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置身无间 青衫药师(云中叶)

    序曲

    夏夜,海天辽阔,星光璀璨。

    一叶孤舟,正在蔚蓝色的海面上像箭一样疾飞。

    海风,将舟中僧人的灰袍吹得鼓荡起来,犹如一张船帆。

    那僧人头戴斗笠,斗笠下的脸却显得非常年轻,不仅年轻,而且还很漂亮。

    他的肌肤上隐隐有光泽流动,双眸闪闪若岩下电。他只是随便穿件灰色的旧僧袍,然而风姿特秀,谡谡如劲松下风。

    船已经靠岸!严格地说,那只是黑森森的一片岩石,犹如稠密的云块当头压下来,天空变得漆黑而阴沉,仿佛这里根本不是一个孤立的岛屿,而是一个地狱,无间地狱!

    但年轻的僧人却一点都没有畏惧之色,他的嘴角甚至带着一丝笑意,他那一双形如白玉般的手掌,落到了岛上一块石碑上:“无间岛!进入此岛,永堕无间!”

    他收回了手掌,双掌合十,低垂的眼眸遮掩了情绪:“阿弥陀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阿弥陀佛……”

    他一边高声吟诵佛号,一边向阴森的岛上行去。

    但见巉岩巍峨,荒草漫漫,他已经深入岛屿,然而整座岛既不闻人声,亦不闻马蹄,似乎根本就是一座荒岛。天边新月微露,也掩不去这其间的萧索之意。

    他此刻正站在一根尖锐的、向前俯伸出去的石梁之上,触目所及,他的周围,全是这样一股股俯伸向前的石梁,石梁正中间,是一个缺口,那缺口呈不规则的圆形,像是其深无比的一个洞穴,望下去一片黑沉,不知通到什么地方去,也许正如传说一样,是直通到无间地狱去的。

    年轻的僧人又笑了,唇瓣如花绽放,看上去很美。

    他纵身一跃,身子骤然向下急坠,耳边只闻风声惊人,眼前依然是黑沉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须臾,年轻的僧人双脚忽然落在了实地上,从那么高的地方落下来,他竟像是只跳了一级台阶而已,轻松自如。

    他抬头望了望,遥远的星子调皮地眨着眼睛,仿佛也在好奇:“你来这儿做什么?”

    他低头,毫不犹豫地踏上面前的一条甬道,走了将近两百米,他的身前,突然被一块巨石挡道。他伸手,只一推,巨石扎扎移位,他一步跨入,巨石又自然归位,他陷进了真正的黑暗之中,真正绝对的黑暗!

    原先那种舒爽的感觉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寒冷,不是有风吹来的冷,而只是寒气,无声无息,妖魔一样的寒气,向他袭来。就像是赤着身子,浸进了冰水中一样,全身内外,没有一处地方不觉得寒冷!

    无间到了!

    他是不是会像碑上所刻:永堕无间呢?

    他明明还那么年轻,年轻得不会超过二十五岁,为什么偏偏要闯到这阴森可怖的无间地狱来呢?

    他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还是有什么血海深仇?

    无边的黑暗已经吞噬了他,地狱之门已经开启……

    

    这是间极大的房子,四面堆满各式各样的药草,占据了屋子十之五六,其余地方。放了十几具火炉,炉火俱都烧得正旺,炉子上烧着的有的是铜壶,有的是铜锅,还有的是奇形怪状,说不出名目的紫铜器,每一件铜器中,都有一股股浓烈的药香传出。

    从这间药香弥漫的大屋子穿过,是一间小房子,这间屋子,隐藏在大屋子的后面,好像只是大屋子多出来的一个角而已,既没有门,也没窗户,甚至没有灯光,暗沉沉的显得十分神秘。然而此刻,这间神秘的小房子里,却躺着一个人,身上盖着薄薄的毯子,只露出一个白得刺眼的光头——那么白,几乎就是一具尸体。

    房门开了,进来一个瘦弱的纤细的人影,真的就像是一抹影子而已,因为那人,根本就是飘进来的。

    她的手里端着一只紫铜药罐,冒着浓浓的热气,奇怪的是,那药罐明明烫得惊人,她却恍若未觉。

    她走到床边,冷眼望着那具“尸体”,用更冷的声音说道:“吃药了!”

