旖旎的风景,勾陈出阴影交叠,眼波浮动,暗香浮动,每一层都像是铺开的蚕网。

    罗迦垂首,直直地看着她。

    他终于知道何度为何准备迷药,他终于知道她为何割破自己的双手,增加自己的痛楚。

    “熔,没事的,朕是你的夫啊,别怕,别怕,天塌了也有朕,所以别躲……”伸手抚过她的颊边,摩挲着慢慢靠近,毫厘距离之间,满是她香甜的气息。

    她战栗着,微开的唇,似是邀君采撷。

    下一刻便被吻住唇舌,早已敏感的身体刹那间失去了理智,好似燃开的火,勾了蛾甘心情愿地纵身而入。

    她贴了上去,妖娆得似蛇,缠绵而上,把唇间妖艳的绯红传入他的口中。

    由唇而下,至喉,至胸前,至腹间。

    纠缠着,喘息着,抚摸着他的脸、他的肩膀、他的胸口……胸口下面的心跳。

    “罗迦……”她伸过手去,探入他的衣内,罕见的缱蜷动作,她冰冷的手掌从他逐渐火烫的肌肤上抚过,殷红的唇在他的耳边轻舔,然后一字一句委婉地诉着,宛如白色的夹竹桃的汁液浸了人的魂魄,甜蜜而狠毒,“罗迦……”

    她的手勾在他的颈上,身子往后是微倾的弧度,胸前浑圆在他的掌下渐渐坚挺,被散发开的衣襟半遮半掩。

    喉间顿时干涩,呼吸急促。

    附在她的耳旁,轻轻噬咬着圆润小巧的耳垂,便让她轻吟,只是那种声音更像是煽情的香,软哝似伏在耳旁的呢喃。

    “熔……”

    罗迦的声音像是被石砾打磨过那般生涩沙哑,在她的耳边诱惑地问她,说不清是残暴还是温柔的举动,撩拨着她本就灼烧的情欲,“你喜欢我吗?”

    她微微气喘,每一次呼吸都萦绕在他耳旁。用了力气,细腻的手掌在他的肌肤上辗转蹂躏,抓出一道道血痕。

    他微微的、颤抖的声音,恍惚的,她竟然觉得很痛很痛。

    不说话,用发抖的手抓住了罗迦的肩膀,靠上他。张口便咬下,毫不口软,血味顿时弥漫开来,唇间吸吮,齿缝间溢出,那种混杂着暴戾的味道,让彼此之间他的理智霎时崩断。

    沉重喘息的声音、衣帛破裂的声音、然后奇异的感觉瞬间刺透了整个身体。

    她微眯着的双眼水雾迷蒙,披散全身的如云秀发,那是蛛网纵横缠住飞蛾般,一层一层,用温柔缠绵的丝包裹起来,铺开去,纠缠,缠成一团麻,谁也分不清楚。

    此时,他原谅了她的不贞。

    此刻,他只想把她融入骨血。

    细雪浸湿的蒙着锦缎的窗外,风呼啸不止。

    ,满朝震惊,皇后的专宠亦是传遍了后宫。

    而他在听到大臣的劝谏时,俊美的面上只是淡淡地笑着。

    她听到种种传言时,也是冷冷地笑着。

    心思各异。

    十月二十一,离她的生辰还有四日。

    毒发之后休养了半月有余,夜熔才缓过了精神,而镜安已经正式进入了最美丽最残酷的冬季。

    在被汤药包围了长时间的夜熔,不顾飞扬着的小雪,不顾何度的反对,来到了梅园。

    梅园位于御花园西侧,梅花雪中怒放,刚一入园,苦寒中一片暗香便已然幽幽传来。

    青石的小径,随时随地有人在清扫的石面上,没有一点雪迹,披着厚厚的玄色貂皮披风的她,站在一株树前。

    “娘娘,这株梅花是白色,你摸摸看。”

    听着何度的话,她伸手探出宫人支撑的十四节油纸伞,却是接了几瓣雪花。

    雪花在她的掌心开始渐渐融化,带给肌肤微刺的冰冷,而后是异样的烧炙。

    梅树周围,却有一种淡淡的香味,带着孤傲至极的冷漠的气息。

    白色的梅花,她即使无法看见,但是在心中想来,应该是有着雪所没有的香,也有着雪所没有的纯吧。

    真想看看啊……

    蓦然,弦响之声破空传来,何度一惊,身手极快地把夜熔推向一旁。

    一直黑色的羽箭极快地飞了过来,箭身没入树干。

    受到震动,积在梅枝上的雪飞扬着落下,身后随侍的宫人只惊得魂飞魄散,急忙扶起被推倒在地的夜熔。

    “娘娘,您没事吧?”

