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幻神劫 天寂(黑颜)
前传
因为一个女人,幻狼族遭遇灭族之祸,最终只剩下王者御,天祭陌,冥鬼怜三人——题记
八匹矮种长毛白马,驮着一乘火红色华丽的软轿,在千名白甲骑士的护卫下,以一种极缓慢的速度行于白茫茫的原野上。
轿内铺着毛茸茸的雪貂皮,设几案软榻,案上有笔墨纸砚以及各类书籍,仿似书房一般。软轿四角各置暖炉,温暖如春,在寒冷的雪原上仿佛是处于另一个世界。
小冰君跪坐于绵软的梨蕊垫子上,正伏案作画。艳红色的裙裾散在身周,乌黑浓密的长发披曳其上,衬得她如正含苞欲放的芙蓉朵儿一般娇艳。初满十六的她与孪生姊姊恋儿相比,似乎总是快乐的。即使知道马上要嫁给一个连容貌性情都不知道的男人,她也没觉得那是多么严重的一件事。
自两年前恋儿嫁给摩兰国的王以后,她每夜醒来时就很寂寞了。可是恋儿以前说过不要让别人知道她晚上会醒,她只好每次都到恋儿的梨苑,和恋儿最爱的梨树聊天。
“少主,你画的是谁啊?”跪坐在她一旁的小侍女之一清音好奇地问。其他三个侍女闻言都凑了过来,看见那已完成的少年肖像,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
“银白色的发呢。”
“这世上哪里会有这么好看的人?”
“好像……在哪里听说过这么一个人……咦,连眼睛也是银色的啊。”
画上的少年穿着飘逸的白袍,一头长至腰际的银色长发披散在背上,俊美不似凡人的脸上挂着温柔的浅笑,让看着的人像被暖洋洋的春日照着,浑身都温煦起来。
小冰君弯了眉眼,唇畔现出两个美丽的笑涡,“不知道啊,是梦里的人哪。”自八岁那年陷入昏睡起,她就经常看到一些以前从未见过的东西。美丽的大草原,一望无际的大海和森林,比冰城还繁华的城市,还有各种肤色的人……在十岁的时候,她看见了他,从此,“她”总是追随于他的身边,只要看着他,就会让她觉得无比的开心。她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但是她很清楚她在梦里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这个少年也是真的。在恋儿走后,她甚至还经常去那个摩兰国看她。只是恋儿总是不快乐,让她也跟着无法开心起来。现在她终于要过与恋儿相同的生活了,也终于要知道恋儿为什么不快乐了。
侍女闻言差点失去仪态地张大小嘴,幸好平日训练有素,及时控制住了,却没人再就这个银发少年发出疑问。自从春天梨花开的时候少主突然醒来后,她那近八年的奇异昏睡便成了宫里以及整个冰城的禁忌话题,此时没有谁敢在这个问题上发表任何看法。
小冰君对于侍女们突然而来的沉默毫无所觉,温柔地看着画中少年,喃喃道:“真希望能真正见上他一面……”
只是以后恐怕没有机会了吧。自从她醒来后,就再也不能如以前那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了,每日只能呆在宫里,更不用说再看看他或者恋儿。听说黑宇殿规矩森严,也许这一生都只能住在那里,哪里也不能去了吧。
想到黑宇殿,她就不由想到自己即将托付终身的黑宇殿主,不知他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在宫里时有一次曾不小心偷听到年老的宫女们谈论,好像说他的年纪很大,在她们小的时候就听说过他了。那么到底有多大呢,会不会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爷爷?可是很了不起吧,能让黑宇殿巍然屹立于中原和大漠交界而不受各方势力的影响,任何种族和国家都要惧他三分。这样的人,嫁给他也没什么不好,为什么嬷嬷要唉声叹气,侍儿们要用怜悯的眼光看她?
小冰君不解地偏了偏头,依然笑得无邪。面前画像中的少年似乎也在回应她的心事,笑容看上去比太阳还要夺目。
侍女们看着女孩憨态可掬的表情,都不由在心底悄悄叹了口气。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脸,为什么这冰君少主就不如无恋少主的聪慧和知事呢,真是让人担心。
回去?
什么样的坏结果都考虑过了,冰城送亲的人却怎么也想不到连黑宇殿主的面都没见上,便得到了这两个字。
千里迢迢,历尽艰辛,咽下屈辱与自尊,他们以为以冰君少主丝毫不亚于无恋少主的容貌,怎么也能为冰城争取到一段时间的和平。
回去?没有黑宇殿的相助,那茫茫雪原,他们怎么可能如来时那般平安越过。黑宇殿主拒绝的女子,以后在草原上哪里还有立足的位置?
魏水原的小镇上,冰城来的送亲队上上下下如同被浸入了冰水当中,连骨头都寒透了,人们陷进了一种绝望的惶恐。
马轿内,秋晨冰君点墨般的双眸静静扫过侍儿们苍白的脸,含泪的眼,沉默片刻,缓缓蒙上面纱,然后掀开了轿帘。
“请给我一匹马。”她对送亲的侍卫说,露在面纱外面的眼弯了起来,如同月亮一般。
即使在这种难堪的时候,这样的笑仍然让所有人感到了些许愉悦,以及放松。也许,事情还没到最坏的地步。
马牵过来,秋晨冰君笨拙地爬上去,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挥了挥素白的小手,甜甜地笑道:“我要去嫁给黑宇殿主了,你们谁也别跟来。”
她虽然天真烂漫,却也知道此次行程除了前进,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少主……”侍女们从马轿内扑出,痛哭失声。
秋晨冰君没有回头,坐在马背上的身影显得有些小心翼翼,仿佛怕摔下来,但是在那战战兢兢中却又隐隐透露出一股谁也无法动摇的坚决。
看着她娇小的身影渐渐远去,不知是谁带的头,被留在原地的银甲侍卫哗啦啦全部跪倒在地,深深地叩下头去。
让一个柔弱女子承担起他们的生死安危,对于堂堂男儿来说,将会是一生难忘的耻辱。然而,却没有一人有勇气冲上前去将那匹驮着他们最尊贵少主的马拉回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越走越远。红颜惑人亦救人,却独独不能为其自身而存在。
巍峨的城墙,高大的城门,黑宇殿如同一条巨龙般盘踞在雄伟的天阙峰间。城楼上盔甲森森,兵器雪亮,让人望而生畏。
秋晨冰君骑着马来到城外的旷原上,久久凝视着紧闭的城门,原本惶惑不安的眼神渐渐平静下来。
那里,她并不想进去,但却非得进去不可。冰城有始以来,从没有过和亲之主被拒的前例。而被拒的后果,也不是她,以及冰城所能承担的。
手指不自觉触摸上悬在腰间的弯刀,弯刀的冰冷凉了她的指尖。
她低眉,弯眸,露出一个灿烂的笑。然后从袖中掏出一方红色轻纱,双手扯着覆上头面,腿上一夹,马儿立即向城门方向轻跑而去。
朔北的寒风将轻纱吹得贴在她轮廓优美的脸上,红裙飞扬,如同一朵火云远远飘来,吸引住了所有守城人的目光。
马至城下停住,仰头看着城门上剽悍英武的将士,秋晨冰君抱歉地微微一欠身。
“妾秋晨冰君,乃冰城之少主,此次带着冰城所有族民的祝福前来服侍黑宇殿主。”她扬声道,语气温柔有礼,一扫之前的天真之态。
风大,将她的话语吹散。远处,隐隐有雷鸣之声向这面滚动而来。
“只可惜冰君貌陋,不能入黑宇殿主之眼,此妾之过也。”秋晨冰君继续道,没注意到城上兵士的异样以及凝重。而那雷鸣之声渐近,方听出是马队踏地的轰响。
“然妾自从踏出冰城的那一刻起,便已经注定了是黑宇殿主之人,既然生不能如愿,只望死能得以相随!”她目不斜视,凛然道。语至此,倏然抽出缠绕着金丝银线的精美弯刀往优美修长的脖颈抹去。
死殉。是扭转最坏结果的唯一方法,也是一个以生命所做的赌局。赌的是以黑宇殿在天下的威势和地位,在众人前不能不要的面子。虽然她是被拒的女子,但既然死在了他们殿外,在别族眼中便和黑宇殿有了千丝万缕的瓜葛。若冰城有事,黑宇殿便不能无动于衷。
没想到她会自尽,城上守将吃了一惊,伸手取弓欲射掉其手中弯刀已为时过晚,不由微别开了头,不忍看红颜溅血。
正在此时,异变突起,一道尖厉的破空之声响起,直直刺向秋晨冰君。
当!秋晨冰君只觉握刀的手腕一麻,弯刀只来得及在颈上划出一道浅细的血痕,便脱手而出。她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腰间已然一紧,人被带得飞离了马背,往侧后方落去。
“既然黑宇殿主不要,这个女人便由我兀尔术接收了!哈哈哈哈……”粗犷的笑声在荒原上响起,嚣狂而狠厉。
城上众将士神色皆是一变,纷纷搭弓举弩,准备随时接受命令射杀来人。
秋晨冰君只感到身体凌空,粗砺的风沙擦过她的面颊,红纱飞了出去。这样的阵仗是她从来不曾遇到过的,听到男人笑声的那一刻根本没想到害怕,只是知道万万不能被黑宇殿主以外的其他男人碰了自己,否则就算事后自尽也没用了。
心中只记着这一点,因此在那个男人正要捞住她的时候,她的腰身下意识地一扭,竟然生生躲开了那只熊掌,往地上落去。
头顶传来咦的一声,显然那兀尔术没想到会失手,毕竟对于丝毫不懂武功又没经过特殊训练的人来说,要在空中操控自己的身体简直是件不可能的事。
只是这一诧异的瞬间,他胯下奔驰的骏马已经掠了过去,秋晨冰君重重地摔落在地上,晕头转向中被缠在腰上的绳索往前拖了数丈的距离。粗糙的石砾擦过她娇嫩的肌肤,带出火辣辣的疼痛,耳旁铁蹄轰鸣,眼看着就要被后面紧接而来的群马踏成肉酱。
兀尔术大喝一声,手臂使劲,欲要将她再次拉离地面,不料只是将她提了一个跟头,而后手上突然一轻,绳索另一端竟然脱落了。他提了个空,若非骑术精湛,定然会因力道失控栽下马去。
坐稳身体,回头,惋惜地看了眼那个即将死于铁蹄之下的美丽少女,兀尔术毫不犹豫地纵马而去。女人,想要的话多的是。
就在秋晨冰君脑中还一片空白,其他人以为她必死无疑的时候,平地突然刮起一阵旋风。风止,地上已空,空气中有淡淡的麝香味袅绕不散。
不等众人对此异事多想,黑宇殿城门大开,数千黑甲战士潮水般追杀出来。
秋晨冰君回过神时,人已经站在了城楼之上。
“不准回头。”身后传来柔和悦耳的男子声音,命令的语气虽然平淡如风,却有着惯于发号司令者的威慑力,让人不敢违抗。
秋晨冰君果真没有回头,乖乖地看着城外原野上的厮杀。直到这个时候,她才看清掳掠自己的是一群肩搭狼皮,头脸戴着皮罩的凶戾之徒。回想起先前的事,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恐惧,双腿发软。
背后伸过一只手,扶住她的腰,同时拂动了带着麝香味的空气。
“多谢你了。”秋晨冰君忙伸手按在面前的石栏上站稳身体,顿了顿,道。他是谁,报恩之类的话她都没说,既然他连容貌都不想让她看到,那些话自然也都是废话。
腰上的手收了回去,男子淡淡嗯了一声,坦然受了她的感谢。
荒原上战事正烈,黑甲骑士悍如狮豹,兀尔术的人狡如豺狼,两方斗了个势均力敌。马蹄踏处,沙尘滚滚,让场面显得更加惊心动魄。
“他们是血盗,留着,不过是为了供我练兵。”不带丝毫人类感情的声音在背后缓缓道,那轻描淡写却又睥睨一切的语气让秋晨冰君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想要拜伏在地的冲动。就在那一刻,她想她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紧张,惶恐,以及崇敬等等情绪争相涌了上来,她身体难以遏制地轻颤起来,脸上却不由自主浮起灿烂之极的笑容。
“你……你是黑宇殿主罢。”她轻轻道,不是询问,只是确认。
男人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凝目看着荒原上的战事。
“想要进黑宇殿,凭本事。祈祷自己不会后悔吧。”良久,才传来他淡漠的声音,让人感到她的来去其实与他毫不相干。
“我才不会……”秋晨冰君手指无意识地轻抠冰冷的石栏,小声嘟嚷。她哪里有选择的余地,自然也就不会有后悔的机会。
话出,却没得到回应,等了又等,直到一直充斥在鼻尖的麝香味都开始淡去,她才感觉到不对。鼓起勇气回头,身后果然早已空无一人。
宇主子吗?她微偏螓首,唇角扬起浅浅的笑。好像没有侍女们说的那么老啊。
黑宇殿其实是一座城池,占地面积广阔。因为依山而建,易守难攻,加上屹立于天阙山数千年不倒,早已成为各民族心中永恒权力的象征。至于它的掌权人黑宇殿主,更是一个充满神秘的存在。数千年来,从来没人见过殿主的更替,只知道那个位置上,始终有一个拥有着足够让所有人臣服力量的人存在。虽然各地都有祭祀和信仰神祗的风俗,但是基本上没什么人相信神会存在于人间,否则,将再没人比黑宇殿主更适合这个称谓。
秋晨冰君被一辆黑色的马车带着穿过繁华的外城,环山而建的内城,最后从另一端驶了出去,近两个时辰后终于在一条阔溪边停下。
秋晨冰君从马车上下来,环目四顾,发现周围野林密布,寥无人烟,一座比天阙峰稍矮的陡峻山峰远远矗立于清溪对面的山峦间,与背后城池簇拥的雄伟天阙峰遥相呼应。
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被带到此处,她疑惑地看向驾车的黑甲战士,正要开口询问,欸乃一声,一艘木舟出现在溪尽头,而那黑甲战士已经跳上马车,一扯缰绳,掉头走了。
歪了歪脑袋,秋晨冰君知道追之无益,索性不去着急,回头看向那艘小舟。
舟轻而小,撑舟的人是个双十年华的绝色女子。黑色宫装,雾环云鬓,肤色白皙得近乎冰冷,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让人难以忽略的高贵与优雅,与周围简单的环境形成奇异而美妙的融合。又或者,秋晨冰君想,那冰冷其实是由女子犀利的凤眸中透露出来的。
漠漠荒原之后乍见这样的青翠与幽静,悠然与从容,她心胸不由一敞,觉得从来没有这样自在过。
“姊姊,你是来接我的吧。”冲着女子挥了挥小手,她笑吟吟地道,至于对方身上所环绕的冰冷则完全被她忽略了。
女子没应,直到舟行至近处,靠岸,方才抬眼看向她,眼神冷漠无情。
“公主请上船。”声音,是同样的冷,如刀锋般锐利,浸体生寒。
“我叫秋晨冰君,大家都习惯叫我小冰君。姐姐怎么称呼?”坐在船首,小心翼翼地用手扶着船舷,秋晨冰君笑得如初绽的鲜花般灿烂。第一次坐船,第一次面对这样冷漠的女子,她其实紧张得不得了。
女子默然无声,欸乃的桨声在山林间回荡,穿透明亮的阳光,让人感到说不出的宁静平和。穿林过滩,时不时有一两枝长满白色小花的树枝横伸到水面上,小冰君便伸手轻轻拔开,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脸上的笑也越来越淡。
“龙一。”直到船在一处荒滩上停下,女子才突然回道。
只是小冰君还没来得及高兴,龙一已将桨交到她手中,自己则跳下了船去。
“公主如今有两条路可走。一是逆流而回,然后离开黑宇殿,随你的侍从们回去冰城。另外一条就是继续往前。”
“但是我……我不会……”小冰君手忙脚乱地抓住差点滑落水中的桨,焦急地道。
龙一站在岸上,无动于衷地看着眼前惊慌失措的少女,淡淡道:“公主如果想放弃,龙一可立即送阁下回去。”
小冰君闻言忙紧紧闭住了嘴巴,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放弃?当然不能放弃。
龙一微颔首,算是明白。
“那么,公主请!”语罢,转身几个起落抵达荒滩边缘的峭壁下,就在小冰君想着她要从哪里离开的时候,她已经双手负后纵身而起,足尖点在崖壁上往外凸出的地方,衣袂飘飘间已经上升了数十丈的距离。那姿态煞是好看,如同仙人御空飞行一般。
小冰君惊讶地看着这一幕,羡慕崇拜之情油然而生,一时之间竟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
等到龙一的身影消失在高崖之上,她才赫然回过神,怔怔看着怀中抱着的木桨,发起呆来。仔细回想龙一之前的划船动作,她尝试着划动木桨,却不想看似简单的动作自己学起来却异常地笨拙,刚动了两下,船竟然开始在原地团团打起转来,顿时闹了个手忙脚乱,一个没妥当,扑通一声栽进了水中。
溪水不深,及腰,清澈见底。
狼狈地拖着一身湿衣爬到岸上,小冰君瞪着溪流中仍在轻轻摇动的木舟,嘟起了嘴儿。林风吹过,她哆嗦了一下,咬牙,又涉水走到小舟边,辛苦地爬了上去。
那个时候她才发现,舟中有食物,水和火折子,还有一套粗布衣服。心中不由浮起一丝不安,隐隐感觉到自己后面的路不会很容易。
便是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她仍然小心地确定了四周无人,才拖着小舟来到荒滩之上,拿着干衣寻了个隐蔽之处,将湿衣换下。
衣服是玄色的,她穿在身上略大,且材质粗劣,磨挲着她柔嫩的肌肤极不舒服。不过味道干净,而且比之前那身红色嫁衣更方便一些。
弯腰,小冰君好奇地打量着水中自己的样子。短上衣,宽大的裤子,系着腰带,鞋袜都脱了,白生生的小脚踩在石砾上,真像一个小渔娘。
她还是孩子心性,一见这样的自己,不由大感有趣,左看右看了半晌,心中虽然没忘记正事,却也不再烦恼。
“恋儿恋儿,小冰君这可要去做船娘了……”对着水中的倒影,她笑眯眯地自言自语,然后伸脚踢碎了水中的倒影。
将湿衣和鞋袜都放到船上,她挽起裤腿,将船推到深水处,然后自己爬了上去。
或许是因为换了衣服,小冰君对操舟突然变得兴致勃勃起来,这一次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手忙脚乱,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摸索,小船终于开始滑动起来,虽然滑的方向是倒退着的。
“咦?”兴奋之余,她万分不解,却又没有解决的办法,只好背转身,倒着滑,小船这才顺溪往前而行。
途中磕磕绊绊不少,倒也再没翻过船。
就在小冰君信心满满以为会一路顺风顺水的时候,小溪穿过两旁茂密的植物,流进了一个两旁悬崖夹峙的山谷,悬崖在山谷另一头融为一体,无路可行。
崖壁下是一个黑森森的天然洞穴,如同恶魔张开的大口,将溪水吞没。
小冰君悚然停下划船的动作,却为时已晚,小舟已随着溪水流动缓慢地往岩洞滑过去。她心中微急,想要先跳下水拉住船,然而脚却还没碰到水面便触电般收了回来。
清澈的溪水中,一条又粗又长的水蛇正悠然自得地从她脚下的水中游过。
只是这一耽搁,小船已经滑进了岩洞之中,一股阴寒之气登时袭体而来。小冰君不由抱紧了自己,借着外面透进来的天光打量着洞内的情况。
洞很窄,就是溪流的宽度,整个岩洞的下半部都浸在溪水中,黑乎乎的看不见底,但回想外面溪水的深度,想来不至于太深。洞顶不算高,布满了形状各异的石钟乳,有的坐着抬手就能摸到。前方黑漆漆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到,让人心中不由升起强大的恐惧。
要返回,对小冰君来说虽然有点困难,但也不是不可能。但是回想龙一的话,以及一路过来丛林封路的情况,除了退回原地,似乎她唯一能选择的就是往前。
前方,等待她的会是什么?绝路,无名的危险,还是柳暗花明?
深吸口气,小冰君轻皱眉头,弯眸,唇畔浮起动人的梨涡,然后木桨坚定地往崖壁上一撑,船往岩洞深处行去。
光线渐渐消失,黑暗将一切吞噬。小冰君一直没有点燃火折子,而是靠木桨撑着洞壁寻路,直到木桨突然碰到一个柔软的东西,然后通地一声,好像有物体落到船舷上。
她摸到火折子,吹燃。一瞬间,火光照亮了身周的一切,也几乎是同一时间,火折子掉落在船板上,熄灭。
小冰君僵坐在原地,闭上眼,深呼吸,试图告诉自己方才所看到的一切只是眼花。然而当窸窸窣窣的声音传进耳中之时,她不得不赶紧拣起火折子再吹吹燃。
一条湿淋淋的深黑色长蛇半挂在船舷上,正扭曲着身体想往船板上滑。
来不及细想,小冰君手中船桨一伸一挑,那蛇登时被拦腰抛了出去,啪地一声落回了水中。
水面下全是蠕动的蛇体,连洞壁上也挂着数不清的相互缠绕在一起的蛇族,这样的情景不由让人遍体生寒,不敢看,却更不敢不看。
小冰君眼中泪花直滚,却强忍着没掉下来,脸上笑得愈发灿烂。冷静了片刻,她咬住牙,一手举着火折子,另一只手则拿着桨小心翼翼地往无蛇的空当处撑去,船继续往山洞深处滑去。
不时有蛇从山壁上掉落船中,有的甚至正好落在小冰君的身上,吓得她叫都不敢叫。但不知何因,那些蛇并没伤她,而是一碰到船板便飞快地溜进了水中,像是在逃避什么似的。
一路有惊无险,在充满蛇腥味的狭窄水洞中大概行驶了半个时辰之久,前面终于现出天光,水中的蛇渐少,而崖壁上已完全看不到踪迹。
小冰君轻轻舒了口气,这才感到背心已经被汗水湿透,双臂酸软,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几乎握不住桨。
就在她抬起衣袖去拭额上冷汗的时候,一声野兽的嗥叫突然传进她的耳中,让她不由一僵,而后有些笨拙地放下手。
又一声兽嗥在安静片刻之后再次响起,一声接着一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凄厉悲壮。
是野狼的叫声。很多很多的野狼。
小冰君收起桨,呆呆地站在船上。船轻轻地晃动着,像温驯的小兽在等待她的驱使。
船上的火折子用得已经差不多了,倒回去是完全不可能的事。何况,就算有足够的火具,她也是不能回头的。
想到此,她弯腰穿上半干的鞋袜,开始将船撑往洞外。
洞外,月如银盆,照在一望无际的荒滩戈壁之上,风呼啸着卷沙翻砾,衰草在石缝中瑟瑟地发抖。
小冰君没想到会看到这样荒凉却又壮观的景致,双腿一软跪在了船板上,心中对眼前广袤的天地升起强烈的敬畏。
溪水在洞口处没进了沙砾下面消失不见,船抵住乱石滩,终于稳稳地停了下来。
风很狂,挟带着沙粒打在人的身上,既冷寒彻骨,又疼痛难当。
缓缓地将双手相并放在前面,然后深深地弯下腰,额头贴在手背上。小冰君遵循本能反应,面向着光照一切的圆月行了个冰族祭神的大礼,表达出自己对它的衷心臣服。而后直起身,将那件半干的红色嫁衣穿上,去拿食物和水时,赫然发现下面还放着一把匕首,也没多想,将匕首插在了腰上,然后下了船。
踩着硌脚的乱石,她顶着风沙吃力地走了数步,觉得实在无法坚持,不免心生退意,打算回转小船等待天亮再继续行程。谁想回头竟不见小船踪影,四周一片空旷,连小山坡都看不见一个,更别说那下有山洞的高崖了。
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按原路返回,多走了许多路程出来,依然不见出来时的山洞。
莫不是在做梦?小冰君停住,迷茫四顾,突然有当初睡梦中四处游荡的感觉。那个时候便是如此,前一刻可能还在春日融融的美丽小城,下一刻就有可能出现在冰天雪地的广袤平原。时间与她来说,无任何意义。如今的情景便仿如当初一样。
若非是梦,怎么可能她在进山洞之时还是正午,出来时便已圆月当空了?
然而,若真是梦,那她又为何能感觉到寒冷与疼痛?
