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刺绣 绝品丫鬟(狐狸成精)

    

    快正午了。

    借着灿烂的阳光推测出大概的时间,布衣朴素的妇人掀开热气腾腾的锅盖,在熬好的汤中撒上少许盐,用木勺盛入粗糙的海碗。

    “你爹快回来了。”

    寻常人家的温馨家常话,从妇人口中吐出,找不到欣喜,只有惊惧。

    破败的木窗下,一个小女孩穿着一眼就可看出是由大人的旧衣改成的不合体的衫裙,手中的针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在劣质绸布上行走,对妇人的话语恍若未闻,只有微不可察的抽搐的嘴角显示出她已将这话听进去了。

    并且明白娘亲未出口的惶恐。

    她闷不吭声地将针飞舞成银光,在大红绸布上绘出色泽鲜艳夺目的比翼鸟。一旁,憔悴的妇人吃力地用左手将汤端上饭桌,看见她快要完工的帕子,忧虑轻语:“总绣这种东西,会……”

    绣积丝而成,苟缺一丝,通幅即为之减色,均较他艺尤难,断无急之法。

    她颤唇,望住正反其道而行的女儿,眼中泛起浓浓忧色。成打地绣着这样粗俗不堪的绸帕,只会毁了女儿原本惊人的天赋。

    用力地推门声截住她的话,一个身材粗壮的男子带着酒气扑进门来,趔趄的脚步踢倒破木椅,冲到饭桌旁:“绣完了吗?老子不是告诉你回来就有人取货了?你睡死了啊?”随手抓起桌上的空碗,就要扔过去。

    “别……”妇人怯怯的细声被凶狠的眼光瞪回,女孩头也不抬,稚嫩的童音夹着浓浓的疲惫:“碗要钱的。”只差两片荷叶了,他提前了二刻钟回来,想必又是输光了。

    男子顿住手,看着手中的粗陶碗,“砰”的一声放下,恶狠狠的耳光扇上清瘦的脸颊,“你敢顶嘴?事情没做完还敢跟你老子犟嘴,活腻了啊?今天不许吃饭,听见了没?真是越来越没用了,绣得越来越慢。”蒲扇般的大手顺势拧上没几两肉的大腿,在青青紫紫的淤块上再加一层紫黑,尚不解气,又下了禁食令,瞪住骇白了脸的妇人怒喝:“饭煮好了吗?想饿死我呀?”

    一天十块常人要不眠不休绣上三天的帕子的速度算慢吗?

    女孩麻木了知觉,灵巧的针修补着因他那一掌而刺偏地方的图案,趁男人出完气转身坐上饭桌的那一瞬,绣架交到右手,左手中指迅速往衣摆一抹,拭去血珠,以免染脏了绣帕招来痛殴。他回过头时,她仍是原先那副姿势,手中的针似不曾停过。

    手上的针孔,就像腿上的淤青一样,又多一个了。

    她脑中一片空白,飞针走线,热辣辣的脸颊麻痹上左眼,她眨了眨,努力使视线清晰一些。

    事实上,她昨天及前天及更久以前许多天的午饭和晚饭,都是这样泡汤的。若不是娘亲为她偷留的剩饭,她早饿死了。

    男人扒进第一口饭,用筷子指着她,含糊不清的语气满是乖戾:“要是老子吃完饭你还没绣好,我就打折你的腿。”

    妇人微微畏缩,左手下意识地抚上无力的右手,这熟悉的话语,她听过无数次,只是,当时的对象是她,威胁的“施暴目标”是手非腿,终于有一日,他实现了自己的承诺。

    他打断了她的手。

    她常想,如果这男人曾对此事表示过后悔的话,他也只不过是后悔毁了一棵摇钱树。而他的悔意,在发现女儿一样可以绣出帕子卖钱,而且速度远远快过她时也早已荡然无存了。

    他怪她速度太慢,害他卖不了多少银子,却不知当她知道他将她精心绣成的《络纬鸣秋》只卖了十两银子时的震惊与心碎。

    那一刻起,她决意永远不会告诉他,她被赞为“精巧疑鬼工”的绣作在京师价高一时,尺幅千金难求。她也不会告诉他,身为宫廷所设的文绣院的院主,只要她肯,她完全可以开宗立派,开班授徒,日进斗金。

    不是怕他会借此获利,只为心死。

    必当志专神定,心无物扰,闲静从容,这一切,在她发现自己嫁的是怎样一个男人的同时全都变成了奢求。

    她再绣不出出色的作品,顺了他的意,绣着他从歌坊瓦窑招揽来的生意,诸如鸳鸯鸟、并蒂莲乃至绣春香囊,如意荷包。那些不堪入目的春宫画由她的手绣成花心扣时,她的心也渐渐麻木,再回不了当日红粉芳颜、十指春风。

    她认了命,只为出嫁从夫,是这样的结果她也受了,却在今日,听到一样残酷的话语由他口中,对着她惟一的女儿说出。

    她的骨血呵。

    她望着小小少女空洞的眼,心中只剩悲哀,第一次质疑起自己选择的命运。

    当年,抛下如日中天的一业,遵从爹爹生前为她订下的亲事,孤身嫁至洛阳,做对了吗?

    隐姓埋名,是怕欲纳她为妾的瑞宗王爷的追骑。开始时,不告诉他,是不想他担心;而后,却是伤透心后的心灰意冷。一切过往,皆作前尘,她的“卢绣”,自《络纬鸣秋》后成为绝响。

    信守旧盟,她不曾后悔过推却王孙公子的追逐,为他洗尽脂粉,布衣荆钗,于市井闹区,做村姑民妇。即使他粗鄙不文,好赌成性,一日嫁了他为妻,他便终身是她的夫,她毋庸置疑的天。

    直到听到她三年前已领教过的这句话。

    而这次,他威吓的对象是他们的女儿。

    若只是随口说说,他不会费事地将“手”改成“腿”,小小一个字,却让她明白了他的用心。

    是怕再打断一双手,就断了他的财路吧?而“腿”,就算打断了,也并不妨碍到呢。

    她合上眼,遮去眸中赤裸裸的惨痛,也关上愚蠢的仍余着一丝奢望的心门。

    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

    拉起最后一针,女孩低首咬断彩线,却无法松一口气。她太了解桌前这个男人的习性了,只要她还能绣,他就不会舍得让她闲太久,而这,也就意味着她必须不停地绣下去。

    她抬起眼,越过旁若无人的狼吞虎咽的男人,不自觉的带了疑问的眼,觑向娘亲。

    三年来,她一直一直地绣,日子就像线团一样找不到尽头。到什么时候,她才可以真正地喘一口气,歇上一回?

    疲累的杏瞳对上一双满载悲哀的美眸,一大一小两个女子眼波中交流着无奈与无助,再悄悄收回视线,将目光放在茫然虚空。

    作娘亲的无力地垂下眼帘,低语:“对不起——”

    她的孩子呵,懦弱的她从未曾有办法保护到她一点点。

    这样的日子,还要多久?

    后世的《丝绣笔记》或《绣谱》,在说到名家时,都不约而同地写着这样的话:“卢眉娘,姑苏绣女,以女红行世,工巧无比。十指春风,迥不可及。至道元年,以二八稚龄入主文绣院,而无一异议者……”

    至道十一年,卢眉娘得到绣界至高荣誉后第十二个年头,曾经艺惊京都的女子以一条洗得发白的腰带自缢于深夜,年仅二十七岁。

    穆臣颂挥手示意至少是第六回上来为他们换过新茶的小厮退下,暗地早已翻了数不清多少次白眼。

    要不要季穆两家是自他们的爹的爹便开始合作的生意伙伴,他早亲手将季景威由狗洞塞出穆家大门,而不是听他言不及意且滔滔不绝地与他聒噪,同时糟蹋待客的上等龙井。

    这家伙喝了加起来至少四壶水,居然一点解手的意思也没有,可见他是多么充分地发散了他的口水。

    嗟!

    居于客座的季景威从洛阳城闻名天下的牡丹谈起,评论了近四十种名花及究竟哪个花种最适合用于制作胭脂;再由最著名的脂粉说及它们的制造者舒氏商行,接着数遍舒氏旗下经营的各类商号,尤其是其获利最厚的珠宝及衣饰;然后由专制女衣的织锦坊“千姿”说到女人。

    多么健谈!

    而季景威说起的这名女子正是他穆臣颂唯一的嫡亲妹子,艳名犹胜洛阳牡丹的天下绝色——穆伊瑧。

    季景威正用惋惜的语气道:“听闻世妹的妆奁俱已备妥,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五礼也皆完毕,但不知何日启程?”

    到底他什么时候才会讲到正题?

    穆臣颂垮下肩膀,笑道:“家父已选好吉日,定于下月初九开船。”

    而他的宝贝妹子,就要成为别人的妻。

    季景威又羡又妒地道:“也不知这陈启贤是几世修来,可以娶到世妹这般天仙绝色。”

    穆臣颂没好气道:“若非家父早年与人玩什么指腹为婚,怎会如今要将舍妹嫁到金陵那么远。”

    真是捶胸顿足啊,呜——他乖巧的好妹妹。

    话说回来,季景威或之前提起此事的那些男人们肉紧什么?伊瑧姿颜如何他们大多都是从家中女眷或丫环口中听来的吧,又早早地散布了已订亲的消息,痴心妄想的人该没那么多才是。

    季景威叹息。

    通常洛阳城内名门闺秀每半月会轮流设花筵邀请闺伴,几家德高望重的贵夫人甚而会邀遍全城闺秀。

     正文 第二章  美人伊瑧

    他与一帮意气相投的好友想方设法,躲在花厅之后偷窥,籍此品遍群芳。一来可饱眼福,二来到长辈为自己提亲时也知道哪家的小姐是娶不得的。

    三年前他们见到了当时正好及笄,开始出席花筵的穆伊瑧。

    当他知道这令他惊艳不已的倾城秀色名花有主时心痛得差点哭出来,从此再不参加所谓“帘后品花”的活动,与他一齐退出的有十三人之多。

    余下的公子哥们则坚持不漏下任何一场有穆伊瑧出席的花筵,而且每场都从头看到尾。

    这种事当然不能让人家兄长发现。他振作精神,抛开对陈启贤妒忌的情绪道:“闻得令妹有婢名青青,绣功冠绝,姿色仅逊乃主,穆兄可否容我一见。”终于说到正题哩。

    穆臣颂毫不掩饰地张大嘴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道:“舍妹把这丫头当宝,宠得无法无天,谁的帐都不买,我也请不动她呢。”

    他话中有话,既婉拒了季景威的要求,又暗示他青青在穆伊瑧心目中的重要地位,令他打消直接向他索要这美婢的念头。

    季景威也是知话头醒话尾的机灵人,闻言笑道:“穆世妹温文知礼,调教出的丫环岂会不守上下尊卑,穆兄说笑了。若是穆兄有意藏花,小弟便不敢强求了。”

    象征性地推托一句便够了吧?老叫他做这勾当,烦都烦死了。

    于是穆臣颂哑然失笑道:“我要敢动这念头,舍妹必不饶我。季兄定欲一见,小弟也只好从命了。来人,请青姑娘到前厅来。”

    半盏茶后,季景威如愿以偿地见到穆青青。

    她身着一袭浅蓝长裙,原本过于素雅的颜色衬住雪肤朱唇,益显清丽。寸许宽的腰带勾勒出发育良好的饱满胸脯,纤瘦的腰身不盈一握,娉娉婷婷行至两人面前肃容行礼,静候吩咐。

    季景威眼前一亮,不由赞道:“有婢如此,其主可知。青青姑娘,季某有礼了。

    穆青青还以主仆之礼,面不改色而芳心微怒。此人口齿轻薄,当面品头论足又妄言小姐,十足无行之人。

    季景威转向穆臣颂道:“小弟僭越,欲与青青姑娘私下一谈,望穆兄成全。”

    穆臣颂未料他皮厚至此,无奈之下唯有应允。

    厅中只剩两人时季景威欣然望向穆青青道:“此刻并无旁人,青青姑娘请坐。”

    穆青青低声道:“小婢站着就是了,季公子有何吩咐?”