    “竟然失手了,真是对不住,没有伤到吧?”远远走来的男子以很惋惜的声音说着,但是一点歉意也听不出来。

    而听见那个玩世不恭的声音时,夜熔正在从雪地中站起的身体不易察觉地一僵。

    然后,她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中,耳边响起了罗迦的低沉音色:“你怎么出来了?没伤到你吧?”

    罗迦揽住她的身体,带着欣喜和恐慌,一手安抚着夜熔被玄貂包裹的背脊,另一手则揽着她的腰,以便尽量和她贴近。

    旁边的男子看着低垂着头的夜熔,在他的角度只能看见被斗篷覆盖住的,苍白面容。

    走近了几步,她发上的斜斜擦一对金丝蝶翼步摇,衔挂珠串,摇曳垂落于鬓角,再次挡住了他的视线。

    没有耐心再仔细打量,男子看着君王和女子亲密的姿势,毫不在乎地嗤笑出声。

    而被夜熔夺取了全部心神,心中洋溢的幸福和满足的罗迦此刻才回过神来。

    “来,朕给你引见一下,这是朕一把最锋利的宝剑,官任卫州上护军。惬怀,这是朕的爱妻。”

    自然的笑意浮上罗迦俊美的脸,他很喜欢这个不拘小节的男子,同样他也知道男子对自己是何等的忠心耿耿,如亲人一般卫护自己。

    在这争权夺利的宫廷里,他对于自己虽不是兄弟却胜于兄弟。

    “娘娘千岁,微臣刚刚失礼了,望请娘娘不要见怪。”

    男子虽是面圣着,却是一身简装,天青色的锦袍,领口一圈白色的狐毛,随着风微微地摆着。说话间挑眉挑眼的笑着,像猫似的眼睛却暗暗地浮着一层精光。

    一旁的何度已经从树上拔下了乌黑的箭,利落的手法,让男子暗自一惊。

    夜熔接过箭,白皙纤细的指缓缓在箭身上摸索着,然后依旧是垂着头,淡淡开口:“将军姓莫?”

    此语一出,罗迦和男子俱是一愣,不过男子到底是官场世家中打滚久了,把惊疑掩饰得半点不留痕迹。

    “箭上刻着而已。莫惬怀……”夜熔低语着男子的名字,然后一切就好像昨日般,清晰地浮上了她的脑海。

    温柔的带着薄茧的手掌,温柔的唇,那温柔和痛苦混合的滋味。

    朦胧的时候,他隐忍以及细腻的安抚……可是那一切目前都不重要了。

    想到这里,她缓缓伸手摘掉了斗篷,抬起了头。

    “本宫无法视物,自然也就无法看见莫将军张弓的英姿,真是遗憾。不过,刚刚还以为莫将军真的要射杀本宫呢。”

    美丽到在阳光下几乎透明的容颜,几乎把人冰冻住的眼下,蓝色的胭脂花……

    似是被那刺骨的冷猛冻一下,莫惬怀的眼里立刻浮出一层雾气,视线和瞳孔都开始收缩,全身变得僵硬。

    风吹着,带下了阵阵雪花,空气中逐渐加重的寒气,让夜熔咳了几声。

    “惬怀你也太不小心了,罚你再不许在宫内张弓。”

    看到了一切的罗迦,只以为是莫惬怀对夜氏的憎恶,所以并不是太过在意,只是低头紧张地搂紧了她,“不过朕保证他并不是有意的,来,一同去菱阳殿说吧,这里好像越来越冷了。”

    被罗迦这么一斥,莫惬怀歪了歪脖子,如工笔细画比女子还要精致的面上却仍是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罗迦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仍是笑嘻嘻地跟上,但是看着夜熔背影的眼底深处,多了一抹深思。

     正文 第十章  欲加之罪

    炉里刚刚添了细酥的红罗香炭,燃得丝丝剔红,发出欢快的毕剥之声,殿中暖如春日。

    宫人见他们进来,忙把隔了铜格子煨着描金酒壶撤下,红袖素手用添漆的托盘捧着,呈了上来。霎时间,香醇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浓得像一段丝绸。

