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梦幻的爱丽丝(桑德拉)

    楔 子

    天色渐晚,灰蒙蒙的天空下,一架开篷马车不疾不徐地从凹凸不平的道路驶过,后面紧跟着两个骑枣红大马贵族打扮的男子,披着紫色敞胸大披肩悠然而行。

    街面上偶尔有平民经过,不觉地对路过的他们行注目礼。

    “这里看上去就像一座死城。”丹尼尔男爵撇着嘴,神态颇为不满,过于俊美的外形令人很难相信战场上的他竟比嗜血的猛兽更加令人颤抖。

    “你可不要忘记,现在是什么时候!”晚上耶,他还想多么热闹?人们要夹道欢迎?

    整天笑眯眯的杰西依旧浅浅地勾着唇角,说话声音轻轻柔柔的十分悦耳。

    他是被称为克里斯·奥斯蒙公爵头脑的杰西子爵,相貌普通,但是那双闪着智慧的浅绿色眼眸却是令人无法忽视的所在。永远笑着的面孔,温柔谦和的面具下隐藏着狡黠而深沉的心思,是最不能忽视的人。

    “几把要死不活的鬼火,幽灵般无声息的路人……很怀念兰斯特呢。”丹尼尔不屑地评论起帝王之都的勃艮特拉,建筑也不比兰斯特好,甚至空气都黏黏的有股令人讨厌的气息。

    没长大的孩子!

    尽管立下赫赫战功,为将法兰军队赶出国土做出极大的贡献,但丹尼尔毕竟是只有二十岁的才刚成年的男人,对家乡有着无可比拟的爱。

    “这样的环境实在看不出是要召开全国议会的样子。”

    “你觉不觉得,公爵大人自从进城后就像是心事重重?”不理丹尼尔的抱怨,杰西望向前面马车上似乎出神望着远方天空的克里斯·奥斯蒙。

    丹尼尔轻巧一笑,杰西的缺点就是太爱观察人。

    “也许吧,毕竟是待过几年的半个家乡。”

    是吗?不像是如此简单。

    “不过,来到勃艮特拉也不完全是没有好处——”丹尼尔突然兴奋起来,脸上现出淡淡的红晕,“若能见到被称为‘拉西亚王国’最美丽的女人——现今所有骑士的女神和梦中情人……怎样都值了!”

    杰西吃吃地笑,“难怪你乖乖地和公爵出来。”他可是没事就爱赖在家里睡懒觉的人啊。

    丹尼尔干笑,“呵呵,应该有机会见到她吧。”

    “杰克·麦卡尼王储虽然两年前便英年早逝,留下王储妃一人,但新任国王陛下对王储妃似乎相当不错,冠以爱丽丝王妃之称,经常邀请她参加宫廷宴会——想必你可以如愿以偿。”

    “果真如此就最好,不枉我来勃艮特拉一回!”

    杰西淡笑,他们始终和公爵的马车保持三匹马身的距离,尽管夜色朦胧,但借着街道两侧浅浅映出的火光,依稀可见公爵的一切反应。

    是错觉吗?在提到爱丽丝王妃之时,公爵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

    难道,曾经关于爱丽丝王妃——最早的格露西亚·克尼特莱小姐和公爵的传闻竟是真的吗……

    

    拉西亚王国宫廷宴会,乐队演奏着时下最有名气的宫廷乐师所创的曲目,社会上层的贵族们沉浸在音乐中翩翩起舞,笑语欢声,歌舞升平,一点儿也看不出在一个月之前国家还在为边境的战乱而头痛,不知所措。

    这真的就是他所认识、所钟爱的格露西亚吗?

    端着未沾一口的葡萄酒杯,视线穿过舞池内纷乱的人群,即便在千万人中,他也可以一眼认出她。乌黑亮丽的长发,一双紫蓝色梦幻般的眸子,美得不像尘世间该有的景色,现在的她一如记忆中的一样美,但似乎少了从前的空灵幽宛,却平添了份奢华的人气。笑起来还是那样动人,紫蓝色的眼光似乎可将世间一切吸进去,举手投足还是那样风采绝世,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只是……似乎变了。

    美丽得过于华贵,过于耀眼,过于……亲近。

    她应该是高不可攀的,应该是让人情不自禁地看上一眼也会觉得亵渎了她的人,不该如此啊!

    心中似情似恨,似忧似愁。眼中的她,真的是她吗?

    克里斯举起银制酒杯一饮而尽,堵在胸口的,是难以抒解的恨,难以忘却的情。

    旁边跟随而来的丹尼尔已经看得目瞪口呆,无法转移视线,像是蓦然间见到了女神一般,张大了嘴无法闭合,不,不止他一个,周围很多人都只将视线集中在与国王陛下翩然起舞的她的身上。

    克里斯苦笑,深绿色的眼眸闪过不为人知的痛苦。

    若是以往,他们甚至不敢以这样赤裸的欣赏目光直视她啊!

    是什么让纯洁的百合染上了风尘,让清幽的水泛起波澜?

    记忆,是否真的如实保有被黑纱遮住的曾有岁月……

    “您好。”清脆甜美的声音回荡在脑海,是首次相见的情景。略微稚嫩的童声,美如天使般的面庞……一切的美好,全部保存在记忆中。

    他们第一次相见,他十岁,她六岁。

    因为时下风行的寄养制,格露西亚在她的姑妈家住下,奥斯蒙家族与托罗家族私交甚笃,他就是在去托罗堡游玩的时候见到她的。第一眼,他以为自己见到了天使,纯美、圣洁,紫蓝色的眼睛望着他,像是一眼泉水清澈见底……

    自那以后,他便时常找机会去托罗堡,只为了见她,小小的年纪,便已将她当成了倾慕的对象。他们相处得一直很好,一直到了她十六岁,到了回到自己家族的时候。

    思念了整整一年的时光,因为父亲接到国王的诏令,他得以来到勃艮特拉再次见到格露西亚。

    那时的她,远比之前出落得更加亭亭玉立,求婚的人更是不计其数。

    再次相见,他看得出她是高兴的,甚至是真心盼望的,可是,就在他以为他们已经是公认的一对、爱情之路再无障碍之时,她竟选择嫁给了当时的王储杰克·麦卡尼——哈哈,当时他几乎疯了……

    疯子,他甚至怀疑自己现在是不是还正常。

    “公爵?奥斯蒙公爵!”

    是啊,当时他只是个纨绔子弟,整日游手好闲,等着日后从父亲那儿继承来的公爵称号,不像现在。

    他恍惚地笑了,现在,他是雄霸一方的公爵了。

    “呃……奥斯蒙公爵。”留着两撇小胡子的斯坦森伯爵清清喉咙,公爵的神情有些古怪,也不知说了一大堆,费了那么多的口舌,他都听进去了没有。

    耳边清晰的声音将回忆赶走,克里斯突然有种解脱后的畅然,为了克制自己不去想她,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忆,记忆,一如以往般的痛苦。

    “是的,斯坦森伯爵。”克里斯扬起淡淡而疏离的笑,身边不知何时已围上了许多人,却都是显贵一方的人物。

    “听说这次国王召我们来是为了要增加我们的赋税呢。”斯坦森伯爵不无担忧地道。

    二十六岁的克里斯·奥斯蒙公爵是一位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人,一改年少时的放荡轻狂,竟在继承了老奥斯蒙公爵爵位后大展神威,在与法兰纠缠不下百年的边境战争中屡建战功,前一个月更是威风地将法兰军队赶出了长久遭到攻击的索尔镇。

    不仅战场上神武,据说兰斯特公国管理得竟也是井井有条。若找同盟,他是最适合的伙伴。

    “刚才国王开口要收回我的小部分土地!”

    “从陛下继位的两年来,我们已相继有贵族被逮捕并没收了财产。”

    “……不一定哪天会轮到我们。”

    此话一开,顿时惹来七嘴八舌一番议论。

    似乎国王的举动引来各大贵族的不满啊!

    “不知陛下究竟在想什么?”年方四十,气派非凡的罗夫伯爵皱眉,“据说,如此积极的敛财,竟是要为了爱丽丝王妃购建一座城堡!”

    “爱丽丝王妃是死去王储的遗孀,陛下怎么可以……”

    “他们之间的暧昧不是传了一天啊。”

    “难道——”

    “砰!”

    周遭突然静了下来,“奥、奥斯蒙公爵!”斯坦森伯爵惊讶地看着摔在长长几案上的酒杯,这是怎么了?

    “公爵大人!您的头痛病又犯了吧,还是少喝些酒的好,医生不是警告过您吗?”一直注意克里斯反应的杰西连忙走过来圆场,眼见着公爵脸色越发变的铁青,就算突然插进去显得有些不礼貌,但权衡之下,似乎比引起不必要的流言蜚语要强。

    深呼口气,惊讶于听到关于她的坏话他还是这般深恶痛绝,“我……还好。”

    不知是被杰西说的,还是不知不觉间喝了过多的酒,头真的痛了起来,“我想,我还是去休息一下好了。”

    “嗯,这也好……我们有时间再聊!”斯坦森示意冲动的罗夫伯爵别多嘴,过于紧迫会将可能的盟友推远。

    “好的。”微微颔首示意,克里斯退出人群。

    “公爵怎么了?”

    难得丹尼尔有空抽出时间关心一下他们的主子。

    杰西面上依旧笑意盈盈,公爵拒绝了他陪同的意愿,独自去休息室,而他则继续在这团热闹中游弋,“你还记得身边的人吗?”很奇怪哩。

    丹尼尔年轻俊美的脸一红,杰西是在嘲笑他过于专注爱丽丝王妃吧。

    “爱丽丝王妃的确高贵美丽,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可是……”他有些遗憾,“围绕在她身边的人都是王公贵胄,怎么也轮不到我们上前呢。”

    “我们?是你吧。”杰西取笑,对于这个比他小了五岁,直率而有时又有些孩子气的丹尼尔他很是喜欢,言谈间也不比对其他人般的防卫谨慎。

    尴尬地清清嗓子,这是丹尼尔的习惯。

    “可是……爱丽丝王妃真的好美。”

    杰西举杯轻轻碰一下丹尼尔持在手中的酒杯,“喝酒吧。”有些人是只能远远观望的。

    “只是我有些怀疑,国王前阵子才在南方失了大片的土地,他怎么还有心情开这种豪华宴会?”丹尼尔道。

    “噤声!”杰西制止,“须知隔墙有耳。”

    不知是否年龄的关系,丹尼尔一向大咧咧的,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其他人也在偷偷议论。”丹尼尔小声道,身边有很多这样的声音。

    “我们不是其他人。”杰西不时瞟眼看向方才围在公爵身边的显贵们,仍围在一团轻声议论,各自的脸上偶尔会表现出不满与愤怒。

    新任国王陛下似乎并没有得到贵族们的支持呢。

    这次奉国王诏令前来参加议会,想必不会很愉快的结束,甚至……他想,究竟会以何种方式结束都是未知数。

    国王与贵族们之间的纷争,并不是没有过先例……

    “杰西。”丹尼尔犹豫该不该说,“你说,爱丽丝王妃真的和国王有暧昧吗?”

    杰西一怔,轻笑,“有没有都不干我们的事吧?我们这次来可是陪同公爵大人参加议会,你全部注意力应该摆在公爵大人身上才对……爱丽丝王妃不是你我碰得到的。”而且,“这句话你还是不要向公爵大人提起的好。”

    “耶?”这又有什么关系?

    “相信我。”

    奥斯蒙公爵和爱丽丝王妃绝对有过——或者说曾经有过——不同寻常的关系,杰西笃定。

    克里斯走出宴会大厅,顺延兵士指引的方向走向东面的休息室。狭长的走廊在相隔很远才有一只火把的映衬下显得幽深昏暗,晃动的光影仿若幽灵般悄无声息。

    渐行渐远间,一个女子温柔悦耳的吟唱传来——

    “命运,像月亮般变化无常,盈虚交替;可恶的生活把苦难和幸福交织;无论贫贱与富贵,都如冰雪般融化消亡。”声音不是黄莺般鸣转忘忧,也不像海妖般迷人心魄,可是自有一股慵懒的随意与轻巧,似温温的暖流划过心头。

    他怔了怔,随即顺着歌声传来的前方长廊转角方向走去。

    长廊两侧挂了几幅据说是极有名气画家所画的《圣经》故事,前方白色蓬松长裙,背影窈窕纤细的女子慢悠悠地走着,仿佛脚尖踩动音符,跟随音符跃动。

    “可怕而虚无的命运之轮,你无情地转动,你恶毒凶残,捣毁所有的幸福和美好的企盼,阴影笼罩,迷离莫辨,你也把我击倒;灾难降临……”

    女子的声音忽然停顿了下来,似又恍惚地道:“灾难降临迷离莫辨……”

    长长地叹息,脚步停下,又一声叹息,她歪着头望向昏暗火光照耀的圣母像,忽明忽暗的光洒在圣母的脸上,有些模糊不清。

    或许是人类敏锐的感觉,女子似有所觉地望向早已停下脚步的克里斯,只是不看还好,这一望之下,克里斯顿时愣在那里,脑中竟是一片空白。

    一双冰蓝纯净的大眼,长长的睫毛整齐而翘立,眨动时像蝴蝶飞舞的翅膀扑闪地流出无限光彩,精细雕刻出来的挺立的俏鼻,含笑般勾起的唇角……

    的确是个美人,但,他的吃惊却并不是因为她的美,而是——太像了,这个女子太像——她。

    如果眸中是神秘的紫蓝色而不是清冷的冰蓝,他会以为见到了十五岁时的格露西亚。

    朦胧的火光中,他仿佛回到了曾经迷恋的青少年时代。风吹动的火光,晃动的人影,还有模糊的记忆纷至沓来……

    “你、你好。”不知什么时候女子已经走到他的面前。因为背对着火光,她看不清似的脸庞,昏暗中只感觉出他的愣神。“……你好,小姐。”

    “我、我不是什么小姐!”

    像是没注意她有否认什么,他回过神地叹口气,果然……不是她。

    他还在想什么呢?很可笑,不是吗?!

    “我刚刚听到你的歌声,所以——”他解释,不想她以为他有其他不良的居心,毕竟这是人迹稀少的暗处。

    谁知那女子根本没有这样的想法,倒是脸上一红,粉润润的颜色令克里斯不觉莞尔。

    “我、我……只是瞎唱的。”头埋得更低,她根本没想过身后会有人在听,是她大意了。

    “不会,很好听。”克里斯道。

    她的头垂得更低。

    很害羞的姑娘,“我可以冒昧地问您的名字吗?”克里斯笑道,记忆中格露西亚似乎从来不曾有过这般的神情——不,在他们第一次亲吻之后,她的神情更加的迷人,淡淡的几不可见的红晕,远比天上的星星更加闪亮的眸子……

    刻意压下心中的疼痛,他笑着面对眼前缓缓抬起头的女子。

    “克莱拉。”她轻声说,“我叫克莱拉·梅里。”

    “克莱拉,”克里斯的声音温和低沉,“你的歌声很好听呢。”

    黑暗中只看得见一双明亮的眼睛,如此漂亮,如此神采奕奕,竟让她几乎相信了他的话。

    “可怕而虚无的命运之轮,你无情地转动,你恶毒凶残——很好听的句子。”

    不知不觉地,克莱拉随着他的脚步而走,当他面向火光时,她看到了一张英俊却略显忧郁的脸,修长的眉,绿色深沉的眼。这张本应年轻的脸庞却不知因何种原因,竟显得这般的沧桑。

    他不顶漂亮,也不是颠倒众生的俊美,看惯了宫廷中美人成群的她来说,他似乎不够耀眼,但是,或许是在这样一个时间、这样一条幽长的走廊,也或许是他浑然天成的气质气度,令她无法移开视线。

    “你怎么不在宴会厅里呢?”她轻声问。

    “有些累了。”

    克莱拉俏生生地一笑,“你也不喜欢那样的场合吗?喧闹而又洋溢着音乐的人群,有时是会让人感觉厌倦。”

    “这么说,你也不喜欢?”克里斯笑问,侧身看了看她。

    微微挑动纤眉,冰蓝的眼弯成新月,清纯中带着丝妩媚之气,“所以我们才会在这里见面啊!我第一次参加皇家宴会,开始感觉还不错,但过了一阵子就觉得很无趣。”克莱拉俏皮地吐一下舌头,“所以就躲出来啦。”

    她的表情很丰富,就像十六岁的格露西亚——

    面对着这张脸,他看到的似乎并不止她一个,往日记忆的影子因为光的出现而再次莅临。

    “你——”似乎想起了什么,克莱拉微微皱起了眉,可是,即使她皱着眉,也是很美、很俏皮的模样。

    她是个知道怎样表现自己美貌的女子,不会做出不美的举动。

    “有些不公平,我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她微嗔。

    克里斯微微一笑,像是面对第一次相见的格露西亚,“克里斯·奥斯蒙。”

    克莱拉笑道:“那我叫你克里斯吧——克里斯,很高兴认识你。”

    “这句话应该是我说的。”克里斯停住脚步,弯下腰,执起她的手背礼貌性地亲吻,“很高兴认识你,克莱拉。”只是当他抬起头来,看到的却是再度泛着红色的娇艳脸颊,艳若桃李。

    “看来,这是双方都不讨厌的一次相遇呢。”克莱拉笑盈盈地说。

    ……阴影笼罩,迷离莫辨,你也把我击倒;灾难降临……

    降临的,不是灾难啊。

    “去了哪里啊,克莱拉?”

    被所有骑士乃至所有男人都奉为梦中情人的爱丽丝王妃——格露西亚·麦卡尼不十分在意地问。歪坐在沙发上,幽幽的紫蓝色眼眸上挑,慵懒妩媚的神色即使是同样身为女人的克莱拉也不禁恍然。

    “我去了外面。”她心里也知道王妃并不是要她详细地报来。

    格露西亚轻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告诉她知道了。

    尽管宴会场里大部分男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不过却没有一个敢贸然上前,不单是因为担心可能遭到的拒绝,更重要的原因是国王就在身边不远处的方向。

    唇角泛着似有若无的笑,耀眼的光流落一室,“遇到喜欢的人吗?”虽然是问克莱拉,可是却并没有看她,格露西亚的目光穿过所有人群,望着没人看到的远方,“有的话尽管说,我为你做主。”

    为什么要收养克莱拉呢?

    因为她们太像了,像到以为她是自己,可以为自己安排另一种人生。

    半晌没有得到回音,她侧转过头,看到的竟是害羞地垂下头的克莱拉,脸色微红,双手绞在一起。

    真的有吗?

    “谁?”

    “——格露西亚!”不等克莱拉回答,弗瑞德已大步地走了过来。虽然才三十岁年纪,可肚子已经毫不留情地凸了出来,微胖的身材与斯文的相貌很不相符。

    依旧是慵慵懒懒地起身,不因是国王的召唤而加快动作,风情万种地掠动垂下耳边的一绺黑发,绕到耳后,这才回过身准备招待才离开身边不久的国王——

    “克里斯!”克莱拉惊喜地叫道。很有缘不是吗,才在宴会厅的门外分手,绕了一圈竟又见到。

    “你……”

    格露西亚愣了一下,但是又很快地回过神,露出习惯性的让人如沐春风的微笑。

    克里斯,是克里斯啊。

    早知道会碰面的,只是没想到,见面时还会这么惊讶。

    惊讶中,竟奇怪地隐藏着一种莫名的狼狈!

    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感觉?

    “没想到我们的小克莱拉也认识克里斯呢,格露西亚,克里斯应该不陌生吧,你小时似乎都在兰斯特住。”弗瑞德道,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克里斯陡然变得凝重的脸。

    适才刚刚谈起国库的紧张,国王忽然兴致所至地竟将毫无准备的他拉到格露西亚面前。

    他的心猛一窒。

    像是天上的太阳般耀眼,光芒四射。她还是那么美,甚至可以说比以前更加的美,她的美不似年少时纯然天成的青涩稚美,现在的她妩媚妖娆,混迹着岁月的成熟韵味。可是她还很年轻,只有二十二岁,却是浓墨重彩地涂抹着美艳的面具再也摘不下来,此时的她,早已不见当初她的一点影子……就连地上的她的真实的影子,也是飘忽得让人难以看清。

    “我们是老朋友了。”格露西亚笑道,吹皱一池春水。

    “可是现在你的老朋友已经是雄霸一方的公爵大人了,再不是游手好闲的贵族后裔!”弗瑞德笑了,眼角叠起细小的笑纹,如果不是深知他禀性的人,会以为他是个和善的老好人。

    “克里斯为我们平定了战乱,立下了大功劳啊!”他继续道。

    “我有所耳闻。”格露西亚微微点头。

    克里斯现在可说是全国风头最劲的人物了,将长年在边境作乱的法兰军队赶走,一扫多年来被骚扰的耻辱,封地也治理得井井有条,为人正直公正……种种溢美之词让她几乎难以相信这就是当年那个温柔多情,而又没有丝毫野心的男子。

    今日一见,果然——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他了。

    深棕色的披在肩上的长发,深沉阴郁的绿色眼眸,坚毅的习惯向下抿的唇。洗去了年少的青涩,蜕变成今日的气质内敛,也有……她的功劳吧?

    又谈笑了片刻,弗瑞德被王后派来的人请走。

    说是谈笑,其实一直都是弗瑞德和格露西亚在谈在笑,克里斯异乎寻常的沉默,除了必要的回答,他几乎没多说一个字。

    国王已走远,格露西亚重又看向克里斯,淡淡地笑了,换上了另一种风情。

    轻柔的像风,淡然的像云,却依然有绝代的风华。

    “很久不见了,克里斯。”

    仍旧是那迷人的紫蓝色眼睛望着他,他却突然产生了“再也无法回到过去”的感觉。他甚至觉得,看着克莱拉也远比现在的她更能让他回想到过去的格露西亚。

    她身上似乎看不到过去的一点影子。

    “或许,我该叫你奥斯蒙公爵?”笑容中带着娇媚的慵懒。

    “你……”克里斯不想听自己陡然喑哑的嗓音,顿了一顿,“随你的便。”

    “随我的便?”喃喃重复着他的话,她轻笑出声,“呵呵,有趣。”实在是有趣。

    克里斯怔怔地看着笑得很开心的格露西亚,仿佛没有看到全部注意力都在他身上、一直望着他,观察他的任何细微反应的克莱拉;仿佛也没看到将探究的目光、猜忌的目光、羡慕的目光全部射向他的人们,只是奇怪而又专心地看着格露西亚。

    “什么有趣?”

    格露西亚笑而不答,“国王陛下要我过些天办个宴会,你会来参加吧?”

    他看着她,“也许——”

    “我会寄邀请卡给你的,希望你能来。”

    希望?是真的希望,还只是一种客套的邀请呢?

    望着面前绝美的面容,克里斯竟由心头源源不断地升腾起一股恨意,是对她,还是对自己……

    为何明知不该,竟还是无法控制地点下了头?

    为何明知再无法回到从前,却还是守着过去的一星半点残缺而妄自缅怀,舍不得遗忘?

    爱,恨,终是一线之隔。

    只是,那道线,在他的世界里模糊了。

     正文 第二章

    在勃艮特拉参加议会期间,克里斯便住在很早之前父亲买下的奥斯蒙庄园中。

    尽管多年没在这里住过,却并未因主人的不在而显得略微的杂乱,一切皆因老管家鲁伯特而治理得井井有条。

    克里斯望着窗外落日的余晖,负手而立。

    诚如预期的,众多的贵族对国王继位两年来所施的政策并不满意,甚至有不少的激烈言辞。作为拉西亚仅有的四个公爵之一,他自然受了不少贵族的拉拢,当中尤以堂弟被没收了全部财产的斯坦森伯爵最为积极主动。

    他不是不知道他们的意图,但,他的心已被弄乱了,甚至无暇顾及政事。

    记得,那一次跑来见她,就是住在这里。

    就是这一房间。

    装饰摆设都没有变,还是当年的老样子,只是,与它的一成不变相比,他们早已人事全非,不复当年。

    那时她的笑那么真,那么纯,不若现在的妩媚惑人,却令他打心眼里沉醉了起来。

    像绢绢的溪水,清澈灵韵,涤荡着他激动的心。

    一桩桩一件件的往事他都还记得,为何她仿佛忘却了,仿佛他记得的是他与另一个人的记忆,而不是她。

    铁石心肠的女人,他不是早领教过了吗?

    奇怪现在竟还会心疼……他果然还是个疯子,没有痊愈。

    可是,他怎能忘记自己的痴情换来的是怎样的冰冷对待,怎能忘记那双上一刻还含着情意的眼竟在下一刻淡然无波?

    在他急切地寻找她,因而摔下马几乎丧命,痛苦地躺在床上三个月时,她却高高兴兴地去和别人结婚了,连看也没有来看过他一眼。

    而在他听到别人的议论发疯般地跑去找她时,她竟抬起戴着漂亮的红宝石戒指的手笑着对他说,她结婚了,她爱杰克·麦卡尼——不为权势,不为金钱,不为任何身外的利益,真心地爱他,所以嫁给了他!

    不记得当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只知道待清醒过来,他已经躺在这个房间的床上了。

    幸福仿佛在一夕之间崩塌,剩下的是无边的痛苦。

    因为她,他头一次知道了心如死灰的滋味。

    一切,都是因为她!

    眉头深深地皱着,习惯性地形成一条深刻的纹路。窗外的鸟飞来,停了片刻,又毫不留恋地飞走了。

    他渐渐松开紧握的拳,长长舒口气。

    事到如今,他还想这些做什么?不过是一些过去的事,过去的人……

    公爵究竟打的什么主意,杰西越来越摸不透。

    几天来以斯坦森伯爵为首的贵族相继示好,邀请、拜访更是少不了,他们的心思昭然若揭,但奇怪的是公爵的态度,似乎是来者不拒,又似乎根本没有任何接受意愿。

    跟在公爵后面,杰西并没有心思看庄园娴静优美的景色。

    “公爵,您这是……”他实在不明白大早上有何原因让他们毫无目的地在庄园内乱逛。

    视察?完全没有必要,全国再没有比鲁伯特管理庄园更拿手的人。

    “随便走走。”克里斯一身便装,轻巧地将长发梳在脑后扎起。看起来神清气爽,“这里的空气很好……好久都没有呼吸到了。”

    没感觉比其他地方好到哪里去。不过,杰西识相地没有吱声。他应该也偶尔学习丹尼尔爱睡懒觉的习惯,不该一大早跑出来,被公爵碰个正着硬拉着出来走个不停。

    脚好酸!

    “杰西?”

    “啊?”

    克里斯突然停下来,想了片刻,转过身正视他,目光炯炯,“你认为,我们对于国王一事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他一向佩服杰西的缜密智慧,极是重用他。

    这才是正题吧?杰西微微皱了皱眉,笑了,“公爵怎么想?”

    “狡猾的家伙!”