    季景威不敢勉强,为博取她的好印象也只好陪站,道:“日前季某在内子手上见到一方绣帕,蓝绸白线,所绣蝴蝶振翅欲飞,栩栩如生,精致绝伦。内子言道此巾出自姑娘之手,季某方知‘第一绣师’当之无愧,故而冒昧求见。”

    他不是第一个拿这话题当开场白的公子哥。

    穆青青无趣地觑他一眼。她在穆府是专属穆伊瑧的丫环,只负责侍候穆伊瑧并为她裁制衣裳,常在闲时受托为富家小姐太太绣些绸帕,一如季夫人手上的那条帕子,费半个时辰,收黄金一两,端得是一本万利,且其门如市。陪小姐赴宴时她从头到尾都在接订单,尤其近半年来穆伊瑧出阁在即,她们唯恐她陪嫁了去再买不到虽非“价廉”却非常“物美”的绣品,更是拼命订货,甚至在她托辞要为小姐绣嫁衣而无暇接生意时自动降低要求,例如原作双双蝶舞的图样而今两只蝶儿都只单翅对人了——季夫人那条就是。那样偷工减料还有人抢着要——一开始就该那么做。

    她当然不会解释什么,例行公事地谦虚道:“季公子过奖了,奴婢怎担得起。”

    季景威发自内心地赞道:“青青姑娘太谦了,那样的绣功天下称冠绝不过分。不知姑娘师承何人?”

    这是新问题。

    穆青青眉蕴浅笑,恭谨地回道:“青青不曾从师,此绣法传自家母。”

    季景威讶道:“原来是家学渊源,请问令堂如今在何方?”

    穆青青静下玉容,淡淡道:“奴婢八岁进府,签死契,与生身父母断绝音信近十载,一无消息。”

    傻瓜也知道问到不该问的了。

    季景威暗暗叫糟,忙换个话题道:“姑娘是穆世妹的贴身侍婢吧?”

    穆青青无奈地回应他的明知故问:“是。”

    季景威柔声道:“穆世妹婚期已定,远行在即,却不知青青姑娘此后何去何从?”

    穆青青柳眉轻颦,轻轻道:“这个,似乎不与公子相干呢。”

    这些男人怎么了,闲得到处打听女儿家行踪这么无聊,真是!

    季景威碰了个软钉子,干咳一声道:“在下失礼了,不过在下绝无恶意,只是关心姑娘的未来吧。”

    信你才有鬼。

    穆青青垂首,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翘起小嘴,暗忖姑娘哪轮到你多管闲事,同时应道:“是青青多心了,季公子请恕罪。小姐出阁,奴婢自然是陪嫁的了。”

    季景威上前一步,欣赏着她精心结成的蝶翼辫,放低了音量道:“请恕在下冒昧,姑娘可知陪嫁的贴身女婢大抵会被收作‘房里人’?”

    所谓“房里人”,又称作“通房丫头”,即侍妾,地位仅比侍婢略高一线,大不如妾室,与元配夫人更是天渊之别。

    穆青青霞烧玉颊,低眉看牢自个儿的裙脚道:“季公子只是要问这个吗?”

    季景威诚恳地道:“此去关山重重,迢迢千里,若姑娘对洛阳尚有留恋之意,季某愿替姑娘向穆伯父说情,将姑娘留下。”

    总算露出狐狸尾巴了。

    穆青青愈发将螓首埋入衣襟,以细不可闻的声音问道:“留在洛阳做什么呢?”

    季景威见她娇羞不胜,更显妩媚清艳,温柔地道:“姑娘若不嫌弃季某不才,吾当虚侧位以待。”

    穆青青飞快地抬首瞟他一眼,重又低下头去,似是羞不可抑地问道:“请问季公子府上有几位夫人?”

    据她所知,除了暗地里可能连季某人自己也搞不清楚的侍婢、侍妾,正式被其父母承认且以季×夫人身份出现的,除了“季老夫人”外,只有“季少夫人”一个。

    季景威见她似有允意,大喜之下力持平静的道:“某去岁奉母命与刘家二小姐成婚。内子性情温顺贤良,每劝某纳一如夫人,绝非不肯容人之妒妇。”穆青青将双手负于背后,含羞答答的侧头斜觑,季景威像得到鼓励般继续道:“贱内至今未有所出,每言若新妇可令家母得偿抱孙之愿,愿以姐妹之礼相待,不分尊卑大小。”

    啧,诱人的条件呵,当真是那季门刘氏开的吗?

    房里人高过侍婢,妾高过房里人,如夫人高过妾,夫人高过如夫人。

    她咋舌,连升三级呢。

    在她的沉默中,以为她不无允意的季景威再走进一步,与她近得差点贴住她耳朵的低声道:“若得姑娘相伴,季某从此不再纳第三人。”

    嗯,再加以闺房专宠的承诺。

    对着季景威期待的目光,穆青青退后一步,缓缓漾开满是羞涩的笑容,露出深深的梨涡,软语:“公子可否容奴婢三思?”

    季景威稍感失望,但又不敢施加压力,唯有尽力表现体贴的一面:“适才听姑娘说,与父母分离已近十载了?”

    她轻轻抿唇:“正是。”

    接收到她斜递过来的柔柔眼波,季景威大晕其浪道:“要是姑娘想念父母,不妨告诉在下尊亲的名姓及旧址,在下定为姑娘寻回亲人。”

    重又低下头的小丫头再一次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翘起小嘴,嘴上则用充满感激的语气道:“怎好意思麻烦公子哩。嗯,奴婢出来了这么久,小姐定在找人了,奴婢先行告退。”

    不等季景威反应过来,就这么退出客厅告辞了。

    季景威想追上去,不料穆臣颂几乎是立刻就出现在门口挡住道,问道:“季兄与青青聊了些什么呢,竟说了这么久,舍妹都来跟我讨人了。”

    季景威追之不及,眼睁睁看着俏佳人转入花丛树影后,扼腕道:“只是受内人所托,向贵婢请教一些刺绣上的问题吧。”

    穆臣颂薄唇一哂,瞄见他因未得到穆青青确切答覆而惋惜不已,闲闲道:“明天舍妹的送嫁席上,尊夫人不就可亲自询问青青了吗?”

    季景威尴尬地陪笑,扮作恍然大悟道,“唉呀,我怎么没想到呢,明日叫内人再向青青姑娘讨教吧。”

    他迅速想到可令妻子向穆青青讨取答案,并可向她作出可令这名动洛阳的巧手绣师安心允嫁的保证。

    穆臣颂冷眼扫过正做白日梦的世交。要否知会季公子他至少是第卅位要将穆青青纳入府内的大爷呢?

    他撇撇唇,决定善良地放他一马,让他多做一天美梦。

    灿烂的阳光慷慨地照在一望无际的草地上。幼嫩的草叶被光照出透明的翠绿,剔透可爱得像最美丽的翡翠。

    草地上以六根双人环抱那么粗的树杆支起一个亭子,顶盖仍是由木板拼起的两块斜板交错着钉在一起,勉强的为坐在亭中的男子遮去阳光,若是下起雨来则一点用也没有。

     正文 第三章  入世修行

    此刻草地上正有两个人在比剑过招。年纪轻点的那个长了一张俊秀的脸孔,唇角似乎习惯性的向上弯,显得十分讨喜。手中的长剑则有气无力地乱刺一通,看起来毫无章法。年纪大的更不像话,一双眼似闭非闭,眼看就要打起瞌睡了,看得坐在亭中观战的男子摇头不已,若非他们脚下的草叶仍是自然地随风摇曳,没被他们大而且重的肥躯压弯,他早下场扁人了。

    “叮”的一声,两支剑在比划了三刻钟的哑谜后终于相撞,剑尖荡开后较年轻的男子飞快地跳开,耍赖般嚷道:“不打哩。”

    年长者望着手中长剑,被惊醒过来般地笑骂道:“秦小子你除了这必胜的一招外还有什么新鲜的本事没有?”

    他口中的秦小子笑嘻嘻地飞步冲上小亭,提起唯一的茶壶,大嘴对上壶嘴,毫不客气地将茶饮得涓滴不剩,哂然道:“既然这已是必胜的一招,我又何须再创多而无用的新招来浪费我的宝贵时间?”

    接着讨好地望向英俊潇洒的够格成为所有少女的“深闺梦里人”的男子,寻求支持道:“师父你说对吗?”

    外表看上去大不了他几岁却给他喊得至少要老他十几二十岁的男子面对两双一样讨求“公道”的眼睛,失笑着摊开双手,动作说不出的优雅好看:“相予你究竟有否过肯认错的时候?”

    正在暗气第一千零一次抢水喝抢输秦相予的施朝显占到上风,大喜道:“说得好,秦小子前一回认错怕是他三岁尿裤子时的事呢。”

    秦相予轻嗤道:“三岁大的娃儿会尿裤子是天经地义的事,何错之有。原来显叔当年居然欺骗年幼无知又天真无邪的我为不需要的事情内疚。”不理因说不过他而瞪直眼吹起胡子的施朝显,好看的俊脸换上“幽怨”的表情对准狄荆峦:“师父啊,相予不依呵,你又帮显叔不帮人家。”

    被他的表情逗得笑得直喘气的施朝显学着他嗔道:“相予啊,显叔不依呵,你又把人家那份水喝光了。”

    他的“娇嗔”不要说狄荆峦吃不消,连秦相予都吓了一跳道:“最多下次全让你喝吧,可否别再发出这么可怕的声音呢?”转头将袖子拉起向狄荆峦告状道:“师父你看,所有的汗毛都倒立起来了。”

    狄荆峦替他“验伤”后同意道:“阿显的‘娇声’的确比你的难以消受得多,哈!”说到最后,看到施朝显不乐地揪起胡子的模样忍不住与徒弟相视而笑。

    施朝显气得翘起胡子,愤慨地跳出凉亭,边往向阴处的石屋走去边嚷道:“今天休息,不煮饭了。”

    秦相予若无其事地道:“不煮便不煮吧,几顿不吃又不会饿死人。”接着呼哨一声,一个跟斗翻出凉亭,追上施朝显求道:“不要这样吧,你要我怎样都行,快点煮饭吃,我早肚饿哩。”

    施朝显终于得到“最后的胜利”,得意洋洋地斜瞟他一眼道:“唱首小曲听听。”

    秦相予无可无不可地道:“这有什么难的。”清了清嗓子道:“你听好了。”

    “咿——”

    “呀——”

    “啊——”

    “哦——”

    施朝显皱起眉头奇道:“你唱的是什么?”

    秦相予自信的道:“我在吊嗓子。如何,我的音量宏厚吧?”

    施朝显摇出不敢恭维的扑克脸,轻哼了一声道:“别吊了,唱吧。”

    秦相予“媚眼”一瞟,做出个也不知他从哪看来的姿势,捏着兰花指,扯起喉咙拉长声“唱”道:“这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这边走,莫厌金樽酒。”

    声音如同破锣般难听,偏又其大无比。施朝显大掩其耳道:“够了够了,你要吃什么我都煮给你吃,求求你从今以后千万不要再唱歌了。”

    秦相予先端起架子富贵不能淫地道:“我才不是这么好收买的。”在施朝显翻脸前堆起贼笑道:“是你说的,我要吃冰糖肘子、辣子鸡丁、盐酥鸭、红烧狮子头、清蒸鲶鱼、糖醋排骨、醋溜白菜……就这样吧,不够再说。”

    施朝显不悦地道:“就这样吧?你知不知道你这一顿吃下来我明天就要出谷重新采购菜蔬?”

