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海上花 一枝梨花压海棠(悄然无声)

    

    “一个女人,再好些,得不着异性的爱,也就得不着同性的尊重。女人们就是这点贱。”

    位于D城的海上花娱乐城,刚刚过了八点,就仿佛为了节省电费,灭了大半的灯光。余下来的小半,晕晕黄黄地斜披在大厅舞台上已经赤裸了大半的舞蛇女身上。台下一大片散客的沙发椅,稀稀落落的几个人,烟气夹着酒气,还有廉价的脂粉香水的味道。这样的散客,多半点不了什么,茶几上已经开了几瓶喜力百威,顶多一瓶廉价的红酒。一个醉翁不在酒意的动作,酒瓶子一歪,和着男女混在一处的暧昧轻笑,赤赤的红,淋淋地洒在了雪白的桌巾上。

    旖旎的蛇与旖旎的脱衣舞娘,乍看新奇,若是一个礼拜看上七天,不腻也腻了。

    三月不禁想起初在海上花上班的那一个月,日子恍惚得像梦境一样。犹如到了西游记里的盘丝妖精洞,肉和欲赤裸裸横在眼前,不过是一日一夜交替的工夫,黑和白便没有了分界。可惜,她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唐僧,为求三餐温饱,渐渐在此间如鱼得水。

    今夜,因为客人少,所以清闲。大约因为如此,靠在角落里偷懒的三月,方有机会看到经理亲自引上来的一行人经过晕黄的厅堂里的石柱,往尽头处的VIP包房走。

    每个男人臂弯都携了一名女伴,俱都是华衣鲜貌。尤其女伴们精心修饰的白皙的脸上,大理柱子镂刻的花影落在上面,一朵朵恍若绚丽精雕的石花,远远便格外醒目。

    这种场面三月见得多了,并不稀奇,偏偏一条宽脚长裤吸引住她的目光。一半灯心绒和一半麻布成斜线拼接在一起,据说斜线最易使人产生不安定感。偏偏那女人姿态款款,宽大的裤脚如裙飘拂,左右摇曳,说不出的风情。

    三月认得,那是今年伦敦服装周的最新款,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可这一眼多看,就瞧清了女人的男伴。

    一支烟叼在唇边,轻佻的姿态。

    海上花的顶楼整整一个圆形的厅堂,全封闭的设计,明明没有一扇窗子,却做出了整列的假窗。烟光萤火的一点,在玻璃反射出星芒。

    他脸庞的轮廓,挺直鼻翼的阴影,眯成一线的眼,格外秀长明亮,。

    玻璃颜色其实是很鲜艳的,姚黄,魏紫,品红,枯黄,仿造牡丹的富贵,只可惜掩在没有颜色的灯光里,俱都失了颜色。可偏偏如此乌沉沉的背景下,却遮不住那男人的好颜色。

    好颜色,矫情极了的三个字,独独正衬他。

    盛夏的夜,本应闷热,但海上花娱乐城里打饱了空调,凛冽的寒意止也止不住地冒了上来。

    一时间三月听不清荒腔走板的脱衣舞曲,也听不见隐在吧台深处小姐们的喧哗嬉闹。缓缓地,所有的声音都在她见到一点烟光远去时,忽然安静了下来。往事破空而出,在这样的寒意里与她静静地面对面。

    她仿佛还可以嗅到,他永远一尘不染的淡蓝制服上奇异的,带着甜香的烟草味道,而似乎被埋在高中记忆里不见天日的那个人,再次回到她的面前,堵住了她前行的路,漫不经心地微偏着头,说:“陶三月,我是卫燎,我喜欢你。”

    说完,他已经若无其事地转身,那时,他和她一样几乎还是一个孩子,已经生得出奇俊,微微一笑,笑时眉目飞扬,令她不禁失了神。

    一切一切,清晰得像是昨日。

    三月缓缓转过头,身后银色玻璃如镜,泛起青白的光。镜里的女人眼角眉梢用孔雀蓝色勾勒的烟熏妆,浓烈得似是饮下最醇的威士忌,后劲迷迷蒙蒙浮上来,晕湿了本来的面目。

    她露出笑,镜里的女人也跟着咧开嘴。

    “百加得,你要再这样笑,干脆从了我,来坐台得了!”宝宝捏着兰花指,嗓音尖锐得隔了老远都有人听到。

    所有人俱都忍不住,“嘻”的一声笑了出来。按照酒保小陈的话来说,宝宝的存在本身就是个笑话。

    圆圆滚滚的男人,勒在紧身衣裤里,捏着兰花指,捏出尖细的嗓子。偏偏这样笑话似的人,是海上花最红的妈妈桑,手下的小姐据说能从这里排到长安街去。按他的话说,环肥燕瘦绝不缺货。小姐们坐台宝宝抽五十,出台抽一百,他的腰包里永远是红红绿绿的钞票,塞得比他的腰围还要圆鼓。

    而三月一晚的薪水,不过一百元。

    “妈妈桑您训练四朵金花,名震京师——”三月转头,已经熟练做出了周星驰电影中烈火奶奶的口吻,“我可不敢坏了您的名声。”

    宝宝嬉笑着,勾住三月的手,做出好姐们的情态,“百加得,做小姐靠的可不但只是长得好,我看好你哦!”

    海上花娱乐城里,她们这些酒水促销都没有名字,代理的牌子就是她们日常的称呼。

    “卖出去几瓶了?”

    三月有些恍惚,另一手下意识抬起,已不是自幼惯常的短发,长得几乎及腰,又烫得卷卷曲曲,因为工作要求歪歪盘在右脑侧。百加得的工作服是一身孔雀蓝的皮裙,远远离出膝盖一大截,连过膝的皮靴都是同色,纯粹鲜亮的一汪。但在这样昏暗的地方,仍旧是模糊,暧昧,像是法翠暗刻花纹的釉色。

    唯有搭在发髻间碗底大的浅粉绢花,那种粉浅的似是而非,一点亮色恰似女人酒后的微醺,有种魅惑在悄无声息地蔓延。据说,那是浪漫满屋里宋慧乔戴的发饰,市面上即便是仿版,也要五十元一朵。公司到底是下了血本,单单是触摸上去,花团锦簇的绒意,似乎把人的心带出了一种痒意

    三月嗤地笑出声,“今晚哪有喝得起洋酒的?”

    “别担心,VIP里来了一帮红色纨绔子弟,看姐姐我帮你。”

    说完,宝宝还不待三月回过味道来,转身踩着粗高跟的鞋子,一步三摇地去了。

    一旁做了很长时间壁花的红酒促销张裕,方才忍不住酸酸开口:“除了礼仪,他也就对你假以辞色。”

    “哪有?”

    站在二楼娱乐城吧台门口,穿着茜茜公主一样蓬蓬裙金色礼服的,是引座的礼仪。然而这小小娱乐城内,把哪个客人领到哪个包房入座,也是一门通天的学问,所以宝宝格外的敷衍礼仪,三不五时的肯德基上供,小礼品更是从没断过。

    而三月……

    在娱乐城做酒水促销,哪里推得开和客人喝上两杯,然而,怎样喝,喝多少,欲拒还迎,随即在醉翁不在酒意的客人们中脱身,又引上什么样子的小姐坐台,则又是一门通天的学问。

    这点,三月做得无人能企及。

    海上花原本并不是三月一个洋酒促销,百加得家豪芝华士各个都牟足了全力。一晚三月连出了五瓶百加得,向来跟她有说有笑、姐们一样的家豪,上来就给了三月一记耳光,骂道:“X货,凭你也配和我抢生意!”

    而三月捂着脸,转头快步离去。

    所有人都以为她落荒而逃,可不多时,却见她端了一杯水,泼到了家豪的脸上,然后一缸砸下去,家豪就黑了一边的眼眶。

    “咬人的狗不叫哦!倒看不出你下手很准的,一缸下去不过是黑了个眼眶。”事后,宝宝叼着细枝的大卫杜夫,倒像是第一回认识三月一般,上上下下仔细打了个遍,最后喷出一口薄雾,说,“在这里混,听姐姐我的,女人何苦为难女人?纯属狗屁!”

    大卫杜夫的味道其实是很淡的,然而所有烟草自口鼻中缓缓吐出,不过都是灰色的一蓬,如同这世间的人与事。

    “百加得,百加得!”

    宝宝又风风火火地跑来,抓住她就走。

    三月今晚心神恍惚,隐隐约约只听见宝宝的声音尖锐得刺耳,而他越兴奋,声音就越高八度的尖:“你可是有福气了,今晚就让你见识见识大名鼎鼎的褚颖川。”

    褚颖川确实大名鼎鼎,只在于他有一个好祖父和好父亲,如果真的有红色贵族这支血脉的话,也许就是贵族中的贵族了。

    若在平时,她必定兴奋敷衍,可今晚,她浑浑噩噩,一句话反应半晌才回过神,就赫然发现自己已经被拉到了VIP包房的门口。

    包房的门半开未开,宝宝已经推了门进去,步伐跨进的一刹那就变了,好似刚熬好的皮冻儿,一筷子下去,颤里裹着肉,肉外夹着颤,一手掩着嘴娇滴滴地笑了起来,分外俏皮,“老板们要喝洋酒,这里有。”

    娱乐城里的称谓讲究也陆离古怪,包厢的女服务员叫做公主,来来往往上酒端湿巾的男服务生叫少爷,卖身的女人叫小姐,带着这些卖身女人的叫妈妈桑,而客人们则一律叫老板。这种不中不西、又中又西的荒唐,恰是夜晚不伦不类的特色。

    一盏暗蓝的灯光斜斜推在半掩未掩的磨砂玻璃门上,许是宝宝实在滑稽,里面男人女人撑不住轻轻地笑了,和着酒香烟香脂粉的味道,迂回到了尽头的幽暗走廊里,似是梗着一个将醒未醒的梦境。

    宝宝转过头来,一把拉了三月进去。

    只觉得自己似乎犹在半梦半醒中,三月脚下被地毯的接缝一拌,踉跄了几步,方才能站稳。

    包房内的灯光也不见得比外面亮多少,依稀是刚刚敬过了烟,雾熏火燎,混沌沌里两个穿着金色小礼服公主极快地穿梭,晃得人眼花缭乱。不多时已伶俐摆好果盘酒具,时鲜昂贵的果子被工笔细绘在黑亮如夜的盘里,一朵一朵的五瓣花,但都不及不上长开的v字领间,紧紧迸出的大半雪白胸脯,来得春意盎然。

    三月想,这也许不过是一场活色生香的梦,梦里荒唐,梦外糊涂。

    然后,一股幽香,渗入了口鼻之间。

    La Florde Cano的味道,仿佛安娜苏的一款甜蜜梦境,散到了后味仅存下只有醇甜。

    典型的古巴雪茄,不带一点草腥。

    他第一支烟,就是偷自他父亲的La Florde Cano,然后,一直就是这个。他说过,一旦提起,就很难放下,

    不知为何,三月索性镇定下来,微微扬起下颌,“几位想喝什么?”

    倒是有人蓄意暧昧地一笑,劈头刁难说:“什么都成,只要不是百加得。”

    可毕竟没有什么新鲜,这种应答平日里早就熟练得不能再熟练,于是赔笑说:“点什么都可以,我又不是非百加得不卖。”

    后面还有一大段的别人无法打断的促销词,三月却咽在了肚子里,于是就出现了一阵不尴不尬的沉默。一旁一直卑躬屈膝站着的经理,马上接过话:“上次褚少还在我们这存了许多的人头马。”

    居中的男人斜倚在沙发上,似乎喝多了,热腾腾的纯棉手巾绞了盖在脸上,仿佛是睡着了,倒是身边的女伴,翘着中指给他揉着额角。一圈又一圈逆反时针里,手上涂开的金粉,碎碎烁烁,倒仿佛像人皮蒙的一枝金盏花,连昧色都是慵懒。

    三月不知道抽了哪根筋,突地想起宝宝跟酒保小陈拌嘴时,就爱刺刺儿地叫“陈少”,她忍不住轻笑,不动声色地后退,“我这就去取。”

    偏偏一个声音叫住了她:“我叫一瓶百加得,你喝一杯怎么样?”

    居中的褚颖川已经坐起身,仍是不端不正的姿态,热手巾扯了在手里,因手肘支在膝盖上,不规不矩夹在中指和无名指之间,一荡一荡的随时都要掉下去。

    “我开十瓶。”

    褚颖川五官深邃,炯亮的眼,明明是由下而上看着三月,则不知为何有一种被由上往下俯瞰的感觉。

    三月不得不感叹原来这就是生来的居高临下,注定所有人都要揣测他的心思。

    包房内,褚颖川起身开口的那一刻起,一旁几名搂着女伴低语嬉笑的声音就没了,静得连中央空调的嗡嗡切切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三月浑身泛过一颤,发髻上有几缕乱发落了下来,她不耐烦地乱塞到绢花发饰下的皮套里,不得不打足了精神,敷衍说:“对不住,我对酒精过敏。”

    那个熟悉的声音终于开口:“你挺能喝的。”

    其实卫燎一直就坐在褚颖川的左侧,而三月直到此刻才不得不费力地挪开眼,望向他。

    此时,公主们打开了沙发的藤编地灯,八角玲珑,雅致得不像这里的摆设,反像话剧舞台上背景道具,影影绰绰罩到卫燎的脸上,流动着光影,一时间,仿佛一幕停止不动的电影画面。

    三月觉得自己好像闯进舞台正中的老鼠,聚光灯兜头兜脸地罩下,无一处可避。她微微敛起眉,随即又缓缓散开来。

    一只手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抱住了卫燎的胳膊,穿着伦敦最新款的双色拼接长裤的女人,将头枕在了卫燎肩上,语调飘飘拂拂:“你们认识?”

    目光斜刺里掠过三月,与口吻迥异的温度。

    卫燎到不成想被她这样问,稍稍一怔,随后轻笑出声:“我看面相猜的。”

    一旁人哄笑,“苏西吃醋了!”

    卫燎也在笑,目光刻意探向三月。如他所期的,三月缓缓垂下了眼。胡乱塞在绢花里的碎发,又掉在她脸颊旁。绢花的瓣,细微颤动,痒到了极处,反而生出一种痛,像是躲在心底的伤口。

    沉默间,经理反而以为三月到底年轻脸嫩,窘得下不来台,再也敷衍不下去了,忙又笑说:“哪能卷了褚少卫少的面子,这就上酒!再过敏也能撑上几杯,不过十瓶是不是多了,要不……”

    但被褚颖川接了过去,“多了就存着!”

    女人熟练地在烟斗里装好了烟丝,送至褚颖川的嘴边,他顺手接过来,并不着急点着,在茶几上不轻不重地磕了两下。

    经理原是浓浓的堆上一脸笑,这时候那笑便冻在嘴唇上,忙招呼着公主少爷上酒,自顾自地找好了台阶下,也就管不了三月。

    上好的百加得151,八十度的烈酒,很少有人敢尝试,所以上来的不过六十度的干邑,然而过了四十度,就已经是烈酒。

    苏西见三月踌躇的模样,“哧”地一笑,“我们玩骰子,谁输了谁喝怎么样?”

    “我不会这个。”

    只是人人都仿佛没有听到她说什么,都笑起来,“苏西发威了!”

    苏西自己也笑,歪在卫燎的肩上,声音甜腻。

    三月在他们的笑声中,同公主一同跪在茶几前的软垫上。公主们慢慢往酒杯给斟上,平时毕竟关系打得好,暗暗地多加了些冰块。

    此刻灯光下,冰块几乎立时就蒙上一层矜贵的酒珠子,整整一列十杯,闪着淡淡的干邑金色,瑞气千条地晃着三月的眼。

    苏西的骰子玩得极好,朱红的骰盅,可以带着五粒骰子转到空中,却不飞出一粒。

    众人纷纷叫好喝彩。

    三月连输五把,也就这样跪在他们面前,喝了五杯。所有人,等着看她醉态出丑,但她的脸色只是越喝越白,最后苍白得像是藏在阴影里的理石雕像,免不了都觉得无趣。可三月并不像他们觉得的那么无动于衷,微眯起眼,迷蒙里,La Florde Cano的香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浓烈得不知道什么味道的烟草,呛得咳嗽了几声。

    苏西略有诧异地冷哼了一声,转眼又格格地笑了起来,似是很快乐的样子。

    “还剩五杯,一把一把太费劲,索性我们一把定输赢。”

    三月没有笑,孔雀蓝烟熏的深邃的眼,此时半睁地转了转。

    烟草的雾里,褚颖川一手撑着头,歪在沙发上,眼定着女伴,那样的眼神,似乎是胶水半干未干时,黏黏腻腻。

    卫燎呢……雾像是被施了法术一样,她怎么也看不清卫燎的样子。

    一旁的五杯酒已经合到一个大杯里,不知谁又起意,叫了红酒啤酒以及先前存的人头马,掺和到一起,这还不知足,又叫开一瓶百加得151,兑进去几滴。

    苏西浅笑嫣然,把五个骰子抓在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丢,“输了的人,要一口气喝下这杯。”

    中央空调太冷,三月一时不胜风刀霜剑似的,隐隐生寒,手里的洋酒杯质量自然顶好,四方的半磨砂玻璃,比一般较厚。杯子里剩下的冰块,灯下一亮一暗,像不肯蒸发殆尽的泪,凉得指节都开始涨痛。

    苏西斜睨着,三月低头不肯出声,场面就有些冷下来。

    打破沉默的是股硫磺的味道,三月听见划起火柴的声音,一股甜香随之而来,盘结成一张丝网,她逃不出生天。

    经理早就不在包房,公主看不过去,悄悄起身。

    连着五杯的六十度烈酒激得三月心一直突突地跳,只是始终不再抬眼,也避无可避看见,玻璃水抹得透亮的茶几底下,苏西懒懒伸着的维多利亚凉靴动了动。

    在此之前,苏西的脚一直离得三月很近。

    镂空编花的凉鞋,长长的缎带如粼粼的金蛇,从苏西的脚上盘结,直至消失在裤筒里。百加得皮裙说长不长,恰好在跪坐时露出一大段年轻修长的腿,被金蛇的牙堪堪地咬到。这样的距离,对于男人和女人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暧昧含糊,而对于女人和女人……则是一种踩在脚下的羞辱。

    可此刻苏西突地收回脚,玎玲小巧哐啷碎响的声音中,三月抬眼,一粒碎屑不偏不倚溜溜地飞在脸上,她下意识地伸手一抓,才后知后觉,火燎燎地痛。

    不远处是苏西蓄意制造的人祸,核桃黑木的地板上,光鉴如镜的打蜡被冰桶砸得粉碎。

    苏西懒洋洋一句:“还不收拾干净?”

    公主打了个寒噤,连忙弯身仔细收拾,再不敢出去通风报信。

    三月倒没惊慌,只是好笑,不知不觉也就真的笑出声。她的脸上湿漉漉的,因为皮肤很薄,随手一抓,就立时出了三道红檩子。褚颖川眼神一挑,突地就想起了天龙八部里,王夫人的茶花,白玉红丝如一甲甲的划痕,诨名“抓破美人脸”。可如今看来,应该大煞风情的事,倒也可以做得细细打磨过一般,添一分有余,减一分不艳。

    于是侧过脸对卫燎说:“花钱买玩意不过就是为了个开心,你说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的找罪受?”

    褚颖川的嗓子被酒拿的有些哑,但仍旧清晰地传入所有人耳内,毫无避讳。所谓的“玩意”和“罪”,明显指的是苏西。对苏西,甚至在场所有女人,不是不轻蔑的,偏偏他说的时候手臂伸在女伴身后的沙发背上,指间烟斗还漏出一线昏光,模糊出若有若无的距离,说不出的温柔情致。

    苏西脸色变了变,旋即整个人倚在卫燎身上轻轻笑,眉细得似指甲痕,今年巴黎主流的雾面哑光妆底,更是如云如雾,几乎不敢让人直视她这副媚态。

    但卫燎似乎并没在意,只是顺手揽住她,拍了拍她的肩,仿佛在哄一个任性的孩子。

    苏西的口吻也就像孩子一样,娇蛮任性:“快些!”

    三月说:“好。”

    抓起骰盅,轻飘飘地擦着桌子一摇,就止住。

    隔了一会儿,苏西不可置信地“噗嗤”一笑,仔细将五粒骰子在茶几上隔出相等的间隙,手拿着骰盅凌空落下,扣住第一粒骰子,自玻璃上横滑出去,直直滑入空气中。骰子并没有顺应地心引力落地,而是随着她手腕极快一翻,四方体二十一点的荧光贴膜,飞也似的旋转,拖出渺渺流光。

    细细碎碎的声音里,骰盅如同翻飞的红色的蝴蝶,几起几落时的五个骰子都被滑入了进去。随着苏西手指翻舞,这道光愈演愈烈,鼎盛时候,“啪”的一声,消失无踪。

    三月还在炫目,苏西已经掀开来。

    四个六,一个五。

    众人“哇”的一声。

    有人已经把那杯混合酒端到三月面前。酒醉人迷里,已经看不出半分什么颜色。

    三月咬住嘴唇,缓缓低下头,眼底的玻璃几在昏黄中现出她脸,厚厚的脂粉眼影,被汗湿了,狼狈的混浊。

    手里也不知何时全是细汗,骰盅一下子脱手滑下去,落到地上。

    “豹子!”