    夜熔在罗迦的搀扶下落座,就听到的衣裾之声,簪环叮琅若流水迭声,然后女子软言轻语响起:“臣妾参见皇上,娘娘。”

    “免礼吧。”罗迦有些紧张地偷眼瞧着,只见夜熔的眉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忙亲自帮她解了斗篷,笑道,“贤妃的柳腰舞是最美的,惬怀这次可要好好品评品评。”

    吴贤妃躬身一礼,然后悠扬的乐声中,紫玉珊瑚的步摇在云鬓间随着婀娜舞步微微晃动,轻纱舞衣在缓步之间摇出一片红艳霞色,端是绝色。

    腰若杨柳,樱唇经过点染更显鲜红,漆黑的眼睛,眼波流转似不经意状,婉转落在罗迦身上,明显带着诱惑的幽怨。

    端坐在几案之后,莫惬怀一边欣赏着吴贤妃的纤腰之舞,一边斜窥着首座上的女子。

    解了玄貂斗篷的她,依旧是一身黑色衣裙,金步翠珠如云的髻发上摇曳,玉搔头珠光流影,倒是衬得她肌莹如雪,带着一种苍白的病态。

    席上何度跪在夜熔之侧,执着银箸把各色食物夹入她的碟中。

    进宫之前他只曾听闻夜后喜黑衣,且眼盲暴躁易怒,他一直很奇怪为何这样的女子,能使英明的君王神魂颠倒,却万万没有想到她就是那个和他春风一度的女子。

    望着夜熔冷漠镇定的脸,满腔无处发泄的愤怒却使他无法平静,然后放肆地笑起来,露出了野兽般的白牙齿。

    “请娘娘尝尝这飞叶,此酒是臣专门为皇上带回的。”

    接过何度递到手中的琉璃酒盏,夜熔拢袖端起,稍稍垂下了眼睑,让微颤的密密睫毛遮住了眼,细细抿了一口。

    然后,举起手想与和她举杯的莫惬怀,还有一旁含笑而望的罗迦,都发现了她面上一闪而过的恍惚神色。

    刹那间,她好像在入神地想着什么,蹙起眉,眉眼间全是的回忆……

    因为看不到他们诧异的视线,她的嘴角忽又淡淡地勾起,浮起一丝笑容,盏中轻浅的酒液摇摇晃晃,映下了她稍纵即逝的绚烂笑容,“果真是好酒,入口柔和浓郁,回味甘美寒冽。”

    淡淡的杜若在菱阳殿中沉淀,美丽的舞依旧在继续,可是他们已没有心思去注意。

    君王迟疑着伸手搂住了夜熔消瘦的肩膀,皱着眉头有些嫉妒地说道:“酒虽好,但也不要贪杯,你的身体才刚刚好。”

    还不待她答话,莫惬怀眼里暗影彤彤地开了口:“这飞叶酒是瓜州的特产,娘娘您到过瓜州吗?”

    她长长的睫毛颤抖了一下,青色的阴影如烟花,晕染了眼下,“从来只是路过而已。”

    “瓜州每月十五的灯会可是比这飞叶出名的多啊。”

    火烧火燎一般的酒意从喉间充斥而开,如海潮一般九层波涛。

    金丝纹绣的袖掩住唇,她不由得咳了起来。

    罗迦倒是吃了一惊,如此厚重的酒,她大病初愈的身体如何禁得起,伸手轻抚她的脊背,本是想这样她会好过一些,却不想她的身子一僵。

    殿下翩翩起舞的吴贤妃,眼里生出几分艳羡和嫉妒来。

    待到罗迦收回手来,她方抬眼转向莫惬怀的方向。

    一片水光盈盈的明眸,双颊染上一层嫣红,如九染的锦纱,挑起来,落下绯色。

    “是吗,那本宫有机会一定会好好观赏。”顿了顿,待到喉中酒气过了,才缓缓起身道,“大概是久未饮了,不胜酒力,望皇上恩准让臣妾先走一步。”

    那一抹暗色玄衣消失于宫门之外,寒凉也似在空气之中染开了般,殿内晦涩迷离。

    罗迦坐于席上,已经没有心思,明黄的衣袖一摆,吴贤妃便幽怨地退了出去。

    坐在下席的莫惬怀目光炯然地看着君王,在一刹那,眉宇间浮出一种凛冽的寒气,宛若沥血的金戈般森然,他清晰而缓慢地道:“皇上,无论如何,她都是姓夜。”