    秦相予理所当然地应道:“就是知道我才将就着吃这些呀。”

    施朝显没好气地正想请风大少减免些菜色时,狄荆峦出现在石门前淡淡道:“阿显你就全做出来,算是我给你和相予饯行吧。”施朝显毫不惊讶地答应了走进里面的厨房后。秦相予却望向丰神俊朗的师父惊道:“什么?”确定了他不是开玩笑后变色道:“我不干,好好的师父为什么要撵我走?”接着换上谄媚的笑容道:“师父啊,你只是与相予说笑的吧。”

    狄荆峦目中射出深刻的感情,怜爱地看着自幼婴起便被自己收养且一手带大的好徒儿,柔声道:“凡我‘空山’门人,到一定时候都须下山,方能有所大成。只看你与阿显试招时那样索然无味便知如今你的练功已至瓶颈,一直这样下去武功不进反退,是该出去透透气了。”

    秦相予无法反驳他的话,近来他与施朝显或师父过招确实都提不起劲来,强辩道:“那只是我偷懒吧。下山又有什么用?难道拎着剑到处找人打架就可进步?”

    狄荆峦耐心道:“谁教你四处与人挑衅闹事了。广闻博见,洞明世事,是谓‘修心’,山水怡情,词赋助兴,是谓‘修性’,济危扶贫锄恶除奸,是谓‘修身’,这些事困在这个小谷里是没法做到的,明白吗?”

    秦相予搔头道:“不明白,如果在武道上要有进步好像就该去找架打,增加实战经验。可是师父不是说本门心法最重‘修心’吗?我只要一天到晚对牢天花板想着不就可以了?”

    狄荆峦无奈道:“相予钻牛角尖了。且问你目前想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武学大道理了?别忘了你每天都闲得除了吃饭睡觉就什么事都不做。总之你少废话,给我乖乖滚到江湖上去混个三年五载再说。”

    秦相予没想到耐性最好的师父今次这么快便失去耐心,愕然道:“不要这么狠心好吗?让我出去一年半载就回来吧。”

    狄荆峦嘴角泄出一丝笑意,悠然道:“到时再说吧。”

    秦相予大感不妥,抗议道:“不要应得这么含糊。还有,你应否给我一些时间准备一下再赶我走呢?现在外面那么热,过了夏季再走吧。”

    狄荆峦失声道:“什么,那你岂非要赖上两三个月?!”见爱徒露出企盼的目光,心软道:“让你再呆三天吧,之后再没商量余地了。”

    秦相予感到他心意的坚决,让步道:“三天便三天。显叔留下照顾师父,我在外面哪里都可弄到吃的。”

    狄荆峦不信地道:“你知道怎么买东西吗?又或在山间时你懂得如何把带着毛的飞禽走兽弄成曾经吃过的肉吗?

    秦相予露出大受污辱的神情,同时以与乃师同等怀疑的语气道:“师父没有显叔可以活得下去吗?”

    夏日炎炎正好眠。

    穆青青惬意地将雪白小巧的赤脚浸入清凉的溪水中,蜷卧于溪畔光滑的大石上,任身后巨石投落的阴影为她遮去烈日,决定在这片宝地耗去炽热的下午。反正自家主子素来宽厚,她们做丫头的自然乐得放牛吃草,各自玩乐去也。

    她放软身子,不一会便鼻息沉沉。

    半睡半醒间,她隐隐觉得有丝异样,柳眉轻皱,眼皮却被睡意紧紧黏住,意味不明地咕哝一声,皱皱可爱的小鼻子,继续向睡魔投降。

    真的有点不对劲。暖暖的风扫过素颊,不是烈阳下让人透不过气的热风,也不是这峡谷中应有的凉风,呃,反而带了一丝说不出的味道——她用尽全力,撑起眼皮,看见的不是预期的蓝天白日,而是张在她眼前放大而辨不清容貌的面孔。

    在做梦。她笃定地想,千斤重的眼睑再次得偿心愿,盖住迷朦的睡眼。天大地大,睡觉皇帝大。

    暖风契而不舍地呵上额头,鼻子樱唇,她烦不胜烦,忿然瞪大眼,困顿的感觉在望入一双笑谑的黑眸时化为乌有。

    这张脸——是真的,这是闪入原本被周公占据大脑的第一个思绪。“它”是张男人的脸,第二个念头;而坚持将脸保持着与她的仅有半寸间距的男子十分无礼——这是第三个想法。

    “嗯——”她试着启口,在樱唇危危险险的保持住与登徒子毫厘之隔时放弃用言语示意他退开的打算。黑白分明的杏眼紧紧地睁大,生怕对方欺前一分,退无可退的她便清白不保。她甚至不能有什么动作,一个摇头都可能碰到对方的脸。

    秦相予眼中多注入三分笑意,将自己当作不相干的旁观者等待可爱的少女下一步反应。这丫头大概不晓得她的睡态有多惹人发噱:风吹过来,皱皱鼻子,光线太刺眼,皱皱鼻子再眯紧眼,一只蝴蝶在她面前飞了半盏茶的功夫,她则又皱鼻子又眯眼,最后忍无可忍地挥挥手。

     正文 第四章  初相遇

    这位小姑娘的娱乐性绝对赢过吊在他身后赶都赶不走的老人家。

    他按兵不动,看着她俏丽的小脸如临大敌地绷成铁板。

    她是个聪明的姑娘。当穆青青将纤手覆上粉面而后向一旁翻出逃出生天后得意地想道,并且将身子退到与秦相予有三尺远的地方。

    秦相予懒懒地在她躺过的地方盘膝而坐,举起勾在手中的战利品给她看。

    那是双淡绿色的纱布鞋,鞋面上以精致的绣工纹上一对色泽淡雅的彩蝶,在他手上轻晃,浑似振翅欲飞。

    一双漂亮的夏鞋。

    最重要的,鞋子是她的。

    穆青青知趣地吞下冲到唇边的嗔骂,忍辱负重地道:“公子可否将绣鞋还我?”

    登徒子!

    秦相予长臂一伸,在她险些捞到鞋子时又缩了回去,滴溜一转,打量起鞋面上的花案,奇道:“这双鞋子上没绣名字呀,姑娘如何证明它是你的?”

    无赖!

    做鞋子很麻烦。

    穆青青怨忿地瞅向不知自保而落入敌手的爱鞋,意图与他讲理:“有谁会闲到在鞋上绣名字?”

    不讲理的坏人心平气和地接招:“故而。它可能是别家小姐之物。”

    小人!

    这双鞋子是端午节时上脚的,她才穿第二回。

    穆青青怒目相对,冷冷道:“公子身上这套衣裳哪来的?昨日我才见我家少爷穿过呢!”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聪明的小丫头。秦相予饶有兴味地摇着手上的“人质”,颔首:“嗯,我昨天穿的正是这身,难为你记得住。”

    恶棍!

    山不来就我,我来就山。

    穆青青跳起身,小巧的莲足妄想跺出震聋发聩的巨响,可惜除了小脚跺得生疼外一无效果,更惨的是由于用力不均,一脚踏上青苔后失去平衡,向前滑倒。

    在犹疑着是摔进溪里或石上换一身湿淋淋加青紫淤块与“砸”到狂徒身上既避免受伤又可压得了哀哀叫之间,她当机立断,身躯挟地心引力引起的加速度而产生的附加重量一起画出抛物线落入秦相予准备好的臂弯中,当下叫这无赖软玉温香满怀。

    失策!

    她被秦相予环在怀中,动弹不得,一边拿小脚踩住他的大脚,一边试图挣开他有力的双臂,同时还心分三用地尽力不让他碰到自己,不过统统无效。

    累了徒劳无功的挣扎后,她静下来,狠狠盯住秦相予的胸膛道:“公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再不放手,奴家除了嫁给公子外别无他路了,或者你想我去寻死吗?”

    本朝礼法最严,不要说像她现在被一名陌生男子又搂又抱地碰过了,就算被男子看到不该外裸的肌肤——比方说不小心拉起袖子让外人看到手臂——都是失贞,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嫁给他。

    忘了一点,那就是她的小脚和她为方便泡水而挽起裤脚以致露出的一截光洁的小腿也被这男人看光了。

    如果现在被轻薄的是小姐,因为已订亲,既不能嫁给这坏蛋,又不能以失贞之身嫁入夫家,便只有死路一条。

    她这小丫头情况自又不同。

    自小她便没人管教,双亲除了盼着她多绣几条帕子多卖些钱外,什么都不理她,卖到穆家做丫头后才有小姐教导她识字断文,也晓得男女之防,但一不是自小起便耳提面命的禁忌,二来穆家并非世代书香,小姐须守礼法,丫环便没那么多规矩。否则少爷也不会推了几次推烦了就叫她当面去应付那些求婚者。

    故而她说这话只是想吓吓这登徒子。看他虽是布衣朴素,又与她戏谑逗笑,目光仍纯正,想是生性爱玩的好人家的读书郎,而她表明过丫环身份,谅他不会在不明底细的情况下斗胆想娶作妻室。

    不过他如此纵性胡为,对女儿家而言,也太过分了,撞着个死心眼的,不是闹出人命就是他这野马从此只好上缰。

    秦相予吃惊道:“没有这么严重吧?”低头发现小佳人冷凛着俏脸毫无说笑之意时颓然道:“为何从未有人告诉我女孩子是碰不得的?好啦,看你这么有趣的份上,我娶了。”语气一转,重又精神起来,心想这样好玩的丫头对一辈子也不会腻。

    穆青青吓住,眼呆呆了一阵子奋力逃开,成功地搭救出“肉票”,躲得远远地啐道:“谁要嫁给你?算你好运道遇上我,换个人你就完了。”

    秦相予不平地道:“我有什么不好,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一表人材,玉树临风,知书达礼、学富五车、满腹经纶……”

    穆青青终于给他逗笑,不赏脸地捧腹道:“有谁的眼睛是鼻子,鼻子是眼睛不成?你若知书达礼,该知‘男女授受不亲,方才你对我做的又算什么?”

    秦相予不服道:“不要笑,那只是一种比喻,表示我五官端正。我不是答应娶你了吗?夫妻该无礼法之防吧?”大步一迈,站到正在穿失而复得的宝贝鞋的穆青青面前,强迫她对着自己的脸,然后问道:“请问姑娘芳名?”

    穆青青被他难得正经的问话唬住,一时不察地答道:“穆青青。”而后警觉的道:“你问这个做什么?别想胡来。”

    秦相予眸中光芒一闪,细问:“云想衣裳花想容,洛阳女儿色倾国’的那个穆家?”

    这两句诗赞的不是洛阳牡丹,是穆家长女穆伊瑧,二九年华,丽色无俦。

    不用进洛阳城,他已经知道那位穆家小姐名声有多大。老百姓可能不知道洛阳城的城守大人姓甚名谁,何方人氏。但只要问洛阳城哪个姑娘最美,连穿开裆裤的娃儿都会拖着鼻涕一一告诉你穆小姐的闺名,芳龄,住址,甚至她的未来夫婿的有关情况。特别是穆伊瑧出阁在即,酒楼茶馆里时不时便见一些男子痛心疾首地言及此事,神情悲切得如丧考妣。

    他也想开开眼界。

    穆青青穿妥鞋子,敷衍了事地点头道:“没错。”

    也不知是哪个无聊的公子少爷胡诌的歪诗,偏生被人当纶音圣旨传来传去,听说还有人认为首句不单指小姐的国色天香,且一语双关提到了为艳冠群芳的“花”魁裁剪“衣裳”的卿“青青”。

    牵强附会。

    她正想溜之大吉时秦相予的大头凑了过来,怔然中秀颊已被轻薄了去,手中旋即被塞进一颗带着暖意的石头,偷香成功的秦相予大乐道:“明天正午到这里来,不然我就到穆府去索要逃妻。”

    他不是无赖。

    他也不是什么登徒子、小人、狂徒、坏蛋、恶棍等等曾经冠在他头上的头衔。

    想起自己腹诽了人家那么久,穆青青不由惭愧地将秀容垂至贴上胸部。

    他只是一个花痴。

    花痴者,顾名思义就是看到“花”就会发“痴”的某种不治之症的患者。

    好可怜噢,难怪他一见到她就凑到她面前东看西瞧,又不理男女大防,对她动手动脚,还那么干脆利落地答应娶她。

    咳,真是,害她在他正正经经说要娶她时还偷偷高兴了一下下,虽然没想嫁给他,毕竟听人说“娶”她比听人说要收她为妾要强得多。

    她现在知道自己白高兴了,花痴耶,见到性别和他不一样的就算七老八十怕也会说要娶吧。可怜了他的家人,看他整洁的衣着便可想像他们对他是何等费心了,而且就算有万贯家财,如果他遇到一个女人就送一粒看起来很贵的石头,他家迟早会一穷二白。

    唉,糟蹋了一副好相貌。

    “青青——”容光绝世的大美人探身看视贴身爱婢,奇怪她分明睁着眼却视而不见在她眼前来回招魂的玉手。

    穆青青继续替下午见到的“花痴”惋惜,顺道反省自己差劲的眼光,什么读书郎,原来是个“探花郎”。

    “青青——”没有打瞌睡呀,穆伊瑧纳闷地提高清柔悦耳的声音,音波在空中回旋,涌进穆青青的小耳朵后如泥牛入海。

    其实那小子说话尚有条理,改了见色起意的毛病便是个出众人才,应未至病入膏肓、无药可医那么惨的地步吧?