    所有人都没了声息,五个骰子,整齐划一的荧光六点,衬着清一色蓝底,也像是三月工装那种湿答答的孔雀蓝。

    这下,连褚颖川也禁不住微微侧目。

    “不过是个游戏,别太认真。”

    三月一边起身,一边微笑,恭谨的笑法唇线绷得过紧,露出尖利虎牙。

    腿跪的时间长有些麻,三月保持不了什么优美的姿态,踉跄着步子离开。

    回身关门时,避无可避地看见卫燎抓过杯子,一口气喝下。苏西急得跳脚,手忙脚乱地拿水果帮他压酒,可唇不知何时微微上扬。那一身时尚的尖端,唯有嘴上桑子红的颜色,似一弯暗火,太过灼艳,早就不再流行。

    关上门后,三月在玻璃的反光里瞧见自己的口红,已经在酒杯上脱了大半的颜色。

    卫燎借着醒酒走出包房,一步慢似一步转过弧形的拐角,就看见远远走廊的尽头,站着三月。

    卫燎不知不觉停下脚步,脸上滚滚烫。

    三月在一扇假窗前静静站着,嘴边是薄如蝉翼的四瓣花,持花的手指在灯光下竟和花瓣一样是半透明的,迎着光能看见青色的血管。

    淡白的花咬在唇边,一嚼一嚼地消失。初时卫燎一惊,以为她在吃花,过了片刻才记起来,她能将各色水果雕出玲珑花来,手艺是他再也没有遇见的灵巧。

    远远地似乎有人端着酒来纠缠,卫燎看见三月受了难一般,咬着嘴唇,声音在音乐中隐隐约约传来:“不成的,身体不舒服,喝不动了……”

    终究在一串轻笑里,推脱了过去。

    油腻半残的妆,浓重地混入鬓角,一双眼盈得似要滴出水来,勾引那人又开了一瓶百加得。

    等那人走开了,仍旧继续静站在那里,啃噬半朵残花。

    夜夜欢歌的灯晃得卫燎眼前一片模糊,遥远的记忆里穿着洗得发黄的白衬衫,蓝色校服的那个人也不禁模糊。

    其实早已模糊,卫燎站在走廊那端。

    心里冰冰的凉。

     正文 第二章  水晶鞋与白马

    凌晨三点,三月下了夜班回到租来的窝里,夜已深了,万家灯火都陷入熟睡,而她到家的第一件事是打开电视,增点人气。

    二十一寸的老式彩色电视,外面的匣子还是紫木的,刚搬进来时只能收到四个节目。三月自己跑去旧货市场买了天线,又配了一个十元钱的万能遥控器,竟然也好使,惹得房东赞叹,有个手艺好的男友。彼时一句话听在耳里,不是不心酸。

    电视里正重放九七版的天龙八部。

    阿罗由大理无量洞回到中原途中,在茶花林内遇上段正淳。

    阿罗说,遇上命中克星。

    三月想,阿罗八岁起无父无母,寄人篱下,段正淳是身世显赫,天之骄子,风流不过是骨子里的习性。

    须知无人能将皇权富贵,视作浮云。佛家说,不食人间烟火,可以登上西方极乐世界,成佛。

    而他们,不过是芸芸众生里,蝼蚁一样的人。

    于是,他不会理解她的苦,她的痛,她的恨,她的狂……

    二十年光阴,段正淳身边风流不断,阿罗却只有一个曼陀山庄。

    何必执着?

    酒劲顶着头,三月昏昏地揉着一抽一抽的额角,再抬起头时,电视里开始插放时事要闻,大约欧联储又在闹经济危机,她一向对经济数字这些不懂,正想要转台,却被镜头里杀出一群金发碧眼麦克风群阵的女人晃得愣住。

    T恤牛仔裤,素面朝天的行头。

    竟然是苏西。

    一大群人纷乱问话都没止住身形的人,却被她一句定在了那里,掩住惊诧,不得不解释着什么。

    镜头又一转,新闻里的女主播一板一眼地播报新闻。

    三月这才想起某个电视节目似乎做过苏西的一期节目,穷乡僻壤出来的女孩子,凭借奖学金求学,只身拼搏,最后以犀利得让人不能忽视的提问,成为王牌驻外时事记者。

    同她一起看的宝宝一面点着手里小姐们的皮肉钱,一面嗤笑,“不过是找了个好靠山,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罢了。恶心得我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三月只是没成想,那个靠山,竟然是卫燎。

    一觉醒来,日正西落。

    三月抻着被烈酒拔得酸痛的脊背,站在窗前。窗外,半边满溢着红,仿佛一天的火,烧得连一丝浮云也看不见。屋中最老式的手工木床都被蒙上一层红纱,仿佛重新装裱一番,然后,又一点点地跟着时间褪尽,渐渐交糅在黑色里,重又变得斑驳。

    三月现在窗前一面发呆,一面矫情地感叹,日出而息,日落而起,昼和夜颠倒倾覆,几乎已经忘记了上一次见到太阳是什么时候。

    刷牙时百加得的业务员打来电话,得知昨晚出了十余瓶的洋酒,兴奋得声音都颤了,三月叼着牙刷耐心地听完他前言不搭后语,絮絮叨叨地说完,才含含糊糊说:“我想换一家店试试。”

    业务惊得哎一声,立马问:“怎么了?”

    拿下牙刷,用手背蹭了蹭满嘴的泡沫,三月只是说:“一个地方呆着有些腻歪了,就是想换换地方。”

    业务是个南方人,三十出头的大男人着急起来一口的吴侬软语,一串一串的也不管三月听不听得懂,大致的意思不过是做生不如做熟之类。

    三月被他絮叨得更加心烦,索性搁下了狠话:“我不想做了。”

    然而,却被业务理解成了另一层意思,立即咬着“四”、“是”不分的普通话说:“我已经跟经理说了,下个月你的日薪就涨到120。”

    三月拿着电话愣了愣,那边马上又补充说:“还有你夜班的车费,公司也报销!”

    夜店的促销,凌晨三点下班,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公共汽车,一般都是合起来打一辆出租。三月住得稍远,找不到顺路的,只能咬牙一人包了一辆车,虽说车费按月结算能便宜些,但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所以,由不得她,终究得折了腰。搁下电话,紧紧攥着牙刷继续刷牙。看着镜子里口吐白沫窃喜的女人,忍不住暗自唾骂,贱人。

    整九点,红尘十丈的快乐不过刚刚起了一个扉页。明明有停车场,但海上花门口禁止停车的位置,一排排私家车栉比连绵,仿佛搁浅的鲸,阻塞了一大片的交通。

    上班迟了,三月急急匆匆地自员工通道进来,但电梯作对似的,久久不来,只能干着急地等着。

    倒是被大堂门口的副经理逮到,一双眼上上下下似能扒了皮一样打量三月良久。三月看见但只作没看见,副经理是老板的远房亲戚,得了个闲职,有事没事最喜欢抓住个人,作威作福一顿。

    偏偏她不肯放过三月,踩着足有十厘米的高跟鞋,杀气腾腾地喝斥了过来:“百加得,工作场所,不许穿吊带上班知道不?”

    嫌她在这种地方穿得少了,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三月索性装傻充愣说:“啊?我没穿吊带啊。”

    说完“叮”的一声,电梯终于来了。三月一手拎着包,一手拿着绿茶,手忙脚乱,索性用绿茶盖子那头按住电梯,盼着能快点开门。这副样子更是惹恼了副经理。

    “百加得,你迟到就算了,还睁着眼说瞎话!”伸手指着三月,怒目问:“那你穿的是什么?”

    她的一双手做的是剔透的法式水晶甲,顶得上三月两个晚上薪水还不止。如今,尖尖翘着的指甲梢上,乳白色的月芽描边,就差戳在三月额头上。

    “我穿的?背心啊。”

    说完,三月一滑身进了电梯。门缓缓合上时,副经理一张鹅蛋脸,偏偏倒着长,如今一阵青一阵紫,倒真像腌臭了一样。

    三月因热得难耐,才自家里带了一瓶绿茶,只是冰箱似乎坏了,整个冻成了冰坨儿,一路握着才化开了一点,半透明裹着冰,大半又渗出了绿莹莹的瓶子外。弄得三月手湿湿黏黏,跟汗溻住一样,只好去翻兜子里的面巾纸。手忙脚乱里三月听见有人在耳后“哧”地一笑,说:“请你喝一杯,如何?”

    轻佻戏谑的一口气息黏在耳边。

    电梯里的空调自头顶兜头下来,本来很凉爽,可三月耳上先是热,随即火燎过一般的辣。慌得向前迈开一步方回过头,才发觉上错了客用电梯。

    法式圆盘的吊灯,光被垂垂的流苏一样的水晶弯折,一簇一簇落在男人的镜片上,淡蓝的光影水一样,氤氲得三月一时有些懵。

    现在的三月粉黛未施,身上一条磨白窄腿牛仔裤,膝盖以上一绦一绦的破洞,扔到街上,就是乞丐的打扮。许是昨晚妆抹过于浓,不禁给他留下了一种惨白的印象。但现在看,她真的很白,灰色吊带,领口挖成略深的U形,颈下一直到阴影里的皮肤,牙雕一般,就如同小时候常喝的杏仁粉,开水冲下去细白黏腻,带着一种滚烫的妩媚。

    他伸手摘下眼镜,可那种蓝色还是被水晶撩起,水波一样在他眼底留下影,扬起一边的眉,眉梢也染了极浅极淡的蓝,仿佛铅笔扫出来的阴影,开笔时浓烈,落笔到最后反没了痕迹。

    三月这才认出,竟然是褚颖川。

    空调风扑扑地吹到赤裸的肩上,手里的水瓶,又冷又硬,拔得手指发麻。她不禁微微眯起眼睛,挑起下颌说:“上了楼,您点了百加得,就是不请我,我也得喝的。”

    褚颖川忽然笑了一笑,“我说的是喝粥。”

    他们本就离得极近,呼吸都随着空调,搅在一个漩涡里,但三月仿佛不觉得,只是低下头,手不老实地窸窸窣窣一阵,轻巧地一抽,一张纸巾全然无声地牵出来,倒和上了褚颖川唇角的笑意。

    “你叫什么?”

    他的声音平和,但终究藏不住惯于发号施令的调子。

    三月将水瓶夹到手肘里,用纸巾细细擦去了手上的湿漉,粲然一笑,“我姓百,名加得。”

    露出的虎牙本应该是可爱的,可惜失于太尖,太利。

    “叮”的清脆一声,电梯到了五楼。

    经理早早候在门口,甚为热情地笑说:“褚少,他们早就到了!”

    三月刚想溜出电梯,偏褚颖川抓过她的绿茶,打开盖子,抿了一口又塞回她手里。

    经理一颤,按宝宝的话说,那是个用桐油浸透了的人,泥鳅都滑不过他,立马一把推过刚要溜出电梯的三月,“百加得,今儿你放假。”

    三月正被褚颍川的举动愣住,不防备就被推了个趔趄。褚颖川伸手扶住她,也不过很轻的一下,她站稳时,就收回手。

    电梯已经重新缓缓下行。

    三月不曾提防褚颖川有这一招,可惜终究势单力薄,不能撕开脸皮,想想,还是默默地低下头。

    褚颖川站得离三月很近,她整个人笼在他的阴影,不自在地略撤一步,才觉得脚下有些松。仔细一看,原来凉鞋的鞋带已经半断不断,命悬一线地垂危在那里。

    “鞋带断了……”

    抬眼正对上褚颖川,据说他身上有维族的血统,所以眼格外深邃,如同用粗线条一笔勾成。但,依稀别有深意。三月后知后觉,自己好像在向他婉转地索要什么,后半句“坏兆头,不宜出行”的话,就哽在了喉咙里。

    有些话越描越黑,这么想,便不免觉得意兴阑珊,不过是一句话就要再三思量,何止是累。转眼又一想,若自己有个撑得开门面的身家,又是什么光景?索性连意兴阑珊都没了……

    电梯到了地下一层的停车场,褚颖川先前走,三月不做声缓缓地跟了过去。几乎断开带子的凉鞋,成了凉拖,咔嗒咔嗒地落在他的影子上。

    车离电梯并不远,银白色的,车头一只正在跳跃前扑的银亮豹头车标。

    难得他很有绅士风度先开了右门,将三月坐进去,才绕过车身,坐进车内。

    车内的真皮垫子上,铺了水竹的坐席,光洁如玉的滑腻,全身的汗似乎都被吸了进去。但褚颖川见三月左动右动,似是坐得很不自在,刚要去调座椅,就听她眯起眼睛说:“捷豹啊!想不到有生之年,也能坐上首相的座驾。”

    活脱脱一副刘姥姥初见大观园的模样。

    他倒也不在意,随口问:“你懂车?”

    三月则好像没听到他说什么,上一刻仍紧紧攥着绿茶瓶子的手,下一刻就印在了挡风玻璃上。玻璃本来一尘不染,停车场灯光微弱透进来,倒像是一面琉璃镜子。如今想是手攥住冰太长时间,圆圆并拢指节,湿漉漉的小水珠儿躺在上面,像极了胖胖的熊掌。

    三月忍不住笑起来,眼弯弯如月芽一样,“喜欢F1,所以注意一些。”

    褚颖川不过顺口一问,也并不在意她如何回答,拿出手机,拨了出去。另一面一心二用的左手就着熊掌流下来的水珠子,用很漂亮的赵体楷书,写出一句——百加得到此一游。

    “喂,卫燎,我不上去了……”

    后面说了什么,三月已经听不清,呼吸下意识地放得极慢,每吐出一口气,都似乎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心跳都开始沉起来,钝钝的一下又一下,击得胸都发痛。

    伸手,划掉百加得。

    上好的水竹坐席犹如一汪水,平滑冰凉。三月也许真的是冷了,“陶三月”三个字在指间横折笔画都兜成锯齿的痕迹。

    褚颖川撂下电话时,见她身子紧紧地前倾,几乎垂到腰际的卷发,就如同现下车内的那种颜色,像是一尺极深的乌黑缎子,将她裹住。这样大篷的卷发,总要挑染或者全染了,难得她一色乌黑,只是在耳侧和脑后抽出三缕,用蕾丝蝴蝶结的发卡别住。

    “三月……”

    白蕾丝的飘带像蝴蝶的须垂到肩胛上,随着她的动作,扯絮般无声起落,一蓬一蓬,伴着一股绿茶香精的味道,褚颖川忍不住浅浅一吸,才说:“二月绀香三月桃良……”

    她几乎是惊慌地转过头,望住褚颖川半晌,才缓缓说:“只是三月。”

    三月其实并不漂亮,天生的笑眼,连双眼皮儿都是内藏的,瞪得再大,仍不过半轮大的月儿,微微晃动得如同半透明的茧子,将他裹在里面。

    褚颖川突地想,多难得,有着一双水汪汪眼睛的女人。

    小时候偷看祖母珍藏的《卡萨布兰卡》,屏幕的边泛出黑黄,英格丽鲍曼的眼就在老式胶片的咔嗒咔嗒声里,盈出水一般的荡漾。

    他的一颗心不知道为什么,怦怦地乱跳。

    然后,再没看过那样的眼睛,即便是英格丽自意大利婚变归来再拍的《真假公主》,瞳仁仍旧微微晃动,但已没有了闪耀的波光。

    后来听人说,女演员为了上镜水亮,都要先涂上药水,也就渐渐意兴阑珊。

    他一手去拧车钥匙,一手将她手里的绿茶扔到一边,说:“我们先去喝杯粥。”

    褚颖川去的粥铺似乎离海上花不远,拐了几个路口就又踩住刹车,捷豹的防震做得顶好,几乎都没有颤动地将车子停在路边。

    褚颖川对三月说了一句:“等着!”开门就下了车。

    三月一手拄着窗边,百无聊赖地向外看。这是一条单行道,灯流如湍急的河,碎溅在车内。单行道并不允许停车,前面一辆出租冒险停住接客,被交警逮住,争执了片刻还是开了一张罚单。

    自始至终,似乎没有人看见这辆银色的捷豹。

    三月不禁笑了起来,空调风将圆滑的玻璃打得有些冷,吐出的哈气黏住薄薄一层。

    褚颖川回来时,一手握着两个中杯可乐大的纸杯,另一只手拿着一个狭长的盒子,敲了敲车门。三月只得自方向盘前探过半个身子,给他打开。他坐进车内第一件事,就是把盒子递给三月。她隐约猜出是什么,但打开还是大大吃了一惊,随即笑弯了眼。

    盒子里是一双Ferragamo牌子的隐形款凉鞋,三十七码,也难为他能看得这么准。

    手指抚爱似的触过,浅金色羊皮的针脚齐整有致,丝丝紧密细匀的尼龙丝线,一点杂质都没有,如顶级艺术品一样纯手工的制作,若穿在脚上离远看去,真的就成了一双仙度瑞拉。

    三月想要推脱的,但话到底怎么说,拿捏了半天,反而无措起来。抬眼就看见褚颖川又扬起一边的眉,仿佛在问。

    她眨了眨眼睫,索性嫣然一笑,“推脱惯了,推酒,推烟,推饮料……如今这么一大份礼,反而不知道怎么推脱了。”

    “那就穿着。”

    三月也就真的穿在了脚上。

    窗外灯火熠熠闪耀映入她的眼底,如同脚下的水晶鞋,波彩流溢。

    褚颖川眼睛看住她,锋利地直直刺过去,但感觉只是一瞬间……再一次看过去时,他已经淡淡微笑着将车打着了火。

    停在五星级酒店门口时,褚颖川接了一个电话。

    三月轻轻地转着手上的纸杯,那被熬得浆子一样浓稠的莲子粥晃着。想来刚刚出锅,还有点烫手。

    这是她第一次见有粥装在纸杯里,只是可惜他们都没什么胃口。褚颖川接完电话很长一段时间,点了烟斗,不多时车内就无声地流动一股呛人的烟草味。

    其实三月耳朵很尖,躲不开听了一个大概。但她也不开口,只是拿出手机,放了一首Priscilla Ahn的《Dream》。

    车里连灯都没开,黑沉沉的。

    他们静静把玩着手里的杯粥。

    不知道过了多久,褚颖川才下了车,维持着他的绅士风度,绕过来给三月打开车门。

    坐的时间长腿有些麻,三月抓着褚颖川的手才能站稳。但,他们的手都太冰了,仿佛排斥这种刺激,彼此一触就避开。

    进了酒店顶楼套房的直达电梯时,三月也没觉得什么不安,她笃定褚颖川绝不会做什么。

    果不其然,电梯门刚打开,就听见清脆的洗牌声,已经开了四五桌麻将。三个人坐在一旁沙发上闲聊,乐天见褚颖川来了,忙笑说:“就差你,三缺一,可憋死我们了!”

    看见褚颖川身后的三月,眼色则立即暧昧起来,“我们说你怎么这么晚来,原来……”

    话尾意味深远地拖长。

     正文 第三章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总统套房里,踩上玄关铺的雪尼尔纱材质,毛茸茸堆簇而成乳白地毯,视线自客厅、会客室与宴客厅扇形展开。

    红男绿女,果然热闹非凡。灯开得过多有些晃眼,米色的地毯恍如扇穗子簌簌地摇着,只摇到尽头的落地窗边。猩红乔其纱的窗帘半掩着,那样高的视线,再没有层峦叠嶂,天空中织有一轮圆月,月光像一款香缇卡粉底,晨曦的颜色。三月才忽地想起,今天是十五。

    褚颖川回身牵着三月的手,一同坐在沙发上。客厅、会客室原本整齐的沙发桌椅都被扔在一边,堆堆挤挤。后搬来的麻将桌,七零八碎,洗牌的稀里哗啦声,女人们含着巧克力糖的笑声里。褚颖川眯着眼睛不屑地转了一圈,说:“不过这么一会儿,就一团乱,底下不是有棋牌室吗?”

    说时,眼光已经落到了三月的身上。她微侧着头,回给他很轻的笑,一如他握着她手指的力道。

    细白骨瓷的烟灰缸里,有几截雪茄的烟蒂,La Florde Cano的味道已经渐渐地在淡去,却不消散。

    三月想,终究没有避开。

    然后,就听见卫燎的声音自对面传过来:“他们知道你有洁癖,偏偏故意折腾乱了。今儿乐天撑腰,谁叫你来得晚呢?”

    三月听见,却不看向卫燎,眼一眨不眨地只逢迎着褚颖川。他似乎乐于这样的眉眼官司,她不过是奉陪。

    乐天仍旧暧昧地看着三月和褚颖川,笑得也极为暧昧,“这样才有意思啊!”

    一桌牌是几个女人闲来无聊开的,在褚颖川进来不久就散了,于是夜间飞行、毒药还有安娜苏的甜蜜梦境,袅袅娜娜到各自归属的一边。堆簇到一处,让人熏染欲醉的香气,如透着灰白的铂金,隐晦的昂贵。

    苏西素来过目不忘,细看上两眼,就惊诧出声:“百加得?!”

    三月含着笑,干脆地回应:“是我。”

    乐天身旁的女人有着一张圆圆的娃娃脸,笑起来甚甜。三月觉得眼熟,依稀是电视台的新生代主持。那个节目叫晓莎夜话,和着她的名字——刘晓莎。而今电视里那双温和含蓄的眼却犀利得毒人,瞥瞥三月,扫过了她的鞋子,身子又微微前倾,深呼吸了一下,皱眉问:“夏奈尔五号?”

    然后,笑扯着乐天的胳膊摇了几下,身段嗓子软得都要化了,“很少有人用‘一记耳光’的味道了。”

    语意里取的是夏奈尔的“香水要强烈得像一记耳光那样令人难忘”一句,明里似是把三月捧了一捧,暗里则又是一番名堂。确实,不知道何时起五号已经落了俗套,许是因为岁月堆积的尘香味道太过浓郁,许是因为半个世纪前轻挑的肉弹美人,皮囊早就腐朽老败。

    苏西眼流转,别有深意地对上刘晓莎,“哧”地也是一笑。女人的小性儿,被这暗香浮动一遮掩,仿佛真就软语温柔,嗅不到厮杀的味道。

    一旁的卫燎则微微失神。

    乐天仍旧张罗着打牌,又嫌弃桌子底下的地毯涩脚,疾呼服务生进来,搬开桌椅,卷起地毯滚在一边,又把桌椅重新摆好,好一顿的折腾才罢休。

    刘晓莎始终伴乐少左右,须臾不离,时不时呢呢哝哝地耳语。乐天很吃她这一套,笑得合不上嘴第一个坐在桌边,大叫:“快点快点,我手瘾上来了,今儿一定要大杀三方!”