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没有头绪的思考,脑袋像有钻子在钻一般疼了起来。小冰君低哼一声,抬手按住了额头。
就在此时,一声极轻的哀号随风灌进她的耳中,转移了她的注意力。放下手,她抬眼四望。
透过圆月清辉,只见百步远的一处乱石堆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挣扎。她心中咯地一下,说不出是恐惧还是惊喜,正在犹疑不定的时候,又一声痛苦的低嗥传了过来。
寒冷被寒风带着从手指脚底钻进身体,透进了脏腑骨髓,她打了个哆嗦,才像是反应过来,然后想也不想就往那个方向跌跌撞撞地跑过去。
无论是什么,都比看不到一个活物来得强。
渐近,哀嗥声愈加清晰,那物也渐渐看得分明起来。
小冰君缓缓停下脚步,及踝的长发被风高高地扬起,又落下,红衣嫁衣翻飞,在莹亮的月光下,像极降落人间的天女。
那物显然也察觉到了她的接近,哀号声一顿,转成了威胁的低咆,毛发皆耸立了起来,眸中射出森寒的厉芒。
是狼。好大一匹狼。
小冰君冰凉的手紧紧攫住自己的裙摆,犹豫着不知要怎么办。
黑色的巨狼,比普通狼大了好几倍,此时却不知为何被压在乱石堆中无法动弹。
想了又想,但其实不过片刻的功夫,小冰君的腿再次往前挪动。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救那狼,只是知道无法就这样转头离开。
“你怎么会被压在这里?”被黑狼眸中的寒光威慑住,她并不敢太过走近,而是隔得远远地蹲下,一边冷得瑟瑟发抖,一边轻轻地问,生怕惊了它。与同龄的少女相比,她终究还是过于天真和孩子气了些,很容易便被转移开注意力,忘记自己身处的恶劣环境。
那狼见她不走近,绷紧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停止了咆哮,却也不再哀号低叹,只是安静地趴在原地,并不理睬她。
小冰君自然不会期待一匹狼回答自己,眼睛落在黑狼那一身厚暖的长毛上,心中蠢蠢欲动。那一定暖和极了,如果能让她摸上一摸,不知该有多好。
仿佛察觉到了她眼中的垂涎,黑狼警惕地望过来,喉咙中再次发出威胁的低咆。
看着它凶狠的模样,像是随时都能挣脱压在身上的石块扑上来一口咬断自己的脖子,小冰君不由有些发憷,很想远远跑开。
“大狼啊,咱们打个商量。我想办法救你,你别吃我。”控制住身体本能逃避危险的反应,她开始手脚并用,极慢地向黑狼爬去。就算害怕得不得了,也丝毫不影响她伸出援手的决心。
天太大,地太广,除了自己,便只有它是个活物,无形中她已经自动将它归到相依的同伴一类。
黑狼见她靠近,尖利的牙不由呲了起来,在月光下闪烁着森森的寒光。
小冰君僵了一下,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傻。她自然是知道狼的狡猾与凶戾的,实在保不准自己救了它后会不会被或许已经饿了的它吃掉。想到此,她突然想起自己身上还带着一些食物,忙伸手到包袱里去掏,半会儿,摸出一个馕,捏了捏,看了看那狼恶狠狠的样子,又放了回去,再摸了片刻,终于掏出一块肉干来。
“我这里有吃的,你要不要先垫垫肚子。”不敢走过去,她小心翼翼地将肉干扔了过去。
肉干被风一吹,正好落在黑狼面前。没想到这个动作竟然激怒了它,一声厉啸,被压在石下的身体再次开始死命挣扎起来,看那气势汹汹的样子,像是恨不得扑上来将她撕成碎片。
小冰君被吓得浑身一哆嗦,往后连着退了好几步,稍稍缓过神来后,很想放声大哭,但嘴儿动了动,竟然又扬了起来,变成好看的弧度。
“你、你别生气……”她着急地摆着手,声音微微地颤抖,“别动别动,石头要压下来啦。”本来的害怕在看到它头顶摇摇欲坠的大石的时候化为了担忧,她连想也没想,便冲了过去,伸手顶住那差点滑落的石头。
如果此石滚落,只怕黑狼的头就算不被砸得稀烂,至少也活不成了。
石头不小,位置又高,小冰君不得不踮着脚尖,撑得有些困难,一时也顾不得黑狼尖利的牙就在脚边,咬着牙想将它往里推。
费了好一番功夫,那石头才稍稍放稳妥了些。
小冰君松了口气,虚软地跪到地上,然后赫然发现,自己竟然与黑狼眼对着眼,相距不过咫尺,她甚至能够感觉到它喷出的热气。不由悚然一惊,若不是没力气了,只怕已经弹跳开来。
几乎有些认命地看着黑狼泛着寒光的眸子,她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脸上的笑容倒是益发灿烂。
这么近看,黑狼更是大得吓人。就算被压在碎石块下,依然散发出强烈的压迫感,令人感到窒息。
不过,让小冰君惊讶的是,它只是看了她片刻,便移开了目光,望向天上的明月,目光中流露出浓浓的嗜血光芒以及强制压抑的疼痛。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读懂一匹狼的眼神,但实实在在知道那不是错觉。知道它不会伤害自己,她放下心来,也不再往后退,就坐在原地休息起来,眼睛则打量起压在巨狼身上的石头,思索着要怎么才能将它从那下面救出来。
“大狼呀,我要帮你把石头搬开,你再忍耐一下。”感觉到力气稍稍恢复,浑身开始僵冷,小冰君赶紧站了起来,对戒备地瞪向自己的黑狼好声好气地解释。
不知道它有没有听懂,眼中的防备丝毫没减,但也仅仅是如此,并没再如同之前那样发出警告的咆哮。
小冰君先将小的能轻松拿开的石块捡扔掉,然后发现真正压在黑狼身上的是一块半人高的大石,其他的大大小小石头都压在这块石头之上,只要其中一块晃动,其他石头就会受到影响漱漱往下滚。
“你怎么会被压在这下面呢?”小冰君不解,忍不住再次问了出来。只觉得这狼比自己还倒霉,心中不由充满了同情。
最下面那块大石她知道凭自己的力量是不可能搬开的,更不用说它上面还有许多只比它小一点的石块。
在乱石堆前转过来转过去,她办法没想出来,却大约琢磨出大狼为什么会被埋在此处。这片戈壁上巨石遍布,被风沙侵蚀成各种各样的形状,其中不时有石块从石体上断裂滚落,想必是黑狼在躲避风沙的时候正巧被其中一块给压住了。
转了几圈后,小冰君再次蹲到了黑狼面前,手撑着下巴发起愁来。
就在这时,黑狼突然发出一声压抑过后的呜咽,而后身体像是遭受到什么巨大的痛苦一样绷紧,抽直,头无法控制地向后昂了起来,牙咬得紧紧的,似乎在努力抵抗着什么力量一样。
“大狼……”小冰君一惊,放下手,正想上前,黑狼本来紧闭的眼突然裂开了一条缝,其中迸射出警告的寒光,让她的动作不由一滞。
呜……又是一声凄厉的嗥叫,黑狼的身体剧烈地挣扎起来,使得压在它身上的石块都开始颤动起来,随时有滚落下来的可能。
小冰君看得心惊胆战,心知若上面的石头再滚下来的话,大狼也活不成了。当下也不知是哪来的勇气,明明心中害怕得厉害,却仍然扑了过去,想要阻止它的挣扎。
却不料脚被绊了一下,啪地一声,摔了个实实在在,痛得她眼泪花直在眼中打转。还没等她缓过神,脖子突然一热,就这样落进了黑狼的大口中。
尖利的牙齿抵着她的颈动脉,灼热的气息喷在柔嫩的肌肤上,然后很快转凉,鼻尖有似曾相识的麝香味在萦绕。
小冰君一瞬间被吓傻了,脑中一片空白,一直憋着的眼泪这时倒一颗一颗掉落了下来,没进石砾中。
黑狼收紧上下颌,刀尖一般的牙齿扎破那吹弹可破的肌肤,穿透鼓动的脉络,尝到了鲜血的味道。
当疼痛传递到神经中枢的那一刻,小冰君心中升起的竟然不是害怕和后悔,而是挂念,挂念千里迢迢送自己来此的护卫与侍女们,不知他们是否能够安全回到冰城。
半盏茶后,黑狼放开因失血和受惊而晕厥的女孩脖子,伸舌舔过仍在汩汩冒血的伤口,看着它奇异地愈合,没留下任何疤痕。
然后,它看向天空中不知何时变成一片血红的圆月,漆黑若子夜的深眸中浮起浓烈的恨意以及冷冷的轻蔑。
嗷……随着一声震彻寰宇的长啸,数不尽的乱石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掀上了半空,一条黑影从下面窜了出来,挟带着一抹艳红。
小冰君是被婉啭的鸟叫声唤醒的。
四周是浓郁的绿,以及火红色开得热闹的花朵,空气中飘荡着甜甜的花香。微风徐徐地吹着,有花瓣悠悠荡荡地飘落,盖住了她的眼睛。
透过红色菲薄的花瓣,可以隐约看到澄澈的天空,眨眼,眼睫刷过花瓣,感到眼睑一片清凉。
这梦比之前那梦要美好多了。她想,唇儿弯了起来。
“公主醒了?”耳边响起熟悉的冰冷询问声。说是询问,其实更多像是提醒。
小冰君的笑凝住,不可置信地抹掉眼上的花瓣,侧头。
一身黑色宫装的龙一正负手立在不远处,而在她身后,跪着两排打扮一模一样的黑衣侍女,每个人都低垂着头,手中捧着托盘。
赫地一下,小冰君被惊得坐了起来。
身下是一块温润的青色玉石,旁倚扶桑,花枝累累,红艳逼人。一道清溪从石畔流过,波光花影,相映益妍。
“龙姑娘……”她有瞬间的怔忡,布满死亡气息的戈壁与眼前生机盎然景致之间的巨大反差让她一时间无法调适过来,脸上虽然仍笑意嫣然,眼中却透露出些许茫然。
龙一微微欠身,微笑道:“属下恭迎夏夫人入殿。”语罢,一扬手,原本跪在地上的侍女们依次上前,在小冰君身周围起了红色轻帐,并服侍她换衣梳发。
轻帐撤去,小冰君宫髻轻挽,娉娉婷婷地站在那里,红裙逶迤在身后,竟是说不出的雍容华贵,令四周的花朵登时失去了颜色。
自此,自冰城远道而来的和亲少主秋晨冰君终于为黑宇殿主所接收,封为夏姬,人称夏夫人,赐住扶桑苑。冰城也因此而受到黑宇殿的庇护,获得了整整十年的平静。
阿嬷说,一个女人要流十世的泪才能换得一世的美满姻缘。所以,从此以后,她再也没哭过,她想,如果这一世不哭的话,是不是就能与自己喜爱的人在一起。如果眼泪会让人分离,那么她选择永远都不流泪。
“妾想去南方。”仆伏在地,黑色的裙裾在身周散开,夏姬低垂的脸上笑容绚烂如花。阳光很明亮,在她发髻根处的深紫色木梳上,渲染出一层薄薄的晕芒。
华丽的雪白高台上在她出声后一片寂静,风轻轻拂动着白纱,带着湖中异花的香味。
在其他三人都选择留下之后,她的答案显然很让人震惊。
帷中久久无人回应。
她静静等待着结果,覆在额下的手无法控制地轻轻发着颤,不得不将下按的力道加大,才能勉强停止下来。
冰城已经不需要她了。他也不需要她。那么她想去到一个温暖的地方,有温暖的阳光,还有温暖的笑容。
一声轻瓷相叩的清响打破了凝窒的空气,因忍不住口渴而啜了口茶的秋姬有些尴尬地放下茶杯,挺直身双目下视,正襟危坐。
“既然做了决定,希望你们都不会后悔。”帷后传出洞箫般低沉柔和的声音,清清冷冷的,听不出丝毫人类的情绪来,连带着照在人身上的阳光似乎也为之而凉了几分。
夏姬不由一恍惚,记忆中的某个画面被翻了出来。
想要进黑宇殿,凭本事。祈祷自己不会后悔吧。
我才不会……
十年前,他救她于兀尔术为首的血盗铁蹄之下,在那高高的城楼之上,她在前,他在后,有的便是这样一番对答。
后悔么?当然不。只是她越来越怕冷,想去到一个很温暖很温暖的地方。
“你为何还不走?”耳中传来男人淡淡的询问。
夏姬蓦然从过往中回过神,这才发现春秋冬三姬已经不知在何时离开了,唯独自己还跪伏在地上。
“南去的事,我会让人安排好,汝之后半生当可无虑。”似乎误会了她停留的意图,他补充道。
他罕有这样殷殷叮咛的时候,夏姬眼眶微热,忙伏低了头,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冲动。
“妾……妾可否一见主子的容貌?”她知道自己僭越了,可是在离去前,真的好想……好想看看他长什么样子。
暖风拂过,似若有若无的叹息。
“如果你想的话……”随着隐含着无奈的话语,雪色的纱幔被风层层扬起。
夏姬只看得一眼,便不由再次深深弯下腰去,不敢逼视那让她自惭形秽的容颜,虽只是惊鸿一瞥,却足以让她刻骨铭心终身。
“心愿既了,你去吧。”内中传来书页翻动的声音,预示着此次会面的结束。
“是。”夏姬茫茫然若有所失,正欲起身,却又重新跪拜下去,“主子……”
“还有何事?”里面的声音始终冷冷清清,无情无绪。
“主子……主子是天神吧。”夏姬莫名有些急切地道,本来应该是求证的话,她却理所当然用了肯定的语气。
内中有片刻的沉寂。
“异想天开。”而后,里面的人轻语责备。“下去吧。”
夏姬脸微微一红,知道自己莽撞了,忙弯腰告退。
她离去后,纱帷被风一层层撩开,袍袖拂动如水云舒展,内中人缓步走了出来。
他极高,较一般的男子要足足高出一个头还多,但身形修长匀称,在黑色曳地长袍衬托下显得异常伟岸,浑身上下所散发出的尊贵之气让人不自觉就要弯下腰。黑发如缎披在身后,逶迤在袍摆上,华光流动,令人屏息。
“神,不过是力量比人类要强悍些许的生物而已,有何值得称道?”站在高台边缘,他目光落往水天相交的地方,眼神深邃幽远,像是穿透了时空,凝定在那无法记数的遥远年代。“在大难来的时候,神一样无法逃脱。”
近乎嘲讽的语气,而后乌黑的长睫缓缓合上,如大理石雕刻般俊美的侧脸微扬,像在感受风的温度,又像是在嗅闻空气中的花香,那样的专注而仔细。
有白羽的水鸟高鸣而过,一头扎进开满紫蓝色奇花的湖水中,片刻后叼起一尾仍在弹动的鱼儿飞向远方。
展开雪白的绢帛,夏姬提起笔,思量许久,却又放下,如是者几番,白绢未落一笔。她唇角微翘着,眉头却紧紧地揪在一起。
窗外扶桑绿浓,花枝累累,娇艳逼人。
这里是扶桑苑,苑中以扶桑为主,夹杂着竹柳等树。整年的绿,整年的花,像是不知疲倦地招摇着。一度她怀疑过为幻象,但将那花摘下,揉烂,花瓣薄凉,花汁染手,香气馥郁,又哪里有半分假意。
后来,对于黑宇殿的种种异常,她也就渐渐习以为常了。
正在凝目思忖的当儿,有侍儿执一卷轴入来,说是宇主子让人送过来的,说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睨了眼一旁早已收拾妥当的行囊,夏姬接卷的手有轻微的迟滞。他会送她什么?相处了这么多年,她却分毫也猜不到他的心意。
展开卷轴,上面是一个银发银眸的绝美少年,笑如春风,让人难以移开目光。
多久了……夏姬的目光有些迷蒙。
长毛的马,火红的轿,茫茫的雪域,一切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
“夫人,这是谁呀,怎的长得跟神仙一般?”侍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打破了往事的迷雾。
回头看到小侍儿踮着脚尖努力探头的样子,夏姬莞尔,伸手轻点了下她的额头,“不告诉你!”
然后,她赫然发觉,在画卷上竟然多了两行字。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花心。
那字如行云流水,洒脱放旷。
夏姬先是一呆,而后雪白的脸蛋瞬间嫣红,盖因想起此词后面的几句。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少女时那点小小的心思竟然早已被他洞彻,所以这些年他从来不……
想也未想,她攫紧画卷,就往宇主子的幻宫急急跑去,对于身后侍儿惊讶的叫喊声充耳不闻。
虽然自从踏入黑宇殿那一刻起,她便掐灭了心中懵懂的眷恋,悠长的十年间没再让自己去想画中的银发少年一次。但此时突然被那个人告知其实他什么都知道时,仍不免有些心虚。尽管嬷嬷一直教导她们不要对男人用心,更不需要坚贞,她听入耳,心中却有自己的主意。他为她护冰城族民永安,她自然也要将自己的身心完全交予他以作回报,这原是理所当然的事。
裙摆翻动,如黑云翻动,她跑得有些喘息,心中既觉得委屈又有些不安,没留神绊到一块石头,脚下一个踉跄,仓猝中扶住身边的山石,才稳住身,然后蓦然傻了。
她这是要去做什么?是要澄清,还是解释,又或者说表明心迹?怎么想也不对啊。
隐隐有脚步声传进耳中,她莫名一慌,闪身躲到了大石内侧,而后才省悟自己这下意识的动作有多莫名其妙,然后又发现原来在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来到了后山。抹了把汗,就要走出去。
脚步声凌乱,显然不止一个人,同时还传来了春姬的声音,让她身形一顿。
“夏姬还没走,你现在封锁住外宫,莫不是想留下她?”妖媚的声音不知在向谁小声抱怨着。
夏姬听到自己的名字,心中不由一紧,忙伸手捂住了唇鼻,将因奔跑而变得粗重的呼吸掩住,不敢发出丝毫声响。直觉告诉她,绝对不能让人发现她。
封锁住外宫……这个消息让她隐隐感到有些不安。除了宇主子外,谁有这个权力,又为什么要这样做?
脑子里正急速转着各种可能性,一声冷哼传进她的耳中,让她背心冒起一层薄汗。
“收起你那小心眼!都什么时候了?你敢保证她不知道里面那位的事?你敢保证她出去后不会将消息传递给龙一那帮人,破坏掉全盘计划?”
一连串的质问说得春姬哑口无言。
“言副殿主,那消息确实可靠吗?”另一个男人的声音沉声问。
“他最近身的使者传出来的,嘿,如今就算是假的,咱们也必须让它变成真的。否则……”后面的话未尽,听者却都明白是什么意思。
事情已经开了头,就再无后退的路可走。
没有人再说话,脚步声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夏姬悄悄探出头,留海已经被汗打湿,紧紧黏伏在额角。看过无人后,她从石后转出来,往扶桑苑疾奔。
出事了!主子一定出事了!
脑子里反复地响着这个声音,让她好几次都差点跌倒。偶遇宫人,在注意到她们恭敬中露出些许奇怪的眼神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忙一整神色,捺住火烧火燎的心情,强将灿烂的笑容压成淡淡的微笑,步履从容地回走。
她知道自己毛病,处得久了别人也知道她的毛病。而这个时候,她很清楚,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听到了什么。
走到一半,夏姬步子一转,又掉头回去。
稍微平静下来后,她立即想到那些人此时往幻宫去必不怀好意。主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身边又有细作,只怕、只怕……
握着画卷的手指下意识地转了转另一只手上的翠玉指环,有汗从额角滑落,顺着下巴落下,她才回过神,慌忙掏出手绢,将冷汗拭去,然后在一无人之处侧靠在旁边的廊柱下,努力压制满心的恐慌。
黑宇殿藏龙卧虎,而她却连一丝武功也不会,要怎么办……要怎么办?
额头轻叩在木柱之上,一下接着一下,发出笃笃的响声。
“你在做什么?”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夏姬僵住,赫然发现自己的举动有多幼稚可笑,鼻尖不由又浸出了微汗。
笑。控制不住的笑,耀眼夺目,映日生辉。
冬姬眯眼,狠瞪了她一眼,而后擦身便去,并没等她的回答。
“姐姐也要去见主子么,咱们一道吧。”看清她走的方向,夏姬赶紧跟上,近乎巴结地道。
冬姬斜睨过来,“你还没走?”她一向对人都爱理不理,此时竟会搭话,反而让人感到有些异常。
夏姬心中咯地一下,又凉了两分,脸上的笑缓了缓,终于淡了些许。扬起手中的画卷,她有问必答。
“蒙主子赏赐,正要前往道谢呢。正好遇到姐姐,夏姬就不用再去落梅轩道别了。以后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相见,姐姐可要保重……”
她心中着急,话就停不下来,冬姬除了偶尔冷哼一声,并没再说什么,直到来到与幻宫相连的玄天涧吊桥前。
“你话太多了。”一声低叱罢,冬姬一挥长袖,如同仙子一般轻飘飘越过吊桥,落向对面山崖,而后消失无影。
夏姬见状,不由颓丧地垮下肩膀,然后在两旁守卫惊艳的目光中,小心翼翼地踏上桥面。这桥她走了十年,早没了当初的害怕,但是……那守卫,却是从来也没见过。
刚走到对崖,脚还没踏上实地,春姬已经笑意盈盈地等在了前面。
“妹妹来得正好,咱们三姐妹都在呢,就缺妹妹了。妾身还以为妹妹已经不辞而别了呢。”亲热地挽住夏姬的手,引着她往一条被圆月浸润着的长廊走去。
不是去幻海碧波台的方向,夏姬心中一懔,笑道:“哪能呢。姐姐,咱们这是去哪?”
幻宫有多大,她们从来不知道,每次见宇主子都是在幻海碧波台,那里终年阳光明媚。宇主子似乎很喜欢阳光。这一点倒和夏姬不谋而合。
“咦?难道你不知道?”春姬一脸惊讶,侧脸看到夏姬的笑靥,漆眸中掠过一抹妒意。整整十年,为什么这张脸还能保持初来时的无邪笑容?
“知道什么?”夏姬偏头。
春姬脸上异色一闪即逝,笑容敛去,换成深深的担忧,“主子身子不适,妹妹若不知,又是为何来此?”
“主子怎么了!”夏姬大惊失色,这一回却没有丝毫假装的意思,虽然之前就猜到点苗头,但亲耳听闻却仍然让她乱了心神。
见她不似作伪,春姬目光一闪,微笑道:“妹妹不要担心,主子现在在苍溟宫,去了便知。”
夏姬轻轻嗯了声,唇畔梨涡深陷,长睫下垂,掩住了里面深浓的惶惑。
一条像是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走廊,一轮像是永远都不会坠落的满月,一座座像是亘古以来便存在着的华丽亭台楼阁……幻宫的一切都像是幻象,在身临其境之后又那么实实在在。
这样大的地方,这样壮丽的宫殿,里面却只住着宇主子一人。越走,夏姬心中越觉冷寂,这是以前在幻海碧波台时从来也没出现过的感觉。或许是因为,那里有阳光。
“妹妹手中拿的是什么?”过于的安静总是会让人感到不适,春姬打破了沉默,目光落在夏姬手上。
夏姬怔了下,方弯眸笑,一抹羞赧浮上眉间:“这是……嗯,这是妾年少不懂事时所画……”
说话间,春姬已经拿过了画,展开看到里面的少年时,眼中漾起一抹惊艳。
“春日游……嘻,原来是妹妹的心上人,难怪妹妹不愿意留在黑宇殿呢。”她打趣,直到此刻,对于夏姬的怀疑方全部除去。
夏姬脸蛋越加红了,却没辩驳,只是低垂着眼腼腆地笑着,心中却微微松了口气。
不片刻,一座雕梁画栋的雄伟宫殿出现在两人面前,而宫殿的大门前,竟然站着近百名配带着刀剑的兵将。
“姐姐,这里怎么……”夏姬一脸迷茫地看向春姬。
“别怕,是言副殿主派来保护主子的。”春姬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如同哄不解世事的孩子。
而事实上,在其他人眼中,她就是一个爱笑得近乎痴憨的女子,至于什么勾心斗角,城府心机,根本无法与她联想在一起。但却忘记了,她来自于冰城,一个从小就要开始学如何在后宫生存的地方。
进入殿门时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夏姬却明白自己正如之前言卫所说的那样已经无路可退。
那是一座奇异而恢弘的宫殿,仿佛以海为地,以天为顶。一条汉白玉长道从殿门处一直延伸到大殿正中的白玉台,长廊以及玉台以外,却是如同静海一般的澄澈蓝色,如同真实的海水一般,偶尔还能看到波光流转,而殿顶则如同浩瀚的星空一样缀满了闪闪发光的东西,反射在地上,将整座大殿都浸沐在一片星光当中。
正中的白玉台被一帘青纱笼着,隐隐可见其中的卧榻,以及卧榻上横躺的伟岸人影。
言卫等人都站在玉石走道这一端,除了已知的冬秋二姬外,还有四个男人以及一个白衣少年。言卫长得瘦削清癯,中等个子,乍一看并不出众,但是多看两眼便会发觉他眼神内敛而坚毅,身姿挺拔凝定,极具男人味。此时他正单手负在身后,神色凝重地盯着纱帘子后面。
其余四人夏姬只认识一个,却是黑甲营的副统领单扬,另外三个,看其身形气度,显然也都非简单人物。白衣少年长得眉目如画,倒是熟悉之极,乃月神宫的使者之一,想必便是言卫之前说的传递消息之人。
一行人正与玉台上的人遥遥对峙着,气氛凝滞,预示着即将来临的狂风暴雨。
春夏二姬的到来顿时打破了这微妙的平衡,黑甲营副统领终于沉不住气,大喝道:“不过是个中了毒的废物,你们怕什么!”口中虽然如此说,他却也并没一马当先,倒不是畏惧里面的人,而是对这见所未见的古怪大殿有所顾忌。
夏姬张了张嘴,没发出声,原本是春姬挽着她,此时换成了她紧紧地拽着春姬的手臂,一个劲往其身后缩,显然被这场面吓住了。
春姬仍然笑得娇媚,回头睨了她一眼,小声打趣道:“妹妹,你笑得真美,姐姐我都忍不住要心动了……”说着,当真伸手在那滑如凝脂般的脸蛋上轻佻地摸了一把。
她说话的当儿,言卫正冲着对面白玉台扬声道:“殿主无恙乎?得到月使传话,令属下等着实担忧。”
他看似有礼,但神情昂然,显然早已经抱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此言不过试探而已。
夏姬几乎是屏住呼吸等待着,对于春姬的轻薄恍若不觉。
回答呀。主子,快回答呀……她心中催促着,手指冰冷,柔嫩的掌心被汗浸透。
同一时间,其他人也提紧了心屏气凝神,期望却与她完全相反。
“既然有心,何不到近前说话。”宇主子清冷的声音从帐内传出,一如既往的无情无绪,孤寒傲然。
明明是短短数息间的事情,夏姬却仿佛从死到生走了一回,在他话音落下的时候几乎虚脱地跪倒地上。
其他人闻声同时变色,言卫向春姬一使眼色,示意她上前试探虚实,那月使却快了一步,踏上石道。
“一群无胆之辈。”他冷笑,快步走向玉台。白衣飘飘间,已到了走道中段,在星辉海蓝映衬下,极为赏心悦目,便是在这种紧张时刻,仍令其他人眼前一亮。
“非月特来服侍主子起身!”一路无惊无险地走到玉台之上,月使朗声道,目光轻蔑地扫过殿门处众人,而后一扬手撩起了青纱,现出里面的人来。
宇主子面向着大殿闭目侧躺着,一只手枕在头下,一只手搭在修长的腿上,露在黑袍外的肌肤泛着玉瓷色的光泽,如同雕像一般。
看到他面目的那一刻,便是以言卫的沉着也不由呆了一呆,更不用说其他人。非月终究没有敢上去碰他一下,而是默然退到了一旁。
夏姬之前见过,此时倒还好,只是美眸一眨也不眨地仔细打量着上面的人,希望能看出他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而原本娇娇柔柔侧靠在殿门上的秋姬却突然用手绢掩住脸,轻轻啜泣起来,不知是喜极,还是苦极。春姬脸上笑容敛住,紧紧盯着宇主子的脸,神色复杂。冬姬则抿紧了唇,本来就冷冰冰的脸此时更寒若严霜。人们反应不一,一时间除了秋姬细细的抽泣外,鸦雀无声。
“如何,是否如了汝等所愿?”长睫轻扬,一双黑矅石般的眸子反射着熠熠星光缓缓扫过众人,令瑰丽的殿堂失了颜色。
言卫终究非常人,片刻的恍惚后,立时清醒过来,同时要除去他的决心变得更为坚定了。当下不再有分毫迟疑,朗声道:
“众人皆知,我黑宇殿近百年来未曾换过殿主。以眼前之人的容貌,若不是冒充,便是妖孽。”说着,蓦然大喝,“来人啊,给我拿下。”
被他这一喝,其他人也都回过神来,心中虽然有冒渎神灵的罪恶感,但与自己的小命一比较起来,便真是天皇老子,这一刻只怕也容不得他们后退了。
正文 第二章
一道人影先于众人弹出,一掌拍在宇主子胸口,竟是冬姬。
有鲜血从宇主子的唇角流出,嘀嘀嗒嗒落在他身下的榻上,他的脸色微白,神情却不变分毫,仍然安祥而沉静,既没有抵抗反击,更是连看也没看她一眼,似乎一点也不意外这样的背叛。
冬姬一击而中,立即退后数步,站于高台另一角,与月使成左右呼应的形势。见到他的无动于衷,脸上不由浮起深浓的恨意。
言卫的大笑声响起,“堂堂宇主岂是如此窝囊之辈,此必是假的了。”说话中,人已扑向高台之上,同一时间,数条人影亦闪电般掠上,刀剑掌气齐齐而上,均抱定了要将之一击而毙,以免夜长梦多的念头。
夏姬只感觉自己的手一空,身前的依恃一下子没了,等她反应过来,高台上雷霆万钧的合击已经停止。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的瞬间。
春姬面向着众人半跪在仍躺着一动也不动的宇主子身前,一口又一口的血从唇中汩汩涌出,衬着她妖娆的面容,让人感到了一种带着死亡气息的绝艳。
她挡下了众人近七成的攻势,宇主子虽然受到了重创,暂时之间倒还性命无忧。只是这突发的一幕,不禁让其他人大感错愕,便是素来情绪无波的宇主也不觉露出一丝意外。
“你们退开……都退开……”春姬手中握着匕首对准自己的心脏,喘息着道。
她一出声,夏姬顿时清醒过来,也急急往大殿正中跑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春姬和宇主子身上,谁也没将她放在心上,自然也没看到她在经过石道时曾弯下腰去摸外面的蓝色地面。
言卫脸色微变,示意众人稍安勿躁,而后眼中露出温柔深情的神色。
“春儿,别胡闹。咱们不是说好,待此事一了就成亲吗?”
“成亲……哈……”春姬只笑了一声,便笑不下去了,转成凄楚的呜咽,“不要,不要,我不要跟你成亲……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动也动不了,又受了重伤,你就放他一条生路吧!”
言卫眉间浮起一抹怒色。
“就知道婆娘碍事!”黑甲营副统领却已忍不住,勃然大怒,呸了一声,骂道。
但是他也只是骂骂,并没有所行动。在场的人都知道,宇令在春姬手中,没有完整的黑宇令,他们就无法调动黑甲军,更不用说战阁点青舍等处。那样的话,便是杀了宇主子,他们也掌控不了整个黑宇殿,不过使其分崩离析罢了。
“春儿,你忘了自己说过有多么恨他么?”压制住心中的怒火,言卫柔声道,目光却紧盯着春姬手中的匕首,只待它稍有动摇,便立即出手。
“恨?”春姬咳嗽了一声,呛出一口血沫,好一会儿才笑道:“恨啊。恨……恨他总是……那么高高在上,让人碰也……碰不到,忘……也忘不掉……”说到这,她像是突然反应过来言卫的企图,握着匕首的手一紧,冷冰冰地扫过他,然后是其他人,最后落在人群外的夏姬身上。
“你去,把马车叫来。其他人谁也不许动。”她厉声道。
夏姬正在踮起脚尖往里面探看情况,闻言,如奉圣谕,转身就想往外面跑。
言卫一使眼色,另外三个男子中的一个蓦然腾身而起,落在她的面前,挡住了去路。
“春儿,你知道,我宁可拿不到宇令,也不会让他活命。劝你想清楚,为一个毫无感情不老不死的妖怪丢了性命,值不值得。”话说到这个地步,言卫已经不再留有丝毫余地。事情很清楚,没了宇令,他不过失去半个黑宇殿,但若放了宇主子,那代表的是他后半生都将活在战战兢兢当中,食难下咽,睡不安寝。那还是在能保住性命的情况下。聪明人都该知道如何取舍。
春姬闻言,笑得花枝乱颤,笑得喘息连连。
“你言卫的野心……有多大,我春姬还不……还不知道?为一个……连反抗也不能的……废人,你当真……当真会舍得……舍得丢掉……半个黑宇殿?”