    “穆青青——”天籁般的仙音再升三阶,撞上穆青青神游在外的本尊,她回神:“小姐——”

    穆伊瑧入鬓的娥眉轻挑,玉手掩住香唇浅笑道:“想什么呢?入神到都唤不醒?”瞥见小丫头涨红了小脸咿咿唔唔支吾起来,放她一马道:“下午躲到哪儿去睡午觉?”

    周公坏人!想起自己日日万般殷勤地与老头子喝茶扯皮培养感情他却不罩着她,害她遇上个疯子,穆青青握起小拳头在空中一挥,起誓道:“我要与周老头割袍断交,从此再不睡午觉了。”

    不睡午觉便可断交了吗?穆伊瑧凤目斜睇,轻嗤一声。小丫头嗜睡如命,巴不得与陈抟做伴,一起睡足八百年,她若能说到做到,她穆伊瑧甘愿把头摘下来供她当马球打,以消磨不睡午觉后多出的时间。

    穆青青在她了然的目光下心虚地将挺起的胸脯缩回三分,她这冰雪聪明的好小姐若有所思地道:“前次你是怎么跟季夫人说的?她今天下午到访,我差点没法跟她交代因何我的丫环竟会私自出游呢。”

     正文 第五章  往事

    穆青青皱起鼻子道:“小姐哄人早成老手,怎会没法交代,想来又说我代小姐去白马寺烧香酬神之类的吧。季夫人没问小姐话么?”

    穆伊瑧宠溺地将玉指点上她的鼻尖嗔道:“你这丫头老拿我作挡箭牌,弄得人家夫人来跟我求情,要我放人,究竟我要否回回做歹人呢?”

    穆青青不依道:“人家只是实话实说,我确是舍不得小姐,小姐舍得我吗?”

    穆伊瑧板起脸来训道:“当时怎又不直接拒绝她的夫君呢,你知否也许她会被怪罪办事不力?”

    穆青青见她生气,乖乖道:“青青知错了。只是他吹得他夫人通情达理似足《女诫》的范本,人家想见识一下。”

    真的有那么大方吗?她还是怀疑,把妒心强压下来,无奈地扮作贤淑的多吧,或是夫君还夫君,感情还感情,所以根本不在乎?

    穆伊瑧玉容解冻,俏脸上亮起连看惯她的穆青青都直眼的浅笑,轻责道:“什么叫‘范本’,又乱说话。你那几招我还不清楚吗?先欲迎还拒地叫人误会神女并非无情,到想你想得入心入肺时又泼人家一盆冷水,说什么‘小姐对我恩重如山,奴婢一世人都要侍候小姐’之类的鬼话让他苦叹今世无缘,将一堆爷们玩得神魂颠倒。”娇媚入骨地横了她一眼问道:“为什么仍有许多人前仆后继地来送死?”

    目不转睛的穆青青叹道:“天啊,你怎么生出这么好看的人来,嘿,该问老爷夫人是怎么生出小姐的。”接到穆伊瑧示意她言归正传的眼波仍文不对题地道:“幸好小姐是藏在深闺的,否则今天洛阳城中心碎的男人至少多十倍。”最后才肯答她的问题道:“那些男人怎肯把自己被个丫头拒绝这么丢脸的事说出去?非但自己不说,还会叮嘱老婆不许说,于是人人都以为他是唯一一个想到要把我弄上手的蠢人了。”

    连她都搞不懂那群呆瓜是想把她当小姐的替身还是看上她与小姐的美貌一样举世无匹的绣功,但无论是为了哪样,她都不会为了那种理由嫁人的,何况她是真心想跟随待她情同姐妹的穆伊瑧。

    穆伊瑧问道:“青青是个小富婆了吧?我都数不出你卖了多少条丝帕了,有否想过找个好人家嫁了呢?有这笔钱做嫁妆,没有人会嫌你曾做过丫环的。”

    穆青青的眼红了起来,低声问道:“小姐不要青青了吗?要将我嫁出去?”

    穆伊瑧最怕她哭,投降道:“谁舍得不要你呢?我只是担心终有一天会令你受到委屈。毕竟一夫一妻怎都好过与人共侍一夫吧,尤其以你的条件本不用受那份委屈的。”

    穆青青俏脸一红,道:“我只要侍候小姐,谁要与人‘共侍一夫’了?”

    穆伊瑧奇道:“青青你好像不知道像你这等姿色的陪嫁婢的下场大都会被当姑爷的收为己用。不要告诉我打你主意的那些公子哥没有提醒过你这一点。”

    穆青青大窘嗔道:“小姐啊。”旋又松口气地笑道:“只要青青不肯,小姐便不会让任何人碰我,对吗?”

    穆伊瑧以柔得可令任何男人意乱情迷的眼神深深注视着她,在点头同意她的说法的同时记起初次见到这小丫头的情景。

    那年她九岁,而穆青青八岁,瘦弱得像只有五岁。她的父亲要她刺绣而没叫她做什么粗活,纤细的手指却因布满了针孔而显得粗糙。她日以继夜地绣着父亲交待的活计、最后那男人仍是嫌这样赚钱太少太慢,决定将她卖了。

    当时穆伊瑧随兄长至白马寺为早逝的娘亲做周年祭,归途中遇到在女儿背上插了草标在闹市叫卖的男人。虽然隔得那么远,她从轿帘后还是看到了那瘦弱的小女孩空洞绝望的眼。

    娘亲曾快乐过吗?茫无焦距地瞪着前方,小女孩僵着如行尸走肉的身子,想起黎明时的冰冷躯体,干涩的眼寻不出一丝泪意。也许有吧,在她未嫁给那样的男人之前,以十几岁的年纪成为屈指可数的绣师——不是绣工,而是可以开宗立派,自成一家的绣术大师,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得到众人的肯定,那时的荣耀与骄傲,可以算是幸福吧?

    如果没有这个男人——

    她木然地任他将她从娘亲身边拉开,带到人来人往的闹市,插上代表待价而沽的草标,按他的命令跪在街头,听他如邻家卖猪肉的方伯般大声吆喝。

    耳旁的嘈嚷声在说什么呢?似乎那个被她唤作“爹”的男人拦住一个中年妇人,对她陪着笑道:“赵妈妈,你看我这闺女长得多好,眉清目秀的,您带回去调教调教,包准是颗摇钱树。”

    一张精描细绘的脸伴着浓得令人窒息的香气压过来,职业不明的妇人细细端详过她的脸,摸过她的肌肤,甚至转到她身后握握她从未穿过鞋子的小脚,皱眉道:“皮肤是挺白嫩的,却一点血色也没有,你看她这么呆头呆脑的,几岁啦?”

    男人犹豫着不知报大报小好,最后报了实数:“八岁,赵妈妈,她是饿呆的,只要您给些吃的,保证又活蹦乱跳了。”

    妇人“唷”了一声道:“八岁才这么点个,别是养不大的矮子吧,你看她这手粗的,我们院里的姑娘可个个细皮嫩肉的一双玉手哩,如今的爷儿尽爱挑手好脚小的妞,你这娃儿八岁了还没缠脚,这双脚也毁了,买回去能做什么呀?”

    男子搓着手,露出猥琐的笑:“赵妈妈,也有不少人爱的是天足啊,而且我这闺女一手好绣工,还可以为您院里省一大笔裁缝工钱,前几回您院里买的那些帕子就都是她绣的。”

    妇人有了兴趣,重新品评起她的容貌,问道:“你要多少?”

    男子细细的眼放出光,伸出一个指头坚决地道:“一百两。”

    妇人斜挑着画得细细的眉,笑道:“哟,你真是狮子大张口,漫天喊价呐,三十两。”

    男子摇头道:“卖作丫头不只这个数了,我要不是等钱花,再养上三四年卖给人作小妾至少可以拿到二百两。一百两,一钱不少。”

    妇人撇嘴道:“没等三四年你把她养大,先被你饿死了。你看她这身子骨,我还得好好调理一番才能见人呢,何况她又不是一进门就可替我赚钱,头几年我还要请人教她琴棋书画什么的她才能接客,这可是笔大开销。这样吧,五十两。”

    不愿听他们讨价还价下去,她将所有的声音排出心门,天地间好像静下来时她恍然看到一双暖暖的眼。

    轿子停在她面前,走在轿子前的红马上的少年听妹妹低语几句后站到与她有血缘关系的男人面前,以远超过其年龄的气势喝道:“一百两纹银,卖断契,你签不签?”

    男人一迭声答应下来,少年穆臣颂以一记冷眼堵死看中她姿色及绣工而想抬价抢人的妇人,接过轿中小妹递出的墨迹未干的卖身契,取出银票一起递到他面前道:“按下手印,从此这小姑娘与你毫无瓜葛,不许再来找她,明白吗?”

    男人乐颠颠地接过银要,按下手印,一句话也没有就走了。

    她,则随着轿子进穆府,丢掉褴褛的旧衣,由统管丫头的管家妈妈为她净身更衣,才又见到那双暖暖的眼和她美得出奇的主人。

    九岁的穆伊瑧已具有令大人心惊的美貌,而她的心智则远远早熟过同龄的女孩。

    不顾众人的反对,强将未训练过的小女孩留在身边,昼同行,夜同寝,开头几天,只要她稍稍一动,警醒如受伤地小动物般的女孩便会全身绷紧地跳起来,习惯地拿起她白天做的手工飞针走线。只为在家时未做完活不准睡觉,她练就了本能的一有风吹草动就半睡半醒埋头苦绣的反应。

    慢慢的确定了即使睡着也再不会像在家里那样挨打之后,她放下戒心,一点一点地尝试着接近她认为是友好的小姐,再肯定了穆家众人的“无害”,她完全放松,纵容自己沉睡了两天两夜,醒来之后终于开口说话。

    原本沉默的让人怀疑买了个哑女的小丫头现今伶牙利齿且天不怕地不怕。

    穆伊瑧伸出玉掌将因她走神而在她面前上下飞舞的小手压住,轻声问道:“青青喜欢怎样的男子为夫呢?”

    她坚持改名换姓,从穆家的姓,用穆伊瑧为她起的名,与生身父亲斩绝一切关连,恨不得效法哪叱割肉还亲。

    当日那为婢为妾,任君欢喜,娼馆妓寨,价高者得的无情重重地伤了那小女孩的心。

    没有一丝往日阴影的穆青青想起日间碰到的男子,小脸“轰”的一声,红到耳根都染透了,不依道:“人家怎知道呢,小姐为何今天老问这些问题?”