    他咳了咳,“我只是……怎么说呢,这件事关系重大,牵扯很广——您自不必说,其他的三位公爵也或多或少与皇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尤其王后是诺亚公爵的长女,又是培拉国王后的姐姐,国王陛下的势力也不可小觑——”

    “这些我都知道。”克里斯道,不然他也不会一直不表态,这里面的关系千丝万缕太过复杂。

    “可是,诺亚公爵已经年迈,安东尼公爵凶暴残忍,再有一个刚刚继承爵位的夏尔公爵不过年方十七,不成气候,所以您成了斯坦森伯爵他们的最有力也最适合的伙伴。”

    “以一对抗三个——”

    “不划算。”杰西接道,“再加上国王,虽然过分地敛财,可似乎并没有针对我们做过什么。”

    “所以你的意思是——不。”克里斯说出答案。

    “这要看公爵的意思。”杰西看了一眼草地上不停啃着草吃的羊,“尽管国王并没有侵犯到您的头上,但并不代表未来不会。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这一片的草吃光了,自然会转移到另一块。但是,其他三位公爵的意思也不好揣摩,难保他们都站在国王那一边。”

    “所以,你的意思——说了等于没说。”克里斯完全明白,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杰西仍是温和地笑,“我不过是将局面全部摊开在您眼前,您才是最后决策的人啊。”

    “可是,别人都说你是我的头脑呢!”大多的时候,他的确是。

    “当我说的与您所想的一致时,我才是啊。”杰西当然明白,他的确可能对公爵的决定产生一定的影响,但绝对不会是决定性的影响,最终的决定仍是公爵来下,他是位相当有主见的人,“而且,您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那是自然。”克里斯微微一笑,“我很怀疑世界上还有比你更狡猾的人。”

    杰西笑笑,他当这是个夸奖。

    只有在可以选择两方任意一方时,杰西才会说出这样的话。他也正因为是这样的原因才思索,难以决定,必定两方都会有带来风险的必然。

    “咦?又有谁来拜访吗?”杰西回过头,鲁伯特正向他们的方向走来。

    他是个五十来岁的高个子男人,头发是杂草般的黄色,在老公爵在世时便一直管理着庄园,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走起路来四平八稳,估计就算是突发性地震他也不会有歪斜感。

    此时他拿着一张卷起的羊皮纸,面无表情地走来。

    “如果是斯坦森伯爵,我不得不说他太殷勤了。”杰西回头说,公爵反而没什么表情。

    “大人。”

    克里斯接过信封,打开来,看上去只有短短的一句话,却看了很长的时间。

    “怎么了?”杰西疑惑地看他。

    克里斯将信折好放回信封,声音宛若平常:“是爱丽丝王妃。”

    原本他以为会在宴会那天才见到她,可是没想到她竟突然下了请贴,邀他即日前往。

    下午,太阳微垂,阳光不甚浓烈之时,克里斯按时前往赴约。

    懒洋洋的午后,沐浴在温煦阳光下的玫瑰堡一如传说般的梦幻雍容,蓝天白云也作了它的陪衬,仿佛世界的焦点便是这个看上去没有一丝人气的美仑美奂的城堡。

    踏过护城河上精致的石桥,绿油油的草坪泛着光,风吹绿树也懒得动,傲然而散漫。

    等待着他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妇女,像是个管家,虽很肥胖,但声音极为动听。

    是普莉玛。

    他对她并不陌生,很早他就在格露西亚的家里见过她,是一个心肠好人又热心的女人,只是有时热情得让人有些难以招架。

    “奥斯蒙公爵,现在要叫您公爵大人啦!”一见面她便说个不停,“想起几年前,好像是一眨眼的事情……怎么样,您又住在奥斯蒙庄园啦——一听到王妃殿下说您要来,开始我还以为是听错了……”

    她带着他进入城堡,穿过长长的走廊,自从见面,她的嘴几乎就没停过,笑容一直挂在脸上。

    “……就是这儿了,殿下一般都在这儿会客,当然,就这几天客人来得勤了些,很长时间没这么热闹了,明天您知道吧,就要举办宴会了,您一定会来吧!大人——”

    “好了,普莉玛。”房间内传来带笑的制止声。

    门打开,是格露西亚娇媚的笑脸,如春风一般,又比春风更加妖娆。从彩色玻璃窗中投射过来的斑驳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如梦如幻,比之传说中美丽的女神更多了份光彩夺目的奇异。

    起身,散落身上的光彩,露出淡淡妆容的秀美。

    “别介意,克里斯,可能是寂寞太久,普莉玛控制不住自己的嘴了。”

    普莉玛“呵呵”地笑,胖墩墩的脸上显出别扭的愉快神色,退了出去。

    “我等了你很久了。”格露西亚身着华丽的艳红长裙,黑色微卷的发散乱地披在肩后直至腰际,懒懒的神情有说不出的妩媚。

    “我应该没有来晚。”克里斯坐上沙发。

    “你一向守时。”格露西亚掠发至耳后,纤手搁至沙发扶手,“可是约了人,心里难免会有所牵挂,做什么也放心不下。”她微微一笑,“克里斯,你不是也因为如此,而提前来了吗?”

    的确,他比预订时间提前了近半个钟头。

    不过克里斯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将视线移开。房间并没有挂任何家族人物的画像,而只在壁炉的左上方挂着一张壁毯,上面是古希腊的荷马所讲述的伊利亚特与奥德赛的故事,斯巴达国王的妻子海伦被特洛伊王子拐走,因而引发特洛伊战争。

    “海伦……”他喃喃道,是否美丽的女子都如此善变?

    格露西亚不以为意地看一眼壁毯,“别人送的,你若喜欢我便送你。”

    “别人的礼物,你这么不知珍惜?”克里斯回过头嘲讽一笑。是不是所有双手奉上的东西她都如此轻忽,包括……人的心?

    格露西亚一怔,完全没有料到他会如此说。

    “我以为,你喜欢。”

    “不,”他笑得好古怪,“我不喜欢!”

    “你……”变了好多,她想说,却没有说出口。

    那样温柔多情的人,对着她从来都是小心翼翼的,从不敢说半句重话,就连……“算了,不喜欢便不喜欢。”她笑了,似乎方才的恍惚从没出现过。

    “殿下请我来,应该不只是叙旧吧?”克里斯直奔主题。

    “你越来越坦白了。”没想到他会开门见山,格露西亚好笑地掩唇。

    “你别这样,这样的虚伪不适合你!”

    克里斯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愣了。

    他一直是努力克制自己激动心情的爆发,不想在她面前露出一分一毫仍在乎她的神情,只是出乎意料地,看到她这般假笑的模样,他真的再也容忍不了,一时不察便说了出来,竟是恼怒多过尴尬。

    而格露西亚则是完全呆住,他说她……虚伪?

    他还真是了解她呢!

    两人各怀心事之下,顿时陷入沉默。

    “大人,您也没有吩咐,我就按照之前您的喜好上了些零食。”

    好在普莉玛适时进来,打破僵住的气氛,她将食物放在雕刻精美花纹的桌上,笑呵呵地道:“您尽量吃,喏,这是您爱喝的葡萄酒。”

    “谢谢你,普莉玛。”克里斯道。

    “你们慢用。”普莉玛悄然退下。

    桌上很多果品,木瓜、栗子、山梨、无花果。

    格露西亚抬手将山梨推到他一边,“我记得你爱吃山梨。”

    “现在很少吃了。”话虽如此说,克里斯还是没有拂了她的好意,吃了一小块。

    “既然你不喜欢拐弯抹角,那么我也便直说了。”格露西亚端起酒杯,极优雅地啜口葡萄酒,神情怡然,“你觉得陛下如何?”

    克里斯一怔。

    “陛下很看重你,很想知道如果有人妄自妖言,企图向你献媚以对抗皇权,你会如何?”

    “你是为了陛下……”所以才找他,打探他的心意。

    莫名地,克里斯突然很想笑。

    “你请我来,就是为了这个?”他真的笑了,有些凄凉,有些嘲讽。内心深处还在期望着什么,她为了谁见他又跟他有什么关系!

    “你的戒指呢?”

    他的话令她脸色一变。

    “你所说的爱情见证,时至今日被抛在哪里?”

    原来,传言竟是真的,她真的与国王……这样机密的事,若不是极亲密的关系,国王又怎会托予她试探臣子的心?那么原本口口声声与杰克的真爱,如今又跑去了哪里?竟随着杰克的死也如此迅速地消失了吗?

    格露西亚一怔,继而笑了起来,将酒杯再度举到唇边,却是未及嘴唇便又放下,“这不关你的事吧。”她仍笑道。

    为什么这么生气,就算事实上格露西亚与国王有暧昧,替国王做事又与他有什么相关?不是早在四年前,他们已是再不相干的人了吗?

    为什么真相赤裸地摆在面前时,还会这么生气呢?他沉重地闭上眼,“对不起,我失言了。”

    “没关系。”格露西亚淡淡地说,紫蓝色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忽地嫣然一笑,“克里斯,你还是你啊!”

    他微微皱眉,“怎么说?”

    “如果是别人,不会道歉的。你还是你,一辈子也还是你,无论怎样的地位变化都不会改变。”永远很温柔地害怕伤害别人,就算硬起脸来或者说出伤人的话,他都会道歉。

    “真好……”他还是他。

    “可是你已经不是你了。”克里斯难过地道,忘记了掩饰自己的感情,黯然的眸子射出痛苦的目光。

    半晌无语,之后她又是一笑,像瞬间绽放的玫瑰,娇艳夺目。

    他几乎失神。

    “说得好啊!”格露西亚只差拍手鼓掌,欢快的神色竟有丝自暴自弃,“只是,”她说,“你真的决定在哪一边了吗?国王或者他的反面——两者只能选其一。”

    “那么,你选好了吗?”克里斯反问。

    格露西亚没想到他会反问她,“我有选择的权利吗?”她轻笑。她只是哪一边拉她的力量更强一些,便往哪边倾斜。选择?她没有这个权利!

    “从来你都有。”他苦涩地道。

    没有啊,她从来都没有,可是,像他这样有选择的人是永远不会理解的。

    格露西亚伸出手指,轻巧地掠过秀发,纤长白皙的手滑过发间,动作是如此的妩媚多姿,他从未见过比她的动作更吸引人的女人。

    “我不是已经在这边了吗。”答案不言自明。

    “可是,你应该尽快选好边站……不管你的选择是什么。”

    “他已经走了?”格露西亚有些疲倦地闭着眼倒在长沙发上。

    “是啊。”普莉玛搓着手,“我们应该留奥斯蒙公爵在这里用餐,这样叫人回去太不礼貌了!”从格露西亚的母亲克尼特莱夫人时期,她便是贴身的女侍,待小姐由远方的姑妈家回来,她便又跟在了格露西亚的身边,长时间以来她一直禀着忠心不二的态度对待夫人临终时的托付,也将全部的心血放在了格露西亚小姐的身上。

    “是他不想留下,难道要我们强行将他押在这儿吗?”格露西亚不以为然。

    “可是,说出去始终不好听。”普莉玛拿过薄毯,盖在她身上,“公爵真的长成了大人呢,既英俊又挺拔。”听惯了下人的议论,足不出户也知道公爵的英勇事迹,将侵占他们土地的蛮军赶了出去呢!

    “想想以前,他天天往咱们这儿跑的时候还是个毛头小伙子,看待您的神情就像对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贝……”

    格露西亚依旧闭着眼,唇角勾起,“普莉玛,你真的很吵。”耳畔总是响着她的声音。

    “小姐!”

    “我早已过了当小姐的年龄啦。”格露西亚打趣,那已是几乎忘却的记忆。

    外人面前她依规矩称呼格露西亚为王妃,可是私下却很难改口地仍叫她小姐。

    睁开眼,格露西亚轻笑,“托比的葡萄酒酿得实在是太好喝了,不禁多喝了几杯,头都有些晕了。”奇怪,她一向不是浅量的人。

    若是男人,见了这副醉靥肯定迷得东南西北都不分了,普莉玛叹息。

    “若是您当初选择公爵就好了,您也不至于受这么多苦——”

    “普莉玛!”

    普莉玛吓了一跳,她几乎是尖叫着打断她的话,脸色也变得莫名的苍白。

    “不要再说!”格露西亚眼睛闪闪发亮,酒似乎一下就醒了,“被人听到会传成什么样子!”本来关于她的谣言已经够多了,多到她根本亲耳听到也会无动于衷的麻木,可是,她不想添上这一笔,一点也不想。

    “是。”普莉玛嗫嚅,房间里只有她们两个,有必要这么小心吗?

    “都是过去的事了,不要再说了。”叹了口气,格露西亚缓缓又将眼睛闭上,“你出去吧,我想休息了……任何人都不要来打扰我。”

    普莉玛看了一眼呼吸渐渐平缓的她,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门。

    隔着一堵隔开一切的房门,可她似乎仍能看到小姐重又睁开眼睛,目光中是如何的无奈。

    不管小姐怎么说,她看得出奥斯蒙公爵对小姐仍旧情难忘。不管他们隐藏得多么深,依然逃不过她这双洞悉一切的眼睛。

    “公爵和小姐,才是最合适的。”她喃喃地说,不管小姐怎么讲,她都这么觉得。

    普莉玛走过长长的空旷的走廊,走下楼梯,只见克莱拉捧着一束白色的玫瑰花正向上走来,神情愉悦嘴角含笑,冰蓝的大眼睛更是清澈得仿佛挤出水来。

    “普莉玛!”她笑着打招呼。

    “又采了花来?很漂亮。”普莉玛越过她的身体又转了回来,“你不要去打扰王妃,她说想休息。”

    克莱拉眨眨大眼睛,乖乖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可是,王妃殿下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可能是奥斯蒙公爵来了,高兴,就多喝了两杯葡萄酒。没事的。”

    “奥斯蒙公爵?他来了?”克莱拉顿时笑靥如花,“他还在吗?”

    普莉玛狐疑地看她一眼,克莱拉察觉地收敛了态度。

    “我……只是问问。”

    “已经走了。”

    “走啦?”克莱拉难掩失望,看看普莉玛,又笑了笑,“那我回房了——我还有本书没看,不会去打扰王妃殿下的。”

    没关系,明天宴会克里斯还会来!他们终还是会见面的。

    “嗯。”普莉玛点点头,觉得不对劲地回头,克莱拉心情极好地像是踩着音乐的脚步轻盈地走,不时还闻一闻手上的花。不明白王妃为什么会觉得她像自己——在普莉玛心中再没有比王妃更漂亮的女子——她总觉得,这个克莱拉并不像王妃所想的那么简单可怜。

    是个鬼丫头!她想。

    格露西亚的话的确有道理。

    克里斯默默地想,不管他的选择是什么,应该是表明态度的时候了,如此暧昧不清,或许才是最不妥当的。

    她没有劝说或试图劝说他站在国王一边,这是否令他多少心里好受些?

    他又想多了。

    莫名其妙地一笑,令在旁用餐到一半的丹尼尔几乎噎到。

    “公爵。”他拍拍胸脯,舒了口气,“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表情好奇怪呢,竟偷偷地在笑。

    “有人对我说应该尽快找好边站。”

    “什么边?”丹尼尔一头雾水。

    杰西看着克里斯,“爱丽丝王妃。”他笃定地道。

    “什么爱丽丝王妃?”丹尼尔鬼叫,发生了什么是他不知道的事吗?

    “我今天去见了爱丽丝王妃。”克里斯默默地像在讲述又像是在回忆,“她认为我们应该立场分明。”

    “爱丽丝王妃?”丹尼尔垮下一张脸,“您怎么不叫我一起去?我好想见她哦。”

    “原来如此。”杰西叹道,和他想的一样,在宴会前一天提前请公爵去,本不会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克里斯点点头,两人都不理悔恨不该睡懒觉的丹尼尔。

    被迷晕了头的人没有智慧可言!

    “您已经决定了?”杰西问,明知公爵心中倾斜的方向。

    克里斯挑眉,将杯中剩下的葡萄酒一饮而尽,“自然。”

    “谁能告诉我,你们究竟在谈什么?”丹尼尔呆呆地问,为什么他会觉得像在听天书?

    两人对视一笑,杰西同情地拍拍丹尼尔的肩,“我们是说,明天要带你去参加爱丽丝王妃的宴会。”

    碧蓝的眼睛立时变成鸡蛋那么大,嘴角咧到耳根那么长。

    “真的?哈哈,太好了!”

    杰西好笑地瞪他一眼,划过的视线并没有忽略公爵若有所思的神情。

    公爵,真的决定了吗?

     正文 第三章

    爱丽丝王妃所举办的宴会,不得不说远比宫廷宴会更加热闹。

    其一自然是因为没有了国王与王后的坐镇,少了些许紧张的空气;其二,自然与爱丽丝王妃本人的美貌有着极重要的关联,凡接到请柬的贵族莫不欣然赴会,推掉哪怕是几个月前便已安排、应允好的约会,推掉一切工作也要前来。

    气氛热络得让人感觉到闷热与窒息。

    克里斯摆脱了一个个上前示好的人,躲到回文装饰的阳台,由开着的极精美的彩色窗子外吹来的晚风多少吹散了些许的闷热。

    眺望远方,星星点点的火光像是天上坠落的星星,遥远而不切实际。

    连在国王举办的宴会上都没有去的安东尼公爵也来了,看来格露西亚交际的手腕的确不同寻常。

    她,再也不是印象中的她了。改变得过于彻底,几乎百目全非。

    “命运像月亮般,变化无常……”

    熟悉的歌声细细柔柔地飘来,克里斯回头,面前的果然是那位曾因这首歌而结识的克莱拉,漂亮的黑发编成两个辫子贴在胸前,是有些过时的发式,可是在他看来,实在是再适合不过,清纯而美好。

    “克里斯,我就知道你会躲起来。”她背着两只手在身后交握,笑得十分俏皮。

    克里斯因她而心情莫名地好了一些,笑道:“你很聪明。”

    “因为我们都讨厌这样的宴会。”

    晚风轻吹,拂动额前垂下的一绺发,克莱拉轻轻理了理。

    “你的这身衣服……”

    “是王妃还是小姐时最喜爱的衣服,她送给了我。”克莱拉腼腆一笑,“怎么样,好看吗?”

    克里斯怔怔地看了看她,“……好看。”

    她的装扮极似格露西亚,甚至些微的神情也有相像之处,还有掠发的动作实在太像。就像是镜子中的人忽然出现在现实中,过于相像得令人感觉一丝凉意。

    她……为什么要这样刻意装扮克莱拉?

    因他的夸奖,克莱拉脸颊显出红晕。

    “昨天我听说你来了玫瑰堡,很高兴,可是……回来时你已走了。”她说,“你与王妃很熟吗?”

    “我们都曾在兰斯特住过。”

    “您的封地?我听说那里的风景很美。”

    “是啊。”克里斯叹口气,看了看身边的她,每每她在身边他都极容易将现实与过去混淆。

    “我也是才知道,你和格露西亚住在一起。”

    克莱拉漂亮的脸难以察觉地一僵,他称王妃殿下为格露西亚?

    “我与王妃是远房亲戚,我父母死得早,她看我可怜便接来这里住。王妃,是个很好心的人……根本不像外界传的那样。”

    克里斯疑惑地皱眉,“外界怎样传?”

    克莱拉眨眨眼睛,似乎在考虑该不该说,“可能是你才到这儿还不清楚,外面传得……很难听。说什么王储是王妃与国王陛下合谋害死的,还有王妃私生活放荡一说,这都不是真的——王妃只是、只是……她其实人很好,她对我,还有其他下人,都是极好的。”

    原来,竟还有这么许多的传闻。

    “传闻本就不足为信。”克里斯淡淡地道,心情莫名地烦躁起来。

    “那是自然,我到王妃身边已有一年,她是什么样的人我还是看得出的。”克莱拉毫无心机地一笑,“她对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人都这般好,又怎么会杀人呢?更何况是自己的丈夫。”

    感觉到克里斯的沉默,她又笑了笑,咬着下唇歪着头看他,显得妩媚又可爱,“克里斯,你不开心吗?”声音娇娇嫩嫩的,很是悦耳。

    克里斯恍惚,这样的话,似乎很久以前曾听到过。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看我?”克莱拉微垂着头,脸颊飞上红云。凝神的幽深目光,令她心头难以抑止地跳动。

    “……对不起。”克里斯慌乱地收回视线,“你……”

    “我……”莫名的沉默中,克莱拉忽地笑出了声,像银铃一般清脆,“你知道吗?你是我见过的人中,最特别的一个——虽然我见过的人并不多。”

    “是吗?”特别?他不过是普通的人中最普通的一个。

    克莱拉轻笑点头,“看上去很深沉稳重,气势十足,可是……呵呵,竟也会脸红,也会道歉。你,真的很特别。”她幽幽地道。

    “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一连串惊恐的道歉声中,克里斯无奈地望向人群中俏皮地向他眨眼的克莱拉,此时她正被一群青年贵族围在中间。

    原来她说的想办法让他安静就是这个。

    “没关系。”他拾起地上的杯子碎片,放入女仆的托盘之中。

    女仆没想到身为公爵的他竟俯身做这种事,一时之间愣在那里。

    他笑了笑,低声道:“是克莱拉吩咐的吧,没关系,不要放在心上。”

    女仆张大嘴,很长时间没有合上,“是的,大人。”

    将碎片全部拾好,克里斯浅笑着起身,格露西亚站在他面前,黑色的晚礼服随着她的动作而微摆。

    为女仆捡起地上的碎片的公爵,只有他一个吧。

    “有没有怎么样,克里斯?”紫蓝色的眸子关切地望着他,“让普莉玛带你去客房休息一阵,弄干衣服吧。

    克里斯点头,随着上前来的普莉玛走出宴会厅。

    长长的走廊灯火摇曳,“没想到做了这么久的女仆,佩儿还是笨手笨脚的。”普莉玛唠叨,“公爵,实在是不好意思了呢,将您的衣服洒得满是酒水。”

    “我没事的,反正在宴会上也正无聊。”克里斯由于摆脱了厌恶的环境,心情显得有些轻松,“你可别责怪那个女孩啊,她也不是有意的。”就算有意,也是别人吩咐的,他在心里小声补充。

    “公爵,您以为我有多么恶毒吗?”

    “不是啊。”克里斯笑道,“普莉玛一向是很善良的,我只是——那个小姑娘还小,别吓她呀。”

    在前面领路的普莉玛回头看一眼,“公爵,很久没见你这么开朗地笑了。”

    克里斯一怔。

    “您曾是多么的难过痛苦我都知道,这一切,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呀……”她不会忘记公爵曾在小姐婚后跑去追问,泪流满面的模样。

    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都过去了……

    “你们可以——”

    “普莉玛,就连宴会厅里也没有杰克·麦卡尼王储的肖像,是王妃怕睹物思人而不许挂上去的吗?”

    普莉玛并不知道克里斯为何打断她的话,而只是冷笑。

    “睹物思人?是吧!”只怕想起的不是别人眼中所谓的恩爱,而是满腔化作脓水的深入骨髓的恨吧。

    她为何是这样的口气?克里斯疑惑地抬头看前面肥胖的身躯,此时她停下脚,推开一个房间。

    “这是贵宾的客房,您便先在这儿休息吧,可以吗?”

    “自然是可以的。”

    房间内金碧辉煌,极大的宫廷大床,床柱精细地雕刻着美仑美奂的花样图案,镶金木雕的壁炉对面挂着时下最杰出画家的优美风景画。

    脱下湿掉的外衣,将微有湿状的内衣留在身上。

    普莉玛捧着衣服向外走,到了门前又转回身,欲言又止。

    “您,小姐受了很多苦……您对小姐好一些吧。”

    房间内生着火,仰头倒在背着火的沙发上,克里斯头痛地散开束起的发。心跳又因普莉玛临走时似是而非的话而乱了节奏。

    他一直以为她是快活的,抛弃了他,至少她应该活得比他快活才是。

    他上战场,不顾一切地拼杀,也只是想暂时地忘记她,挥去长久萦绕在脑中的倩影。没想到,竟真的成就了一番事业,成为兵士们景仰的据称最会打仗的公爵——如果他们知道了他竟是因为一个女人变成这样的,不知会怎么想?

    嘲讽地掀起嘴角,粗糙的手覆上额头,“为什么还会因别人的一些话而在意呢?”他自嘲地道。

    心潮起伏难平,他终于闭上眼,长长地叹息,休息了一阵,努力使自己不去想任何事,却偏不成功。

    “吱!”门声响动,传来幽幽的一叹。

    克里斯身体一震。

    “这里不是有那么舒服的床吗?”格露西亚浅笑着摇头,取出衣柜中的猩红长斗篷,才要盖到他身上,已看到炯炯地望着自己的克里斯的绿色的深眸。

    “醒了?”她娇娇地一笑,仍是顺势将斗篷盖上他的身体。笑容在明明灭灭的火光中虚幻而不切实际。

    “怎么,不是你等的人,便有些失望?”她说,“我已问过了佩儿,原来是克莱拉那小丫头捣的鬼,我说嘛,佩儿不是笨手笨脚的人。”

    克里斯一动不动,只是看着她,“为什么要将克莱拉装扮成你的模样?”

    “你也觉得她很像我吗?”格露西亚坐到他的旁边,侧首一笑,有几分自豪,有几分得意,“初见她时我也吓了一跳,从来没想过这世间竟有如此相像的人,便是我和妈妈也没有这么像!”

    “你想借由她表现些什么?不止模样,就连衣饰装扮、谈吐语气甚至有些细微的动作也那么的像——你究竟想做什么?将她完完全全变成第二个你吗?”克里斯不自觉地冷声道。

    每每对着她,他便像是在对着一个影子在讲话。

    “原来竟有这么像吗?”格露西亚莞尔,“可是,这样又有什么不好?”

    “你……”克里斯坐直身体,斗篷因为他的动作而滑下,“你是故意的吗?”

    “不好吗?”她没有回答,只是反问。

    “她,如果世界上没有她,或者没有你,只剩下一个的话都是好的,可是,这世界上怎么可能出现两个完全相同的人,动作语气甚至讲话也会一样?”

    格露西亚嘴角微掀,巧笑,“你是想说,没有我会更好吧。”

    他一点也不觉得好笑!以前她也是爱笑没错,可是不会在不可笑的时候露出半分笑容。现在的她,时常挂着笑容,很美,却也很假,像是罩上一副精巧的面具,遮住本来的她。

    “格露西亚!”

    “已经这么快喜欢上她了吗?竟为了她说话呢。”格露西亚幽幽地道,“我已知道,克莱拉喜欢——”骤地停下话,因为他竟突然地握住了她的手。

    “我说过会为她做主,选一个她喜欢的丈夫。”她继续说完,没有因为他突如其来的动作而中断。

    “像你一样吗?”克里斯苦涩地问。

    格露西亚顿了一顿,绽开笑容,“比我要更加的好——”

    “不要对着我这样假笑!”克里斯低吼,他不想看到她用对其他人一般的虚伪面孔来面对他,似乎这样便说明了他与其他人不过是一样的。

    他不喜欢这样的她。

    “你认为我这是假笑?”格露西亚不以为意,也并不挣脱仍被握着的手,“既然你这么觉得,那就是好了。可是怎么办呢,我已习惯了这样的笑容——其实,你又哪里知道,我之前对你便是真心地笑吗?”

    克里斯抬眼,眼中的痛苦令她明亮的目光一闪。

    “克里斯,不要在意我的话啊,你知道我不是有意让你难堪。”她想笑,终于还是放弃了,淡淡地一叹,“我们还是谈谈克莱拉吧,她是个——”

    “你,幸福吗?”克里斯突然打断她,“和杰克在一起,你幸福吗?”

    格露西亚又一笑,若是别人定被迷得七晕八素,连姓什么都忘了。可克里斯不同,此时他正压抑着痛苦的情绪,只是即使如此,也不禁失了神。

    “你看我的手。”她娇声说。

    克里斯果真执起她的手,柔柔嫩嫩的让他不想放开。那无名指当真有一枚戒指,只是再不是那令他终身难忘的红宝石,而换作了与那大小无异的绿宝石。

    “戒指已换,他已死——幸福如何,不幸又如何?”