    没有任何反应。

    她放下了药罐,用一把铜勺子舀起了黑糊糊的药汁,一手捏住了“尸体”的嘴巴,竟硬生生将那勺药汁灌入其中。依稀之间,仿佛有皮肉烫焦的声音,在寂静的空间里响起,令人毛骨悚然。

    她盯着那具“尸体”,目光变得更加冷冽,又是一勺,笔直灌入“尸体”口中,下手之熟练,似乎天生就是吃这口饭的。

    不一会儿,药罐就见了底,那具“尸体”也有了些微的变化,肚子高高鼓起。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尸体”的变化,听到“尸体”的肚子里发出了咕噜噜的声音,她的嘴角疑似笑了一笑,但一张焦黄的脸却仍然没有什么表情。

    “好好拉吧!”她又在对“尸体”说话了,“拉完了体内的毒素,看看有没有什么新进展。”她话音刚落,就听到布匹裂帛的声音不绝于耳,小房子里顿时充满了一股恶臭。但她仿佛没有闻到,拉开门,又出去了。

    门外,已经有人在等她了。

    白衣飘飘,却鬼气森森。

    她连眼皮子都没抬,顾自己在紫铜药罐内装满了各种药物,加了水,放到炉子上烧了起来。

    “药师,你的心真狠,那么烫的药,死人也能烫得活过来。”那人嬉皮笑脸地凑近前来,似乎对她那张焦黄的面无表情的脸很感兴趣一般。

    她不动,眸子定定地落在那人身上:“白墨,你病了!”

    “是,我病了!”白墨惨白的脸居然有了些红晕,“相思病。”

    药师摊开了手掌,同样焦黄的掌心上躺着两粒红豆:“此物最相思!与君同勉!”

    白墨笑了,他一笑起来,死气沉沉的五官突然变得十分好看,满天的星光仿佛都落到了他的眼眸中。

    “药师,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难道这么多年来,我还是打动不了你?”他雪白的长袖忽然飘起,如出岫之云,飞扬活动,眼看就要触及药师的面门。

    一只黑色的长袖也不知从哪个角落突然钻出,卷住了那灵活的白袖,黑白两袖绞缠在一起,距离药师的面门却反而远了。

    “黑雪,难道你不想看?”白墨咯咯地笑了起来,收回水袖,媚眼如丝。

    “想,但必须是药师同意了的。”黑雪自角落里缓缓走了出来。和白墨不同的是,他全身上下无一不黑,甚至连他的脸都是黑黝黝的。那实在不能说好看,但不知怎的,他一步一步地走近,别人的目光就忍不住在他身上停留得久了一些。而越久,越发现他其实是一个很好看的男子,除了肤色偏黑一点,他的五官,几乎是用刀刻出来一般完美。

    白墨的眼睛正落在黑雪的脸上,流露出既倾慕又妒忌的神色。

    “药师,你好!”黑雪的眼睛,却只落在药师脸上,那张怎么看怎么难看的脸,他却似乎已经看得痴呆。

    “黑雪,你很好!”药师一脸木然。

    “药师,你不公平,难道我就不好了么?”白墨嘴角一撇,万种风情正待展现,五官突然扭曲了,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他痛苦得说不出话来,两眼却流露出无尽的恳求,望向药师。

    药师摊开了手掌,掌心内还是那两粒红豆:“我早说要给你的。”她到此刻,语声忽然透出了娇憨,仿佛一个妙龄少女,看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忍俊不禁一般。

    白墨和黑雪的眼神已经呆滞,好像他们面对的不是这样一个丑八怪,而是一个绝代佳人。

    药师的声音又变得冷冰冰毫无感情:“两位若不是看病,请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药师,难道你连和我说一句话的时间都没有嘛?”黑雪惆怅,白墨的长袖飞舞,从药师掌心内卷了那两粒红豆而去:“怎么用?”

    “用一锅水煮开,把自己浸泡十二个时辰。”

    白墨的脸色变得非常尴尬:“十二个时辰?”这说明他将有十二个时辰不能见到药师,而黑雪却能够。他望了望药师,跺了跺脚,身体突然凭空消失了。

    药师仿佛已经见得麻木,目光落在其中一个药罐上,拿起铜勺子,慢慢搅拌,药气更加浓郁了,但黑雪的表情似乎想要呕吐。

    “无间岛上,厉鬼无数,然而能疗伤祛毒的,却只有我一人。”她言语之间,并未将自己列入鬼列,“我和你多说一个字,可能就是少了一种草药。救人也好,害人也罢,你觉得阎王那里,真担当得起?”

    “为了你,我……不怕!”黑雪的声音微微颤抖。

    “但你却怕这股药味。”药师的声音又带了分娇柔,黑雪的眼睛跟着直了。

    “你若是忍不住呕吐起来,六个时辰内,无药可止!”她话音刚落,黑雪的人影也倏然不见。

    房间里空了下来,也静了下来,唯有药罐里药汁沸腾的声音。

    但药师的眼睛却反而如临大敌。

    “陆判有何指教?”