    穆伊瑧娇俏绝伦地抿唇道:“心虚啦,小丫头春心动了。”

    力持镇静的穆青青唯有另寻话题道:“小姐你小心说话,若给陈启贤听到你这些粗话,那金陵才子大概会吓得不敢娶你。”

     正文 第六章  未来的相公

    穆伊瑧果然转移了注意力,香肩微耸,哂道:“那也由得他。”

    芳心自彷徨。

    陈启贤心性人品她一无所知,仅从父兄谈话间听来一些鳞爪。

    他文采出众,被誉为金陵第一,父母皆亡,而今偌大一个家业由着忠仆支撑打理,斯文书生根本不管世事,只会埋头苦读,大抵还有些不屑管那俗事之意。

    由此,可推断陈启贤有着文人的通病,也许还未必看得起世代经商的穆家,嫌有铜臭味。自命清高的书生家有恒产便不至流于酸腐,且据说他洁身自爱,绝迹女肆,这点大大强过一帮花心自赏的花花大少。

    既然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订了这门亲,她只能尽量找出他的优点自我安慰吧。

    穆伊瑧苦笑。青青不明白为何那些夫人大方到劝丈夫纳妾,她却可以了解她们的心态:“七出”中,女子善妒一罪,再不愿也只可吞声任夫婿纳妾,一些书香门弟的大家闺秀执行得更为彻底——主动为夫君纳妾。她是商家女,谨守住三从四德还可,那些条款就如生意场上的买卖,她会挑着遵守的,或者,在一种情况下她也可将《女则》等书守到走火入魔般奉行——若良人不良,她会按那些大家小姐的做法做:为丈夫纳妾,自己勤俭持家,抚养子女,包括妾室生的;偶而丈夫进房她会婉言拒绝,请他进小妾房中……只为了不愿他的亲近。

    为何只有男子休妻,女子却只能违心地跟着不是自己想要的男人过一生?

    想起当年兄长为她收集来的消息,她越发惧怕起未知的将来。

    一代名绣遵父命嫁给了自幼定亲的男子。舍下浮名虚利,换来的却不是鸳鸯白首,而是不知珍惜的烂赌男人的毒打欺负,甚至在去世前三年被他打断手骨。据说,当她退了整整两天两夜的高烧自生死线间挣扎过来时,那松了口气的男子竟说出:“这样也死不了,可见真是一条贱命”这样无耻的话。

    终于,心慧手巧却无能更改自己命运的女子选择了最决裂的方式替自己的不幸做了了断。

    原本可以灿烂且多姿的一生便毁在长辈的“交情”与承诺上。

    如果她没有遇上那个男人……

    等待她的是幸福抑或另一种不幸呢?

    穆伊瑧静下玉容,澄澈秋水漾起酸涩。如果可以由自己做决定,即使不幸,也死而无憾吧。

    “天下之理,不过是非两端而已,从其是则为善,循其非则为恶,事亲须是孝,不然则非事亲之道。”

    一个“孝”字呵,父言母命,这婚姻大事,岂容得她擅作主张?

    似乎,她也只能被动接受父兄的安排,被动而消极地企盼着未来的夫君是可以托付终生的。

    如此的一筹莫展呵!

    晨省昏定,一日两礼必不可少。

    穆伊瑧例行公事地去向父亲及继母大人请安。依这一日来的前例,穆夫人的嫁前训话没有一个时辰是不会散会的。

    穆青青明智地选择留守绣楼刺绣。虽然穆伊瑧的嫁衣及铺房所用的帐幔、毯褥等物皆已完工,但与送上门去给一见到穆伊瑧“律下不严”管教出的小丫头就头痛不已的穆夫人训话相比,她情愿安分守己地呆在小姐的闺房中做做女红,吹吹夜风,唉,何等惬意的生活。

    “很好看。”

    这声音有点耳熟。

    正在为双飞的雁儿绣上眼睛的针一抖,刺进了鸟儿心脏的位置。

    “啧啧,难怪显叔说‘最毒妇人心’,小鸭子又没惹你,你居然用针扎它。”还是致命的部位呢,好狠的女人。

    “你你……”穆青青丢开绣品,颤颤的纤指点着不请自来的男人,能说会道的舌头彻底打结。

    她真的被吓到了。

    穆青青的胆子很大。从小在破旧的木屋里绣花,到深夜时一盏昏黄的油灯映得四周鬼影幢幢,时不时老鼠蟑螂爬过她的脚趾头。这种环境下她都能眼皮也不眨一下地绣她的东西,难以想象她到底怕什么。

    现在她知道了,这个嘻皮笑脸的男人是她的克星。

    在她的舌头恢复功用之前,秦相予自动坐下,翘起二郎脚,随手捞起她才泡好的茶,就着壶嘴“咕噜咕噜”的灌下大半壶才放下茶壶道:“这茶泡得很差劲。”

    又没人请你喝。穆青青恨恨地从眼中放出冷箭,那么烫的水都倒得下去,可见他的皮有多么的厚。

    无视周遭倏然降低的温度,秦相予愉悦地跟她打招呼:“娘子你好,为夫看你来了。”

    冷意顿时爆成烈焰,穆青青炸起来怒道:“谁是你娘子?你怎么混进来的?”

    没有一个男人可以到这里来的,卿老爷和穆臣颂例外,但连他们也鲜少到此。

    真是令人伤心的反应,枉费他傍晚用膳时特别打听了穆家的住址。

    他详细地解释:“刚才刚好有个长着三绺胡子的男人坐着马车进来,我就跟他进门了。”只要速度快点就成了,看门的还以为有蚊子呢,多容易呀。

    那是老爷吧。

    她狐疑地睥视他,为防止采花大盗之类的匪徒,少爷不但在院外安排了几十名武师,还在这座绣楼周围设了奇门阵法,老爷都会走迷路,他凭什么进来?

    “你从哪个方向走进这儿的?”

    真危险,他要是心怀不轨,小姐可就惨了。

    秦相予清亮的瞳仁浮起笑意,叹道:“直接问我摆在外面的树怎么拦不住我不就好了,这么迂回。这种小儿科的阵法我至少有一百种走法,你要不要学。”

    她啐他:“少吹牛皮,你来做什么?”

    他无辜地举手道:“别这么凶好吗?我想你明天八成会放我鸽子,今晚先来看望娘子你。”

    穆青青再次发飙:“不要叫我娘子。”

    他眨巴着委屈的眼:“是你要我娶你的。”

    她暗暗磨牙:“早说了不要嫁你的了,你再胡言,我……我……”她四下张望,寻找趁手的家伙砍人。

    秦相予不畏死地提出另一项“事实”,“你收了我的定情信物。”

    她火大的将被硬塞到她手中的暖玉射向他的大嘴,一手抄起剪刀:“你再多说一句,我就把你的舌头剪出来。”

    对想纳她为妾的男人们,她向来可以游刃有余地应付,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都在常理之内,意料之中。只有这个怪物,天晓得他想做什么,开玩笑地说要娶她,逗弄她。他如果没有病,就该不会要娶一个婢女为妻对不对?亦或他也想“虚侧位以待”?

    原本认为他可以接住丢过去的玉石的,不料他并不伸手去接,轻轻一让——

    摔裂了。

    穆青青傻了眼。

    她知道玉石质脆,穆伊瑧这间为避暑而辟的绣房的汉白玉地板很硬,可也碎得太容易了吧?

    秦相予童稚的瞳孔蒙上可疑的雾气,呆视着断作两片的玉,不舍的情绪溢于言表,当下勾起她满腔的歉疚。

    手忙脚乱地抛开剪刀,捡起碎玉,她心虚的托在掌心不知如何处置。

    “我姓秦。”

    嗄?

    平静的声音响起,向摸不着头脑的小女人介绍自己:“风雨同舟的风,而不是疯子的疯。”

    咦,他不生气或伤心了吗?

    问心有愧的穆青青偷偷觑他,听见他低沉柔和的嗓音注入几分感伤:“名相予,切莫别离的‘相予’。”而为他起这名字的人,却坚持要他入尘世,不肯让他呆在身边。

    还是舍不得这块玉呀。穆青青理亏地低下头,破天荒老实地听他说下去。

    “我今年大概十七八岁——”

    大概?

    “无父无母,无家无业,并且不曾与什么人定过亲。”

    他是孤儿,所以师父也不知拾到他时他有多大,仅推测大约一岁左右,身上只包着一条破被单,寒冬腊月里居然没冻死。

    穆青青惶然迎上他褪去稚气逗谑而深邃的眼眸时他眼一眨,重新挂上开朗的笑:“这玉一人一半,你不许再扔。”

    嗄?

    以为自己产生错觉时人影一闪,嫩颊又被香了一口,又一次得逞的秦相予在她反应过来前闪得远远地笑道:“明天如果你爽约,我就在你家美美的小姐面前亲你。”

    哪有这样的?

    穆青青错愕地任他大摇大摆的自中门出去,捏着手中半块玉不知所措。

    她向来威武可以屈,贫贱马上移,美食立刻被收买。

    在秦相予威逼利诱的拐骗下与他“幽会”到第三次,吃到由施朝显妙手烹制的连穆家从汴梁最著名的“醉仙楼”重金挖角的程大厨亦拍马难及的绝顶美味后,穆青青的胃代替她的心向秦相予全面投降。

    跟着他就有好东西吃,多么美妙的一回事。

    嘻。

    秦相予看着站在施朝显身后,眼巴巴望住锅里的菜猛吞口水的小女人,一时间啼笑皆非。

    早知道只要一块肉这丫头就什么都肯,他何必浪费那么多口水。

    昨天还须他半哄半迫的她才肯出来,晚餐时更是被强拎到这间他们住的客栈来吃饭。一脸心不甘情不愿的她在吃下第一口因吃不惯客栈的菜而执意亲自下厨的施朝显煮的菜后,马上便眉开眼笑。

     正文 第七章  美食的迷惑

    本来他是午饭后捉她去玩的,而今天午膳时分她就来了,两眼发亮地坐上饭桌,不用人请就开吃了。

    “好了吗?好了吗?”

    蹲在椅子上两手托腮的穆青青陶醉地深吸一口香气,因她的加入而不得不再多炒两盘菜的施朝显端菜上桌,屈起手指免费赠送她一个“爆栗”,骂道:“女孩子坐没坐相,不坐好不准吃饭。”

    捂住头的穆青青抗议道:“显叔就只管我,秦小子也是乱来的。我只要吃菜就可以了,不吃饭有什么要紧。”

    嘴硬地辩了两句后,她听话的以标准的淑女坐姿坐好。

    秦相予嘿道:“你不学好是你小姐的问题,我没学好则是显叔的责任。有个坏榜样又怎能苛求我坐得多端正呢?”

    被指责为歪下梁的上梁老脸七情不动地道:“别忘了你十岁之前都只跟你师父学的,要算谁的错呢?”

    秦相予奇道:“显叔不是连我三岁尿裤子都晓得吗?又是谁抱怨我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师……师父’而非‘叔……叔’呢?”

    对施朝显的话信以为真的穆青青讶然得连菜都忘了挟时,施朝显两眼一翻,爱理不理地反问道:“有这回事吗?我不记得了。”

    秦相予现出个“早知你不认帐”的表情,埋头猛扒了几口饭,端起菜汤“唏哩哗啦”地喝个一干二净,擦擦嘴拎起吃撑了肚子仍拼命塞菜的穆青青道:“你再吃就胀死了,走吧。”

    不理她的哇哇大叫,把她提出门去了。

    挂在人高腿长的秦相予臂上被他拖着走了半条街后穆青青宣告放弃:“姓风的小子,你再把我当布袋提我就回家了。”

    风大少难得的没与她斗嘴,一双贼眼忙着找美女,脚步倒是慢了许多。洛阳风气保守,大家闺秀不用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非出门不可时则以围着重重帷幕的轿子抬着。就是寻常人家的女子也尽量以轿代步,实在穷得连轿子都雇不起,也会以纱覆脸,不教人看到容貌。直接走在大街上的,通常只有走江湖的女子,上了年纪的老婆婆,特种行业的女人,以及穆青青这样身份的侍婢。

    左前方就有这么位女子,湖绿绫绸裹出曼妙曲线,恰到好处地现出纤有致的骄人身材,走路便走路,一双媚眼偏偏瞟到虽着布衣却长了张俊秀面孔且笑得十分无邪的秦相予。

    美人投过来的眼波岂容错过?秦相予咧开嘴,放光的贼眼毫不客气地盯在她高耸的丰胸上。

    色鬼!