    “……有人说你受了苦。”

    “普莉玛。”格露西亚一猜即中。

    “你——”

    “受了苦又能怎么样呢?和你说了,便不会痛苦难过?还是之前的一切会改变,令我过上幸福的日子?”她笑,“所以说,幸福可以告诉别人知道,让人分享你的快乐,可是痛苦呢,还是自己吞下的好,没有人会愿意听些令人难过的事——”

    感觉到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些许,她笑了笑,他的目光好沉重,令她几乎喘不过气来。缓缓地抽出手,她莞尔一笑,安慰似的拍拍他的手背,像是受苦的人是他。

    “别这样啊,我会以为你还爱着我。”

    “……”

    格露西亚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只好又笑,“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她认为我是受了苦……可是你知道,有多少女人羡慕我的这种生活……”

    “没有生活在其中的人,又有什么资格评价呢?”克里斯淡淡地说。

    她看着他,“你,是这么觉得的吗?”

    “就算是天上自由自在飞翔的小鸟,也有我们所不知道的不快乐啊。”

    沉默片刻,格露西亚笑了,可是笑中却含着浓浓的嘲讽与凄凉。

    “只有你才会傻到相信我受苦。嫁给一个我爱的人,又怎么会觉得苦呢?就算有苦的时候,因为爱也不会觉得那是苦了。若说苦,大抵是因为他死了,所以我难过,便觉得苦了——因为我爱的人死了!”

    他可以说,在这之前看到的是她的假笑,可为什么此时高声说着爱人死了面容惨然的她,他竟觉得比之以往她所有的表情都真实!

    控制不住悲哀的情绪,克里斯将她紧紧地拉入怀中。

    火光照着墙上抱在一起的身影,摇摇晃晃地显得极度诡异。

    “你当真……这般爱他?”

    “爱?哈哈,我真的好爱他呀,从来没有这么爱过一个人!”

    颈项上突然有一滴凉凉的液体滴下。这才是真正的她吧,一个会因爱而哭泣的女子,而不是扬着脸随时都漾出远比花还娇还俏笑脸的她。至少,他们在一起,她便从来没有哭过。

    看不到怀里的她的脸,可他觉得这个时候却反而是她最真最美的时刻。

    “克里斯。”

    半晌,依偎在他怀中的女子抬起脸妩媚一笑,已然再度回复方才的神态,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不知为何,心会这般的痛。

    “人生在世总是要受许多的苦的,每当我痛苦难过的时候我总是会想,这是不是就是我的命运——是不是这样,就能稍稍减少我曾带给你的伤痛——我知道你跌下马,生死不明,却还是跑去和杰克结婚……这或许是我的报应,因为我曾伤害你,伤害了很多人……”

    “格露西亚,你不该这样想。”他心痛。

    “我很后悔,真的很后悔曾经让你那么痛苦。”

    “……只要你过得好。”

    “我过得不好,一点也不好。”她喃喃地道,嘴角仍残余着未退下的苦笑,克里斯痛苦的目光映在紫蓝色的眸中。

    “你还爱着我?那么,你真的是傻瓜了。”

    “我……”

    格露西亚掩住他的口,长时间地看他,最后深邃的目光消失,忍笑地眨眨眼睛,“不要……相信我啊!”

    克里斯怔住,像是没有弄明白她的意思,她已松开他的手,起身退后几步,转身推开门的一刹,忽然又回过头,竟冲着他嫣然一笑,比以往更灿烂更开心——

    “傻瓜,你上当了!”而后,扬着柔柔而得意的笑声消失在门后。

    “好奇怪,你竟还会相信我呢。”

    只是,错愕中的克里斯并未来得及看清那未及眼中的笑意。

    门,开了又关。

    “你戏弄得我还不够吗?”克里斯压抑心中的痛苦大声地道。只是,门前的并非去而复返的格露西亚,却是穿着乳白宫廷华服的克莱拉。

    她平静而淡然地站在门前,没有因为他的话而显出半分惊讶。

    “是你啊。”他转回头自嘲地一笑,颓然地垮下肩膀。

    诚如她所言,他真的是个傻瓜,当真相信了她的话。可是,当时在她的眼中,他的确看到了压抑已久的痛苦悲凉。

    克莱拉慢慢地走近到他面前,半跪着蹲下,小巧的手掌包裹住他略显冰冷的粗糙大手。她抬眼望着他,蓝色大海般的眼睛深沉宁静,似乎无限容忍地望着他。

    他上当了?他是傻瓜?也许,诚如她所言!

    “你……”或许,他真的是个傻瓜呢,“王妃,不可能爱你的。”

    克里斯挑起眼,看她。

    “你……试着喜欢我好吗?我、我喜欢你。”

    “克莱拉。”他嗓子微哑,“你还太小,不懂得真正的爱。”

    他的意思是,他对王妃的爱是真正的爱?她咬着唇,“我懂。”

    “我们才认识,你还不了解我。”他满面的疲惫。

    “不,有的人相处一辈子,不也还是互不了解吗?第一眼,我就认定了你,我喜欢你——”

    “克莱拉——”

    “克里斯,你试着喜欢我好吗?我不会做令你伤心的事,我会——一辈子只喜欢你一个,只对你一个人好,只将真心给你一个人,永远永远都只爱你!”

    他的心揪了起来。

    “克里斯,你会一辈子只爱我一个,只对我一个人好,永远不背叛我,不喜欢别的姑娘吗?哪怕她再漂亮,再可爱,都只会喜欢我一个吧——如果你敢背叛我,我可是会杀了你哦——不许背叛……”穿越了时空,一脸纯真的少女曾如此对他说。

    那时的天空那么蓝,她银铃般的笑声将一切勾勒得美好而悠然,可是,究竟是谁背叛了谁?

    “克里斯,”克莱拉扑进他的怀里,“不要再奢求得不到的幸福,不要再追望着王妃的背影,你看看身边好吗?我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忘了她吧,我会让我的爱令你忘了伤痛的,克里斯……”

    “忘了她吧。”

    宴会直到午夜才结束,格露西亚始终风度绰约地保持着主人的姿态,周旋在众人之中。

    “不要生我的气啊。”送客时,她对克里斯笑说,“只是一个并无恶意的玩笑。”

    在宴会中,他看起来郁郁寡欢的样子,虽然身边跟着克莱拉,可她却不想他的不快乐是因为她引起的。

    克里斯垂眸,勾起淡淡嘲讽的笑。被玩弄了,能怪谁呢,若是旁人也不会被开这种玩笑吧?

    “很感谢您的款待,晚安了。”

    “克里斯!”格露西亚握上他的胳膊,止住了他已半转的身子,“……其实,真的应该和你说对不起的,但有些话……说不出口。原谅我吧,可是——别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谢谢……你的教诲。”

    克里斯头也不回地离开,走出大门,无星无月的天空显得阴冷淡漠,只是偌大的庭院被屋中的灯火照得通亮。

    别再犯同样的错误——

    他不会再犯了。

    步子越来越慢,最后停下来,缓缓地转身望向二楼亮着灯火的窗子,那里站着一个人,看不清脸,两条长辫子垂在胸前,身材纤细。

    很像那个人,可是,他知道不是她。

    那个人抬起手,缓缓地向他挥手。

    虽然看不见她的脸,可他竟认为此时的她一定是面带笑容的,温柔而关注的笑。

    他也抬起了手,“晚安。”

    “咚咚……”楼梯上有不明显的走动声。

    “明早不用叫我——不管有什么事都别叫醒我。”

    “是,忙了一晚上小姐一定累得不行,您的脸色实在有些差呢。要不,您再吃些东西?我看,您都没怎么用餐。”

    “不用。”

    “可是,您说话有气无力的。”

    “……普莉玛。”

    “是。”

    脚步声忽然停下来。

    “以后,不要再对克里斯说任何关于我的事。”说完,脚步声又响起。

    “为什么?公爵很关心您,他——还爱着您,我看得出来,凡是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

    “普莉玛,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你想太多了。”

    “我保证——”

    “好了。”她柔柔的声音打断她,“我心里自有打算。”

    声音停了一会儿,又再度传来,只是,脚步声越来越远。

    克莱拉靠上楼梯旁厚实的墙壁,目光闪了一下,斜睨了一眼楼梯口,转身离开。

    火光被风吹动摇晃,乳白色的华裙划过地面,速度加快,最后消失于转角长廊处。

    脚步声,渐渐地消失。

     正文 第四章

    天空乌云密布,转眼间已下起雨来,灰蒙蒙的天气加上雾蒙蒙的大雨,不过是中午时分,看上去竟像夜幕来临前的一刻,灰暗无光。

    一架高篷马车停在玫瑰堡前,蹿出一个高高的身影,没有理会身旁仆人支起的雨具,径直冲入堡内大门。

    不用任何禀报,来人直接走入了爱丽丝王妃的房间。

    “父亲?”格露西亚放下手中摆弄的红色玫瑰花,颇有些惊讶,“您怎么在这样的天气来了?普莉玛,去冲杯热茶来。”

    来人正是格露西亚的父亲柯林·德尔·克尼特莱伯爵,浓密的黑发,目光如炬,上唇理着极漂亮的八字胡,油黑光亮,梳理得极为妥帖。

    “我来自然是有紧要的事情。”

    克尼特莱伯爵坐到女儿对面的沙发上,红木的雕花木桌上摆着精致的花瓶,旁边散落着十几朵玫瑰花,此时她还有心情插花?

    “国王与贵族们现在正僵持着,原本以为会支持国王的诺亚公爵也一声不吭,更别提安东尼公爵——”

    “父亲。”

    格露西亚继续摆弄她的花,温柔的神情像是对待心爱的情人,“事关自己的利益,这很正常。陛下硬是要加重他们的税收,又强行勒索土地——本来,皇室的势力也大不如前,贵族们联合一气也很合理。”

    克尼特莱伯爵听了也皱眉头,“这我也知道,可……我们应该站在哪一头呢?陛下对你——我们很好,贵族们的势力也不容小觑,不管怎样总会得罪一方。”这也是个难题。

    “您不必忧心,哪边也不站就好了。”

    “哪边也不站?”

    格露西亚微笑,“您只要像以前一样该做什么做什么,不该说的话不说也就罢了。”她将剪好的花插到花瓶中。

    “若是有这么容易就不必我苦恼了。”他不会连这些事也想不通,他也想躲清静,两边不沾,可是——“这两天啊,斯坦森伯爵和罗夫伯爵接连着来拜访,话里话外就是要我也站在他们一边,听他们讲,似乎多数贵族还是向着他们的。而且,陛下也召我入宫,说过两天还要办宫廷宴会。”

    躲不了啊!

    “所以,您拿不定主意了?”

    “是啊,不然也不用急着找你商量。站在贵族派一边势必会得罪陛下,而站在陛下一边——”

    “您也是认为陛下并无胜算。”不然,又怎么会左右为难。父亲是那种很会把握机会的人,可是现在如芒在背生怕走错一步。那么,至少说明表面平静如常的拉西亚已经波涛暗涌了。

    “这事怕是由不得陛下了。”格露西亚淡淡地道,“贵族们已经抱成一团了,就不容易分。”她笑,脸上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何种表情,笑容十分迷人,“您呢,又只是想明哲保身,这么大的雨,您真的很容易生病的……就趁这机会托病吧,您觉得怎么样?”

    “陛下那边?”

    “您就不用管了。”若这点事她也应付不来,父亲的脑袋恐怕很早就搬家了。

    这也不失为没有办法中的好办法。克尼特莱伯爵喝普莉玛端进来的热茶,热气缓慢地向上升腾。

    有了麻烦他便会向格露西亚诉说,寻求解决的方法,可他从不会想这样的习惯是何时养成的,又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的女儿已经由天真的只听父母话的小女孩变成了如此有心机而渐渐变得疏离的女人。

    “刚才上来时,我看到克莱拉小丫头了,很漂亮。”有了主意,心情也放松了下来,他难得有兴致地聊起那个以前连看都不会看一眼的丫头。

    “很多人都这么说。”

    “该是找个人嫁的时候了。”

    “嗯,我也正有此打算。”

    “我看夏尔公爵——”

    “父亲!”格露西亚轻轻地打断他的话,抬眼,紫蓝色的眸子淡然无波,却流光溢彩,“我会让她找一个真心喜欢的人……她的事就不劳您烦心了。”

    克尼特莱伯爵微怔,原来她是真心地对克莱拉好?

    “她今年十六,还早,让她慢慢选吧。”

    格露西亚说着,有一瞬间的恍惚,十六岁——多么好的年龄啊,她的十六岁似乎却是太过遥远了,她真的……也曾有过花一般的十六岁?那一年的一切就像一场梦……

    “那么,我走了。”克尼特莱伯爵装作没有看到她眼底的忧伤。

    “您在这儿用过餐再走吧,正下着雨。”格露西亚挽留。

    “算了,雨也小了。”更何况他的小新娘还在家等着呢,克尼特莱伯爵说着,已然起身,“多注意身体,我看你似乎又瘦了。”

    “是,您也是。”

    “……我知道你有自己的道理,但还是注意别和陛下太生分了。”

    格露西亚勾唇浅笑,这才是他真正想说的吧,身体什么的,不过是他接下去说话的铺垫,“我知道。办事我有分寸,您就放心吧。”

    伯爵微赧,“那,我走了。”

    格露西亚下楼将伯爵送出大门,普莉玛像幽灵一样跟在身后,寸步不离。

    “小姐?”她已经站着看大门看了好久了。

    “你知道我答应嫁给杰克时,父亲对我说了什么吗?”

    “啊?”

    格露西亚轻笑,“他说‘太好了’。”

    普莉玛默默地没有吭声,太多的时候她只是想找个人倾诉,她无须开口。

    “结婚的第一天,我一天都在想这句话,为什么要说太好了?有哪里太好了?我一直在想——想不出来。”

    “小姐,”普莉玛望着她的背,“您在埋怨伯爵吗?”

    她不清楚小姐为什么选择了杰克·麦卡尼王储,可她隐约觉得这事与伯爵脱不了关系——就是在小姐与伯爵在书房深谈之后,小姐才宣布要与王储结婚的!

    收回视线,格露西亚嘴角噙笑地回身走上楼。

    “说一点不怨是假的,多少有一些,但,路是我自己选的,便没有资格回头。”更何况她已没有回头的余地。

    她是没有选择的……

    “听普莉玛说,你最近似乎常出去?”

    “我……”克莱拉低头,眼睛却飘忽地看向别处,“有几位在宴会上认识的小姐们邀我去,我——不好拒绝。”

    “嗯。”她不说,她也不追问。

    忘记是多久以前了,她曾见过克莱拉一面,那时克莱拉还是四五岁的样子,可是已经出落得极漂亮,精致得像个漂亮的洋娃娃,得尽了全家人的宠爱。后来便不知怎么了,家里渐渐没落,前几年父母也相继死去。之后辗转着前来投奔他们,那时她真的像是看到了年幼时的自己——

    一个原本只能存在于梦中的人,却凭空出现在了现实。

    有一种诡异的亲切感。于是,她将克莱拉带回来了玫瑰堡。

    有时她喜欢这么静静地看着她,这样,远比看着墙上挂着的那些毫无生气的画像更具真实性。

    普莉玛说她将克莱拉当做了自己,将美好的希望全部放在她的身上……或许是吧。

    “殿下。”克莱拉抬头看她,湛蓝的眼睛纯净无垢,“您是因为喜欢王储殿下才嫁给他的吧?喜欢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呢?是不是想将全部身心都交给对方,心甘情愿为对方做任何事?”

    紫蓝色的眸子平静地望着她,淡得几乎不见的情绪差点儿令她将下面的话全部咽回去。

    她并不喜欢被人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似乎要被看穿一切。讨厌的目光啊!

    “……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呢。”

    格露西亚浅笑,情绪依旧没有波动,似乎早已知道她要说的是什么。

    大眼睛眨了眨,长长的睫毛像扇子一样扑闪地抖动,“我喜欢——克里斯·奥斯蒙。”

    普莉玛猛地抬头看她,一脸的震惊。

    “你确定是真心喜欢他?”格露西亚反而很平静,看不出丝毫惊讶,“其实,你还小,不用着急,慢慢选也没有关系。”

    “您不喜欢克里斯?”怎么会!

    “不。”格露西亚伸手掠下头发,姿态妩媚,“我只是担心你年纪小,还未来得及看清自己的感情,怕误了你的终身……挑选丈夫,要睁大眼睛。至于克里斯本人,倒是个不错的人。”

    闻言,克莱拉笑了,笑容看起来天真无邪,“那么说,您这关是过了?”

    “他也喜欢你吗?”

    “虽然他没有说,可我确定他喜欢我。”

    格露西亚点点头,压下心中一闪而逝的微酸,“我的承诺仍有效,我会为你准备很大一份嫁妆的。”

    “这似乎言之过早,不过还是谢谢您!”

    “跟我不用太客气。”

    “……可是,我还是想说谢谢,您对我实在太好了。”克莱拉兴奋地拉起她的手,“我真的很感谢您呢。”

    “您不会是真的想撮合公爵和她吧?”普莉玛拿出薄毯盖在格露西亚身上,因为下雨的关系,这两天又转凉了,小姐每到天气变换是最容易生病,她得小心伺候着。

    格露西亚看她一眼,“为什么不会是真的?”

    “可是,公爵喜欢的明明是您。”普莉玛不甘心,“……您对克莱拉实在太好了。”她抱怨,“可她那双眼睛很不对劲,骨碌碌地转,总像是在打别人的主意。”

    “是吗?”

    “您不要这么轻描淡写的,我是真的觉得这个小丫头——很鬼!”

    格露西亚忍不住笑,“难道你要我将她赶出去?”原本以为普莉玛只是不喜欢她,没想到听她话的意思,竟对克莱拉有着很大的成见。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也知道克莱拉身世可怜,但一见到那双蓝蓝的大眼睛骨碌地一转,她就觉得心里发毛,那是一双——承载了太多的眼睛,将一切掩藏其中。

    “您没有发现她越来越像您吗?长相姑且不论,本来就很相像。看着她站在我的面前,我心里阴恻恻的——她的举止啊,言行啊,甚至有些细微的动作,都像得要命——有时候啊,我会突然有一种认错人的感觉,看着她的背影,就连我也会认错呢——这不是太可怕了吗?!”

    “哦?”格露西亚似乎有了兴趣,左眉微微地挑起,莞尔,“你也觉得她那么像我?”

    “我倒觉得是她在刻意模仿——前两年她来的时候,可没这么像!”

    哦?以前倒是不曾留意,“处在一起时间长了,怕是难免的吧?”

    “您可要防着点儿她!”若不是小姐不愿意,她早将那心机深得像海一样的小姑娘赶出玫瑰堡。

    “她只是个小姑娘,”格露西亚笑道,“再说,不过是争取自己想要的幸福,没所谓防不防的。”

    “可您应该把握自己的幸福,王储已经死了两年——”

    “不管是他死了两年也好,两天也好……虽然他不是给我带来幸福的人,却是带走我全部幸福的人。”

    普莉玛叹息,“您太悲观了。”

    “悲观?我只是学会了面对现实。”她的幸福已经全部被他抽走,干干净净的,一丝不剩。

    他死了,他的确是死了,可是有时她会觉得他仍在,在玫瑰堡内,在她的身边——一个不受人欢迎盈满恨意的灵魂,为何还不消失?

    “他死了,可您还有其他的机会啊。”她一点也不想小姐年纪轻轻便被锁在昏暗的城堡里,现在小姐还年轻美貌,自然有许多的王孙大臣围在身边,可是谁都有年老色衰的一天,若真的到了那一天,她要怎么办?当真要孤独地老死在这里?孤零零的,一个人蜷缩在墙角?

    她不愿看到这一幕。

    “你不知道我吗?现在的我有什么能力得到幸福……”幽幽地叹息,她何尝不知普莉玛是为她好,“我已经不想了,在这个时代要得到幸福,是多么难的事!既然我已不幸,就不要拖人下水了。”

    “……”望着格露西亚,普莉玛不由得产生一股浓浓的悲哀。为什么要不幸呢?

    拥有着倾国倾城的美貌,万人之上的尊位,风光的只是表面,就像这座外表精美绝伦的玫瑰堡一样,空有美丽的外表,内里空虚而悲凉。

    你永远也别想得到幸福——

    耳边竟响起了王储诅咒般的声音,像当时的情景一般,穿透了墙壁,在长长昏暗的走廊上阴冷地回响。

    午后的阳光温暖如昔,只是入了秋,空气中渐渐增添了些许的凉气。

    “天气有些变冷了。”克里斯望着窗外。

    “我想,我们可以准备回去的事宜了。”

    克里斯回头看一眼笑嘻嘻的杰西,他总是很快可以掌握一切,“是的,会很快。”

    “所以,要我现在就准备吗?”杰西坐在木椅上,左手肘支着深红色的书桌,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几支笔,一本并不很厚的书。

    “没有什么需要准备的,随时都可以动身,鲁伯特会管理好这里的一切。”

    “可是,就这么走了吗?”杰西问,“诺亚公爵似乎有意与您联姻。”

    “他唯一还在身边的似乎是那个只有十五岁的六女儿。”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嗯,是十四岁还是十五岁?

    “梅里小姐好像也不是很大,不过也都到了可以结婚的年龄。”

    “你是说克莱拉?我不会娶她。”克里斯很肯定,坐到椅子上,面色和缓,“她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可是,也只是如此。”杰西但笑不语。

    岂止可爱,是个相当美的女人呢,公爵不会不知她有多么受贵族公子们的追逐。公爵的笃定,怕是因为爱丽丝王妃吧,相似容貌的阴影将不时地笼罩在公爵身上。

    “您也应该结婚了。”杰西试探地说,年纪跟他差不多的安东尼公爵,早已结过三次婚了——虽然也死了三个老婆。

    克里斯瞪他一眼,“你操太多心了,不过你放心,在我之前我会先将你‘解决掉’。”

    “呵呵。”摆出一贯温和的笑脸,杰西耸耸肩,“再说吧。”

    “我不想耽误她的前程,她和我在一起不会幸福。”

    “那么,您会幸福吗?”

    翻动鲁伯特呈上来的账本的手稍停,“不会。”他的幸福早已走远,再也追不回了。

    “这话您对梅里小姐说过吗?”

    “你很少这样刨根问底。”

    “我有些担心……”

    “我吗?”克里斯挑眉,“我很好,不用担心——”

    “外面有人在传丹尼尔是您养的亲密爱人。”

    克里斯几乎滑下椅子,半晌,“无聊。”

    “还有说,我在与丹尼尔争风吃醋。”

    疯了!“这帮人疯了。”

    “所以,有些担心,我的行情本来就不是很好。”

    克里斯挑眼看他,现在知道他担心的到底是什么了,“你不是不着急结婚?”刚才还说再说。

    “难免哪天不会遇到喜欢的人啊。”杰西理所当然地说。

    “的确。只是目前来讲,你再忍忍吧。”他可没心情到处与别人解释,“谣言也只是谣言。”

    “公爵。”鲁伯特推门进来,“梅里小姐来访。”

    克里斯起身,杰西正看着他,够积极的啊,“公爵……”

    克里斯走到门前,蓦地转身看他一眼。

    “您该给自己一个机会。”

    “那些该死的家伙,竟然合起伙来欺负我,我乃堂堂的一国之君哪!竟敢不把我放在眼里!该死的、该死的,被他们逼着签了宪章,还要办宴会庆祝!”

    “陛下,您冷静些吧。”王后奥丽薇亚平静地道,碧色的眸子冷淡地望着气急败坏的国王,不见丝毫关切之意,仿佛一切利害得失与她无关。

    “你要我如何冷静?那些懦弱的东西也全都倒向背叛者一边,再不然就是龟缩起来,生怕被波及,你的父亲不也如此吗?王后,你们本应站在我的这一边的,不是吗?!”

    “陛下!”

    “你们所有人都应效忠于我,在你们在圣坛前发誓之后,便不应有任何不忠的行为,可现在呢,居然陈兵在城外,以武力威胁我,迫使我签这个根本不是出自我意愿的宪章!”弗瑞德气急败坏,脸色铁青,外面隐隐传来宴会中的音乐中更令他心烦气躁,“我会要所有背叛我的人好看,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

    “陛下,这是您自己的选择。”奥丽薇亚冷声,“是您逼得贵族们不得不如此,事关个人的利益,即使您是国王,怕也是分量不足。”

    “你竟敢这样跟我说话!”

    奥丽薇亚起身向大门走去,“宴会已经开始了,再不出现恐怕不太好。”

    “王后!”

    “以怎样的口气跟你说,结果不都是一样的吗?会顺着您,安慰您的大有人在,也不必我这个不在您眼中的人多费口舌吧——请您还是至少维持这平和的假相吧,不论是对我还是贵族们。”她没有回头,一边走一边说。

    “维持?”弗瑞德冷哼,“我会让你看到我该维持的。”

    奥丽薇亚无声地冷笑,房门被外面听到吩咐的卫兵打开,她一步一步高傲地走出去,华丽无比的长裙拖在地上发出细小的摩擦声,旁边侍女小心翼翼地跟上。

    他该维持的?他确定知道自己该维持的是什么吗?

    一个因敛财而被臣子威迫的国王,一个已经失去了进退分寸的君主。她不知他会做出怎样的选择,也不想知道。

    不用想也知道,站在自己的利益前提下,即便是身为女儿的她,也无力对父亲做出有影响力的决定,他居然以这样的理由怪她?是不是该在怪别人的同时,想想自己的所做所为呢?更何况,如果是她,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站在自己得益的一边!而非拥着贪婪不知满足的他的一面。

    音乐声渐渐清晰,直至走进宴会厅,方才的音乐已换,变成更加轻快的音符。

    格露西亚被一群人围着,谈笑风生,风采翩然,即使不经意的撩发动作也是自然妩媚,似乎天经地义地成为所有宴会的焦点所在。

    “去将爱丽丝王妃请到小客厅,我要见她。”奥丽薇亚道。

    侍女应声而去,她收回在她身上的视线,径直穿过宴会厅,到了小客厅,坐在柔软舒适的沙发上,直至格露西亚到来。

    所有人被遣了出去,并不小的小客厅只剩下两个美丽的女人。

    “我们很少有机会独自面对面地交谈,虽然我很早便想与你聊一聊。”奥丽薇亚淡笑。

    美貌而坚强的女人,一如印象中的王后,气度雍容,可是总给人一种压迫感,有她在的空间似乎很难轻松悠然。

    格露西亚静待下文。

    “我不想与你为敌,也不想与陛下为敌,我只是很想知道为什么你会与陛下……在一起。”奥丽薇亚道,“无论外界怎样评论传言,至少我以为你不是会成为他情妇的人。”

    开门见山,棘手的女人。

    “其实是您误会了,陛下与我——”

    “你我坦诚一些。”

    格露西亚咬唇,“您认为这是可以坦诚的事?”的确是瓜分了她的丈夫,她有些心虚呢。

    “没什么不可以的,我并不是善妒的人。只是想知道真相,我是个对一件事存有疑惑便会寝食难安的人,老实讲我并不爱弗瑞德,所以,你也不必刻意躲避着什么。”

    “那么,您找我来谈话的目的是?”

    “解惑。”

    “为什么会选择弗瑞德?”奥丽薇亚盯着她,“你应该知道,是他杀害杰克王储的——你知道的,不是吗?”