    “朕知道,惬怀。”罗迦皱着眉头转首望向莫惬怀,神色间倒是多了几分憔悴,似是为了提醒自己一般,他又重复了一遍,“朕知道。”

    雪纷纷扬扬地落着,静悄悄的,无声无息地覆盖了皇宫下来。

    从菱阳殿出来,,莫惬怀走在出宫的长廊上,雪花柔和而冰冷地抚摸着脸颊。

    冰冷的美丽啊,美丽得好像要使人窒息。在不知不觉中,被那种极美的冰冷扼杀了呼吸……

    这种诱惑,连理智的君王也难逃一劫啊。他自嘲地想着。

    宫人执着八宝琉璃宫灯,红色烛光在青石的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绯色雾纱,依旧是美丽得有些冰冷。

    然后宫人停下的脚步打断了他的沉思,有一个优雅的阴影投在地上,拦住了他的去路,“是你……”

    她乌黑的发与雪光有着同样的光华,一时间,他竟无法把视线移开。

    廊外的夜空沉沉,寒风呼啸,而她似是已等了很久。

    “你要回去了吗,惬怀?”

    雪是横飞的,在大风里横越过长廊,肆意呼啸着,星星点点的淡白色融入了夜的黑暗。她清越的声音传入耳中,他的心无法抑制地抽搐了一下。

    原本引路的宫人已经不见了,注视着夜熔隐在阴影中的脸庞,混合着雪的冰冷气息的、静悄悄的空气中响起了莫惬怀低沉的嗓音:“娘娘好雅兴,还是……要叫您胭脂姑娘?”

    “将军认为本宫算计了将军,本宫……又何尝不是这么认为将军呢。”

    迈步缓缓向她走去,走得近了,方才瞧见她唇边挂着的淡淡笑容,但纤长眉尖却是微蹙的。

    这个女子,独自在空荡荡的长廊等待着他。

    一种油然而生的莫名感情让莫惬怀只想到一个词,寂寞。

    然后,他瞳孔里的锐利光芒黯淡了下来,扶住了廊畔的汉白玉栏杆,深深地呼吸着,让狂跳的心渐渐恢复了宁静,开口时依旧恢复了云淡风轻的平静,“娘娘真是风趣,瓜州醉红楼一场大火没有一个活口,娘娘跟微臣说这是误会,未免太……”

    “你去找过我?”她微侧着头,姿态高贵,在风雪之中带着无法形容的冷漠自傲。

    气氛变得相当微妙,原本想要说的话变成了强行勒住脖子的绳索,莫惬怀此刻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原来,你去找过我……原来我们错过了……只差那么一点点啊……”

    她的声音极轻,幽幽的,如一根细细的刺,扎入了他的心间。然而,脑中的理智在狠命地把许多疑问压下,再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惯有的嬉笑口气开口:“当日你说的人就是陛下,真是没有想到。陛下口中的你,和我所见的截然不同,真是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但眼角的余光扫见她攥着雕栏的白皙双手在微微发抖,心上终是被一只猛兽的利齿在猛啃着,再也顾不得其他的事情。心中汹涌着强烈的欲望,握住了她纤细修长的手,试图用自身的温度去温暖她,“你,觉得冷吗?”

    “罗迦说,你是他最锋利的宝剑。”她反手握住他伸出的手,慢慢地,细腻地,在他的手间滑过,如同抚摸稀世珍宝般轻触着,“那么这双手,即将沾满我夜氏的血……”

    “你都知道?”猛地抽出了被紧握的手,剑眉不由自主地蹙起,凝聚了锐利光芒的双目直视着她,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冷淡与防备,“真是厉害的女人。”

    “我知道,但是我没有能力阻止。”风带寒意,吹得她身上发丝与裙裾瑟瑟而抖,骤然失去了手中的温暖,她瑟缩了一下,才微微抬头。

    夜色下她的眼里,清楚地飘浮着痛苦。

    他似愣了一会,然后眉心慢慢地攒拢起来,接着就化为冷笑,“就凭你,也配离间我和陛下?”