言卫目光一凌,正要说话。
“你为什么要挡我的路呀?”一个柔柔软软甜甜腻腻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点点娇嗔点点笑意,让闻者心中一酥,恨不得把那个挡路的人一脚踹开,却又忍不住嫉妒那个挡路的人。
所有人的目光一瞬间转移,都落在了石道上的夏姬,以及挡在她面前神情有些恍惚的男人身上。
夏姬见对方仍呆呆地站着,没有让开的意思,不由秀眉微蹙,恼道:“你不让有什么希罕,我难道不知道绕过去么。”说着,竟然一个转身,往石道外跨去。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惊呼,只见夏姬一只脚刚踏上那澄蓝色的地板,不防便一头栽了下去,溅起无数水花,整个人扑腾了几下,便没了影。
那真的是水!正当人们不知是惊愕还是惋惜的当儿,又一声重物落水的声音,等他们回过头,榻上已空。春姬竟然趁着他们被夏姬吸引过去的机会,也带着宇主子跳进了水中。
言卫面色铁青地扫过僵在原地的众人,最终落在仍然有些神魂不属的千落身上,突然有种无语问苍天的感觉。他算尽机关,却没想到这么多高手,竟然没一个会水性的。而他最得利的手下,平日对女人总是不屑一顾的千落,却因为夏姬一句话而失了心魂!不过话说回来,方才的夏姬确实娇媚得不可思议,如果自己站在她的正面,只怕也不会好到哪里去。相较之下,春姬的倒戈,反倒不是太让他吃惊。既然她能反背宇主,自然也能反背自己,只是没想到会在这关键时刻罢了。
伸手揉了揉额角,他转身往外面走去。
“你们几个留下,将此地封锁,一只蚊子也不准放出去!”他就不信,他们三个能一直在水里呆着。就算能,他也会让他们呆不住。
冬姬目光在水面扫过,冷哼一声,也随后走了。秋姬一脸怅惘地走到夏姬落水的地方蹲下,手伸进那澄蓝色的水中,撩起几波水纹,喃喃道:“夏姬这丫头,当真是深藏不露啊。”
经过了方才的那一幕,任谁都知道,夏姬是故意将他们的注意力引开,以让春姬有可趁之机。而最让秋姬耿耿于怀的则是,她那似正常但其实极不正常的表现,连身为女人的她亦不由为那样的声音和神态而呼吸一滞,遑论男人。这么多年,可从来没见过她这一面,以至于让她们以为她不过空有美貌而已,从而放低了戒心。
看来,当年在夏姬入殿的事上,宇主子并没放水呢。
投水其实是极险的一着,这深不见底的水下有什么古怪,言卫的人懂不懂水性,春姬会不会配合地跳入水中,这些都是夏姬不能预料的。她只是想,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自己隐藏在水中,等待机会,反正他们也不会让她出去。
不能不说,她是幸运的。冰城最多的就是温泉,而她们的宫中有着比任何地方都大而华丽的温泉池,自小她就喜欢与恋儿在池中玩耍,水性自然是上好的。相较之下,黑宇殿所处的地方,四野平旷,无河无川,骑术好就行,可没什么人会想到去学游泳。
她一跳进水中便深吸了口气,拼命往下沉去,然后听到另一面有人落水的声音,心中大喜,忙无声地潜向那个方向。
令人惊异的是,从水面上除了看到反射的星光外其他都看不清,但在水中虽然像是被蒙上一层蓝光,却能清楚地视物,甚至还能看到水面上人的动静。
那个时候她的心就大大地提了起来,担心言卫那边的人下来,自己无可匿处。于是赶快找到受伤的春姬和宇主子就显得更加急迫起来。
还好没潜多久,前面就出现了两人的身影。宇主子动弹不得,而春姬则似乎不通水性,只知紧紧地抱住宇主,使得两人往下直沉。
夏姬悄无声息地游上前,托住两人,然后往大殿的角落游去。在这个时候,如果出不去,自然是离殿心越远越好。
然而就在她全神贯注往前游的时候,突觉脖子一痛,受惊之下忘了闭气,立时咕嘟嘟吐出一串水泡。
惊惶地侧脸,却是宇主子张口咬在了她的侧颈,因为太近,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似乎正源源不断地往外流去。
这样的感觉既似曾相识,又让人恐惧莫名,一时间她吓得忘了挣扎,虽然脑子里还想着该把他们再往前拖远点,但手脚已经不听使唤,眼前渐渐变成一片白蒙。
好大好圆的月亮。
她站在一望无际的戈壁之上,月如银盆,风呼啸着卷沙翻砾,衰草在石缝中瑟瑟地发抖。她站在那里,及踝的长发被风高高地扬起,又落下,红色嫁衣翻飞,在莹亮的月光下,像极降落人间的天女。
就在她前面,就在不远处,一匹黑色的大狼被压在了乱石下,正在挣扎低叹。
它看到她,哀号声停下,转成了威胁的低咆,毛发皆耸立了起来,眸中射出森寒的厉芒。
好大好可怕的一匹狼。
她踯躅着不敢上前。她知道它的威胁是真的,也知道它会一口咬断她的脖子。可是当看到压在它身上的石块开始摇晃往下滚动的时候,仍然没忍住,扑了过去。
如同预料中那样,她摔倒在它面前,而它一口咬住了她的脖子。
尖利的牙齿抵着她的颈动脉,灼热的气息喷在柔嫩的肌肤上,然后很快转凉,鼻尖还有似曾相识的麝香味在萦绕。
她以为她会害怕的,然而事实是,那一刻她觉得好像并没想像中那么可怕。
“醒来。”耳边有低沉轻淡的声音在唤。
主子!夏姬一激灵,睁开眼睛,四周一片黑暗,哪里有什么戈壁黑狼,不过又是一场梦魇罢了。身体晃晃悠悠的,不像是在实地上,很冷……是在水中。
那个时候她才赫然回忆起昏迷前发生的事,而此时,一只大手正托着她的腰,与她紧挨着的还有另外一具柔软冰冷的身体。她想那应该是春姬,托着她的人自然是宇主子。
呼吸没有困难,他们应该是浮在水面上,只是不知是在何处。
“主子……”她张了张嘴,想问他们在哪里,想问他怎么能动了,想问他和春姬的伤势要不要紧等等,想问的话太多,一时反而不知要从何问起。
“还能游吗?”宇主打断了她。
“嗯。”夏姬动了动有些僵冷的手脚,虽然感到有些发虚,却仍然肯定地应了。
“你潜到水下去找找,看有没有……”宇主停了下,似乎是想筹措合适的用辞,片刻后才又继续。“路。”
夏姬愕然,转头四顾,好一会儿才讷讷地道:“可是,这样的黑……”这样的黑,近在咫尺的人都只能看到模糊的一团,又没有可照明的东西,水下岂不是更加看不到什么。
额头被冰冷的手指轻轻划过,“你下去便是。”宇主的轻叹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带着难言的无奈。
夏姬心口一涩,突然间觉得无论他让她去做什么,她都愿意。当下不再多言,深吸了口气,一头扎进水中。
出乎意料的,那水竟然与苍溟殿中的一般,水面上再黑,水中却泛着莹莹的蓝光,能够看到方圆数丈以内的物事。
往下潜了还没多深,夏姬又浮了起来,哗地一下弹出水面,抓紧身边的人直哆嗦。
“怎么了?”宇主的声音仍然无情无绪,但在这样的地方,听在耳中却莫名的有种安定人心的作用。
夏姬渐渐定下神,即便没有人看到,她却仍然控制不住脸上因惶恐而升起的笑。
“下面……下面有好多房子。”
离水面大概有近十丈深的地方,出现了重重叠叠的房屋,飞檐拱壁,鳞次栉比,就像是一座又一座的宫殿连接而成。乍一眼在水中看到那样恢弘的景象,也难怪她心惊肉跳。
“我知道。”宇主似乎一点也不意外,“不用怕,只是……”
只是什么,他没有说,似乎不知道要怎么说好,又或者是觉得其实没解释的必要。
“有没有看到一条很宽阔的路?”他转换了话题。
夏姬摇了摇头,然后才反应过来他根本看不到,忙开口道:“我再去看看。”刚刚被吓了一跳,除了满目的屋顶外,她什么都没注意到。
即便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再次看到那巨大无比的宫殿群,夏姬仍有恐慌的感觉。但是想到宇主子就在旁边,以及三人目前的处境,她心神微稳,开始一心一意地去寻找宇主子所说的大路。
她一用心,立即看到了那条纵贯所有宫殿的白色大道。那路并不难找,即使被泥沙遮掩了一部分,露在外面的部分已经足以让人辨认。何况其两旁还矗立着数不清的巨形雕像,将它的轮廓勾勒出来,与四周的建筑明显地分割开来。
夏姬还想游得近点,看清那雕像是什么,但胸口越来越明显的胀闷感迫得她不得不就此放弃,开始返回水面。
出水,喘息了一会儿,她才将在水下所见的情景说了出来。
宇主子沉吟了半晌。
“我们现在是在苍溟宫的下面。”他突兀地道。
夏姬有些错愕,然后耳边听到他继续说:“从这里一直往前游,不出半个时辰便能到幻海。你去吧。”
夏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游半个时辰,但是听到有出路,又想到幻海的太阳,心中已经高兴起来,当下哦了一声,便要带着宇主子和春姬往前游去。
“你自己去。”宇主子再次开口。
夏姬的手正触到他的手臂,闻言僵住,一股冷寒由掌心传过来,她不禁打了个寒战。怎么这么冷?
“你们呢?”她疑惑。
“我腿……春儿不行了,你带着人出不去。”宇主子轻描淡写地道,似乎说的并不是什么生死大事。
夏姬原来还是轻触着他的手蓦然抓紧,一口气憋住,好一会儿才又固执地重复:“你们呢?”
黑暗中,宇主子抬起手准确地摸到她的眼,然后又滑上她翘起的唇角。
“夏儿,要永远笑下去。”他无声地叹息,然后手上蓦然一使劲,将夏姬推了出去,“走吧。”素来淡漠的声音掺进了少许不容反抗的冷硬,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服从。
夏姬茫茫然游了两下才反应过来,急忙回头,却已摸不到人。
“主子!主子……”她大叫,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心中惶然,几乎想大哭出来。
只要不流泪便不会有分离。
一直坚持的信念突然浮现在脑海,她咬了咬牙,抬起手背蹭过酸涩的眼睛,努力扬起嘴角,然后极仔细探查四周。宇主子身体不便,又带着一个人,绝对不会游得太远。
思及此,她蓦然深吸口气,沉进了水中。水中能视物,自然是在水下寻找比较方便。
果不其然,她刚一沉进水中,便看到了不远处正在往下沉去的宇主子以及他抱着的生死不明的春姬。
她赶紧游了过去。
宇主子看到她,不由摇了摇头,神色不明,不知是无奈还是其他什么意思。
夏姬抓住他,想将他们托上水面,却不料反被他扣住了手腕,三人一同往水下沉去。
夏姬感到手腕上铁箍一样的钳制,不由惊惶失措地瞪大了眼。
宇主子目光平静地回视她,乌黑的长发在轻蓝的水中如墨般晕开,俊美绝伦的脸被衬托得更加立体深刻起来,却不复玉石的莹润,变得苍白之极。
就这样和他一起沉下去,其实也没什么吧。有那么一刻,她突然这样觉得。
然而随着入水的加深,水压越来越大,肺中的空气逐渐耗尽,她的耳芯开始疼痛起来,胸口像要炸裂一样,求生的本能令她下意识地想要挣扎。
就在此时,宇主子的脸突然靠向她。
一股温和的气流通过两人相贴的唇传递给夏姬,令她胸口一松,原本的不适瞬间消逝殆尽。
竟然是软软的。那一刻,夏姬最先想到的不是两人之间有多亲密,也不是那寒冷得几乎要将人冻僵的温度,而是宇主子的唇竟然是柔软的。
主子的唇竟然是柔软的……她怔怔看着近在眼前的挺拔鼻梁,脑海中反复地浮现着这个念头。
这样的想法虽然有些不可理喻,但却不能怪她,毕竟从第一次看到宇主子的脸开始,他给她的感觉就是高高在上的,神圣的,可以与天神相媲美,但是却不带一点人气。她从来无法想像碰触到他的感觉,就算是之前从水中托住他,她感到的除了冷以外,再没有其他。而如今……
顺着这条路往前游。没有容她发太久的呆,宇主子的声音在她的脑海中突然响起。
一惊,夏姬扬眼,登时落进那双深邃如天宇的眸子里。唇上冰冷的感觉还在,也仍有气流源源不断地度过来,那么方才是她的错觉?
是我。脑海中再次出现他的声音,近在咫尺的黑眸仍然平静无波,却充满了说不出的威慑力。
夏姬眨了眨眼,回过神,也不去想目前的情景有多诡异,空着的手将两人揽住,一个翻转,形成面朝下的姿势,目光落向四周。
那个时候她才发现三人已经沉到了那些房屋中间,正下面就是之前远远看到过的宽阔大道,被白色的细沙覆盖着。处在这个位置,更是感觉到四周的建筑有多么的宏伟,让人心中无法控制地升起深深的战栗感。
为什么在幻宫下有这样毫不逊色于人间帝宫的建筑群?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即逝,沉重的水压让她无暇分心,只能全神贯注地按照宇主子的吩咐顺着宫殿间的大路往前游。时宇主已经放开了她的另一只手,转而搂在了她的腰上,使得她不必太吃力就能带动两人。
露在细沙外的道路呈现出一种月光般的莹润光芒,不知是由什么材质筑造而成,四周的建筑物完好无损,有的门半掩着,像是随时有人会从中走出来。无论是屋顶还是大门,都是由奇怪的石料组成,像是能经历住时间的侵蚀,永远屹立不倒。
莫名的,夏姬心中升起一个极其古怪的想法,这里才是宇主子应该居住的地方,而不是那只有他一个人的幻宫,更别说凡尘纠纷不断的黑宇殿。
路两旁的雕像清楚起来,竟然是一匹匹真人高的巨狼,长毛飘动,眼神凶戾地注视着道路的尽头,颇有一种睥睨一切的气势。
心咯地一下,夏姬想起了十年前自己初入黑宇殿时所见过的黑色巨狼,那差点咬断她脖子的巨狼。那是她的梦魇,这么多年来都无法摆脱,此时再见相似的物种,不自觉瑟瑟发起抖来,游速登时缓了下来。
察觉到她的异常,宇主子空出一只手轻轻蒙住她的眼。
我在这里。他沉静地告诉她,不温柔,也不怜惜,却有着让人心安定的强大力量。
眼睛上是冰冷的,唇上也是,夏姬却渐渐停止了哆嗦,动了动头,恢复了之前的速度,或者更快一些。
宇主子的手挪开,放回了原来的位置,移动间,有着明显的僵滞。
夏姬没有察觉,她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前方,她不知道他们要去到哪里,但是她相信宇主子,比相信自己更相信。
不知游了多久,就在她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往前的时候,一座不知有多少层的高塔出现在了路的尽头。她精神一振,直觉宇主子想要去的地方就是那里。
宇主子的眼睛一直睁着,自然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
进塔。他吩咐。
有了希望,夏姬感到身体中似乎又充满了力量,不片刻便到了高塔之下。顺着长长的阶梯往上游,经过宽阔的广场,终于看到了敞开的塔门。
在蓝蒙蒙的水中,黑洞洞的入口就像怪兽张开的嘴巴,等着将人一口吞下。夏姬虽然心中发憷,却仍然没有停留地游了进去。
塔内依然充满了水,空间极大,丝毫不下于苍溟宫,地面用色彩斑斓的石块铺出一副巨大的图案,一时之间也分辨不出是什么。偌大的空间,除了正中的雕像外,再没有其他任何东西,包括通往上层的楼梯。
到雕像那里去。
收到宇主子的命令,夏姬也没多想,便游了过去。近了,才看清那雕像是一个高大的人像,在人像的身后,是一匹巨狼。
那人长发及地,身穿长袍,一只手负在身后,一只手按在狼背上,微昂着头,目光落向塔外无穷的远处,仿佛要看到宇宙的极致。
待看清他的容貌,夏姬咳地一声,水窜进鼻子,被狠呛了一下。要不是宇主子的唇一直贴着她的,只怕要灌下不少水去。
那人的长相,无论是气质神态,竟然都与宇主子一般无二,难怪她会受惊如许。
宇主子的眼帘微垂,不为所动,示意她靠近狼头的位置,手动了动,似乎想做什么,却不知为什么放弃了。
把我们放下,你去把放在狼身上的那只手转到前面来。他说,同时度了口气过去。
随着轧轧声响起,一个黑洞洞的地穴破开地面繁复的图案,出现在雕像前面,一条石阶直通往下面,延伸到黑暗的深处。
这一次,不等宇主子吩咐,夏姬已经自动托起两人,往下而去。
石阶并没有想像中的深,而是到了一定程度后,便又转向上。依然是靠着宇主子的度气,夏姬才能勉强撑住。
就在她已做好会游到精疲力竭直至死亡的心理准备时,突觉浑身一轻,哗的一声,竟然破水而出。
宇主子离开了她的唇,大量的新鲜空气灌进肺中,令她首次体会到了呼吸的美好。
正文 第三章
离开了水,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到,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还是阶梯。
搂着她腰的手松开,夏姬撑着一口气爬了上去,但她此时已经筋疲力尽,要想将宇主子以及春姬接上来,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行了。在水中之所以能托他们游那么远,一是因为水的浮力,再就是宇主子度过来的气起了大半的作用。此时在没有任何外力的帮助下,便是她精力充足,想做到这一点,也是难的。
心中虽然明知这一点,她仍然跪在石阶上俯下身,双手穿过宇主子的腋下抱住他的上半身企图将他们拖上来,奈何使了半天劲也挪动不了分毫。
之前在水中虽然觉得宇主子有些冷,但因为水本寒冷的关系,她感觉还不算深刻,此时离了水,才发现他身体正一阵一阵地散发出沁骨的寒气,冻得她半身僵硬,几乎动弹不了。
“主子?”感觉不到任何生命的气息,她有些害怕,忍不住轻轻地喊了一声。
过了好半会儿,当她心中越来越恐慌的时候,耳边终于传来宇主子似有若无的嗯声,如果不仔细听,必然会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吊着的心放了下来,夏姬下意识用自己的脸蹭了蹭他的脸,似想为他蹭去些许寒意,又似安抚。
“主子你别睡,夏姬一定救你们上去。”她冻得声音有些发抖,语气软软的,但其中的坚定却不容人置疑。
说完,她收回手,准备重新跳下水,从下面把他们托上去。
“别下来。”宇主子终于开口,因为夏姬直起身,他的头便落在了她怀中,他也没移开,就这样靠着。“你给我……搓搓手。”
这样软弱的宇主子是让人无法想像的,又是在黑暗中,夏姬的感受便更加地明显,一股说不出的感觉顿时在心中弥漫开,让她隐约知道,自己胸口这个位置或许永远都再也不能放其他人。
将他那只曾抱过自己的手从水中拉起来的时候,夏姬几乎以为自己握着的是一块寒冰,要咬着牙才没放开。将它亦放至靠近心口的位置,一边企图用自己也不暖和的身体来焐热它,一边呵着气用双手反复摩擦着。
大概过了炷香的功夫,夏姬并没有感到怀中的身体有丝毫温暖的迹象,自己的手臂却已渐渐酸软难挡。这个时候,宇主子动了。
他将手从她手中抽出来,头也离开了她的胸口。
夏姬只感到冻得自己浑身僵冷的寒意突然就散了去,然而怀中却一下子空了,竟有片刻的不适应。 正当她恍惚的当儿,宇主子轻轻推了她一下。
“你往上面去一点。”
夏姬跪得腿有些酸麻,往上爬的时候差点摔倒,仓猝中伸手扶住了旁边的墙壁,耳中只听哗地一声水响,有样东西落在了自己脚边。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不想竟抓了一手乱发,吓得赶忙缩回手。
她知道那一定是春姬,而春姬定然是已经死了的。受了那么重的伤,又在水中那么长时间,宇主子也没像给自己那样给她度过气,怎么可能还活着。
如此想着,她既觉得有些害怕,又觉得有些难过。明明不久前还言笑嫣嫣地拉着自己的手,现在却只剩下一具冰冷的躯壳,这让从没直接见识过死亡的她不免有些无法接受。
“主子……主子……”一直没再听到其它声音,她忍不住颤声低喊,就怕声音大一点,会惊醒什么似的。
“你把春儿带到上面去。”宇主子的声音从下面传来,显然他还没上来。
夏姬浑身一抖,好半会儿才有些虚弱地开口:“那你……”相较于对着死人的恐惧,她心中更多的是对宇主子的担忧,哪里敢自己先走开,就怕他像之前那样独自沉下水去,让人再也找不到。
“等我。”宇主子没让她说完。
不过是短短的两个字,夏姬的心却瞬间安定下来。他既然说让她等,自然就不会弃她而去。她也知道自己对于宇主子的信任不免有些毫无来由,但是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去置疑。
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摸索到春姬的肩膀,她本来想就这样抓着对方的双手往上拖的,却在想到她素日的音容笑貌时而突生不忍,不得不压抑住满心的害怕,将其一只手横过自己的肩膀,算是半抱着那仍然柔软的身体往上面半爬半走。
相较于宇主子,春姬的身体要轻了许多,虽然仍带得吃力,却不至于寸步难行。
“没什么好怕的……没什么好怕的……主子……主子……姐姐是个美人儿……笑起来很美……就算……”一路上,她嘴里不停自言自语叨咕着,本来是想说服自己,却在念到最后一句话时嘎然而止。
死了也是美人么……死了也是美人么?脑子里反复地出现这一句话,令她想起之前摸到的一头乱发,心脏不由一阵一阵地收缩,背上寒毛都立了起来。
“主子!主子!主子!”想得越多她越害怕,最终忍不住大声喊了起来,声音中难掩哭腔。如果不是仍记着是宇主子让她带春姬上去,只怕她已经丢下旁边的这具身体有多远跑多远了。但是此时就算心中再害怕,却仍然紧紧地抓着那冰冷的手,抓着那无力的腰一边喊着宇主子一边继续往上爬。
“夏儿……”下面传来宇主子虚弱中带着些许无奈的回应。
听到他的声音,夏姬精神一振,往上爬的速度也增快了不少,不片刻就发现已经到了石阶的尽头。前方一片平坦,她没敢再走,害怕会在黑暗中迷失方向。
轻轻地将春姬放在地上,她又往下走了两步,紧绷的神经这才稍稍放松下来。
“主子,我来接你。”虽然已经累得两腿打颤,她却无意休息。
“不用。”夹带着轻微喘息的声音就在身边响起,惊了夏姬一跳,随即又变成满心的欢喜。
“主子……”
“你在左边的墙壁上找找……看有没有一个圆环。”宇主子道。
夏姬依言摸索,不知是不是太冷的缘故,手触到墙上,竟然会觉得有些微的暖意,让她不觉将另一只手也贴了上去。过了好一会儿,果真如宇主子所说,摸到了一个冰凉的金属环状物。
“有呢,主子。”她惊喜地叫。
“往外拉。”宇主子喘息声渐渐平静下来,又恢复了一贯的淡漠,对于答案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夏姬先是尝试着拉了一下,没拉动,第二次拉的时候就用足了劲,只听得一串噼啪声,那圆环果然被拉出了少许来。正当她想要询问宇主子接下来要怎么做的时候,手上的圆环又噼啪响着往里面缩去,任她怎么也拉不住。而后,只听轰地一声,眼前火光突现,接着如同一条火龙般迅速向远处蔓延开来。只是瞬间功夫,眼前已经变得一片光亮。
在黑暗中呆得久了,乍见光明,夏姬不自觉伸手挡住了眼睛,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
放下手,一眼看到楼梯口蹲踞着两匹巨狼,吓得她往后一退,幸好手上仍抓着圆环,才免了摔下楼梯的灾厄。稳了稳,看清那不过是两座栩栩如生的雕像罢了,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宇主子不知什么时候跃过她到了上面,正靠坐在狼身上半阖着眼休息,湿发与湿衣缠绕在一起逶在身后地上,积了一摊水,春姬正躺在他身前。火光映照下,他的脸色看起来比在水中时似乎更要苍白一些……
夏姬只是扫了一眼,还没来得及仔细探究他的状况,鼻尖蓦地一痒,一下子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才被忽视了没多久的寒意又回到了身上,她不敢再耽搁,赶紧也走了上去。
宇主子似乎想抬眼,但垂着的长睫只是颤动了一下,而后又归于安静。即便是在这样的状态下,他依然给人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凛然感,让夏姬无法想像之前他曾经近乎依赖地靠在自己怀里过。
无心打量所处的环境,她牙齿一边咯咯打着架,一边在他面前跪下,“主子……”抬起手,她想去碰他,却在伸到中途时放弃。水中又或黑暗中倒也罢了,那个时候他给人的威迫感大减,她又带着两人,因此没什么感觉,但像现在这样面对面,他在她心中累积了十年的天神形象一下子占了优势,让她不敢越雷池一步。
宇主子没有应,但眉却似乎隐隐约约蹙了一下,如果不是夏姬一直紧盯着他,只怕会错过。
夏姬有片刻的茫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下意识地往四周看去。
左侧正是上来的长阶,火光只照到上面几级石阶,再往下就渐渐隐没在了黑暗中。回想开始的经历,她竟有些不寒而栗的感觉,忙起身往里走了几步,这才发觉他们正身处于一个与前面高塔第一层差不多大小的空间里面。
而且这个大殿的中心也矗立着一座容貌一模一样的雕像,不同的是这座雕像穿的是黑色的铠甲,头盔是双眼露出莹莹绿光的凶戾狼头,他双手捧着一柄外形古拙的长剑单膝跪在那里,身后依然是一匹黑色的巨狼。明明是跪着的,如同献祭一样的姿势,却丝毫也不会让人想到去猜测,谁有那个资格能站在他前面受他这一拜。
和宇主子真像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夏姬回头看了眼面色不大好的宇主子一眼,暗忖。
大殿的地面是莹白色的石头铺就,并没有像前面那样的繁复图案,反倒是四周墙壁上,一格一格,全是半人高的雕像。照明的火焰是由雕像下面的凹槽中升起,如同一条火线般贯穿了整个大殿的四墙,而不是像一般的灯笼或者火炬那样隔一段距离才有一个。
大殿四壁上分别有一座大门……
“啊……嚏!啊……嚏!啊……”夏姬还没看几眼,又开始打起喷嚏来,四周的温度明明升高了不少,她反而觉得越来越冷,心知自己受了寒,这会儿热气一袭发作起来。同时也想到了自能看到后就没再说过话的宇主子,想到他冰冷的身体,只怕比自己还要难受。
当下也顾不得什么天不天神了,蹲下身就去脱他的衣服,只是眼睛不敢去看那张俊美无匹的脸。
唯今之计就是先借墙上的火焰将衣服烤干,然后再想其他办法看能不能出去。否则,只是寒冷就会要了他们的命。
宇主子是醒着的,对于夏姬剥他衣服的行为没有任何抗拒,神色平静得像是在接受侍仆的服侍一般。只有那隐隐泛青的唇,以及眉梢偶尔细不可察地抖动,显示出他正承受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痛苦。
夏姬将他拧过水的衣袍搭在火焰上方的雕像上,自己的衣裙也脱了下来烤着,只穿着小衣回转。
想办法将宇主子拖到靠近火的一面墙壁,拧干了他的发,正想开始为他揉搓手臂身体的时候,他突然睁开了眼。
“春儿的衣……”他几不可闻地道,双眼虽然睁开,却并没有焦点。
夏姬被他话中的意思吓一跌,反射性地哦了声,等回过神,觉得整个背都麻了,寒毛竖得老高。
“可是,主子,春姐姐她已经……”她踟躅着不敢去,突然想到宇主子或许并不知道春姬死了,话说一半便消了声。
宇主子此时仍穿着湿透的里衣,里衣是白色的,紧贴着他的身体,领口处隐约可见里面玉瓷色的肌肤,与素日的黑袍比起来,显得柔和了一些,却更接近不染尘埃的天人。这样的他,让人不由觉得便是将命都给了他也似乎还不够,更不用说去违逆他的话。
突然之间,夏姬觉得一具死尸其实没那么可怕了。扯了扯贴在身上的小衣,她转身向春姬走去。
一声咳嗽从身后传来,接着又是一声。
回头,宇主子原来仰靠在墙壁上的身体微微侧了些许,一半脸隐在阴影当中,却仍从那并不明显的蜷曲姿势让人感到了他的隐忍。
“没死……咳咳……”艰难到像是从齿缝里迸出这两个字,而后又是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咳嗽。
夏姬是聪慧的,一听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没了恐惧,又担心他的状况,动作便迅速了许多,几乎是用跑的将春姬半抱半拖地挪到他的旁边,然后脱下她的衣服烤上。
春姬静静地躺在那里,眼睛紧闭,脸色白中泛着淡青,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怎么看都看不出任何生命的迹象。
夏姬眸中流露出疑惑,但心中却又觉得宇主子的话是不会错的,一时之间倒有些不知该怎么做了。
“主子,你怎么样了?”甩了甩头,她没让自己多想,而是跪坐到了宇主子的另一边。这一休息下来,登时觉得浑身都酸疼起来,真想就这么躺下,再也不动一下。如此想着,身体已经靠到了墙上。
因为靠得近,便是没有直接碰触到,她依然能感觉到从旁边身体上所散发出的阵阵寒气。不自觉打了个哆嗦,她贴得更近了一些,同时伸臂从侧面环抱住他,冀望能用自己可怜的体温煨暖一团冰块。
“主子,冷得很么?”她没敢去看他的脸,怕会自残形秽,所以只是以额头抵在他的肩上。
“嗯。”宇主子的咳嗽已经停了下来,但却也似乎耗尽了力气,隔了好久才回答,对于她过于亲近的动作没有任何抗拒,不知是习惯了,还是没有精力去介意。
在四周火焰的烘烤下,身上薄薄的单衣也开始蒸腾出湿热的水气,夏姬鼻中闻到了一股似麝般的香气,越来越浓。她没在意,揽着宇主子的手紧了紧,牙齿又开始咯咯打起架来。
深吸口气,她想努力控制住不让自己哆嗦,但越努力,哆嗦得越厉害,连带得被她抱着的宇主子似乎也开始发起抖来。不得已,她只好抬起头来,却一眼看到宇主子眉间原来极淡的皱褶似乎又深了一点。
“主子,痛么?”她脱口问,突然想到之前他所遭受的攻击,当下也没多想,便去解宇主子的里衣。
“唔……”被她有些孟浪的动作扰得睁开了眼,那便是灿烂笑容也掩饰不住担忧的小脸立即映入眼中,宇主子有片刻的怔忡。
衣襟被扯开,现出里面微微隆起的结实胸膛,光洁如瓷的肌肤,以及半隐的深色乳珠。
并没有任何受伤的痕迹。夏姬不自觉疑惑地咬了下唇瓣,打算把衣服再扯开一些查看。
宇主子一声咳嗽,胸口因之剧烈地起伏了下,将她的注意力转移。
“主子?”抬起头,她满目关切。
“手。”宇主子又闭上了眼,没有与她的目光相接。
夏姬呆了一下,想起开始在下面的时候他曾经让自己搓过手,忙为他拉好衣服。
“是手痛吗?夏姬给你揉揉可好?”
“嗯。”宇主子回答得很简略,没有说其它话。
得到肯定的答复,夏姬即使疲累欲死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拉起宇主子的一只手,将袖子撩到肘上,开始由指尖到臂膀地揉搓起来。
这一按揉,她立即发觉到他浑身的肌肉都是紧绷着的,不过轻轻一触便引来一阵令人心惊的抽搐,这第二下便怎么也按不下去了。
“别停。”轻喘了口气,宇主子低声道。
咬了咬下唇,夏姬不敢不听。
左手按罢换右手,等到两只手的肌肉明显放松下来的时候,他额上已经浸出了一层薄汗,苍白的唇间隐隐有血迹渗出。
“好了,你休息会儿……咳……”看出夏姬也快撑不住,宇主子抽出自己的手,道。甫一开口,立即呛咳起来,鲜红的血趁机从嘴角溢了出来。
“主子!”本来有些昏沉的夏姬见状,登时清醒过来。
“无事。”宇主子伸手抹去血迹,用双手撑住地面坐得直了些,而后弯下腰去自行按压双腿。
看到他背脊僵硬地曲着,按压得吃力,夏姬一咬舌尖,努力让自己精神一些,然后往外挪了挪。
“我来,主子。”她依然笑容甜甜,脸色却白得吓人,伸出的手因虚乏而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宇主子没有抬头,一只手仍按在腿上,另一只手却挡住了她,然后顺势而上,抓住她的衣襟将之拖回原位,并按靠在墙上。
“养足精神,我们出去。”
闻言,夏姬本来已经渐渐失去神气的眸子不由一亮。
“好。”她乖巧地应了,也不多问,然后仰靠在墙上阖眼休息。这一歇下,疲乏登时汹涌而来,眼皮沉得跟铅一般,身体四肢感觉都不像自己的了。
“主子……别让我睡着了……”即使意识已经不清,她仍不忘叮嘱。
宇主子侧脸看了她一眼,伸过手压在她的眼皮上,片刻后便听到她的呼吸声转沉,这才收回手,继续给自己按揉双腿。
那一觉好像睡了很久,无梦。醒过来的时候,夏姬甚至以为自己仍睡在扶桑院中,直到睁开眼映了满目火光,才慢慢回想起发生的事。
半个月前四姬与宇主子聚会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她以为就算她离开了,黑宇殿也依然会一如既往无风无浪地屹立在天阙峰上,没有人可以撼动。谁曾想,突然就这么变天了。就在她还急切地拿着画卷想向宇主子解释点什么的时候,天就这么变了。
画卷……
她抬起手按住疼得像要裂开的头,缓缓转过脸。
宇主子就在她的身边,也在闭目休息。火光映照下的侧面轮廓完美得令人屏息,充满贵族气质的高挺鼻梁以及扇形的长睫在脸上落下淡淡的阴影,面色有些憔悴,柔化了他平素那睥睨一切的高贵冷漠,令人移不开目光。她不由微敛了呼吸,生怕惊扰到他。
“醒了的话,去给我拿一样东西。”就在她看得痴迷的当儿,本以为睡着了的人突然开口说起话来。
一惊,夏姬坐直了身子。这时才发现原本躺在地上如同死了一般的春姬此时竟偎靠在他的另一边,胸口轻轻起伏着,虽然面如金纸,却能肯定是活着的,不由又是一惊。
“什……”摇了摇头,她先将春姬的事放一边,想问他要自己去拿什么,却发现喉咙竟然嘶哑得发不出声音。
察觉到她的异状,宇主子睁开眼睛,“怎么了?”