    像是一切尘封的记忆回转眼前,时间有片刻的停留。

    “为什么我应该知道?”她回视,紫蓝色的幽眸一闪而逝的惊讶没有逃过奥丽薇亚的眼睛。

    “你果然知道。”奥丽薇亚凝眸,可是为什么她的反应依旧平静,含笑的嘴角依稀挂着丝自嘲的味道。

    “可你依旧选择了弗瑞德——我不相信是因为爱,也不相信是外界所传你们合谋害死了杰克,最多,是你选择了袖手旁观。”

    “——因为,是你们合谋的,所以你如此笃定我没有参与,对吧?”格露西亚含笑,很少笑得如此开心,“你们合谋,或者你们都有心除掉挡在王位前的他,也许老国王也是你们害的……可是这一切,都不关我事,我都不在乎。”

    她的表情如羽毛一般轻,仿若当真不在乎一般,“对于一个虐待我的丈夫,我并没有理由选择为他复仇,所以,请王后殿下不必担心。”

    “我不担心。”她没有做过任何过分的事,也没有丝毫威胁到她的地位,否则,她早已先下手为强除掉她。

    奥丽薇亚浅笑着起身,走向她,“所以,你选择弗瑞德的理由是?他可以为你做到某件事,还是……你有把柄握在他手里?”

    犀利的女人。一瞬间,格露西亚竟产生——国王怎样也斗不过王后这样的念头。呵呵,好笑,也许他们斗起来,会是一出绝妙的好戏。

    奥丽薇亚到她身边坐下,微凉的手抚上她的脸颊,明明是灼热的直视,可是竟让格露西亚从心底里感觉一股阴气。

    “其实你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叩叩!”

    “王后殿下,陛下请您出席宴会厅。”门外侍女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奥丽薇亚若无其事地起身,像一只骄傲的孔雀,低着头看她,“你有选择的权利,好好想一想。”

    她有选择的权利?

    明明没有,可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她有?是人与人之间的隔阂,还是真的是她自己的错觉?

    走出房间,到了宴会厅,还是一样的喧闹一样的人群,并没有与之前有任何的不同。她依旧如以往般谈笑风生,淡定自若,周旋在露出虚伪笑容的人中间,同样披着的也是虚伪的外衣。

    克里斯没有上前,他在角落里,由克莱拉陪着,身边还有像影子一样跟随着的两个男子。

    “爱丽丝王妃永远是宴会最美丽的一道风景线呢。”丹尼尔感叹。

    “的确。”杰西笑道,瞥向公爵,只见他像没听见般,悠然地喝着红酒,倒是身边的克莱拉似乎很是小心翼翼地在看着公爵。

    “你有没有觉得今天王妃打扮得特别艳丽?艳光四射。”完全没发现周遭的尴尬,丹尼尔迟钝地道。

    杰西微微挑眉,“你的眼里不能看看别的人吗?据说,几天前的一次宴会,你被一个不到十四岁的小女孩缠上了?”

    “十三岁半,她很能吃呢,比我们两个吃的东西还要多,因为我将自己的一小份分给了她,她就吵着长大后要嫁我呢——杰西,我是不是很有女人缘?”

    杰西忍住翻白眼的举动,“是啊,你很有女人缘。”

    “我很想早回来的,被她拉住了呢,非要我去她家定亲。”

    “据说,你落荒而逃。”

    “没办法,谁让她太小了呢,我怕他父亲不顾一切杀了我呀,杰西,不说她了——我的女人缘似乎只对未成年的小女孩有效呢。”

    头痛。

    “不过,话说回来,杰西,如果可以与爱丽丝王妃讲上一句话,回去我就没有遗憾了。你觉得,我该不该上前突破重围说上一句呢?”

    公爵的酒杯似乎又干完了呢,“说什么?”杰西笑眯眯地问。

    “在想。”

    “就说——您是我见过最美丽的女人——怎么样,杰西?”

    他看到了公爵下垂的嘴角了,“大概她一天要听上不下十次。”

    “嗯,那就说——”

    “对不起,我还有事先离开一下。”

    不是公爵,倒是克莱拉先忍不住了,扬起微微有些僵硬的笑脸提裙而去。

    “克里斯,”她回头,“一会儿可以和你谈谈吗?”

    “当然。”

    丹尼尔看看离开的克莱拉,又看看心情似乎有些不好的公爵,再度转回自己的话题,“那我该说什么呢,杰西?嗯?”

    这个小傻瓜,杰西沉稳地笑——老天保佑他不要被公爵的怒火烧死。

    “我也不知道呢,丹尼尔。”

    “今晚我去你那里。”

    格露西亚惊讶地看他一眼,“这个时候,陛下?”

    “嗯。”

    “恐怕……不行。”格露西亚淡笑,“这几天不大方便。”

    “不方便?”弗瑞德狐疑地看着她,眼中闪过隐忍的怒火。

    “嗯,您应该了解——”

    “最近你似乎总是推三阻四的,格露西亚。”

    “您多心了。”

    “你也以为现在的我没有任何价值了吗?仅仅是因为签了这个该死的宪章,格露西亚,你是这样想的吗?”

    “陛下,很多人在看着呢。”她并不计较投来的是何种眼光,她只是不想面对这样一个一触即发的暴怒中的人。现在的她没有任何资本要求别人不要用那样异样的眼光看她,更何况她已经习惯了。不想去说,不想去看,若是聋了、瞎了、死了,是不是更好?

    “我不在乎!”他的脸早已丢尽了。

    “我也不在乎呢,陛下。”从这点看来他们似乎有相同之处,格露西亚将垂下的黑发绕到耳后,“只是,王后殿下似乎并不这样想……她让我感到毛骨悚然,我可是很怕她的,陛下。因为怕,所以不想得罪。”

    弗瑞德瞪着她,“好,你跟我来——”

    “陛下。”

    “我们要好好谈一谈!”

    她可以选择不谈吗?扯出一抹自嘲的笑,格露西亚跟在他的身后走了,完全没有发现一直专注盯着他们的那双幽深的蓝眸。

    “格露西亚,你真的以为我不知道你与奥斯蒙公爵的那些事吗?”在旋转式的楼梯转弯处,弗瑞德猛地转身,紧皱双眉,怒道,“你在与杰克结婚前就与奥斯蒙关系暧昧,现在更是无所顾忌,他时常出入你府——你是为了他躲我的吧?自从他来到勃艮特拉,每次我要见你,你都推三阻四,总是在找借口——你以为有了他做你的后盾,我就对你束手无策了吗?”

    “陛下,”格露西亚淡淡地看他,“是您一直头痛于解决贵族们的事,您忘了吗?方才王后殿下也曾与我谈过——”

    “她和你说什么?”他打断她。

    “王后自然是维护自己的立场了。没有让我难堪,也没有说过分的话,可陛下,我是真的很怕王后呢,她是一个太过犀利的女人。”

    弗瑞德冷笑,“不用多久我会给所有背叛我的人颜色瞧瞧,让他们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国王!你也一样,格露西亚,你和王后都在看我的好戏,诺亚公爵倾向贵族一派,你父亲也比他强不了多少,称病不出——都一样,可你不要以为我会被你们摆布,我会证明谁才是真正的王!”

    所有人,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包括这个他费尽心力得到的女人!在你有权势的时候将你捧上天,当稍微露出些许的弱势,就连最亲近的人也不会将你看在眼里。

    “不过,”他勾起她的下颌,“所有人都背叛我,你不可以,明白吗?!”

    “明白。”格露西亚的声音近乎无情绪的平板。

    “明白就好……你是我的,永远只能是我的!不论是奥斯蒙公爵、安东尼公爵,还是夏尔那个毛头小公爵,你都不要打任何主意,你没有资格,知道吗?打我从杰克手中将你抢过来的那一刻,注定你这一世都是属于我的!”

    她的确没有资格,至少在这一点上,弗瑞德比任何人都了解她——这,也算了解吧。

    “是的,陛下,我永远是您的。”她笑说。

    他喜欢她笑,可是现在的这个笑容,显得太过虚幻缥缈,似乎是无法捕捉的烟雾,他不喜欢。

    “我信你一次。”他亲吻她的嘴唇,“不过,离奥斯蒙远一些,我讨厌他看你的眼神!”

    “您多虑了,他不过是很久以前的朋友,的确没有任何的关系。”

    弗瑞德冷哼,“这样最好。”

    是啊,这样也许的确是最好的,格露西亚又露出淡淡的精致笑容,“陛下的心我是了解的,又怎敢背叛您?对于我来说,是无论如何不会背叛陛下的。”

    “你这个小妖精。”弗瑞德满意地笑。

    “我这样不是您最喜欢的吗?”

    “哼哼。”他笑。

    “陛下打算在这里站到什么时候?大臣们可能在等您呢,还有王后。”

    “你不想和我单独在一起?”

    “不是的。”格露西亚否认,“我哪里会那么想呢,只是我怕王后——”

    “你怕的人应该只有我一个!”弗瑞德狠狠地亲一下她的嘴唇,“有我在,没有人敢欺负你,王后也一样!格露西亚,只要你乖乖的,我会给你所想要的一切。”

    “那我谢谢陛下。”格露西亚笑着,只是笑意并未及眼中。

    他自认为可以给她一切,但她最想要的,他永远也给不了。

    “陛下!陛下!陛——”

    弗瑞德笑着贴近她,才要吻上她,他的随身侍卫安迪尖锐的叫唤忙不迭地传来,中途停了一下,再出声时,他已经绕过旋转楼梯出现在他面前。

    “陛下。”他狐疑地回头看一眼楼梯转弯处,又转过头,“侍卫长路易派小人来找您,说是王后殿下有要事请您下去。”

    弗瑞德瞪一眼他,“她会有什么要事……走吧。”他看格露西亚一眼,转身下了楼梯,绕过转弯,不由愣住,“奥斯蒙公爵?好大的雅兴!”声音中透着恶意的嘲讽。

    克里斯?为什么……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格露西亚原本带笑的脸“刷”地变白,“克里斯……”

    “陛下。”克里斯冷淡地行礼。

    弗瑞德冷哼,看了他身边的克莱拉一眼,径自走下楼梯。

    “哇,公爵不仅偷听陛下与爱丽丝王妃偷情,居然还摆脸色给陛下看——这世道要变了吗?”安迪远远地跟在国王后面,喃喃自语,“每次宴会都有好戏看,呵呵,宫廷中的一出一出戏,比起外面大马车上演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戏剧精彩多了,而且——全是不用花钱的!我的侍卫果然没白当,真是该好好谢谢路易队长没有因为我的懒惰将我踢出去。”

    “安迪,你在哼哼唧唧什么?”

    “啊,没、没!”安迪跑步跟上脾气相当冲的国王,“我牙疼,在磨牙!”

    “哼!”

    ……

    克莱拉咬唇,清澈的蓝眸盯着脸色铁青的克里斯,想上前拉住他的手,却最终作罢。她上前两步台阶,面对着圆柱旁边惨白着脸的格露西亚。

    “王妃殿下,我和克里斯不是故意偷听的……对不起,我们只是……有事要谈,正巧就碰到了,我们不是存心的……我们没听到多少。”

    “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她问,甚至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微微地发抖,“你们怎么可以在这里?”

    “你以为我故意躲在这儿看戏的吗?!”克里斯阴沉着走进她的视野,脸色铁青,“我还没无聊到那种程度,我只是走到这,不好打扰正在……浓情蜜意的两个人而已,所以才没出现。”

    格露西亚紧咬着下唇,脸色惨白。为何偏偏被他看到?

    “……你知道就好,你根本就不应出现,最好是——听到声音便马上走开。”

    “等等。”克里斯拉住她欲离去的手臂,心里明明叫着就让她走,就让她走,可他还是忍不住拉住了她。

    “为什么要与国王厮混在一起?”他的目光冷得让人如坠寒潭,“你想过这样做的后果吗?”

    “我说过,我的事与你无关!”格露西亚笑了,可却笑得有些凄惨,“我与哪个人相好,又与哪个人相爱,与你都没有丝毫关系,你……也不过是拜倒在我裙下的人中的一个,不要以为……有任何特殊之处,不要妄想管着我,我不需要这廉价的关心。”

    原来,是他一直看不清自己的位置啊!在她心中,他原来只是这样。

    一直都是他的错……

    为什么要这样看着她?那样的目光,让她的心,沉到了海底一般。

    格露西亚重重地拨开手臂上冰冷的大掌,倏然一笑,似乎什么事没发生一样云淡风轻,“我可以走了吧,公爵大人?我们这样被人看到似乎也不太好呢。”

    克里斯颓然地放下手臂,神情木然。做了这么多年的梦,该是清醒的时候了!

    背对着他,她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梯,仿佛扣上了脚镣,每走一步都沉似千斤,闷闷的脚步听上去却异常清晰。

    “……就算你说我多管闲事也好,自作多情也好,我还是要奉劝你一句,好自为之。”

    过了良久,克里斯才说了一句,声音低沉得令人心碎。

    格露西亚没有回应,只是一步一步地走得更加的远。

    隐在阴影中的唇角嘲弄地勾起,腮边却隐约挂着两行清泪。

    “咚咚、咚咚、咚咚……”

    那是她的脚步声,还是他的心跳声?他怎么分辨不出来……

     正文 第五章

    “你要出去?”他笑着,神采奕奕,不像平时的干涩。

    “我要去找克里斯——我们约好今天下午出去野餐。”

    “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吗,之后你再决定要不要去?”他很绅士地问。

    他二十岁,与克里斯同年,消瘦而单薄,英俊的脸总是苍白着,让人感觉似是弱不禁风。

    “很重要的事?”

    他点头。

    于是,今日的一切拉开序幕,在那之前,她从没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

    “这、这是什么?”她难以置信地捧着他带来的长长的羊皮纸。

    “你这么聪明,会不知道吗?”他说,“这是你父亲的命。”

    看着她目瞪口呆,他似乎很满意地一笑,继续道:“三年前,你父亲与几位贵族请一位船长出海组成船队抗击海盗,顺道夺回海盗所抢之物品——这当然是好事,不仅几个贵族分到钱,也利于国家的利益,只是,那个船长胆子越来越大,是抢了海盗不假,却连本国的船只他也给抢了,这,就是叛国……前几天,海盗船长终于被逮到了,之前他写信要求你的父亲保他平安,他可以出两百磅金币——而你父亲同意了。”

    他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握上她微颤的手,没有挣扎的动作,令他喜上眉梢。

    “我给你看的便是他们来往书信的其中一封,若这些信被交到父王手中,克尼特莱伯爵定是性命不保。”

    她的头脑一片空白,连思考都忘记了。

    “父王将此事交给我处理,也许我可以帮你——”

    “如果,你嫁给我的话。”他笑,苍白面孔得意地浮现淡淡的红晕。

    真想忘掉啊。

    好想忘掉那些令人作呕的记忆,不,她最想的是——那一天从没有发生过任何事,她没有遇到杰克·麦卡尼,杰克·麦卡尼也没有掌握到那些秘密——

    一切回到原点,回到最初、最美的那一刻……

    “你醒了?”空气中传来略显清冷的男声。

    克里斯?格露西亚惊讶地转过头,只见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背对着火光,遮去了他的面貌,让她无法看清楚他。

    “你刚才昏倒了。”

    是她听错吗?他的声音似乎极力压抑着什么。

    她叹口气,坐起身靠向床头,“谢谢你。”

    克里斯没理他,“刚才医生来过了,说你染上了风寒,头有些发热。普莉玛也说……这几天你的身体不是很好。既然身体不舒服就应该在家休息!”

    刚才不是说得很决绝了吗?为什么他还是这么关心她?

    “我、我没事……”她哑声道,伸手要整理微乱的发,却被克里斯一把抓住。

    她一怔。

    他沉默了片刻,反手转过她的手腕,“这是什么?”

    火光下,白皙的肌肤胜雪,金色的镯子滑下,露出腕部,上面细细的有几道难看的疤,像是被匕首所伤,经过时间的磨历,它没有消退,反而更突显出当时所伤之深。

    格露西亚皱眉,难堪地抽回手腕,“不关你事!”

    “不关我事?哼。”克里斯冷笑,“的确是不关我事,我算是什么呢!”

    格露西亚无语,掠发绕过耳后,深吸口气露出精巧的笑容,娇娇柔柔的不胜妩媚,“看来我又说错话了,我本来便不是很会说话的,只是,克里斯——”

    “别对我露出这样的笑容。不想笑的时候就不笑,不想讲话的时候就不讲话,不管你对别人怎样,我希望,至少对我你可以不必戴着面具。”方才在楼梯的时候,他明明很生气的样子,为何……

    “我本就是这样的人啊。”她笑,下了床,“我该下去了,外面或许会等急了吧。”

    “没有人知道。”

    “什么?”

    “普莉玛去找的医生,没有惊动任何人,所以,不会有人急。”

    “你怎知不会有人急?”她淡笑不语,手腕轻轻地被拉住,“克里斯?”他究竟是怎么了?他要做什么?

    “你对我说,你爱杰克,爱到不顾一切——那时我瘸着脚找你,你站在玫瑰堡外面翠绿的草坪上,穿着淡黄色的衣裙……和以前一样,可你的眼中,我再看不出一丝情意,我恨你的变心,更恨自己——无法忘记……”

    他,要说什么?格露西亚僵立,背对着他,好久才挤出一个笑容,“都是过去的事了。”

    “格露西亚,你是我唯一爱过的女人,也是……我唯一恨过的人。你永远不会知道那时我有多痛苦,可是我想——你抛弃了我,至少要过得比我幸福,过得更好才是……”

    这个傻瓜!她紧咬着唇,费了很大力气才控制自己没有转过身。

    “究竟为什么会这样?”克里斯哑声问,拇指腹划过那只留着丑陋疤痕的手腕,“为什么?”

    “那只是不小心划的啊。”她笑,声音微颤,“原因我都忘了,好像是被哪个做工不精的首饰划的,还是……怎么回事,我忘了。”

    他真的好奇怪。

    “你究竟受了多少苦?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呢?现在仔细回头想想,那时的你,变得的确太快了,前一天我们还好好的,第二天你就变了,突然断绝了与我的来往,即使我摔断了腿、高烧到快要死掉的时候,你也没有来看我一眼——那时我绝望极了,甚至都忘记了恨。”

    “……”

    “格露西亚,告诉我真正的原因好吗?我想知道。”

    背对着他的稍显苍白的脸浮现一丝嘲弄的笑,“事情都已过了这么久,什么原因不原因的有什么重要!”

    在这个世界上重要的不是原因,而是结果!

    “你不要相信普莉玛,她是看我从小长大的,自然会向着我。可能是她太古板了,想要我找个好的归宿——她认为你不错,可我很满意现在的生活,很满意——她可能不这样认为,但,我想你应该知道,她为了我,会说一些不很实在的话。”

    克里斯皱眉,“是这样吗?你知道是普莉玛对我说的一切?”

    “不然,谁会为我说好话呢。”格露西亚了然于心,定是普玛莉见她在他面前晕了过去,认定她旧情未绝,又起了撮合之心。

    “她对你非常好。”克里斯道,“这我早就知道,可我竟然会相信她的话。”直到现在,他都宁愿相信普莉玛。

    唇角勾起,格露西亚笑意更浓,“我可能真的喜欢过你,可你不要以为这样的喜欢会持续多久,不要以为你至今仍爱我就表示我一定也与你同样怀着这样的感情——或许我曾经爱过你,或许我有苦衷,也或许我只是个无法固守一份感情的女人——这一切一切,都只有一个结果,就是,现在,我和陛下在一起,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她猛地一震,身体已被他由后面抱住,长臂将她紧紧地困在怀里,侵入鼻息的是记忆中的他的气息。

    有些粗喘,有些绝望。

    “我说的是事实。”格露西亚垂下眼,脸庞的笑尽管淡了还是挂在上面。

    “总之,你就是不肯给我原因,是吧?”他问。

    “我已经给你很多的原因,再说……原因是什么根本不重要,身为公爵的你难道不明白?”

    “明白了,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了。”

    “……”

    “嗯。”过了好久,她才应道。身体再没有多余的力气推开他……也不想推开。

    就这样一刻,她只要这样短短的一刻。

    火光通明,斜靠在墙上的克莱拉的脸微微有些灰败虚弱,像是被夺去了平日夺目光彩。直到脚步声临近,她才缓缓抬起头,蓝色的眸子深沉如海。

    克里斯站在她面前,面色平静,“她已经没事下楼了。”

    不说姓名,他们也都知道指的是谁。

    “是吗?那就好。”克莱拉淡淡地道,她比较想知道的是普莉玛究竟对他说了什么,那张阴郁着袒露关心的脸竟变得如此的沉重哀伤,还有,他竟在她的房间独自待了那么久……

    “你也……好吗?其实我一直都在想,你们在里面会说些什么,会做些什么……王妃的身体一向不是很好,我反倒不太担心——”

    “格露西亚身体一直不好吗?”

    克莱拉怔怔看着他,“是的。”

    看起来他是多么的心急啊,迫不及待地打断她的话。虽然他没有表现得非常强烈,可是,她依旧从他的眼中看到了关切。

    为什么,她却从来没有看到他对她流露这样的目光呢?!

    “不是很严重,偶尔会有些虚弱的,普莉玛很注重王妃身体的调理,你不用过于担心。我到玫瑰堡已经两年,现在的她比我刚来时要好多了。”

    “嗯……”

    “克里斯,你还好吧?我好担心你。”

    “我?”克里斯疑惑,他有什么可担心的?

    “我担心你——被王妃伤害,为她受伤的人已经够多的了。”克莱拉望着他的眼,亲吻他的嘴唇,“我爱你,克里斯。”

    “嗯。”克里斯看她,轻轻拉开与她的距离,“我对你说过,我的心里——没有你,也许不会有任何人,我不是刻意与人保持距离,只是没有人能够走进我的心,你也是。”

    克莱拉咬唇,目光有种晶莹微闪,“我会等到你爱上我的那一天,我相信我会等到,克里斯,我办得到的。”

    “这是我自己都没有把握的事。”克里斯轻叹,“如果我给不了一个人幸福,我是不会……应允的,克莱拉你是个好姑娘,可,我给不了你想要的。”

    “……我一直在你身上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我不想一辈子都这样——你也是,克莱拉,我不能让你成为别人的影子。”“你是说,你到现在仍忘不了王妃?”

    见他并不答话,她冷冷一笑,“就算我说会一直守在你身边,不计较你想的是谁,你看的是谁,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什么都可以接受——即使这样也不行吧,因为,你的心根本系在了王妃的身上,不曾解下。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会幸福吗?就这样一辈子追着一个不爱你的人的背影,远远地看她——甚至你都看不到她——她是陛下的人,一个永远你都得不到的人——”

    “克莱拉!”俊颜不自觉地变得僵硬,“够了!”

    只是说说,他就忍受不了了吗?

    “我不是故意伤你的心。”她拉住他的手臂,试图阻止他离开,“我只是说一个事实。克里斯,带我走……我会永远陪着你的,永远爱着你的,我相信你终会有爱上我的一天。”

    “……”

    最终,他还是拨开她的手,走了,远远地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咚!”克莱拉失去全身力气一般撞倒在身后的墙面,美丽的脸庞有些扭曲,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

    究竟她哪里不如王妃,让她根本无法进入他的眼?

    王妃到底好在哪里?!

    天气微阴,远方的天空大片乌云缓缓移近。

    “好像要下大雨的样子。”书房,杰西漫不经心地托腮道,看来离开的日子要延期了,“大部分的贵族已经离开,回到自己的封地去啦。”

    “嗯,你们也准备好吧,天一放晴我们就马上出发。”克里斯一边看信一边淡淡地说,“……也许我们该快些赶回去。”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吗?”杰西正视。

    克里斯轻笑,看他一眼,“麦克男爵要和你姐姐结婚——说是我们回去他们就举行婚礼。”

    “麦克?那家伙——比我姐姐小五六岁呢,这怎么行?!他才二十岁,我的天!”这个家伙在他离开后都干了什么?!

    “那又怎么样呢,只要他们两个真心相爱,年龄算什么。”

    “可是、可是……”要他怎么接受,“竟要我管麦克叫——姐夫吗?!”

    “我想,没有人会逼你叫的。”克里斯轻松地说,没大没小的丹尼尔除外。

    “……我姐姐怎么会喜欢上他?!”杰西不复方才的悠闲,瞪着眼睛难以置信听到的事实。姐姐不是很讨厌麦克的吗?还说他的眼睛有毛病,竟会喜欢上风骚的安吉拉。

    眼睛有毛病的……是姐姐吧?

    “麦克。”他无力地呻吟,那个一直被他玩弄在手心里的傻大个竟然成了他的姐夫?他是一直不反对早早守了寡的姐姐再嫁啦,但,她为什么一定要选那个傻乎乎的麦克?!

    以后一定会被报复啦!

    “这是一桩好事,不是吗?”克里斯笑眯眯地说。

    “……是。”他怀疑是那个思想古怪的姨妈在姐姐背后使了什么主意。

    “我们回去大概要四天,麦克现在已经开始准备了。”

    “……哦。”

    看着自己最得力的助手一脸无力的模样,克里斯几乎笑出来,原来杰西也有这样灰头土脸的时候——

    “大人,我回来了!”丹尼尔大包小包地推门进来,扔到沙发上,长舒了一口气。

    “你是去采买?”克里斯疑惑。

    “哈哈,不是,其实我是去和朋友告别。”丹尼尔搔头,“谁知她们都送给我礼物,尤其追着要嫁我的那个小女孩,她更夸张,居然搬来好几包吃的东西——如果不是一边告别她还一边吃,吃到只剩将近一半,扛回来的东西会更多!”

    “哦,你很受欢迎。”

    “哈哈,也不是啦!不过,哈哈,话说回来,多少有一点啦。”

    杰西沉着脸看他,看得他有些心里发毛。

    “……怎么了?”他做错什么了吗?

    “没有!”

    “没有?”不太像啊,杰西的脸都快沉到地上了呢。

    丹尼尔疑惑地看向克里斯,他好心地告诉道:“可能是因为麦克和安妮快要结婚了,心里‘一时激动’。”

    “麦克?”丹尼尔拍掌大笑,“这家伙竟然真的娶了安妮!我还只当他是喝多了酒胡说的呢,这家伙,有一套!”

    “你是说,你早就知道?”杰西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我当时以为他在说笑……”丹尼尔迟钝地发现杰西异常恐怖,发出不像人类的声音,“麦克……有什么不好啊?长得漂亮,人又笨笨——呃,忠厚老实,这样不是挺好?一辈子攥在你的手心,休想他有什么心思玩弄安妮,或者对她不忠……不是挺好吗?”

    他很努力地在为好友讲话,“虽然——他年纪比你小,可是,会是个好姐夫的。”

    杰西放松的心又揪在一起,“姐夫?”

    “呵呵。”丹尼尔傻笑,转移话题,“听说克尼特莱伯爵死了呢。”

    “爱丽丝王妃的父亲?”杰西下意识地望向克里斯,他也愣住了。

    转移成功!“嗯,似乎前晚在家中病死了。”

    克里斯“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你说,格露西亚……”她的父亲死了?