    褚颖川倚在沙发上看短讯,其间略拉三月一下,说:“先去替我一把。”

    三月却恍神,因为抬眼正看见卫燎起身坐过去。和核桃黑木椅子融在一起的黑色T恤,嘴里叼着烟,刻着郁金香图案的纽扣被呼吸中的薄雾一点一点地模糊。

    顺道模糊的还有三月的神志,“我不会赌博。”

    “赌博?!”乐天挑高了音调,失笑说,“颍川,你上哪里找了这么个极品!”

    一屋子的人都跟着哄笑。

    这年月,风风火火的网络,不知道何时把“极品”二字篡改得面目全非。Frjj是极品,好男儿是极品以及各色等等不一的极品。

    褚颖川也皱了皱眉,会客厅的灯带点落日前衰前极盛的味道在投影她身上。三月微微地仰着脸,仿佛是头发乱了,毫不在意随手笼着,白色蕾丝的蝴蝶发卡叼在嘴里,长长的带子松散地坠到的胸口。肆无忌惮地回视着他,似并不觉得说了什么傻话。

    乐天仍旧毫无顾忌地笑着,褚颖川唇角动了动,终究没有说什么,落座开了牌。

    三月无知无觉地搂着一个靠垫,在沙发上偎得很舒适,还是坐在乐天身旁的刘晓莎,提醒说:“百加得,坐过来啊,给我们褚少壮壮运气!”

    三月似这才回过味儿,懒懒地起身,如同所有女人一样,安安静静地坐在了男人的身旁。

    桌子上除去一百三十六张麻将牌,有的不外乎是烟缸和香烟,金银交错的香烟盒子,盒面上都没有刻什么美丽花样,一色的光滑如镜,在稀里哗啦里折射出女人们端茶递水的温柔体贴和三月的木讷。

    没多久,卫燎就推倒一把对对胡。几人不甚在意取出抽屉里的筹码,女人们帮着转手,纷纷落在苏西手里。

    杂乱里,卫燎像是想起什么,轻轻地侧了一下脸,目光突地对上三月。

    他们的牌搭在宴客厅,桌子正上方就是一盏四四方方的水晶吊灯,因为嫌亮,调得极暗。仿佛被乌云笼罩着,如不下雨亦不见阳光的日子,灰蒙蒙的一片晃进他的眉目。

    那些埋得不知积了多少灰尘的前尘往事,却意想不到清晰袭来。

    卫燎记得那是在十二月年关的时候,他父亲已经调任许久,却还是和她一起回了老家过年。一如既往,新与旧的交岁的三九,冷得滴水成冰。

    按例年时消遣,满桌子也是就差了一个人,都来拽她,只有外婆死死按住她,一个劲说:“十五不打,十五不打!”

    她说过,出生时是十五,老话里烧香的日子,但只有外婆这样叫她。

    那年,难得几个阿姨年时在娘家,也被她扫得败兴。

    她却不在意,只是偎进姥姥的怀里,孩子似的撒娇。刚刚齐肩的发,不一刻就乱得像一团草……

    卫燎咳嗽起来,回忆的画面被震碎,眼前的牌已经摸到了最后的四五张,还是没有一个结局。这一把牌的工夫,烟缸里已经堆积了两三只的烟蒂。

    卫燎划起一根火柴,又抽出一支La Florde Cano。烟雾香气弥漫起来时,他才又抬起眼。

    苏西将头靠在他肩上,笑问:“看什么呢?”

    目光随着他,若有若无地落到三月身上。

    卫燎的眼晃了晃,褚颖川理所应当地坐在东位,他们的背后就是一整扇的落地窗。已上中天的月,照在三月身上,透过窗子一层微紫回旋。卫燎眯起眼,仿佛是望天,说:“今儿十五,月亮真圆。”

    “过了午夜就是十六,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了!”

    褚颖川说完,摸起最后一张,恰恰是海底捞月。

    乐天气得一推牌,向卫燎无理取闹地说:“好好的你提月亮,这回真输得精光了吧!”

    三月回身自包里寻出一支爱喜,她从不抽薄荷,一色的红枝。细细轻轻拈起,吸入肺腑,韩国的牌子就是好一些,很醇的烟草迅速弥漫,九转重楼,失了调子的心跳,才渐渐回归本位。

    套房里男人手指的尼古丁,早弥漫成一道巨大的雾帐,刘晓莎独独对三月皱起了眉,“吸烟对嗓子不好!”随即似才想起三月职业,呵呵地一笑,又说:“烟酒总是不分家的。”

    有几个女人一同和笑。

    卫燎将手里还剩半支的烟掐灭,说:“有点饿了,叫点东西吧。我记得这里的提拉米苏做得不错。”

    话音没落就有人张罗,不多时服务生已将十数块提拉米苏用银托盘呈上来。

    卫燎手里新燃起的烟,烟灰积得多,在缸上弹了几次,方才无声地落下,如同三月此时的心跳,静寂里跌宕起伏。

    褚颖川则似乎被一把海底捞月提起了性质,好心情地用叉子挑了几口,随即丢到一边说:“他们女人爱吃的玩意,太腻了。”

    盘子里,可可粉和手指饼糅合成的温香情调,诱惑人垂涎欲滴,只是可惜女人们要保持身材,便都和盘子般成为摆设,放在那里一动不动。

    三月的胃口反倒是出奇的好,一口气吃了两大块。她真觉得味道很好,提拉米苏顶难的就是搭配,奶油多了过甜,芝士多了则腻人,难得芝士和奶油增一分则多,减一分则少,糅合得恰到好处。

    拿起刘晓莎面前那份时,三月看看表,已经是午夜十二点,她无声地对自己说:“生日快乐,十五。”

    吃完第三块,三月口有些干,起身去厨房。法式樱桃木的嵌入式摩登空间里,打开柜门,是整齐划一的依云,上面一个中文都没有。扭开盖子的间隙,转眼正看到卫燎只挑提拉米苏的可可粉吃,余下的亲自送到苏西的嘴边,起先苏西摇头,最后终究固执不过他,尝了一口,不甘不愿的神情。卫燎忍不住笑,他笑时一贯的眼角上挑,掠过眼睫的阴影,也落在艳丽如花的女人的眼梢。

    太甜蜜,甜蜜如最盛的阳光,连阴影都照得不见。不知怎么,三月风马牛不相及地想,好像三岛由纪夫那部《春雪》中,台上是一幕绵长沉闷的爱情电影,台下是稍纵即逝的欢娱,浮士绘的淫靡华丽,如同现在。

    只是三月从未怀疑过,她始终不在其中。

    手中一支爱喜,燃了一半,深吸一口时,发现食指指尖沾了一点奶油,她低下头轻轻吮去。所有的一切也随之,深埋在眼底。她默默在心里说:“生日快乐,十六。”

    牌局过了凌晨三点才结束,大杀三方的褚颖川开车送她回去。因是往常下班的时间,三月也不觉得困,一支接一支的爱喜,始终拈在指间。不同于她的蓬头垢面,半开的窗外,五色路灯依旧是盛装的美人,顾盼流辉,不曾减退一点颜色。过了许久,褚颖川才说:“烟瘾这么大?”

    她将手伸出窗外,烟首细白的灰迅疾随着雾消失在逆风里,只余下一点红光。她难得顽劣得像个孩子,笑起来,“十来年的烟龄,我常想,以后我大约是会死于肺癌。”

    褚颖川愣了一下,不再说话,而三月自知失言,也不开口。沉默里,车子到了三月楼下。

    三月并没有立即下车,转头轻轻说:“褚颖川,你要上去吗?”

    这话一向是褚颖川先开口的,如今由三月说出来,他不禁哑然失笑,连想都没有地摇了摇头。好在三月也不纠缠,极快地下了车。

    车开出去时,褚颖川看向后视镜,老式的楼区路灯暗着,汽车尾灯的微光里,她长发被夜风卷出波纹,整个人好似漂浮在镜中,脸色苍白得像鬼。

    三月看着那辆银色的车,快速地远离。

    许是今晚的月光太好,许是捷豹的尾灯就是高出一档。极目时灯色如霞,赤红、嫣紫、橙黄,最后一点淡绿消失在薄曦里。

    十二点过后,南瓜又是南瓜。她穿着水晶鞋,但不是仙度瑞拉。

    他骑着白马而来,却不是王子。

    第二天在海上花,仍照就奔波。大多人都知道了她和褚颖川的事情,但夜场里风尘辗转的人都清楚“一见倾心和从此王子和公主快乐的生活”只是童话和屁话,照常和三月说笑。

    今夜生意不好,应酬却出奇多,三月一一应付,最后只得筋疲力尽地躲到洗手间补妆。洗手间里为了应对小姐们,做得异常宽广,三月低头洗了一把脸,抬头时,一点一点碎金子似的光映进镜子里,可她睁着两眼,只看到了一团黑。

    撑着砾石台面,醒神时,身后一个穿得犹如万花筒一般的小姐,扯了扯不能再低的胸口,争取能够纤毫毕现地露出一切,娇滴滴说:“赶快出台吧,这样我就可以买那双1300的靴子了。”

    说完熟门熟路地自打扫卫生的阿姨兜里掏出团东西,塞进胸口,“阿姨,套子先给我,回头给你钱。”

    出来在吧台碰见同样闲下来,一身大红皮装的宝宝,他叼着支烟,靠在吧台上,将烟盒向三月推了推。

    三月慢慢地从烟盒中取出一支来,烟雾虚飘飘里讲起“我不赌博”的笑话。

    宝宝笑喷出来,毫不留口德地损三月:“你脑袋真是进水了!”随即,又正经端起神情问:“褚颖川怎么样?”

    大卫杜夫的细杆烟虽然好,但三月终究不习惯,一把按熄余下半支,拈着烟蒂,笑说:“妈妈桑,我不是乔琪乔,手眼通天的风流,连万年妖妇都不是对手。但乔琪乔又如何,心思百转,不过得了一个葛薇龙。”

    “我这样的人,没有任何撑得开门面的亲友,若待价而沽,一夜不过是一双靴子,连葛薇龙都不如。”

    “你该不会以为我是小言里的灰姑娘,只言片语的云淡风轻,就勾得白马王子此情不移?”

    一番话说得宝宝拈花指点在三月额头,大笑不止,“去你的!”

    摇曳走远时,舞台上给蛇女暖场的秃头司仪正讲单口相声,见宝宝从台下走过,也学着他的样子,两手一甩兰花,扭着水蛇腰几乎跳起舞来,惹得台下散客哄堂大笑。

    宝宝也是笑,然后一口啐在红鳞鳞铺开的地毯上,高声骂:“操你妈的!”

    三月揉着抽痛的额角依在吧台前,酒保小陈适时递过来一杯水,温水里放了冰块,完全是她喜欢的搭配,喝下一口跟着大千世界消沉的人也霎时舒爽。

    三月笑了笑,对已经转过身的小陈说:“我说……”

    小陈仍旧没回头,摆弄着酒瓶回问:“嗯?”

    “什么时候请我喝一杯?”

    小陈这才转过身,拿着瓶子的手颤巍巍的,避开三月的目光,极力平静地说:“我现在不就是在请你。”

    “不是的,你明白……”三月看着小陈,起先他只是脸红,后来连两只耳朵慢慢变红。三月忍不住地笑,但是笑眼里多了许多意味,“好像我要是不先开口,你一辈子都不会开口约我。”

    杯子在手里一圈一圈地转,拖出的水渍污了光滑如镜的台面。三月用手去擦,只是越来越混沌,她含笑说:“明天下班后,怎么样?”

    海上花里,消息总是走得极快,所以没什么事能瞒得过宝宝。他风风火火地推开门,也不管三月和几个促销正在换下工装,直直走了进来。

    翠绿的皮退了一半的喜力惊得“啊”一声,但见是宝宝,就又满不在乎地继续。

    想来是真着了急,沙哑男声现出来,宝宝也不在乎,“你约了小陈?你想干吗?”

    三月抿唇笑了一下,美宝莲的水润盈彩,五十八一支的低档货随之油腻腻地咽下肚里去。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我们很合适。”

    “很合适?百加得,他一个月的工资还及不上你刚才卖掉的两瓶洋酒的价钱。”

    说完,又风风火火地去了,圆滚滚的身材难得一次没有婀娜,仿佛自脊背正上一根钢条,杀气腾腾的冷硬。

    回到窝窝里,一头倒在床上。日上中天时,蜷得像一只猫的三月才醒,迷迷糊糊里看见手里仍旧握着一本《张爱玲全集》,盗版的书,厚厚的一本晚市里才不过买上十元。

    发黄卷起的书页,正翻到《童言无忌》那章——

    [我不能够忘记小时候怎样向父亲要钱去付钢琴教师的薪水。我立在烟铺跟前,许久,许久,得不到回答。后来我离开了父亲,跟着母亲住了。问母亲要钱,起初是亲切有味的事,因为我一直是用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我母亲的。她是位美丽敏感的女人,而且我很少机会和她接触,我四岁的时候她就出洋去了,几次回来了又走了。在孩子的眼里她是辽远而神秘的。有两趟她领我出去,穿过马路的时候,偶尔拉住我的手,便觉得一种生疏的刺激性。可是后来,在她的窘境中三天两天伸手问她拿钱,为她的脾气磨难着,为自己的忘恩负义磨难着,那些琐碎的难堪,一点点地毁了我的爱。]

     正文 第四章  山茶花

    [世间被分开的圆有两种,一种锯齿错缝,需要一点一点地黏合,说明你们截然相反;另一种是很妥帖的半圆,光滑的磨面,只需对上就可以,说明你们是同一类。]

    三月和小陈开始交往起来。

    小陈叫陈知,在读的历史研究生。老家按地域来讲,也隶属于北方,据说那里是手擀面的故乡。父母都是退休的会计,一点死工资,也知道他在夜店里打工,但很放心,只说让他提前见识一下社会,别读书读傻了。

    他有整整两大箱子的世界编年史,还有假期跑遍各地拓印的碑文。闲来无事,窝在他宿舍的沙发里,一点点地看下去,都是很有趣的事情。

    看累了在窗前伸个懒腰,窗外夏日正盛的时候,宿舍檐下阴影中,一树芙蓉花,一朵朵毛茸茸的全开或半谢,不期然地就想起老家的风景……也忆起了那个月如圆盘,星如斗的夜里,那个人微挑着眼梢,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为什么,还要遇见?

    小陈以为三月喜欢,笨手笨脚地下楼摘了一支,放在了空下来的可乐瓶子里。半旧的瓶子,水是清的,玻璃则雾蒙蒙,仿佛脏了。

    “谢谢……”

    三月笑着,攥着逐渐在手里热起来的可乐瓶子,然后迎上了小陈一点杂质都没有的瞳仁——在里面,她和玻璃一样,带着一层灰色。

    他有的,她都没有。但世间红尘万丈,从来世事两难全。

    每周一,百加得例行公司会议。因为新上一种红酒的牌子,于是招聘了十数名促销小姐,莺歌燕舞极近摩登的一群,搞得楼下网络公司以为楼上开了鸡窝,藏不住鄙夷又瞠目结舌。

    那些人在鄙夷她们,她们又何尝不在鄙夷他们,殊不知,这年头的小姐下了场子,比学生还像学生,个个匪夷所思的清纯。

    同期跟三月进公司的女孩范红,在经理吐沫横飞地演讲时,就拉住三月忍不住地诉苦:“好端端的把我从夜店调到晚店就算了,卖红酒?成!工资不减就好。偏偏还要我带倒霉的新人,你知不知道,前几天那个就跟木头桩子往那一杵,说她一句还给我脸色看!干咱们这行,哪个不是得把服务员的关系打好,我这边和男服务员说笑了几句,她总过来跟我说,小姐卖笑还得挑个人,你这样连服务生都陪,真是没劲透了!然后一仰脖跟刘胡兰似的走了,不干了!”

    三月听得哑然失笑,但也不得不劝她:“算了别气了,小女孩,不食人间烟火嘛。你调到哪个店了?”

    “灯火阑珊。”

    她心中一动,“哎?离我住的地方倒是挺近的。”

    开完会三月特地拉了范红去公司旁的咖啡厅,跟她说了打算。

    范红一杯黑咖啡捧在手里,惊诧说:“你想做晚店?别人心不足蛇吞象了,那海上花你做得风生水起的,加上晚店,你也不怕累死了,嫌钱少也不是这个不要命法的!”

    酒水促销,晚店指的是5点到8点,饭口的时段的餐饮店,夜店则是海上花那样的娱乐城。

    三月慢慢解释说:“那倒不是,只是最近有点事,我们可以串店一个月,你做夜店,我做晚店。”

    范红果然有点动心,“能行吗?”

    “业务员都是白天去查点的,跟咱们的时间总是错开,再说,就一个月,没事的。”

    范红终于被说动,喜笑颜开地跟三月换了工装。

    灯火阑珊是四层的海鲜舫包间外,是个巨大的钢化玻璃罩。倒映着外面川流灯影,万点暖色霓虹流光溢彩,真有蓦然回首那人就在灯火阑珊处的意味。

    服务生们虽然人刻薄贪小,但终究比不上夜店的圆滑,快一个月下来,三月倒也游刃有余。

    这天晚上下了班,三月换下工装正从四楼往一楼下,手机的和弦铃声就响了起来,接起来便听见宝宝喝多了沙哑的声音:“喂,死鬼,最近干啥呢?md,连说都不说一声,就不见踪影,是不是欠cao啊!”

    出口成脏,三月不怒反笑,还是那种一手捂着胸,放浪形骸地笑,“行啊,等你来我们好好‘嘿嘿’一下,我告诉你,最近我学了好几招式呢,什么猫腰过桥啊,什么秋千式啊……”

    做夜场最怕的就是故作清高,要是真有那份骨气,哪能还出来滚这些个红尘万丈?所以三月早早就学会了生冷不忌,且更加泼辣地还回去,果然,宝宝“呕”的一声,“你就恶心吧!”撂下了电话。

    她笑着想要把手机揣起来,刚走到二楼,小服务生就跑了过来,“哎,有你的包裹。”

    她嘴角仍含着那抹戏谑的笑,“怎么可能……”

    后面的话却再也说不出来。浅金色的纸袋,打开来里面是并排的三款夏奈尔香水,一并用金色丝带系在一处,紧紧贴合,没有一丝缝隙。

    5号,19号,还有一款山茶花。

    一贯的玻璃瓶子,没有任何花哨的装饰,三款颜色深些浅些各不相同,但都是端正的金黄,举在眼前望出去,整面玻璃幕墙都似燃熔金,琉璃一样。

    《药师琉璃光本愿经》曰:“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做……上大学的城市在地域上偏属于南方,七月的天刚下了一场雨,还依旧流火一样。她倚在图书馆最阴凉的位置里,恨不得一辈子不出来,卫燎只得穿过大半个城市来找她。

    19翻转过来就是16,而山茶花,他脸上有点窘迫地说:“十五,chanel的UNEFLEURDECHANEL最衬你。”

    那时卫燎课外正学法语,一连串英文带着点卷卷舌音发出,有一种异样的温存。窗外,对面老楼墙上的常青藤雨珠犹在,顺着叶脉溜下,不久落地。

    三月转身往楼上走,她自己也不知为什么上去,下意识里只是迈步又迈步。

    灯火阑珊里璀璨琳琅,如同白昼,将她乌黑的影剪得分毫毕现,次第攀爬中三月避无可避地看见自己举步维艰。

    她遇到很多很多女人,大多数没有化解芬芳的能力。香水在他们的身上或是被隔离,犹如水与油,怎样纠缠溶乳,都绝无意义,味道自始至终都分崩出来。

    她就想那是个刚硬的女人,什么也渗透不进她们的骨血,如同她最年长的阿姨。

    或是被香水所包围,如同水与沙,浸透浸透,极尽奢华的女人,穷尽喷洒着液态黄金,初调中味,与尾声,一样的此起彼伏,缓缓道来,最终烧制成精美的瓷器,却再没有自己的味道。那些水一样滑,水一样弱的女人们。如同她最年轻的阿姨。

    很少的人能把自己的体香带进其内,自此后香水的味道再不是纯粹的,因为有了自己的味道,如同多加入一味调料,似是而非,挥之不走,洗之不去。依稀觉得香味不是喷洒上去,而是慢慢自骨血里流溢出来,如同她的母亲。

    张爱玲说生平第一次赚钱,立刻去买了一只小号的丹琪唇膏。而三月,则买了一瓶夏奈尔五号。她是个固执坚持的人。五号的初调,过于刺鼻浓烈,即便少少的一点,也好似廉价花露水的味道,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忍受。可是许多年,三月从未改变。

    唯有一次,她拧开金色的镶边的瓶盖,将UNEFLEURDECHANEL挑出来,细细抹在颈侧和手腕上。宿舍里八个人公用一面半身镜,怎么擦拭都是乌蒙蒙的,却盖不住她涂了艳晶晶的唇,和没有一丝脂粉的白皙面庞。

    那天是情人节,老家下雪的日子却下着雨,她不许卫燎买玫瑰,只拖着他进了商场。华衣似花,繁缛富丽何止千金一朵,单单在身上一笼,人就风光无限,又有谁能看得出她四流大学五流出身的身家?