夏姬古怪地摸了摸自己的喉咙,感觉到那里像是有块东西哽着一样疼痛,再加上头痛浑身痛,知道这一睡可睡出毛病了。虽是如此,她倒也没多么担心,只是摆了摆手表示没事,然后笑嘻嘻地看着宇主子,等着他的吩咐。
她能感觉到宇主子现在的状况比之前好了太多,再加上春姬也没死,原本一直沉甸甸不知所措的感觉立时一扫而空,心情也自然就好了起来。
看着她的笑脸,宇主子眸中异光一闪,深冷的黑色似乎柔和了些许。
“你还能走么?”他问。
夏姬眨了眨眼,唇角笑涡又深了一些,接着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坚定无比。
宇主子唇角微动,让人几乎以为他想笑,但那牵动的弧度并没加大,因此也就不能称其为笑,而不过是一个几乎算不上表情的表情罢了。
“南边那座门,一直往里走,会有一件跟这一模一样的铠甲,还有剑,你去给我拿来。”指着殿心那个雕像,他低沉而缓慢地道,语气和力度终于恢复成了平日那样。
夏姬心中自然是有疑惑的,但这个时候也知道不宜多问。
在站起身来的时候,她几乎跌倒,宇主子适时伸手扶了她一把。
“小心。”
明明是极淡极冷漠的语气,夏姬却为之精神一振,恍惚间觉得身上的沉重疼痛似乎也因之减轻了大半,不再如开始那样难以忍受。
正文 第四章
离去前,夏姬看到烤着的衣服,伸手一摸发现已经干了,忙取下来为两人披上,而后自己才草草穿上往南门而去。
这一动起来,直觉得浑身疼得像要散架一样,还一阵一阵地发寒。她出生娇贵,二十多年来哪受过这种折腾,便是十年前层层闯关进入黑宇殿,也没这样痛苦过。才不过走几步便觉得有些心慌气短头昏目眩,不得不扶住墙站住缓气。此时不由分外想念起自己房中那软软暖暖的褥子,恨不得能够躺上去再也不起来。
墙上的火焰烘烤得人昏昏欲睡,但她心中明白,如果连她也倒下了,三人只怕要在此地长眠。
此念一起,她咬紧牙关挺了挺已经快撑不起的背脊,离墙远了点,目光则看向四周,希望能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那个时候她才发现,除了正中心的那座雕像外,四墙上的雕像都极其怪异,似人非人,似狼非狼。就最近她能看清的几座,其中一个的头就介于人和狼之间,人的鼻,狼的眼,人的脸,狼的耳……
夏姬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搓搓手臂,不敢再四处乱看,只一心往南门疾步而去。
走至近处,那近乎三丈高的莹白石门令夏姬感到一股强大的压迫感。闭眼深深吸了口气,她仔细打量那两扇紧紧合拢的大门。门上雕刻着奇异的兽形图案,一时之间也看不出是什么,两个巨大的白色门环位于门腰处,以她的高度根本不可能摸到。
这样沉重的大门她怎么可能推开?夏姬有些迟疑,回头看了眼,与正看着这面的宇主子目光撞个正着。他静持片刻,然后抬手做了个推的姿势。
夏姬弯眸,心中迟疑尽去,当真两手齐用,在两门中间使劲一推。
大门竟真的缓缓打开,一股阴寒之气立时迎面扑来。看着那么高大沉厚的门被自己轻易推开,夏姬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似荒谬,又似不可思议,其中还夹带着隐隐的自豪。
一条光滑晶莹的通道出现在她面前,没有像大殿中那样有火光照明,再远一点就看不清了,只隐约觉得像是一个巨大的冰洞。
用手捂住被寒冷冲得酸痒难当的鼻尖,她没再耽误,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通道很滑,寒意由脚底,由四面八方袭来,证明了之前的猜测,这里面根本就是一个浑然天成的冰洞。一直走到火光照耀不到的地方,夏姬才发现里面并不是绝然的黑暗,而是泛着莹莹的蓝光,虽然不如外面清楚,却还是能够看得清楚里面的情况。
不过,当她看清两旁冰壁里的东西后,突然觉得或许什么都看不到还好一些。
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她低下头不让自己乱看,心里想着宇主子就在身后看着自己,所以没什么好怕的。
没什么好怕的……
寒气迫体,浑身血液都像要凝固了,越想走快,双腿越不听使唤,加上地上极滑,没走出多远,啪地一下整个人扑倒在地,摔了个结结实实,摔得她昏头转向,半天都缓不过神来。
好一会儿,实在被冷得受不了,她才开始磨蹭着爬起来,不想一低头,如果不是嗓子已经哑了,只怕已经尖叫出声。
就在她趴着的地方,透明的冰块下面,清清楚楚地映着一个巨大的黑色怪物,看不到全身,只隐约看出是一个隆起的背脊,上面有着长而尖锐的像鱼鳍一样的东西。
仓惶地爬起来,她不再理会是否会摔倒,开始在冰道上飞跑起来。
不知道跑了多久,终于到了尽头,前面出现一条往上的冰阶,冰阶上面是一个圆形的祭坛。就在祭坛正中,放着宇主子所说的铠甲以及长剑。
想到外面的雕像,夏姬对着祭坛跪下叩了三个头,才去将铠甲从架子上取下来,连同剑一起抱起,往外便跑,连多看一眼也不敢。
按理,铠甲加上长剑怎么说也有个百八十斤,以她的能力是抱不动的,但她拿着却并没有觉得有多重。只是自抱起铠甲长剑那一刻起,恍惚觉得两旁冰壁里的东西动了起来,那些狰狞的面孔凶戾的眼睛似乎都在跟随着她,甚至于耳中隐约听到了狂嗥厉叫的声音。
紧紧咬住唇,她跑得更快了,中途也不知摔了多少跟头,却一刻也没停留,爬起来又跑,听着自己呼哧呼哧如同拉风箱一般的喘息声,有那么一刻,她甚至觉得自己永远也跑不出这条冰道。
当看到大门处透露进来的火光之时,她绷紧的神经微松,恐惧立时如潮水般涌上,几乎将她淹没,以至于在走出大门的时候还跌了一跤。
好不容易来到宇主子面前,将铠甲和长剑奉上,看到他点头确定后,夏姬露出一个松了口气的笑,终于坚持不住,一头栽了下去。
宇主子接住夏姬,看她满脸通红,于是伸手摸上她的额,发现烫得炙手,不由无声地叹了口气。
“夏儿,出去再睡。”轻轻拍了拍那红通通艳丽无比的小脸,他低唤,心中首次升起一丝不忍。
“主子……主子……”夏姬动了动,哑声喊,蛾眉紧紧拧成结,似乎在挣扎。
“嗯?”宇主子举起的手又放了下去。
“咱们快走……快走……怪物来了……好多怪物……”夏姬嘶哑地叫,紧闭的眼蓦然睁开,里面布满恐惧。
她虽然倒下,人其实没有完全昏厥,心中记挂着南门里看到的东西,想着一定要告诉宇主子,因此努力抵抗着就这样睡过去再也不要醒来的迷惑,强迫自己醒了过来。
“什么怪物?”宇主子将她扶靠在自己身上,淡淡问。他自然知道里面有什么,只是为了不让她放松以至昏睡过去,所以才明知故问。
夏姬打了个哆嗦,下意识攫紧宇主子的手臂,恍惚中她似乎觉得那些东西已经破冰而出向他们走来,庞大的身躯震得地板都在微微颤动。
“有两个头的,有翅膀的……主子,我们快点离开这里,它们好像来了。”说着,她就想要从地上爬起来。
宇主子嗯了一声,手却抓住她,然后将她的头按进自己的怀中。
“夏儿,辛苦你了。”手指安抚地揉着她紧绷的脖颈,他语气柔和地道,心知她其实是被吓坏了。
他的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麝香味,心跳缓慢而沉稳,透过胸壁传进夏姬耳中,再加上后颈上一下又一下地轻按,使得她心中的惊惶渐渐散去,呼吸逐渐平静下来。
“好点了么?”感觉到手下的肩颈柔软下来,宇主子动作放缓,问。
头仍然昏着,身体也仍然疼痛,但是却没了开始那种可怕的幻觉。夏姬深吸口气,点了点头,然后迫着自己离开他让人安心的怀抱。
宇主子看了眼她红红的扬着笑靥的脸,没有再多说,而是将铠甲递过去。
“帮我穿上。”
黑色的铠甲在火光下闪烁着森森寒光,狼型头盗张着血盆大口,尖利的牙像是下一刻便要扎进人的血肉当中去。
夏姬心中发憷地捧起头盗,目光无意中与绿色的狼眼对上,一股说不出的恐惧瞬间攫紧她的心脏,让她如同陷进梦魇中,仿佛听到了惨烈而遥远的厮杀之声。
宇主子从她手中取过头盗,将她从突如其来的幻觉中解救出来。
“不要盯着它的眼睛。”他一边将头盗戴上,一边提醒。
夏姬惊出一身冷汗,人反倒觉得清爽了一些,闻言后果真再也不敢往狼头方向瞟一眼。
宇主子穿戴妥当,伸手拿起长剑,立时便如殿心的雕像活过来一般。只见他垂眸片刻,而后突然以剑撑地,在铠甲清脆的撞击声中竟然站了起来。
夏姬惊愕地看着这一幕,一时竟不知要如何反应才好。
只见他弯身抱起昏迷不醒的春姬,一手拖着长剑,往北面走去。长剑划过石地的刺嘎声以及铠甲甲片撞击的清响在偌大的殿堂中响起,空寂中透出一股仿佛能震慑天地的肃杀。
“跟紧我。”
正在夏姬发愣的当儿,前面的人开了口。她回过神,不敢怠慢,忙小跑地跟上。
怎么就能走了呢……看着前方高大的背影,以及从头盗下露出的及地黑发,她心中纳闷,却没有开口询问。浑身都不舒服,嗓子又像是被沙子给磨了,若不是逼不得已,她是一声也不愿意出的。
黝黑的剑尖在门缝上轻轻一拨,两扇巨大的石门便缓缓打了开。
同样的一条冰道,不同的是两旁冰壁中冰封着的不再是奇形怪状的异物,而是一匹又一匹蜷曲着身体状似沉睡的白毛巨狼。
因为宇主子在前面,加上这些狼看上去没什么威胁性,小冰君倒不是如何害怕,一路数下来,竟有十八匹之多。就算她再无知,也明白这些狼和普通的狼不大一样。
宇主子的步伐停住,目光一一扫过左右冰壁,握剑的手不由紧了紧。
“夏儿……”他垂眸低唤。
夏姬闻声,赶紧绕到前面,仰着脑袋询问地看着他。在女子中她算是高挑的,但是宇主子比一般的男子还要高出许多,她站在他面前不免就显得有些像未长成的孩子。
宇主子长睫微扬,透过冰壁射出的蓝光看着她笑吟吟红扑扑的脸,还有她眼中全心全意的信任依赖,原本出现些许浮动的心思又沉凝了下来。
“这里看到的一切,谁也不要说。”
“嗯。”夏姬重重地点头,而后突然意识到自己与宇主子之间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不由开心起来。她却不知道,在无意之中自己竟然免去了一场可毁天灭地的浩劫。
目光在她唇畔的酒窝停留了片刻,宇主子微一点头,然后继续往前走去。
与南门不一样,冰道尽头没有祭坛或者类似的东西,而是连接着一个由数不清的高大石柱支撑起来的宏伟殿堂,殿堂正中有一根直插殿顶的蟠龙石柱,除此之外,再无它物。整个大殿笼罩在一层月光般的清辉当中,纤毫毕露。
夏姬精神一振,心中升起莫名的亲切感,为这与幻宫相似的景致。
宇主子神色却是不见丝毫变化,目不斜视地直直往蟠龙石柱走去,而后在其近前停下。
“夏儿,把衣服脱了。”他目光冰冷地审视着石柱,淡淡道。
“啊……”夏姬怔了下,本来就烧得通红的脸不由更红了一层,但也没忸怩,立刻依言而行。她想他定然是有原因的。
外袍褪下,正当她迟疑着是否要继续脱的时候,宇主子将春姬放在地上,然后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上来。”依然是命令的语气,同时从她手中取过外衣。
“主子……”这一次夏姬有些犹豫,不知他的意思是不是自己所想的。她根本不敢想像,尊贵如他会背负任何人。
宇主子却没容她多想,一把将她揽到背上,而后手脚利落地用手中的外袍将她与自己绑缚在一起。
“抓紧了。”扯过她的手环住自己的脖子,他叮咛。
夏姬还没回过神,他已经单手抱起春姬,手中长剑陡然往石柱上的龙尾一插,冷声道:“伟大的神,送你的子民出去吧。”语罢,纵身而起,开始往上攀越。
夏姬敏感地察觉到他语气中的愤恨与讥讽,心中莫名揪紧,环着他脖子的手自然而然收了收,滚烫的额脸贴上那冰冷的头盗。
主子……也是有喜怒哀乐的,并不是无情无绪的天神。那一刻她终于确定。
宇主子的每一剑都插在龙身上,不知是否是夏姬的错觉,她觉得那龙雕的鳞片好像在慢慢地蠕动收缩,随着剑扎的次数增多而变得更加明显起来。
说不上害怕,只是感到有些怪异。好像自她进到这水下宫殿后,便常常产生这样的幻觉。尚幸此时是在宇主子背上。宇主子的背很宽厚,长发还有些湿润,隐隐地散发出让人安心的麝香味。她心中安稳,觉得便是刀山火海也去得,便不如之前独自一人面对时那么惶恐。
她这边安详宁和,宇主子那边却是每插一剑,额上都会渗出更多的汗水,原本就苍白的脸色已经渐近惨白。
终于快要接近龙首。
那龙雕仿佛被触怒一般,身躯顺着石柱翻腾起来,龙头昂扬,龙目精光迸射,竟然张着大口向两人咬来。
夏姬不敢再看,忙闭了眼,将脸埋在宇主子发间,双手紧紧揽着他的脖子。奇怪的是,那个时候她并没有想到死亡,似乎在她心中,没有什么事是宇主子无法解决的一样。
她当然不知道,宇主子也是在用命赌,只是搏得比普通人更大一些罢了。因为她闭着眼,所以自然也没看到,面对那迎头而来的血喷大口,宇主子竟然不让不避,反而纵身跳了进去。
黑暗。无尽的黑暗。像带着痛楚的龙吟,金属划过石壁的声音,还有宇主子略显急促的喘息声。
夏姬没有问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手臂收得更紧了一些,心中竟无分毫的害怕。
轻微的震动,而后一切都静止了下来。
夏姬感觉到身体在往前倾,不由睁开紧闭的眼睛,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事,背着自己的厚背重重一晃,又立即稳住。
她呆了。
耳中传来悦耳的鸟叫声,清新的空气扑鼻而来。她做好了要一直面对黑暗与虚无,甚至于更可怕情况的准备,却怎么也没想到会这么轻易便重见天日。
他们所在之处是一片松树林,满目皆是松树粗壮斑驳的树干,以及黄褐色厚软的松针,松脂的香味在风中流动,苍翠的树冠将清澈的蓝天分割成细小的碎块,偶尔可见轻薄的云丝。
原来松树是这样美,天是这样蓝,就连那平时被嫌弃过于冰冷滑腻的青苔此时也显得说不出的可爱……夏姬痴痴感受着眼前的一切,忘记了仍在别人的背上。
“夏儿……”宇主子以剑撑地勉强支撑住自己,一边小心翼翼地将臂弯中的春姬放到地上,一边低唤。语未竟,蓦然往前栽倒。
夏姬只觉一阵天眩地转,不由抱紧了身前的人。虽然地下有厚厚的松针,还有一个人作垫,在砸在地上的时候她仍然被震得胸口发疼。
“主子?主子?”身边的人不再发出声息,她有些着急,哑声连唤。
等了片刻没有回应,她不得不想办法解开绑缚住自己的衣服,将宇主子翻过来的时候,才发现他仍然是清醒着的,只是面色极差。
“主子?”她无措地喊,不知要如何是好。她自小学的都是如何以色侍人,对普通的生活常识反而一窍不通,更不用说在这荒郊野外生存和救治伤者了。
宇主子仰躺在地上,看着头上松枝间隙的天空,目光平静,似乎是在休息。
“夏儿,如今我护你不得了。你自去吧。”好一会儿,他才淡淡道,语气随意,似乎对她的去留毫不在意。
夏姬白了脸,柔唇颤抖着,却仍然扯出耀眼的笑。无声地,她缓缓伏下身去。
“你本是要离去的,此时去也不迟。一切我已安排好,不会受到此次变故的影响。”看她半天不起身,宇主子又道。
夏姬依然伏地,不言。
宇主子看着天空的眼眸微动,似乎看得累了,长睫微阖。
“留下……你又能做什么呢?”他轻叹。顿了一顿,又道:“你现在的状况,留在这里,无端陪上一命罢了。”
夏姬咬紧牙关,硬是一声不吭。黑宇殿出事之前,她原来是准备走的。如今,她却是不想走了。她也不知道留下来能做什么,只是觉得无论如何,她也要留在他身边。
宇主子没有再说话,夏姬也没有起来。
风在林中吹过,拂起松涛阵阵,不时夹杂一两声婉转的鸟叫,愈显山间的幽静。
“这铠甲给我去了吧,硌得慌。”许久,宇主子才再次缓缓开口。
夏姬心中一喜,知他是同意让自己留下了。当下赶紧起身,趋前扶起他,先摘去头盔轻轻放于地上,才又去解铠甲的系环。
除了铠甲,宇主子的呼吸似乎顺畅了许多,脸色也变得好一些。
“你去看看这四周有没有人家。”他吩咐。
夏姬脸上掠过一抹迟疑。
“没有铠甲,我哪里也去不了。”看穿她心中的想法,宇主子靠在树干上,有些疲惫地道。“你把这铠甲和剑拿着,如果有山涧什么的,就扔下去。不要让任何人有机会捡到它。”
听他如此一说,夏姬隐约猜测到他能行走大概是这古怪铠甲的作用,当下不免有些犹豫。如果扔了铠甲,他岂不是不能再走路?
宇主子的心情似乎挺好,竟然耐着性子解释。
“这铠甲留下弊大于利。快去吧,我曾封闭春儿的呼吸心脉一段时间,虽然使她不至溺于水中,但也加重了她身上的伤势,再拖下去只怕难以救治。”
夏姬看了眼一旁呼吸微弱的春姬,恍然明白她为什么会死而复生了。当下不敢再耽搁,抱起铠甲和剑站起来,四处望了望,而后顺着松林倾斜往下的方向走去。
“切记,不要看狼的眼睛。”身后传来宇主子的叮咛。
夏姬步伐微停,点了点头,又继续往前。这是他第二次如此嘱咐,就算之前她心中仍抱有些许疑惑,此时也不敢再存着分毫侥幸的心理去尝试。何况对于他的话,她从来就不曾怀疑过。
往下走了大概有一炷香功夫,却不见人行的痕迹,反倒是灌木越来越多,到后来已经难以行走。
夏姬怕自己回头找不到宇主子他们,想了想,又往上走去。绕过宇主子他们所在的地方,渐渐走出了林缘。前面是一个向阳的草坡,有着深长的茅草,还有祼露的山岩。
站在上面应该就能看清四周的环境了。她如是想,于是拼命往上爬去。
好容易站到一块大石上,夏姬看着四周一片苍莽,不由有些发懵。她本来以为他们应该还是在天阙山中,但是现在看来,哪有天阙峰的影子。四周的山都不算高,但却连绵不断,不要说人烟,便是连条人走的路也看不到。
怎么办?她觉得山风一吹腿便虚软得打颤,不得不从石上爬下来,却因手上仍抱着东西,脚下又不大稳当,啪地一下失足摔倒在地上。
那个时候她也没觉得痛,只是一心愁着他们三人要怎么走出这片山林,直到想要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脚脖子好像扭到了,稍稍使劲便疼得厉害,不由又跌坐回去。
扁了扁嘴,她以袖擦过眼睛,再放下,依然笑靥如花,只是明媚的眸子里有珍珠般的光泽在闪烁。
就在她一手抱着铠甲和长剑,一手撑着身旁的山石再次尝试着想要站起来的时候,一只山鸡突然咯咯地从山坡另一面的草丛中飞出,扑楞楞从她面前飞过,同时一样物事扑地一下插进她的发中。
她吓了一跳,呆愣片刻,而后试探地伸手摸去,没想到竟抽下一支箭来,俏脸刷地一下失去了血色。
而与她同样面无人色的是一个身背箭筒,手挽弓箭,穿着打了无数补丁洗得泛白布衣的瘦小青年。
两人对望半晌,夏姬眨了眨眼,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手,她将箭递向青年。
从来不知道,看到人会是这样一件让人愉悦的事。相较起来,差点被箭射中的一场虚惊便算不得什么了。
不想那青年愣愣看着她的笑脸半晌,然后目光落到她的手上,又回到她的脸上,而后突然大叫一声转身便跑,瞬间无影无踪。
夏姬怔在原地,错愕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妖精……她听清了那个人叫的什么,忍不住抿紧唇,说不清是想哭还是想笑。她只知道好不容易见到一个人,却被自己吓走了。想到此,不由又是懊恼又是着急,也顾不得脚疼,撑着山石就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往那人跑的方向追去。然而没走两步,脚踝一阵剧痛,啪地一下又摔倒在地,手掌蹭过地面,火辣辣地疼。就在着地的那一刻,她突然想到,自进入水下宫殿之后,自己就一直在摔跤,是不是因为摔得太多,摔得脸变了型,才会吓倒人。
正在胡思乱想的当儿,一双穿着旧麂子皮靴的脚出现在她面前。
“你怎么了?”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男子声音,沉厚的,却又带着点点稚气,说不出的好听。
夏姬抬头,发现是刚才跑了的那个青年又折了回来。她有些惊讶,更多的却是欢喜,脸上自然而然便浮起淡淡的笑,像山间摇曳的野菊一样。
青年的脸腾地一下红了,眼神有些发直。
夏姬挣扎着坐起来,一只手伸出悄悄拽住青年的袖子。这一次可不能再让他跑了。
“我不是妖精。”她开口,因为喉咙沙哑,说起话来极为吃力。
青年回过神,却因为她的解释脸红得更厉害,连带得耳根都红透了。抓了抓后脑勺,他有些尴尬地嗫嚅,“我知道……对不起……”
夏姬突然觉得很喜欢眼前的人,摇了摇头,她笑道:“没关系。”
确定她没生气,青年似乎松了一大口气,这才注意到她的声音,“你生病了吗?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
夏姬张了张嘴,觉得解释起来很麻烦,尤其是在她现在说话吃力的时候。想了想,她点了点头,没有回答他的第二个问题,而是转开了话题:“这附近有人家吗?”
青年似乎有些诧异,但仍然老实地回答:“山下就有一个村子,我家就在那里。”顿了顿,他的目光落在夏姬的怀中,看到那个狼头,眼睛不由一亮。“你拿的是什么,能不能借我看看?”
夏姬想到宇主子的话,下意识地将盔甲抱得紧了一些,却又有些不好意思。“不能看的。”她拒绝得有些忐忑,怕他因此而不肯帮自己。
青年却看出了她的为难,虽然有些失望,但并没太放在心上,很快便又转移开了注意力。“你要去哪里,要不要我送你一程?”看她孤身一人,他不方便请她到家做客,只好用别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歉意。
“我还有两个朋友。”夏姬说,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知道春姬有救了。
正文 第五章
青年叫卫林,十八岁,是山下卫家村的猎人。他没出过山,据老人的说法,卫家村是在大晋境内。
大晋?那么是汉人的地方了。夏姬已经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感觉了,在有过那一连串稀奇古怪的遭遇之后,从大晋与草原的交界处突然来到晋境内,似乎也不是多么让人吃惊的事了。回想这一切,实如梦中,如果脚不疼,浑身不疼的话。
卫家村不大,只有数十户人家,无异姓相杂,打猎为生。村中无论男女都很剽悍,就算是年幼的孩子也矫捷大胆。
三人暂住在卫林家中。他家是五间的瓦房,只有他和一个年迈的祖父住,收容三人绰绰有余。
一安顿下来,夏姬就病倒了。
昏昏沉沉中隐约知道有人给自己喂药,擦拭额头,还不时有说话的声音。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某一天,终于清醒过来。
屋内很静,似乎没有别人,她感到说不出的安宁,于是依旧闭目享受那久违的慵懒感觉。正在此时,耳中突然传来衣服摩擦的细碎响声,未等她睁开眼睛,脚已被一只手握住。
那手很大,很暖,但是……
夏姬微蹙了秀眉,脚下意识地往回缩,同时启眸。
让她意外的是,握着她脚的并不是卫林,又或者其他她以为意图不轨的男子,而是宇主子。他坐在床尾,正一只手握着她的脚,另一只手抓起不知是什么的黑乎乎的东西正想往上抹。
感觉到她的动作,他手上握紧了,抬起头,正对上她的目光。
“要什么?”他问,如同平常,对于她的醒来似乎没有丝毫惊讶或惊喜。
“主子……咳……”开口,才发现因为刚醒来,嗓子有些干,夏姬咳了两声。
“旁边有水。”宇主子道,头又低了下去,继续将那黑乎乎散发着怪味的东西抹上她的脚踝。
夏姬觉得浑身都很清爽,也不再躺着,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然后果然在床边她枕头的位置放着一个方形的木凳,凳子上搁着一个陶制茶壶和一个碗。用手一摸陶壶,发现是烫的,便倒了半碗水。
端着水碗,她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然后透过碗口蒸腾的水汽看着宇主子。
宇主子神色专注,对于她毫不掩饰的注视似无所觉,长长的睫毛半垂着,掩住了其下深邃的瞳眸,映着中间高挺的鼻梁,异常的好看。他此时已经换下了那身黑袍,穿的是一套洗得发白的旧衣裤,看上去有些短,但却不损他的风华分毫。那一头及地的黑发被编成了长辫垂在胸前,随着他的动作而轻轻晃动着。
在她的脚踝上抹上厚厚一层那种黑色黏腻的东西,然后用干净的布条裹紧,末端掖好。宇主子这才又抬起头来。
“夏儿,你来黑宇殿之前叫什么名字?”他问得突兀。
夏姬喝水的动作一顿,神色有些迷茫,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想到问这个。但是也没关系,她弯眸笑得暖暖。
“妾是冰城秋晨家的,名唤冰君。不过恋儿……姐姐,还有其他人都喜欢叫我小冰君。”想起冰城,想起过往,她突然发觉,除了恋儿的出嫁外,似乎每一件事每一个人都是美好的。
宇主子唔了一声,看着她的笑脸,因为大病初愈所带着的些许苍白,在美丽中倒又增了一丝楚楚可怜的风情。
“以后你还是叫小冰君,别再提夏姬这两个字。”他说,虽然察觉到她的错愕不安,却没解释,而是扯开了话题:“你会媚术?”
那一日在苍溟殿中,他虽然遭人围攻受伤,却并没错过那出乎所有人意外的一幕。
夏姬捧起碗遮住了自己的半张脸,露在碗上的一双美眸充满惶恐,以及心虚。
“嬷嬷教过。”她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应,生怕宇主子不喜欢,又着急地补充了一句:“可是我……妾只用过一次。”她没好说的是,那一次还是因为迫于无奈。冰城王族媚术的影响力有多大,她自然是知道的,所以哪敢轻易使用,没的惹火烧身。
宇主子目光灼灼地看了她半晌,直看得她额上开始冒出冷汗,眼睛弯成月牙,方才点了点头,移开目光。
“言卫等人定然已派出人追杀于我,如今我行动不便,自保尚不足,你和春儿只会受我拖累……”
“主子!”夏姬没等他说完,放下手中碗,脸上没了笑容。
宇主子停下,透过敞开的门看着屋外正在劈柴的卫林。
“主子去哪,妾就去哪。”夏姬一个字一个字咬得清清楚楚,眼神清明而坚定。
宇主子沉默,半晌后才淡淡道:“莫后悔。”显然已经放弃劝她离开的想法。语罢,弯腰在旁边凳子上的盆中洗净手,又拿起搭在盆缘的毛巾擦干,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优雅从容,赏心悦目。
自然不会后悔。夏姬抿了抿唇将这句话咽下,嘴角梨涡微现,心中则悄悄松了口气。
自此以后,她便叫回了自己本来的名字,小冰君。
三人过于突出的长相在卫家村显得分外招人,自从初次见到宇主子时差点把他当成神仙拜之后,虽然后来知道不是,仍然时不时有人到卫林家串门又或者在门外闲晃。如果不是宇主子身上所散发出的尊贵与冰冷让人难以亲近的话,卫家的门槛只怕已经被踏破。
那黑色的药效果很好,没两天,小冰君就能下地走路了。春姬昏迷的时间长,醒来的时候短,全靠日日参汤养着。
这四周的山林产上等的山参,卫家村的人又从来不出山,采收到的参便存储了下来,算不上什么稀罕物,知道神仙般的人物需要这个,便源源不绝地有人送来。宇主子三人出身尊贵,对这物的珍贵之处也没什么概念,收得倒也毫不心虚。
卫林家的砖瓦房还是第一代来此定居的祖辈传下来的,此时已渐趋破败,加上家中人丁单薄,又没有女人,日子过得比村中其他人家都要糟。好在卫林是个好猎手,人又勤快机灵,度日却不难。三人来后,他的压力便重了很多,渐渐有些支撑不住,但他却依然每天开开心心出门打猎挖参,并没有动过将他们转到别家的想法,虽然有不少人愿意接收。
无论是在哪里,宇主子永远都是那样的淡漠从容,便是双腿不能行走,他也没显露出分毫的难过或不能接受。反倒是小冰君,知道这样在别人家白吃白住是不行的,因此能走动之后,便开始学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烧火做饭,洗衣扫地,以及给春姬擦拭身体等等,她从什么都不会,到最后全部接手过来,也不过几天的时间。卫林本是不敢让她做的,但是祖父年迈,他又要上山打猎采药,又要照顾三人,确实也忙不过来,加上小冰君坚持,也就由得她了。
春姬和小冰君住在同一间屋里,睡在靠窗的那张床上,以方便夜中照顾。
给春姬擦拭过身体,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昏迷不醒的脸上,便是带着些许憔悴,依然是说不出的妖娆动人。
想起以前她巧笑嫣然的样子,小冰君不由幽幽叹了口气,将水端到外面倒了,回来时意外地发现床上的人睁开了眼睛,浅褐色的眸子里竟是许久不见的清明。
“姐姐!”她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喜悦。
春姬看着她,有片刻的迷茫,而后美眸微眯,“这是什么地方?你为何会在这里?”声音沙哑虚弱,却清楚。
小冰君怔了怔,这才想起自落水后,春姬就没清醒过,便是到这里,偶尔醒来也是迷迷糊糊,难怪不知道自己是和他们一起的。
想明白后,她唇角露出浅笑。
“姐姐,我们跟着主子一道逃……”似乎觉得用逃字对宇主子实在是大不敬,小冰君结巴了一下,才又道:“一道出了黑宇殿,便到这里啦……”
“主子?主子在哪里?”未等她说完,春姬已经激动地打断了她。
小冰君也不恼,笑吟吟地道:“主子在隔壁,我这就去叫他。”说着,几乎是跳着跑出去的。她年纪虽然已经不小,但很多时候说话做事还如同少女,仿佛岁月并没在她身上烙下痕迹一般。
看着她甩动的发辫消失在门口,春姬怔忡,心中隐隐有些嫉妒,虽然觉得这种嫉妒好没来由。
小冰君风风火火地跑到隔壁,一把推开门就冲了进去。
“主子!主子!春姐姐醒了……”
尾音还卡在喉咙里,在她看清屋内的情况时,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宇主子正侧躺在床上,身子蜷曲着,一只手紧紧按在腿上,似乎正在忍受极大的痛苦。显然没想到她会突然冲进来,他看过来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愕,但很快就消失无踪,然后那突然僵住的姿势也若无其事地舒展开来,恢复成一贯的平静。
“春儿醒了?”他问。声音极低,还透露出些许沙哑。
小冰君脸上笑容淡去,紧走两步来到床边,看到宇主子额上未来得及拭去的汗水,以及脸上那无法掩饰的苍白。
“主子,腿很疼么?”在床边跪下,她试探着伸手摸上宇主子的腿,感到那里异样的紧绷。一种说不出的难过从心底升起,一直涌上喉咙。
有多久了?是不是一直都这样疼?为什么不告诉她?