    丹尼尔看杰西一眼,公爵的反应好奇怪,他与克尼特莱伯爵的关系应该没有好到会感到悲伤的程度吧?想要开口,被杰西以眼神制止,只好硬生生地咽下疑问,转而两人齐齐望向浓眉深锁的克里斯。

    “王妃,您一定累坏了,到卧室休息吧。”普莉玛寸步不离地跟在身后,接过王妃递过来的披肩,“我去吩咐厨子煮杯牛奶,烤些面包,您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

    “行了。”格露西亚疲惫地挥挥手,“你也别忙了,我现在还不想吃。”现在她只想倒头大睡一觉。

    “可是——”

    “你也忙了一天了,普莉玛,你也休息去吧。”

    格露西亚走上楼梯,克莱拉从二楼的长廊闪身,站在楼梯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王妃,方才陛下派人来,说您回来之后请您去宫内,陛下要召见您。”

    格露西亚一步未停,“普莉玛。”

    “是。”普莉玛跟上来。

    “宫里再有人来,就说我身体不舒服,不要叫我,给我挡回去。”

    “我知道该怎么说了,您尽管好好休息。”

    “嗯,不管什么事,不要进我房间。”格露西亚走上楼,看一眼素衣打扮的克莱拉,无声地叹口气,“……你也好好休息。”克里斯要走了,克莱拉不知会有多难过,或许这两天的沉默就是为了他?可她此时又能说什么?她甚至认为就目前的情势,他离开才是正确的选择。

    “是。”克莱拉淡淡地道。

    “你们也都好好休息吧!”

    普莉玛望着王妃的背影,终至隐入黑暗再无踪迹才收回视线,回头正视仍远远看着黑暗深处的克莱拉,她的眼睛大而蓝,本来就相当的漂亮,但此时不知为什么,现在看来更是清澈见底,只是因为过于清澈反而显得有些冷冽。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有些怕看到这样的目光了呢?

    “普莉玛,您休息吧,我也回房间了。”

    还是那个礼貌的克莱拉,还是与王妃有着几乎相同相貌的她,可普莉玛分明又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咔、咔。”鞋与地面接触的声音清晰异常地传入耳内,清脆利落。

    普莉玛不禁侧转头望向克莱拉离开的方向,裙脚拖着地,黑发长长地垂到膝下。

    如果不是早早知道,她会以为这是王妃的背影。

     正文 第六章

    天空的颜色忽然暗了,在她不知不觉的时间里,一切都改变了。

    “不要想他了,你怎样想他都不会知道的,因为你背叛了他,而这种背叛是足以令一个男人刻骨铭心一辈子的,他永远都不会原谅你……你没有任何退路。”杰克坐在她身边的草坪上,声音有些飘忽,不似记忆般虚弱。

    “不,我没有想他。”

    “我不管你心里想的是谁,拥着你的是我就足够了,没有任何人能够抢走你,我确信。”

    不,不是的……她想告诉他,还有一个人,在以后的日子里会有这样一个人……

    “你是我最心爱的人——可是为什么我无法得到你呢?!”惨白的脸在下一刻变得狰狞,突然间像发了狂般地扑过来。

    是又被他用鞭子打到了吗?感觉手臂好痛,好多的血……

    “你不要以为死就可以解决一切,我一样会让你的父亲身败名裂,我最爱的妻子,不要再割破你那白玉般的手腕了,否则下次我保证在你醒来时,你的脚将再无法下地行走,你父亲——我也不会放过他!”

    为什么、为什么就是不放过她?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你要一直在我身边,不要想着逃开。你永远也得不到幸福——因为,我过得并不幸福。”

    他疯了,超出了她的想象。

    她想要逃,可是怎么逃也逃不出他的手心——突然,场景变了,他竟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在后面快速地追赶她——

    然后,他掉下马。

    “你还好吗?”生命中另一个掌控她的男人出现了,“你不要伤心,尽管杰克死了,我还是会尽心尽力照顾你的,放心好了……你这么美。”

    他的脸看上去很斯文,可她知道,并不是这样的。

    她看到在杰克骑马之前,他摆弄过那匹马的马鞍,还有……杰克喝下狩猎之前陛下赏的酒时,他的妻子——奥丽薇亚唇角那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我会将最好的全部给你,我会为你建一座世界上最美的城堡,让玫瑰堡,让记忆中的杰克见鬼去吧!”

    “你……终于属于我了!”

    “不。”她不想的,可是一切她所不想的就是这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格露西亚!格露西亚!”

    殷切的叫唤声在耳边响起,那么的熟悉,那么的富有磁性。像是每一次呼唤她的名字一样,总是有种特有的宠溺味道。只是,那样完美的一切似乎从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杰克的到访之后全部改变了,他的声音只剩下冰冷与压抑。只是现在,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时候。

    睁开眼,是黄昏时分,夕阳深沉的余韵笼罩房间,斜照在床边的男人身上。

    发梢、脸颊染上昏黄的颜色,看上去有些模糊不清,绿眸如温温流淌的泉水,望着她的目光充满了关切。

    “做噩梦了吗?”克里斯问,睡梦中她的脸是压抑着的痛苦表情。

    眨眨眼睛,望着他的眼旋即恢复清明。原来……不是梦。

    “嗯,梦到——野兽。”格露西亚的声音平板,却显得异样的冷静。擦拭微湿的前额,她支起手臂坐靠到床头。雪白的床被盖在腰部以下,露出的是一样惨白的薄质内衣,脖子上戴着一条红宝石项链,血红的颜色为她单调的衣服平添一抹耀眼的色彩。

    “你还好吗?”他问,“我听说你父亲去世了?”

    是来安慰她的吗?格露西亚勾起嘲讽的嘴角,一定是普莉玛让他进来的,以为他们会有好的进展?普莉玛是为了她好,她知道,只是,将一切想得太简单了……

    “你不该来。”她说,“我们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吗?即使是这样善意的关心,我也不想承受。你说我绝情也好,说我无情也好,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再有任何联系,你也知道陛下——这种时候——”

    “你不是无情,而只是对我绝情。”克里斯苦笑,“听到这个消息,我在最快的时间赶来……我不明白,为什么你总是要说出这么伤人的话,明明,明明你不是这样想的。”

    “我是怎么想的?”格露西亚挑眉,“难道我不是比你更清楚自己吗?”

    “格露西亚,我不是来和你吵架的,我知道你心里难过。”

    “……我没有难过。我知道这不是应有的感情,可是也许就像是你说的,我根本就是绝情——不止对你。我知道父亲死了,直到看到他死去的脸,我一滴泪都没有掉过。你知道我为什么心情不好,做噩梦?因为我知道这是不对的。唯一的亲人死了,我却连心痛的感觉都没有……”

    是的,她是流泪了,在看到父亲死去的惨白的脸时,可是,连她自己都不知是为了什么而哭。没有心痛,没有伤心,只是觉得心里好空。像是茫茫的天地只剩下她一人,孤单地站在原地,失去了方向……

    “克里斯,这个才是真实的我。”

    “我不知道哪个是真实的你,可我……无法不爱你。”克里斯看着她,她眼中的茫然让他心痛,几乎克制不住自己上前紧紧地抱住她。

    “我们错过了将近五年的时间,我不理这五年之中究竟发生过什么,既然你不想说,我就不问,就算你一辈子也不想告诉我,我只想对你说——跟我走,这个地方再没有你的亲人,所以,跟我走,回到兰斯特,我会一如既往地对你好。”

    “……”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她只是很想笑。

    “格露西亚?”

    她真的笑了,几乎笑出了眼泪。

    “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可能和你去兰斯特呢,我是爱丽丝王妃——爱丽妃王妃殿下,你不知道吗?难道我可以像平民家的姑娘一样与人私奔吗?克里斯,你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一样,遇事只想到最简单、最理想的一面。但是世界并不是你想象的这么简单!”

    “不,我只要你简单!”克里斯抓住她的手,很紧很紧,似乎永远不打算分开,“你只要跟我走,其余的一切交给我!”

    “格露西亚,我再不是以前那个毛头小子,你所想象到的一切不好的后果都由我来承受,你只要放心跟我走就好!”

    格露西亚摇头,想要抽出自己的手,却被他紧握着不松开。

    “就算父亲死了,忽然间失去了依靠,你也不该想要乘虚而入要将我带走,我没有那么脆弱。”

    她说,只是硬着心肠说出来的话,似乎反弹似的令她的心猛烈地疼痛了起来。

    他盯着她,她看得出他眼中的失望。只是,除此之外,她还能说什么呢!

    “你不是说要离开勃艮特拉吗?你应该尽快离开。”

    “你这么希望我快些走吗?”

    “不是我希不希望你走的问题,”她轻轻地说,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而是没有必要再留下……”

    他留下,百害而无一利。

    “陛下——”

    “陛下,您慢走!王妃恐怕现在还在睡,不然我去叫醒王妃,待整理仪容再见陛下不迟——您慢走,在左手边第五间!”

    她的话才说到一半,走廊外已传来普莉玛特大嗓门的提示。

    “陛下?”她一阵头痛,“克里斯——”她匆忙地从床上下来,连鞋也顾不得穿,光着脚拉起他的手,“你先躲一躲——”

    “为什么我要躲?”

    “克里斯——”

    “没有必要,我只是来探病的,不是吗?”

    他的倔脾气偏偏赶上这个时间发作,“克里斯……为了我,请躲一躲——在窗帘后面好吗?很宽敞,窗帘又厚又大,不会看到。”她拉着他,将他推到窗帘后。

    “格露西亚!”

    “王妃,陛下来看您,我……”

    格露西亚背一僵,深深地看一眼痛苦望着她的克里斯,极迅速地转过身,“没关系,你下去吧。”

    门关上,她望了弗瑞德一眼,故作镇定地一笑,返回身坐到床上。

    “管家说你在休息。”

    “突然醒了。”她说,眼底有些许的疲累,“可是陛下怎么会突然来呢?现在您不是应该很忙吗?”

    “再忙也要过来看看我的格露西亚啊。”弗瑞德看她,虽然在笑着,可是却令人感觉到一股寒意,“派人多次来请也不见你回话,如果我不亲自前来的话,怕还是见不到你呢。为什么没有去见我?”

    “这样不太好吧,王后在宫里,我这样明目张胆地闯进去——”

    “我说好就好。”因为“宪章事件”他对诺亚公爵一家不满到了极点,如果不是还有用得着他们的地方,他根本早就废了那个王后。

    “我知道克尼特莱伯爵死了你很伤心,想要见面安慰你,可是,你却一点也没有让我看到你的心意——你不会以为克尼特莱伯爵死了,我们的关系也会起什么新的变化吧?!”弗瑞德走到她旁边坐下,她半斜着身子,眼睛亮晶晶地看他。

    “亲爱的,你不要以为他死了便一了百了,那些文件还在我的手中,我随时可以公布出去,让他即使死后也落不下好名声。”

    “有必要这么威胁我吗,陛下?”她笑,紫蓝色的目光望向前方遥远的方向。

    “格露西亚!”他抓住她的手腕,明明她就在眼前,可为什么他会感觉到她随时会飞走,消失在他的生命中?“我不会允许你逃离我的手掌,我绝不允许你的背叛!”

    “就像所有你想要的东西一样,我也不过是你视为理所当然的玩物,可是陛下,这个玩物是个人,也会有思想。”

    弗瑞德瞪她,“这么说,你是真的要背叛我?哼,你不要忘了,不仅你父亲的名声,就是你——当然,我不会杀了你,但世界上有很多种方法让一个人臣服在另一个人的脚下,我相信你知道。”

    像是呼出了胸中所有的郁闷与沉重,格露西亚长长一叹。如果此时与国王决裂,克里斯大概会冲出来为她出头吧!

    “陛下,我好累,我真的好累,可以让我休息吗?我们改天再谈,好吗?”

    “你不要以为逃避就能躲得过去,亲爱的,我不会放开你。你应该知道,只要我想得到的东西,至今还没有得不到的!我不会允许有人背叛我,没有人可以背叛我!”

    “……我没有背叛你。”

    “没有就好!我只是想告诉你,无论事情发生怎样的变化,我们的关系都不会变,除非到我喊停的那一刻——克尼特莱伯爵与海盗王相勾结,相信我,这件事传出去绝对会让他蒙上绝大的污点。”

    靠上床边的雕花木柱,她显然无心与之争辩什么。

    似乎是看到她虚弱苍白的小脸,他有些软化了,坐到她旁边,轻抚她的脸,“我不是想逼你,你应该知道,我之所以会这样都是因为我喜欢你、爱你……不要太为克尼特莱伯爵伤心,我希望看到开心的你。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过上最好的日子!”

    她的眼底闪过不易察觉的嘲笑,“谢谢陛下。真的……很谢谢你。”

    坐了不过半刻,侍卫进来不知小声对弗瑞德嘀咕了些什么,他神色一变转身便走了。

    他走了,她连头也没回,呆呆地望着窗外,远方的天空一片暗红,像被火烧了一般。不知过了多久,房间里安静得似乎没有人气,这时,一双长臂从后面抱住了她,紧紧地,像是要将她融入他的胸膛。

    她身体一僵。他埋首在她的肩膀,喷出的温热气息拂在颈上,她的心跳兀自乱了节奏。

    “放开我。”她说,可是等他真的依言收回了手臂,心底深处却又莫名地涌起一阵失落。

    缓缓转身,看到的是一双充满痛苦的眸子,碧绿得犹如大海般深沉宽广,微浓的眉皱着,几乎纠结在一起。

    原来,一切竟是这样……

    “你走吧,你在这里被人看到对你对我都不好。”她轻声道。

    “现在?”他哑着声音,“我无法走出这间房,我的腿……”

    “陛下不会放过的是你吧,你还是早些离开这个地方吧,否则连命都没了!”她很清楚弗瑞德的性格,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只因为她,就是他们以武力逼他签下宪章一事,他也绝不会善罢甘休,“快走,离开勃垦特拉。”

    “跟我一起离开!”

    “不要说了,我是不会跟你走的。”她拒绝,“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她做那些事也不是为了得到同情。

    克里斯沉声,“我没有同情你。”只是,心好疼。为她,所受的累,所吃的苦……

    “如此最好。”

    “格露西亚——”

    “你猜,陛下若知方才你躲在暗处,他会如何应对?”她笑,笑得极为妩媚,“是狩猎时在马身上动手脚呢,还是趁你不备,在食物中下毒?”

    他一怔,狩猎?“杰克……”

    “你很聪明,一点就透。没错,杰克就是陛下杀的——所以,快点离开吧,在我身边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的。”

    “不要这样说自己,这些都不是你的错。”他真的没有听错吗?原来传言所说的国王弑杀手足,霸占其妻竟是真的……

    “你并没有犯错。”他看她,目光深沉似海,“这不是犯错,格露西亚,你为了父亲……若说是谁的错,那也只能是杰克和国王,不是你!你只是尽了女儿的孝心。”

    孝心?她摇头,“我不确定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只是,我想,如果没有任何选择我会好过一些,可是偏偏杰克让我选择,父亲的命交到我的手上,这样的选择让我痛苦……你知道,我从小就不在父母身边,即使后来长大了回来,也从没产生过亲密的感情——不能说我心甘情愿为他付出,只是因为我有选择,我不能眼睁睁地看他的命毁在我的手里……我没有那么伟大,我只是好恨……为什么别人都能得到幸福,而我不能。”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微颤,泪在眼眶中打转,却始终没有掉下来。

    她停顿片刻,嘴角噙笑,变幻了冷然的神情,神态中有股说不出的嘲弄,“就算你知道了一切又怎样,还是那句话,事情已经过了那么久,我们都变了……再也回不到过去。难道就因为我有苦衷,不是真心抛弃你?那又怎么样,事实上——我的确抛弃了你,和另一个男人结婚,这是事实,不容更改。我和杰克,我和弗瑞德,我再也不是以前的我……我已经再也回不去了……难道因为有苦衷,犯下的错就可以不存在吗?克里斯,你醒醒吧,不可能的。”

    他的心好痛,真的痛得让他难以抑制地呻吟,“我会让你幸福的,我会。”

    她笑,“你会让十六岁的我幸福,我确信,可是现在的我,连幸福是什么都不清楚了,你怎么才能让我幸福?”

    此时,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地流下,沾湿了脸颊,“世事无常,过了这么久,我已不再是当初的我了,我甚至变得连我自己都认不出来了……你爱的不过是记忆中的我,想象中的我,眼前的、真实的我已经丑陋不堪——”

    “不,在我眼中,现在的你和以前一样美,甚至比以前更美。”他深深地看着她,那样深沉真切的目光甚至让她相信自己真的如他所说一样美。

    “不管你曾遭遇过什么,在我心里,你还是你,不会改变。不错,我是恨过你,怨过你,可我心里最爱的……始终是你,你的遭遇只会让我更爱你,更怜你……如果你也爱我,就跟我走,我会让你幸福,我们一起寻找让你幸福的原因,我会努力让你幸福。”

    “……”她忍不住哽咽,身体瘫软跌坐在地上,双肩无力地垂下。

    “你是个傻瓜吗?”她问,“为什么不论我怎么对待你,你都对我这么好?我不再是以前的那个格露西亚了,你要怎么样才明白?我不再是那个小姑娘了,许多事都已改变。你不要再这样了好不好,我承受不起!”

    他蹲下,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以后,不要什么事都自己承担了,和我一起承担好不好?我来分担所有你的不快乐……你这样我都要心痛死了,我真恨自己没有能力保护你……”

    他想起那天瘸着腿来找她,她的背后站着的杰克,苍白的脸上挂着得意的笑——他究竟在得意什么,这样折磨一个可怜的姑娘真的让他这么满足吗?

    “我为什么对你这样好?”他说,“因为我发过誓——一辈子只爱你一个,只对你一个人好,永远不背叛你,不喜欢别的姑娘,永永远远只有你一个。”

    “你不必遵守那个誓言。”因为先背叛的人是她!

    “我想要遵守。”他将她抱得更紧,“格露西亚,我的心好痛……”

    “不要——对我这么好,”她在他怀里几乎窒息,“我怕、我怕……”她咬唇,“我怕我会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你……过去这么久了,我说你爱的是以前的我,其实我才是。”她叹,“我甚至不清楚,我爱的还是不是现在的你,还是在以往难过时心里所想的你。我混乱了,我……”

    “不要紧。”他克制住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我们有很长的时间可以确定……不管你喜欢的是哪一个我,喜欢的还是不是我,我都会让你重新爱上我。相信我!”

    夜幕降临,房间之内一片漆黑,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

    “你还是选择了王妃。”

    克里斯关上房门,火光照不到的阴影角落走出一个人。浅蓝色的长裙,一张漂亮却微显阴郁的脸蛋迎着光。

    “克莱拉?”

    “是我。”她注视他,湛蓝的眼睛有着让人难以读懂的情绪,“为什么你会选择她?我有哪里不如她?”冒着大雨前来,却只是为了王妃,一个人尽可夫的女人?!

    “因为我爱她。”

    “你……爱她?”

    “是的,我爱她。”他再次肯定。

    “即使她曾经伤害过你,即使她是国王陛下的情人,即使你会因此而得罪了国王,你还是选择她,放弃我?”她站在他的面前,可是却完全看不懂他。

    轰然的雷声响彻天际,她的心不禁猛地一震。她在做什么?她不是求人施舍爱的那种人啊!

    “我祝福你……和王妃。”如果,你们能在一起的话。

    “谢谢。”他看着她,想说什么,终于还是忍住了。既然不爱她,再说什么都是无益的。

    克莱拉的视线从他的俊脸上移开,垂眸勾起浅浅的一抹笑,“希望你不会后悔。”说完,她再不看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命运,像月亮般变化无常,盈虚交替;可恶的生活把苦难和幸福交织;无论贫贱与富贵,都如冰雪般融化消亡……

    她的背影淹没在阴影中,离开的脚步渐行渐远,终无声息,可他的耳中却奇异地响起第一次见面时她哼唱的歌。

    清晰却缥缈……

    晴空,万里无云。

    葬礼在神父的祷告中结束,格露西亚看也不看父亲去年才娶的红发小后母苏珊,径直由普莉玛服侍着离开。

    苏珊若想要父亲的一切,就尽管拿去,她半点也不稀罕。

    坐在马车上,她若有所思地皱着眉。

    入了秋,天气渐渐凉了,尤其才刚下过一场大雨,尽管身上披着长长的厚质斗篷,还是感觉到凉意难以抵挡。

    “您别太过伤心,要保重身体。”

    “我没有伤心。”她看一眼普莉玛,淡淡地说,“我很绝情,是吧?可是我没有心痛的感觉。”

    “您并不绝情。”普莉玛握上她的手。所有人都不知道,可她却知道小姐已经付出了全部,更没有人能够想象得到为了伯爵小姐受了杰克王储多么痛苦的折磨。

    她,已经受了足够的磨难。

    格露西亚笑了笑,又陷入了沉默。马车兀自向前驶,在凹凸不平的路上起了颠簸。

    “普莉玛……克里斯要我跟他去兰斯特——”

    “真的吗?!”普莉玛喜形于色,果然,她就说嘛,奥斯蒙公爵还是爱着王妃的!

    “他说他会等我。”格露西亚继续道,“他说,会一直等着我。”

    “今天吗?我们现在就去——不回玫瑰堡了,直接去吧!”

    “我还没有想好……是明天,普莉玛你去告诉他,不要等我了,让他赶快走吧,陛下是不会放过他的,他在这里多待一刻就多一份危险。”

    “您为什么不和奥斯蒙公爵一起走?只有他才是真正爱您,对您好,即使过去了这么久,他对您还是一点没变!”普莉玛激动地说,肥胖的双下颌一颤一颤。

    “我说不清,我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普莉玛,你能了解我的感受吗?我很想生活得幸福,可我……真的有权利得到幸福吗?”

    “您有!”普莉玛肯定地点头,“世界上再没有谁比您更有权利得到幸福的了!相信普莉玛,奥斯蒙公爵就是您的幸福,您一定要紧紧地抓住!”

    格露西亚苦笑,“不要再说了,你去吧,帮我告诉他——”

    “我不去!”

    “普莉玛?”

    “我不去,要去您自己去!我笨口拙舌的,说不明白!”普莉玛赌气地将头扭到一边。

    “……”格露西亚难以相信普莉玛竟在这个时候倔脾气上来了。

    “要去您自己去。”

    也许她说服不了小姐,可是只要小姐去了,她相信奥斯蒙公爵会将她留下。就算到最后小姐仍是一意孤行,她也尽了最大的努力了!

    格露西亚几乎失笑,“好,我去。”

    “车夫,去东街!”

    东街——那是自从结婚后再也没去过的地方,也是载着许多快乐与甜蜜的地方——奥斯蒙庄园的所在。

    鲁伯特还好吧?是不是还像以往那样不苟言笑呢?有没有向暗恋多年的米雪儿表白呢……

    行进中的马车没有转向,却突然莫名其妙地停了下来。

    普莉玛撩开帘子,前方数十位宫廷侍卫打扮的兵士骑着高头大马横在路中间,为首的正是国王身边的侍卫长路易——

    “陛下有令,请爱丽丝王妃即刻进宫,有要事商谈。”

     正文 第七章

    午后,阳光微暖。

    格露西亚随侍卫长路易走进宫中,才转上楼梯,就见走廊的那一端,王后在众人簇拥下仰着高傲的头款款走来,脸色微微有些阴郁。

    想了想,格露西亚走上前,露出淡淡地一笑,轻声问好:“王后殿下,午安。”

    顷刻,四周静得像无人之境一般。

    “这么有空进宫来。”奥丽薇亚的语气略显冷淡,却听不出敌意。

    “殿下,您曾对我说过,我有选择的权利,请您告诉我,我真的有吗?”格露西亚站在那里,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洒到她的身上、脸上,变幻出迷幻的美感,像是海市蜃楼,转眼即逝,可是却又分明可以看出她紫蓝色的眼中呈现出的真诚。

    奥丽薇亚看着她,嘴角浅浅勾起,“我说有,就是有,就看你想不想拥有选择的权利。”

    “那么,我该怎样选择?”

    奥丽薇亚拉起她的手,目光如炬,“你说呢?”

    格露西亚笑,妩媚至极,“我当然是站在您这一边。”

    “哦?”奥丽薇亚轻笑,脸上的阴郁消减,“何以这么快改变了主意?”记得上一次她还是很暧昧地选择了弗瑞德一方。

    “因为没有了站在那一边的理由,相比而言,我更欣赏王后殿下,更喜欢……自由自在。”

    她的意思是想要脱离弗瑞德?奥丽薇亚若有所思,向旁边走了几步,在窗下停住。格露西亚慢慢地也跟了上去。

    天气已经冷了,可是阳光照在身上却还是那么温暖,隔着这层华丽的玻璃,外面是否真的有想象中那么美好?

    “知道吗?最近陛下与教皇联系密切。”奥丽薇亚像是不经意地说,“陛下一直对贵族们迫使他签下那‘污辱皇权’——这是他说的——的那个宪章感到愤怒……”

    格露西亚一震,“那么陛下的意思是?”

    “教皇的权限可是很大呢,他代表着上帝啊。”奥丽薇亚嗤笑,“弗瑞德会在明早宣布他是在武力威胁下签的字,不会承认宪章的权限……”她已经为了这个问题和他讨论了很久,也争论了很久,只是,他已经滴水不进,完全听不进去她的劝告。

    这样的话……

    “王后殿下——”

    “你知道我第一眼看到你是什么感觉吗?”奥丽薇亚忽然问,格露西亚一怔。

    “那是在你与杰克大婚的那天,我与弗瑞德去观礼,你站在我面前,漂亮得简直……不像是真的人。”

    她看她,一般的女人看到比自己美的女人,不是会嫉妒得发狂吗?尤其自己的丈夫直勾勾地看着那个女人,可是奇怪的,她竟没有。她不想破坏她的美,反而……有种想要保护它不被破坏的感觉。

    “——你去劝劝他最好不要动武,尽管这不一定有用。”她说,神气恢复正常。

    “我试试吧。”

    “嗯。”奥丽薇亚领众人走了,才走不几步,突然转过身,看了看她,“克尼特莱伯爵去世了,你要节哀,有事情可以来找我。”说完,又浩浩荡荡地离开。

    “王妃殿下,现在可以走了吗?”

    格露西亚像是没有听到似的,呆呆地望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径直朝着早已熟知的方向走去,见她有些精神恍惚,普莉玛上前扶住她,几人走到朱漆的大门前,守卫拦住了他们。

    “陛下有令,他与诺亚公爵正在商谈要事,任何人不得打扰。”

    “嗯。”格露西亚点头,向路易道,“既然陛下正忙着,那么不打扰了,我先回去了。”

    路易为难地朝大门方向看一眼,陛下亲自吩咐他去接的爱丽丝王妃,这可怎么好直接让她回去呢?回头有了责难,他也是跑不了的。

    “我去禀告一声。”

    格露西亚看他一眼,“那你去吧。”

    “小姐,我们先坐下吧。”

    “等等,普莉玛。”眼见着路易进了房间,格露西亚抓住普莉玛的手,压低了声音,“你现在马上出去找个可靠的人,让他去奥斯蒙庄园告诉克里斯,让他马上走!”

    “王妃?”普莉玛一头雾水。

    “不要问那么多,再不走就要来不及了——你就告诉他说,宪章并不像他想象中那么好用——你这样说,他就会懂了,不然他会死的!”

    “真、真、真的吗?”

    “快去!陛下绝对不会放过他!”

    “您的意思是,陛下要杀奥斯蒙公爵?!这怎么可以啊,陛下怎么可以——”

    “普莉玛,快!我担心陛下——”

    “吱。”

    门开了,路易走了出来,面容愧疚,“王妃殿下,陛下请您坐在沙发上等他半刻,他很快就会谈完。”

    “好。”格露西亚歪身坐上沙发,慵懒地撩撩长发,“普莉玛,你回去吧,我可能要等到很晚……快去吧。”

    “……是。”普莉玛点个头,一溜烟地跑了。

    格露西亚忍不住轻笑,她还从没见过普莉玛肥胖的身躯可以走得这么快。

    “路易,麻烦你给我杯茶。”她笑说,“也许,我真的会等很久啊。”

    燃了灯火,屏退下人,格露西亚终于长舒口气,若有所思地一笑。

    克里斯已经走了,应该再没有危险了,可是……国王为何今日会在葬礼后拦住她的马车叫她进宫?她还是一头雾水。他几乎忙着与诺亚公爵谈事情,几乎忘了她仍等在外面,直到黄昏,他与诺亚公爵一起走出房间——他们谈得似乎并不顺利,诺亚公爵老迈的脸上挂着深沉。

    幽幽一叹,格露西亚望向窗外,咦——

    她没有看错吗?