    可她选了最便宜的一件,淑女屋新款蝴蝶系列的白色雪纺连衣裙,因为全涤纶的材质,不过699元。

    店里人殷勤奉承,还半卖半送了一件披肩,撒着金线,如同她唇彩一般嫩汪汪的颜色。

    和卫燎挤在一把伞下,拖着他满街无目的地走。她将头爱娇地歪在他的肩上,蝴蝶暗纹,白衣如羽的女人,在山茶花的香气中坦然承受着别人的艳羡、嫉妒和恭维。

    她穿上羽衣,算不算得上,天香夜染衣?

    可那样的纵容肆意,唯有一次。

    一直过了午夜十二点,她终究不是《竹取物语》里的蓬莱天女。

    于是,她抬起头。裙子的腰身处,缝了两只纯白的蝴蝶,她轻轻拂过去,指尖窸窸窣窣,如同她的嗓音:“卫燎,我们分手吧。”

    这一晚,褚颖川在灯火阑珊看夜景。

    整个D城,灯火阑珊的夜景最好。半山临海,隔着和天幕一样黑的海湾望过去,半个城市似都在水中流动。

    身边的人只有一位,是月来固定的女伴,人人都以为朝秦暮楚的褚颖川这次遇到了命中克星,几乎连他自己都以为修成正果。

    服务生上好了饭菜,小小茶杯底一样圆的鲍鱼饭,盛在白瓷描花的盘子里,还配上了银亮的西式刀叉。不中不西,但大厨的手艺绝好,竟然一点海腥味也品不出。罗雅还是不由微嗔:“来这里做什么?还不如我煲了烫给你喝,经济又实惠。”

    她是朋友公司的职员,来自小城市,总带着吝啬的习性。他们被朋友笑说,是电梯奇缘。那日赶上电梯故障,被一起困了三个小时,算得上患难见了真情。

    “想带你来看看。”

    褚颖川看住她,眼深而幽暗,语气却极轻,到了最后一个字,几乎是喟叹。

    罗雅面颊渐渐泛红,低下头“嗯”了一声。

    她今天穿的是灰纱半袖的淑女裙,颜色和她的为人一样有些冷,面容只能称得上清秀,但一双眼睛清澈温和,褚颖川看着,心就不由安稳下来。

    罗雅的手机响了起来,因就他们两人,也懒得出去,起身到窗前去接。

    “妈妈,跟朋友在外面吃饭……”

    “只是朋友……”

    “别,你别叫爸爸!”

    齐肩的发随着身子一径摇晃,平日里再沉稳的人,在父母面前也不经意里露出小儿女的娇态。

    褚颖川眉略略皱起,无端恍惚起来。后面再说的什么,已经无法听清。

    这边罗雅刚撂下电话,那边包房的门,“哐当”一声,肆无忌惮地被推开。

    “老马说哥你在,我还当他借了胆子诳我,把最好的包间给扣下,没想到哥你真在啊!”说完,也不管褚颖川什么反应,领了一大帮人呼呼啦啦进来,径自落座点菜。原本空了大半,清静幽雅的空间,霓裳鬓影的一搅和,顿时就没了情调。

    罗雅见居中的是个顶多大四的年轻人,白体恤牛仔裤,更奇怪的是眉目间倒和褚颖川毫无相似的地方。

    “我是褚廉,廉洁的廉。”褚廉反而笑了起来,“罗小姐,是吧?久仰!”

    一句久仰里不知多少涵义,也辨不出是贬是褒。

    褚颖川默然不语,望着窗外海景出了一会神,才问:“你又惹了什么祸?”

    褚廉倒是笑嘻嘻地振振有词:“就是车撞坏了,哥,你在老爷子面前帮我遮掩一下,年前才买的,被知道就惨了!”

    褚颖川点了点头,慢慢记起来,是一辆s600,原本褚廉相中一款大红色,却因太招摇被否决,后来,到底还是从原厂定了款深蓝过来。

    “撞坏了,还是报废了?”

    褚廉撇了撇嘴,略显不耐,“报废了。”说完,跟旁人大笑在一处,全不当回事。

    佛跳墙上了好一阵子,但仍是有些烫,褚颖川尝了两口,大厨的手艺似乎差了,野鸡过干,竹笋偏老。于是,就又放下筷子。

    一旁褚廉向来是自来熟,早就拉着罗雅讲起新听来的“使劲吃使劲吃”的笑话。说是一个人去参加喜宴,一个上午桌上只上包子,一盘又一盘,馅还有些馊了。但实在饿得受不了,就使劲吃使劲吃。后来红烧肉上来,但他实在吃得太饱,再也吃不动了。末了褚廉一句特正统的苏白:“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不要因小失大!”

    罗雅正给他斟茶,手一抖,差一点泼翻,好不容易才定住神,保持了仪态,转眼见褚颖川不知何时不见人影,忙弯身对褚廉说声抱歉,推开椅子起身去寻。

    走廊里灯如水银,远远照见褚颖川倚墙抽着烟斗,头微微扬起,侧面明晰深刻的线条,在烟雾里中看不出悲喜。

    似乎察觉到罗雅,褚颖川转头望过来,一双眼像是玻璃幕墙外的海,沉沉的黑又透着一点蓝,仿佛会说话。

    罗雅走到他身旁,轻声问:“怎么了?”

    “罗雅。”褚颖川弯身在她耳边说,“我们到此为止吧。”

    声音其实并不低,但一口气粘在耳根子底下,细细痒痒。罗雅听得明白,所以实在无法和以往一样被撩拨得面红耳赤,霎时脸色惨白。他一字一句,她听得清楚分明,但心底则似乎被什么蒙了,懵懵懂懂,不肯确定。

    沉默片刻后,罗雅终于稳下呼吸,平静地说:“好。”

    然后,平静转身没有流露一丝伤心或者乞怜,连呼吸的节奏都没有改变。

    褚颖川无声地笑,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女人们一个个都流行像一块木头。不喜不怒,不悲不哀,殊不知没有了七情六欲,人哪里还像个人,女人还哪里像个女人?这月余来,他自己倒不知着了什么魔障。

    远远有个女人迎着罗雅走来,白色的长裙一直到小腿,绊得步态娉婷无声,竟有些熟悉。

    铺有乌黑理石的廊道,被灯光冲洗得闪闪亮亮。由于荧光太过于晃眼,三月伸出手遮住眼,可光仍就会穿透,手掌像是白骨一样。微微眯细了眼睛,恍惚时,擦身而过的女人撞了她一下,三月脚下一歪,再也站不住,跌倒在地上。

    慌乱时,她只抓住了一款山茶花,五号和十九号自丝带里滑了出去,跌得粉身碎骨。

    撞她的女人仿佛无知无觉,快步走开。空气浓烈的香水汽味混在一起,与玻璃碎屑交缠起舞,鼓点一样铿锵飞扬,如同混杂的烈酒,一团火似的迎面喷来,燎得骨肉焦痛。回忆就像海浪一样涌上来,压在胸口。幼时神志模糊不清的母亲,狠狠摔烂惯用的夏奈尔五号,玻璃的碎屑和浓烈气味里整夜的哭泣和咒骂……记忆会模糊,痛苦却不会。仿佛一种病,固执地不肯痊愈,长痛不止,所以,她每次上前都会被狠狠推开。

    三月的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心肝脾胃都在翻涌,怎样都无法再站起身。

    褚颖川踏前几步,地上趴着女人单薄的影,白色的麻裙蜷缩枯萎,如同铺在墓地里的花。头发盘得蓬乱,明如昼的灯光落在上面犹如层层金黄挑染的长春藤,颤抖着,一下,一下,那样卑贱可怜的存在。

    呼吸里有一股烟草和酒精的味道,三月缓缓抬起头,他蹲在她身前,温柔而体贴地伸出手,笑着,可灯光照在那双幽黑的眼睛里,好似深不可测的无底洞,怎么也找不到笑意。

    她怔了一怔,“褚颖川?”

    三月抓着他的手借力站起身,晃了晃,贴到墙上方能站稳。

    连天落地的整扇玻璃,都迸溅着香水,如今一滴一滴滑落下来,留下水渍,若不细看还以为下起雨来。她的脸颊也被玻璃碴挂出几条斑驳错落的红丝,伴着泪珠止不住地滑下,带着一种惨烈。

    也许一开始就是这,吸引了他。

    而如今……他想,果然没错。

    弯起了嘴角,俯近时眼也笑得眯细,几乎是贴着三月耳朵的姿势低语:“哭什么?我最烦女人哭。”

    “鬼才哭,是溅的水珠!”揪住他的手,三月侧过头去,泪珠一径落在褚颖川的手背上。

    褚颖川紧紧抓住三月的手腕,她的腕骨上螺蛳骨高高耸起,越见可怜的模样。

    “这脸长你身上算倒了老霉,总是被挂花。”他想起第一次见她,又忍不住笑起来,说:“真当自己抓破美人脸啊?”

    三月被刺儿得仰脸,怒目和他瞪视起来。

    褚颖川笑的时候,左边眉眼几乎不动,右边的眉峰挑起,随之没有笑意的眼微眯,却仿佛并不是看着她,只是静静地,深深地看着某处。这样褚式独有的足风流神态,更叫三月发怒,“管你屁事!”但不知不觉间,已听不出任何哭音。

    褚颖川反倒笑得开心,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犯贱,可……这才是人样,不是吗?

    三月被褚颖川拉进包房时,乳黄的琉璃水晶灯,被仿云石的地面折射,一连光串特有闪光射进眼里,眼前渐渐冒出金星,模糊一片。

    包房里,人人看见罗雅换成三月,几乎不亚于大卫科波菲尔的大变活人,却都聪明地不置一词,只有褚廉无知无觉,开口问:“哥,她是谁啊?”

    见褚颖川落座并不接话,就又拉着他行酒令,酒令不过是“一定恭喜,二相好,三星高照,四喜、五金魁,六六顺,七七巧,八仙过海、快得利、满堂红”,满清旗下大爷讲究词雅声和,流传下来的玩意,最宜于饱食终日的人品味。

    褚廉连着输了几把,喝得酒酣耳热,并不罢休,死缠活缠,缠得褚颖川一错手,输给他一局。他干脆地端起了酒杯,一饮而尽。

    服务员重新斟满酒,又端上冰镇杏仁酪。每人面前一盏,奶白色盛在玻璃碗内,兑上桂花糖汁。犹如一张画卷,用属于东方人绝顶细腻的笔调,绘在穗子垂到地上的白色桌巾上。

    因罗雅不爱这个,所以独独三月缺一份。褚颖川猜拳间歇瞥见,随手将自己的推到她面前。众人暧昧眼光里,三月不便推脱,等着慢慢凝脂后,剜起上面点的红樱桃,慢慢咀嚼。

    另一边,酒令仍然继续,褚颖川一输就输了十五局。

    把褚廉乐得跋扈飞扬地说:“一杯都没得喝,这么渴呢!”

    十五杯下来,再绵绵柔和的酒,后劲也似一把火烧了起来,攻得褚颖川已经略显醉态。

    众人见好就收,一边起来边拉边劝褚廉,终于散了筵席。

    有人自愿充当司机载上褚颖川和三月。

    三月下车,才发觉又到了上次五星酒店的门口。搀扶着歪歪斜斜的褚颖川进入顶楼套房,只是这次,里面没有高朋满座,只有他们和呼吸里的烟草和酒气。

    褚颖川实在倦了,鞋子一甩,径直扎在卧室床上,缩成一团。

    三月却睡不着,看见书桌上他的笔记本电脑,索性坐下来,开机找出影片看。

    看着看着就歪在沙发上睡着了,迷迷糊糊里母亲……父亲……十六……卫燎掺杂一处……蓦地呼吸时,香波和沐浴露的味道徐徐挨近,三月睁开眼睛,目光就和刚刚洗漱完,只穿着睡衣坐在身边的褚颖川撞在一起。

    褚颖川手里满满一杯白兰地酒,慢慢呷着问:“那天在车里,你放的什么曲子?”

    “Priscilla Ahn的《Dream》……”

    电脑上正放着美剧《实习医生格蕾》最新一集,如同将疼痛分为级数的话,一直生活在八级的疼痛中的老人,所以无法感知失去亲人的痛苦。

    过度的痛,使人迟钝。

    三月定定看着,一边褚颖川俯身过来,嘴唇几乎触到她的面颊,“我外祖父过世了……”

    极其细微的声音,仿佛电脑风扇的沙沙声。三月转头去看他,沙发角几的台灯是淡淡的杏黄色,笼得褚颖川脸色蜡黄。

    她想起来,大约月余前也曾不经意听到的电话,里面的老人的声音极慢,一字一句说:“颖川,你群大大过世了……”

    三月山南地北走得多了,隐约知道一点,“群大大”在维吾尔族语里是祖父的意思。

    此刻褚颍川已阖上眼,似乎熟睡。三月没有出声,弯身将他手中的酒杯接过来,放在茶几上。

    电脑里的片子放到尽头,寂静室内除去风扇就只有玻璃和玻璃摩擦,“咯”的一声轻响。

     正文 第五章  旧欢如梦

    自打这夜,他们便走得近了。

    所谓的近,也只是十天半月偶尔一同吃饭,往往是一大帮人的消遣娱乐。

    想来因为褚颖川身边的女人实在太多,所以也就没有人得空传三月和褚颍川什么。三月和范红调换回夜场,日子仍旧在奔波里一片死水般的寂静。倒是从来没有遇见过卫燎,后来不动声色地探了探,才知道,他的公司和居所都在另一个城市。

    也好……也好……

    三月就放松了心情,和小陈走得更加近。她终究再没有可以投奔的人,而在孩子气的温和微笑里,过去都变得影影绰绰,一点一点变淡。

    这天三月刚进海上花,还没来得及换上工装,就被吧台后的小陈笑着叫住:“三月!”

    “嗯?”

    随着三月的疑问,小陈推过来一个饭盒,有些窘迫地说:“你还没吃饭吧?”

    酒吧的灯光深深的蓝色,一盏一盏缓缓展开,犹如幽蓝海水步步进逼而来。三月呼吸窒住,微微眯起眼,不期然想起那种微微发窘却又故作无事的样子,依稀记得在另一个人身上见过。

    她慢慢低下头,眼前蛋黄粽子,一并四个放置在白色塑料的饭盒里。这种蛋黄腊肉粽子每个需要五元钱,蛋黄大腊肉又没有肥肉,也没有一点甜味,很合三月这个北方人的口味。她也只是顺口说过一次,也难为他竟能记住。D城只有一个超市有卖,小陈从他的学校过去,要倒三遍车,然后又折回来海上花,怎么也得一个半小时的车程……

    看三月发愣,小陈又开口说:“十一时我们去海边看国庆烟火吧……”尾音有点不肯定和犹疑。

    “好啊……”三月扒开粽子尝了一口,小声地说:“嗯……很好吃……”

    抬头时看见小陈笑得眉眼都开了花一般,莫名地被他的快乐所感染,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微倾,踮起脚双手撑住吧台,还沾着一点糯米的唇,从他的唇上擦过。

    小陈顿时愣在了那里。

    她转脸跑开,唇边不由自主地泛起笑。

    刚到更衣室,不想被满头大汗的经理一把抓住,“姑奶奶,百加得,可找到你了,快点来吧!”

    三月一惊,“哎?经理我还没换衣服呢!”

    “先来吧!”

    三月挣脱不开,被抓着绕了大半个场子,却是VIP包房的门口,心一颤,还没来得及察觉什么,就被推进去。耳边听经理拖长了尾声,还带着颤音说:“褚少,人来了!”

    三月想,要是他做了妈妈桑,怕也不比宝宝逊色。嗤地笑出声时,被扯个趔趄,撞进那人的怀里。

    “笑什么?”

    褚颖川靠在门侧的墙上,想来是在等她。

    他向来喜欢做出风流温存的情态,三月索性依偎在他胸前,说:“我像不像被妈妈桑拉来出场的小姐?”

    包房内有人深情唱起情歌对唱,音乐笑声喧哗里,十色旋转的灯光自褚颖川的额头流下,拖出的阴影隐藏住他大半的神色,只露出唇边上挑的笑容,很有些深不可测,又含着微怒的味道。

    “胡说什么?”

    说完又把三月搂紧些。

    三月忍不住奇怪,不仅是褚颖川反常的举动,还有空调开得那么足,都凉人,可他身上却透出股汗热,即便隔着衣服,还是直烤到三月皮肤上。

    三月窃笑出声,刚要问他做什么运动了,恰巧一曲笙歌止住,褚颖川就拥着她走向沙发落座。

    刚坐下,三月还没细看这些人,乐天已经举起杯子,高声说:“卫燎,你终于想通要把公司迁到D城了,我就说嘛,你那破城市一不靠山二不靠海,就你老子那点老朽人脉,有什么大发展!”

    三月在褚颍川臂弯里瞬时僵硬,缓缓侧身,隔着褚颖川,有个被四面飞旋的灯光拖得扭曲的影子。卫燎擎着高脚酒杯,陈酿的干红化成液态的宝石勾在杯壁上,随着他的手指,来回摇晃。

    似感觉到三月看过来,抬头便迎向她的视线。却只有一瞬的专注,转眼又已经变得心不在焉。

    三月唇动了动,卫燎以为她要说什么,不想她重新低下头。

    音乐播起李克勤让人头疼的声音,好死不死是曲太过应时应景的《旧欢如梦》。

    “只怨爱海起风波一朝生变断爱盟,恩情于今化烟云未许再续情分……空有爱丝万千丈可惜都已尽化恨……”

    立体声环绕音箱,四面八法拍打着三月的耳膜,避无可避。

    反倒是卫燎叼着烟的嘴角,淡淡一挑。笑纹如刀,削得三月突然觉得胸口剧痛。

    想要避,但仍旧避无可避,La Florde Cano的味道,不紧不慢,像一个巨大的口罩,蒙住她的呼吸。三月几乎窒息,抖着手抓出爱喜,半支抽下去,掌心还是不住渗出冷汗。

    可多年养成的习惯,抽得再凶,也维持着优雅。食指和中指的第一个指节把细细的红支爱喜拈住,微微侧头,嘟着唇,眯着眼。熄灭时,烟蒂上始终留出稍长的一截。

    他们本来在谈生意上一些事,褚颖川转头,看见三月掐熄一支,马上又续上一支。呼吸里一蓬一蓬的雾气,倒似她的波浪卷发,蜿蜒辗转。最终,褚颖川忍不住按住三月,说:“你就不会装一装?”

    三月下意识地回道:“装个p!”

    粗口爆出才觉得不对,但褚颖川反而哈哈一笑,做出就爱她这个调调儿的神态,收手将她裹进怀里,转眼对卫燎笑说:“她一向这么口没遮拦惯了,你别见怪。”

    三月今天穿的是两件套的T恤,前面看中规中矩,后面则别有洞天,头发偏吊起马尾,故意不去遮掩,于是露出大半个雪白后背。褚颖川热得可以烤人的手指,就在背上慢慢地上下滑动。

    即便再心不神属,三月也觉出今日的褚颖川很有些不对劲儿,但分不出心思去追究,只能不动声色地偎在他肩上,吐一口烟在他耳边。

    卫燎也重点起一支La Florde Cano,火柴刺啦一声,蔚蓝的焰蹿进他的眼里,刺得眯成一线。他俯向褚颖川,开口说:“哪里?”

    距离自然也就离三月极近,气息吐在三月眼里,痒得她不住眨着眼睫。正被乐天撞在眼里,不由大声惊呼:“我说陶三月,你跟卫燎抛什么媚眼?”

    乐天原来喜欢叫她百加得,三月本无所谓,但褚颖川难得正经向乐天交代她名字,三月桃良……乐天也就不得不全名带姓地叫,但语意里也不知是不是多心,总隐含着讥讽。

    如今被这样调侃,三月下意识想直起身反讥回去,不想被褚颖川按住,耳边听他音调平静地说:“和小丫头片子一边玩去,别来闹她。”

    乐天身边的女伴早就不是刘晓莎,这次带来的是名刚进大学的学生,捧着乐天特地叫的一杯可乐,大眼睛纯净得无尘无垢无忧愁,几乎滴出水来,好奇地四处张望。听见说起自己,就笑眯眯地看向乐天,这回饶是乐天脸皮可以胜过钢筋水泥,也开始泛红。

    突然,包房门被推开,一连串细高跟的鞋子踩在大理石的地面上,在彩灯投影莺燕娇歌里,咔嗒咔嗒,清脆得如同女人的笑声。

    “对不住我来晚了——该死的编导死拖活拖,就是不让人家出来!”

    苏西低腰牛仔裤露出一段小蛮腰,摇啊,摇啊,摇如风中的柳支,自门口直拂到卫燎怀里,双手勾住卫燎的脖子。

    三月不免有些恍惚。

    借着绿酒灯红的薄光,苏西才看到偎在褚颖川肩上的三月,一瞟接着又一瞟,心不在焉地开口:“百加得什么时候和褚少走得怎么近了?”

    “苏西你是不知道啊,这位可是打败电梯奇缘那一位啊!”

    乐天正将小女生递来的一块西瓜咬在嘴里,忙不迭抬起头来,唇上一圈还是西瓜的沙瓤。

    苏西憋不住“哧”地一笑,问:“谁又是电梯奇缘啊?”