    她闻言只是低垂下眼睛去,然后再抬起来的时候,就蒙上了一层让人心碎的水光,但语气依旧是一般的镇定:“天色晚了,你再不出宫怕是来不及了。”

    她身旁并没有服侍的宫人,所以只是摸索着往前走去。

    看着她吃力的步子,他心头一阵焦躁,一撩袍子,蹭蹭几步追上了她。

    她目不能视耳却极灵,听到背后的脚步声,轻叹一声,就停住了步子,叹息了一声:“惬怀……”

    这样看去,那如画一般的容颜更是美丽得让人心惊,纤薄的唇,下颌是尖巧,看起来无比的纤细……那每一条曲线都好像是刻画出来的,用最鬼府神工的画笔。

    想细细地欣赏这份美丽,却更想用自己的手来拥抱这份这份美丽。

    受到蛊惑似的,他缓缓伸出手,小心地扶住了她纤薄手臂,好像怕因为自己一个用力就会坏掉了一般温柔力度。

    “我送你回去。”

    她没有拒绝。只是咬住了唇,带着一种不知道什么意思的黯然接受了一切的动作,柔顺地在他的引领下前行。

    雪静静地飘着,空气里弥漫着雪的清香……雪是没有味道的,那应该是她的香气吧。

    “你还真是天生就被人服侍的尊贵啊,身畔好像一刻都不能离开人,这样的你,我怎么会傻傻地错认为是……”话未说完,不远处,已然看见宁夜宫的灯火通明,守在暗处等候的何度,带着些焦急走到了她的另一侧伸手扶住。

    他慢慢地松开紧握住她的手,离开的刹那,他淡淡开口:“要怨就怨你为何姓夜。”

    她好像喘不上气一般,胸口蓦然起伏着,然后把眼转向他的方向,透出了湿润光泽的唇,就轻轻地弯了一下嘴角,流露出了最凄惨的微笑,“惬怀,罪不及宗族。”然后,她优雅地迈步离去。

    而他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幽深的宫阁之中,握紧了拳头,指甲直刺入掌心。

    有太多的事要做,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他也不能例外……

    十月二十五,皇后的生辰,在君王的默许下成为了隆重的典礼。

    清晨的雾气弥漫,到了午后天气虽然依旧寒冷,但已然是雾过云散的艳阳天。

    艳阳之中的皇宫,金碧辉煌的飞檐走壁,钧天歌吹。

    皇宫的太极殿铺上了鲜艳的红绒毯,罗迦端坐在御座上王位上,夜熔坐在御座的左侧,接受朝臣的朝拜。

    这样的日子,夜熔依旧是一身黑色的礼服,金线缠银绣出飞凤,下摆为水云如意纹,泛出暗暗艳红,华美如斯。但是,愈是浓烈的颜色,愈发是衬得她脸色苍白。

    这样的朝拜一直从午后持续到傍晚时分,然后,华灯高掌设宴群臣。

    宫人华服云袖,奉上了美味佳肴,殿内顿时香气四溢。

    推杯换盏,君臣同乐之际,却仍是有人敏感地发觉出些许不同。

    本应是进京来贺的灵州侯夜克索还有青州侯夜风名,以及刚刚到京的君王心腹莫惬怀都未到场。

    这阵不安的微风悄然地在众人之间刮开,已有人在猜测,夜氏的权势是不是终于走到了尽头。

    席下,夜松都一边虚应着一边掩饰着焦急,望向殿外,被岁月勾画出一条条纹路的额头已经冒出了密密的冷汗。

    他转头抬眼,首座上夜熔冷然高坐,只是垂首,看不清脸色如何。九凤攒珠冠珠珞流曳,浓长的睫毛在她的眼下落下浓重的暗影,遮住了所有情绪。

    蓦然,大殿的朱砂门洞开,带进了寒凉的空气。随之而入的是一身战甲的莫惬怀,被斑斑血迹溅染了的银色铠甲,在烛光下闪闪发亮,如工笔细绘的俊秀五官,仿若名剑出鞘,带着摄人心魄的锐利。

    御座上坐着的罗迦看见他的刹那眼睛骤然闪亮,屏住呼吸,压抑着满心的激情,袍袖下的手微微颤抖着。

    而在席下的夜松都忍受着浑身泛起的寒意,强自保持镇定。

    “微臣来给娘娘送上一分贺礼。”

    满殿群臣都闻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不由自主地全部寂静了下来。

    莫惬怀微微一笑,露出野兽般的白牙,打开手中锦盒,放在了大殿的正中央,血腥和死亡的味道扩散开来。

    群臣都低低地发出了一声惊呼,夜松都的面上已然泛上了死灰的颜色。

    罗迦的唇却向上弯起,毫不隐藏地露出了笑容。

    “怎么了?”夜熔沉稳地端坐在銮座上,微微侧着脸淡淡地开口,珠玉摇曳在脸颊两侧,尽是阴影沉沉,点点金色的火苗映在被浓密的睫毛所覆盖的眼眸中,顾盼之间仍是冷冰冰的。

    “不知是什么样的礼物,让众卿家如此惊叹啊。”