    眼睛立时瞪大,远远看去,难得一见的像是很久以前那吃惊的可爱表情。

    走出窗帘,克里斯轻轻一笑,她似乎真的非常吃惊。

    “你——”她连忙走上前,“你怎么还在……”不等她讲完,已经一把被他抱住,紧紧地拥住怀中。

    “为什么还没走啊?”她挣扎,“我不是让普莉玛派人告诉你了吗?陛下会杀了你的,你还不走——没有人发现你吧?没有人看到你来这里吧?”

    “你真的希望我就这么走了吗?”

    她安静下来,抬眼看他,他深绿色的眸子望着她的时候总会令她感觉平静,“是的。”

    他轻轻叹息,“跟我一起走。”

    “不。”她拒绝,推开他,跑到窗边迅速拉上窗帘,然后猛地转回身,望着他,“你现在马上离开!”

    克里斯走近她的脚步停下,距离她仅有两步的距离。

    “你必须马上走,陛下绝对不会放过你的,你们以武力迫使他签下宪章,他本就恼怒,现在他更是得到教皇的支持,诺亚公爵也不会站在你们这一边,再说、再说……”她已经明说不会再继续与他有关系,她不会忘记当时弗瑞德阴沉着脸,咬牙切牙地说出克里斯的名字,他认定她是为了他才背叛他!

    “总之,你快走!”

    “和我一起走。”他还是那一句话。

    “我们不需要再争论这个问题,这是毫无意义的。”她拉着他到门旁停住脚步,“现在马上走出去,离开勃垦特拉——不过,我肯定不出明早,城内一定戒严,到时你想出也出不去了——很有可能现在已经戒严了。克里斯……谢谢你回来找我。”“格露西亚。”他双目灼灼地望着她。

    “快走!”

    “国王阴晴不定,你在他身边会很危险,如果他知道是你通知我逃跑,他不会放过你——”

    “你不觉得我跟在你身边会更危险吗?”她的话成功地阻止他再说下去,“也许我是被迫的,也许我不是心甘情愿,但我已经习惯了安逸的生活。”她低眸一笑,“我就这样和你……私奔,你确定我们会安全逃出去吗?也许没出城门就已经被抓住,那样的后果怕是比待在这里更危险吧,逃亡的生活不会很惬意,至少现在我还没有想要吃苦的心思。所以,我会选择一个对我而言比较容易接受的方式。”

    克里斯默然,她说得并非没有道理。

    “陛下不会伤害我,也不会知道是我通知你的。”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她淡淡地说,“我是个他目前还没有玩腻的木偶,他不会毁掉的。”

    他深深地看她,转身握住房门的把手,她抓住他另一只手,“玫瑰堡内外都有侍卫队的人,你要小心。”

    “克里斯……”她微哑着声音,是她一直叫他走的,可是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她才发现自己究竟有多么的不舍。

    “我知道了。”他轻声说,缓缓转过身,深沉的绿眸定在她的眼上,再也移不开。她的心跳骤然加快,想要逃离几乎让她深陷的目光,却在下一秒被他拉入了怀中——

    “我知道了,你说的……我听得懂。”

    他听得懂……她很想笑,可是,在她心里是希望他听得懂,还是听不懂呢?

    她并不真的知道。

    “我会活着回来的,我会接你走。”他说,“到那时你想留在我身边,还是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都随你……格露西亚,我发誓。”

    她不想拖累他,他懂,可是究竟发生了什么呢,国王要派人监视她?

    “可是,你确定,你现在是安全的吗?”

    “嗯。”眼眶中有湿湿的东西要涌出来,她眨眨眼,努力不让它流下,“我等你来……”

    “啪!”所有人都始料不及的,国王见到爱丽丝王妃第一个反应竟是上前狠狠地甩了一巴掌——

    格露西亚顺势倒在地上,嘴角溢出鲜红的血。

    “小姐——”

    普莉玛惊呼,才要上前,却被另一声暴喝吓得停下了脚步。

    “全部给我滚出去!滚!”

    扬起头,黑发散乱在胸前,紫蓝色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神情是那样深沉,让他完全看不出她的心思。

    “决定和我一刀两断不是因为你父亲死了,而是因为奥斯蒙,是吗?!记得我曾对你说过,我不会允许你和我之外的任何人有瓜葛,而你不只不听,竟然还为了他背叛我,偷偷叫人去给他通风报讯!”

    细眉微动,却看不出丝毫畏惧的神情。她缓缓起身,动作轻柔而优雅,然后撩一下长发,轻轻擦去嘴边的血,“陛下应该早知道会有这样的一天。”

    “你、说、什、么?”他咬牙道。

    “我说,你应该早就知道的,我们是不会长久的!我们之间存在的只有交易,而这种交易是随着利益而存在。——父亲死了,交易自然结束。我记得,昨天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这场交易能够喊停的只有我!”他上前狠狠地扣住她的肩膀,痛的感觉加深,她不禁皱起了眉。

    “昨天晚上的那个男人是不是他?!”

    她承受着肩膀的痛,淡淡地看他,“昨晚的什么男人?他?他是谁?”

    “不要跟我睁着眼说瞎话,有人明明看到你的房间里莫名出现了男人的影子,可是追出去时却跟丢了——是奥斯蒙吧?”他倒是挺多情,逃命也不忘来看看她!

    “你想是谁就是谁吧,反正我说什么你也不会信。”

    “你!”

    她无所谓的态度无疑激怒了他,可他能怎么做?再次打她?他不是杰克那种心理变态的人,因为自己无能便想着法的折磨她。至少,目前来讲他还是喜欢她,尽管嫉妒得要死,可是还没到想要毁了她那一步。

    “从今天开始,你就待在玫瑰堡,一步也别想出去!”

    只是这样吗?她无所谓地一笑,在哪里对她来说不是一样呢。

    “格露西亚,你记住,我不会饶过任何背叛我的人,我会杀了奥斯蒙,我绝对会杀了他!”

    他的面部狰狞,杀意顿现,可是她看着他,竟像与平常没有任何分别。

    “你想杀谁,能杀谁,都随你,对于我来说……都一样。”

    “希望你真的像你说的这么绝情,那么,至少在我心里多少会平衡一些。”

    “我不是绝情。”她淡淡一笑,“而是根本无情。”

    阳光明媚,格露西亚站在玫瑰堡青石的小路上,抬头仰望着碧蓝的天。普莉玛走上前,将猩红的长斗篷披在她的身上。“天气凉了。”

    “嗯。”格露西亚收回目光,“去年的这个时候似乎还很暖和。普莉玛,我突然想吃艾瑞家的小面包圈了,明天去买回来吧。”

    普莉玛点头。

    “外边说内战要爆发了,安东尼公爵,还有几位伯爵都反对国王的出尔反尔,城里人心惶惶。”

    “这是意料中的。”她说。

    “可是奥斯蒙公爵……”普莉玛没有忘记国王甩了她巴掌的事实,起因不就是奥斯蒙公爵吗,她还听到国王声称要杀了他的!

    格露西亚浅浅地勾起唇角,让人难以察觉到她在笑。

    “如果他被杀了或被捉,国王早就来这里炫耀了……现在,他想必已经焦头烂额,没空理会这些了。”

    她慢慢转回身,走向来时的方向,裙角拖地的声被风声所盖。

    “这样平静的天空,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

    “路过街口时,我见艾瑞的店还开着,就买回来一些面包圈,我看您似乎很喜欢吃的样子。”克莱拉打开袋子,一股甜甜的香味飘散开来,她就坐在桌旁,浅浅地露出巧饰过的笑容。

    “这些天普莉玛几乎天天买,有些腻了。”

    格露西亚将手中的书放下,书中两情相悦的男女因误会而分隔两地,本来在男主角冲破层层障碍及时找到女主角时,突然遇到逃兵,大意地被杀害,终于还是没有与心爱的女人见到最后一面……这些故事不知为什么总是设计得波折重重、困难丛生也不让他们终成眷属,徒然换取读者的泪水。

    “不过,还是谢谢你。”她从书中厌烦的情绪回神,拿起一个面包轻轻地咬了一小口,“味道……似乎有些不一样。”

    “听艾瑞的大女儿说,好像面包师父的母亲去世,他不得不赶回去了。”

    “嗯。”

    “外面的天气很好,您应该出去散散步。”克莱拉柔声道,湛蓝的眼睛清澈见底。

    格露西亚偏头看了看窗外,夕阳初下,暖暖的阳光透过彩色玻璃折射美好的图画,并不像她想的那样,即使人间闹得天翻地覆,天还是一样美丽着、自由自在地以自我的意识存在,丝毫不受其他的影响。

    “克莱拉交了很多新朋友吧?”

    “还好,虽然因为战争的关系,私人宴会少了许多,不过还是偶尔会有,各家的小姐们也常常会聚在一起谈谈书什么的。”克莱拉乖巧地答,丝毫没有透露厌恶的感情。

    “你也吃。”格露西亚将面包袋向前推了推,“那些小姐们的事不必太理会,太多的人口不对心。”

    “是,我会记住您的话。”

    格露西亚将剩下大半的面包放回纸袋,这时普莉玛推门进来,手上端着两杯茶,分别送到二人面前。尽管不喜欢克莱拉,但面上的事她还是会做的,小姐太过宠爱克莱拉了。

    “刚才出去我也买了面包圈了。”普莉玛看了一眼克莱拉。

    “以后都不用买了,很多东西多了就会腻的。”格露西亚叫她坐到一旁,“今晚要贝拉烤几只肥鹅,做得丰盛一些,守护我们安全的国王侍卫似乎很辛苦,也要好好尊敬他们。”既然一切吃穿用度一如既往没有改变,她也不必替国王节省些什么。“谁管他们哪!”普莉玛不满地嘟哝,每天在眼前晃来晃去,烦都烦死了。

    “又不用我们的东西,饿死他们,也还会有下一批人来这儿。”

    “陛下不知怎么想的,正是打仗的时候,竟然派这么多人来监视您——送上战场,没准还能多杀几个敌人!”

    格露西亚但笑不语。

    “您……”克莱拉挑起眼皮,“下周是陛下的生辰,听人说要办很大的宫廷宴会……您会去吧?”

    “我想,那时我会生病吧。”她给予了否决的答案。

    其实,就算她肯,弗瑞德也不一定会邀请她。不过,在这种时候还要办大型的宴会,怕是又会惹来非议吧,王后想必也是如此想。

    “您总是拒绝陛下,这样好吗?”普莉玛有些担心,她是希望小姐能够幸福地和公爵在一起的,但如此决绝地对待陛下,真的会没事吗?

    “现在是我可以选择的时候。”

    普莉玛看着她,只觉得面前这个在外界被传为弃妇的绝美女人现在竟然是如此的神情悠然,自得其乐,这样的她不算是快乐的,至少也不算痛苦的吧,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我听人说,奥斯蒙公爵也起兵了,陛下命令最具实力的军队去作战……现在,城里都是议论纷纷,人心惶惶的。”

    “您不担心奥斯蒙公爵吗?”克莱拉似乎很好奇地问。

    “为什么要担心呢?”

    格露西亚轻巧一笑,克莱拉看着她,却无法从她紫蓝色淡然无波的眸子看出是否真如她所说的那么不关心。

    什么也看不出。

    “对呀,根本不需要担心,奥斯蒙公爵什么时候打过败仗了!”普莉玛得意地说。

    克莱拉垂眸,“您希望这场战争陛下胜,还是公爵胜?”

    “世界不会因为某个人的希望而有所改变,不管是更好还是更糟。”格露西亚说,纤长的手指穿过黑亮的发丝,嘴角懒懒地勾起,像只媚眼如丝的波斯猫,“你们先出去吧,我有些倦了。”

    “等等!”她叫住走到门边的普莉玛。

    “把这本书给我烧了。”

    普莉玛疑惑地看向她。

    “我不喜欢它的名字。”

    夕阳的光施舍地撒上那本极厚的本子,滑过优美字体,崭新的书页上写着它的名字——梦幻的爱丽丝。

    “苏菲亚!”

    才关上房门,便从楼下传来响彻耳际的尖叫声,普莉玛不由打了个冷战,这么凄厉的叫声,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有歇斯底里倾向的厨师贝拉。

    “你怎么会这么笨、你怎么会这么笨啊!那些名贵的碗——你到底想怎么样?!”走近楼梯,声音已清晰到耳朵有些感觉震荡。

    又是苏菲亚,她叹。

    如果不是忽然间走了两个小女仆,缺少了人手,她说什么也不会找这么一个笨手笨脚的女人,明明长得高高大大的,却是什么也干不好,从她进玫瑰堡到现在的三天时间里,摔坏的碗已经比过去四年的总和还多。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有什么用啊,你就不能长长脑子嘛……”

    她走下楼,急促的脚步声从后边传来。

    “普莉玛!”克莱拉追上来,俏脸上笑意盈盈,“你手上拿的是王妃刚才看的吗?可以借给我看看吗?我看好像很有趣的样子。”

    普莉玛微微皱眉,“这是小姐吩咐烧掉的。”

    “烧掉?”克莱拉惊讶,“为什么要烧掉?我看王妃刚才看得很投入啊!”

    “总之,这是小姐吩咐要烧掉的。”

    “——你你你,你还敢撇嘴,苏菲亚,你太没大没小啦!”

    “哎哎,你怎么打人呀!别打人呀!”

    楼下更加热闹了。

    “普莉玛,借给我看看吧。”克莱拉撒娇,王妃要烧掉的,反而激起了她的兴趣,“普莉玛,我看完后还给你,然后再烧不行吗?只是一本书嘛!”

    “普莉玛——”

    “好了、好了,你拿去吧。”她急着下楼看看,苏菲亚杀猪般的叫声一声比一声高,再不下去怕是要出人命,“快点看,看完要还我的。”

    “嗯。”克莱拉笑着接过书,捧在怀里,像是生怕她反悔再抢回去一样,“我会尽快看完的。”

    黑暗中,三排苍白的蜡烛燃着,摆在床头,飘忽的光显得莫名诡异。

    放下手中看到一半的书,克莱拉接过丽莎递上前的信。

    “这是国王陛下让海利转给您的信,海利让我告诉您,他是您最忠诚的仆人。”丽莎甜甜地说,她相貌平凡,可是生就一双讨喜的灵动双眸,嘴巴也甜,从不会说让人不高兴的话。

    克莱拉极快地看完信,将之随手放到一边。

    “海利……是路易的弟弟吧。”她模糊地记得海利这个人,完全没有路易的精明相,看起来很老实笨拙。

    “是。”

    “嗯。”她假装没看出丽莎微红的脸。

    如果因为海利而搭上路易这条线,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路易身为宫廷侍卫长,还是很得国王宠信的。

    “小姐,您为什么不向陛下要一处像样的住所呢,来往也方便些,不必再寄人篱下——陛下现在这么宠爱您?”丽莎瞥一眼被随意放置的信,连忙收回视线。或许这位小姐看上去甜美可人,但她自小就跟在小姐身边,又怎么会不了解她的脾气禀性,她最坏的一面完全被刻意地掩饰起来,旁边的人都被欺骗而不自知。跟在小姐身边,她每时每刻都警惕不要犯错。

    闻言,克莱拉撇唇一笑,神色间完全失了平日清纯无辜的形象,摇曳的烛光抖动,俏脸莫名的恐怖。

    “王妃现在是最需要人陪的时候,我怎么能……弃她于不顾呢!”她伸手抚摸书页,“我要看完这本书。我翻到了最后一页,已经知道了它的结局,可我还是想从头看这个过程,我想看到他们究竟是怎么完成这一场既定的悲剧……”

     正文 第八章

    夜,冷冷清清的仿若归于一切的虚无。满月高挂,静悄悄地绽放着傲人的光华,在看不清颜色的地毯上斑驳着淡然的光束。

    隐于光的后方,一个纯白的身影慵懒地蜷在柔软的沙发上,乌黑的长发包裹着身体,手臂横在胸前,嘴角浅浅勾起,似是嘲讽般地看着窗外,又似根本已融为她自身的面容。

    好静的夜,她想。根本没有将来过又走的弗瑞德放在心上。

    他何时来,何时走,此时已跟她没有丝毫关系。他想表示他的力量,表示他的容忍,这都与她无干,失去了一条利益的纽带,她反而变得强悍……

    “我会活着回来的,我会接你走。”他说,“到那时你想留在我身边,还是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都随你……格露西亚,我发誓。”

    克里斯,她一向是信他的,他所说的,她永远都会相信。

    他发誓只爱她一个,他的确只爱了她一个,尽管想着宁可他爱上别人,选择了别人——克莱拉,至少她们有相似之处——但心底深处是不是也曾产生过喜悦呢!或许是在肮脏的环境里生活了太久,久到不知不觉也沾染了污渍,有时看着他为她受苦,她竟会感觉到快乐。

    她的确绝情,的确阴暗,可是,又忍不住装出无辜的样子……至少她是被迫选择的,不是吗?

    她会这样想,这样沉沦,渐渐的已经距离以往的自己越来越远。

    只是,距离越来越远,反而对他的依恋越来越深,他是她想象中的光明!

    但,想象毕竟是想象,她不可能与这样的他在一起。

    她想要与他在一起,想要从他那里得到幸福,可是,她害怕。每当真正面对着不是想象中的他,她都会有种自卑感,那样的感觉会让她无地自容,仿佛周身的肮脏被他赤裸裸地看到,尽管每每到了那时她更加的自如从容,表现得如没事发生一般。

    “我期待看着你来接我的那一刻,可我……真的会跟你走吗?”

    “咔!”门开了。

    她没有回头,想也知道,定是那去而复返的人。

    翌日,阳光灿烂。

    普莉玛端着牛奶走进房间,放到床头,当看到床上沾染着的小块干涸的血渍时,不禁一怔,望向窗边正悠然自得看着窗外的格露西亚。

    王妃的……应该还没到时候吧?

    格露西亚转身,正好看到普莉玛惊讶地看着她的一幕,不禁一笑。慵懒的神情仿若夕阳最美丽温煦的光,“人总要学着保护自己啊!”

    “……”

    看着普莉玛呆呆的表情,她又是一笑,扬起手臂,宽宽的袖子滑过白嫩的肌肤,腕部包裹着白纱,透出殷殷的血迹。

    以前,她也是靠这个手段逃过了不少……

    “最近几天,我想他是不会来了,至少——不是强来。”

    事实上,不仅最近几天,很长时间弗瑞德没再来过,他已经被内战搅得焦头烂额,与诺亚家族的关系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紧张状态。

    诺亚老公爵支持国王本来便是勉强,所幸国王给予了诸多的承诺他才应允,哪知派上战场的两个儿子相继战死,再不肯让才休养好的小儿子沃里克前往支援。生怕再有个万一,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

    只是沃里克生性好战,全然不把伤势放在眼里,非要杀上战场,于是,家族的矛盾闹到了国王那里,国王同意了他的请愿,反而与诺亚公爵陷入僵局。

    许多人都在猜测国王的生辰宴会是否取消,但到了日子,依旧如期举行了,更让人想不到的,竟也邀请了外传早被打入冷宫的爱丽丝王妃。

    盛装出席,她依旧是整个宴会的焦点。

    歌舞升平下,战争的硝烟被粉饰无迹,觥筹交错中,惊艳的身影一闪而逝,在人们还未察觉间,已消失不见踪影。

    “陛下。”一间宽敞的房间内,格露西亚平静地望着被撕碎抛在地毯上的华服,“我都说过,今天不方便。”

    不知一会儿该怎么出去呢,她想。

    “已经一个星期了,你仍是不方便?!”弗瑞德阴沉着脸,“别以为我不知你在耍什么手段,你在我的手掌中,逃也逃不掉的!”

    “我没有逃。”

    “是吗?!”他逼近,狠狠地将她身上仅剩的衬衣撕下,不顾一切地欺身而上……

    灯火依旧亮着,窗外反而一片漆黑。

    敲门声不间断地响着,格露西亚坐在地上,似乎没听见般毫无反应。

    “咔!”门开了——

    “都不许进来!”

    奥丽薇亚一怔,连忙大叫,迅速地关上门。

    她靠着门,目瞪口呆地看着赤裸着身子的格露西亚,肌肤白璧无瑕,只是腿下沾染着干涸的血迹,就是此时也仍有鲜红的血缓缓流下。

    缓缓地走近,抱住她,心中竟微微地颤抖。没想到这样特殊的日子,弗瑞德也不放过她。

    她的脸色阴沉。

    “也许你死,会好一些。”

    “大人。”杰西跟在克里斯身后,战场上一片狼藉,遥遥望着的是胜利的一方,也让人感到难言的遗憾。

    “真该让国王亲自上战场,好好看一看死伤的人们。”

    收回遥远的视线,克里斯微微叹息。生与死就是这样,那么近,跨进死亡的阴影中,怕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了吧。

    “他应该是很爱惜生命的人呢!”

    “可惜他爱惜的只是自己的生命,如果不是身为一国之王的他出尔反尔,国家又怎么会乱成这样,自相残杀?!”

    克里斯抬头看天,天好蓝,一朵云也没有。远方的人是不是也像他思念她一样在想着他呢?

    “如果他上战场,我不会让他活着回去。”

    杰西相信他说得出做得到,“只是我们的进攻是不是太过迅速了?”这和公爵以往的稳扎稳打战术不同,快速得令人不可思议,几乎旋风般还没来得及意识到的时候战斗便已经结束了。他不是说这样不好,只是有些奇怪。

    克里斯听他一问,侧首对他一笑,目光温柔非常,“我要尽快结束这场战争,打到帝都去,因为——那里有人等着我。”

    “不过你放心,”他拍拍杰西的肩膀,“我不会急功近利,看不清状况地乱打,相信我。”

    原来如此,杰西回以一笑,“我相信。”如果这世上只有一个可以相信的人,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公爵。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公爵点头,他就会没有理由地选择相信。

    公爵深爱着爱丽丝王妃,而他则深信她必有令他如此深情的理由——尽管,他丝毫看不出。

    梅里小姐比她年轻,诺亚小姐比她可爱,家乡的福克小姐比她单纯,就连追逐公爵多年的交际花桃丽丝也比她深情……

    “我第一次见您这样的表情。”深深地相信一个人,不经意间都会流露出温柔的神色。

    “你终归也会遇到能够使你露出这样表情的女人。”

    “这我相信,可是,您为什么这么爱她?”公爵对她的爱令他惊诧不已,印象中他从不曾看到公爵会因哪个女人而痛苦神伤,可是去了一次勃垦特拉,他的印象彻底转变,那时才知,原来公爵竟可以是那么深情,那么无悔付出的男人。

    “为什么?”克里斯仔细想,“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放不下吧。”无论走到哪里,遇到什么样的人,关于她的记忆不曾稍减。爱也好,恨也好,她始终占据着他心的深处,从不曾离开。

    “现在的我不会想那么多的为什么,我只是想走近她,只要在她身边能够看到她的距离,我就会很高兴了。”他不知是在对杰西说,还是喃喃自语,“我们……又近了一步。”她知道吗,他想她想得快发疯了。

    “王妃……”

    “这些你记得收好,够你生活无忧的了。”格露西亚淡淡一笑,脸色是从未有过的愉悦,“我不能看着你出嫁了,你要……幸福地生活,克莱拉,你要幸福。”

    “为什么您会突然讲这些?还给了我这么些的钱,这究竟是怎么了?”

    “我怕不能陪你们了,要给你准备好后路啊。”

    克莱拉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女人,这真的是她吗?真是的那个迷倒众生的爱丽丝王妃?退去了诱人的妖媚,平静的脸孔似乎更适合她呢!

    “为什么?”

    “人有旦夕祸福,谁也不知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我担心若我有意外,你要怎么过生活。”格露西亚说,“也许我会死。”

    “……”

    “如果我死了,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这些,还有——算了,也许玫瑰堡不会存在,你要好好地生活,找一个真心爱你的人过快乐的日子。”

    “你说的话我听不懂。”克莱拉湛蓝的眼睛看着她,让她想起自由的蓝天。

    她笑了,“听不懂不要紧,今晚……除非有人叫你,否则不要出房间。”

    月牙高高地挂在夜空,玫瑰堡内一片黑暗。

    门悄悄地开了,蜡烛的光微微闪着,使黑暗中多了点点光明,普莉玛小心翼翼地看看四周,方拉格露西亚出来。此时的她一身简单的黑衣,头发编成粗辫子,垂在背后。

    “你们……”两人一惊,回头只看到克莱拉远远地站在门口,在阴影中望着她们。

    “不是叫你不要出来吗?”

    “您这是要做什么?”她走近,“您要偷偷溜走吗?”

    “……是。”

    克莱拉沉默了片刻,幽幽地道:“我想跟您一起走……王妃,让我跟您一起走吧,我很想跟您生活在一起,长这么大只有您是真心对我好,王妃……”

    普莉玛看向格露西亚,本意是示意她不要答应,却分明听到了她的肯定答复。

    “谢谢您,以后我会好好服侍您!等我一下,我去换件衣服!”克莱拉轻快地跑进房间。

    “您不该同意,这很危险。”普莉玛责备。

    “我也有些担心她一个人留在这儿会被……欺负,她想跟我们走,这是最好的了。”格露西亚轻笑握住她粗壮的手,“我会在那个地方等你,然后我们三个一起离开。”

    普莉玛叹息,“好吧,既然您这么说。”有时,她真的希望小姐狠一些,自私一些,不要顾虑那么多。

    片刻,克莱拉迈着轻快的步伐跑过来,虽说已尽可能穿得简单,可仍是略显华丽。

    “动作轻一些。”普莉玛看了她一眼,领着二人下楼梯,绕过厨房从后门走了出去。

    外面天气微凉,呼出的气变成白雾。格露西亚望着群星闪耀的夜空,不由嘴角轻勾,笑了起来。

    “您要保重。”普莉玛不舍地拉着她的手不愿放开。

    “普莉玛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格露西亚看着普莉玛,亲了一下她的脸颊,“我等你来。”

    普莉玛的眼睛湿润了,点点头,又冲克莱拉道:“好好照顾小姐。”

    于是,克莱拉疑惑地看着普莉玛一步一步又走回去,直到门“咣”的一声关上,她才回头。

    “我们走吧。”格露西亚浅笑,背着深格纹的包裹,拉着克莱拉的手向堡外的深幽小径走去,转了几个弯,终于到了堡外,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辆宽敞的有篷马车。

    车夫戴着一顶破破的帽子,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

    克莱拉看着格露西亚带笑的目光,也跟着一笑,上了车。马车不疾不徐地渐行渐远,她挑开车帘,只见并不如何遥远的玫瑰堡起了点点的火光,慢慢地火势变大——那正是爱丽丝王妃的房间。

    “王妃……”

    “王妃已经死了。”格露西亚指着玫瑰堡的方向,“她死在了那场大火中。”连同那终日纠缠的杰克的阴影和所有难堪的记忆,一同烧毁了。

    不知走了多远的路,天渐渐亮了,泛着青白色的光。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呢?”克莱拉问,车内很宽敞,很自如地放着各自带着的包裹。

    “车夫知道。”格露西亚挑帘道,“他是普莉玛找来的,会带我们去普莉玛在乡下买下的一幢房子那儿,会很保险的,没人知道。”

    “嗯……然后您打算去找克里斯吗?我的意思是,等普莉玛和我们汇合之后。”

    “不、不会。”至少,她从没想过以这样一个逃亡者的身份去找他。

    克莱拉渐渐地垂下眸,“可是他还是会来找您,在知道您的处境之后,他一定千方百计找到您——他就是那样的人,爱上一个人就不顾一切了。”

    “不会的,他不会来找我的。”她叹,不知是遗憾还是松了口气,“在别人的眼中,我已经死了。”

    “您有没有想到过,”克莱拉声音低沉,有种莫名的魔魅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他知道您死亡的消息会是怎样的反应?绝望、痛苦、伤心,还是只是淡淡的遗憾?您想,他会变成什么样?继续过他的舒适生活,还是会消沉下去,直到死亡……”

    格露西亚惊讶地看着她,她几乎忘了……克莱拉也曾经喜欢克里斯。糜烂的生活让她忘记了太多应该记得的事,甚至最重要的她的心——

    “您会去找他吧。”克莱拉看出了她的动摇,“您并不像表现出的那么无情,至少对克里斯您是多情的。”

    “克莱拉——”原来她竟如此犀利。

    “可能因为时间的关系,您初时并没有考虑那么多,但以后您会慢慢想到,您会慢慢靠近他,或者让他靠近您,至少,让他知道您还活着……他会来找您的,我肯定。我希望您——能幸福。”

    马车颠了一下,格露西亚不小心倾向前,克莱拉连忙携扶,浅浅地带着笑,蓝色的眼眸还是那么清澈。

    她们像吗?格露西亚忽然想到这个问题,人人都说她们相像,曾经连她自己都这么认为,可是这一瞬间,她从未如此强烈地感觉到了彼此的不同,她们是不同的,克莱拉是尖锐的,一眼可以看透她的本质,可她,永远只是注重在了表面。

    时间在莫名的沉默中流逝,空气中淡淡流淌着之前无人发觉的灰暗色彩。

    “到了。”车夫沙哑的声音随着车轮的停止而响起。

    普莉玛的房子坐落在小村庄的一头,距离村落最近的一家仍有一段并不短的距离,这里的每一户房屋外面看起来都差不多,只是新旧的差别,相比较而言,她的房子算是比较新的了,屋前大片空地种着说不出名字的小花。

    “普莉玛的侄子就住在村落的中间,离这里不是很远,偶尔会过来打扫一下房子。”

    “那接我们来的那个男人呢?”