    她声音本就极甜,如今蓄意娇滴更似掺了蜜,蒸在笼上,熏得人心旌摇漾。乐天顿时得着便宜一样,大笑起来,“这说来话就长了……”

    乐天对着苏西和小女生添油加醋地说起来,在他的吐沫横飞里,三月俨然一个传奇。苏西一面听,一面将眼光又投向三月,细细端详,仿佛从未见过一般。

    等离子的光影、色彩和声音混杂在一起,又是一曲流行歌曲,三月平日没有什么音乐细胞,听起来不过都是哼哼唧唧无病呻吟的头痛。她心不神属,手里的爱喜烧到尽头,烫得手指一颤。

    三月很少很少会把烟烧尽,母亲教过她,女人的优雅都是体现在浪费的奢侈上,吸烟是门艺术,不止是姿态、姿势,还有掐熄烟蒂的学问。彼时,母亲手里拈着一支烟,人掩在乳白蕾丝纱的窗帘里,半开的唇,雾气细细缓缓吐出,犹如半透明的花朵。

    烟蒂余下多些,倒显出来不懂硬撑门面,让人贻笑大方;剩下过少,则显得人如狼似虎,几辈子没抽过烟的小家子气。

    所以,她的第一支烟是母亲教会的,如今回想起来,三月忍不住一声叹息。那呼吸刺到褚颖川的脸颊上,香香暖暖,带着微微的辣。褚颖川皱着眉,起身拉她。三月下意识往后一挣,愣住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要她一起慢舞,忙说:“哎?我不会!”

    乐天笑着插嘴:“慢四就是使劲抱使劲抱,有什么不会的?”

    三月一面扯回自己的手,一面白乐天,“我真不会,你没听过内八字不会跳舞吗?”

    乐天忍不住扬眉,目光一点一点,刀子似的刮到三月腿上。此时三月到底挣不过褚颖川,已经被拖得站起身。灯光在三月身上的投影,磨白的牛仔裤,近年来时兴锥体,既显出身材又方便套上靴子。她想来真的不会,步态散漫,人没骨头一般软软倚在褚颖川怀里。乐天只觉得牛仔裤紧紧箍在她身上,那腰身,眼神与卷发,一同变得妖娆十色斑斓。乐天喃喃地,却仍在拌嘴:“你说你罗圈腿我就信!”

    乐天身边的小女孩听得半懂未懂,却和他一样定定看着三月,一派少艾明艳,永远像是未长成的神态,看得苏西毫不留情地嗤笑。乐天瞧见苏西的神态,第二次难得地脸红。

    慢步的两人倒没察觉他们的官司。

    三月一米七的身高,穿上鞋子更显得身材修长,可褚颖川仍旧高出她一个头不止,身影紧紧遮蔽着她。手也不肯安分,自T恤的V型露背一点一点厮磨下去,悄无声息,漫不经心。三月背后的皮肤忍不住渐渐绷紧,甚至慢慢感应出他指肚上薄茧的形状。三月垂下脸,却并不是娇羞,只是下意识找一个安全的姿势。于是她的舞步,更加像艺术体操里绞坏的丝带,七扭八歪没有样子。

    有人自身边走过去,仿佛是少爷进来上酒,三月并没在意,直到耳边听见玻璃杯子粉碎的声音。

    小陈蹲在包间的地上,收拾玻璃杯的碎片。三月手脚冰凉,不由要自褚颖川怀里挣脱出来,反而被他一收力又带了回去。褚颖川俯身,唇贴在她的耳上,压着极低的声音说:“脚踏两只船,左右摇摆,怕你没本事站得稳。”

    三月被紧紧压在褚颖川的胸前,耗尽全身的气力,也动弹不得。她清楚小陈是酒保,从来在吧台里,何时做过少爷的活儿?可她也清楚,褚颖川的眼睛有多毒……

    包房的门打开又合上,三月微微地仰着脸,十数个人里不知谁的女伴起身唱曲,莺莺燕燕的歌喉,鲜艳的真丝亮片,糯米纸似的的剔透精致,又带着一种软侬的芳香,大抵是普拉达、库奇的牌子。沙发上各种世家子弟,举杯共饮混乱杂,犹如万花筒里幅幅不停交错的画面。画面里,除去卫燎,没有人注意三月的异常。

    “褚颖川,我从没觉得你是我的船。”三月全身颤抖,但唇边却已经泛起笑靥,“我也并不是能渡你上岸的那条船。”

    褚颖川神色平静,同样似笑非笑的神色,“你当然不是!”

    三月平静下来,低下头说:“我不过一个风尘场子里的卖酒女,敷衍过多少男人,自己都数不清。你真在这里装不明白,我们何不就此打住,别再纠缠?”

    一番刀枪剑影的对话,说时却她搂着他,他抱着她,外人看来不过是情多处热如火的场面。褚颖川脸上的怒意,一闪即逝,转脸对卫燎和乐天他们说:“我有事先走一步,明天我们再聚!”

    说完,也不管众人神色,拉住三月就走。

    临出门时,三月忍不住回头,朦胧灯火明明不远,那个人,那双眼似笑非笑却犹如梦里人……

    终究也只是梦里的人。

    上车后三月以为褚颖川会直接送她回去,不成想车停到他常驻的五星酒店。褚颖川停好车又来拉三月,她一股火涌上来,使劲挣脱,但终究敌不过他的力气,也不愿让大堂的人白白看了笑话去,索性就任其自然。

    到顶楼套房时,褚颖川的手机响起来,他走到阳台上去,一边接起电话,一边拿出烟斗,声音含糊地回应:“喂,卫燎……”

    三月有些恍惚,手机响了,望着屏幕的来电显示半晌,才接起来。

    “陈知,你听我说……”

    小陈却冷静打断她:“三月,你愿意嫁给我吗?”

    一句话如一记重拳,打得三月踉跄后退,慌乱间正看见窗外星光点点,褚颖川手里点燃的红木烟斗,随着他手指的动作,带出蓬蓬的烟雾。许是童年母亲吸烟的模样太过于深刻,忍不住总是对那种烟雾有着香暖的感觉。

    窗帘被夜风簇簇打起,犹如翻飞如同羽翼。仍旧是乔其纱,只不过换成了一种深蓝色,薄薄的纱提出同色蓝的绒花,微泛涟漪。那是一种深却剔透的蓝色,像是迪奥的一款香水,名字叫蓝色魅惑。三月隐约记得,母亲有一款套裙,也是乔其纱做成,深黑植绒,上面的花纹如同深蓝魅惑的初调,合欢花……

    她是二十六岁的好年华,还很年轻,所以自己也说不清过去的是小半辈子还是别的,只是这些年,她曾一心一意要嫁的,一心一意要长相思守的,只有一个,再无其他。

    不知什么时候,没有等到回答的小陈,已经撂下,三月攥着电话的手指已经冷得像冰,手机听筒里只有嘟嘟嘟的声音,最后拉成了笔直的盲音。

    她的绝望也仿佛千尺寒冰。她想,完了,一切都完了。

    手机被人抽走,然后被狠狠掼在墙上,刹那间,四分五裂,尸骨无存。

    三月抬头,反而笑出声来,“褚颖川,你发什么疯?”褚颖川向来喜欢把套房里的灯开满,过于绚烂的灯光,一点一点把三月的笑吸收殆尽。所以,褚颖川没有觉出她在笑,也没觉得有什么好笑。他狠狠伸手抓住她,吻住她弯起的嘴唇。并不温柔的吻,撕咬一般,与此同时的另一只手去扯三月的衣服。

    三月愣了愣,便更加好笑,这是她和褚颖川第一次接吻。吻落到胸前时,三月用尽了全部的力气狠命将褚颖川推开。

    褚颖川毫无防备撞翻落地灯,磨砂描花的玻璃外罩撞到墙上,同样四分五裂,并且在他的掌心划出一道伤口。

    褚颖川仿佛不觉得疼,扑过来将三月压倒在床上。他掌心的伤口大约很深,在三月胸前留下一个血淋淋的手印。

    三月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就失去力气无法再推拒,手臂藤蔓般地缠住褚颖川的脖子,吻上他。

    不肯闭上的眼直愣愣望着他,没有底的乌黑一片,映不进一点光。褚颖川禁不住,自己反而闭上眼睛。

    乌黑里,血不止地流出来,随着抚摸,斑斑驳驳地染在她痩骨伶仃的身体上。夏奈尔五号的尾调渐渐掺和进血腥味儿,真实似梦。

    许久后,三月背过身,皱紧眉看着满床的血迹,不由矫情地想,他们的开始,在血腥和疼痛的夜里。

    后来,印证一句老话,男人和女人多了肉体的纠葛,就开始变得不同。

    渐渐在风月里流传,陶三月是褚颖川的女人。于是,百加得的工作没了,她不知道何时,反倒成为乐天公司里的花瓶闲职。上午十点,才坐进办公室里的三月,照着褚颖川自香港专程带回来的蒂凡尼化妆镜,呆呆出神。

    小言里,女猪们清高淡雅,真金白银钻石皆如过眼云烟,除去身体几乎和男猪没有任何瓜葛。

    而她样样犯规,所以注定不是女猪吧?

     正文 第六章  蛋炒饭

    说是同褚颍川在一起,可三月掐手算,两人在一处的时间实在少之又少。到十二月时,三月已经两个月没有蒙召,连她自己都以为,到此为止了。这其间,乐天的公司在谈一个项目,作为边角料花瓶的三月,只知道是个场地租借的问题,一行人在偌大的会议室里整个下午都没谈妥,最后又转战到公司附近新开张的江南餐厅。原本没三月什么事情,但乐天偏偏钦点她同行。

    说是江南馆子,但描着兰花的拉门,榻榻米,在三月看来日式和风味道更重一些。包厢名倒是十分别致,因他们定的在最里面,于是“曲苑风荷、平湖秋月、云栖竹径、龙井问茶、九溪烟树、苏堤春晓、南屏晚钟、花港观鱼、宝石流霞、虎跑梦泉、黄龙吐翠”,仿佛西湖十二景,漫步间逐个赏遍。

    跨进“柳浪闻莺”时,空气里有淡淡的熏香,并不是近年来流行的甜得发腻的藏香,而是正经八百的铜炉檀香木。长长的矮桌倒是江南味道极浓,三月手肘支在上面,觉得光洁如玉凉硬油腻,细看连纹理图案都似足了酸枝木。

    同来的除去乐天要应酬的几名男客,陪同的还有两个女人,都是银行的高级职员,中长直发,透明淡妆。这种妆只挂了淡妆的名,一样的遮瑕膏、粉底、胭脂、蒲公英粉,厚厚地将面容敷住,很像是如同东洋白瓷的烧造工艺,严丝不透的精致。

    女人们偶尔被乐天的笑话逗得轻笑不止时,削尖的水晶甲明明掩着唇,却又不知怎么滑过耳垂,在镶嵌钻石的耳钉上绕上几圈,十足的风情。

    这样的女人自然不能劝酒,敬陪末座的三月,因为新近失去张大额饭票,所以十分有眼色地端起酒杯,活络气氛。几个回合下来,宾主尽兴,会议桌上怎么也谈不拢的事情,推杯换盏里倒定得异常痛快。

    乐天兴致更加高昂,连着又点上几个时鲜菜,等穿旗袍的服务生上菜开门时,正碰见一行人西装革履地经过。

    乐天虽然喝得有些高,但眼仍出奇的尖,跳起身就喊:“颖川,卫燎!真是巧了,你们又来蛋炒饭打牙祭啊?”

    卫燎被乐天迎面冲得一愣,随即忍不住笑说:“你还不是一个德性?”

    挽在卫燎臂弯里的苏西,向来跟乐天说笑惯了,此刻故意皱眉嫌弃说:“真讨厌,走到哪都躲不开你了!”

    被众星捧月似的,堆簇在正中的褚颖川,神色倒略显不耐,可扫过“柳浪闻莺”里面的三月时,怔了怔,就走了进来。

    落座的只有褚颖川、卫燎和苏西三人,其余的随从被打发到别处。但本来宽敞的包间里,仍旧显得紧促起来,不单是空间气氛,小资女们脸上的淡粉胭脂,刹那像溶入热水中,两颊一团红晕。原本滴酒不肯沾唇,却不约而同地端起酒杯,说话声都低下几分,絮絮绵绵。

    这边他们真的假的寒暄轻笑时,那边苏西挤在三月身边,一掌拍在三月背上,“败家女人,怎么跑到这里来,竟然不约我?!”

    苏西真下力气,三月被拍得哎哟一声,咧嘴说:“老板下令,不得不从啊!公事在身,怎么能约你这个大记者?”

    苏西不肯买账,水葱似的手指直戳到三月额头上,笑骂:“去你的,傻妞!”

    三月揉着被戳的脑门,只是笑,始终不肯抬头。苏西忍不住又戳过来,半真半假地发怒:“做什么不看我?”

    三月只得转眼去看她,今天苏西一如既往,连身裙是正流行的渐变色,七种颜色逐步过度,连发箍上的水晶花都是霓色,如同波西米亚风的SD娃娃真人秀,美仑美奂,晃得三月不禁错开眼。

    然后,避无可避地就对上苏西另一侧的卫燎。

    “柳浪闻莺”里灯光如昼,他眼里的惊喜、惊诧纤毫毕现……

    三月低头,攥紧筷子去夹面前盘子里的拔丝莲藕。明明都夹到碟子里,空心连丝,还是若断若续。三月狠狠咬下口,有些痛恨自己,五年过去竟然还能看出他一个眼神内的心思。

    卫燎在问,她和苏西何时变得如此熟络。

    其实,她和苏西,也真是一段孽缘。

    还是十月时,三月跷乐天的班,想去买瓶五号香水。因为长假刚过,整个商场都空荡荡的,服务小姐给三月打好包装后,又拿出新款彩妆推荐,因为实在是闲,就试用起一款水凝胭脂膏。不小心手重,于是又慌忙拿湿巾擦时,就听有个耳熟的声音说:“我要一款山茶花的香水。”

    三月坐在柜台前的试妆升降凳上,从镜子里只能看见一只手敲着玻璃台面,指甲鲜红。

    服务小姐愣了愣,才回答:“您说的是UNEFLEURDECHANEL吧?真对不住,我们没有货。”

    “那就给我定一款茶花,我付全款,到货通知我!”

    红珍珠似的指甲似乎不耐烦,敲打的节奏越来越快,三月忍不住抬头。

    女人的长发被风吹得有些乱,蓬头垢面的模样,但牙齿把唇咬得比指甲还要鲜艳,异样醒目。

    正是苏西。

    服务小姐仍旧好脾气地说:“您这是难为我,这款您要是了解行情就应该知道,UNEFLEURDECHANEL根本就是有价无市的,任凭是谁也无法订到。”

    红指甲终于离开玻璃台面,紧紧攥在一起。

    “是你?”苏西转眼看到三月,便伸手抓住她。

    “一起喝一杯去。”

    后来去上岛咖啡,两人只是静静坐了一下午,几乎没说一句话。

    到底,是什么烧得她坐立不安,三月自己也不知道。总之,她正正经经地对褚颖川请求,一个礼拜后,山茶花就摆在苏西面前。

    还是那家上岛咖啡,苏西接过来,翻来覆去,专心致志地把玩,并不看三月一眼。

    再抬眼时,水珠子掉在桌然上,瞬间分崩离析。

    三月最怕别人哭,慌得起身就走。可终究没有逃开,被苏西抢先一步,紧紧地抓住。

    苏西的甲换成另一个颜色,珠光乳白,犹如锁紧紧拷住她。

    “对不起,还有谢谢。”

    “你一定以为我讨厌你,其实从头到尾都跟你没有关系,是我发神经。”

    “真的是神经了,他但凡多看一眼谁,我就觉得心里被插进一根针。”

    “人人都说我会钻营好福气,都说他身边这些年兜兜转转,不过就只有一个我,必定是真心的。”

    “人人说,即便你是个娼妓,被无数男人当作公厕里的马桶,但你只需要征服一个,而这个男人可以把他们踩在脚下,这就已经足够。”

    “人人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我既是婊子也是戏子,我还是个傻子……巴巴地盼来这款山茶花,却连喷一下都不敢。”

    “我知道他心里有一个人,而那个人不是我。”

    她们坐在上岛咖啡偏僻的角落,苏西一面擦着眼泪,一面说。乳白的指甲捂着脸,上面贴着极小的紫色玫瑰,恍恍惚惚,在面上滑动的错觉。分不清是真的眼泪,或是玫瑰甲上的珠光。

    三月紊乱思绪里只是记得,那是安娜苏的一款玫瑰甲。

    渐渐胸口开始痛,绷得双肩剧痛。

    窗外下起雨,这个城市十月里第一场雨,大有叶落而知秋的意味。三月对面,苏西不住在脸颊上摸索的手指,如同一条条软白的蛇,带出紫色的毒雾,钻入骨缝里去,仿佛笑傲江湖里的蓝凤凰,苗家风情女子,十指不离见血封喉,但终究是一个配角。

    三月想沉默以对,但终究还是开口说:“别那么悲观,你在他身边,你爱他,这就足够了。”

    苏西已经平静,抬脸将面颊的笑纹,扯得极大,“你也这样神经过?”

    “我……曾经有个人,我们有很多地方都共通、相似,我一度以为,他就是自己注定的另一半。”

    一面说着,脑子里想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场景,大学报考的是儿童心理学,第一堂课自警队退役的导师说:别人的痛苦,我们都无法去亲身经历,所以,就别去随意评判。我们做的不是消除痛苦,但是也绝对不能去理解痛苦。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置身事外。欢迎来到没有黑和白的世界。

    “他在一起校园暴力事件里,正当防卫刺死人。他逃跑隐匿,然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大雨落在外面的沥青马路上,犹如被浇上一层桐油,湿滑锃亮。再往远处则什么都看不清,巨大的水雾,前路茫茫。一如那一年,导师对她说:陶三月,你对病人,太过于去感同身受,注定无法及格。

    无边无际的水雾里,苏西反而振作起来,拿出粉饼盒,沾上湿粉,肉色的粉扑在珠光白的指尖上,如蝴蝶的翅一样飞舞。不多时,又是一个风情万种的苏西。

    外面雨如瓢泼,上岛咖啡里中央空调则还是不变的温度,一丝丝渗骨的凉。苏西将粉底往桌子上狠狠一撂,唤来服务生训斥:“没看见下雨吗?不知道把空调换成暖风啊!”

    “对不起,我们也没办法……”

    苏西一贯清甜的嗓音里,服务员委屈又唯唯诺诺的声音,让三月不期然想起来在一家商场卖化妆品的日子。已经入伏却还是穿着冬装,中央空调节省着不肯打开,每天如同闷在砂锅里,不时地还要面对顾客苛刻的质问,仿佛蓄意折磨着她们这些年轻的,又生活在底层人的忍耐力。直到有一天,一个服务员中暑晕倒,上面的领导才大发慈悲地恩准,可以换上夏装。

    经历得过多,有些事不由得你不明白。于是,三月真的接过话,对服务生说:“没事了,麻烦你。”

    “你这人就是太好性子,性子好是优点,但是好过了头就成面团了,任人搓捏!”眼光从服务生如获大赦的背影,转到三月,言词神态犀利得看不出一点刚才的崩溃。

    于是,女人的友情在崩溃里奇异产生。

    “哇塞!这蛋炒饭怎么这么好吃?”

    “哇!好好吃的蛋哦!”

    “柳浪闻莺”里女人的娇呼,冷得三月回神。

    苏西恶心得一口饭到嘴边都扔回盘子里,筷子在手中握紧,坐得笔直,低声说:“我cao,英国留学回来的,还整港腔!”

    转眼看一口没动的三月,又说:“这饭确实好吃,你尝尝,最绝就是里面的鸡蛋。”

    三月不喜反惊,手颤地说:“鸡蛋?”

    虽然面前的蛋炒饭,每粒米都完整且粒粒分开,泡透蛋汁,外黄内白十分引人垂涎,但她还是立即警惕地问:“什么鸡蛋?难道这就是传说中只吃虫,不吃米的母鸡所下的蛋?”

    声音稍微大了点,不成想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恶心回去,女人们立即放下筷子,捂住嘴。

    乐天气急败坏,“你这个土包子,知道这一份多少钱不?100大元,还吃虫子的母鸡,连米都不吃啊!是喂食人参、苍术的鸡!”

    三月似懂非懂地听着,只知道那些是名贵补药,可依旧提不起动筷子的兴致。陪同前来的银行职员忍不住轻笑,低声说:“天下之奢莫过于盐商,这家主人祖籍莫非是钱塘望族?”

    说话时身微微向褚颖川倾斜,掖在耳后的酒红直发散下来,掩了半张微红的面颊。

    “褚家卫家可不都是,两家老头子为了这都在文化大革命里批斗流放过……”

    乐天大嘴巴到一半,立即察觉自己失言,遂警醒地望向褚颖川,虽然没窥出来什么,但仍借酒杯,心虚地掩住半张脸。

    褚颖川仿佛没听见他们所说,惯常用的红木烟斗点燃,心不在焉地,目光转向门外。室内其实明令禁烟的,但自然没人敢阻止他。

    “柳浪闻莺”两侧都是拉门,灯光透过另一面蓄意未曾合严的草编木拉门,暖暖橙黄的一条照出去,可以看见小径、亭台和曲桥,在寸土寸金的闹市里,生生建出一座和式微缩的水润江南。虽然落了刻意,但也别有洞天的撷趣。

    烟草味儿烧得三月目光一闪,两只手分别握住一支筷子,对着蛋炒饭一挑又一挑。今天三月身上裹的一件黄蓝条文的羊毛开衫式披肩,长长袖口一圈茸茸的白色羊羔毛,像是过于满溢的卡布奇诺泡沫,不是不好,但过于休闲就变得疏于修饰,便挨了乐天不知多少白眼。

    等一斗烟将要抽完,褚颖川才想起什么似的,在兜里掏出个盒子,慢条斯理地递给坐立不安的三月。

    三月没经大脑,顺手接过,姿态熟捻得不能再熟捻,弄得乐天愣怔。

    三月接到手里才发觉不对,细长的白色盒子,带一个暗红ESSE的图标,。她直愣愣地看着,惯常,他兜里只揣银质烟盒来装烟叶,什么时候也开始抽爱喜?