    穆青青闷哼一声,手肘重重撞上他的腹部,然后快意地听他倒抽一口冷气,扭曲了脸,识相的将眼光收回。

    这小子被他师父赶下山前像是只跟着他师父和显叔的,到底从哪学来的这副色中饿鬼相?几天来和他上街时就见他专盯着人家姑娘看。昨天看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在街头卖艺,他看通场不说,又慷慨地给了十两银子,还送佛送到天地帮她打跑前来闹事的地痞。要不是那小姑娘含情脉脉地表示要跟在他身后服侍一辈子以报救命之恩,让他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吓得拔腿跑人,怕他还会热情地邀人家一起用餐呢。

    “你打我。”他垮下脸,泫然欲泣的表情像受到天大虐待。

    穆青青装模作样地转头回顾:“有吗?谁看到了?”

    他“楚楚可怜”的拉住她的衣襟:“好疼,走不动了。”

    哼!

    穆青青忙不迭打掉他的手,自认玩不过他:“你想怎样就直说吧。”街上的行人纷纷射来异样的眼光,小女子可吃不消。

    秦相予半蹲着身子以达到“仰望”她的效果,毛手揪住她的衣角,眨着无助的黑眸:“姐姐抱抱。”

    妈呀!

    老天爷罚她不该耍那些臭男人吗?放了个妖孽下山来收拾她?她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行不行?

    不会再怀疑“报应”这回事了,看她的现世报吧。

    不想丢尽脸的她用力拉也扯不回衣服,只好消极地遮起脸。

    千万,千万别碰到认识的人。

    “青青姑娘?”惊异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儒生打扮的男子讶然合上扇子看着她隐在袖子后的俏脸。

    劈死我吧。穆青青赧然放下手,她可以肯定老天爷是站在谁那边的了。

    这位江公子,正是首位登门表示要纳她为妾之人。

    若非此人口气大以为做他的小妾似是天大荣耀,她穆青青该为此叩首谢恩得讨人厌,恼得她要给他个教训,她也不会泥足深陷的对后来上门的每个公子哥都依样薄惩,弄得老天爷看不过眼来给她难看。

    她愤然杀过一记白眼,教秦相予收起玩心,冷淡地衽裣行礼道:“青青见过江公子。”

    江呈德评估的眼神在穿着布衣的秦相予身上转了一圈,在断定平民百姓远不及他这富家子后,便将注意力放回穆青青秀雅清丽的脸上:“姑娘若是改变主意,小生的提议仍然有效。”

    衣袖被轻扯了一下,秦相予附耳问道:“他是你什么人?”

    穆青青没好气地低斥:“不关你的事。”转头扬起笑脸道:“江公子一向安好。”

    因她与秦相予逾矩的举止而沉下脸的江呈德才想到适才初见穆青青时她与布衣男子不合礼法的拉拉扯扯,冷声问道:“不知这位小哥是姑娘什么人?”

    什么人都不是,她张嘴欲言,记起适才与这该死的小子的笑闹,弄得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还未想出应对之辞时被她忽略得很不爽的秦相予大咧咧地伸臂揽住她的肩,笑道:“在下是青青的未婚夫婿,兄台有何指教?”

    惨!穆青青努力掰开秦相予的手:“谁是你的未婚妻?你再胡说我扁你,放手!”

    秦相予皮皮的把手粘牢在她肩上,任她怎么拍打都不放开,看在旁人眼中反像是穆青青在与他打情骂俏,“好了,乖青青,别闹了,有人看着呢。”

    他还敢说!穆青青气绿了脸,忿然放手,教人看便看吧,反正这无赖又不是第一次对她动手动脚了。

    她肯歇手,江呈德却不肯罢休,沉声道:“姑娘拒绝在下的提议,便是因为他吗?”

    饶了她好不好?没力的穆青青摇摇头否定,一旁的秦相予又问道:“他什么提议?”

    她挑起一边柳眉,随口应他:“江公子欲纳我为妾……你干什么?”

    跳到江呈德面前的秦相予将她藏到身后,奇道:“这种话你都可以问得这么理直气壮?”还一副给了对方莫大好处的口吻,怪人。

    江呈德傲然道:“有何不妥?穆青青乃一侍婢也,若非看她有几分姿色,本公子又怎会破例纳她为妾?”

    啊?还是破例哪?

    秦相予冷起脸来:“她是侍婢又怎样?你若真心喜欢她,便该娶她为妻,不行的话,就少乱说话。”

    江呈德嗤之以鼻道:“笑话,本公子肯让她作妾就已是抬举她了。贱婢怎配娶作妻室?”

    发现被愚弄后的愤慨连着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滔滔涌出,中断于迎面而来的一拳。

    “你这种人,青青若嫁了你,只是对她的污辱。还好,青青有我疼,怎都轮不到你。”他拉着失了神的穆青青,转身想走。

    “你这布衣贱民,穆青青也只配与你一起受苦,我——”被打倒在地的公子哥迁怒地推开此刻才赶上前扶他的小厮,气势高涨的厉喊消声于布衣男子回头示威晃起的拳头,他一窒之下狂怒道:“还不动手?”

    反应慢三拍的倒霉奴才空望着秦相予抱着佳人腾空而起,转眼消失。

    “没用的蠢才。”江呈德跳脚,哼,他定要这对“狗男女”好看!

    从没有像这一刻这样恨过自己的父亲……

    穆青青杏眼紧闭,任秦相予拥着她,带她坐在初识时的溪石上,躲在他温暖的怀抱里,泪流满面——

    怨爷娘狠心卖女。

    她以为她已不在乎身为卑贱的奴婢了,早知道这个事实了不是吗?听江呈德当面骂来,才知道错了。是小姐过去保护得太好了吧?没有人打骂她,对她颐气指使,让她忘了自己的身份,放纵自己为所欲为。

    身份下贱呵,她卑小得如一颗尘粒,依着小姐浮荡于尘世,只是如此轻微的存在呐。

    “嗯哼!”

    特意加重的声音她没听入耳,胸腔的震动倒惊醒了她,迅速跳离秦相予的怀抱,她另寻一块溪石占山为王。

    “你很喜欢那个姓江的?”

    咦?

    奇兵突出的一句问话收回她自怨自怜的心绪,她莫名所以的张大小嘴,直觉回他:“谁会喜欢那种人渣?”

    “那他是洛阳城中什么出色人物?才子吗?或是什么德高望重的大善人啦,众人景仰的侠义之士啦……”

    “停、停、停!”玉白小手止住他谎谬的猜测,穆青青以怪异的眼光看他:“你哪只眼睛看见他‘德高望重’、‘众人景仰’了?”

    秦相予严肃地沉思有顷:“肚脐眼。”

     正文 第八章  接吻

    她破涕为笑,残余的愁绪都被他赶跑了,举袖胡乱抹去泪痕,秦相予怪腔怪调的问话声又传了过来:“青青是否很在乎他怎么想呢?”

    穆青青终明白他要问什么,叉腰嗔道:“谁理他放什么屁?”心中则浮起无限暖意,这小子平日与她插科打诨,胡言乱语,关键时刻却挺身而出,仗义直言,此际又费心地以言语开导自己,不让自己再钻牛角。

    秦相予故意做出“女人真不可理喻”的表情,愕然道:“既然只是听到几个响屁,为何青姑娘要哭得这么狠呢?难道真有臭到这么不可忍受吗?”

    穆青青不忿道:“谁哭了?本姑娘无事洗洗眼睛不行吗?”

    秦相予恍然大悟地点头道:“原来青姑娘是嫌薰臭了眼睛。”见她似不再介怀,便放宽心不耻下问道:“为何他会觉得纳人为妾是给人面子?”

    穆青青静下来沉思,事实上,她自己也差点把那当成一种“抬举”哩。不论是像江呈德这样趾高气扬的富家子弟,还是温文守礼的世家公子,都是把纳她为“妾”当作一个吸引人的条件开给她的,怎不叫她自认“高攀”了呢?

    直到前一刻听到秦相予的说话,她才明白自己一直想要的是什么。

    之所以拒绝在许多下人眼中诱人的“豪门宠妾”的地位,除了有部分是舍不得小姐外,更因了这些公子哥们都是以高高在上的角度“提议”娶她,不论话说得多么婉转客气,骨子里全都只把她当作一件稀罕珍贵的器皿而想弄上手吧。要不就为了她与天下绝色的穆伊瑧在气质上有几丝肖似,想把她作那大美人的替代品;要不就因了她举世无双的绣技正可炫耀人前,却没有一分真心。

    所谓的真心相待,难道不是要将对方放在平等的地位上加以尊重吗?像对待一件价值连城的古董似的珍惜也可以用在人身上吗?

    她温柔地将脸移近正“好学”地等她的答案的秦相予,感激的香唇轻轻印上他的脸颊,在这令她又爱又恨的小子张口瞠目的瞪视中退回原地笑道:“我又不是他,怎晓得哩,你不会去问他。”

    秦相予一震,抚上仍留着她柔嫩香软的触感的面颊,抛下只是随便问问的疑惑,兴致勃勃道:“青青你终于肯承认是我的未婚妻了吗?来来来,让为夫的亲亲。”

    穆青青花容失色,竖掌为界撑住他压下的大嘴骂道:“谁认了要当你这登徒子的什么人?快给我滚开,呀!”察觉给这登徒子啄上掌心时,连忙甩手,顾此失彼下城门失守,秀颊三度遭人轻薄。

    “不准再来。”意识到他意犹未尽又想嘟嘴偷香,穆青青以双手护住脸颊,岂料他转移阵地,双唇长趋直入,再次得逞。”

    他……他……他吻她,不是脸颊,而是朱唇。

    穆青青吓得睁圆杏眼,小嘴更在呆愣中微张,让秦相予得其所哉地登堂入室,舌头放肆地挑弄着她冻结的丁香舌,辗转,轻怜蜜爱……

    这小子……穆青青于昏昏然中拾起一丝清明,分明听他说今趟下山前都只和师父窝在深谷中练他那什么宗的心法武功的,怎么轻薄起人来这么驾轻就熟的,像排练过一千次似的老到?

    她想推开他,手却无力得连手指都抬不起半个,而或可发出声音抗议的小嘴则被他封着,要命的是她不讨厌这种接触,反泛起甜蜜迷醉的感觉,感到纵使秦相予进一步对她无礼她都不会真的生他的气。

    吓!她在想什么?

    她陡然清醒,身躯尽全力后倾,柳腰在他箍起的臂上折成半圆弧形,惊呼:“呀——”

    秦相予大手一捞,把她塞回怀里,不满的道:“让我亲完再练腰力不行吗?”

    恶人先告状。穆青青气结:“平日你跟我嘻皮笑脸,动手动脚就算了,居然……居然……”

    “我怎么了?”

    他还有脸问!

    穆青青在他怀中弹起来:“你对我恣意轻薄,还敢问我?你知否被你这样……不规矩后我已非清清白白的女儿家?随随便便的就对人无礼,下作!”

    她真不讲理。

    秦相予按住蹦蹦跳跳的小丫头,无可奈何端出最“诚恳本分”的面孔:“你是不是好女孩?”

    “本来是。”她气忿在他势力圈内跺足,被他非礼后还算不算是就不清楚了。

    他将涨红的俏脸勾到与他平视的角度:“好女孩不会与夫君以外的男人亲近,对吧?”