    格露西亚含笑,“她只说是个可靠的人,我也再没有问。”

    现在的气氛似乎恢复了正常,方才是她的心理作用吧,竟会有种阴凉的气息划过心间。

    “也许是普莉玛喜欢的人?”克莱拉将煮好的牛奶,男人去市集买回来的小面包放到桌上,“我想应该是吧,可靠的人——这几个字可不是好说出口的呢!”

    “你这犀利的丫头。”

    克莱拉“嘻嘻”一笑,与普遍十六岁的少女一样看上去童心未泯。

    这里的面包自然与玫瑰堡的没法比,单看制作上便是粗糙得很,格露西亚轻轻咬了一口即放下,喝了一小口牛奶。

    大概还不适应吧,怎么觉得面包和牛奶的味道都怪怪的?

    “您一定吃不惯这些东西。”克莱拉看着她,“以前我也是,看到这些都倒胃口,不过自从父亲去世以后,我们家没落了,什么也没有留下给我们,过了一年不到的清苦生活,吃尽了之前想都没有想过的难吃的东西之后,母亲也去世了。那时正是走投无路的时候,幸好遇到了您,将我带在身边。”

    那时她的两个哥哥全都当她是累赘,管都不管她,“我很感谢您。”

    格露西亚伸手握住她的手,“克莱拉,我们不会再过那样的日子,我们会过得很好,你瞧,我带了许多东西出来,够我们过活的了。”

    “我知道。”

    “所以,就不要担心了——”

    “我并不担心。”克莱拉咬唇,抬眼看她,蓝眸一片迷雾般的幻彩,“我很感谢您,很羡慕您,甚至私下模仿您的一举一动,我觉得它们是那么的美,我越是像您,我越觉得快乐。可是,有人对我说,我是一个影子一样的人,在他的眼里,总是透过我在寻找别人。我说,我可以一辈子当那个人的影子,只要能陪在他的身边……现在想想,我是不会想一辈子当影子的人,当时的他拒绝得很对。”

    格露西亚明白,她说的是克里斯,“你只是你自己,克莱拉。”心脏微微地疼,“我带你去玫瑰堡,的确是因为你长得很像年轻的我,可我并不是想你变成另一个我……”

    克莱拉看着她,嘴角勾起奇异的笑容。

    “我现在知道了,我不会变成另一个您。您怎么捂着胸口?真的很痛吗?前些日子,黛芬妮——就是艾琳伯爵的堂妹啊,误食了夹竹桃汁液险些丧命呢,您现在体会了她的痛苦吗?”

    “……”

    “那双忧郁的眼睛,我讨厌他看我的时候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个人——美貌或许我比不过您,但我比您年轻,比您更爱他。他伤害了我,侮辱了我,我不会让他得到幸福。我知道您一定会去找他,他也一定会接受,这是你们之间早就存在的契约……他是天底下最傻的傻瓜,为了您这样一个女人爱了那么久……我不会让他幸福,绝对不会。”

    “克莱拉……”格露西亚手捂着胸口,额间沁出汗珠,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还是,这才是真实的她,一直都是她自己看错了?

    “您对我很好,可我不想一直生活在您巨大光环的阴影下。您选择诈死逃走,本来我可以不闻不问,装作不知,继续过生活,可——克里斯,我要让他痛苦一辈子!我要让他永远也得不到他最想要的,不过您放心,”克莱拉的声音轻柔地带笑,“我会将燃成灰烬的您送去给他,让他亲眼看到您变成了什么样子,让他知道您究竟死得有多惨——”

    “我真的没想到……是、是我看走眼!”格露西亚的心仿佛撕裂一般,双臂乱挥,桌上的食物器具全部掉到地上,一片狼藉。

    “真的应该感激普莉玛,不然,我也找不到这样一个适当的时机。车夫早走了,房子里只剩我们两人,这里距离其他房子还很远——是个最理想的杀人地点,不是吗?”克莱拉笑意盈盈,悠然地坐到椅子上,“趁您还能发出声音,还是快点喊救命吧,虽然没有人会听得到。”

    看着曾经不可一世,风华绝代的爱丽丝王妃在自己面前痛苦的表情,克莱拉笑得更美,心中竟涌起无尽的快感。

    她以为,至少会有些难过的……

    格露西亚痛苦地趴在桌上,紧咬着的下唇流出点点血。

    原来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她略显迷离的目光移向左手腕,在曾经承受不了杰克折磨的那段时间,她也曾划破手腕以求死的解脱,可是终未成功——在那时,她便觉得,死了未必是坏事,活着也不一定是件多么美好的事,但是偏偏在她想死的时候死不了,到了现在……她突然想到了克里斯。

    他会难过吧?好想再见他一面,好想告诉他——她爱他,她似乎从没对他说过呢!

    意识渐渐地衰弱,眼前迷茫,什么也看不清。只是恍惚中似乎听到破门而入的声音,一个高大,看不清身影的人站在面前。

    “克里斯、克里斯……”好想告诉他……是不是这样,他的痛苦就会减轻一些……

    “你,是天使吗?”

    十岁的少年站在她面前,深棕色的短发,发尾微微翘起,一双碧绿的眸子惊讶地盯着她,目光是那么的迷茫。

    “你是我的天使。”

    二十岁时,这个少年已经长成了高大英俊的青年,看着她的眸子与小时候不再相同,里面多了一些让她怦然心动的东西。

    他让她心动。她想,他知道。

    她爱他。她想,他也知道,可她就是不说,偏偏想看他一副急切凝望,紧张她的目光。

    “为什么……会选择杰克?你不是爱我的吗?”

    那时,看着他跛着脚向她走来,她真的好想上前狠狠地抱住他,再不松开,可是,一条她选择好的路,就只能继续走下去,无论后面紧跟着的是多么的不舍——

    “我爱杰克。”她违心地说,直视着他目光中的痛苦与背叛之痛。

    “你是我唯一爱过的女人,也是……我唯一恨过的人。你永远不会知道那时我有多痛苦,可是我想——你抛弃了我,至少要过得比我幸福,过得更好才是……”

    为什么她狠狠伤过的他,依然可以说出这样令她心疼的话?他是不是太傻了?还是,她太过幸运,而他太过不幸?

    ……

    记忆如浮云掠过,桩桩件件,似远似近,竟无法分辨真伪虚幻。

    头痛,心痛,身体浮在半空,“不要死,千万不要死!”她听到那个人在喊……

    “……于是,我就趁乱逃出来了。”

    偎在身形微胖的男人怀中,克莱拉身体微微颤抖着,像是心有余悸的模样,可是在他看不到的脸庞下,嘴角狡猾地勾起,目光隐着残忍的笑意。

    “别怕,宝贝,在我身边没有人敢伤害你。”弗瑞德搂着她,温存的表情在下一刻变得狠毒,“我不会放过奥斯蒙,不会放过格露西亚!”听过克莱拉的话,之前对于“死于大火中的爱丽丝王妃”所有的痛苦消失殆尽,他心中存留的仅仅是被玩弄的侮辱与被背叛的恨意。

    “那个假扮成女仆混在玫瑰堡的男人,直到他今天接王妃走时,我不小心看到他的真面目才知道原来他就是那个成天跟在奥斯蒙公爵身边的男人……似乎是叫丹尼尔,我让他们看到了,他就跟上我,我想,如果不是王妃心软,他就杀了我了——”

    “我的小宝贝,你一定是受了惊吓。”他在她耳边软语。

    “他们商量着要去找奥斯蒙公爵,似乎商量好了迎接他们的地点。”

    “在哪里?”

    她感觉抚在肩膀上的手劲变大,难过地“哼”了一声,“您弄痛我了。”她说,“我没听清……玫瑰堡真的烧光了吗?”

    弗瑞德若有所思,“没全部烧毁,也差不多了。等那些侍卫发现失火去救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她抬眼看他,目光盈盈惹人怜爱,“那我以后住什么地方呢?我看,我还是回去找我两个哥哥好了,虽然比较远,但我想他们还是可以照顾我的,嫂子一直希望我嫁给她的堂弟——”

    “小宝贝,你是我的,我不准你离开我。”他亲亲她娇嫩的脸,“我会照顾你,过两天我会派路易找个好点的地方,小宝贝,我怎么舍得让你离开!”

    “可是,您真的喜欢我吗?不是拿我当王妃的替代品吗?陛下,我是真的喜欢陛下。”她咬唇,“所以,我很希望您是因为真的喜欢我才留下我的,而不是为了想念别人。”

    他笑,“我从来没有把你当过她的替身啊,宝贝,你比格露西亚好多了,她……像块木头,不过长得美罢了;而你——是我最爱的小东西,你热情如火啊。”说着,手又不规矩起来,在她滑嫩的肌肤上下摩挲。

    她享受着体内的躁动,脸色红润诱人,“那么,您准备让王妃与奥斯蒙公爵——”

    “小宝贝,这不是谈论别人的时候。”他反身将她压在身下,从额头亲吻到嘴唇,“我绝对不会放过格露西亚,没有背叛我的人还能逍遥地活在这世上。”

    如果是以前,他或许会不舍那样一个绝色的人,但现在有了克莱拉,那么美,又那么热情……谁说她不是代替品呢,不过,她是个完美的代替品,甚至超过了代替物的本身……

    “咣!”没有任何前兆,门被推开,奥丽薇亚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前,冷眼看着床上豁然起身遮住重要部位的两人。很想努力装作视而不见,可是真的有些恶心呢!

    “陛下真有闲心,这种时刻还有情趣你侬我侬。”

    弗瑞德愣了一下,大喊:“路易!路——”

    “不用喊他,我想进来谁能拦得住吗?不管怎么说我也是名义上的王后。”

    身后的路易尴尬地看一眼国王,缓缓地从外面将门关上。

    克莱拉半边身子缩在弗瑞德后面,垂眸望着床面,识相地保持沉默。有一天她会在任何人面前趾高气扬,但不是今天。奥丽薇亚看也不看她一眼,如果可以,她连他也不想看,“据说你在办正事,任何人不许打扰,所以大臣就全跑到我那里去了——西加尔的军队被安东尼公爵打败,主帅成了俘虏;奥斯蒙公爵攻下了克兰城——”

    “奥斯蒙?”

    “除了前去支援被打得溃不成军的奇斯军队的沃里克取得了胜利,再也没有胜仗,最好的成绩大概就是固守城门不出,成对峙状态。”

    可以说从整个战场上来看,他们属于弱势一方,被动得只有挨打的分,可就在这个时候,他们的国王竟在与情妇厮混,置国家大事于不顾!

    “很好!”弗瑞德靠向床头,冷笑,“奥斯蒙——我不得不说,亲爱的王后,你若有多几个像沃里克一样勇猛的弟弟,我们准是高枕无忧——那么,我们就去派沃里克对付奥斯蒙,我倒要看看这两个常胜将军到底谁更厉害一些!亲爱的,去告诉沃里克,只要他打败了奥斯蒙,我就封他为公爵!”

    “……这个时候?”

    “斯坦森伯爵与罗夫伯爵的联合军队不是已经被沃里克击得溃不成军吗?目前来讲,奇斯军队控制住联合军队,我想是没有问题的。”他阴沉着脸,“我要奥斯蒙输得彻彻底底,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像是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奥丽薇亚看他一眼,转身离开,打开门,在身影消失前的一刻,“我知道该怎么办了。”她说。

    门关上了,克莱拉松口气,软绵绵地倒在弗瑞德怀里,“吓到我了,我以为王后殿下会将我杀了。”她半真半假地道。

    “她不会。”他望着门的方向,“有我在,她不敢。”

    “您会保护我吧,陛下?”

    “你说什么傻话呢,那是当然的。”看着面前美人的娇美神情,他的心情似乎变好了一些,“……我们继续我们的,不用理她,她也——是块木头。”

    ……

    门外,奥丽薇亚长时间地站着,若有所思。见状,路易走上前,距离守门的侍卫有一定的距离。

    “以后他的一举一动都要告诉我。”她说。

    “是。”

    奥丽薇亚轻叹,缓缓转身看这个效忠自己多年的人,“你说,今天的一切,会不会有一天也像昔日辉煌的玫瑰堡一样被烧得什么也剩不下?”

    路易抬头看她,“我相信不会。”

    “你相信不会?是什么让你如此相信,路易?”

    “您。”

    没有表情的脸庞浅浅变幻了神色,她嘴角轻扬,“能得到如此的信任,我似乎应该感到荣幸。”

    “可是——”他说,“陛下现在十分宠信克莱拉·梅里小姐。”

    “你知道我一向不理这些的。”

    “她和爱丽丝王妃不一样。”跟在国王身边,看惯了各式各样的女人,可是,唯有克莱拉这个女人会在不经意间流露毫不掩饰的野心。

    “看得出。”奥丽薇丽向他微微一笑,“不用担心……该担心的不是她。”

    “现在这种局面已经不是担心这种小人物的时候了,国王的身边有谁,是什么样的人,我一点都不关心。”她继续道,如宝石般光华四射的眸子闪烁着坚定,“我只是不想这个王位在还没有落在我儿子手上时便被断送……我也不想成为阶下囚,所以,路易,不管我做什么事,请你跟在我身边!”

    她缓缓扬手握上他健硕的手臂,“请跟着我。”

    “我会。”他看着她的目光变得轻柔。

     正文 第九章

    “沃里克·诺亚的确有两下子,才刚来就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

    “如果不是他,我想这一击大概就能将王军击得溃不成军了——真是,明明在与斯坦森伯爵的联合军在对抗,忽然就跑到了这儿。这可好,斯坦森伯爵总算是能喘口气了。”

    “临阵换将,也亏国王想得出来。”

    “他大概被那美丽的情妇迷晕了吧,好像是天天和那情妇腻在一起呢。”

    杰西猛地抬头,会议变成闲聊天他毫不在意,但——“你说什么情妇?”

    “是个俘虏说的,国王又宠了新情妇,好像是原来爱丽丝王妃常带在身边的小姐——”

    “克莱拉·梅里?”

    “好像是叫这个名字,有个什么梅的。”

    “……不过,说来也巧,玫瑰堡一场大火倒成全了那个小情妇,现在可不得了,住在王室才能住的豪宅里,我真怀疑那火是不是她故意放的烧死爱丽丝王妃。”

    杰西咽口唾液,“这些你都是从哪听来的?”

    “都是那些俘虏聊天时说的。”被他恐怖的神情弄得莫名其妙,小个子军官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瞪着他。

    “是啊,我好像也听士兵们谈起过。”有人附和。

    “好像那位被称为最美丽的女人的爱丽丝王妃最后被烧得只剩下灰呢!不过国王也够薄情的,有了新情妇,那位死的连理都不理,听说葬礼还是爱丽丝王妃的胖管家主持给办的呢。”

    “以前还有人说她是最得国王宠爱的天之骄女呢,美得跟天仙一样,现在看来,这样一个女人都难逃此下场,我想,那位新得宠的小姐到了最后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吧——”

    “够了!”杰西铁青着脸,“不要再说了——这件事不要对公爵大人讲。”

    “为什么?怎么了?杰西——”

    “总之不要——”杰西望向门处,只见门半开着,克里斯一脚跨在门内,震惊地望着他,脸色一片灰败。

    良久地僵在那儿,房间内的人已经起了疑心,目光齐刷刷地望向他。

    “大人……”

    心乱得不成样子,无法理出头绪。他们说格露西亚死了,被烧成了灰,是吗?

    “大人,消息未经证实——”

    “不会啊,不说全国,反正大部分人都知道了吧,玫瑰堡——”有人打断他。

    “艾尔!”杰西头痛地瞪他一眼,示意他住口。

    “可,这是事实啊!”艾尔讷讷地道,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惹得一屋子人对他翻白眼。

    长眼睛的都看得出公爵的反常吧!

    “大人,眼见为实啊!”杰西只好找此为借口。

    “眼见……为实?”克里斯哑着声音道。

    “是啊,目前来说,谁知是真是假?”

    杰西拿他当三岁的小孩子哄吗?克里斯长舒口气,他怎么了,心痛的感觉竟然消失了,难道他对她竟只有如此的感情吗?

    他的心,为什么一点感觉也没有了……心似乎也消失了呢!

    “大、大、大、大人!”士兵打扮的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一时没留意竟刹不住脚,撞到克里斯后背——

    “沃里克、沃里克打过来了,他、他偷袭!”

    这一仗沃里克并未占到任何便宜,铩羽而归,某种程度上奥斯蒙一方也不算胜利,因为克里斯意外受伤。

    “怎么样?公爵大人怎么样?”

    鞋底几乎磨破了,终于等到医生出来,杰西一群人将其团团围住。

    “前胸受了很重的刀伤,伤口很深,不过不会有危险,好好休养就是了。”

    “你就搬到隔壁房吧,随时照顾公爵大人。”杰西道。

    “是。”医生刚要走,又转过身对他道,“大人叫您进去——您一个人。”

    杰西看了看他,微微皱眉,来不及思考到底是何事,人已走进了房间。而原本应躺在床上休养的病人正站在窗前,遥遥地望着外面,赤裸的胸膛层层包裹着白色的绷带,白得刺眼。

    “你坐下吧。”克里斯的声音像是从极远方飘来的。

    杰西下意识地扫一眼沙发,犹豫地走向前,靠近他。

    “……我说过,会去接她走的。”

    “大人。”

    “我现在的心很乱——”

    “您要保重身体,您是我们所有人的支柱……爱丽丝王妃——也许只是传闻,也许是国王使了计,将她藏了起来……”可他说的连他自己都不信。

    “是啊,也许是假的。”克里斯始终望着窗外,圆月当空,记得他离开的那一天,也是这样圆的月亮,她流着泪,说等着他……

    “我不会放过弗瑞德·麦卡尼!”

    杰西心头一震,虽然他的声音仍是给人飘忽的距离,可是昭示一场血战开始的信号却是正式燃起了。

    “我会将他从高高在上的王位上拉下来,可是,我需要时间。”克里斯缓缓回头,不知是心情的关系,还是失血过多,他的脸苍白得有些吓人,像是毫无生气的僵尸一样。他看着他,目光异常的明亮。

    “我需要时间恢复,杰西,我现在的心太乱了,没有办法思考,这一段时间就由你来当我真正的头脑——不要枉费别人送你的称号——拜托了。”

    杰西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是。”

    他自然是了解公爵对爱丽丝王妃难以割舍的感情的,也知道公爵的一片真心,只是,面前这个因为大意几乎被杀死的虚弱男子,真的是曾经不可一世,号称不败战神的奥斯蒙公爵吗?如果爱丽丝王妃能够亲眼看到这一幕的话,是不是就真的会回应了公爵的深情呢?

    公爵,原来也是个普通的男人……

    “我要将他烧成灰烬。”

    午时,天高云淡,一辆小巧的马车停在道边树阴处。此时已是冬天,虽是难得的艳阳高照的天气,空气中仍不时透着冷气。

    车夫打扮的男子小心翼翼地扶车上的女子出来,走下马车。

    女子粗衣打扮,像是普通的乡间小姐,只是风度气质却无法隐瞒地透着一股子高贵,再看微微苍白没有血色的脸,更是晶莹剔透得比之高质白玉有过之而无不及。

    车夫从车内拿出食物,干巴巴地吃起来。

    “王妃——”

    “爱丽丝王妃已经死了。”女子淡淡地道,她恨透了这个称呼。

    “可是,那该怎么称呼。”

    “叫我格露西亚吧。”

    车夫哑然,“……我怎么敢直呼您的名字,被公爵大人听到,不剥了我的皮。”

    “丹尼尔,不必客气,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车夫打扮的丹尼尔龇牙一笑,露出洁白得不像话的牙齿,“您这么说我可不敢当了,这是应该的啊。”公爵临走时将他留下,吩咐他暗中保护她的安全,若她真出了什么意外,他怕是没脸回去见公爵了。

    格露西亚淡淡一笑,转头望向无际的天空,一只飞鸟快速地闪过,转眼消失了踪影。

    昏迷前的一刻闪入了她的视线,口口声声喊着要她不要死的不是克里斯,而是他——丹尼尔,这个乔装成女仆苏菲亚、又在关键时刻将她送去就医的救命恩人。他很年轻,开朗得几乎过了头,似乎极喜欢讲话,就算没人应和,自己也可以说上半天……

    克里斯,那个时候还想着她吗?将自己的护卫留下来保护她!

    “您不要叹气啊!”

    不等她将一口气呼完,他已经开口了,嘴里嚼着硬邦邦的面包,喝了口水袋中满满的水,“我想追兵没有那么快就跟上,毕竟甩开他们也费了我们不少的工夫——公爵大人应该就在前面不太远的战场吧,镇上的人不是说已经打过来了吗?应该不会太远了!”

    “嗯,不会太远。”他喃喃自语。

    不过,这个看上去柔柔弱弱的王妃似乎没有表面上那么不济,他连想也没想到他竟会和她一同骑着烈马躲过王军的追杀,看起来,她技术还算不错呢,尽管开始有些生疏,但后来明显顺手了许多。

    想着,他兀自傻笑起来。杰西一定想不出他苦想的和她见面第一句话究竟说了什么,哈哈,一定想不出的!

    “我第一句竟说的是——要她不要死——不只是他,就算是我自己,不是真正地发生在面前,恐怕也预料不到自己竟会说出这样的话吧。”他嘟哝,“我还以为会说些很英雄救美的话呢,美好的愿望泡汤了,不过……这面包真是难吃。”

    格露西亚早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

    “他们是真的想要杀死我吧。”没有置疑,没有委屈,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件事。

    “呃,看来是的。”丹尼尔终于将难吃的食物一扫而光,“当时我昏了头,没来得及顾上克莱拉·梅里——我太大意了。”想也知道,是谁将他们的行踪泄露出去,惹得他们一路被追杀的!

    他一直注意着爱丽丝王妃的一举一动,即使是深夜也没有放过,所以才能在她们仓皇逃走时及时发现了她们,紧跟了上来。本来想继续躲在暗处,可是趴在墙外,却怎么看王妃与克莱拉的反应都是不对,直到王妃将桌上的东西狼狈地推到地上——

    照医生说的,如果再晚一步,或者不是因为剧烈的震动,她将大部分毒物吐了出来,她大概早死了!而他,大概也会因为保护不周而无颜面对公爵,羞愧而死。

    “我了解。”当时忙她都已经忙不过来,哪还有工夫注意其他的事呢。再说,她心里也并没有要他杀了克莱拉的念头。

    “我只是……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我们在一起生活两年多,就快三年了,没想到她竟是那个最想杀我的人。”

    “被嫉妒冲昏头的女人是最可怕的。”他呆呆地说。

    “嫉妒?”

    “嫉妒您所拥有的一切吧,还有公爵大人——您知道,她追求过公爵大人,而且,国王也……”

    “我从来不觉得我所拥有的是值得人羡慕的。”除了克里斯,可是,他——她要得起吗?

    “您这样想,并不代表所有人都这样想。”丹尼尔道,“这些在她的眼里,大概是最为诱人的吧。”

    “——我们走吧!”格露西亚静静地上了马车,空气中潮湿的味道明显,隐约夹杂着一股木头的霉味。

    在一起两年多的时间,说没有感情是骗人的,而且她向来将克莱拉当做未受污染的自己来疼爱,一切给她最好的,善意地让她选择最想要的生活。是不是就是因为这样,没有把她当做一个独立的存在,而只是当做自己的替身,她才会变成这样?

    是这样吗?

    也许在克莱拉这件事上,她自己也做错了许多,这些天她一直在想。

    如果不是她长得像她,大概不会有收养她的念头吧,不会对她那样好。

    丹尼尔说克莱拉嫉妒她,可他哪里知道,自己又有多么地嫉妒克莱拉呢——那样好的年华,有选择的人生,这都是她所没有的……

    她也好嫉妒她呢。

    “克里斯,我要让他痛苦一辈子!我要让他永远也得不到他最想要的,不过您放心,我会将燃成灰烬的你送去给他,让他亲眼看到你变成了什么样子,让他知道你究竟死得有多惨。”

    她记得克莱拉这样对她说,俏脸上扬着阴谋得逞的笑容,好像她已经真切地看到了克里斯痛苦的样子。

    克莱拉真的有那么恨克里斯吗?她究竟是恨他多一些,还是她?空旷的车厢传来幽幽一叹。

    被救醒第三天,呆呆地看着窗外时,丹尼尔告诉她来了追兵,于是,他们开始了逃亡的日子。国王派来的追杀她的人,将尚在迷茫未来何去何从的她一步一步地推近克里斯。有好几次险些被逮到,都是丹尼尔突破重围的,跟着他,她感觉到距离克里斯越来越近。

    见到她,他的第一个反应会是什么呢?

    挑开车帘,冷风钻了进来,只是头脑仍茫然,未来的路,她该如何去走。

    “大、大、大、大、大、大——”生性爱慌里慌张的小士兵就这样一路“大”着跑进克里斯的房间。

    杰西平静地看着即使是站着也高不到哪里去的小士兵,“有什么事?沃里克又来偷袭?”