    褚颖川又说:“装什么,你一向烟酒不分家,憋半天了吧?”

    三月眼里蹿出两簇火,将爱喜狠狠扯在手里,狠狠地拆开包装,连打火机都点得恶狠狠。

    两人的关系再模糊,褚颍川一个动作一句话也将众人点明白。

    只有乐天还是很费解,原以为褚颍川还是跟往常的一样,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早在个把月里的酒宴,不见三月人影,就已经成为明日黄花。但,谁成想竟然还是没分开。

    乐天左看看褚颍川,右看看三月,肚子里的话憋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没憋住,低声问:“那女人阴冷阴冷的,有什么好,你中邪了?”

    褚颖川见桌对面,苏西擎着酒杯对三月发出心领神会的轻笑。而三月早在烟沾在嘴唇的刹那,眼角眉梢就染上薄雾,面颊上仿佛是她惯常用的水润胭脂,一层轻飘的红晕,艳艳的风情。他忍不住牵动了一下嘴角,开口说:“她……挺有意思的。”

    乐天说她阴冷,实际上很有出入,三月真的很有意思。她喜欢在总统套房的浴室里泡泡浴,长发影影绰绰的逶迤,如同一尾美人鱼在卡布奇诺的泡沫里。有一次哼出个荒腔走板的英文歌,十分荼毒耳膜,逼得他不得不问:“你在唱歌什么?”

    她笑,“《漂亮女人》啊。”

    然后,在看到他还有些迷惑时,三月“噌”地从泡沫里站出,带着长而卷曲的发黏在他的身上,声音高起来:“什么样的人会没看过《漂亮女人》?”

    于是,不由分说拉着他到沙发,打开电脑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存下的《Pretty Woman》。

    其间开机,打开播放器一连串流畅动作里,三月没擦干的发梢水珠一滴又一滴,她也没有发觉。午后极暖的阳光自落地窗透进来,她随意拢在身上的浴袍,敞开襟口的肌肤像极了刚剥掉壳的荔枝,仿佛蜜汁涨破表层般地不住外渗,他又不是柳下惠,坐怀不乱,难免呼吸有些急促,手指有意识地就摩挲上三月的襟口,刚要滑进去肆意横行。不成想,她低头猛地就是一口。

    想来也是毫无顾忌,落力狠得牙印子都一清二楚。

    “你属狗啊!”他发怒地瞪三月,平日里他只要眉头一皱,不说软言温语也会低眉顺眼陪上来。可她偏偏眉开眼笑,往后靠在沙发另一侧,离得远远。

    “仔细看!”语音轻柔似是在哄一个吃不到糖果的孩子,几乎让他闪了神。

    后来他看个开头就抵不住犯困,毕竟刚开完繁琐冗长的会议。不知多久后,张开眼液晶屏里面理查德吉尔正站在双层巴士上,求得美人的爱情。

    套房的起居室里记得影片开始时还暖洋洋的一片,现在窗帘外已经成为深蓝,冬天日落总是格外早。三月的视线直直定在屏幕,手指上的爱喜只燃了一半,余烟袅袅婷婷,仿佛呵气看着就觉得极为暖和。

    他翻身在三月耳边轻笑,手指卷绕里湿湿腻腻的长发,不过是半干未干,又凉又滑。他明知三月怕痒,呼吸偏就故意黏在她一个劲儿躲开的耳上,“麻雀变凤凰?”

    她被痒痒得笑眯眼,蜷起身窝进他的怀里,躲过他的呼吸却躲不过他不肯规矩的手。只能任凭他指的手在耳骨,耳洞,耳垂上摩挲。当他的手指往下,再往下时,才喘息着说:“我可从来不指望麻雀变凤凰。不过你得承认,这真是一部贻害四方,毒害纯洁少女心灵的片子……”

    于是,他忍不住同她一起笑。

     正文 第七章  金与银

    其实,也有时候不是那么有趣,因为总体来说,三月是个很懒很懒的人。

    有时他把三月自窝里拉出来,初时还有点人样,剔透妆容,衣衫俏丽。可他总是很忙,常常中途就被连串电话疾呼而走,留下她单独在偌大的总统套房里。走时三月抱着电脑,几个钟头,或者十几个钟头后回来,她还是抱着电脑,连姿势都未变,那模样可就不太好看了。

    有一次他二十四小时后回来,见三月还在电脑里放着一日一夜前的片子《星球大战》。

    他终于皱起眉头上前问:“什么片子?”

    三月却并不感激他的好风度,上一刻还投入在电影里,安静凝神的神情,转眼变得倒像是看见莫大的怪物似惊变,“什么样的人会没看过《星球大战》?”

    她天生脸色极白,人人都形容好皮肤的女人像剥了壳的鸡蛋,而她则恰恰相反,如果胭脂不上妆,白里则掩不住的一种青。

    不期然就想起,小时候祖父给他讲解的《说文解字》,陈昌之刻本,虽不算早,但书页犹如残存在深秋树上的叶,被时间冲刷而褪色,边缘的淡黄。

    “丹,巴越之赤石也。像采丹井。”

    青字上面是生,下面是一个丹,丹是井的变字,里边的一横表示井里有丹砂。《说文》里也讲:“青,东方色也。”相传日出时,要用水银方能冶炼出丹砂,烟自从井里升起,清微淡远的蓝,就成了青。

    她的肤色,便是鸭卵青。

    电脑里正放到第三部,丛林中类似小熊的动物居然打败了连牙齿都武装一番的精装军队。于是,他有心逗她,故意露出困惑的样子问:“那些熊真厉害,是什么东西!”

    果然,她抓着他的衣领,更加愤怒,“你找屎啊!你才是熊!那是伍基!伍基!”

    三月的脸色大多时即便用酒去狠冲,也很少见颜色。唯有在发怒和另一种时候,红润的血色方渐渐渗出来,就像此时,像极了二三月份里的杏桃红,鲜嫩诱人。

    他逗出这种颜色,自然也抵不住好颜色,倾身一点一点压过去,渐渐压倒在床,轻吻由她桃红的面颊一直落到鸭青的颈。她却好似一点也没感觉到旖旎气氛,只侧着头不停嘴地讲解《星球大战》:“这世上没看过《星球大战》的只有里面的演员,因为他们已经身临其中了!哈里森?福特曾回忆,有个BBC的记者来摄影棚采访时问他这部电影究竟是关于什么的,却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拍了半天,他自己都完全不知道这部电影究竟是关于什么。”

    他全当听不见,手覆盖在她的胸前,轻轻抚摸着。

    没成想,三月还是不放弃,左躲右闪他的吻一个劲地说,什么约翰?威廉姆斯拯救了《星球大战》……什么乔治卢卡斯的电影原型来自于三船和黑泽明合作的《蜘蛛巢城》和《战国英豪》等等……

    着实拿她没有办法,他终于一歪身,无力瘫倒在枕头上,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开始只是一笑,后来笑声仿佛打开闸门的洪水,再也憋不住,一涌而出。

    那样的大笑,额头都冒出汗,心头一阵一阵的舒畅,

    三月反而不再说话,调转了身子,侧头如猫般蜷缩在他胸前,一动也不动。

    手机响起来,床头灯的彩色玻璃射出来的光线,落在显示屏上五色斑斓,闪闪亮亮。那是他赔给三月的诺基亚N92,尽管血统优良,但音质好得有点出格,恩雅叹息一般的轻灵嗓子,在不肯罢休的来电立体回旋里,有几个音阶摇摆不定,犹如一群为逃避暴风雨而急切飞来的鸟拍动翅膀的声音。

    仿佛是快乐。

    过几天后,他大约是感怀这难得的开怀,将珍藏的伍基玩偶,送给正喝冰绿茶的三月。

    三月先是惊得一抽气,随即大叫:“褚颖川,你骗我!”

    她总是不肯如同别人一样,去掉姓温婉含蓄地唤他。

    然后,她看见插在伍基胖胖手掌里的钻石耳钉。乔治卢卡斯是她的神,所以三月清楚知道,伍基身上是没有这个装备的。脸侧向另一面,有些困惑地抽出来,谢瑞麟九心一花的切工,每只耳钉一克拉的钻石边上还围着碎钻,太阳一照灿灿精光,似足两克拉。

    她好像不太相信,盯着了半晌,直至他点点头。片刻后,三月陡地蹦起来,一面在沙发上使劲跳着蹦床,一面尖叫。怀里的绿茶从怀里湿淋淋地溅在身上,也似乎没感觉。

    他站在沙发前仰视她,她长发飞扬,眼睛闪闪发亮,好像九心一花的钻石,忍不住让人想起童话里面,彼得潘身边的妖精。

    可是,不住尖叫,刺得他耳膜都开始发酸,连忙抓住她,“你冷静下来。有点矜持的样子行不?学学人家,连鸽子卵放在面前都不动声色呢!”

    三月倒没追究他送了谁鸽子卵,只是一手擎着耳钉,一手攥着伍基,偏过头去哎哟了一声,“视钱财如粪土?你没看过周星驰的零零发啊?”

    他当然看过,周星驰那句经典台词,“我送你一个凡是女人见到就会发狂的夜明珠给你的时候,你表现得非常冷静,我就已经知道,你不是女人。”

    她俯视着他,睫毛忽闪忽闪,说:“我可是货真价实的女人。”

    而后,就如风中一朵正在展开的蒲公英,轻飘飘落在了他的手里,令人难以抗拒。

    他情不自禁地笑了,心情顿时松弛下来。

    可抬起她的手指,想要细细品时,不由皱起眉,说:“女为悦己者容,三月。”

    她洗泡泡浴已似乎变成一种恶习,水里泡得过久,十片玉一样的手指,如今倒像是缩水的胡萝卜。

    “你以为你是谁,要我严妆以待?”仿佛刺痛了某根神经,她笑意逐渐平缓下来,扬了扬好看的下颌,说,“我上妆的时候,从来都是营生糊口的时候。”

    “说得自己跟风月佳人似的……”他温和地注视三月,“我不是你的营生?”

    三月静静看着,翻身而起,不容分说狠狠推倒他,手指冰冷地按在他胸前,笑说:“是吗?”

    一面将耳钉戴上,一面几乎剽悍地去撕扯他的衣物。

    他一怔,竟然忘记去回应。

    然后呢……

    然后,褚颖川忍不住向左一挑唇角,笑纹加深。

    “柳浪闻莺”里褚颖川理所应当地坐在东面主位,他身后是一扇别出心裁的鱼缸屏风,里面的银红锦鱼,如同精致的彩绘。一时间,乐天也不知是灯光还是水色,或者是两者一处,犹如蛾翅的磷粉挥下,纷纷洒洒落入他的眼里。乐天犹疑了一下,最终只是拍了拍褚颖川说:“风尘里打滚过的女人,也许新鲜,但总归精明心计,当心些。”

    坐在对面的三月,在酒过三巡之后,唇彩的光早就如春日里的雪一样融化开来。仿佛是察觉他的视线,抬起映不进一点光的眼,又极快错开。

    江南里的酒是状元红,据说是三十年陈酿,没有人追究为什么三十年还不得中一个状元,只是一轮又一轮地斟杯对饮。

    女人连喝了两杯,似醉还醉地抬起眼,迷蒙地看着卫燎,说:“卫少,你真是沉默寡言呢!”

    “我习惯别人叫我卫燎。”

    女人霎时间两颊嫣红,轻唤:“卫燎……”

    男人的轻笑和女人的低笑,混合一处,荒谬却又奇异搭配。此时苏西正闲来无事摆弄三月的发圈,三月顺势低下头,没人瞧见她的面色越渐地白。

    她今天是将耳畔的碎发挑起拢在脑后,用珍珠蝴蝶结发圈绑上。发圈是米白纱下面垂着仿珍珠,三厘米直径的极大一颗,苏西仿佛觉得十分有趣,伸手撩拨。

    三月最近将头发剪短了些,齐胸长,但现年韩国碎发仍旧流行,她理发时又走神,师傅三刀两刀,便削得支离破碎,回神时已经无可挽救。

    如今在苏西指下,纷纷扬扬,细碎的发卷曲如千万条飞扬的灵蛇,撩起又软趴趴无骨一般落回后背。

    苏西收手时,突地极亮的光刺得眼一晕,就清楚瞧见三月耳上的钻石耳钉。她“嗤”地一笑,就势附在三月耳边,呢呢哝哝说了一句:“跟你一比,她们耳朵上的边角碎料也好意思戴出来!”

    若不想让人听见,就要小声些,若要人听到则要大声些,而苏西的声音偏偏就那样巧的不大不小。

    三月手肘拄在桌上,忍俊不禁,笑得前仰后合。仿佛真的在印证乐天的话,江湖滚过的人,洗不净的风尘骨。

    乐天那边刚在背后说了三月,顿时心虚地问:“你们俩疯什么?还有你们俩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只是没人理他,三月一手把玩耳垂上的钻石,懒懒地笑望着他。苏西在笑,眼反常的明亮,仿佛喝进去的不是状元红,而是烧刀子。

    紧挨在卫燎另一侧的女人与苏西相视而笑,笑意甚为矜持,却在卫燎一饮而尽时,她优雅地端着酒壶斟满。眉语,目情,说不尽的温柔体贴,仿佛她才是卫燎的正牌女友,但不论谁都不会觉得不可思议。这是一种潜规则,即便今时今日,卫燎有妻有子,怕仍旧能有人摆出这种,似足蛛精盘丝,肉眼不见的声与形的诱惑姿态。

    三月忍不住轻笑转头,不期然,卫燎拨开了手中La Florde Cano的淡淡烟雾,很平静地望着她。似觉得热,解开黑色衬衫的扣子,细细红绳露出来,隐约可见上面拴的圆环戒指——金银圆环套叠,很老的样式又带了那么长的时间,金和银贴身厮磨的皆已乌黑。

    然而恰恰这乌黑,击得三月目眩神晕。她慢慢地下头,呼吸满满的是La Florde Cano的味道,这是卫燎走进“柳浪闻莺”的第一支烟。香甜的雾渐渐弥漫,犹如绳索缭绕,紧紧系住三月。恍惚间迷离了心思,想起过去,初中时考进重点班,不是不花气力的,然而因为没有过人的家世和关系,终究被分到俄语班级。教俄语的老师刚留学归国,是个凶悍却又细致的女人,为了提起他们的兴趣,在第一堂课说了一个动人的故事——俄罗斯有种传说:新郎无名指上的金戒指,象征太阳;新娘戴银戒指,象征着月亮。

    后来……后来什么时候呢?三月努力去想……只记起一些似是而非的绿与红,绿的是彩灯飞旋的松树,红的是圣诞老人的棉衣。Whitechristmas的歌声在耳边太过于欢快地回响,花团锦簇之下他拆开金银圆环,将银色戒指戴在她的无名指上,锃亮的银胜过钻石千万倍的璀璨,几乎不亚于快乐。

    她安静无声地接过,仰起头,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唇齿相接之前,辗转唤着……十六……

    可是,那时他们又有谁知道,金银叠加一处,会把彼此氧化乌黑?

    三月闭上眼睛。

    再睁眼时,已经站在江南餐馆的门口,手挎在褚颖川的臂弯里。他把她覆盖在前额的几缕头发向后撩开,问:“怎么了?”

    江南餐馆的门口也讲究极了,嵌大理石的台阶,簇簇花篮里插着茉莉花。可天色十分暗沉,两盏红纱的华灯,灯罩上贴着金灿灿的龙,张牙舞爪,盘旋投影在地上,如同是撕开的伤口。

    三月缓缓仰头,她自“柳浪闻莺”里出来,唇角就带着一抹笑,仿佛被刻印。褚颖川的手抚摸她光洁无瑕的脸颊,食指抚过她的耳垂,徐徐向下摸索,插进她已经仰得弯曲的颈项里。她的吻也顺势投过来,奇异的绵软,温润,连着笑也传到他的唇角。

    三月说:“我大概醉了……”

    乐天送走客商,回头看见他们,不得已“咳咳”两声,掩饰尴尬似的随手指向远处广场的石塔,对借故耽搁的女人们说:“瞧,老太爷题的字好像重新装裱过?”

    远处中心广场临在江边,三月望过去,一片灯火通明晃得她眨了眨眼睛,花了一段时间才看清楚那是一片时有时无的细碎闪光。两层楼高的青石塔上“风调雨顺”的四个浮雕大字,如今被细小的彩灯包曼妙包裹,张灯结彩,不伦不类的不夜风情。

    据说这里年年随着长江一起洪讯,直到省中任父母官的褚家老太爷,在江塔上题字,自此后真的就风调雨顺。

    乐天看美人们听得聚精会神,便指手划脚,说得更加来劲:“看见那西北塔角的一点不一样没?文革时候,这个塔被撤到南山公墓,搬运时从山上一路滚下去,磕掉了一个角。后来老太爷一平反,立马就被搬回原位,为了掩饰磕掉的一角,特地去美国请回流亡的考古博士修补……”

    陡地,三月觉得揽在肩膀上的手紧了紧。

    皱着眉的卫燎插口说:“乐天,你喝多了!”声音里留有一些嘶哑。

    一语刚了,跟在褚颖川身边的随从满头大汗地跑过来,对乐天说:“乐少,我们不大会弄那辆车。”

    “一群废物!”

    对乐天的怒骂,明明西服笔挺的人,此刻垂手恭立,嗫嚅着不敢应声。

    乐天只得将车钥匙转身递给褚颖川,“给你,老太爷给你送来辆车,本来想来个惊喜。但他们都不会弄,还得你自己去。”

    褚颖川默不作声,片刻后眼里射出的光,照亮整张面孔,倨傲地说:“故弄玄虚。”

    嘴唇的笑容愈现愈深,手在三月的后背抚了抚,步下台阶。

    等褚颖川走远,苏西终于忍不住问:“换的什么车?”

    乐天颇有些洋洋自得地说:“布嘉迪。四个轮子就是一辆宝马奔驰,褚廉那小子可早就惦记着呢!”

    卫燎隐约呈露不以为然的神色,“太招摇了吧?”

    “这才说明树大根深,立得极稳,自然也不怕招风。”

    在乐天异常饱满、充沛得意的声音里,三月迷蒙着眼,身侧的竹编花篮齐腰高,纤长支茎白如雪的茉莉花,两个一团摇摇,三个一累曳曳。她有些疑心,只听过海棠无香,到从没听过茉莉无香的,于是伸手拈住一朵,提起来才看清,原来是做得几可仿真的薄绢。感叹假可乱真时,不禁想起褚颍川曾无意说过,他的爷爷极喜欢茉莉,于是四季都有人送来,花团锦簇。

    她终究蓬门荜户,很难去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繁绣如锦,也很难想象那是如何的风光荣耀。

    “过两天颖川生日,老太爷提前给他的生日礼物。听说也是人家送给老太爷的!”

    苏西听得聚精会神,突然淡然一笑,说:“乐天,这还有外人呢!”

    这个理由完美得无可反驳,于是女人们终于被送走,苏西忍不住得意,又恐怕被看出来,便含笑对乐天说:“这年头还流行长房长孙?前阵子褚廉过生日,也没见老太爷表示什么。都说是社会主义好,其实还不是封建主义的瓤子!”

    乐天促狭地笑起来,渐渐忍不住,笑声越来越大。苏西以为乐天嘲笑她,气急败坏地大喊:“你又抽什么风?”

    “你不知道,颖川那弟弟可真是个活宝,前阵子他不是换车了吗?从德国运来限量原装的奥迪A8。老太爷看见,就说了三字,太招摇。”乐天一面捂着肚子,一面笑说,“结果你猜褚廉怎么弄的?他把后面的8剃下来,每次见老、老太爷就贴上6,出来以后继续贴上8。”

    什么话自乐天嘴里所出来,加上神采飞扬的肢体语言都特别有意思,苏西顿时笑得蹲在地上,无法起身。

    于是,她也就没看见身后,卫燎猛地揪住三月的头发,三月被迫仰起头,忘了反应,眼里还带着恍惚的神色。

    “十五。”他无声又柔情地唤着。

    三月眼帘一眨,他的吻便狠狠落了下来,依稀带着什么倾泻而入,自唇齿的缝隙渗入骨髓。

    乐天因正对着他们,看得一清二楚。

    他仍旧保持着笑声,直到卫燎松开十指,无法站稳地退后,显得那样倦怠。乐天这才能止住笑,发觉自己竟不知不觉用尽了肺里所有空气,火燎燎的热辣。

     正文 第八章  卫燎

    苏西转头,看三月脸色不对,上前关切问:“你怎么了?”

    三月下意思地缩了缩,她觉得背后一阵阵发冷,卫燎的目光仿佛利刃一样,劈开她的脊背。几乎不敢看苏西,忍不住地微微发抖。此刻开过来的车,却适时地拯救了她。

    深棕色的布嘉迪威航,车引擎盖则是另一种浅棕色,一直延伸到驾驶室的内侧,三月强打起精神,意图引开苏西注意力似的惊叹:“爱马仕!”

    “特别版!”

    可到车子停下来时,三月已经真的惊叹——她曾经为车展打过杂工,所以有所了解,这款车配置和布嘉迪威航完全一样,16缸发动机,也就是两个v8,但因车内爱马仕的装饰,价格整整翻一倍。她以为绝不会在国内见到这种嚣张奢侈,甚至败家到极点的车。

    褚颖川下车,极为绅士地打开另一边车门,江南的灯光为他和布嘉迪镀上一层金色。

    “过来啊,发什么呆呢?”