    她炸开来:“知道你还乱碰我,你……我……现在我怎样嫁人?”

    他朝天翻个白眼:“你从没认真将我的话听下去对不?我至少说了十万八千次娶你了。”

    “瞎说,哪有那么多次?”

    每次他都不正经地胡闹,她信他就有鬼。

    他简直想撞墙:“重点不在我说了多少次,我有说过娶你吧?”

    “我又没答应。”他想娶她就嫁?想得美。

    女人!

    “方才是你先亲我的。”他撤去“老实人”的面具,戴上哀怨十足的表情。

    拷!穆青青真想骂粗话,他敢跟她算帐,她有他亲的多吗?

    抱着快抓狂的少女,秦相予凝起晶瞳:“若女子被人轻薄便只可嫁给那男子,同理亦可用在男人身上对不对?你得娶我。”

    她皮笑肉不笑:“你还可以去死。”杀了她好不好?为什么她会碰上这种无赖?

    秦相予不依地将头埋进她后颈,趁机揩油:“人家对你一片痴心,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

    她在气什么?

    穆青青火气冰消,几乎失笑。她气什么?她喜欢他,所以才让他为所欲为不是吗?若她执意不允,也不至被这可恶的小子吃尽她的嫩豆腐吧。而他也说要娶她了,虽然总是说笑的口吻,却在行动中表明他的认真了——他告诉她从小到大的种种对他而言重要的事,把她介绍给他视若半个父亲的施朝显,在江呈德出言不逊时挺身维护她——这些全都显示了他对她的重视,她有什么好气的?

    秦相予戒慎地看着笑得花枝乱颤的穆青青,企图拉回她的注意力:“你笑什么?”不会被他气疯了吧?

    发现自己气恼得十分无稽的穆青青兀自笑得十分投入:“呵呵呵呵……”

    被勾起好奇的秦相予顺着她呆滞的目光细看:“没什么呀,有什么好笑的?”

    “呵呵呵呵呵呵呵……”

    太诡异了。他蒙住她的眼,不悦地道:“你再笑我就要亲你了。”

    笑弯了腰的穆青青极力忍住笑拉下他的手,嗔道:“亲便亲吧,谁怕你呢。”

    秦相予哪还不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大喜之下立刻封住她硬过鸭子的小嘴,带她进入那甜美醉人的天地里。

    两张嘴恋恋不舍地分开了。

    穆青青伏在秦相予怀中喘着气,听着他加剧的心跳,忐忑的芳心锁在这男人的身上。

    秦相予。

    君能否相予?

    月上柳梢头的时候,穆伊瑧从父母那儿告退出来,回到自己的绣楼。

    埋头在灯下做针线的穆青青听到脚步,吓了一跳,将手上绣了一半的荷包藏在了身后。

    她的反应若没有这么激烈,穆伊瑧绝不会注意她的动作,反正她有闲时本就是在做针线,但此际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一惊一诈,反引起她的疑心。

    好整以暇的主子在巴不得她从眼前消失的小丫头身旁落座,目光落在心虚的渐渐泛开红晕的俏脸上,故意好奇地问道:“青青在绣什么?”

    穆青青近来早出晚归,只看她容光焕发的俏脸便可晓得她定是遇上了什么好事,加上她眉稍眼角柔情无限,若再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穆伊瑧真是枉活这么大了。

    青青有心上人了。

    穆伊瑧接过穆青青低头递出的青绸绣囊,淡雅清艳的玉容上禁不住浮起笑意,轻柔的声音揶揄着抬不起头的少女:“好用心的手工呀,嗯?青青。”若被砸下大把银两只求得青青一条“省事”绣帕的夫人小姐们看到,还不抢翻天了?

    穆青青羞得求饶的道:“小姐。”劈手抢回教自己无地自容的罪证,于事无补地塞进桌下架着的针线篮。

    穆伊瑧闲闲地屏退随侍的另两名侍婢,出奇不意地问道:“青青要送给谁的?”

    刚湮灭了证据的穆青青脸上的红潮涌向脚底,好不容易镇静了点,招供道:“小姐不认识的人。”

    穆伊瑧娇睨她一眼道:“我不会以为你喜欢大哥。”她认识的男人,则只有父亲与大哥,皆因穆家仅剩他们这一支,而母亲的两位姐姐生的都是女儿。穆青青苦恼地道:“所以我说了名字小姐也不知道呀。”那可恶的小子则早在首次摸进穆家之时便欣赏过她家小姐的绝世花容了,还气煞人地说:“为何那样国色天香,优雅高贵的美人会调教出你这样的野丫头?”当下被她揍得满头包。

    穆伊瑧叹笑:“说的也是,是怎样的人物得了我家青青的芳心呢?”

     正文 第九章  无赖

    穆青青侧首,努力地将秦相予的“伟大”形象描绘给她敬若天人的小姐听:“呃——他有点,喜欢对人动手动脚,又自说自话,都不问清人家的意思,又爱打混,天天游手好闲的四处逛,什么事都不做……”

    还有,他很色,整天只在街上找美女看,又很贪吃,看见什么都嘴馋地要尝一尝。还有,他油嘴滑舌,又爱胡闹,做什么都不看场合,兴致一到就想在大街上抱着她亲。还有……还有……

    穆伊瑧形状美好的香唇惊愕得张了开来,不解地道:“听起来似不学无术的浪荡登徒子,青青就喜欢他的这些吗?”青青的眼光有问题吧,她怀疑了起来。

    穆青青诚实地点头,在小姐质疑的目光中努力想找出秦小子的优点,却汗颜地发现一样也没有。

    他实在是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美德。

    一颗小脑袋沉重地垂了下去,检讨起自己的眼光。

    穆伊瑧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惭愧的小丫头:“真的一点好处也找不出来?”

    他有助人为乐的啦,不过那是看人家小姑娘长得漂亮。

    他挺尊重老人的,不过每回斗嘴都要赢过显叔。

    他的武功还不错,可是他自己说过要不是小时候没做完当天的功课会被打臀的话,他是喜欢爬树掏鸟蛋多过练功的。也就是说,那是逼出来的结果,与他的勤奋无关。

    他的胆子很大,绝不怕事,然而却也太会惹事生非了。他们认识了十一天,有八天他都找到机会活动筋骨——据他辩称,他师父叫他下山找架打的。他……

    穆伊瑧听她如数家珍的将她口中“姓秦的小子”的“优点”淋漓尽至数落一遍,不由失笑:“青青很喜欢他呢。”

    “咦?”穆青青倒想回去,自己说的哪句话有欣赏秦小子的意思了?

    穆伊瑧清甜柔美的声音担起“解惑”的大任:“认识这么短的时间,却这么了解他了,若不是很喜欢很用心,是做不到的。”

    那是个有趣的男子吧。青青口中在数落着他,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妩媚温柔呢。

    有吗?穆青青纳闷地想着,秦小子那张脸一看就知道是什么人,还需要时间去“了解”吗?

    “青青。”

    “嗯?”

    “想过将来吗?”

    穆青青茫然问道:“什么将来?”

    穆伊瑧玉白的纤指戳上她的额头,薄责:“糊涂的丫头,再过五天,我就要上船了。”

    穆青青叫道:“这么快吗?”

    穆伊瑧浅叹,继续道:“原本你是想随我去金陵的,现在呢?和那位秦相予说过了吗?”

    穆青青惶然道:“小姐不要我了吗?”

    穆伊瑧气得横她一眼道:“不开窍的蠢丫头啊,如今你难道还想带着你的‘秦小子’随我嫁到冯府去吗?”这丫头平日机敏聪慧,原来遇到大事会这么傻的。

    穆青青“呵”的一声明白过来,慌道:“我不要离开小姐。”

    穆伊瑧美目传出“怎么跟你说不通”的讯息,柔声道:“我又何尝想与青青分开?但今时不同往日,你既已有了可托终生的意中人,自然该随着他去,难道要跟我去嫁那个我们从未见过的陈启贤吗?”

    她心中黯然,自己的命运系在那也不知是好是歹的陈启贤身上,一点办法也没有。她的身份比青青更多束缚,青青只须经她同意,便可执包袱嫁人去,当日那劳什子卖身契早给她烧了。而她有堂上老父,在家从父,女德首记,父命岂可违抗?

    她无法自择佳婿,自选良人,至少可以成全青青,让她嫁给她所中意的人选。

    她与青青总有一人可以幸福吧?

    未来的夫君大人呵,你到底是什么样的?

    穆伊瑧低喟,与梳妆案上菱花镜中的绝世娇颜相对无言。

    穆青青刻意忽略的难题终于摆到面前,她惶恐地看着恩重如山的小姐,想起秦相予,一颗芳心生生撕作两半。

    “砰!”

    秦相予呆视着碎成片玉的茶壶,心中汹然涌起强烈的不祥感。

    师父!

    刹那间,他明白了为何狄荆峦执意迫他下山。

    为何我如此糊涂?

    他的心僵冷着沉入冰谷,四肢都僵硬得无法动弹。

    “空山宗”向来只求随心随意随缘,狄荆峦更是奉行顺其自然的规则,怎会迫他下山修行以求武技长进?

    师父,你走了吗?

    狄荆峦对他而言亦父亦兄,亦师亦友,若非他把被扔在路旁的秦相予捡回去,他早成了一堆白骨。再生之恩和十几年的朝夕相处,谆谆教诲,没有人可以明白他对狄荆峦的感情是何等深厚。

    他全身冰冷地跌坐回木椅,心碎神伤地记起狄荆峦的音容笑貌。

    上天是多么残酷!

    让他在四十三岁的盛年撒手西归。

    以他深厚的内力他本可活到百岁之后,看到他的曾曾曾徒孙的。

    如果他没有在“天魅掌”下受了严重的内伤。

    秦相予脑海中掀起无法遏止的滔天恨意。

    “小子!”

    他看向刚踏进房门的施朝显,语气平静得似乎仅是谈论天气如何:“师父死了。”

    早明白下山原因的施朝显仍是无法控制地变色道:“什么?”

    秦相予平平陈述:“师父死了。”

    施朝显无力地垂下手,主人早就预知自己的死期,这才命他陪秦小子下山,不愿秦小子眼睁睁地看着他死。

    如果那样,平日顽皮爱笑的小子也受不住吧?看着最亲的人耗尽最后一丝生命力,却束手无策。那种冲击,会比现在大十倍吧?

    他迅速离房,在秦相予发现他出去之前抱着个半人高的坛进门。将酒坛放在桌上后,他解释:“这是店家自酿的女儿红,那店家说已在地下埋了三十年了。”

    秦相予轻笑:“店家的女儿三十岁了还嫁不出去?显叔,不如你做做好事,娶了人家吧。”

    施朝显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秦小子太诡异了,哭不出来也罢了,居然还会笑,别是吓疯了吧?

    他将酒坛往秦相予面前一推:“喝吧。”

    一醉解千愁。醒过来时少了一些震撼,就少一些伤心对不对?

    秦相予摸着酒坛粗糙的坛身,若有所思:“显叔,我听师父说好久以前——就是还没捡到我的时候,有次人家送了两坛难得的西域葡萄酒,他和一帮朋友对饮,没想到其中一个不胜酒力,两杯下肚就睡了三天三夜。”求知的瞳仁对上老脸潮红的施朝显:“您知道这件事吗?”

    而果酒,是酒中劲道最弱的一种。

    施朝显尴尬地干笑两声,心中浮起浓浓的感伤,当年少爷才十七岁,和秦小子差不多,意气风发,温文儒雅,不知倾倒多少闺秀。如果没有遇到凌断月,也许会娶个如花美眷,生一堆萝卜头和秦小子作伴。

    因为他忙着感慨,所以他没发现秦相予拍开了酒坛口的泥封,浓浓的酒香溢满整间屋子,他没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居然找了把椅子坐下来,更没发现秦相予快手快脚收拾好包裹,草草写了几个字贴在酒坛上,然后,拍拍手走人了。

    原来,邵某人的酒量差到闻香也倒的程度了。这一次,不知三天三夜够不够他睡?