    “不、不、不是,是丹尼尔男爵——”

    克里斯“腾”的一声站起身,“丹尼尔回来了?他在哪里,怎么还不进来?”他派丹尼尔在暗中保护格露西亚,他此次回来代表着什么?任务结束,还是……

    “慢慢说。”杰西安抚着明显被公爵激动神情吓到的小个子。

    “男爵大人没有回来,只是他请人送来了信。”

    “信呢?”克里斯一把抢过他手里被卷起的羊皮纸,认真地一字不漏地看着,没有血色的脸渐渐变形,眼睛亮得吓人。

    “大人?”杰西担心地看他。

    “她没事!”克里斯的手竟微微发抖,“她没事!丹尼尔正保护着她向我们这里赶来——来人,备马——”

    “您的伤?”

    “他们正被国王派来的人追杀,杰西,我必须看到她,我要第一个看到她!”

    杰西知道,他如何阻拦也是无济于事的,于是,只好亲率一队最勇猛的兵士跟了出来保护公爵。

    天才蒙蒙亮,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脸庞。

    “大人,这样胡乱跑出来真的就能找到爱丽丝王妃吗?我们是不是派人多方寻找比较好?”在杰西看来,这是有些激动过头的结果。

    “丹尼尔来信说他们就在不远的地方!”克里斯快马加鞭,心几乎跳出了嗓子眼。

    她没死、她没死,现在他的心里似乎只能够呐喊这一句话,最重要的一句话。只要她活着,他别无所求。

    天知道,如果他长了双翅膀,他会马上飞过去。

    “大人!大人!大人!”杰西费了好大力气才稍微追上一段距离,“您不觉得有些奇怪吗?”

    “什么奇怪?”

    “后面、后面好像有不寻常的声音!”

    克里斯迅速拉住马缰,将马调头,杰西此时也停了下来,来到他的旁边。

    拜托,此时不要让他不好的预感显现,“我们在后面隐约听到马蹄声……很多的马蹄声。”

    望着前方,约莫二十个身强体壮的士兵井然有序地排列,远处马蹄声越来越清晰。

    “准备好武器。”克里斯面色如常,声沉如水。

    “大人……”有一士兵呆呆地指着前面,正对着他的克里斯回头去看,道路的弯道不疾不徐地驶来一辆马车,有些破旧,一个看起来身形较瘦弱的车夫悠闲地扬着马鞭,突然见到前面那么多的士兵,没有吓到,反而放声大笑,“格露西亚!”

    不等克里斯驾马奔去,远远追赶而来的众多敌军已然到了,密密麻麻地堵在后方,最前面正是长着一张小白脸面相的素有常胜将军之称的沃里克。

    “今日就是你丧命之时了,克里斯·奥斯蒙!”他大笑,本来是想再展偷袭之术,没想到竟亲眼瞧见奥斯蒙只带了数十人偷偷摸摸出了营寨。为了怕上当,他也是等了很久,确定后方没有人才追上来的。

    “那么就让我们决一胜负吧,既然你这么急切地想要尝到输的滋味。”克里斯冷声,转回头冲着丹尼尔大喊,“后面的马车,这儿正在打仗,你们退回去吧!”

    “怎么了?”

    丹尼尔回头,“前面似乎要打起来了——”

    帘子掀开,露出一张精致绝伦的脸,初升的太阳照在那张脸上,却是分不出是阳光太耀眼,还是她。

    “——爱丽丝王妃!”沃里克惊叫,她竟没有死!

    格露西亚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便轻易地在人群中看到克里斯——背对着她,看也没看她一眼。

    “后面的车干什么,还不退回去!”杰西大喝,该死的丹尼尔,他听不懂吗?

    “给我杀光所有人,一个不留!”沃里克挥剑,士兵瞬间像潮涌一般冲上。

    “保护马车里的人。”克里斯低沉着声音吩咐杰西,然后便冲了上去,与沃里克打到一起。他不敢回头看她,他怕只是一眼便再也无法将视线移开。

    紧接着是一片混乱。

    马车退去,又回来。

    “丹尼尔,该死的,你在干什么?!不是让你走吗?!”杰西干掉一个,回身大骂。

    丹尼尔苦笑,“我也不想。”他大喊,“后面追兵也到了!”话音未落,数十位宫廷侍卫打扮的人扬刀追过了弯道,只是见到混乱的战争场面也不禁一怔。

    乱了!杰西头痛欲裂。

    忽然,喊杀声震天,他终于才松了口气。

    “公爵大人,我们来包抄他们了!”远远的后方传出狮吼一般的巨喝,尘土飞扬,顿时只见沃里克军队的后方乱了阵脚,腹背受敌。

    克里斯回首,丹尼尔与杰西已经护在马车周围,只是不断地进攻似乎使他们手忙脚乱。挥剑解决掉阻住去路的士兵,他立即冲了过去,一剑刺死已经将剑刺入车帘内的宫廷侍卫。

    “格露西亚?”

    “我没事。”帘子挑开,她送给他一个安抚的微笑。

    “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情怜香惜玉!”沃里克冷哼,他自然是见识过爱丽丝王妃的绝色,只是在这种生死关头还想着女人,未免有些娘娘腔。

    挡上他的剑,克里斯顿觉胸前一阵剧痛,大概是才刚结痂的伤口又裂开来——

    “小心后面!”格露西亚惊叫。

    只是,克里斯无法回头,面对着沃里克怕是世上没有能够回头的人,他的剑也砍了下来,能选择的只是迎战。他别开了他的剑,在感觉背后猛地一凉时,右手快速带回,结结实实地砍上了沃里克的前胸。

    “你这魔鬼!”沃里克龇牙咒骂,这家伙肯定是不想活了。

    “大人,您怎么样?”丹尼尔上前解决了背后偷袭的宫廷侍卫,关切地道。眼前仅剩的五位侍卫见同伴被杀得越来越少,不禁萌生退意,私下眼色相交驾马离去。面对着杀人无数的战场,他们……还是保命要紧吧。

    “守在马车旁!”克里斯阻止他上前参战。

    “克里斯……”格露西亚捂唇,亲眼看着背后血流如注的他再次加入战斗,“克里斯、克里斯、克里斯……”

    我爱你!

     正文 第十章

    “公爵大人的胸膛之前受过刀伤。”杰西平静地说,“听到您被大火烧死,他在战场上太大意了,被敌人砍伤。本来已经快好了,不过我想大概是这次又扯到旧伤,所以……”他盯着格露西亚沾血的粗布衣,耸耸肩。

    格露西亚对于克里斯昏倒在她怀中的一幕心有余悸,只有她自己知道,即使是握在一起的双手仍在暗自抖个不停,从血液里颤抖,整个身心都在抖。

    “会没事的。”杰西说。

    “当然会没事,医生都说了没事的!”丹尼尔仍是一副车夫打扮,累极地打了个哈欠,这次的运动量似乎太大了。

    杰西眼皮一跳,“你还敢说,如果不是你写什么信来,也不会出这样的事。”

    “我也是怕公爵大人担心,你知道,爱丽丝王妃的死讯传得沸沸扬扬。再说,我们被追杀中——”

    “借口!如果这次不是艾尔机警地发现后面有沃里克的追兵,拉了一大队人马前来支援,我们没有人能够看到明天的太阳!”

    “你不能将责任推到我身上啊,杰西。”丹尼尔无辜地看着他,“要怪也怪公爵自己吧,明明是非常时期,还乱跑出去……呃,算了,是我错。”他乖乖地在杰西幽深的眸下认错,杰西就是有这样的能力,能让原本没错的人承担本来不属于他的错误。

    闻言,格露西亚紫蓝色忧郁的目光闪了闪,起身往内室走——

    “王妃殿下,”杰西叫住她,“我有几句话想跟您谈谈可以吗?”接着转身示意丹尼尔出去。

    “真过分,怎么说我也是大人的心腹,为了大人心爱的人拼了命去保护,事到临头,竟然几句话都不让我听,过分!过分!”丹尼尔不平地嘟哝。

    “好了,随你,也没有什么听不得的。”杰西头疼地不再理他,转而对格露西亚道,“我只是想对您说,大人是真心地爱您,为了您付出任何东西他都不会在乎。我永远忘不了在他听到您被大火‘烧死’时的情景,他像被抽干了灵魂一般……在得知您还活着,公爵大人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说要第一眼就看到你。殿下,希望您能了解他的真心,不要……玩弄。”

    没有回应,她像没有魂魄一样到了克里斯的房间。

    阳光温柔地照进来,洒在床上的他那几乎全部包裹住的胸膛,鲜血渗过绷带,胸前横着令人怵目惊心的血道。

    真的像杰西他们说的一样没事吗?她的脚几乎不听使唤,身体发软。

    费了好大力气走到床头,俯身望着他,他的脸没有一丝血色,眉头紧紧地皱着,虽然医生说他已经昏睡过去,但他为什么还是皱着眉头,在梦里也还是在痛吧!

    灵魂像被抽干了——杰西是这样形容的吧。即使是现在看着昏睡中的他,也还是难免令人产生那样的怀疑,他看起来是她从没见过的虚弱。

    泪水悄然滑落。

    “克里斯。”

    她想摸他,可是,她好怕一碰他就这样碎掉。

    上一刻还不间断地喊着她的名字,下一刻却颓然地昏倒在她怀中。血从他的身上迅速渗透到她的身体,衣服转眼间满是血。

    她从来不知道,他也是这样的脆弱。

    她终于尝到了失去的恐惧。

    身体像被撕裂般的痛。

    克里斯皱眉,缓缓睁开眼睛,窗外照射进的阳光亮得刺眼。微微侧过头,窗前一片强光笼罩着一个苗条的身影,昏倒前一刻的画面重现在眼前——格露西亚,是格露西亚没错吧?她没有死,没有死!

    心中忽然涌出浓浓的感动,眼中微微有些湿润。

    她站在窗前,耀眼的阳光将她包裹在其中,一袭白色的贴身长裙,黑发柔顺地散在腰间,光芒万丈,像是走入人间的天使,虚幻而不真实。

    幽幽地一叹,她转过身,对上他的眼,笑容浅浅地漾开,宛若娇艳的玫瑰瞬间开放,“你终于醒了。”

    “因为想见你。”他的声音微哑。

    他咬牙支起手肘,起身靠到床头,绷带迅速又染上血红,格露西亚走到床边坐下,眼中是满满的怜惜。

    “让我抱抱。”他说。

    她微微点头,主动投入他的怀中,轻轻地将头搭在他的肩膀。

    轻举长臂,环住她纤细的腰,他轻轻亲吻她的发丝,“感谢上帝,你还活着。”

    “这句话应该是我说。”她鼻尖微酸地说,“你抢了我的台词。”

    “你都不知道听到你被烧死的传言时,我几乎崩溃了——”

    “可是你知道吗?”她缓缓离开他的胸膛,抬眼深深地看他,“我在诈死逃走时,并不想来找你。”

    她看到他俊颜一僵,可是仍选择继续说下去:“我不想以逃难者的身份来到你面前,那样的话,你就和当年的我一样,没有了选择的余地,不管你是不是出自真心,都只能收留我了,我不想那样。”她抬手捂住他的嘴,阻止他想要说出口的话,“你知道的,我有那么不堪的过去,我很自卑,真的自卑!可是,当我在死亡边缘徘徊时,我突然想到有一件事一直没有对你说。”“什么事?”他拉下她的手,沉重地看她。

    “我来这里,就是想对你说一句话——我爱你。”

    等了许久的话,现在听来却丝毫高兴不起来。她来,就只是为了告诉他这个事实,而转身又要离开吧。

    心沉入了海底,他勉强扯出一抹笑,“谢谢你告诉我。”

    没关系,只要她活着就好了,只要这样就已经够了,“我答应你要去接你,带你离开那个地方,不管你怎样选择我都没话说,只是抱歉,答应你的事没有办到——”

    “你去接我和我走来这里没有区别。”如果没有他派在身边的丹尼尔,她大概不知死了多少次了。

    “克里斯,我爱你。”她亲吻他的嘴唇,“如果在我死前没有对你说这句话,我会遗憾终生。”

    他苦涩一笑,执起她的手,放在胸膛心口的位置。

    “我感谢上帝让你活着、感谢上帝将你送到我身边、感谢上帝……让我在失去了所有之后还有你,感谢上帝、感谢他让你一直爱着我,克里斯,如果可以,我还想感谢上帝让我有机会留在你的身边。”

    月色如水,克里斯从后面抱着望着窗外的格露西亚,英俊的脸上挂着显而易见的幸福。

    战争还在继续,可是他丝毫也感觉不出紧张与杀戮,完全沉浸在爱的幸福中——当然,这也与沃里克受重伤拒不出战有关,双方成对峙状态。

    “动作不要太大,小心拉扯到伤口。”格露西亚不放心地叮咛。

    “嗯。”他亲吻她的发。

    “我从未感觉如此幸福过,曾经我以为终其一生,‘幸福’二字都与我无缘了。”轻叹口气,她转回身,环抱住他的腰,“这样的幸福,真的是我能够拥有的吗?”直到现在,她仍不敢相信,因为太幸福而疑惑不已。

    “是的,我很确定。”他轻啄她的粉唇。

    “克里斯,克莱拉——她也会幸福吧?”她仰脸看他。

    “你还想她?”他已经从丹尼尔那儿知道了她险些被克莱拉杀死的事实。

    “她只是个走错路的小孩,我想,是不是我也要负上很大一部分责任,或许是那样肮脏的环境污染了她——”

    “不要这样想,和你没有关系,只是因为她就是那样的人!”

    一个走错路的小孩就能够若无其事地杀人?他不在乎她多么想令他痛苦,使出任何手段他也不在乎,但是伤害到格露西亚,他就绝不能原谅!

    “克里斯。”

    “她幸与不幸与我没有关系,和你也不再有关系了。在她兴起了要杀你的念头之时,你对她就再也没有任何责任与义务了。”克里斯温柔地抚摸她的头,“我知道,你偶尔会想起她,但是她已经长大了,她有自己的路要走,幸与不幸不是我们控制得了的,不如……你多关心一下我的幸福。”他颇有些吃醋。

    “刚才你不是说你很幸福?”格露西亚轻笑。

    “哼哼,如果你吻我的话,我会更幸福。”

    “哦……”多余的声音淹没在唇边。

    “格露西亚,能看到你真心的笑容,真好!”

    杰西目送医生换完绷带出去,将视线转回享受着温情软语的克里斯身上。此时的他神采奕奕,根本看不出前几天受过那么重的伤。

    难道爱情的力量真的有这么神奇?

    “怎么一直盯着我看?”难得克里斯有空将注意力分一点儿到他身上。

    “咳、咳。”他清清喉咙,“我只是在想,沃里克到底要死守到什么时候,是不是也打算像斯坦森伯爵对付他那样无期限地对峙?”

    克里斯冷哼,“他说不打就不打吗?”战场上不是他说了算的,想打就打,想停就停。

    “可是您的伤——”

    “这点儿小伤算什么!”克里斯大掌一挥,根本不放在心上。在战场上来说,受伤不就是家常便饭——常有的事,难道因为某人受了伤,战争就要停下来吗?

    感觉到握着自己的手一紧,他侧首安抚地一笑,“我没关系。”

    “可是这么重的伤。”秀眉微颦,前胸后背层层包裹着绷带,伤口也都还没有结痂,这样也算是小伤?前些天他苍白的没有血色的脸老是在她眼前晃。

    “我很高兴你这么为我担心。”他俯在她的耳畔印下一吻,“不过,我没事的。”

    “殿下,请不要担心,大人也不必事事亲为,在幕后指挥也是一样的——”

    “说得有道理,但是可以把你的称呼改一改吗?”克里斯纠正,“以后请叫格露西亚公爵夫人。”

    两人同时望过去——

    “我又不是——”

    “你是。”

    “我们又没有——”

    “如果你想,我们可以马上结婚。杰西,去镇上找个神父来!”

    “现在在打仗——”

    “没有哪条法律规定打仗时不能结婚的。”

    “可是——”

    剩余的话被吞没在唇边,克里斯上前吻住她的嘴,原本只是想阻止她继续说出更多的理由,可是出乎意料的,这个吻渐渐变得深入,完全忘记身边还有他们之外的第三人。

    他的大手不规矩地在她的腰际游移——

    他是不是该出去?杰西面无表情地想,他可没有看人表演的嗜好。

    “咚咚!”在他还没有做出要不要落荒而逃的决定之前,传来了清脆的敲门声。

    格露西亚推开黏在她身上的人,看见沙发上呆坐的杰西,脸“刷”一下红了,不自在地将头移向别处。

    克里斯抓着她的手没有松开,“进来。”

    “大人,国王不知怎么突然死了,小爱德华继了位,现在是王后掌权,还派了人来找我们谈和!”不等进门,丹尼尔便噼里啪啦地说个不停,“您一定想不到她派来的是谁哦——”

    “国王死了?”格露西亚问。

    “暴毙!据说是暴毙。”

    暴毙?她微皱着眉,心中有种古怪的感觉慢慢升腾。

    “格露西亚?”克里斯关心地看着她,她回以一笑,莫名地有些心不在焉。

    “没事,只是觉得……奇怪。”

    “国王竟在这个时候死了,怎么办才好呢?”杰西笑了,局面完全朝一个预期外的方向发展了。

    “你们一定猜不出派来的使者是谁!”丹尼尔拍掌,“竟然是侍卫长路易,就是前一阵还奉命去奥斯蒙庄园捉我们的人——那个办事一板一眼,不苟言笑的木头!”

    “他人呢?”

    “在外面等着见您。”

    “……那你还这么多废话。”

    格露西亚动作轻缓地为克里斯穿上内衣。

    “请他进来吧。”克里斯吩咐,“杰西,有什么想法?”

    杰西淡笑,“事情不知是复杂了,还是简单了呢。”

    “也许只是到了结局的时候。”克里斯道。

    片刻,路易迈着方步走进房间,仍是面无表情,目光却异常明亮,看到格露西亚坐在克里斯身边,竟然没有露出一点惊讶的神色,仿佛事实就该如此,天经地义,“公爵大人,王妃殿下——”

    “公爵夫人!”克里斯打断,格露西亚看了他一眼,紫蓝色的眸子含着隐忍的笑意,不知他是不是每个人都去纠正呢。

    “夫人。”路易从善如流,“王后近日很是想念您呢。”

    格露西亚微笑,“请向王后殿下转达我的谢意,她是我的贵人。”

    克里斯已经从她那里听说了诈死逃跑一事出于王后的计谋,中间的安排也是她在周旋,所以连带着对她派来的路易也带有几分好感。

    “王后殿下派您来的意思是?”

    “谈和。”

    “谈和?”克里斯看一眼格露西亚,她面色如常,嘴角浅浅地勾起。

    “是的,陛下——弗瑞德陛下前些天忽然生病,不治身亡,现在拉西亚已由国王的大儿子爱德华继位,所以王后殿下的意思是——谈和。”路易道,“贵族们与王室的战争之所以打起来,就是因为宪章,陛下继位后会宣布承认宪章具有的效力,这样似乎也没有理由再打下去了,不是吗?”

    “我想,各位大人也是不希望看到内战的人;而且王后殿下也向其他诸位公爵、伯爵表达了同样的想法。”

    “哦?”克里斯和杰西相视一笑。

    “这里有王后殿下的修书一封,还请大人亲览——。”路易将信呈上,转望向格露西亚,她悠悠然地坐在床边,嘴角浅浅带笑,似乎看透一切,又似乎什么也不屑看透一般。

    “此行王后殿下吩咐我为您带来一人。”

    “小姐!”

    远远就看见普莉玛胖胖的身体像球一样飞过来,狠狠地将她抱住,激动得热泪盈眶,“我终于见到您了,终于见到了!”

    “普莉玛……”格露西亚亲吻她的脸颊,吸吸鼻子,止住要流出的泪,笑容满面,“我好想你,对不起,没有在那里等你,我遇到了一些事——”

    “我都知道,您被国王派的人追杀,艾森——就是送您去村里的车夫,他已经告诉我了,说是医生让他转告我您留下的口信——我办完假葬礼之后就回去了,克莱拉那小丫头果然不是简单的人物,她竟然勾搭上了国王陛下——我回到村里没过几天王后殿下就派人来接我,说是送我来见您,我真是做梦也没想到,小姐,我真的见到您了!”

    “普莉玛,我们有很多时间慢慢说,你不用着急。”格露西亚笑了,果然还是普莉玛,讲起话来便停不下来。

    “我知道,可是,忍不住嘛。”

    “我也知道。你走了一路了,渴不渴,饿不饿?要不要先吃些什么?”

    “不用、不用,一路上我们吃得很好。”普莉玛摆手,现在她还撑着呢,“我来的路上倒是听说这次来是为了要谈和的,小姐,真的要谈和了吗?再不打仗了?”

    “我想是的。”格露西亚淡笑。

    “真的就太好了,您不知勃艮特拉都乱成了什么样子!每天都有兵士的死讯传回来,总是会在街上听到哭声,真的很惨。”

    “不会再打了,再打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王后不也是看准了这个才敢以弱势要求谈和的吗?

    无论是安东尼公爵还是克里斯双方谁都不会臣服于对方,就算各路人马将王室推翻所能得到的不过又是一场无休无止的战争,到头来谁也坐不稳王位。但年幼的爱德华就不一样了,他最有利的优势就是能平衡四位公爵的权力——当然,最重要是安东尼公爵和克里斯——夏尔年纪太轻,实力最弱,而诺亚公爵是他的外公,自然不会反对他,算下来,克里斯他们才是焦点所在呀。

    王后这一步走得的确是高!

    “我相信过不久就会恢复原来平静的生活。”

    “公爵大人同意了?”普莉玛问。

    “他会同意的。”换句话说,他没有理由不同意。

    “那……您以后——”

    格露西亚垂眸一笑,“我想,你以后要改口叫我公爵夫人了。”

    “啊?!真的吗?真是太好了,小姐,这真的是太好了!”普莉玛高兴得几乎跳起来,“我就说嘛,您和公爵才是天生一对,你们是天生一对!您以后一定会幸福的,我肯定!公爵就是能给您幸福的男人!”

    “……嗯。”她早就知道啊,只是这一次她抓住了幸福。

    “您终于得到了幸福,我真的是太高兴了。”普莉玛哽咽,“您已经吃了太多的苦。”

    格露西亚轻轻地拭去她的泪,“我现在就已经非常幸福了,所以,不要流泪。我知道你偷偷为我流了不少泪,以后再也不会了,因为,我会过得很幸福。”

    普莉玛点头。

    “……克莱拉,她还好吗?”

    普莉玛冷哼,“听说国王死后,她被王后殿下轰走了——说是被流放到了很远的一座城堡——您对她那么好,她竟然恩将仇报想害您,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早就告诉您要防着她点……”

    “是,我错了,没有听你的话。可是,她会过得好吧?王后殿下并没有对她怎样,她还可以开始新的生活吧?”

    “您不要再想她了,不管是新的还是旧的生活,都与我们没关系了,路是她自己走的。”普莉玛难以理解她此时还在想着克莱拉,就算是长得再像,克莱拉永远比不过她的小姐,也根本没办法比。

    那丫头的心还没有小姐的一半善良啊!

    是啊,路是她自己走的,以后也只能靠她自己了。望着窗外明媚的阳光,格露西亚淡淡地笑了。她的路也还长着呢,她会慢慢地走,不会忘记欣赏身边美丽的景色。

    只要想到以后的路都有那样一个爱她的人与她牵手走过,她就会觉得好幸福,格露西亚不自觉地扬起了笑容。

    克里斯我爱你!这句话我想一直说到牵手走过的最后一分钟。

    尾 声

    奥丽薇亚坐在象征最高权力的椅子上,在送来的公文上签上自己的名字。

    “奥斯蒙公爵的结婚礼物已经送到了?”她问。

    “是的,公爵夫人还托我向你道谢。”路易斜着身子坐在旁边的木椅上,神情是少有的轻松。

    “她,幸福吧?”

    路易看她,“你呢,你幸福吗?”

    奥丽薇亚放下手中的笔,抬眼一笑,“幸福。”

    “那就好。”

    奥丽薇亚一震,握上他的手,“你发誓会陪着我。”

    “是的,我发誓了。”

    “所以,我幸福。”

    路易难得地露出笑容,将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又亲,“其实,我一直想问,为什么你对奥斯蒙公爵夫人……这么好?”

    奥丽薇亚端正坐姿,目光穿过他望向遥远的方向。

    “我第一次见到格露西亚其实并不是在杰克·麦卡尼的婚礼上,而是很久以前。那一年我十一岁,母亲已经带着我参加各式的宴会了,那天正是在托罗堡,因为一件很小的事母亲训了我,我很难过,躲在花园的角落里哭。这时从花丛中走出一个四五岁左右的孩子——当时我以为她是天使,她是那么漂亮,圆嘟嘟的脸,一双泛着紫蓝色的眼眸,睫毛又长又翘,头发是纯黑色的,黑亮黑亮的,直到脚踝……她走到我旁边,见我坐在草坪上哭就上来帮我擦眼泪,还亲我的脸叫我‘不哭、不哭’……”

    她顿了顿,像是回到了那个时间,眼睛也微微湿润。

    路易抚摸她的脸,学着格露西亚的话道:“不哭不哭。”

    她失笑,瞪了他一眼。

    “奥丽薇亚,只要有我在,我就不会让你哭。”他认真地道。

    轻点下头,她继续道:“那一幕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像天使一般的小姑娘,我希望她能幸福地过一辈子,不沾染人间一切不美好的东西。以后,无论我何时见到她,以什么样的身份,我第一个想到的仍是她那个时候的纯洁无垢的面孔……我不希望她的美遭到破坏,就算是弗瑞德我也忍受不了。”

    “所以,你才会不止一次地帮她?”

    “算不上帮她吧,我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心中的一个梦,而且这也是对我有益的,不是吗?”

    “……那个小姑娘,我永远也忘不了啊。”

    七年后

    四月温暖的阳光由圆形的玫瑰天窗射入,光线透过彩色玻璃窗色彩斑斓地打在教堂内精细雕刻的耶稣像上,平添了几分虚幻的颜色。

    耶稣像前,一抹玲珑有致的身影双手交叉,虔诚凝重地祈祷。阳光滑过那吹弹可破的肌肤,卷曲的睫毛在眼下形成小块的阴影。那是一张绝美的脸,丰韵悠然美妙,成熟而妩媚。在她祈祷之时,旁边的男子一直凝望着她,不曾稍移,绿色的眸子中盈满深情。

    缓缓地睁开眼,侧头给他一个温柔的笑,“我好了。”格露西亚说,“你呢?你祈祷的是什么?”

    “先说说你吧。”克里斯轻抚她的脸。

    “我忏悔了以前做过的所有不应该做的事,诚心地请求上帝的宽恕。然后我还祈求……我们能够一直这么幸福,希望下辈子还能相爱。你呢,你祈求的是什么?”

    “我希望你祈求的事都能够实现。”

    她紫蓝色的眸子满是感动,“克里斯!”

    “我爱你,格露西亚。”克里斯将她揽入怀中,“你就是我的幸福!谢谢你留在我身边。”

    一滴泪自眼角不知不觉地滑落,今生遇到他就是她的幸福,“如果下辈子我们还能相遇,我一定会一眼就认出你,一辈子只认定你一个人,只爱你一个人,永远只对你一个人好,不会再说口是心非的话,不会再做伤害你的事……克里斯,我爱你……”

    阳光毫不吝啬地照在他们的身上,在地上勾勒出亲密不可分的身影。

    教堂大门敞开,六岁大的男孩领着小自己一岁的妹妹停止嬉笑打闹,相互牵着手默契地望着里面紧紧相拥的父母,相视而笑。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