    褚颖川嘴唇上浮现起极淡的笑,他抬起手,做出个邀约的姿势。这样的场景,简直诗情画意,有些像是好莱坞的浪漫喜剧了。

    三月咽了一下口水,面上挂起笑容,慢慢走向褚颖川。

    她唇色嫣红,仿佛新补的妆完美无瑕,可乐天知道不是,心忍不住突突地急跳,等三月和褚颖川上车后,说:“苏西,我和卫燎有些事谈,叫他们先送你去。”

    饭后照例是别的消遣,苏西见乐天说得甚为正经,只以为是官场生意的事情,就没多说,上了另一辆车。

    乐天开车,卫燎坐到副驾驶位置,似是累极了,把头靠在玻璃上,低声一句:“我什么也不想听。”

    “我知道她是谁,我见过她的照片。”乐天皱紧眉忧虑地说,“卫燎,你什么都好就是太死心眼,女人那么多,兜兜转转你偏偏就认准她了?何必呢!你若喜欢苏西,别的不说,就拿出当年和家里别的一半劲头,也就成了。再说,苏西家里虽然差些,但怎么也撑得出脸面……”

    窗外灿烂灯火在疾驰中一明一暗,掠过卫燎的脸。他想起藏在俄语字典里的照片,想起她染得深金色的短发,想起她仿佛泛着光的脸,想起她安静的眼……那是他和三月的合影,大学的城市的天空总比北方来得更加纯正,尤其夏日晴空里,万里无瑕。

    “这些年,兜兜转转,我就只有她。”

    正巧一个红灯,踩下刹车后,乐天转头去看卫燎。卫燎垂下眼,把脸藏到阴影里。但乐天仍旧清楚明白地看见,几乎到了病态的执着。

    乐天隐约知道一点,卫燎是私生子,生母出身并不光彩,其后因为一些变故,一直养在外面的他才得以认祖归宗。这些事,卫燎从来不提,或者说羞于提起也厌恶提起。连三月也不过机缘巧合,在一次酒醉后吐出真言,但也仅此一次,再无例外。

    “颖川身边的女人,都是入嘴的话梅,很快就嫌没有滋味儿而被吐出来。所以,不管你要怎么样,等他们结束了再说!”

    乐天也不知道从何劝起,最后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克制住自己。乐家几波几折后虽然没倒,但终究大不如前。褚颖川是自小一处玩到大,卫燎是高中时的好友,两人在人情故交有冷无暖,雪上加霜时,都倾力相助,这份恩情,他始终记在心上,但如果两人为了一个女人翻脸,则太不值得,也太贻笑大方。

    卫燎语气缓慢地应了一声:“是吗……”然后陷入沉默里。

    可脑子里却无法抑制地想起了逝去的时光,一些影像,像电影的胶片,逐渐快速旋转交替……

    记忆里的十五,安静寡言,甚至阴沉。

    他堵住了她前行的路,故作漫不经心地说:“陶三月,我是卫燎,我喜欢你。”

    初一的又一次随着阿姨习惯性搬家,让他和她成为邻居。中考前夕他不告而别,高三时,他执拗地要求父亲,转回那个城市,那时他已经是天之骄子,再不是守在门口的楼梯上,等待阿姨屋子里面形形色色的男人出来的十六。

    她走路向来喜欢低着头,那刻缓缓抬起头,蓬乱的刘海里,一双乌黑的眼,这样直入心肺地望过来,眼睛里有一种神情,他自始至终无法看懂。于是,他不敢看,转头就走。

    可在当晚,他守在她家的楼下,没有说话,只是等待着一个答案。

    十五的家始终在老式的小区楼,自来水公司的家属房,楼下一大片的空地,并不像如今的小区,花坛草地,而是一片一片挤挤挨挨的仓房,仓房里面是很深的地窖,到深秋时节时,楼区里的人会几十斤甚至上百斤的买了萝卜、白菜、土豆、大葱等等的蔬菜贮藏过冬。

    他和她就隐匿在仓房的阴影里,她静静看着,眼睛里的神情,几乎让他呼吸停止。黑暗中,他伸手紧紧抓住她,低声说:“十五。”

    四面八方回旋的是深秋的夜风,寒冷刺骨,几乎已经冬日。

    “好。”一个字就让他几乎高兴得发狂,紧接着她眉心聚起一条深长竖纹,伸手去理他褶皱的校服衣领,好像在自言自语地说:“好,卫燎。”

    她的眼睫如同展开蕾丝扇在他的呼吸里轻巧地扇着,带着淡淡的芬芳。那是她唯一固执的奢侈嗜好,夏奈尔五号,她说,是妈妈的味道。

    他们一直在一起,大学也是一个城市,虽然她考得不好,专业也不好,但是能在一起就已经很好,很好很好。

    每周穿过大半个城市去找她,她一蹦一跳地朝扑来,渐渐长长的发在风里飘荡起来,像活着的蝴蝶的翅膀。他们在一起时,她总是善解人意地倾听,适时发问。他毕生只有两个愿望,一个是父亲承认自己,一个是让十五做自己的妻子。两个愿望几乎都已经达成,幸福感满涨到几乎窒息。于是,终究忽略……忽略了越来越沉默的她。

    大三的寒假,父亲已经调离北省许久,但他还是随她回家过了新年。

    她难得撒娇地小女儿娇态偎依在外婆身上,已经七十的老人,一点书都没念过,大字都不识一个,却常常说:“社会主义好啊,我和你姥爷都是没爹没娘的娃儿,要不是共产党,不是冻死就是饿死了!”

    她的几个姨妈听说她有了男友,过年都没回婆家,听见外婆的絮叨,不住笑说:“老糊涂了!”

    糊涂吗?七十年的人生阅历,吃的盐比他们走的路都多,他清楚地感觉外婆并不喜欢他。一次洗碗时,他在墙后听到外婆对她说:“十五,土豆可以和地瓜在一起,可土豆是配不起窝瓜的!”

    “十五,还是十六最配你,十六呢,那孩子怎么这么久都没看了?”

    也许真是糊涂吧?他不就是十六吗?只是外婆糊涂得认不出而已……

    东北的火炕烧得太足了,坐上去片刻就热得一身汗。过年时的习俗,器皿用具一切都是崭新的,水果盘瓜子盒都锃亮鉴人。几个阿姨噼里啪啦地嗑着瓜子,很快瓜子皮就装满一大罗,外婆搂着三月止不住笑说:“这一群耗子!”

    他喜欢三月的母亲,叫她陶阿姨。陶阿姨是个温和的中年妇人,不笑不开口,所以总是眉目弯弯,带着一种自年轻时就沿袭至今的惊人美丽。外婆对陶阿姨似乎也格外不同,水果放在面前,冻柿子亲自擦干净放在手里。陶阿姨一面把冻梨递给他,一面同他说十五小时候的趣事,说到兴起时,下意识地伸手去拍她的头。她几乎瘟疫一样地躲开,当意识所有人都看着她时,忙起身,家教极好,恭恭敬敬地说:“对不起,娘,我不习惯别人摸我的头。”

    恭敬客气,只是太过于客气。所有人都当没看见,继续说笑,只有外婆长长叹了声气。陶阿姨顿时红了眼圈,慌忙岔开话去问她在大学的衣食住行。十五重新坐下,却再不是歪在外婆身上,而是低下头,挺直背回答,是,好,不错,谢谢娘,你也要注意身体云云。很有礼貌,却不肯多说一个字。

    无人时,陶阿姨拉着他,忍不住哭诉:“那孩子,对我冷淡得好似外人!”

    “都说生下的女儿是小棉袄,什么话都跟妈妈说。我的女儿,一年到头也说不上十句话……”

    可终究又要为她解释说:“小时候常跟她父亲吵架,到底把孩子吵伤了心。”

    外婆家人多地方小,所以在凌晨十五陪他一起回附近的招待所。

    年时正好是三九严寒,雪落成冰又落又成冰,新雪积在上面,踩上去仿佛云里雾里,每一步都不稳。

    “十五。”

    她微微侧过头,含笑说:“嗯?”

    他始终记得,那一夜她穿着红色鸭绒棉袄,厚厚鼓鼓地走在雪地上,像一只刚刚吃过的冻柿子。忍不住伸手去扶她,她倏地一下躲开,披着的围巾也滑落在雪上。她似是毫无察觉,鞋子漫不经心地踩过去。十五和十六的围巾原本是一对,他本来想买情侣的鸭绒棉袄,可她坚持过年喜庆,而他终究穿不了红色,于是无奈里买了成对的围巾手套。

    他弯身小心翼翼捡起来,不知道为何竟然感到恐慌,可还是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何必……而且万一她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子欲养而亲不待,你不是要后悔一辈子?百善孝为先……”

    十五站在雪地中,那一瞬间眼里弥漫了雪一样的迷蒙,平静似冰,他不清楚里面是什么,只觉得好像外婆看着陶阿姨的模样。

    她低头,很长时间后说话:“卫燎……你送我一个金锁好不好?”

    他皱紧眉问:“为什么?”

    仿佛太冷了,她苍白的脸渐渐变成淡青。

    “姥姥说,小时候给我算命,说我的八字称出来只有2两7钱……独马单枪空做去,早年晚岁总无长。”她双手紧紧抓住被他重新系上的围巾,继续说:“姥姥说金子重,可以压命……”

    他从来没见过十五以这样梦呓一样的口气讲话。她的言语总是干脆利落,他想了想,他退后一步,笑着并点点头说:“好。”

    年时的凌晨家家结彩的灯犹如霞光,鞭炮的噼里啪啦声不绝于耳,和着凄厉的北风,几乎没有发察觉他们之间出奇地安静。

    她微仰着脸继续说,并没有看他,“长命锁的样子,要刻上字,一面是长安,一面是行乐,好不好?”

    冻得通红的指尖流畅地划过,仿佛正在把字写在被烟火染得暗红的天幕上。

    他仍旧笑着点头,她轻笑地扑到他脸上轻吻一下,但随即跑开,像调皮孩子。可眼角似乎一闪,湿润的,他看不真切,也看不清……那是什么?

    十五仍旧蹦蹦跳跳地向前走,猛地又弯腰抓起一团雪,在手心里揉搓。她窸窸窣窣片刻,转身时,手里的雪已经变成了一朵花,伸过来用花瓣轻挠着他的脸。

    他忍不住笑,“什么你都能变成花,你干脆吃花好了。”

    她垂眼侧过脸,将雪花丢在一旁,刚刚还那么喜欢,转眼就腻了,果真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正失笑,她却猛然扬起头,视线狠狠刺了他一下,“吃花?我不是公孙绿萼!”

    他倒是糊涂了,问:“谁?”

    她说:“没有,没有什么……”她红彤彤的一团,明艳如太阳的底色,将她微微抖着苍白手指清晰地凸显出来。她的手轻抚上他的嘴唇,渐渐又去摸索他的脸颊,语气嗔怪而极力甜蜜,“你呀学习都学傻了。人人都说你卫燎是天之骄子,家世人品都顶好,人又聪明绝顶,想来世上的好事都被你占全了。”

    “可又有谁看到你读书到深夜,凌晨又要起床,形势举止都要小心翼翼,总觉得自己身上有一个天大的破绽,生怕人瞧出来一般?瞧你,瘦了这么多,脸颊都陷了进去。”

    望着她,忽地咽住了言语,忘了原本谴责,“十五……”

    只有她最了解他。

    其实她也很瘦,骨节棱棱手指,她的眼已经变成小小的杏核,明亮而幽密。

    十五似乎无声地笑了笑,目光移开。不知谁家阳台的焰火,一团一团五颜六色蹦出来,最后缠结成无数丝线,仿佛流星雨,如此绚烂斑斓滑过,而她只专注于那些虚拟的流星。

    “是啊,我最了解你,你也最了解我,不是吗?”

    十五缓缓依在他的怀里,说出他未曾说出口的话。贴着他下颌的发丝也被冷风冻得冰凉颤抖,他的内心却温暖而平静。

    许多事,以后的许多年里,卫燎样样都记得。

    所以,也清楚记得,过年回到大学后的六个月,已经变成折磨。他们没有吵架,一次都没有,他不擅长,而她只是沉默。他问她话,她温柔应对,人人都说他的女友善解人意得天妒人怨。随即才想起来自他们再次重逢起,她一直是这样,只是以前他不曾察觉,也没有察觉。可是一旦知道,单单“善解人意”四个字,就仿佛毒药,渗入,在心口处烧得剧痛。

    陶阿姨每周都会来一次电话,打听她的近况,终于在一次忍不住哭诉永远打不通三月电话后,他对温柔应对所有问答的三月发作。

    他说:“十五,别拿对付你母亲的那一套应付我!”

    他过目不忘,所以仍旧清晰记得那天刚刚下过暴雨,他们已经同居很久,窗口紧邻排水管,自顶楼的泻水打在铝制的管壁上,犹如瀑布一样。她那时迷上了美剧《法律与秩序——特殊受害者》,长时不断轰轰作响里,她的眼自电脑屏幕上离开,瞪得极大,里面隐藏不住的无限惨伤,令人疼痛。

    分手时,她说:“卫燎,我们分手吧。”

    彼时身侧一盏路灯,瓦数出奇的大,灯火辉煌,一片明亮的光泽如同夕照。他明明听清,但还是问:“你说什么?”

    十五仰起头,眼里有一种深深的宁静。

    “十六,我们已经不能在一起。”

    那一刻,他才恍然大悟。

    三年,他们重逢后的整整三年,她从来叫他卫燎,这是第一次唤他十六,也是最后一次。

     正文 第九章  同伴

    午夜惊醒,三月才发觉在新开张的酒店的顶楼总统套房里,这是褚颖川的一种劣习,他房产无数,却只喜欢住在酒店里,而且必须是顶楼。近来三月觉得自己似乎有太多日子住在酒店,于是一根刺如鲠在喉,再也睡不着。静静起身,赤脚一路走到隔壁ROYAL ROSE房,打开书桌上的电脑。

    说是隔壁,其实已经很远,ROYAL ROSE皇室玫瑰是三个房间之一,在一次清洁员打扫时,她听到她们戏说“夫人房”,和褚颖川常住的紫金房同行政房组合在一起就是总统套房,占据了酒店19楼的半层楼面积。据说,一夜就是五位数的价钱。

    所以,三月放心把声音放大,网上刚出《豪斯》的第五季第五集。她忍不住惊喜,点上一根烟,静静观看。

    片子里的情节是美剧的一贯紧张,13得知一夜春宵的对象得了癌症,命不久矣,两人的关系反倒接近,亲昵,甚至生死相随的意味。

    三月禁不住笑,处于痛苦中的人,下意识地都要去找同伴,痛苦的同伴。

    闪神的工夫,影片情节突变的戏剧又真实。原以为的同伴,不过是误诊,她会继续健康地活下去,而她已经预知了死亡。

    豪斯也是,看到别人的快乐,一向顽劣恶劣的他,再也忍不住动容,转身离去。

    休?劳瑞不愧是英国学院出身,那一瞬的表情几乎叫人落泪。

    看到最后,恍然顿悟,这一集是在讲述痛苦同伴。

    世界那么大,能理解你痛苦的又有几个?仍记得《七宗罪》里,摩根佛李曼说,一个男人去遛狗,遭到抢劫,被人抢走钱包和手表,他倒在行人道上后,凶手持利器刺瞎他双眼。他说,无法理解现在的人都怎么了?回答他的人说,人们一直如此。

    人们一直都是如此,习惯对许多事视而不见,漠视许多事。大千世界里若找到一个可以理解痛苦,依偎痛苦的人,是如此难得,如此稀罕。只是,那个人已经痊愈,而你却没有,他已无法理解你的痛苦,你们终究无法避免地形同陌路,不再是同伴。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三月回头,看见褚颖川披着睡衣站在冰箱前。三月忍不住哀怨,明明说单单一个拉门的轨道就六七千,隔音、密闭效果顶级好,如今看来纯属放屁。口气也忍不住恶劣起来:“我要咖啡!”

    后一刻,褚颖川坐在三月身边,递给她一杯牛奶,捂在手里极为暖和,原来是他刚刚用微波炉加热过。

    她仍忍不住皱眉说:“我说要咖啡的!”

    褚颖川人后从来没什么好脾气,踹了她一脚,“老实喝,哪那么多废话!”

    于是只能认命地送到嘴里,其实不用尝就知道,冰箱里只有一种是牛奶,高钙脱脂。

    想当年她去应聘百加得,十多个女孩数她样貌最不出众,但应聘的经理也绝,只扔下一套百加得制服说,谁能穿上就用谁。只有她能穿上,一尺八的腰围。她当玩笑地对褚颖川讲,多亏了脱脂奶。

    他缓缓靠过来,靠在三月身上,但什么都没做,只是一起看电脑。他眉心舒展,心思滴水不露的神情。

    三月还是不动声色地将影片换成《波士顿法律》,可以把人笑得肚子痛的黑色幽默。

    人人都说褚颖川待她不同,其实,不过是她善于察言观色。她还是个孩子时,曾狠狠作闹过一阵,以为那样就会不同,然而还是一样。于是,她变得安静,含笑应对每一句苛责和恶意,久而久之就得了温和好脾气的美名。然而,她自始至终不过小心翼翼窥探别人脸色而已,借由窥探得来的心思,做着别人想让她做的事,说着别人想听的话。

    她不过知道,褚颖川什么时候想要同伴,什么时候想要安静,什么时候想要开心。

    褚颖川握住三月的手,轻声问:“你养过猫?”

    三月愣了愣,“什么?”

    “你的钥匙链上有你和猫的合影。”

    “果果啊。”

    三月转头透过窗户向外望去,冬日的城市凌晨,黑暗如浓雾弥漫,她看见倒映在其中的自己,一只手仍持着烟,跳跃的火焰,而同火焰一样明亮的是她的眼,幽暗阴影里,似火一样的眼。

    果果是一只安哥拉种的纯白公猫,小小的一团,买来时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等公交时煎饼果子的味道传来,于是灵机一动,起名果果。

    褚颖川不知道何时枕在她的膝盖上,孩子气地仰起头,很认真地听三月低声回忆。

    三月轻笑,默默地阖着手掌心里的牛奶。

    果果淘气得不能再淘气的,一点都不叫人省心,跑到同屋的柜子里上蹿下跳又下窜上跳,沾得里面的衣物全是白色的猫毛,搞得同屋以为她偷穿自己衣服,怒目相对。

    同屋喂给它鱼饼,狼吞虎咽吃得连食碗都舔得锃光瓦亮,她特地去买了一斤十六元的喂给它,结果就咬了一口爱理不理地弃在一旁,那样古怪而矫情的臭脾气。

    果果喜欢咬东西,有一次将毛衣后面咬出一排小洞,她着急上班,套在身上也没看到。还是单位同事提醒说,哎你的毛衣款式好别致,哪里买的?她才知道,却也得硬顶着头皮穿了一整天。

    褚颖川凝视着三月微笑的侧面,她的眉睫如偃息的蝴蝶,温柔被揉碎了一点点撒在里头,流转着如冬日里的朝阳一样的神采。对现在的褚颖川而言,也许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加美丽的东西了。

    褚颖川也忍不住露出笑容,渐渐合上眼,抵不住睡意袭来。

    三月仍微笑着靠在沙发上,如同雕像一般。她恍惚地想着,腿由于负重一点一点酸麻,不知不觉连回忆都酸楚了。

    她没有告诉褚颖川,被人污蔑偷穿衣服的难堪,同屋毫不留情的话,仿佛耳光扇在脸上。她无法忍受,只觉得一股火淹没神志,回过神时,自己已经拿拖鞋使劲去打果果,一下又一下,直到果果悲鸣着吐出一颗细小尖利的牙齿。她才发觉在做什么,惊慌里又去使劲哄果果……鱼饼,妙鲜包,火腿肠,还有一碗牛奶仔细放在它面前。

    可是午夜一觉醒来时,不禁悚然心惊,她对待果果的方式,和母亲对待自己如出一辙。

    她无法忍受,第二天她慌忙把果果送到同事的母亲那,转身离去时速度像在逃命。昏暗狭窄的老式巷道,青砖斑驳,还夹杂污浊的水坑,从来没离开过家门的果果,一声接一声,一声比一声低下去。

    可是她不能回头,也无法回头。

    尼采说,父之私密,现于其子。观其子,必察其父之密。

    她无法忍受在不知不觉里,是不是正变成第二个母亲……

    此后,再也不敢养任何宠物。而留下果果的照片,不过是跟暴食症痊愈的人,带着肥胖时期的照片一样,警醒自己,不能再重蹈覆辙。

    等到十二月末一月初时,褚颖川生日的前一天,三月仍在为他的生日礼物发愁。原本只需要砸下许多银子就可以办妥的事情,因为褚颖川一句“送什么你可不许马虎”,繁琐而艰难起来。

    赶上元旦将至,商场里全部放着喜庆的曲子,三月拉着苏西无头苍蝇似的逛了一圈又一圈,最后那些曲子都在脑子里嗡嗡急转,仿佛有千百只蜂子振着翅膀。苏西也精疲力竭,最后伸手随便乱指,只盼着万里挑一能被三月选中。

    围巾手套若不是亲手织的,就没有任何价值,而且以三月和褚颖川现在的关系,送手工衣物,则太过于亲密又太过于不识得眼色。

    袖口领夹,褚颖川上到衬衫下到袜子,一套都是手工定制,已经赶上英国王子的级别,送出去完全没有意义不说,还要尘封箱底。

    羊绒衫……三月脚步顿了顿,商场里灯光充足空调如春,一列被灯光冲洗得闪闪亮亮,黄金比例的模特身上,四位数的男式羊绒衫,几乎看不出纤维的细腻。

    苏西以为酷刑就要结束,眼睛都开始放着亮光,哪里成想三月却笑出声。

    苏西气得拿眼狠狠瞪她,丝毫没有隐藏恼怒和不耐,“你抽风啊!”