    “娘娘!”夜松都摇晃着起身扑到台阶之下,哀嚎出声。

    “都侯,怎么了?”她犹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是一惊,纤长的手指轻轻地握紧了扶手,清润和缓地问道。

    “娘娘,莫惬怀呈上的是索侯还有风侯的人头啊!”匍跪在铺着红毯的地上,夜松都煞白的脸上所浮现的是疯狂的愤怒,连视线都变得模糊,“娘娘您眼盲心不能也跟着盲了,您要为我们夜氏讨回公道啊!”“都侯,你起来说话。”御座上的罗迦说完后,转头看向身边的女子。

    淡淡的香、淡淡的灰,绕得人在她幽幽如秋水的面上,看不出是恨,是怨,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只是迷离如雾,深邃如夜

    不敢再看,也不能再看了。转过头看向夜松都,罗迦不急不躁,拖长着调子,没有任何感情地开口:“他们是朕下旨处死的,索侯贪赃枉法搞得灵州民怨沸腾,风侯拥兵自重,勾结北狄意图谋反。朕,难道没有权力处置他们?”

    “,何患无辞啊,陛下!”听到君王的声音,正低着头的夜松都大吃了一惊。

    他第一次觉得当年龙椅上的少年已经变成了个有着危险气息的皇帝,他带着冷冷的傲慢神气凝视着他,毫无感情的眼叫他如此清楚地知道,大势已去。

    陡然,没有出声的夜熔起身,优雅地行了一礼,“臣妾不太舒服,先行告退了。”

    不待罗迦答话,何度已经扶着她走下了台阶。

    忽然,觉得腿上一紧,夜松都枯瘦嶙峋的手抱住了她的腿,哀号着:“娘娘,你打算就这么抛下夜氏,唇亡齿寒,您……”

    站在殿中央的莫惬怀,对于夜松都的垂死挣扎嗤笑出声,上前想把他拉开,却看见夜熔缓缓地俯下了身子,他下意识地止住了脚步。

    她微蹙着眉,唇微微地抿起,在所有人眼中,这都是一副幽怨无奈的神情。

    “都侯,您别这样……”漆亮没有焦距的眼,穿过他,不知落向何方,黄金璎珞下面色苍白,她的手从浓厚玄色的袖中伸了出来,苍白地覆上了他的肩上,以只有他们才能听到的声音开口:“都侯,你还记得吗?夜氏祖训第一则,不杀同宗。”

    夜松都有些痴呆地看着眼前的女子,摇曳的烛光或浓或淡,在她的脸上映出了斑驳的阴影。她略一抬眸,眼底有着慢慢地凝结成的水晶,她樱红的唇开合着,阴戾的声音穿透了他的身体,但语调却出奇的柔和。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开口说话的她,惊讶于自己居然听到了这么冰冷的声音。

    然后,仿佛察觉到莫惬怀的目光,她的眼转向了他站立的方向。

    猫儿似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她,她却只是隐隐地露出了一丝笑意,便又对着夜松都说了句什么,夜松都只是摇头,而她瞳孔转了转,笑痕已逝,但那其中暗含的意味倒是让莫惬怀心生许多的警惕。

    但是,殿内始终奏响的鼓乐之声,盖住了她的声音。

    可近在咫尺的夜松都却听得一字不漏,寒风穿过大殿,飒飒的音,愈发显得这灯火通明金碧辉煌里透着寒气,始终不及她极美的面上的蒙蒙晦暗。

    “所以本宫只是效仿你,借刀杀人而已,本宫眼确实盲了,但是心还是看得很清楚的,你觉得呢?都侯?”