    青青静思了几日,忍不住又跑了去见秦相予。

    穆伊瑧负手立于窗前,半是欣慰半是不舍。

    喜见青青寻得归宿,不舍的是陪在身边九年多的小丫头终也长成待嫁了。

    掌灯时分了青青仍未回来,想是与秦相予商量好了吧?

    穆伊瑧身旁的书桌上,摆了一个红木描金首饰盒,是她命丫环从自己的妆奁中选出来为穆青青添嫁妆的。

    穆家于洛阳城中称首富。卿同恂仅此一子一女,穆臣颂又把妹子当宝,嫁妆之丰厚令人瞠目,绝不逊于皇室贵胄,在本朝对外族交纳岁币,国库虚空的今日,也许还远远胜之。

    而这一盒珠宝,则是精中选精,说是价值连城绝也不为过。穆青青私蓄已有几百两黄金,纵秦相予家无恒产亦不愁温饱,加上这些珠宝,当可助青青安置下一个舒适温暖的小家庭了。

    穆伊瑧低眉浅叹。由此看出去,前几进院落一如几日来的灯火通明,人声喧哗。

    明日便是嫁期。

    她玉容萧瑟,黛眉轻锁。愈是临近嫁期,她的情绪便越见低落。心中的恐惧不安渐渐成形,悬于心口,重逾千斤。

    终须离开生活了一十八载的家园,离开熟悉且爱惜她的家人,离开这片她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乡——踏进一无所知的未来。

    要面对从未谋面的男子,将终生托付于他;要面对陌生的环境,从不理事的闺阁千金化为主持家业的主母;要在举目无亲的异地,度过自己的余生!

    而她将来如何,尽悬于她未来夫婿手中!

    谁家年少足花心,妾拟将身嫁与,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然则又不是她自愿的。

    若是——若是自己倾慕的男子,纵使成亲后发现他并非良配,也会甘愿得多罢。至少,读起这阙词,不会引不起她的同感……

    那是怎样的心肯意愿呵。

     正文 第十章  害怕

    未出世便为她选定了丈夫,长成后,无论那男子品性低劣至何种程度,病弱垂死,残臂断腿,目盲口哑,呆愚痴傻,她都别无选择。若他在成婚前死了,她则须为他带孝守节,于今森严的礼法下,甚至扶灵过门,守一世死寡。

    是她的幸运吗?无病无灾地长到今日,文名显著,亦无恶行,也许比起别人已是大幸了吗?

    然,此仅不幸中之大幸也。

    穆伊瑧滑坐地上,终于崩溃。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她愿是个男儿,可以在外行走,见识到不同的世界,而不是像她,只能关在深闺;可以做喜欢做的事,或经商,或为官,都可按个人爱好做事,而不是像她,只能以刺绣女红打发时日;可以选择心爱的女子为妻,至不济,在不满意家中订下的妻子时还可另觅新宠,而不是像她,如此被动地等着一个男人来决定自己的命运……

    爱逾性命,也不过是如此。

    将她遣嫁金陵,从此关山重重路迢迢,几难得才能再见一次面,他们忍心呵。

    穆伊瑧罗袖遮面,香喉哽噎。

    “小姐!”穆青青惊呼,自小到大,不知有多少次穆伊瑧将哭泣的自己逗笑,却一次也不曾见她哭过。她冲上前,学穆伊瑧曾做过的,半跪着揽住哭倒在地的穆伊瑧,纤手轻轻拍上香背,半哄半问:“小姐怎么了?为什么哭?”

    穆伊瑧反抱住情若姐妹的丫环,痛哭失声:“青青……”

    相予怎样了?

    穆青青紧紧搂住她,低声:“告诉青青吧,为什么伤心呢?

    心下隐隐明了……

    自定下嫁期后,小姐的笑容少了许多。

    穆伊瑧恍若攀住救命的浮木,悲泣:“我怕呵……”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

    这是读完《三字经》后小姐教的第一首诗。

    若无穆伊瑧,哪来的穆青青?

    纤掌持续地拍抚着泣不成声的美人儿,柔语:“怕什么呢?有青青在呢。”

    穆伊瑧抽噎:“孤身远嫁,从此我举目无亲,青青,阿爹好狠心呵!”

    长命无绝哀……

    (那女子写诗时,是怎样的心境呢?)

    泪水不知不觉模糊了眼,她将头埋进穆伊瑧散着清香的秀发,喃喃低语:“怎么会只是一个人呢?青青会陪着小姐的……”

    反手死命搂着她,穆伊瑧身躯微颤:“我的心空空的,好慌好慌……”五岁时娘亲过世,大家都有事忙,没人理她,那种空洞冷寂的感觉似乎又回来了。

    山无陵,江水为竭……

    显叔说相予的师父死了,相予跑了去找仇家报仇,连他师父都没把握赢的对手,相予却决定孤身闯入人家帮会的总舵去寻仇,简直是去找死。

    她闭上眼,珠泪倾成伤心苦雨,打湿穆伊瑧的黑发,呜咽:“小姐别怕,青青一直都在这儿,不管是哪,我们都会一起去对不对?”

    冬雷阵阵夏雨雪……

    相予舍不下十几年的师徒情,她又何尝舍得小姐?并非谁轻谁重的问题,一样重要的两个人,若逼她舍了谁……若逼她舍了谁……

    穆青青僵着身子,扶住穆伊瑧的香肩,看着她挂满晶莹珠泪的玉容,轻轻道:“不管去哪,青青也跟小姐一起的。”

    天地合,乃也与君绝……

    穆伊瑧便是她一直依靠的天哪。小姐照顾了她九年,是时候该她回报小姐一点点了吧。

    显叔说若有她在身边,相予行事或会三思,但她却知道相予仍会去做他认为应做的事,正如她决定留在小姐身边而非随显叔去追相予。

    显叔已起程了吧?迟了相予四天多的脚程,怎么赶得上呢?

    渐渐冷静的穆伊瑧摇头道:“不行的,青青还有相予呢。你忘了他吗?我只是有点要离开家,并没有什么事的,青青不要担心了好吗?”

    穆青青含泪笑道:“迟一两年嫁人没事吧?相予答应了等我的。”

    相予,好好保重自己吧。

    三艘巨轮声势浩大地驶离洛阳,顺风而下,开往金陵。

    老爷少爷对小姐,也真费尽心了。

    从晕船的不适中挣扎过来,穆青青透过帘幕,倾听着对风浪适应良好的穆伊瑧和着水声奏出的琴音。

    少爷将已接掌三年的家业撇给老爷,抽出五个月的时间,亲自送妹出阁。姑且不论这整整三船由各地搜刮来的嫁妆,精心调教出的十二名陪嫁婢及四房奴仆,只这将风向、天气、吉时皆计算在内细心排出的船期,便可见他们的用心了。

    穆伊瑧禀性仁厚,对丫环一向宽和,赏赐又厚,往往侍候她一年多,丫环便可攒足赎身钱,纵然定的是死契,她也会求继母放行。于是众多贴身侍婢或念亲人,或恋情郎,均早早离去。只有穆青青执意与血亲断情斩缘,老死不相往来,故伴在她身边九年,感情深厚自不待言。

    她的乳母五年前要求回乡,由穆臣颂厚赠了一笔养老金。既无姐妹,亲娘又去世得早,与继母敬而不近,穆青青无疑便成为她最亲近的人。

    因而,她可以听出向来幽雅清和的琴音中,多了一些高亢激扬。

    小姐仍是不安呵。不见到陈启贤,明白他是怎样的人,就算小姐最信任又曾往金陵见过陈启贤的少爷拍胸担保其人是标准的正人君子,小姐仍不能完全放下心呢。

    穆青青叹息,手中银亮的针细细为快完工的轻绸罗裙缀上与真花等大的雏菊。九十九朵小花或怒放,或花瓣微合,或带露,或含苞,大小不一,姿态各异。白花黄蕊疏落有致地布于裙身,与花色略异的白裙于素雅中倍添矜贵,可以想见穿在美绝人寰的穆伊瑧身上将会如何的清丽。

    不知相予怎样了?

    青青的目光落在装着半枚暖玉的青色荷包上。一模一样的另一半已托显叔捎给了他。显叔追上他了吗?他现身在何处?

    秦相予呵——

    请君相予。请君相予。

    到头来,却仍是分离。

    陆路会比水路快得多。

    而且多很多。

    但穆青青仍是无法想象当她的船行至半途时秦相予已到了路途足有洛阳至金陵三倍有余的西域边陲。

    风尘仆仆的青年男子隐身于枝叶茂密的大树上,爱笑的唇僵成冷然的直线,锐利的眼扫过本不该出现在此地的景象。

    小桥玲珑,流水曲折,绿树林中画檐斜飞,江南小景原封不动地被搬到这荒芜之地。

    他屏息静候,在此守株待兔,已有三日,据他从“邪异门”帮众口中探来的消息,凌断月最迟在明日日出之前,会遣开身边的护法侍从,单独一人到眼前的小亭独酌静坐。

    那是他唯一的机会。

    平日凌断月身边高手如云,他怕未出手已先被剁成肉酱了,休想近得她身。

    “吱呀——”

    红漆月门开启,一身形高挑修长的女子手提竹篮,悠然步过小桥。

    “凌断月前辈?!”

    秦相予椭圆闪亮的黑眸刹那间如猫缩成一条缝,大鹏展翅般从树上扑至她身前。

    近前凌风弱柳的女子一袭素袍,淡雅沉静中丽色逼人,水光盈盈的眼眸似秋水温婉醉人,此刻仍旧平静无波,毫不讶异地看着他,噙着浅浅的笑意,欣然道:“相予你终于来哩。”

    她怎么知道他是谁?

    似看出他的疑惑般,凌断月将竹篮放在亭中的石桌上,然后转过身来道:“荆峦常有信来,从他的信中,我知晓了许多事,尤其是他引以为傲的好徒儿。”细细地打量着他,眸中闪起缅怀的神色道:“就算荆峦没提起过,我也能一眼看出你是谁的徒弟。相予你和你师父太像了。”不待他说话,复又笑道:“相予是想问什么的吗?”

    秦相予撇嘴冷嗤:“你为何不猜我是来索命的?”心里却暗暗糊涂起来,师父和这女人到底是什么关系?令师父受了难以恢复的重伤的,的确是她独一无二的“天魅心法”。而现在,他的直觉却又告诉他凌断月并未撒谎,师父确是常常写信给她。

    什么人会与将自己置于死地的敌人通信?

    凌断月眉眼蓄笑,淡然道:“相予若想,这条贱命拿去何妨?”

    秦相予竖起冷眉,闷哼一声,道尽怨愤。

    他才不稀罕她的命。

    凌断月伸出雪白的纤手遮住素颜,望望日光,再将焦点调回秦相予身上,柔声软语:“相予在气什么?”

    相予在气什么?

    秦相予恍惚中仿佛听到有人带笑低问,顿时瞳中锐芒飞闪,“苦纯刺”直指凌断月的眉心:“不许这样叫我。”

    凌断月衣袖轻展,将双手束于腰后,挺起胸来,温柔地道:“相予动手吧,我不会还手的。”

    师父已经死了。

    耳畔传来与记忆中低沉好听的声音截然不同的柔婉女声:“相予想到什么了吗?为什么这样伤心?”

    手中的“苦纯刺”依然伸得笔直,锋利的尖芒刺破莹雪肌肤,鲜血缓缓渗出,在眉间凝成鲜艳欲滴的血珠。

    凌断月怜爱的眼笔直地望入他悲伤的黑眸中,无视闪着寒光的利器,平静诉说:“我邪异一派,从来都是邪教,行事乖戾,我行我素,只凭一己喜好,从不理什么是非曲直,到我师父,更是变本加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