    “不是,你听我说……”

    三月想起姥姥讲的故事,所谓羊绒,是最贴身的绒毛,姥姥见过人刮羊绒,羊已经痛得不会咩咩,而是嘎嘎地叫。羊又分山羊和绵羊,绵羊毛多,物以稀为贵,绵羊绒反而不值钱。三月属羊,按照姥姥掐算是山羊,所以一个劲儿对她叮嘱,宁穿羊毛不穿羊绒。那气势说起来,大盛“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苏西也忍不住笑倒。

    两个女人一面笑一面兜兜转转,路过金饰钻石专柜时,谁也没按捺住天性,步调一致地冲了过去。钢化玻璃的密闭柜台里,聚光灯打下来,各色展示的钻饰都染上一点淡淡的琥珀色调,透明的光辉,显得耀目却又柔和。

    苏西坐在凳子上,不客气地试了项链,又试戴手链,耳环,售货小姐态度极好地拿出元旦打折的钻戒给苏西。

    苏西慢条斯理地接过来,随意似的放在一旁,白金底座和玻璃磕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双手反而交叠在一处。

    然后,才想起去找三月,转头却看见她在一旁试着足有三十克的黄金手镯。

    近年来金市兴起以成色命名,千足金,金含量不低于99.9‰。三月手上戴的一款,两尾鲤鱼取义二龙戏珠,工艺极好,折射来的光线都被带成赤黄的颜色,鱼鳞细密仿佛秋日树上结满的果实,摇摆闪烁。

    苏西气得双目燃火,连日文都蹦出来,“你这农民,有钻石还去看金子,欧巴桑,你俗不俗啊!”

    “金子怎么了?没听说咱们货币流通的基础就是金子啊?买了这个我不止能戴着臭美显摆。而且需要时还能真金白银地兑出来。”三月笑眯着眼,用戴着金镯子的手,拍了一拍苏西的肩头,“这些破石头,你一万十万地买进来,又能多少钱卖出去?你当你是索斯比拍卖行呢?!”

    售货小姐倒是专业又好脾气地说:“钻石倒是换不了现钱,但是您可以拿本店售出的钻石来平价兑换新款。”

    三月眨了眨眼,回她一个高深莫测的表情,然后说:“还不是得添钱。”

    苏西气得一脚踹过去,大骂:“你这个农民!”但立即惊诧似的地捂住嘴,眼光向外闪烁不定。

    三月反应也快,还不等苏西去拉她,旋转吧椅飞似的转了一圈,又回到原位。刹那间,她已经看清不远处流线型的钻石展台前,褚颖川和臂弯里的摩登女郎。

    苏西也怕被褚颖川看见,一起和她缩在柜台上的椭圆镜子前,在倒影里猥琐偷窥二人。

    想来是没有发现他们,褚颖川周正的眼微微低垂,拿起一条打磨得光芒四射的项链。

    三月忍不住想起摩根佛李曼和金哈克曼的电影——《惊爆2000》。2000年哈克曼已经垂垂老矣,但只用手指的动作就塑造了一个老式的贵族,一如远处的男人,修长手指的骨节分明,单单一个转腕的姿态,就是扎在骨子里,根深蒂固的优雅。

    苏西注意的却是另一个,微微带着嘲讽,笑说:“短款貂皮,旗袍丝袜,迪奥的长靴,红彤彤的像过节的灯笼!首长家的千金也不过如此!”

    转眼看到三月莫名所以,苏西不由恨铁不成钢地用手指去戳她的额头,说得咬牙切齿:“连敌情都不知道,没用的傻妞。那是周x长的独生女周周,据说是内定的褚夫人呢!”

    三月这才有些醒味地去细看,可两人已经走远。

    三月也不在乎,神色休整完毕,神采奕奕,继续拉着哀叫连连的苏西去选礼物。可整个商场上下六层,兜来转去还是选了今年新款的羊绒衫。

    交款时是划的卡。

    小言里,男猪从来扔下一张附卡,里面金额高得似是没有上限。现实里,褚颖川从来不曾给过她一分钱,或者说不会直接给她。每月丰厚可观的金额,都是自乐天公司发放的工资卡打进来,她再糊涂也明白,那不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所得的报酬。

    到褚颖川正经生日这天,反而没有笙歌娱乐。本来他虽然远离帝都,但宦海世家,许多关系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必是一番盛大豪奢的敷衍。可不巧的是,某位元老刚刚过世,电视新闻联播里哀乐鸣奏。D城天高可并不代表皇帝远,旁人或可自由,但他们必须遏密起来,不便大规模宴客,只得在顶楼套房开了一个小型的聚会。

    于是,浩浩荡荡十数辆进口车泊在酒店的停车位,为了接待这些人,大堂经理将四辆电梯的一辆专门分出来,直达顶楼。

    三月带着礼物刚进转门,就见前面男人接完手机,拍了拍女伴的手,悄声说:“有些正经事要谈,在楼下等等,一会儿再叫你上去。”

    女伴犹扯着胳膊撒娇,男人被摇得几乎散架,筋骨酥软只能又说:“好好地!”

    语气里已似嫌女人不懂事。

    男人们随着伶俐的接待上了电梯,铺有菱形黑白理石的大堂一侧,咖啡厅的真皮沙发上,十数名女人衣鲜亮丽,亲密私语时格格地笑个不停。

    三月踌躇止步,不知是不是应该先打个电话,打了又会不会显得矫情,思量到后来,便觉得只为褚颖川一句话巴巴赶来,无比的傻气。可是这时转身走,又格外小家子气。想来想去,还是将礼物放在前台,交代说:“麻烦你待会儿送上顶楼。”

    出乎三月意料,前台又递还给她一个礼盒,笑而有礼地说:“陶小姐,有你的包裹。”

    三月并不惊奇前台能叫出她,做酒店这行皆是伶俐过人,怕褚颖川一个礼拜七天,天天带来不同的女人,他们也能不出丝毫差错地打好招呼。

    纳闷地拿着手里的礼盒,转身时却撞上一人,脚一崴几乎跌倒,好在被来人扶住,还未及抬头道谢,就听那人说:“每日一崴。”

    声音就在她的耳边,三月几乎能想象出,他缓缓微笑的样子,漂亮的唇角微微上扬,笑弯的眼漆黑明亮。记忆被藏在角落,那样隐秘,经过漫长的时间,连自己都以为早已安全地消失,再也不能寻获时,又突然降临,像一击重锤击碎所有全副武装的防护。

    只有一个人会这么说,三月幼时风湿,表面上看与常人无异,但不注意姿势时,总要无可避免地磕碰,每当那时,她都急忙低下头去,假装对周围的嘲笑一无所视。可是,一声,两声,她仍然敏感地能听到那些声音,轻微的又饱含恶意。只有他,扶起她笑说:“每日一崴。”

    于是,不知道何时起,真的每天就只崴一次,再没有其他的闪失,灵验得恍如一道魔咒。

    三月抬起头,吊顶的水晶灯,明亮如水,一浪一浪洒下来,让她对上卫燎的眼神,无可避免也避无可避的温软潮湿。

    四目相接,仿佛魔咒慢慢凝结。周遭的脚步声,笑声,喧哗声渐渐远去,世界整个儿安静下来,他们似是被隔离在一派清静的琉璃中。

    打破这魔咒的是一声惊呼:“卫燎!”

    走上前的男人很面熟,他热情地拉住卫燎,又看向三月,大笑说:“老同学,缘分啊!这么多年没见,你们这对天怒人怨的神仙眷侣竟然还在一处,远远地我瞧着,竟然还跟当年一样,恩爱得跟什么似的!刺激死我这个孤家寡人了!不过也难怪,当年你们大学没毕业,就已经互相见过家长了,如今孩子是不是都打酱油了?!”

    不歇气的声音,中气十足地在大堂里回荡,三月脊背一阵阵地发麻,仓惶回头,水晶吊顶流光灿灿,她被刺得眯起眼睛。

    褚颖川站在瑞彩千条下,背脊笔直地伸展,姿态格外端正漂亮。他身后不远处,隐在柱后的苏西,明净容颜上阴影遮不住的大红唇色,让人有一瞬间的错觉,鲜艳得仿佛粹满毒汁。

    三月闭上眼睛,下意识往温暖处依偎。

    这许多年,许多人,只有一个人如避风港般安全稳妥,可以遮蔽风雨。

     正文 第十章  金锁记

    褚颖川缓步走向三月。

    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老家每年冬季冰冻江面,上下游白雪皑皑,临近春日时,渐渐裂开、融化,称作开江。开江时露出的冰块如同最劣质的玉坯子,浑浊得让人永远无法看透。而他就仿佛一个巨大的冰排,平静并且缓慢地漂浮着过来。终于,仿佛冰排破裂的一声,原来是褚颖川突然“嗤”一声轻笑。

    “三月,怎么这么淘气?”他说。

    卫燎刚要挡在三月身前,却被她紧紧拉住。卫燎一震,三月的手已经缓缓松开,仿佛溺水的人攀住冰沿,又渐渐耗尽了力气。

    褚颖川拉过三月,转头对仍拉住卫燎的老同学说:“想必你有些误会,三月现在是我的女友。”

    即便今天这样的日子,他仍旧是一身休闲装扮,浅色的衬衫和深蓝色的牛仔裤,脸上挂着微笑。

    “对不住,对不住!”那人再迟钝也知道事情不对慌忙连声说完,便极快溜走。

    褚颖川转手拍了拍卫燎的肩膀,笑说:“快点上去,一会开局,没你就三缺一了,多没趣!”

    说罢,拉着三月便走,三月下意识想要回头,褚颖川仿佛未卜先知,微退一步挡住她的后路,在她背上一推,力道很轻,但足以使得三月无法回头。

    等到步入全剔透的景观电梯,颖川仍旧是微笑的模样。这里只有他们两人,除去电梯上升时运作的声音,再无其他。钢化玻璃罩子剔透得如水晶,而三月站在这仿佛琼楼玉宇,人间天上里,却慢慢垂下头。

    褚颖川似不觉得她有什么异常,伸手接过她手中的礼盒,问:“这是你给我的礼物?”

    说完,也不等三月反应过来,几下拆开包装,看清里面的物件,忍不住皱眉问:“金锁?”

    蓝绒底上的是一枚长命锁,足金橙黄,一面“长命”一面“富贵”。

    褚颖川用手掂掂,笑说:“这么俗气。”

    城市的霓虹流光映到电梯内,层层递进淡淡的紫色,如墨水漾开,在顶棚和壁上的精美的郁金香花纹上,恰巧三月今天的毛衣也是很明媚的丁香颜色,于是很有些春阑珊,淡紫透霞残的意味。唯一的可惜,是三月惨白的面色。

    她微微眯着,退开一步,慢慢后靠,直到抵在电梯壁上,才觉得有了一点依靠。

    褚颖川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笑着摇摇头,“傻孩子,不过是说一句,哭什么?”

    她觉得有液体滑下,其实唯有一滴,流过唇际,如同海水咸且苦涩。而她就恍如身处在无际的水中央,却快要被渴死。

    “你不喜欢,我拿……”她忍不住哽咽了一下,“拿回去给你另换一个,好不好?”

    他慢慢向前一步,懒洋洋地抬起手,指尖自她湿漉漉的眼下掠过,顺势揽住她的肩膀,说:“不。”

    电梯门“叮”的一声,缓缓打开,跨出去就有酒店特派的服务生,赶着过来帮褚颖川接过手里的礼盒,好生放进带锁的柜子内。套房里已经布置好一个硕大的圆形餐桌,法式高背靠椅围满圆周,对应着座位。餐桌的中央是浓荫绿的刻花转盘,转盘上橘子和桃子的果盘,果子也放得极有技巧,一层一层到了最上面仿佛露出教堂尖尖细细的顶。

    来者是客,所有人见到此间主人都起身,不中不西的问候过来:“生辰快乐。”

    有人识趣慌忙让出位子,褚颖川落座后松开三月,含着笑不伦不类地回答回去:“大吉大利。”

    乐天正和一帮纨绔子弟搭在一起,闲极无聊开始划拳,结果一圈下来就没赢过,正满脑袋青烟,此时忙将手边橘盘转向褚颖川,说:“颖川你倒看看,这样东西怎么样?”

    盛橘桃所用的是白瓷盘子,薄若羊脂,果然名贵,但妙处却在上面仿佛褪色一般的斑驳,很浅的绯红色。

    褚颖川只扫上一眼,就说:“明时的浅绛,倒是需一些功夫才能弄到,难为你。”

    一群人便顺着话打趣乐天,吃喝玩乐,无一不精。

    “比她强,猜猜她送我什么?”褚颖川眼睛微弯,转向三月,嘴角形成一个不知道什么意味的弧度,“金锁,还‘长命富贵’!”

    正说时,卫燎也携苏西进来,褚颖川直接伸手,“礼物呢?”

    卫燎不由叹了口气,“寿星公,那边礼物都成山一样,还不知足?”

    乐天忍笑抖着肩说:“他被刺激了,有人送给他长命富贵的金锁!”

    卫燎从苏西手里接过包装好的生日礼物,刚拆开一半,那是成对的拜占庭时期的花瓶,紫色水晶上金箔描绘的花叶图案,精美得近乎奢华。可他手指不受控制地痉挛一下,一只就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有人慌忙说:“岁岁平安!岁岁平安!”

    服务员已经来跪在众人的脚下,利索打扫。

    乐天掩面哀鸣:“你们这些资本主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这一只拿出去,多少乞丐流窜的问题就解决了,偏偏让你把希望摔得粉碎!”

    “没什么大惊小怪,有些玩意孤品才尤其显得珍贵。”

    褚颖川拉过身边三月的手,笑得露出牙齿,白得可以做美版黑人牙膏的广告,带着奇特的孩子气。

    三月无法直视,只能错开眼。可在褚颍川的身后,墙上挂着莫奈《睡莲》系列的复制品,印象派的紫色,大簇大簇的让人倒抽一口凉气。

    褚颍川握着三月的那只手干燥稳定,指尖微微相触,三月能感觉到传达过来的温热和细微的脉搏,可她却忍不住轻轻颤抖。

    犹豫了片刻,她抽回自己的手。生日里总要吃橘子桃子这样的水果,来讨一个好彩头。三月拿起橘子,剥开后连上面的白色脉络都仔细剔去。

    卫燎在一桌人的说笑里,以难以察觉的角度,朝三月侧过头去。她剥橘子的方法甚是特殊,橘子皮是五瓣底托,橘片向外舒展开如一朵花,明亮而鲜嫩。

    不由觉得心中微微一刺,就像是有人用极尖极尖的指甲,剥开心膜。

    褚颖川拈起一瓣,他的吃法与众不同,将桔汁轻轻吮吸后便将桔片扔掉,慢慢地,一丝微笑飘上嘴角。

    酒菜上来,郁金香酒杯举起来时,金和银的细丝透过水晶杯织成碎星,撒得满头满脸,三月被刺得垂下脸,一绺发梢弯弯地垂到嘴角。膝上盖的是曾在杯中叠成花形的餐巾,有些暗淡的深紫色。

    席间男人们总是谈得十分投机,更有乐天大肆渲染,说得众人大笑不止。直至两名身着燕尾马甲的服务生,推进一辆精致的组装小车,上架铁板下面是炉火地演示“鲍翅汁捞饭”时,这顿饭已经吃了整整一个半小时。

    三月始终没有他们的好修行,实在熬不住,借口补妆起身,但动作有些急,仿象牙筷架就被碰掉了,那样精致的玩意,跌在地上,不知道为何也就失去了原本引人的光鲜。

    卫燎自洗手间出来时,就看见三月坐在窗前的椅子里。法式的高背椅子,布料是深深浅浅的紫间隔错落。

    仿佛知道他在走近,三月转过头。卫燎清楚看见,她的瞳仁在微微抖动,上面覆盖一层随时会滴下,却又永远不会滴下的水膜,在姹紫中闪耀潋滟波光。

    三月问:“为什么送我金锁?”

    卫燎答:“十五,我欠你的。”

    三月“噗嗤”一笑,将脚一并收到椅子上,头歪在膝盖上说:“当年年纪小,以为真会有自此后公主和王子幸福生活在一起的童话。那时年轻幼稚,我早已不去自比什么金锁记里的长安。我……是我太矫情,是我……”

    顽劣而轻佻的姿势里,可话说到后来,却无力为继。

    卫燎只是微微笑着凝望着她。

    “这些年,你似乎什么都变了,但又什么都没变。什么在你手里似乎都似花一样。”

    他们的身侧是一个巨大的鱼缸,里面将近两米长的海鳗,是有人专程空运过来,给褚颖川尝鲜,但被卫燎拦住,一句“今天还是放生积福的好”,给打了回去。如今那巨大的鳗鱼拖着银灰长躯,游在琉璃牢笼里。卫燎走到她身边,拿起一边桌上削好的苹果花,手顺势撑在椅子扶手上,慢慢靠近三月,说:“当时确实很多事情做不周到,那么出名的一部《神雕侠侣》还是在法国的电子书里才看到。公孙绿萼也喜欢吃花……”

    海鳗仿佛放出一股绚丽的电流,转瞬不见。明明不是阳光,三月却会感到热和痛。她的手也紧紧压在扶手上,竭力地往后缩着身体,孩子小一样幼稚的姿势。卫燎不禁产生一个错觉,仿佛她在躲避某种极强的攻击。

    “你都知道了?”

    “当年那么多磨难都坚持下来了,后来你却突然说分手,我就是死,也得做个明白鬼,不是吗?只可惜一股意气去了法国,察觉时到底是晚了,你已经被学校开除……”

    盛宴的语音笑声如水,潺潺汩汩,在这温和的水中,为何有冰扎得她满身冰凉,竟然是卫燎的声音刺入耳膜。

    她从六岁起,就要深夜去敲开邻居家的门,在嫌恶不耐的眼光里,祈求他们去拉开厮打在一起的父母。大一点时,她永远总见小区里的住户奇怪的眼神,细细碎碎的声音往往在见到她时,戛然而止。一切一切所带来的不安和疑问,在心底缠成个死结,不能明白。

    谜底的答案,由卫燎的阿姨石青所揭开。

    卫燎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据说死于一种很不光彩的疾病,连医生都嫌恶地躲得远远。而卫燎的阿姨也是楼区里居民所鄙夷的对象,形形色色的男人进进出出。可石青绝不承认自己是什么妓女,按她的话说,只是风流。

    单看石青的外表绝对无法看出她是那样的女人,乌黑的肤色,直直的长发永远盘在脑后,细小的眼睛笑起来极为憨厚,连衣着都是淳朴得无可挑剔。

    三月永远不能忘记那日在幽暗的咖啡厅里,憨厚淳朴模样的石青,对她说出怎样肮脏的秘密。

    石青鄙夷她,嘲笑她。

    那时,卫燎家里出动了形形色色的人,各种十八班武艺都使出来,只为拆开他们,但三月都生生地挺了下来。

    但她,终究挺不过石青所揭开的秘密。

    自小到大,她在人前低人何止一等,总要习惯性地躲藏着那些眼光,怯懦于不知何时母亲就要开始的疯狂、色厉、内荏,怯懦于那些假装善意,但不知隐藏着何种恶意含义的关心。

    那是她一生的芒刺。

    三月以为自己已经很坚强,但实则不过是一本陈年小说里的台词,蜗牛的壳儿,坚硬不过是脆。

    蓦地,一个悠扬甜美的声音突然响起来:“对不起,燎,他们在叫你。”

    苏西手里攥着一张紫色餐巾,立在书橱旁,阴影恰好投在她身上,谁都没有察觉她到底在那儿站了多久了。

    卫燎无声地往后移了移,松开椅子的扶手,转过头对苏西说:“多谢。”

    说完走回宴客厅,红色裙子也随之慢慢离去,由始自终没看三月一眼。

    三月将头埋在膝盖间,忍不住想苏西腰身步态柔软,却真是萧瑟。

    第二天褚颖川开车将三月载到了一个明亮整洁的车库,里面十数辆名车,包括那辆天价昂贵的布嘉迪爱马仕版,闪闪发光,士兵列队似的展示在眼前。

    三月忍不住问:“带我来这干什么?”

    褚颖川领着她走到车库的最里面,指着一款老式的奥迪说:“这是我十八岁成人时,有生以来收到的第一辆车。”

    三月有些摸不着头绪,但还是顺着他的话说:“很好的车,你爷爷的眼光很好,即使……即使款式已经有些老了。”

    “我有时候喜欢上这来,只是……”褚颖川点点头,深深地看着三月,不动声色顿了顿,又说:“只是想感受我第一次见到它的感觉。”

    车库里没有阳光,只有一列闪烁的荧光灯,而褚颖川的背对着灯光,双眼在阴影里闪闪发亮。

    三月微微退开一步,自包里取出盒还未开封的爱喜,静静拆开点起来。淡白的烟雾自呼吸里,自涂抹油腻的嘴唇吐出,向上游着游着,直至再也不见,三月才开口说:“重温曾经的喜爱,心里是种安慰依靠的感觉。”

    “但事实是……后来父亲在褚廉成年时,送给他一样的一款,从此后我再也没开过这辆车。”

    褚颖川想,似她这样风尘打滚过来的女人,怎么会没有心计与过去,只要她能清楚自己有多少可以盘算。于是,笑了笑继续说:“如果我今时今日仍旧执意要开出去,有没有当时的心境不说,想必也只会颜面尽失而已。但是明明清楚,却仍旧很想开出来溜上一圈,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三月轻轻一笑,眉解语,目传情,微微摇头时,一头卷发如同春日里树上的花,簇簇拂动。

    “我觉得应该忘记。”

    褚颖川笑意加深,略仰起头,带着俯视的意味说:“我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