    “老臣从不为毒杀谢流岚感到后悔,老臣也要奉劝娘娘一句,老臣等人死后,虽然可让您掌控夜氏之权,但是您也要当心伤了夜氏的根基。”夜松都惨惨地笑了出来,颤抖着身体勉强站起,举目四顾,殿上的众人都不约而同地回避开。

    “本宫既然敢做,就自然做好了完全准备,请都侯安心地去吧。”

    “原来瞎了眼的,始终是我,是我……”喃喃地念着,宛如着了魔般,一步一步地走向殿门,眼中渐渐充满了狂乱的神色。然后,猛然一头撞向了雕龙的石柱,血从夜松都的七梁冠上缓缓淌出,染红了他雪白的发,流了满面,但他嘴角边竟还带着一丝笑意,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下。

    奏着音乐,戛然而止。

    何度上前伸指探了探夜松都的鼻息,转身冷冷地回道:“娘娘,都侯碰柱而亡了。”

    石柱上染上了暗红颜色的龙鳞,每一片都是熠熠生辉,宛如鲜活。

    朱色慢慢淌下,带着火的温度,泪的形状,血的颜色,蔓延着,把乌砖的地染上了玫瑰的色泽,却没有玫瑰的芳香,连空气都似乎染上了淡淡的绯色。

    罗迦冷哼一声,从御座上起身,上前拥住了夜熔,脸上呈现出复杂的表情,盯着死去的夜松都看了一会儿,方安抚似的对她说:“没事吧?”

    夜熔胸口一阵气血翻腾,从他手底下把身子给挪了出来,“是有些不舒服,臣妾先告退了。”

    “等一等!”

    刚要迈步,一个优雅的声音便传了过来,却是苏轻涪的声音,罗迦的身子霎时僵了僵。

    一旁的莫惬怀却把猫似的眼细细眯起,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母后?您怎么来了?”

    苏轻涪翠华摇摇,面庞在珠光宝气里泛着难掩的黑沉。

    在吴贤妃、傅淑妃等人的簇拥下坐上了首座,一挥手衣袖。

    殿上所有的人又都屏住了呼吸,瞪大眼睛望着面前越发紧张的情势。

    吴贤妃马上会意,向罗迦款款走来,奉上了手中的物件。

    那是一密封的小罐,揭开来,里面躺着一个遍扎银针的精致草人。

    苏轻涪看着罗迦接过,眼睛中闪着异样的光彩,“皇上,这个是在皇后的宁夜宫里搜出来的,上面写的可是哀家的生辰八字,哀家倒要看看皇上要怎么处置她。”

    殿内又一次响起了群臣嗡嗡交头接耳的声音。

    巫咒,历来是皇室中的禁忌,而皇太后的身体最近确实是抱恙,皇后,怕是也保不住了吧……

    “皇上,你就允许这个女子这么谋害哀家吗?”苏轻涪端坐首座,一派的肃杀,仍是怒气冲冲的模样。殿内气氛沉压压,没有一个人敢大声地出气。

    罗迦看着心里一顿,脸上却依旧保持着平静,笑了笑道:“母后,此事还需详查,此时并没有证据不是吗?”说着,罗迦的手悄悄地抓住了夜熔的手掌,许是殿门开得久了,丝丝的寒气从她的肌肤渗入,一直到骨髓,甚至更深的地方。

    他们都觉得很冷。

    “皇上,还要何证据?此物就是在宁夜宫搜出来的啊。”手指搭在扶手上,他们私下亲昵的动作并没有逃过苏轻涪的眼睛,面上的神色更是阴郁了几分。然后她笑着,眼角堆出细细的纹路,隐隐戾气重生,却是放软了声音。

    终于,夜熔抬起头来,细若蚊声地在罗迦耳边道:“真是心急,连一刻都不肯多等啊。”

    往日白玉无瑕般的脸孔泛着潮红,她猛然转身,却被罗迦狠拉一把,身子不稳跌进了他的怀中。

    她挣扎不过,便微微仰面,凤冠的垂珠幌璎珞如水流般四下分散,黑宝石般的眸子里却是恨意外露。

    “你们母子这是做戏给谁看,要不要我直接去了冷宫,才省得你心烦?”

    握在她腕上的指紧了紧,往日喜怒不形于色的他也终于变了脸色,缓缓道:“住口!”

    首席坐着的苏轻涪,气得衣袖一甩,放在上面的酒水洒了一桌,沿着桌面稀呖呖地流了下来,那纹绣着富贵牡丹的衣袖也被打翻的酒浸了个透湿,淡淡地化开,一团粉色。她却无暇理会,高喝了一声:“来人。”

    随侍的宫人扶着一名眼上缠着白布,一瘸一拐的宫人走上了殿。

    “你告诉皇上,当日你在宁夜宫都看见了什么!”