“还好。”宇主子淡淡道,却仍然躺着,没有动。“你去跟春儿说,我晚些时候再过去看她。”
小冰君想起在水下宫殿中时的情景,秀眉轻轻地蹙了起来。
“好。”她乖顺地应了,站起身往外便走,然而来时的兴奋已然消失无踪。
知道宇主子放心不下春姬,她先转到灶房,端了熬好的参汤,才回到两人的房间。一边伺候着春姬喝下参汤,一边把宇主子的话转达了,但没多说。春姬显然已经习惯宇主子冷漠的态度,闻言也没什么不满,加上身体尚虚,喝过汤后便又睡下。
小冰君挂念着宇主子的情况,一等春姬躺下,便走了出去。到灶房打了盆温在余火上的热水,端着来到宇主子的房间。
宇主子正一手作枕,貌似在假寐,闻声睁开眼看到她,倒也没觉得意外。
“主子,我给你敷敷腿。”小冰君道。
宇主子唔了声,便又阖上眼。
轻手轻脚地为他卷起裤腿,生怕动作大了会增加他的痛苦。当温热的帕子放上僵硬的小腿时,小冰君似乎听到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主子,春姐姐睡了。”隔着温热的帕子轻轻按压着下面紧绷的肌肉,她一边道。
顿了下,没有得到回应,她也不意外。
“主子,那……”犹豫了一下,清醒过后心中反复想了很久的疑问正要脱口而出,手下的腿突然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登时让她将一切都抛诸了脑后。
“疼得厉害吗?”手上的力道柔了又柔,她紧张得鼻尖有细汗冒出。
宇主子扬起长睫,宝石般熠熠生辉的黑眸落在她绷着的小脸上,直看得她颊染胭脂,无措地弯了美眸。
“夏儿,你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或者想做的事?”目光滑过那两个小小的梨涡,他若有所思地问。
这个问题来得突兀,小冰君愣了一愣,才红着脸道:“我想看看恋儿,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这是她多年来的心愿,一被问及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
宇主子没有接话,像是在等着她继续说。
小冰君便又偏头仔细想了想,“冰城再也不……不用送人到别族去。”说到这儿,她偷偷觑了眼宇主子的神情,见他没有生气,才放下心来。手下的帕子已经凉了,她又放到盆中浸了浸,拧干,再放上去。
等了一会儿,见她不再说话,宇主子问:“你不想见明昭成加?”
小冰君呆了下,“谁?”
宇主子睨了她一眼,动了动身体,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才悠悠道:“你不是给他画了副画像?”
被他这一提醒,小冰君赫然想起画的事,脸上红晕更深了一层,讷讷道:“那倒是没想过。那个……”磕巴了一下,忍不住问:“你、你为什么要在上面写那句词?”
词?宇主子眉梢微动,这才省起自己好像是在上面写了点什么,心中虽然有些尴尬,脸上却没有丝毫波动。
“唔,别停。”他没有立即回答,扬起下巴点了下腿,看她细白的指尖又动起来,腿上的抽痛便缓了缓。
题的是什么?指尖划过鬓角,他垂眸沉吟。活的时间太长,不是每一件事都能记起的。好像是什么少年花心……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花心。”正思索着,耳边传来小冰君轻而缓慢的吟诵。
她停下,他恍然忆起。
那一日冰城送亲的人将她的东西送来时,他正在百无聊赖地看晋地的艳词,恰恰翻到这一首。他自出生那一刻起便注定要成为族内的天祭司,七情六欲本来就淡漠,并不懂什么男女情爱,后又经数万年的时间磨砺,便连那仅剩下的一点人类情绪也几乎感觉不到了,自然无法体会词中所表达的情感。然而当得知那副是小冰君亲手所绘时,脑子里自然而然便想到了这首词。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不是这样的……”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小冰君将剩下未尽的词吟完,想要解释,却与宇主子的问话同时响起,不由噎住,傻傻看着他在眼下落下一圈阴影的长睫。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宇主子又重复了一次。他不明白喜欢是什么感觉,就如不明白人类的渴望为什么永无止尽一样。
“那个……”这一回小冰君是真的傻了,手无意识地揉着那已经渐渐放松的腿,黑漆漆的眼睛有些发直。她没想到宇主子会问这个问题,她无法相信自己听到英明神武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宇主子问了这个问题。
“主子。”甩了甩头,她小心翼翼地喊。
宇主子嗯了声,扬起眼,“说吧。”
小冰君抬起手用手背蹭了蹭额上的细汗,“喜欢啊……喜欢么……”
她在斟酌用辞,宇主子看着她半天也蹦不出一句话来,眼中慢慢浮起一丝兴味以及期待。能让苍为之不顾一切,最终引来灭族之祸,能让人类世代歌颂,能让少女纵被弃也无怨无悔的东西,定然是很了不起的。数万年来,他孤独一人,虽然建立了黑宇殿,与人类交道无数,却从来没有问过任何人这个问题。一是因为没想过,再来也没人如眼前的女子这般敢与他如此相近。
感觉到他的期待,小冰君有些急了。
“喜欢就是……就是心中总想着那人,想时时都跟那人在一起……吧。”说了两句,她突然不确定起来。
宇主子错愕,看到她迟疑的样子,不由抬起手,按在了自己的眼睛上。看来,他问错了人。
小冰君脸大红,赶紧转开话题,“主子,你腿还疼么?”
“好多了,你……”宇主子顿了顿,而后放下手挥挥,“去歇着吧。”
小冰君如获大赦,将帕子丢到水中,放下他的裤腿,端起盆几乎是逃一样跑了出去。倒了水,站在院中,她目光越过矮墙看着不远处起伏的林子,既觉得松了口气,却又隐隐感到有些懊恼失落。难得主子有心情与她闲聊,她却没用地逃开了。
回头看了眼终日都闷在屋子里的人,她秀眉微拧,心中浮起一个想法。
卫家村有一个年老的木匠,村子里做把椅子做张床又或者打个窗户什么的,都是找他。他年纪大了打不了猎,也就靠着这手艺糊口。
小冰君找到卫林的时候,他正在用开水烫野鸡毛,见到她差点没把水盆打翻。
“卫小哥,想劳烦你一件事。”见状,小冰君忍不住笑,却也没再靠近。在这里住了好些天,眼前的少年始终拘禁,让她不免有些不好意思。
“你、你说。”卫林被她笑得手脚都不知道要往哪搁。他从来没见过像住在他家这三人这样好看的人物,心中既仰慕崇敬,又有些自惭形秽,因此多数时候只远远地看着他们,除非必要从不靠近。
“妾想给主子做一张有轮子的椅子,他始终呆在屋子里,总是不大好。”小冰君柔声道,虽知一直都在麻烦人家,但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好,好,我这就去找水生伯……”卫林一听转头就往外面跑去,连手中还提着湿淋淋未落毛的野鸡都没发觉。
“等……”小冰君想叫住他,奈何他动作太快,转眼人就不见了。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回头看向已呈现破败趋势的房屋,却一眼看到卫林的祖父不知何时走了出来,正坐在门槛上巴嗒旱烟杆。
“老人家……”她走了过去,对这祖孙俩心中既感激又愧疚。
卫老爷子咧开嘴对她笑,露出掉得稀稀拉拉的牙,说不出的可爱。
“老祖辈都说啊这里是有仙人的……”喉咙里咕噜了一声,他笑眯眯自顾地说起了话。
小冰君觉得有趣,也不怕脏,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但是一代一代的,从来都没人相信。”老爷子巴嗒了口烟,继续说,旱烟刺激的味道在四周弥漫。
小冰君手肘撑在膝上,以手支颐,偏头看着老人,神情专注。
“那真有仙人吗?”她问,突然就想到了宇主子。
“有啊。”卫老爷子呵呵地笑了起来。“你们不就是。”
小冰君哑然,好一会儿才直起腰来,觉得应该说点什么,“我、我们不是。”
对于她的否认老爷子并没反驳,只是眯着眼笑,使劲地巴搭着旱烟,一脸仿佛什么都知道的了然。
小冰君觉得额角有些冒汗,突然间似乎有些明白当初自己认定宇主子是天神时他的心情。不解释吧,有故意误导人的嫌疑,解释吧,既不容易说清又好像没什么必要。正在她纠结的时候,老爷子又说话了。
“老辈子有人看到过仙人,所以才在这里安下家来。”烟从嘴里鼻孔里喷出来,老爷子大咳了两声,然后呸地一声吐了口浓痰在脚边。
小冰君僵了下,最终还是坐在原处没有动。
“仙人是什么样的?”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真怕他又来一句就是你们这样的。
好在老爷子并没这样说,而是眯起眼像在回忆什么,仿佛他亲眼看到过神仙一样。过了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向小冰君靠过去了点,一脸的神秘。
“老头子跟你说啊……”说到这儿,他又左右看了看,那表情让小冰君的身体也不自觉往他那边倾了倾,两只耳朵都竖了起来。
“在咱家……”老爷子一点也不干脆,还没说两个字又顿住,“丫头你得保证不跟别人说。”如同孩童在和伙伴分享什么秘密一样,自己忍不住不说,却要让伙伴别说出去。这样幼稚的行为一和他苍老的声音布满皱纹的老脸凑一块,实在是要有多滑稽就有多滑稽。
小冰君倒没察觉,一听到不能和别人说,立刻坐正身体。
“主子也不能说么?那我不听了。”她不想瞒着宇主子,又不愿失信于人,因此宁可压下心中的好奇不去听。
卫老爷子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不由有些傻眼,吭哧了两声,才有些丧气地妥协。
“好,好,不过只能告诉他一个人。”
小冰君眼睛一亮,忙重重地点了下头,笑得春暖花开。
不知道是因为秘密有人分享,还是因为她的笑太好看,卫老爷子也高兴起来,也不再吧嗒烟杆了,将烟锅往鞋底子上磕了磕,然后插到腰上。
“这事儿啊连小林子都不知道。”他开始说,“就在咱家这地下,本来是有一个地窖的,为了不惹麻烦,在我还没长大的时候就封了。”
听到此,小冰君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老人家连自己的孙子都没告诉的事,为什么要告诉自己?虽然如此怀疑,但她并没打断他,想到有宇主子在,春姬也醒了,自然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小的时候跟家里大人进去过一次……”老爷子眯起眼回忆起来,“太久了,太久了……”
小冰君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重复感叹。
“都记不起来了。不过老头子还记得在里面看到过仙人的像……啊呀,真是好看得不得了,老头子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从来没看到过那么好看的人,就像……就像……”他抓了抓稀疏得几乎插不住簪子的白发,想了好半天,老态龙钟的身体突然一震,看向小冰君的眼中射出奇异的光芒。
小冰君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不由往门框靠了靠,“像什么?”不会是像她吧?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她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
老爷子脸上的笑敛去,颤巍巍地抬起手指向宇主子的房间,神色是之前没有过的认真。
“像他。”
小冰君张了张嘴,一时无语相对。她想老爷子是不是在逗她玩儿,又想他是不是记错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记得那么清楚,但是看到对方一反之前童真变得严肃的样子,又想到宇主子的容貌,也就什么质疑都说不出来了。任谁看过宇主子的容貌,即便只是一次,恐怕都会一生难以忘怀。
“我能去地窖看看吗?”她讷讷地问,心中突然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或许这个地方与苍溟宫水下的奇怪宫殿群以及宇主子有着某种联系。
正文 第六章
听了小冰君的转述,宇主子什么也没说,只是让她给自己梳发。
这还是第一次。
穿衣梳洗这些日常之事他素来不假人手,因为行动不便,他每日只喝水,隔三四天才吃碗粥食,因此在如厕之事上也基本不会麻烦到人。小冰君还曾经为此担心不已,后来发现他身体并没受到什么影响,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此时不免有受宠若惊的感觉。
习惯性地取下别在发上的梳子,当紫檀木梳滑进那子夜般的长发中时,她才突然反应过来竟是用的是自己的梳子,心中不由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总觉得太过……太过亲昵了。
“在这里,春儿好不了。”
小冰君手一顿,素白的手指掬着一捧长发,被射进窗棂的朝阳照着,分外的好看。片刻后,梳子滑了下去。
“那咱们出去……等轮椅做好。”她说。她也知道是不能一直住在这里的,宇主子的腿要找人治,而且不能总麻烦别人。
“你想好要怎么做了吗?”宇主子淡淡问。一残一伤,又是重山之中,只凭她一人要将两人带出去,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小冰君贝齿轻咬下唇,认真思索起来,手上却没停。
“主子,要编成辫子吗?”手下的头发虽然很长很密,但也很柔顺,并不难梳。
“嗯。”
得到确切的回答,那纤秀的手指便灵巧地动了起来。
“妾晚些时候问问卫小哥,看看有没有出去的路,还有谁家有马……”说到这,她似乎也觉得这样的机率不太大,如果有路有马,为什么村子里没人出去过,便自动消了声。过了一会儿,才又接下去。“实在不行,就请村子里的人帮忙。”
辫子编好,用布带系了。小冰君看出那布带是从宇主子自己的衣服上撕下来的,心中不免有些难过,打定主意出去的第一件事便是给他买根系发带。
“用什么回报?”宇主子从她手中将辫子拿到胸前,摸了摸,似乎很满意,但说出的话却直接而犀利。
住在这里倒还罢了,若送他们出去,自然要耽误好些日子不能打猎,没有好处,谁愿意做?小冰君不天真,自然明白其中道理,当下噎住,脸红了又红,过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道:“我……我去求……去求他们,应该……应该能行吧。”三人出来得仓猝而狼狈,什么都没带,如果不是卫林,他们或许连填饱肚子都是问题,更不用说拿什么东西回报了。
听到她的话,宇主子蓦然侧过头,眼中射出凌厉的光芒。小冰君被他看得一瑟缩,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求?”只听他缓缓开口,语气柔和,却让人感到说不出的危险。
小冰君没敢点头,只是脸上不自觉笑得灿烂,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
见到她的笑靥,宇主子的目光微微缓和,“过来。”他正坐在窗边老旧的红木椅中,双腿放在地上,跟正常人无异。
小冰君心中忐忑,却不敢不听,走近了些,看他抬起手似想碰自己的脸,便反射性地蹲下了身。宇主子的手滞了下,才轻如春风般拂过她的唇角,然后是眉眼。
“笑怎能如此容易……”近乎无声地轻语,在眼前那双美眸浮起疑惑时,神色一转,淡淡道:“你以后要跟着我,便不能再对任何人说这个求字。如果做不到,现在便离开吧。”
小冰君原本还因为他亲昵的动作而心中怦然,下一刻便被这毫不留情的话给泼得浑身冰冷。
“我……我知道了,主子。”她仍然笑着,眼神却有些黯然,不是因为他的要求,而是因为那毫不留恋的语气。
宇主子移开目光,又很快移回来,伸手摸了下小冰君的头。
“我的人用不着求任何人。”他补了一句,像解释,又像安抚。
只是一个动作,一句话,小冰君的难过便一扫而空,心情像被水洗过的蓝天一样清爽而美好。
“我知道了,主子。”她笑吟吟大声地回答。同样的一句话,说的语调和心情已大不一样。
莫名的,宇主子觉得自己好像隐隐约约松了口气,回过神来却又觉得不大可能。他素来不将任何人和事放在心上,便是像上次那样被言卫逼到绝境,身体上受到再大的痛苦,亦没让他感到丝毫的慌张和担忧,此时又怎么可能因为眼前女子一点点的情绪转换而有所在意。
“你下去吧。”他挥了挥手,心中虽然觉得荒谬,脸上却没显露半分。
或许,他应该好好想想。
卫林带回来的消息算不上好,老木匠不会做轮椅,不过他送了他们一对手杖。
手杖并不是新做的,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握手的地方光滑可鉴。当将手杖送到小冰君手中,结结巴巴告诉她不能做轮椅的时候,卫林是满脸羞愧的,虽然这其实并不关他的事。
小冰君当然会觉得失望,但仍然笑盈盈地谢了他,反倒是宇主子拿到手杖时说了句甚好,让小冰君和躲在门外的卫林都觉得好过了些。
素白修长的指握上深褐色的握把,骨节一紧,下一刻宽大的袍袖滑下,将一切遮住,颀长的身体站了起来。
他站得适意,不像一般腿残之人用拐杖那样吃力地耸着肩,浑身紧绷。
“主子。”看到他如同正常人一般的站姿,小冰君眼中浮起惊喜的光芒。
宇主子看了她一眼,袍袖滑动,人已往门口移去,那动作行云流水,几乎要让人以为他是用脚走的。
“去看看春儿,你也来。”在跨过门槛时他的身体往上拔高了些许,而后又稳稳站定,同时对身后的人道。
卫林没想到他会出来,而且速度这么快,一时躲避不及,差点被自己绊倒。
宇主子右手手杖微动,在其背后轻轻一托,等卫林站稳回过神,他人已不见。
小冰君从屋内急急追出,只来得及看到他的黑色袍角在隔壁门口一晃即没,还有就是傻傻站在那里的青年迷茫以及崇拜的表情。
“他的脚真的坏了么?”经过他身边时,她听到他在喃喃地嘀咕。
小冰君抹了把额头,没有回答,事实上她也有此感慨,不过相较于卫林来说,她喜悦比钦佩更多一些。
春姬已经醒了,宇主子用手杖勾了把椅子坐在离床两步左右远的地方,小冰君上前扶春姬坐起来,将自己盖的被褥折好垫在她的背后。
“主子……”宇主子一直没有说话,春姬由初见他的欣喜渐转为不安,她自然不会忘记自己做过什么事情。
宇主子的手肘搁在椅手上,右手食指无意识地轻抚着扶手外缘,目光静如深水。
“你为我受伤,若有什么想要的,可说出来。”他说得轻描淡写,也没明确地许诺,但却让人感觉到,只要春姬说出来,他就一定会为她办到。
春姬有些茫然,似乎没听懂。反倒是夏姬突然想起那天宇主子也曾问过自己类似的话,心中不由咯噔一下,觉得有些不妙。
“主子……”她欲言又止,早知道他是这个意思,自己那天就不说了。他算得这样清楚,让她忍不住担心哪一天他会突然撇下她们消失不见。
宇主子手微抬,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这个时候春姬已经回过神来,心中有些酸有些涩还有些羞愧,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没想到他不仅对自己背叛的事一字不提,反而回以厚报,只是这样的做法也清楚地提醒着她,她之于他,将再也没有什么关系。
咬了咬牙,她微翘的美目看向小冰君,不见了一惯的媚笑,神色冷硬。
“夏姬,你出去,我有话要和主子单独说。”到了这个时候,她已经没有心思再与任何人虚与委蛇。
小冰君犹豫了下,想到她应该不会而且也没力气对宇主子不利,又看了看宇主子,见他没有反对,才哦了声,走出房间。不过并没走远,而是靠坐在窗下,以便能对里面的情况及时做出反应。
卫林在继续拔鸡毛。
没有粮,他们每日的主食就是打到的猎物以及山菜野薯等物,吃多几次小冰君便有些受不了,但她却从来没表现出来过,端着碗时都是笑眯眯的,让人以为她很喜欢吃的样子。
窗内传来春姬的说话声,她没有刻意去听,却一字不漏地传进了耳中。
“我不会后悔所做过的事。”春姬道,一脸豁出去的决然。
“唔。”宇主子身体后靠,双手手指交错,神情悠然,不予置评。
春姬见状,心中说不出的难受,终于明白无论自己做什么,他都不会放在心上。以前她或许会有不甘,但自从在苍溟宫见到他真容那一刻,便再没了这种想法。他,无论是身体还是感情,都不是她们能奢望的。
“你……你难道没什么想问我吗?”这次叛乱她是主要参与人之一,自然知道很多机密之事。按理,他是应该想从她身上获知一些有用的消息的,而她也是如此期盼,那样的话,在他眼中她起码还是有用的。
“不必。”
宇主子的回答淡漠得出乎意料,却又让人觉得理所当然。春姬扯唇,牵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那一瞬间她竟有些佩服小冰君,佩服她能随时笑得那样灿烂,让人看不出心中的痛苦。
“你就这样不在乎?”她觉得每一个字都像含着酸涩的枣般难以吐出。
宇主子没有说话,目光透过窗格看向外面青蓝的天空。在乎?有什么他该在乎?天下,他轻易就能得到;毁灭人族,不过在举手之间;人们汲汲营营追求的名利于来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看着人类互相残杀,你争我夺,也看着他们寂寂死去,最终化为一抔黄土。
手指无意识地揉上眉心,他觉得有些疲倦。
“难道你甘心将黑宇殿……”春姬本来想问他怎么甘心将黑宇殿拱手让人,问他难道不想要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却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顿时心灰意冷地停了下来。
“以后我不会再叫你主子。”她定定地看着他,缓缓道,“我害你,又救你,便当相抵,你也不必再回报我什么。”她心知,说出这一番话,两人的关系便到此为止了。虽然心痛得像要裂开,但她再也不要像过去那样傻傻地守望着一个遥远得不可触及的背影,她不敢保证下次若还有机会,不会真的杀了他。
“好。”宇主子颔首应了,无喜无怒。不再多言,拿过手杖,手臂用力撑起往外而去。
看着他头也不回地消失于门口,春姬一直强忍的眼泪终于顺着面颊滑了下来。自从十七岁初次听到他的声音那一刻起,她便开始在做一个虚无飘渺的美梦,整整做了十一年,如今,梦终于醒了。
看到宇主子出来,小冰君赶紧从地上站起,拍了拍裙上的尘土,跟在他身后。看他回到屋内坐,额角隐有汗光,忙过去接过他的手杖放在一边,担忧地问:“主子,腿又疼了吗?”
“唔。”宇主子侧靠向床头。
小冰君没再多问,小心翼翼地帮他去了鞋,然后把腿放到床上,自己则坐在床尾,将他的脚抱在怀中轻轻按揉。同样的事做得多了,自是顺手。
“春儿的话你都听到了?”宇主子闭着眼道。
“嗯。”小冰君脸有些红,知道偷听不好,但并没否认。
“唔,那你……”
“我跟着主子。我还叫你主子。”宇主欲说什么,她已经着急地打断他,生怕稍迟一点就要被赶走。
睫扬起,那双深邃如子夜的眸中闪过一丝疑惑,以及连他自己也没察觉的轻淡笑意,“我是说,你还是要好好照顾她,直到她好起来。”宇主子温和地道。
小冰君眨了下眼,脸虽然红得更厉害,却十分欢喜他不是要赶她走,忙重重地点头应承下来。说不上为什么,她觉得刚才那一刻的主子似乎有些不一样。
“还有,你可去安排一下,明天咱们便离开此地。”宇主子一边道,一边双手撑着身体准备躺下。
小冰君赶紧起身,帮他把枕头放好,又让他躺舒坦了,才继续按摩。
“离开前,咱们便去那地窖看看吧。”他倒要看看,这里为何会有他的雕像。
“好。”小冰君虽然惊讶,觉得有些仓猝,但仍然答应了。
宇主子不再说话,像是睡了。过了好一会儿,那微蹙的修眉缓缓舒展开,小冰君放轻手上的动作又按了一会儿才停下来,将他的腿轻轻地放下,然后拉好被子。
“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我?”就在她轻手轻脚地往外面走去时,背后突然传来一句极低极淡的问话,让她的动作瞬间凝住。
半晌,她有些僵硬地回过头,宇主子仍然闭着眼,神色安详宁和,像是根本没说过话一样。她有些烦恼地用手指绞了绞长辫,不知是不是要回答,而最要命的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我……我不知道。”最终还是说了,虽然有答跟不答实在没什么区别。末了,她又补上一句,“不是就该如此么?”这一句话说出,顿感浑身一松,像是解决了什么难题一样。
是啊,她跟着他不是理所当然的事么?为什么还要理由?
听说他们要走,卫林明显的有些不舍,但也知春姬的身体单靠人参是好不起来的。村中没有代步的工具,就算有,也无路可行,思来想去最终他还是决定找上几个猎人亲自送他们出去,至于自己的祖父,便先托给邻人照应。
当他四处奔走,将人手和事情都安排好,又请了一顿客,人散后已是夜深。
小冰君帮着收拾完毕,又服侍着春姬睡下,宇主子已在院子里等着,卫林则远远地蹲在墙根下,脚旁放着两支浸了松油的火把。对于自己家突然冒出的藏着神仙像的地窖,他也是充满了好奇的。卫老爷子则坐在堂屋里的椅子中,拿着长长的烟杆云里雾里地吞吐着,从大门看进去,颇有点像一副沾染着岁月沧桑的卷轴。
卫老爷子带着三人来到堂屋后面的储物小间,里面凌乱地摆放着一些破旧的桌椅用具,在油灯昏暗的光线下,隐隐绰绰的仿佛鬼魅的影子。
指示卫林搬开一张放着东西的旧床,卫老爷子走上前,弯下腰用烟杆在地上敲了敲,下面登时传来空空的回响。
“来来来,小林子,就是这里,赶紧地把这石头敲开。”老爷子笑眯眯地招手。
站在一旁的卫林仔细看去,才发现那是一块长四五尺宽三尺左右的大石,与四周的地面严丝合缝,连针也插不进去,更别说是可入手的地方。
“阿公,这可能不大好敲。”他有些为难,却仍然转身拿起搁在杂屋堆里的镐子,就着缝隙敲去。不想那石头极结实,镐子一扎上去,便碰地一下被反弹起来,除开闪了两颗火星外,竟是连一点痕迹也没落下,反倒是把卫林的手震得生疼。
“哟嗬,好家伙!我老卫家的东西就是结实。”卫老爷子颤抖着胡子呵呵地笑了起来,脸上的神色除了惊讶外还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
卫林无语,用袖子拭了下额头,然后吐口唾沫到手中,准备继续。
宇主子阻止了他。
“我来。”
卫林对他敬畏有加,听话得紧,当下扶着老爷子站到了一边去。
“主子……”倒是小冰君欲言又止,她是想到他腿不方便。
“夏儿,你过来扶着我。”宇主子淡淡道。
说是扶,其实小冰君不过是一瞬间感到身上微沉,然后他便离开了她的手再次用双杖稳稳地站住,而地上的大石已经无声无息地立到一旁,现出一个黑乎乎的洞口来。
谁也没看清他是怎么动的。对此小冰君见惯不怪,也没觉得太意外,卫林爷孙俩却已瞪大了眼,满目惊愕。
“扔个火把下去。”宇主子没有给他们更多的时间去将惊愕转化为崇拜,对卫林道。
卫林被他泛着夜星般寒光的双眸一看,不由打了个机灵,人立即清醒过来,慌忙点燃一个火把扔进洞里。
地窖不深,火把落在地上,滋滋地燃着,火光照耀的范围内是一片夯得紧实平坦的灰土地板。有一些虫蚁飞快地爬过,转眼散得干干净净。
等浊气散得差不多,卫林才去搬来木梯放下,正想着依靠手杖走动的宇主子要怎么下去的时候,那人已经纵身一跃,轻巧地落在了下面燃烧的火把旁边。
还说不是神仙?摸了摸鼻子,卫林偷偷看了眼正担心地往下看的小冰君,暗忖。
点燃另一根火把,剩下的三人也都陆续地爬了下去。
地窖不大,空荡荡的没有放任何东西,虽然先敞过气,到达底部时仍然能够闻到阵阵霉味。卫林已经将地上的火把拾了起来,递给小冰君一个。在火把明亮的光焰下,可以看到右边土墙上有一道狭窄的木门。打开木门,一股阴寒之气扑面而来,除了宇主子外,余人都不由打了个寒战。
卫林率先走进去,一眼看到灰白的山岩,这才知道木门后竟然是一个山洞。他家的屋子依山而建,挖地窖挖出一个山洞似乎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倒是这洞中有些什么就有些令人好奇了。
那洞开始还是狭长的,走不过半柱香功夫,便越来越阔,渐渐地可以看到一些森森垂落参差不齐的钟乳石。
“小林子,快看那个,就是那那……像不像人的头发丝儿?”一路上没人说话,气氛显得有些沉闷,卫老爷子显然有些受不了,开始叨叨起来。
卫林果真按他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入目的是一片像瀑布样的细长密积石柱,火光照不透,影影幢幢的,想到他的比喻,不由一阵恶寒。
“阿公,哪有那么粗的头发。”不管像不像,在这种地方还是一口否决比较好。
“小娃子懂个屁,如果人像山那么大,头发这么粗有什么好稀奇的。”老爷子笑骂,其实不是真的在意像不像,就是想有个人声,这一开起头,自然不能再回到开始的沉默,于是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想像力,“你看那上面,鼓鼓的,跟人的后脑勺一样……说起这头发啊,老头子想起一个故事。”
“老人家,什么故事?”一直沉默不语的小冰君听到有故事听,立即来了兴趣。
卫老爷子摸了摸胡须,呵呵地笑,苍老的笑声在洞中回响,让人心中莫名冒起一股寒气。
“这个故事还是我阿公讲的。说啊,有一个叫阿三的猎人每天天没亮就要进山打猎,直到太阳落山才回家。有一天,阿三为追一个狍子迷了路,天黑了还在林子里转悠。他走啊走啊……就像咱们这样,走得看不见了天上的星星却仍然没走出去。不知过了多久,像墨汁一样黑压压的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点灯火。阿三高兴坏了,赶紧往那里跑过去,以为是遇到了人家户。”
“那样的话,可好极了。”小冰君忍不住为猎人松了口气,笑道。
不想老爷子摆了摆手,因为宇主子太高,她并没看到。
“那哪里是什么人家户啊,走到近前,才看出是一个提着白纸灯笼的人。”
小冰君啊地一声,充分流露出她的意外,而卫老爷子显然被她的反应取悦了,慢吞吞地说了下去。
“那个人穿着一身白衣,黑黑的长发一直垂到腰眼儿,走路像飘一样,一眼就知道是个姑娘。一个姑娘家深更半夜的在这深山老林里走动,阿三虽然觉得有些古怪,但仍然很高兴,忙叫住了她,打算问路。那个姑娘听到有人喊,便站住了,慢慢转过身来……”说到这,老爷子停了下来。
“然后呢?”小冰君眨了眨眼,奇怪他怎么不继续讲下去。
“你们猜那姑娘长什么模样?”卫老爷子嘿嘿地笑,手伸向腰取下烟杆,然后就着前面卫林的火把点燃了未抽完的半锅烟。
脚下的石头路开始往下倾斜,卫林走在前面,一边引路一边要防着自己阿公摔倒,因此没太注意老爷子在说什么。宇主子始终是那副任你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的淡然模样,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只有小冰君是个极配合的聆听者,听到问,当真认真地想了半天。
“定然是长得极美的。”她从小接受的都是些天神圣女之类文化的熏陶,便是听故事也大多是这方面的,因此自然而然便往这方面去想。在她心中,便是什么山妖精怪的故事,里面的人也是可爱的。
卫老爷子陶醉地吸了口烟,又嘿嘿两声,才说出答案。
“那是极美……嘿嘿,那姑娘转过身来,也还是一头极美的头发啊。”
卫林本来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听到此,差点没笑出来,却又觉得有些尴尬。他阿公一大把年纪了,还喜欢吓人玩。
“啊?啊……”小冰君过了一会儿才有些迟钝地发出疑问声,接着立即反应过来,手一抖,火把差点掉在地上。
洞内又回归了最初的寂静,只剩下众人的脚步声一下又一下,仿佛踩在人的心尖上。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竟然也觉得那片石柱越看越像人的头发,随着角度的不同,就仿佛一个人的头正在慢慢向他们转过来。她登时被吓坏了,又恍惚觉得背后有人在吹冷气,脚下不由加快了两步,空着的手轻轻拽住了前面宇主子的衣袖。
宇主子若有所觉,回过头看到她发白却仍然强撑笑容的小脸,身形微顿。
“你走前面。”他淡淡道。
被他黑亮的眸子一看,小冰君心中的恐惧顿时消散了大半,但也不敢再走在后面,忙点了点头,越过他举着火把走在前面照明。不知是因为有宇主子挡着,还是因为想到他就在后面,背后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阴寒感竟然没有了。
“老头子这里还有个故事……”大概是觉得众人都缓过气来,卫老爷子又笑眯眯地开了口。
小冰君刚刚松口气,闻言心不由又提了起来,很想说不要听了,但又不好失礼地扫老爷子的兴致。
“阿公,到了。”恰在这时,前面的卫林突然道,意外的及时。
正文 第七章
如同不知道地窖的存在一样,卫林也一直不知道自己家背后的小山丘里面会另有乾坤。巨大的山腹,打磨过的山壁,粗糙的石台,以及分布在四周的石制火盆,让人仿佛进入了一个古代先民供奉神祗的地方。因为火把光线有限,只隐约看到一个高大的黑影矗立在高台之上,并不能看得分明。
卫林试探性地将火把伸到最近的一个火盆中,原本没抱什么希望,却没想到扑地一声那火盆竟然燃了起来。他呆了一呆,而后大喜,继续去点其它火盆。小冰君见状,忙依样画葫芦,不片刻工夫,整个山腹都亮了起来。
火光照着,可以看到并不十分平坦的地面被摩擦得光滑可鉴,不难想像多少年前曾被无数人踩踏过,之前觉得应该是光裸的山壁上竟用暗红色的颜料画满了图画。不过这些都没引起一行人的注意,他们的目光齐齐落在了那高台之上。
高台之上是一个人像,一个比普通人高大了三四倍的人像。长及地的头发,深刻的五官,仿佛行走间在摆动的袍袖,雕功虽然拙劣粗陋,但那微微俯视的眼神却散发出一种令人想俯地膜拜的清圣威仪。
宇主子眸中暗光一闪,想不起除了在自己的圣殿之中,何时曾被人塑成像供奉过。眼前之像显然远远及不上族内所雕刻的,不过仍然能看得出与他的相似之处。又或者,他神思微转,又或者人类中其实曾出现过与他容貌相近的人?