    那宫人跪在罗迦脚下,颤抖着声音开口道:“奴才那日看到皇后娘娘在进行巫咒,所以娘娘才刺瞎了奴才的眼,陛下请您明察啊。”

    “陛下,虽然是皇后,但是蓄意谋害太后,也罪不能恕啊。”一直悠然立于罗迦身侧的吴贤妃适时开口,秀美的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

    此时罗迦才觉得那宫人依稀相识,然后方才想起,那日在宁夜宫跪在碎片上的宫人。

    他心念一转,终是迟疑了,复杂的眼光看向怀中的夜熔,缓缓松开了握住她的手。

    感觉到他的温度,在一点点地撤离,她有什么东西慢慢地压上心头,沉甸甸的,压得她无法喘息。

    而他,却觉得有千根丝缠在身上,软绵绵的,缠得他不忍撤手,仿佛有人在他的骨上刻下了一句咒语,想留,不能;想舍,心痛。犹豫再犹豫。

    “陛下,此事还是从长计议比较好。”

    娇柔而慵懒的声音出乎意料地传入众人的耳中,原来是一直站在苏轻涪身后的傅淑妃。

    殿内众人又是一愣,不由自主地把目光调转向了傅太傅。

    但,只见他眉头深锁,神情莫测。

    “皇上,人证物证俱在。”狠狠地瞪了傅淑妃一眼,苏轻涪看向罗迦,眯着眼拖长了声音,一字一顿地道,“你还要袒护她吗?”

    罗迦转头和莫惬怀对视,只见那猫儿眼透出一丝极淡冷笑,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来人……”

    罗迦森冷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开始回荡。

    莫惬怀看着夜熔,带着一丝深藏的痴迷。

    苏轻涪看着夜熔,带着隐约的痛恨。

    吴贤妃看着夜熔,带着一抹快意的笑。

    傅淑妃看着夜熔,目中精光一闪。

    傅太傅看着夜熔,如释重负。

    而夜熔站在殿中,一袭黑衣,看上去依旧是美得扣人心弦,淡淡的烛光下,恍如蒙上了一层清艳,显得那么的虚幻。

    明明是那么近的距离,罗迦却陡然觉得他们是那么遥远,远得他怎么都无法触及。他很想过去将她拥入自己的怀中,可是,他的身上已经被覆上重重枷锁,仿佛有千斤重,迈不动,跨不开,只能定定地立在原地,定定地看着。

    “把皇后夜氏暂时押往冷宫……”

    “恶……”

    就在宫人要冲上前时,夜熔的身子陡然一晃,跌在了地上,呕吐了起来。

    “娘娘,您怎么了?娘娘!”何度惊呼着上前扶住她。

    她似是止不住地干呕着,却推开了何度相扶的手臂。

    她等着,等着罗迦上前。

    他……会过来吗,会过来抱住她吗?

    可是,他并没有过来,她能感觉到的只是那静静而望的视线,除此再无其他。

    而那样的凝望代表着什么?她是如此清楚地知道。

    “愣在那里做什么?来人!还不传御医。”那边傅淑妃急斥道,哪里顾得上是否僭越,眼神转了一圈,瞥见伏在地上的女子,虽呕得辛苦,但眼里却尽是妖娆笑意,阴恻恻的,仿佛奈何桥畔的繁花似锦。

    傅淑妃心里狠狠地缩了一下,暗暗咬牙,便收回了视线,不敢再看。

    张口还欲再说什么,却听见苏轻涪冷哼一声,察言观色,便立该噤声,脸上却是渐渐发白。

    夜深了,冬寒依旧。

    夜松都的尸首已经被悄悄地拖了出去,又点上了浓郁的紫檀香,空气中熏香的味道渗入了血的味道,又香又腥,像是枯骨中盛放的藤花,一缕一缕地把人缠上。

    通明的烛火,照得苏轻涪的脸阴沉沉的,看不真切,越发森冷的目光越过众人,定在夜熔的身上,半晌无言。

    不会,不会,不会这么快。

    在自己和夜氏的争斗中,自己几乎输了半生……输了那份可望而不可及的痴恋,输了自己的父亲兄长,几乎被掩埋了所有的青春年华……

    如今终于即将看到夜氏的覆灭,所以……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夜氏,不可能永远那么幸运。

    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下了心头的怒火,手指在黄梨木制的桌子上面扣了两扣,缓声道:“去传李太医来。”

    “扶皇后去内殿吧。”罗迦的声音响了起来,但是陌生的感觉令夜熔惶然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