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便被他抛开,转头去看墙上的壁画。
第一眼,那上面是一群人类,围着兽皮裙,拿着简单的武器。继续看下去,发现那其实描述的是一个故事。
说的是人类打鱼狩猎,过着安定祥和的日子,有一天,一个有角有翅膀的庞然大物从天而降,以人为食,人类团结起来对抗怪物,死伤惨重,就在陷入绝望的时候,一个男人手持巨剑出现,独力与怪物对抗,最后杀了怪物,让人类再次安居乐业。于是人类同心协力,造了男人的雕像供为神祗。
宇主子定定地看着那张男人与怪物搏斗的壁画,脑海中隐约浮起相似的画面,在那遥远的记忆中,好像是有过这么一件事。
自幻狼族灭后,沧海桑田几度,人类也几经沉浮。他经历过的事太多,很多已经想不起了。
“主子。”身旁传来小冰君温软的喊声。
宇主子从杂乱纷繁的过去中回过神来,侧脸,看到她欲言又止,眼中满是好奇,而卫林则双腿微曲,一副随时就要跪下的样子,眉梢微动,一股极其怪异的感觉浮现心头。
“可曾见过两腿不能行走的神仙?”他淡淡问。过去于他来说什么都不是,自然不会让他们知道,那在人类眼中英勇无敌的战斗之后,画中的男人也曾受伤染血,奄奄一息。
不过短短的一句话,卫林的腿瞬间站得挺拔无比,心中才冒起来的怀疑又被压了下去。是啊,眼前之人如果是神仙的话,就不会需要自己帮忙了。
小冰君却不这么想,只因她是亲眼看到并且亲手拿过那把剑的,剑和铠甲如今仍放在她的床上,她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地方扔掉。只是看这画以及雕像都很久远了,她倒也没怀疑上面的人就是宇主子,反而想起的是那水下宫殿中的人像。
“乏了,回吧。”扫视过一周,宇主子大概也明白这洞穴的用处,有些意兴阑珊。
卫老爷子眼神不好,正拿着烟杆子挨在山壁边一幅画一幅画慢吞吞地看过去,神情十分专注,像是想要从其中研究出什么似的,没听到宇主子的话。
宇主子并不在意,转身往外走去,小冰君忙同卫林打了声招呼,急急跟在其后。卫林要等老爷子,没和他们一起走。
“小林子啊,过来过来。”偌大的空间里只有火焰燃烧的声音,空得让人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压力。卫老爷子像是突然想起还有其他人,回头,却看到洞腹内只剩下自己的孙子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高台上的雕像,不知在想什么。
卫林听到唤,回神走了过去。
“小林子,你看这位明明就是家里那位爷……”卫老爷子用烟杆点着那副男人与怪物战斗的画,眯着眼睛道。“你看这表情这神态,简直是一模一样啊。”
卫林本想反驳,却在看了两眼后又忍下来,画中的人即使在惨烈的厮杀中依然一副从容淡漠的表情实在是太熟悉了,他这段时间总是在宇主子身上看到。如果是巧合,也未免巧得太离谱了一些。
摇了摇头,他感到这一切已经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
“小林子啊,你这次跟着他们出去,就别再回来了。”卫老爷子突然道,话中的意思让卫林心中一寒。
“阿公……”
卫老爷子不再看壁画,而是走到高台前的石梯上坐下,狠狠地抽了两口旱烟。
“你也长大了,别再跟你阿公和阿爸一样,一辈子都埋在这山里,外面是个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他缓缓地道,眼中有着惆怅,为自己也为自己的孙子。自从那几位客人来后,他没少看到孙子看着天边发呆,满眼的忐忑和渴望。
卫林挨着老爷子坐下,没有说话。
小冰君随在宇主子后面出了地窖,看他回房间,想也没想就要跟去。
“你去歇着吧。”宇主子推开门,没有马上进去。
小冰君顿了顿,并不想就这样离开。
“主子。”她迟疑地喊,总觉得应该说点什么。
宇主子微侧了身子,半边脸隐在黑暗中,整个人看上去都有些模糊,模糊得让人莫名觉得有些寂寞。
小冰君知道他在等自己说话,不敢多想,急步走了过去。
“主子,我给你把灯点上。”
宇主子嗯了声,往旁退开一步让她先进去。
点亮油灯,小冰君将火把插在院子里的水缸边,又转身回去。宇主子并没有睡下,而是背对着门站在床边,似乎在思索着什么。那笔直挺拔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伟岸得似乎能撑起天地,却又隐约透露出一股难言的苍凉。
小冰君站在门口,说不上为什么突然觉得有些难受。
“主子,小冰君会一直陪着你。”她脱口而道,而后有些怔忡。这样说……这样想自然是没错的,只是……只是突兀地冒出这么一句,好像有些怪异。
不知是她的话起了作用,还是宇主子自己回过了神,他凝立的身形微动,人已经坐在床上。
“一直是多久?”他低声问,面向着她,目光却似穿透了她看着遥远的某个地方。
小冰君滞了滞,明知他看的不是自己,却仍然感到一种手脚不知该如何摆的无措。
“一直……一直就是一生一世啊。”她弯起美眸,不知为何明明是因为紧张而扯出的笑,在说到一生一世的时候竟会带上微微的甜意。
不知是否听进了她的话,宇主子移开目光,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缠绕。
“去睡吧。”他淡淡道,说着,弯腰去脱自己的鞋。
小冰君见状,赶紧抢上前去帮他,然后又为他去了外袍,盖好被子。
“主子,我是说真的。”本来要退出去的身影顿了下,又站住,看着那已阖上眼的人,小冰君忍不住道。
宇主子侧躺着,容色平静祥和,好一会儿才轻轻嗯了声,而后又归于沉默,像是已然睡着。
小冰君无声地叹口气,心中莫名有些失落,转身吹熄桌上油灯,然后走了出去。
门吱呀一声关上,原本睡了的宇主子张开眼,黑暗中一双清寒的眸子浮起若有所思的神色,随即又被淡淡的讽意所代替。
一生一世……人类的一生一世,有多久?
曾经,苍不是也说过,那个人类的女子愿意陪他一生一世?那个女人在说那句话时,又何尝不是真心的。
次晨,两架藤轿抬着宇主子和春姬离开了卫家村。卫老爷子爬上山梁,目送着他们在林子里时隐时现的身影,抽完了两锅烟。
一行八人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而去,日行夜宿,数日无事。因为林木茂盛,需要一边开路一边前行,小冰君尚能勉强跟上。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出去,但一直向着同一个方向走总是没错。
这一日天黑得异常早,云沉沉地压下来,似乎大雨随时都会来临。众人不敢再继续赶路,觅了一处山洞歇下来。藤轿是轮换着抬的,而不抬轿的那人就负责开路,同时顺手打些新鲜的猎物及捡拾生火用的干柴。
一个叫卫武的猎人生起火堆,小冰君倒了些水在走时带上的土罐子里,将两只阴干的人参洗净放入,然后吊在火上熬煮起来。这是她每天歇脚时做的第一件事,所有人都习惯了。
卫林和另一个猎人卫成出去砍晚上要用的柴,剩下卫翼和卫迁则去来时看到的溪水边剖洗猎物并将水袋装满。这一日收获不小,猎到一只狍子,还无意中挖到一株成了形的人参。
参汤熬好喂春姬喝下,狍子抹了盐上火烤,香味远远地散发出去,引来野兽的嗥叫,出去找柴的卫林和卫成却一直没回来。
卫武他们眉皱了起来,频频看向洞口,直到雨开始哗哗地下起来。
“我去找找他们。”卫翼腾地一下站起身,抓起弓箭道。
卫武和卫迁对望一眼,然后卫迁留下保护宇主子三人,卫武跟卫翼相伴去寻卫林两人。
小冰君有些不安,一瘸一拐地走到洞口边往外望。夜色冥冥,雨的湿气袭卷天地,在这荒山野岭中让人感到一股说不出的渺小和孤寂。有雨点落在脸上,寒凉侵人。她打了个哆嗦,有些茫然地回转身。
宇主子靠坐在山壁边,火光映照下,脸色微微地泛着白。
小冰君走过去,将他的腿放到怀中,开始按揉起来,没有注意到春姬正神色莫测地看着他们。经过这一段时日相处,她已经能够随时从他细微的神色变化中察觉出他的不适。
“主子,卫小哥他们……”她轻轻地道,没说完就停了下来,垂着目光,不知在想什么。
宇主子的手掩在宽大的袖子里,紧紧地扣住地面,如果不是有旁人在,他只怕已经控制不住抽搐起来。
“今天什么日子?”好久,他缓缓地问。
小冰君手上的动作顿了下,没能回答出来。“记……记不起来了,主子。”
“昨儿有月亮,又圆又大,今天不是十五就是十六。”翻着狍子的卫迁插话道,语罢,往黑乎乎的洞外看了一眼,又咕哝了句,“卫老三他们莫不是找不着路……”卫老三是卫成,之所以没往遇到危险方面去想,是因为卫迁素来知道以卫林卫成的身手,就算遇到比较凶猛的野兽也是能应付的。
“十五……”宇主子无声地叹口气,阖眼仰头靠向冰冷的山壁,于是那贵族般完美的下巴便分外突显出来。
小冰君抬眼看到,不由有些出神。正在这时,一声狼嗥透过沙沙的雨声隐隐约约传了过来,不片刻,又是一声。
“糟,难道是狼群?”卫迁大惊失色,撇下狍子就往洞口跑去。
狼群……小冰君僵住。
仿佛在印证着卫迁的猜测,狼嗥声夹杂着狼的咆哮再次传了过来。
卫迁的脸已经白了,回到火边,一把撤开已经烤得焦黄的狍子,又抓起自己的弓箭,摸了摸腰上的猎刀,往外走的同时急促地叮嘱小冰君:“冰君姑娘,卫老三他们可能遇到麻烦了,我得去接应他们。你把火堆挪到洞口,在我们回来……”说到这他顿住,改了口,“在天亮前千万别让火熄了。”说完,转身便冲进了雨幕中。
“主子……”小冰君按在宇主子腿上的手不由一紧,有些不知所措。
“是狼群。”宇主子没有睁眼,叹息地道。
“怎么办,主子,铠甲和剑已经没了。”小冰君茫然而惶惑地喃喃,在听到卫林他们有危险的时候,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那能令宇主子站起来的铠甲,但那东西已经被她在路上的时候埋在了某个隐秘的地方,此时要用也寻之不及。
像在和敌人搏斗,狼咆哮的声音竟是一声又一声不断地传来,在暗夜中越来越清晰,不知是否是幻觉,间中似乎还隐约夹杂着人的怒吼。
“你想救他们?”在被不安笼罩的寂默氛围中,宇主子淡语。
“那当然是想的。”小冰君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且不说这几个猎人是为了他们才遭遇危险,便是素不相识的人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狼吃掉。
闻言,宇主子睁开眼,冷冷地看着她,“那如果是要用你的命相换,你还愿意?”
这一次小冰君张了张嘴,没有立即回答,一旁的春姬眼中漾起淡淡的嘲笑。
小冰君抿唇,唇畔梨涡深陷,冷雨中的狼啸仿佛重锤般一下又一下地敲在她心上。好一会儿,她才有些难为情地喃喃开口,“我……我也愿意的,可是……可是我舍不得主子。”虽然是假设,但于她来说还是一个为难的抉择,以一己之命换四条性命,她自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但是她也没忘记,自己是想要陪着宇主子一生一世的。他如果没人陪着,定然会……定然会很孤单。
她的话一出,春姬愕然,一股说不上是佩服还是嫉妒的感觉自心底升起,让她神色黯了下来,但一双美眸却紧紧地盯着宇主子,想知道他的反应。
宇主子却似无动于衷,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将手伸给了小冰君。
“过来扶我。”
小冰君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倾过身抓住那只手,刚要使劲,猝不及防被一道反劲扯扑到他的身上,下一刻,脖子蓦然一痛,竟被狠狠地咬住。
又……又咬?一惊之后,她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不知所措中有着些许无奈。这是他第二次咬她,但是她好像已经有习惯的感觉了。
“主子……”她想说点什么,但刚一开口便觉得头脑有些昏沉,片刻后已迷迷噔噔地陷进了黑暗中。
宇主子无视春姬惊异的目光,入口滚热的液体让他浑身一暖,原本浸入骨髓凝固血液的冷痛渐感缓和,直到双腿的抽痛僵硬感消失,他才松开口,轻柔地舔过那雪白颈项上被自己咬破的地方,看着它神奇地愈合,然后抬起眼冷冷地看向春姬。
“你也睡会儿吧。”他挥袖,淡淡道。
春姬尚未反应过来,已被点中睡穴。
宇主子伸手摸了摸小冰君的头,抱着她轻轻地放到春姬的旁边,然后拿过拐杖长身而起,往洞口方向走去,黑色的长袍在身后拖出波浪般的浮动,火焰映了半肩华光。
卫林注意到了小冰君越来越跛的脚,也看到过她在水边清洗沾血的袜子,因此在砍柴时与卫成特别注意了一下能够止痛的草药,不知不觉间就走得离宿夜的山洞远了一些,直到黑暗完全降临才反应过来。
他俩是常年在山林行走的老猎手,并不担心迷失方向。然而在他们背着砍来的柴往回走的时候,意外地遇上了狼群,以及几个被狼群围攻的陌生人。两人生性淳朴,无法见死不解,加上狼的敏锐警觉性,最终也被牵累进去无法脱身。
这一晚的狼意外的暴躁,完全没了平日的谨慎和狡诈,一个一个悍不畏死地扑上来,不给人任何喘息的余地。
卫林和卫成跟那几个陌生人聚在一起,背靠着背抵挡狼的攻击,箭用完了便换猎刀,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的雨,只知道狼血混着人血溅在脸上,让人感到一种疯狂嗜血的因子在空气中飞快地弥漫。
卫翼和卫武来了。然后是卫迁。
而狼像是永远也杀不尽一样,多得让人绝望。
一声惨叫,有人因受不了这充斥着死亡阴影的惨烈气氛以及狼群那赶着赴死般的诡异情形而精神崩溃,发疯般脱离众人冲进狼群,转眼被撕成碎片。
本来就渐感不支却仍在拼死抵抗的人们心往下直沉,动作只是那么一迟缓,又有人被咬中,幸好卫林反应极快地一刀劈去,将那人从狼口中救了下来。那人死里逃生,感激地冲卫林笑笑,然而他们都知道,这不过是多拖延片刻罢了。
入狼腹,似乎是已经注定的结局,便是常年与各种凶猛野兽打交道的卫家猎人此时心中所想的也只是多顶一刻是一刻,对于生还却是毫不抱希望的。
雨仍在下着,不大,但淅淅沥沥地,仿佛想要将寒意浸透人心。
突然,一声长啸穿透血腥和死亡的迷雾,刺进所有人的耳中。正在死战中的人和狼同时感到一股无形而强大的压迫,不由自主停了下来。
空气有片刻的凝滞,而后群狼像是突然反应过来,齐齐转身向着同一个方向发出呼应的嗥叫。一时间狼啸声震彻天地,惊心动魄。
卫林等人麻木地看着这一幕,虽然获得了片刻的休息,心中却无半点喜悦。从那叫声听得出,他们的处境不仅不会有丝毫好转,反而会更艰难。
或许是狼叫声的威慑力太大,雨竟然停了下来,乌云散开,有清辉洒落,一轮圆月出现在两座峰峦之间,远近如波浪般起伏的山林瞬间印入人的眼中。有风吹来,夹带着雨水的清新以及泥土的味道,还有浓而不散的血腥气。
光亮入目,让已经筋疲力尽的人们感到一线生机,不由都精神一振,心中再次充满了斗志。没有谁想死,哪怕是在绝境当中,也要尽力一搏才甘心。
又是一声狼啸,在众狼的嗥叫声中依然清晰地传递了过来,带着慑人的霸气及威慑力。
让人意外的一幕出现了。原本狂躁不安的狼群在气势磅礴的长嗥相应之后,竟然齐齐前腿屈曲,跪了下来。苍莽的山林回归寂静,静得诡异,连夜鸟和秋虫的声音都没有。
卫林等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都不由自主压低呼吸,像是怕惊扰了这突如其来的神圣氛围。
然后,他们看到了它。
它踏着优雅而慵懒的步伐出现在月光之下,远远地昂立在狼群外,黑色的长毛被风轻轻地拂动,如同寒夜星辰般的眸子冷漠而高傲地睥睨着狼狈不堪的人类,高贵得一如君王。
有馥郁的麝香味浸透湿润的夜风,淡化了血和死亡的气息,渲染出远古繁华的残像。
小冰君醒来的时候,感到数天来因为磨起泡一直火辣辣作痛的脚底传来阵阵清凉,睁开眼,火光映进眼角,耳边有刻意压低的细碎说话声。
脚被一只温热的手握着,然后被柔软的布料缠紧。目光下移,她看到了宇主子淡漠而沉静的脸。时光仿佛倒移,再次回到她在卫林家中醒来的那个下午。她有些怔忡,而后突然腾地一下坐起,想收回脚又不敢,笑得有些尴尬。
“主子,我……我……”
宇主子淡淡瞥了她一眼,依然不仅不慢地做着自己手中的事,倒是说话的人看到她醒过来,停了下来。
“冰君姑娘,你脚再磨下去早晚走不了路,这草药对减轻疼痛效果最好。”卫林带笑的声音从火堆另一边传来。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他已经不再像最初那样拘谨。
小冰君闻声转头看去,发现卫林他们都回来了,还多出几个不相识的人来。
“卫小哥,你们没事吧?”她忆起昏迷前的事,口里问着,手却不由自主伸向自己被咬的脖子。
宇主子看到她的动作,神色如常,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听到她问起,火边的诸人都不由自主想起不久前那一幕,一脸的恍惚,仍有如在梦中的感觉。卫林支吾半天,就只说了没事两字,其余的再说不出来。倒不是他想隐瞒什么,而是所遇之事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他又不善言辞,根本是无从说起。
怎么没有伤口,明明……小冰君反复摸着脖子,心中纳闷,对于卫林奇怪的反应倒没怎么放在心上,毕竟人安然回来就好。
宇主子给她包扎好两脚,又套了袜子,卫林见机地用水袋倒水给他冲洗了手,才将切割好的烤狍子肉递给两人。
显然因为多增加了人,狍子肉不够分,火上还架着一只不知是什么的野物,烤得滋滋作响。
小冰君小口小口努力地咬着手中大概有斤把重的烤肉,美丽的眸子时而看看那几个陌生人,时而偷偷地觑向身边的宇主子,心中充满了疑惑。然后很快注意到,那些人,包括卫家村的猎人们都多多少少受了伤,地上还躺着一个,显然伤得极为严重。
不知是因为宇主子给人的压迫感太大,还是心情不好,除了卫翼卫成偶尔小声交谈两句,其他人都沉默着,气氛异常凝重。
对于吃惯了美馔佳肴的小冰君来说,只抹了盐没加任何调料中途又被冷却过再加热的烤狍子实在说不上好吃,卫林给她的份量又异常地足,她只是看着就有些饱了。虽然如此,她仍然笑眯眯地啃着,打算吃不完的就用东西包好,留着饿了再吃。
另一侧的春姬呼吸匀细,已经睡熟了。
宇主子进食时没有发出丝毫响声,即便捧着一块比她几乎多了一倍的烤肉,他的姿势依然是优雅的,使得其他人也不由下意识地收敛了自己的吃相。
虽然说食不言寝不语,小冰君坐在那里蹭了蹭,终于还是没忍住,心不在焉地啃着肉,眼睛却看向宇主子,欲言又止。
宇主子恍若不觉,专心地吃着东西。他的饮食状况极奇怪,可以连着数天不进食却不见饥饿之相,也能像现在这样一次吃下一两斤肉而毫不难受。
小冰君心中明白,若没什么事,自己不开口,他是不会主动跟自己说话的。
“主子。”她嘴里还嚼着肉,喊的声音有些小还有些含糊。事实上,连她自己都不太清楚,究竟想不想让他听到。
宇主子扬眼看向她,没有说话,显然在等她说下去。
小冰君弯了眼睛,笑得有些讨好,却没有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说出来的话依然是含含糊糊的。
“刚才……刚才我不小心睡着了吗?”她其实想问的是,他为什么咬她。但是脖子上的伤口已经不在,这个问题就显得有些奇怪,加上周围还有其他人听着,于是又临时将那个问题给换了。
闻言,宇主子停下吃东西的动作,定定地看着她的眼,双眸黑沉如深潭,不知在想什么。直到看得她浑身都不自在,开始后悔多嘴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才缓缓转开眼,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她的脖子,淡淡地嗯了声。
小冰君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而后才浑身一松,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她好像觉得宇主子的唇角有些上扬。
大概是受到两人带动的缘故,其他人也彼此小声交谈起来,原本有些僵凝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下来。
正文 第八章
从那几个人的口中得知再走两天就能出山,到达城山郡。他们是汀洲人,去城山郡办事,汀洲本来有官道通城山郡,但中途要经过好几个州县,骑马要花二十来天的时间,便是水路也要半个月,因此他们常常抄捷径翻山穿林,走得快的话只要五天就能到。因为本身会些功夫,又是走惯了的,从来就没遇到过危险,早就练得胆大无比,任谁也没想到这次竟然会遇到狼群。如果不是得卫林他们相助,后来又发生了那件诡异的事,只怕没人能活着回去,如今折了一人虽然不好受,但他们心中也明白这已经算是幸运的了,因此对卫林他们分外感激。为了彼此有个照应,最终两队人决定搭伴而行。
“我自小在这里长大,虽然也看到过狼,但从来没见到过这么多狼聚在一起。”卫林抬着宇主子坐的藤轿边走边道。
“我也没有。”与他一起抬轿的卫成接道,“阿翼,你是我们中年纪最大的,你可曾见过?”
卫翼走在最后面,一边照顾行走有些困难的小冰君,一边担起护卫的作用。闻问,并没有立即回答。
不知是否是猎人的直觉,自昨夜之事后他们总觉得有些不安。那么多狼,如果攻击卫家村,只怕会引起毁灭性的灾难。
另一批人是由一个叫钱伍安的中年男人管事,他听到两人的对话,不由插话道:“在下往返此路已经二十余年,也不曾遇到过如此凶险诡谲之事,只怕以后这条路再也不能行人了。”
此话一出,卫林等人神色不由变得凝重起来,恨不得立即回去通知卫家村的人速速做出防备。但眼看着马上就要走出去,又有人引路,怎能前功尽弃。
“我回去报信,卫林你们跟着钱爷他们,把……把这位爷和冰君姑娘他们送出去。”卫翼突然道,在说到宇主子时顿了一下,这才省起直到现在他们都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走在钱伍安后面的卫林停下脚步,卫成以及后面的人赶紧站住,诸人的脸色都说不上好看,皆知此时孤身一人折回实在是太过冒险,但若村子里的人对狼群的存在一无所知,只怕要吃上大亏。
“我叫天陌。”正当卫林一咬牙,想说自己回去的时候,一直静静听着他们对话的宇主子突然开了口,声音如箫韵穿竹,沉缓柔和中挟带着淡淡的清冷,一下子就吸引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其中尤以钱伍安等人为甚。早在昨日进到洞中看到他的时候,他们就对他充满了好奇,只是他一直冷冷淡淡的让人难以接近,又天生具有一股临驾于常人之上的威仪,因此也没人敢和他说话。此时他主动开口,其他人自然不免都竖起了耳朵。
“此时任何人回去都于事无补。”只听他淡淡道。“继续往前。这片山林已是狼群的领地,不能再住人,等你们想好安排村民的办法再回转不迟。”
因为感应到他的存在,又逢月圆,方圆千里之内的狼都围聚了过来,短时内都不可能散去,直到再无法猎到食物。他之前没说,是因为在出山之前说也无益,现在既然他们有所预感,便索性指明了。
如果是普通人说这一番话,其他人必然会质问你如何知道,但从他口中说出,自然而然便有一种让人不自觉想要去相信的力量。
风轻轻从林梢吹过,四野一片寂静,连山鸡的叫声也没有,似乎是在证实着天陌的话。
“可是,陌爷……”与天陌关系较近一些的卫林有些困难地吞了口唾沫,如同其他人一样被这个或许会成为事实的可能性震慑住,脑子里浮起昨夜那些狼前仆后继的情景,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可是陌爷,我们卫家村的人世代都住在这里面,除了这里还能去哪?”
这个问题也是其他卫家村的猎人想要问的。卫家村的猎人剽悍而勇猛,一匹狼两匹狼,甚至八匹十匹他们都不会害怕,但如果像昨晚那么多,就是再多两个卫家村也不够扛的。但是要他们放弃世代居住的地方,却也是一件极艰难的事。
“山中活物多,卫家村的人暂时不会有危险,此事出山再说。”天陌伸手抚过额角,身体后靠,半阖上眼道。
看他成竹在胸的样子,便是心中有的那么一点疑惑也不由自主消失无踪,虽然觉得只凭他嘴上两句话便将村人的安危暂置一边太过轻率,但是卫林等人却无法否认原来沉重的心在他说完话之后便莫名轻松了下来。
于是队伍继续往前,没有人再争着要冒险回去报信,而钱伍安一行人则不由对天陌三人更加地感兴趣。
两天后,一行人终于走出了山林。
城山郡位于大晋东北部,背依横跨大晋北部绵延数千里的伏龙长岭。伏龙长岭东至抹海,西至大涂荒漠,在其中段位置,也就是靠近宛阳的部分改称天阙岭,有最高峰天阙峰,再往西则称青色岭。小冰君不熟悉中原,不然定会大吃一惊,因为从宛阳到城山郡足有千里之遥。眨眼间移千里,这是只在神话传说中才会有的事。
进入城山郡,钱伍安邀请天陌等人到他们的落脚处,天陌也没拒绝。卫林等人第一次出山,什么都不懂,不觉都以天陌马首是瞻,小冰君和春姬就更不用说了。
说是落脚处,其实是一个很大的庄子,里面雕梁画栋,院落重重,一看便知道主人财势不凡。卫姓猎人们哪见过这种富贵,一时间都有些目瞪口呆。
钱伍安显然地位不低,当下便拨了个院子给诸人住,晚上又设宴款待,还安排了伺候的下人,为春姬请了大夫。天陌不喜别人靠近,所以还是由小冰君服侍着。
对于钱伍安的殷勤,卫林等因本性就热情淳朴,也没多想,而天陌则安之若素。
“主子,这中原的人真好。”小冰君拧了毛巾递给天陌,看着他擦脸,想了想突然笑道。
无论是卫家村的猎人,还是钱伍安等人,都是如此热诚而好客。她生在冰城深宫之中,又在黑宇殿生活了那么久,这两处地方的人就算是笑着,也会让人觉得冷漠,因此面对卫林他们的感触不由分外深刻。
天陌对此语不予置评,擦过脸和手后,才淡淡道:“你的脚怎么样?”
这两天小冰君都是自己上的药,感觉到他的关心,心中欢喜,眉眼间自然而然便显了出来。
“没那么疼了。”她抿嘴笑。
天陌瞥了她一眼,感到有些纳闷,不明白她在乐什么。
“过去请卫林他们几个过来。”看她接过毛巾,他突然吩咐。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要见外人,小冰君有些意外,应声后往外而去,走了两步才反应过来。
“主子,大家赶路累了,这会儿只怕已经歇下。”这一路上都是这样,每到晚上休息的时候,除了守夜的人外,那几个猎人都是倒头就睡。
“你去便是,他们今晚当会离开。”天陌摆了摆手,探过身体去拿放在床头的手杖。
小冰君闻言不敢再多言,忙匆匆走了出去,没想到刚出门就与正从厢房中出来的卫林几人迎头碰上。卫林五人本来分住几间房,平时休息时也很少见他们几个聚在一起闲聊,因此见到他们从一间房内出来,不由得不让小冰君想起天陌的话。
见到小冰君,几个人都怔了怔,还是卫翼先反应过来。
“冰君姑娘,陌爷睡没?我们商量了下,决定现在就回去。”
小冰君目光扫过卫林有些黯然的脸,心中虽然感叹宇主子料事如神,脸上却没表现出来,笑吟吟地道:“主子有请诸位壮士。”
如同她初时一样,卫林等人听到宇主子要见他们,都露出愕然的神色,他们从小与山林和野物打交道,并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心中想什么,脸上便都显了出来。
“不知陌爷有何事吩咐?”还是卫翼问的,他年纪在五人中最大,也是最沉着的。
小冰君微笑摇头,“主子不曾说,诸位请随我来。”说罢,转身往回走。
回到屋内,天陌已经坐在了外间的小厅内,手旁放着冒着热气的茶,是早前院内下人送过来的。小冰君走过去,站在了他身后。
同行数天并没有让卫姓猎人们在面对天陌时显得更自在一些,一跨入厅中,都不觉紧张起来。
“请坐。”天陌手微抬,做了个请的姿势。
因为是院中的正屋,小厅内有足够多的椅子,五人坐下后还有空余。在天陌面前,便是卫翼都局促地忘记了要说什么,更不用说其他人。尚幸天陌也无意等他们说话。
“如我所料不错,卫家村其实在我们去之前便已经有了迁移的打算。”轻柔徐缓的语调让人不自觉间放松下来,屋内的气氛也随之而稍稍缓和。
此言一出,在场诸人神色各异。小冰君是不解,卫林是莫名其妙,余下四人则是一脸的怪异,有被猜中的愕然,还有疑惑。
“没、没有这……”卫林刚说了几个字,突然发现同伴的神色异常,不由停了下来,满眼茫然。
卫翼带着些许歉意地看了卫林一眼,才沉声道:“没错。陌爷如何得知?”说这话时,他的语气中隐含着警惕。
天陌右手肘尖撑在椅子护手上,拇指轻划过鬓角,眸深难测。
“不难揣测。无盐,以及无后可继。”
卫翼滞了滞,很想再问他又怎么会知道,嘴张了张,终究没有问出来,而是颓然地点头承认。
“是。经历了数代,先祖当初积存下来的盐已经快告罄了,这本也没什么,只要找到出去的路,咱们拿猎物和药材跟外面的人换也是行的。但是这几年村子里出生的孩子越来越少,不是出生后就夭折,就是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健全的少之又少。老人们都说是村子遭了诅咒……”
卫林显然并不知道此事,闻言大吃一惊,差点从椅中跳起来。
“你们、你们为什么要瞒着我?”他瞪大眼,脸涨得通红,只觉得委屈无比。
卫翼苦笑,沉声道:“盐的事只有村里的长老们知道,至于诅咒,也只是他们的推测,没告诉大家是不想引起恐慌。我们之前也不知道,还是你来找人送陌爷他们出山的时候,长老们想不如趁机让人出来探探路,才私下叮嘱我们几个。本想着如果能找到出路倒也罢了,如果找不到,便索性一直瞒下去。”
他这样一说,卫林突然想起离开前一晚阿公对他说的话,满腹委屈立时转化为担忧。
“只是没想到会出现狼祸,只怕也顾不得许多了。”没等他说出什么,卫翼垂了眼,有些悲凉的道。
其他人都明白他的意思,在没安排好一切便迁移出来,卫家村的村民们只会沦落为无根之蓬,无所可依。
没有人说话,卫翼沉默片刻,不由又振起精神,道:“能早一刻是一刻。陌爷,我们这就打算连夜赶回去,你们……你们保重!”他自认护送天陌他们的事还没了结,就这样撒手离去未免失于厚道,心中愧疚,声音不觉低了下去。
“不差这一刻。”天陌的目光落在自己修长而刚劲的手指上,神色不变。“现在走,你们永远也别想回到村子。”
卫翼等人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狼喜夜间活动,此时正是最危险的时候,他们谁也不敢奢望那天夜里的奇迹能再发生一次。
“大不了跟那些畜牲拼了!”卫武忍不住插道,“总比呆在这里干着急好。就算死,咱们也要跟村子里的人死一块儿。”
他的语气虽然有些冲,但显然说出了其他几人的心声,便是一向很敬畏天陌的卫林也没有出声责怪。事实上,在决定立即启程回去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已经做好了这种准备。
天陌眸转,淡淡扫了他一眼,只看得他心脏漏跳一拍,满腔激忿化为乌有。
“汝等便是如此迫不及待地想以身饲狼?”明明是平淡无绪的语调,却令人听出了浓浓的讥诮意味,除了卫翼,年纪较少的几个都不禁涨红了脸,既恼怒又羞愧。
“也许、也许事情还没糟到那一步……”卫翼讷讷地道,却在天陌的注视下咽住了余下侥幸的话。
他虽然也淳朴,但比那几个又多了数年阅历,立即从天陌的反应中捕捉到一丝隐约的讯息,眼中不由露出期盼的光芒。
“陌爷可是有什么法子能够……能够……”在绝望中看到一线希望,他激动得有些辞不达意。
闻言,卫林等人都愣住了,只因他们从来没想过可以向天陌寻求解决的办法,毕竟他对谁都是那么冷漠,实在很难让人相信他会帮助什么人,更何况他自己的处境也并不好。
天陌端起茶杯,用盖子拨着飘浮在水面上的茶梗,却不喝。
“没有。”他一口否决,不理会那些不懂掩饰失望表情的猎人,慢条斯理地道:“明知回去无济于事,不过多陪上几条命,何不就此留在外面,至少还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此话一出,便是沉着的卫翼也变了脸色,赫地从椅中站起来,想反驳,却又不知从何驳起,总觉得这听着似乎很有理的话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若是主子遇难,我便是无力相救,便是会白白丢了性命,也是宁可要与主子在一起的。”一直静静听着他们对话的小冰君突然轻声道,语气中透露出让人无法置疑的坚定。她想她能明白他们的想法。
她的声音虽然小,在场众人却都听到了,卫翼心中憋着的那口气像是找到了突破口,一下子消散得七七八八,看向她的目光不自觉充满了感激。
天陌神色微不可察地凝了一下,转瞬恢复如常,从容地放下手中茶杯。
“罢了,且都安心住下,我保你们全村安然便是。”
直到走出天陌住的房间,卫翼几个还有些晕晕乎乎的,没太明白事情究竟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他说保,他们怎么就信了?要知道他双腿已废,连出山都是他们抬的,又用什么来保全村上上下下那么多人。而最怪异的是,便是到了此刻,他们竟然仍相信他是能做到的。
众人走后,厅中一下子显得有些空寂。小冰君见天陌手旁的茶已凉,忙重拿了个杯子,沏了杯热的端给他。
“主子,要睡了么?”她问。
天陌接过啜了口,摇头,“你……”顿了下,他才柔和地道,“难道不认为我是在骗他们?”其他人对他毫无所知倒也罢了,她是一直跟在他身边的,按理应该想到他是无力做什么才对,为何反应竟也和其他人一样。
小冰君呆了下,而后笑开,“主子说能做到自然能做到。”
看她一脸的理所当然,天陌突然有些无语,不知是该为她盲目的信任感动还是无奈。
“你去歇着吧。明天去探探这家人的情况。”他吩咐,自己却仍坐在椅中没有动的意思。
小冰君应了,先进内室将床铺好,关好窗,才端着装水的盆退出去。
她没关门,天陌透过敞开的门能看到烛光照射着的园子,此时已入秋寒之季,花木叶片稀稀拉拉的,渐现沧桑残态。
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幻帝宫中也曾经有过这样一园能随时令而变化的花草,那是苍所喜爱的。与所有喜欢生命永远处于永恒美丽的族人不同,苍沉迷于短暂生命蓬勃衰败的轮回更替当中。
因为短暂,所以才分外让人觉得珍贵,便是枯亡也有一种沧桑凄凉的美好。这是苍的原话,他忘记了很多事,却对这句话记忆犹新。
在幻狼盛世的时候,他如同其他族人一样,无法理解苍的想法,又或者,身为天祭司的他一直不容许自己去理解。然而,在独自活了悠长的岁月之后,他才明白苍是对的。
有风从门口吹进来,带着草籽以及枯叶的味道,还有秋的凉意。
细碎的脚步声在外面响起,天陌握了握已经变凉的茶杯,看到小冰君去而复返。
对于人族来说,眼前的女子是绝色无双的。目光静静随着小冰君窈窕的身影而移动,看她走进来,手中捧着一个暖炉。
“我找主人家要的。”小冰君笑嘻嘻地将暖炉塞到天陌怀中,“主子,我陪你坐会儿吧。”
这会儿用暖炉其实早了点,但她担心他腿会疼,也顾不得寄人篱下,巴巴跑了去麻烦人找出来,放上烧红的炭便抱了过来。
暖意从怀中传递到全身,天陌素来无情无绪的眼中隐隐出现了些许波动。
“你也坐吧。”他看了眼身旁的椅子,道,间接默许了她的请求。
小冰君欢喜地微侧身面向着天陌坐了下来。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风吹着烛焰轻轻摆动,在白瓷花瓶上划过粉色的薄光。
“主子,咱们还要回黑宇殿吗?”目光落在近在眼前的俊美侧脸上,小冰君在片刻的怔神后不知想到了什么,脸突然有些发烫,忙转开眼随便扯了个问题打破这让人无措的静默。
“你想回去?”天陌依然看着外面在夜风中摇曳的花枝,没有察觉她轻微的心思变化,不答反问。
“我……”小冰君顿了下,不由将目光又移了回来,偏头想了想,才认真地道:“主子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这话她以前曾经说过,天陌想起她开始代卫姓猎人说的话。
若是主子遇难,我便是无力相救,便是会白白丢了性命,也是宁可要与主子在一起的。
因为这句话,他突然觉得自己试探卫姓猎人们的做法甚为无聊,才会果断地停止。她已经如此做过了,所以他无法怀疑她话中的真实性。只是,对于身为幻狼族天祭司的他,面对危难时一向要考虑的只能是怎么做才能将伤害降到最低,而不是任性而为,因此完全无法理解他们的想法。
“你喜欢我?”他微侧脸,问。他记得她说过喜欢就是时时想跟那人在一起,无论是人族还是幻狼族都能为了一个喜欢做出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来,因此他自然而然便想到了这个理由。
小冰君不防他冒出这么一句话来,眨了眨眼,脸腾地一下红了。
“喜……喜欢……你?”她磕巴,从来没往这上面去想,因此被他蓦然点出,一时间竟然有种被说中心思的慌乱。“我……我……”她想否认,但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那个不字。所以,她是喜欢他的吗?
黑宇殿十年,虽只闻声而不见人,对他的尊崇却早已深刻在了心中。她知道,那当不算喜欢。至少不是男女间的那种喜欢。否则她不会选择离去。如今,如今她却有些不确定了。或许自从他虚弱地将头靠在她怀里那一刻起,又或者是在睁开眼睛看到他专注地给她脚上药的时候,一切就发生了变化。
没有得到肯定的回答,天陌也不介意,手指摩挲着暖炉,陷入其它思绪当中。事实上那个问题只是他一时兴起的念头,喜欢还是不喜欢,于他来说其实无关紧要。
见他不再追问,小冰君暗自松口气之余,又隐隐约约感到有些失落。也许,那种心思终究还是希望他能知道吧。
这一晚小冰君没睡好,辗转反侧间总是天陌漠然离去的背影,好不容易睡着,又梦到他丢下自己,越走越远。天还没大亮,便被雀鸟叽喳声吵醒了过来。
扶着有些沉重的头,她从榻上坐起。为了便于照顾春姬,两人仍然睡一个房间,春姬睡床,而她则睡在外间的榻上。
“你扰了我一晚。”隔着珠帘,里面传来春姬不悦的声音。
小冰君怔忡片刻,穿上鞋走进去,虽然仍笑着,却明显的有些心不在焉。
透过窗隙的淡青晨光中,春姬睁着眼一脸的清醒,显然真如她所说被扰得无法入眠。
“那你再睡会儿,我出去走走。”小冰君满眼歉意,她一晚睡不好倒也罢了,春姬身受重伤可不行。
“这会儿哪还睡得着,过来扶我一把。”春姬没好气地道。或许是真正放下了对天陌的感情,又或许是终于重回“人间”,她对小冰君没再像以前那样防备,语气变得随意起来。
“我很好奇,是何事让一向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夏夫人烦恼了整夜。”看着倾过身将软枕垫在自己背后笑得美丽的女子,春姬脑海里突然浮起两人初见的情景。
那一天将雨未雨,天色铅沉,一身红色嫁衣的少女站在玄天深涧的一端看着横跨两崖的吊桥,脸上的笑容灿烂得让人仿佛觉得四周其实是阳光明媚的。片刻的恍神之后,她原本抱着看笑话的心瞬间沉了下去,为那能融化冰雪的温暖笑靥。
或许在那一刻,她便已预知了自己今日的结局,只是心中的不甘让她始终不愿意看清这个事实。
小冰君直起腰时正看到春姬眼中的苦涩,微愣后方垂下眼,笑道:“吵到姐姐,是冰君的不是,可能是……”昨晚与天陌的对话自是不便与其他人说,她正想推在认床上面,却被春姬蓦然打断。
“冰君?为何改了名?”自从受伤醒来后,春姬精神都不太好,后又与天陌划清界限,心情郁积下并没注意到小冰君名字的转变,此时听到不免诧异。
“我原本便叫这个名字,进了黑宇殿才叫的夏姬。”在床沿坐下,小冰君想到那日宇主子给自己脚上药时的专注表情,不由笑得甜美,眸子柔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主子让我换回来的。”
睨了她一眼,春姬难掩心中浮躁,“什么大不了的事,至于乐成这样?”
小冰君没有反驳,微曲了修长的颈项,伸手为春姬掖了掖腰边的被角,柔声问:“姐姐在家时唤什么?”
“家……”春姬怔忡,而后别开眼,“哪来的家,不过是别人养的玩物。”撇了撇唇,她语带自轻的鄙夷。或许一直对自己的出生感到自卑,因此无论如何努力和伪装,在面对身世高贵的小冰君时她始终无法忽略心中那低人一等的感觉。
“姐姐……”小冰君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不由微抿了唇,眉间浮起一抹皱痕。她不喜欢这种说法,只是也没立场劝什么,那些义正词严正气凛然的大道理不过是显示自己另类的优越感而已。“姐姐,我自从出生起便注定了要被送……送……要去和亲。可是我很欢喜、很欢喜能嫁给主子。”冰城少主又怎么了,其实用途跟春姬口中的玩物没什么区别,只是她从来没看轻过自己,从不看轻自己。相较于恋儿,她们已经很幸运了,至少不会被人争来抢去。
“我不是他,别在我面前扮纯情……”春姬嗤笑,随即又敛去脸上的讥讽,轻叹道:“你不会懂的。”
正文 第九章
小冰君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春姬会向她敞开心扉。
“我是雷蒙善水人。”歇息片刻后,春姬开始娓娓说起自己的过往。“王统一雷蒙前,善水只是一个小国。”
看到小冰君眼中的不解,她顿了顿,才解释,“王就是封九连城穆喀德,雷蒙高原上最伟大的英雄。”
“一定没有主子伟大。”小冰君忍不住小声嘀咕。
“你倒底还要不要听!”春姬白了她一眼,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明白眼前之人在经历了那么多之后怎么还能保住这份孩童般的天真。
小冰君看了眼窗子,发现天色还早,便坐直身体,认真地点头,“要。”主子这会儿应该还没起吧。
看出她的心思,春姬不由暗叹口气,知道自己输的不只是在出生,还在于用心程度上。
“我十一年前入黑宇殿时,王还没统一整个雷蒙大地,但善水已经被他纳入了湛鱼版图。善水被灭国的时候,那些贪生怕死的贵族们自然是想尽办法讨王的欢心,而我便是在这种情况下被送给了王。”说到这,她突然自嘲地笑了笑。“我说是善水人,不过是抬高自己而已。我本是原善水巴扎家的奴隶,在那里是不能算是人的。”
小冰君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握住了春姬放在被子外的手,很凉。
春姬僵了下,却没缩回,只是微白了唇。那些回忆并不是好的,她曾经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和人说,却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个清晨跟一个应该算是自己情敌的人有了倾诉的渴望。是黎明前将醒未醒的心理防线太过薄弱,还是因为眼前女子的笑太暖?
“善水的贵族会挑选外形体质上佳的男女奴隶配种,然后再从繁育出来的奴隶种中选出美貌出众的男女幼童培养成奴……我便是其中之一。”
说着这些的时候,她的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小冰君,却并没有看到预料中的轻鄙,本来冰凉的手渐渐回了暖。
“在我十四岁那年,王攻破善水王都,巴扎家的老爷为活命,将我送给了王。”怎么被选择,还有训练成奴的经过她都没说,就算愿意提及往事,有的事也是无法再重温一遍的。但只从她在众多奴隶中被选中这一点来看,就知她定然是其中的佼佼者。
“那时我才有了自己的名字,库其儿。我再也不是主……他的人了,那春姬二字休要再提,以后你就叫我库其儿吧。”
“库其儿姐姐。”小冰君立即笑眯眯喊了一声,显然很高兴知道春姬的名字。
库其儿脸上浮起恍惚的神情,十多年后再次听到这个名字从别人口中喊出,她竟有恍然若梦的感觉,还有些若有所失。
曙光从薄薄的窗纱透进屋内,隐隐约约泛着粉红的色泽,预示着这一日的好天气。
“他该起了,你去伺候他吧。”库其儿突然间觉得有些心灰意懒,原本还未说完的话也不想说了,将手从小冰君的手中抽了出来。
小冰君沉默片刻,却没坚持,只是道:“那姐姐你再小睡一会儿。”
看库其儿点头,于是起身扶她睡下,自己则走到外间梳洗过后才往天陌的房间走去。
“主子,原来春姐姐的名字是库其儿。”仔细地为天陌系上腰带,小冰君随口道。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天陌一向亲力亲为的更衣梳洗等事被小冰君接手了过去,自然得谁也没察觉到这个改变。
听到她的话,天陌没什么反应,只是淡淡唔了声。
系好外袍,他撑着手杖坐到窗边的椅中。小冰君跟过去推开窗,让早晨清新的空气灌进屋子,然后取下自己发上的梳子,开始给他梳理长发。
门窗都是面南而设,可以看到青瓦上面被朝阳染红的天空,院中有几丛菊,颤微微地开着紫红色的花朵,在枯败的芭蕉旁边显得异常惹眼。
手下的发滑软厚密,表面冰凉如水,靠近颈背部的部分却带着薄薄的暖意,有他的体温。
鼻尖嗅到似有若无的麝香味,小冰君不由微低了头,想要闻得更仔细一些。
“怎么了?”察觉到她的小动作,天陌开口询问。
发觉自己的失态,小冰君脸微红,嘴里却若无其事地道:“主子,你沐浴时并没用什么香料,衣服也没熏过,为何身上会有香味?”这是她一直以来的疑问。她身上也会散发出香味,但那是自小服香丸生成的,她可不认为宇主子有必要用那个。
“香味?”天陌平静的语气中有着淡淡的疑惑,似乎对麝香的事全然不知。“什么香味?”
小冰君梳发的手顿住,有些诧异。
“主子身上有很好闻的味道,很像麝香,但又有些不同。”她筹措着用词,慢吞吞地解释,想了想,不太肯定地求证:“主子,你不知道么?”难道他自己闻不到。
天陌摇了摇头,“没人和我说过。”
明明是很简单的一句陈述,不带有丝毫感情色彩,小冰君却听得心口一揪,差点没伸手将眼前仿佛能撑起天地却孤凉无比的宽肩抱住。
“主子。”稳了稳心神,她才强行压制下那奇怪的冲动,却不由轻唤了一声。
“嗯?”天陌并不知道自己简单的一句话会搅得身后人心绪难平,犹然淡漠如初。
“主子,我能凑近闻闻么?”小冰君头脑一热,冲口道。她一直不明白那香味究竟是从他发中散发出来的,还是由身体汗液蒸腾而来。
“唔。”天陌无可无不可,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答应了一件在别人看来多么了不得的事。
小冰君懵了下,等反应过来,掬着他一缕发的手不由颤抖起来,激动得不能自已。自从开始给天陌梳发起,她就曾经无数次地幻想,用脸碰碰那黑亮顺滑的长发,此时梦想即将成真,反而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那……那我闻了?”她忍不住再次确认,声音抖得厉害,但又担心他会反悔,说话的同时已迫不及待地俯下了头,将唇小心翼翼地凑上去。
轻如蝶翼的吻落在那让人垂涎的黑发上,小冰君呼吸微促,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已经完全忘记自己寻找香味来源的初衷,抬起眼时看到那温玉般的俊美侧脸,想也没想,便傻傻地吻了上去。
脸上突如其来的温软触感让天陌微异地扭头,淡淡的甜香便迎面扑进鼻中。
眉扬,他疑惑地看着近在咫尺蓦然睁大的美眸,察觉到她的唇正触在自己鼻尖上,于是头后仰退开了少许。
小冰君被他漆黑的双眸一看,立即清醒过来,眼中露出慌乱的神情。
“主、主子……”她很想说自己不是有意的,但张了张嘴,终究没好意思说出来。
“闻出来了吗?”天陌对她的窘迫视若无睹,淡淡问。
小冰君傻眼,这才想起自己最初的目的,一靠近他她的脑袋就变成了一团糊糊,连在做什么都不知道,更遑论去探查香味的来处了。
看她的表情就知道答案,天陌也不再追究,头转了回去,“接着梳吧。”对于刚才那突兀暗昧的一幕,他并没有责备,但也没露出任何其它的反应。
似乎因为那个吻而失常的只有自己。小冰君看着身前之人坚毅如磐石的背影,隐隐觉得有些失望,但为什么失望却又说不上来。
吃过早饭,小冰君正要按天陌的吩咐到外面转转,同时探探所借住的这家人情况。不料刚一踏出正屋的门槛,就看到钱伍安伴着一个身形颀长的白衣男子从长廊一端走来。
此时退回已然不及,她索性便站在原地,笑吟吟地看着两人,待到他们走近,方敛衽一礼。
“钱先生。”
钱伍安忙侧身还礼,“冰君姑娘,陌爷可在?”
他身旁的白衣男子二十来岁模样,长得很好看,眉目秀逸,肩宽腰细腿长,身形高挺笔直,往那里一站说不出的英姿飒爽。
小冰君自己就是世间罕见的美人,平时接触的男男女女不是俊美不凡就是枭霸英武之辈,更不用说有天神之仪的天陌,因此面对此人也没什么太特别的想法,只是看他见到自己虽然眼中有惊艳之色,却并没有如其他人那样呆怔痴迷,仍然维持着温文尔雅的浅笑,心中不免就多了一丝好感。
“主子在房中,二位稍等。”小冰君浅笑嫣然,正要转身进去通传,里面已传来天陌清冷的声音。
“既是此地主人,何须通传,请进吧。”
于是小冰君挪步,站到了旁边,微笑着等两人先进。
男子也不礼让,冲她微一点头,撩衣跨过门槛走了进去,钱伍安紧跟其后。小冰君并没进屋,而是去院子里的小厨房沏了壶茶,才端着过来。
当她端着茶袅袅走入的时候,白衣男子和钱伍安都突然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他们才是客人,而这一对男女才是此地主人。
白衣男子姓楚,名子彦,是此宅的主人,钱伍安是他的管家。昨日外出回来已晚,所以今晨才来拜访天陌。按理都是客人拜访主人,没有主人拜访客人的道理,但天陌无论处于何地都从来没有身为客人的自觉,小冰君自然随他,卫家村的猎人们更不懂这些虚礼,只道钱伍安便是此地主人,自然也没想到应该做些什么,于是事情便变成了如今这诡异的局面。
好在楚子彦是个不拘小节之人,也没太放在心上,如今见到天陌惊为天人,哪里还会去计较什么。
小冰君先给天陌奉了茶,然后才轮到楚子彦和钱伍安,二人虽然不介意,但仍然看得目瞪口呆,连道谢都忘记了。他们哪里知道小冰君不是不懂礼节,只是在她眼中心中,天陌总应当在那个第一的位置而已。
上罢茶,小冰君便退到了天陌的身后。
“你也坐吧。”天陌微侧脸,示意她坐在自己旁边的椅中。
小冰君闻言本来很高兴,但在看到两把椅中间隔着的小几时,下意识做了比对后便摇了摇头。相较之下,还是眼前的位置离他更近一些。
天陌也不勉强,注意力转到楚子彦身上,见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后,眉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竟隐然有些不喜别人这样看小冰君。
“内子。”他淡淡吐出两字。
此言一出,在场三人都怔了下,才明白他的意思,一时反应各异。楚子彦立时察觉自己的失态,忙垂下眼,连道失礼,冠玉般的脸不免染上了层薄晕。钱伍安有些错愕,只因结伴行了两日,这两人怎么看也不像夫妻,倒更像是主仆。他一向自认眼力不差,没想到这次竟是看错了。不过想想异族似乎确有以夫为主的情况,因此倒不该少见多怪。
小冰君却是有点傻,她知道自己在天陌面前一向是不用脑子的。但是当这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时,她发现自己的脑子是完全没法用,所以她只想知道自己的耳朵好不好使,有没有听错,又或者她所理解的意思和他想表达的意思是不是一样的。
她处于这种纠结当中,以至于错过了欣喜若狂的感觉,也错过了三人接下来的谈话,直到惶急凌乱的脚步声自外面传来。
一个鼻青脸肿的小厮从外面跌跌撞撞冲进来,一下子扑倒在天陌足下,人都没看清就嚎起来。
“二爷,大爷他……大爷他出事了……”他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抬起头来,然后蓦地噎住。
天陌淡漠地看了他一眼,便移开目光,仿佛脚下的人不存在一样。
楚子彦既尴尬又担忧,厉声道:“还跪着做什么,大爷怎么了?”之前他一直温文如玉,此时摆下脸来竟也自有一股威严。
被他这一喝,小厮醒过神来,只嚎到一半的哭声竟然又接了下去,不过这次转了个方向,一边哭一边爬向楚子彦。
“大爷被李家的人给打了……呜呜……快要……快要……”
“快要什么?”楚子彦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手心中冒起了冷汗。
“快要不行了……”小厮抽噎了下才说完,而后便抱着身前人的腿哇哇大哭起来。
楚子彦脸色剧变,一脚蹬开小厮就往外而去,情急之下连招呼都忘了跟天陌打。钱伍安神色也极差,匆匆向两人道了声歉,便也跟着去了。
“主子?”小冰君看到天陌伸手拿放到椅边的拐杖,忍不住询问地喊了声。
“我们也去看看。”天陌回答。
大夫摇了摇头,说了一句恕老夫无能为力,屋内登时哭成一片。
天陌坐在院中的石凳之上,小冰君站在他侧后面,静静看着下人们慌乱地出出进进,并没去打扰楚子彦,直到里面传出哭声。
他微一侧脸,小冰君立即离开所站的位置走向屋廊之下,随手逮到个抹着泪往外走的丫环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大爷没了。”那丫环心事忡忡,也没看清问话的人,只是带着哭声回了句,便绕开身走了。
小冰君皱眉,回去正要禀报,天陌已抬手阻止了她。
“我已听到。”
垂眸思量片刻,他再次扬起眼看向敞开的房门,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从里面慢腾腾地走出来,身后跟着一个背着出诊箱的童儿。
“人没死。夏儿,把大夫留下。”一边说,他一边撑着手杖站了起来。
小冰君啊的一声,脸上露出欢喜的神色,也顾不得什么仪态,撩起裙子便往已走出一段距离的老人追去。天陌没有去管她,而是从容不迫地走向屋内。
就在此时,只听屋内一阵乒里乓啷,像是有什么东西砸在地上,接着是惊呼声,劝阻声,杂乱的脚步声乱成一团。
一个白色的人影从里间气势汹汹地冲出,差点与天陌撞个满怀。天陌不着痕迹地往后一退接着又回到原处,正正挡住来人,凝立如山。
“让……”楚子彦的怒吼在看清眼前之人时顿住,却依然手握长剑一副目眦欲裂的暴怒状。
“人尚未死。”天陌淡淡道,面对眼前悲愤交集的人没有丝毫动容。
此言一出,楚子彦以及随后追出的钱伍安都怔在了原地,以为是自己误听,而天陌已绕过他往内室走去,并不再理会他们。
内室与外间隔着一个圆月形的门,垂着珠帘。帘内有几个女眷正扑在床前号哭,还有几个丫环模样的在旁边红着眼睛低劝。
天陌不是不知道在大晋这边男女是要避嫌的,只是他已经腻烦了这些,又从来不将别人的眼光放在心上,因此无论说话还是行事都只按最有效的方式去做。活得久了,连多说一字废话都嫌累。
“让开。”低沉的轻喝声中,他已走到床边。而随着他的靠近,原本还跪扑在床边丫环越劝哭得越厉害的几个女人突然感到一股强大的压力袭来,不自禁止住了声,下意识地往旁边退开。
这个时候楚子彦和钱伍安也已经回转,后面还有小冰君以及一脸莫可奈何样的老大夫。
小冰君看天陌站在床边低头看着床上躺着的人,不知在想什么,忙抢上一步,拖了把椅子放在他身后。
“主子,坐着想吧。”她轻轻道,生怕惊扰了沉思中的人,心中却念着晚点找钱伍安给主子做把轮椅才好,总是这样用双手撑着实在是太辛苦了。
天陌没有应,但显然听到了她的话,身体后坐,缓缓沉入椅中。
原本以为是家属无法接受伤者已死而强拉自己回来的老大夫在看到天陌的那一刻,说不上为什么,倒真有四五分相信被自己确诊已死亡的人有可能被救活了。相较于会被骂庸医的下场,此时他心中更多的是期待。起死回生,这是一个毕生致力于济世救人的医者最大的梦想。
床上的人除了一张与楚子彦有七八分相像的脸还完好以外,身上再找不到一处完好的地方。外伤做过粗略的处理,平坦的胸膛却已经停止了起伏。
天陌伸出手,在楚大爷的心窝处摸了摸,而后蓦然抓着手下的衣服一下子将人从床上拉坐起来,在女人们的惊呼声中左手在其背后连击数下。只听咳地一声,原本脉息已停的人突然喀出一口淤血,竟然缓缓睁开了眼。
扫也没扫目瞪口呆的人们,天陌示意小冰君将大夫拉到床边继续救治,自己则悄然退了出去。楚子彦等人沉溺在亲人复生的狂喜当中,竟然没察觉到他的离开。
因为主人出了事,一路上几乎看不到什么人,深秋天空看着高远而清朗。廊外秋菊丛丛,偶尔竟然还能看到一两只颤着翅膀的白蝶在花上翩然舞动。这大晋的秋天可比天阙山来得暖和多了。
天陌在长廊上踽踽而行,如同数万年来在幻帝宫中一般。
“主子。”小冰君气喘吁吁的喊声在身后响起。
天陌回头,看到她因急奔而变得红扑扑的脸,以及唇角甜甜的梨涡。
“主子,原来你也懂医术呀。”来到近前,小冰君一脸的崇拜。连看都没看就能知道人的死活,这得多厉害的医术才行啊。
“我不懂医。”天陌摇头。目光落在小冰君额角滑落的一粒晶亮的汗珠上,撑着手杖的手指不自禁动了动,有想去拭的冲动。
小冰君啊一声,一下子噎住了。如果是别人,她一定会反驳说你不懂怎么能把大夫都认定已死的人救活,但是对着宇主子这话就问不出了。她知道宇主子是不屑说谎的,更不会谦虚。
“那……那你怎么知道楚大爷没死?”嗫嚅了半天,她才问出这个问题。
“因为没有死人的气味。”天陌也不瞒她,一边说一边继续往前走。将死的人身上会散发出一种腐败的气味,鼻子稍微灵敏的人即能闻到,而幻狼族的鼻子又要比人族的鼻子灵敏上许多罢了。
小冰君微侧着身走在他的旁边,无论是问话还是听他说话,眼睛都没离开过他的脸,听到他的回答,俏脸上的表情不自禁有些呆滞。
天陌垂眸睨了她一眼,不明白一个明明聪敏慧黠的人怎么一到自己面前就变成这副蠢笨的模样。
“可是你还把他救活了。”被他意味不明的眼神看得一个机灵,小冰君赶紧道。不是质问,只是陈述事实。
“运气。”天陌淡淡道。他实在懒得解释,换一个人活他这么久,就算不懂医,也同样能救活一个不死的人。
这一回小冰君完全不知道要该如何反应了,隔了好久,才又讷讷地叫了声主子。
天陌嗯了声,却没看她。
“主子,你、你……那个……”小冰君吞吞吐吐,竟然忸怩起来。
这样的表情在她身上实在罕见,连一向淡然的天陌亦不由有些奇怪起来,目光落在她红透的耳根上。
“什么事?”
“你、你早上说内子了……吧?”憋了半天,小冰君终于挤出这么一句话来,然后飞快地低下头,不敢去看天陌,两只耳朵却竖得高高的,心中充满了期待以及忐忑。
天陌静静地看着她的头顶,许久,直看到她双肩微不可察地往下垮了垮时,才淡淡嗯了声。
小冰君蓦地抬起头,小嘴张了张,似乎想要再问点什么,却又一字也没说出,脸蛋憋得红扑扑的,美眸中波光氤氲,动人之极。
天陌转身,继续往前走。
“是、是冰君吗?”身后传来小冰君软软的小心翼翼却又带着些许着急的询问。
“唔。”顿了下,他仍然应了。她本是他的姬妾,又许他一生一世,无论有情无情,都当得起这样的称呼。只是他不得不承认,说出那两个字的时候,他如死灰般寂寞的心在灭族之后竟首次对一件事升起了少许期待。
然而他却无法确定她是否愿意接受这个身份,又是否真能一直坚持初衷永远留在他身边,更不能确定她是否接受得了自己的另一个形体。
他知人性甚深,只是独自一人太久了,因此当有另一个人说要不离不弃陪着他的时候,他竟不能果断地推开。
身后安静下来,连一直紧随着的轻细脚步声也停了下来。
天陌前行的速度不变,只是微微抬起了下巴,目光直视前方,一眼看尽略显陈旧的长廊。
“主子!”就在走过第三根红漆斑驳的廊柱后,耳中再次传来那早已听习惯的柔美呼唤声,只是较之前微微大声了一些,多了以前没有过的激荡,或者还有更多的喜悦。
随着叫声的响起,是急促奔跑的声音,然后,他被一双纤细的手臂从后面紧紧抱住。贴着背的身体是柔软而温暖的,还带着无法控制的轻颤。
天陌站住,感觉到她因奔跑而急促的呼吸透过衣服,带着灼热的潮润感,黑眸中暗光流转,敛去了少许淡漠。
不是避不开她突如其来的拥抱,只是不想。
温暖的风,玉火颜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月色石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荧光。
他看着在风中拂荡的白色纱缦,不由抬手揉了揉眉心。明明独自在这里住了以万年计的岁月,为何却总有苍仍然还在里面的感觉,一如当年。
耳畔仿佛又听到了人的喁喁私语声,以及女子的轻笑。
纱维无风自动,在他的面前层层掀起,如同那一天一样,他毫不犹豫地大步往里面走去,甚至他还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苍站在书案边,正在伏案作画,而幻海碧波台内唯一的卧榻之上则侧躺着那个引起族人不满的人类女子百花奴。苍深紫色的发从肩膀滑落,垂在挥动的手臂旁,不时抬起低垂的头温柔地看向对面的女子,对于他的到来似无所觉。
“听说你要举行祭典,封这个女人为后?”他大步走进去,指着惊惶起身的女子冰冷而严厉地问他的王。
“没错。”苍仍垂眼画着手中的画,声音一如既往的雍容温和。“我亲爱的祭司大人难道不是特地回来为我们主持仪式的?”
雪白的绢帛上,是快要完成的女子画像,侧倚着玉榻,娇姿楚楚,只是与族中女子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她是外族。我族不能与外族通婚。”这个规矩自有幻狼族起,便一直存在。
“我只认她为妻,陌。”苍放下笔,终于抬起头,毫不退让地与他对视。
幻狼族一生只认定一个伴侣,一旦认定便再不会改变。
“她说她愿意一生一世都陪着我,不离不弃。”
床上的人微动,醒了过来。
天陌抬起手按住自己的眼睛,好半会儿才从梦境的恍惚中挣脱出来,披衣起身。
很久没做梦了,没想到再做,竟然是重温当年的事。
是因为白天与小冰君的对话吧。他垂眸低叹。当年他没有执意阻止,一是苍已认定,再来便是以为人类与他们相同,一生一世只给一人。
胸口有些沉闷,他抬起手想要去按,却又放下。目光落往搁在床边的手杖,停了片刻,才倾身拿起,站起往外走去。
轻轻拉开门,秋夜的清寒扑面而来,缓解了他胸中的郁气。
因为白日的好天气,夜里也显得清爽,一轮缺了小半的月亮挂在屋顶,照得天空一片紫蓝色。
天陌走到院中,在冰凉的石凳上坐下,手肘撑在石桌上支着侧额,半阖眼睫,似睡未睡。
有的东西不能重忆,一旦忆起便只有无尽的遗憾和无力,还有让人疼痛难抑的寂寞。这么多年,他从来不让自己去想,也从不去苍溟宫底以及百花谷看那些残留的遗迹。他只是守着,守着一份责任……
有细微的声音从东厢传来,他抬眼,看到正探身推窗的小冰君。
即使是一个人的时候,她的唇仍然轻轻地上扬着,让人看着不自觉想跟着笑。
小冰君也看到了天陌,先是怔了下,而后脸上的笑容变大,在月光下如同一朵绽放的玉白昙花。
“主子。”她张嘴,用口型叫了一声,然后便缩了回去。
不一会儿,东厢的门也被轻轻地拉开,她一边穿外衫一边轻盈地从门内跳出来,如同一只夜莺般扑到坐在院中的人面前。
“主子也睡不着吗?我也睡不着。”她笑眯眯地道,声音中充满了兴奋,仿佛睡不着是多么值得骄傲的一件事。
连着两夜失眠,这对向来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她来说简直有些不可思议。不过发生了白天那种事,她要真睡得着,不免有些没心没肺了。
天陌目光从她脸上挪开,又自阖上眼睑,淡淡唔了声,手不自觉轻轻按了按额角。
“主子,头痛吗,我帮你揉揉。”小冰君却是眼尖,在夜色下也能看清他那细微的动作,忙走到他的身后,伸出手想要代替他。
天陌收手慢一步,与她的手碰到了一起,登时感到一阵凉意,不由侧了侧头避开那带着凉气的手指。
“我想喝你煮的茶。”在感应到对方失落情绪那一刹那,他低声道。
正文 第十章
只要小冰君想,她总是能在不合适的时间不合适的地点弄到自己需要的东西。
小炭炉,茶饼,以及煮茶需要用到的茶具竟然一应齐备。
“不用汉人的方式?”扫了眼简单的茶器,天陌问蹲在地上专心捣鼓炉子的女子。他知道只要他开口,便是再为难她也会去办,因此并没问深更半夜人都睡下了她是怎么弄的这些东西。
拔亮了炭块,听到因燃烧而发出的轻微爆裂声,小冰君将手在一旁盛水的盆中洗过擦干,然后用竹夹子夹起茶饼在火上烘烤。
“主子,我不会汉人的方法。”这时她才抬起被火烤得有些红的脸,笑得羞赧。虽然也曾经被教导过汉人的语言和文化,但因为昏睡的时间太长,学得并不精,只大致能说能听,并记得一些诗词,再深入就不行了。
天陌没再说什么。
“我们冰族的茶其实也挺好的,最暖身子了。”小冰君顿了下,忍不住道,怕他不喜,又补了句,“明儿我便去学……”
“不必。”天陌打断她。他不过是随口问一句,她何须如此紧张。
小冰君甜甜一笑,嘴里虽然没多言,心中却是已经下了决定的。
炉火的暖意扩散向四周,渐渐抵了夜的寒。
晾凉茶饼,加水入罏上火,捣茶饼。小冰君的动作有条不紊,像是做过许多遍一般。木杵发出的笃笃声在静夜中显得分外悠远,却不扰人。
“还在冰城时,夜里常常和恋儿像这般一边煮茶一边说些闲话,一碗松雪茶下肚,整个人由内到外都暖洋洋的,可舒服了。”她下垂着长睫,嘴角笑意浅浅,慢声细语说着往事。
天陌以手撑着头侧倚在一旁的石桌上,静静看着她,并不接话。
“可惜这里没有下雪,也没有冰城那里才有的软香绒。”说到这里,小冰君语气中有着淡淡的遗憾,还有一些迷惘,不知是因想起离开了十年的冰城,还是想起了她的姐姐秋晨无恋。
冰城,软香绒,姐妹,煮茶的夜……天陌突然觉得能够想念也是一种幸福,自己还有什么能够想念的呢。
茶饼捣成碎末,炉子上的水也已经发出轻微的响声,小冰君没有筛,便将茶末放入了罏中,一边煮一边用杓子轻轻地搅着。
“用软香绒煮出来的茶,又香又甜,还带着清冽的竹香,让人想到南边儿的夏。”水雾蒙蒙,她用空着的手将未束的长发撩到耳后,唇畔梨涡现,如同她所说的香雪茶一般。“恋儿喜欢先吃几块极苦的青艾卷,再喝茶,她说那样会觉得茶更加美味。就如人生一般,苦后的甜更能让人觉得难得。”明明是同样的环境长大,不知为何恋儿却比她早懂事了许多。
“你呢?”天陌微感兴趣。
“我?”搅茶水的手微顿,小冰君脸微微热了,但仍然很开心得到他的回应。“我喜欢甜甜的蜜蓉糕。”她没好意思说蜜蓉糕很甜很甜,基本上没什么人能吃得下去,是专门为嗜甜的她专门制作的。不过恋儿不准她多吃,怕她牙疼。“吃过蜜蓉糕后再饮香雪茶,香雪茶便尝不出甜味了,但淡雅中透着清冽之气,很舒服。”
水沸了,小冰君将生成的茶花沫舀在一个碗中,然后放入少许红糖入罏继续搅动。待到糖化,茶水如波浪般翻腾时,又将碗中的茶花沫重新注入,混和均匀后便将茶罏端下炭炉放到石桌上。将随手采来的白菊放于碗中,才将茶水舀入,然后双手捧着送至天陌面前。
月光下,澄褐色的水底,白菊舒展,映了半轮浅月。
入口,天陌说不上好不好喝,只是觉得有些甜,有些暖。抬眼看到小冰君期待的眼神,不由又端起喝了一口,然后淡淡道:“我们可以去冰城。”他没有心愿和想念,不妨为别人达到心愿一解思念。
小冰君啊的一声张开嘴半天没合拢,待回过神后,欢喜得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想要说点什么,却在无意扫到天陌的腿时瞬间安静下来。
“主子,我不想回去。”她垂下头,轻轻道,眼角余光偷瞄到他停下了喝茶的动作,忙又急急补了一句,“恋儿不在了,我不想回去。”冰城一年中有八九个月的雪期,所有的花木都挤在剩下的几个月里开花结果,便是那几个月也是冷的,如同这里的早春。他的腿冷时疼得尤其厉害,怎能去那里。
天陌只微一沉吟便知道她心中转着什么念头,也不坚持,只是道:“那便找到她。”语罢,放下碗,拿过手杖,起身往房间走去。
小冰君有些怔愣,不知他是不是因为自己的违逆而生气了。
“夜,睡吧,那些东西明天再让人收拾。”仿佛知道她又在胡思乱想,走出一段距离,天陌又丢了一句。
也许是茶暖,也许是夜静,他觉得自己此时睡下的话也许不会再做梦了。
“好。”待那俊拔伟岸的背影消失在正房的门内,小冰君才像是突然反应过来,讷讷地应了声,心中还是不大踏实。直到起身看到天陌面前的茶碗里只剩下一朵菊花时,方又高兴起来。
觉得还是没什么睡意,便也舀了碗茶,独自一人坐在那里慢慢地喝。清风朗月,茶香淡淡,倒也雅趣悠然。当然,如果茶水能再甜一些就好了。
翌晨,在天陌的授意下,小冰君请了楚家的人带着在院内闷了两天忧心忡忡的卫林等人上街游玩散心。显然因为楚大爷的事,楚家人对他们显得比之前更为殷勤,几乎是有求必应。
他们走后,楚子彦再次光临,这一次是独自一人,没有带钱伍安。
“陌兄,实不相瞒,楚家在汀洲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但在这城山郡虽然有些产业,却是说不上什么话的。”楚子彦是个通透的人,昨日一面之后便知天陌不受世俗虚礼,因此只略略表示了一下对兄长之事的谢意后,便说起了其他话。
天陌没有应话,楚子彦却知道对方是在听着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一个初识不明来历的人说这些,只是在那双仿佛能洞彻一切的黑眸注视下自然而然便说了出来。
“这里一直是兄长管理,在下只在汀洲帮着家父处理一些琐碎之事。月前收到兄长的传信,说城山李家意欲重金购我城郊的捻翠谷建避暑山庄。捻翠谷是楚家在城山郡设立据点的主要原因,怎可卖出,故而家兄婉言拒绝了,不想却因此惹上祸事。”说到此,他长长叹了口气。
连小冰君都听出了他话中多有不尽之处,更遑论天陌。
捻翠谷究竟有什么好竟然让楚家特意从遥远的汀洲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城山郡设立产业,让李家明知不可得却仍然想要夺之?李家在城山郡的地位如何?所谓的祸事又是什么样的祸事,竟然让他巴巴从汀洲赶了过来?
只是天陌在很多时候是不会主动发问的,于他来说,如果想的话,要知道答案的方法有很多。微侧身,端起手旁的茶杯,看到里面细长的茶叶片已然舒展,青翠欲滴,不由想起昨夜小冰君煮的茶。甜甜的,暖暖的,如同她的人。思及此,他的眸光不着痕迹地扫了眼立于自己身后的女子,不明白她为什么一定要站在那个位置。
“那李家好生霸道!”知道天陌的性格,不想楚子彦太过尴尬,小冰君便随口接了一句。事实上,从出生起便注定了要和亲的命运,又经历了黑宇殿之乱,比这霸道的事她见了不知几多,此时听着其实是没什么想法的。怀璧其罪,你有好东西,就不能避免被人盯上,更不能阻止别人用各种手段来抢夺。
楚子彦不由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明白她的好意。
“郡守是李家的人,其当家李佑玉又曾是当今皇上的侍读,很得圣宠。在这城山郡李家几乎已到了只手遮天的地步。”
“若是这样的话,那可如何是好?”小冰君皱眉,眸中浮起忧色。“何不将那山谷卖给他们?”在她认知中,明知不可对抗,便应该果断放弃才是,那些外物哪及得上家人的性命重要。
杯盖划过杯沿,划出清脆的响声,天陌低头抿了口翠绿色的茶水,入口微涩,咽下后却口中生津唇齿留香,让人回味不已。
楚子彦看了他一眼,对他是否在听突然没之前那样有把握了,只是觉得此人情绪内敛之极,让人完全无法捉摸。
“如夫人所说,楚家确实应该识时务将那山谷让予李家。只是……”微一沉吟,他正打算坦然道出原由时,外面一阵喧闹,钱伍安匆匆走了进来。
“陌爷。”先冲着天陌行了一礼,他才转向楚子彦,脸色不大好。
“怎么?钱叔,大哥他……”没等他开口,楚子彦已经站了起来,首先想到的就是伤重的楚大爷是不是出了问题。
钱伍安摇头,“二爷放心,大爷没事。只是……”说到这,他往天陌的方向看了一眼,有些吞吞吐吐,“只是卫爷他们……”
修长的手指轻轻划过下巴,天陌淡淡地看着他,似乎在等他接下去。
听到卫爷,楚子彦心中咯噔一下往下直沉,也不由往天陌看去。
“钱先生,卫小哥他们怎么了?”小冰君不觉跨前一步,有些着急地开口问了出来。卫林他们几个是因为自己三人才出的山,如今又是她建议他们去上街游玩,如今听到他们出了事,她比任何人都急。
没等钱伍安开口,卫林几个已经从门口走了进来,一脸的颓丧,后面还跟着早上带他们出去的小厮,显然他们是跟钱伍安一起过来的,只是开始等在外面没敢进来。
“陌爷,冰君姑娘……”卫林低着头,讷讷地喊了声,便没了下文。
小冰君注意到他颧骨的地方似乎有些青紫,再看向其他人,竟然也或多或少挂着彩。
“卫小哥,你们这是?”打架了?她有些迟疑,怎么说也同卫家村的人生活过一段时间,知道他们虽然热情,却不是鲁莽惹事之辈,怎么出去连半个时辰都没到,就这样灰溜溜地回来了,像是和人大打过一架般。不过看到他们一个也不少,她原本吊着的心也落回了原处。
听到她的问话,卫林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压到胸口去。
茶杯放回几上,发出一声轻轻的碰声,连带着那个带路的小厮,几个人都不由哆嗦了一下。
“说吧。”终于,天陌开了口,他的目光落在卫翼身上。
说不上为什么,卫家村诸人和天陌本来不是主仆关系,但是在他面前,他们却都不由自主觉得矮了一头,被他一看,便感到说不出的压力。
卫翼知道躲不过,索性一挺胸往前踏一步,站在了众人前面,隐隐有一肩承担责任的意味。
“陌爷,我们杀人了。”他有些艰难地开口。从小生长在卫家村,因为能健康长大的人越来越少,人命在他们眼中是无比珍贵的,杀人对他们来说简直是一件不可饶恕的事。
楚子彦乍闻此言,眼皮不由跳了下,心中涌起一股不妙的感觉。反倒是钱伍安没了之前的不安,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唔。”天陌淡淡应了一声,神色不见变化。
小冰君沉默下来,只是唇角仍挂着淡淡的笑,不见忧色。在她心中,能让天性淳良的卫林他们愤怒到失去理智下杀手,必然不会是什么无辜之人。
无论是卫家村诸人还是楚子彦,都没想到天陌的反应会这样轻淡,钱伍安本来松解的眉又微微皱了起来,暗忖难道他要与这几个卫家村人撇清关系?那自己想将他卷进这场纷争以助楚家的愿望岂不要落空?
咽了口唾沫,卫翼在想自己有没有必要再解释几句。
“一人做事一人当,人是我杀的,与阿翼他们没关系。”卫林涨红了脸,甩开拉他的卫成,站到卫翼的前面。
“你当?你怎么当?”卫翼呆了下,才大怒喝道,说着想伸手将他拽到自己身后。
卫林此时是满腔悲壮,哪里肯乖乖听话,一时间两人又撕扯在了一起。其他几个人见状,忙上前去拉开两人,厅内顿时一片混乱。
楚子彦钱伍安看得目瞪口呆。
天陌扶额,觉得太阳穴有些抽紧。
“行了。”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楚地传进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股无形的威慑,令在场诸人都不由自主安静下来。然后,他抬手指向站在最后的楚家小厮。“你来说。”
就在那一刹那,楚子彦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似乎这件事在眼前这个人的眼中并不算什么大事。
“小的……小的……”那小厮似乎被吓坏了,脸色异常惨白,走上前的时候浑身还在无法控制地打着摆子,连话都说不利索。
“人是你杀的?”天陌放下手,淡淡问。
“不……不是……”小厮被此话刺激得一机灵,扑通一下跪跌在地,终于哭了出来,“没有……小的没杀人,小的没杀人……”
看到小厮眼泪鼻涕糊了满脸的狼狈样,卫林等人都不由皱了眉,心中大大的瞧不起。楚子彦和钱伍安只觉尴尬不已,却又有些怜悯。
“既是如此,何须害怕?”天陌身体微微后靠,说得云淡风清。
他的声音中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只是这样悠悠道来,便让人不由自主稳了心神。那小厮倏然停住神经质的叨念,抬起花成一团的脸来。
天陌笃定地看着眼前可怜的人,黑眸如深黑的夜空,遥远淡漠,却又在其深处隐隐浮动着一股清和温润。
小厮看呆了眼,一时竟忘了周遭之事。
这一幕让所有人都有些错愕,暗忖难道是吓得神志失常了?
小冰君不觉攫紧了袖下的手,感到额角有汗沁出,心绪莫名的烦躁起来,很想上前隔断那近乎痴迷的目光。她知道自己这样是不应该的,但就是没办法不去在意。
“主子,喝茶!”终究她还是没忍住,倾过身换了杯热茶,然后递到天陌手中,同时挡住了那让人不舒服的目光。
天陌回眼看向她异常灿烂的笑靥,片刻后,直到她的唇角有些僵,才抬起手接过茶。
小冰君悄悄松了口气,直起身时,跪在地上的小厮已经恢复了正常。既不再发痴,也没像开始那样怕得瑟瑟发抖,显然从亲眼目睹杀人的恐惧中缓过了气来。
“起来说话。”天陌一边低头喝茶,一边道。对于小冰君刚才的举动,他是知道有些反常的,只是怎么也想不到原由。
小冰君抬手,借顺耳畔发丝的举动不着痕迹地拭去了额角的汗迹。
城山郡前临浥水,背倚伏龙长岭,是大晋东北通向内陆的关口,历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因此在建筑上以坚固耐用为主。城墙比别处的高了一丈,厚了三尺,显得气势恢弘之极。护城河是引浥水而成,亦比别处更宽更深,突显了易守难攻的特点。加上该地又是南来北往的交通枢纽,故而在历朝历代都是繁华重镇。
卫林等人一上街便被其雄霸的气势所慑,直看得啧啧赞叹,觉得什么都是新奇的,只恨爹娘没给自己多生两只眼。
带他们游玩的小厮叫楚墨,是楚大爷身边的人,年纪小,爱炫耀,带着众人一个劲往繁华人多的地方钻。
城山人习武之风极胜,像卫林他们这样背着弓箭打扮奇怪的人比比皆是,因此五个穿着兽皮袄的大汉一起出现虽然扎眼,但并没引起多大的反应,加上他们眉眼憨实,以至于连孩童也敢往他们身边钻。
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他们谁也不清楚,只是等反应过来,已经被一群官兵模样的人给包围住。
虽然官话是由晋东北语系演变而来,但城山话更要艰涩一些,因此弄了半天,在楚墨战战兢兢的解释下,卫林他们才知道自己几个竟然被当成了偷郡守官印的盗贼。
郡守官印是个什么东西,有什么用,他们是不知道的,只是觉得或许是误会一场,所以在对方要搜身的时候虽然不喜欢,但也没反抗。他们记得出山时老人们的叮嘱,能不惹麻烦尽量不惹麻烦。直到回到楚家,听楚墨向天陌叙述事情的经过时,他们仍然没明白,自己几个明明什么也没做,为何那些人硬要诬赖他们。
众目睽睽下的搜身是一个极尽屈辱的过程,他们忍了。背上的弓箭被扔在地上践踏,看到吓得面色发白的楚墨,不想为楚家惹上麻烦,他们还是咬着牙忍了。然而当那个搜卫林身的大胡子竟然在他身上揉揉捏捏,把他当成女人一样轻薄的时候,他终究没忍住,一拳轰了出去。
接下来的事,简直让他们既觉得愤怒又觉得不可思议。那个大胡子一只手捂住被打的眼睛,一只手上不知从何处变出了一个方方正正的东西,说是从卫林身上搜出来的。
远处看热闹的人都以为卫林是因为被搜出大印才出手打人,场面立即沸腾起来,不少懂点武功的人开始摩拳擦掌,准备助官兵一臂之力将几人拿下。
卫林几个脾性单纯淳朴,何曾遇到过这样的事,一时头脑发热,拔出腰间的猎刀就和官兵干了起来。
官兵虽然人多,但大晋东北太平了数百年,早已吃得多动得少,平时只会倚势横行霸道,哪里比得上常年在山林中谋生的卫姓猎人。卫林吃了那大胡子的亏又被污蔑,一动起手来便直盯着他,恨不得将其剥皮挫骨。
因此当猎刀扎进人肉中的钝感从刀传递到手,再传递进脑子时,他看着对方惊恐睁大的眼睛,并没觉得有多不对,直到周围的人被吓得退开,他被谁拉着下意识奔跑时,才渐渐回过神。
“再来一次,我还杀他。”听楚墨说到杀人这段,卫林冲口就道,那冒火的黑亮眼睛让人不由联想到还不知世事的牛犊子。
楚墨被这句话噎住,后面再说不出。
楚子彦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说。杀了官兵,无论他们与楚家有没有关系,楚家都脱不了身,但是,他心中更清楚的是,其实是楚家连累了他们。
天陌目光淡淡扫过卫林,直看得他刚升起的气焰又立马熄了下去。
盗官印,杀官兵,被这两项罪名一套上,便是个谋逆的罪名,无论是谁也别想再翻身。与卫林几人不同的是,天陌眼睛清亮得跟明镜似的,对个中原由以及会导致的后果全部都心中有数,他甚至知道钱伍安的神色为何前后有异。
“那捻翠谷为何让李家如此惦记?”他看向楚子彦,不再废话。
楚子彦听问便知天陌洞悉了一切,俊脸不由微红,不自在地动了动身体,才道:“那里有我楚家培育良马的牧场……”他还想解释几句,却又感到在眼前这人面前什么样的解释都是多余的,于是一句话罢便突兀地沉默了下来。
良马?天陌稍一沉吟,便即明白了个中的弯弯绕绕。虽然大晋正逢盛世,早没了初建国时的凌烈煞气,但周边强盛异族的虎视眈眈,使得朝廷不能高枕无忧,边塞将士仍要枕戈待旦,战马的需求从来没有减少过。加上贵族武风兴盛,宝器良驹都是他们彼此炫耀攀比的资本,因此马匹生意比私盐买卖更让人眼馋,当然也不是一般没什么背景的人能做得了。楚家既然能自己配种培育良马,自然又非普通马商可比。李家此次根本是明目张胆地想霸占楚家牧场,与财势皆不容小觑的楚家正面卯上,这后面不知是真因贪心作祟还是有其他不可告人的原因。
“这会儿,官兵应该到了。”他道,扫过眼前神色各异的人,最终定在了楚子彦身上,“此事必不敢连累楚家,我等就此告辞。”
此话一出,楚子彦和钱伍安都有片刻的呆怔,而后才赫然反应过来。天陌的意思显然是让楚家把他们交给官府,这样楚家至少暂时是撇开了关系。只是两人心中更清楚,郡守此举根本是针对楚家,就算此次避开,后面只怕还有层出不穷的害人招数,与其出卖朋友来换得暂时的苟安,倒不如将他们紧紧地拉到自己这方。卫林等人倒也罢了,这天陌却决非池中物。
“陌兄!”看天陌拿过手杖欲起身,楚子彦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我楚子彦绝非怕事无义之辈,何况此事……几位卫兄弟天性淳朴,与人无怨无仇,若非受我楚家牵连,又怎么会被奸人陷害。子彦无颜,定将各位安全送离此地。”他知卫姓猎人懵懂,但天陌却是不能唬弄的,于是索性以诚相待。
钱伍安开始还在为楚子彦把责任往身上揽而皱眉,暗怪其不趁机施恩,但毕竟亦是油滑成了精的人,不一会儿便明白了他家二爷的意思。再偷觑了眼神色莫测的天陌,背上不由暗暗出了层冷汗,赫然顿悟在眼前这人面前耍手段就跟演大戏一般,不过是徒逗乐子罢了。
天陌见楚子彦还不算糊涂,于是将手杖放回了原位。
“如此,有劳楚二爷了。”他淡淡道,毫不客气地接受了对方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