    “药师的耳朵是越来越厉害了。”一阵粗豪的笑声,出现在药师面前的是一个彪形大汉,他的虬髯,几乎遮住了他整张脸,只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总算未为他头脸上的毛发遮住。

    药师垂下了眼眸:“陆判有病?”

    “呵呵,没错,我得的是心病!”

    “觉无?”

    “药师真是心有灵犀,一点就通。”陆判的身形,突然掠起,淡淡的灰影一闪,几乎已非肉眼所能分辨。但药师却偏偏洞穿了他的去向,青色衣衫一动,挡在小房间的门前。

    她后发先至,陆判的眼中,突然出现了杀机。

    “药师如此维护那个和尚,莫非真是看中了他?”

    他口中说着话,身子却谨慎地退了开去,和药师保持了三尺距离。

    “我的确看中了他。”药师淡淡说道。

    “你……”陆判脸色甫变,“你莫以为黑白无常护着你,我就拿你无可奈何!”

    “药师从不将自己托付给自己以外的旁人。”

    “哼,就凭你一点轻功和下毒的功夫,能够阻挡得了我么?”

    “药师素闻陆判百毒不侵,一直很好奇。”

    陆判的眼色又是一变,他眼前这小小女子,十年前来到无间岛,只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六岁孩童。这十年来,他看着她慢慢长大,学全了她师父的毒术和医术。他本来对她礼让三分,但一年前,她师父去世,他那颗心就渐渐地野了起来。无间岛,无间阿鼻,岂能容一丫头存身?这里,可是鬼的世界!

    “好狂的口气!”他仰天大笑,“连你师父也要对我忌惮几分,你一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也敢在我面前放肆?”

    “药师不敢!”

    “不敢么?那就将觉无交出来。”

    “陆判害怕?”

    “我怕什么?”

    “怕药师治好觉无,会死无葬身之地?”

    “胡扯!”但陆判的眼睛却泄露了他的惧意。这丫头说对了,他的确害怕,事情已经过去了三个月,他现在却还是夜夜会做噩梦,梦见那血腥的一战,梦见那和尚温柔中透出的肃杀之气,也梦见自己的喉咙突然多了一个大洞……每每午夜梦回,他都感到喉咙剧痛,仿佛果真又受了伤害一般。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喉咙,那里的伤疤早就被他眼前这个丫头治好了。然而,没有人知道,他每个夜晚都在忍受一次折磨——连鬼都做不成的惊怖!只有那和尚死了,他的心病才能痊愈。

    “你让不让?”他全身蓄势待发,纵然是要拼个鱼死网破,也胜过这夜夜难熬的折磨。

    “陆判!”房中又多了一人,他似乎相当瘦削,尽管眉宇之间带着一股儒雅之气,但一进来就开始咳嗽,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似的。

    陆判一见此人,浑身的戾气突然都消失得干干净净,甚至还有些畏怯。

    “阎老大!”他的身体仿佛佝偻了起来,明明比他面前的文弱书生要魁梧得多,但看上去,反而是那个书生样的痨病鬼更显得瘦高一点。

    “你还敬我是老大么?”那个阎老大没有看他,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块雪白的帕子,擦了擦嘴角。

    “阎老大永远都是无间岛的老大!”陆判的身体越发佝偻了。

    “是么?”阎老大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既然你尊我为老大,为什么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

    “阎老大,我……只是觉得留着觉无祸大于利。”

    阎老大垂下了眼眸:“这么说,你仍是质疑我的判断能力?”

    “不……不敢!”陆判忽然觉得这房子的热气太多了点,多得他竟然浑身开始冒汗。但他的身体,岂非早就不受外界环境的影响?

    “既然不敢,为何还不退下?”

    “是!”陆判消失了,就像他从来不曾出现过。

    阎老大的目光落在了药师的身上,那目光仿佛散淡得要化去一般,但药师却觉得整个人都开始发冷。

    “药师,陆判没有猜错。我也时常怀疑,究竟我当初的决定,会不会为无间岛留下祸害!”

    药师勉强笑了笑:“阎老大若是不放心,”她移开了身子,“觉无就在里面。”

    阎老大没有动,但那两点寒冰似的目光仍然凝聚在药师身上。

    药师的身体有了冰冻的痕迹。

    终于,阎老大的目光收了回去,他咳嗽了几下,掩着嘴唇,表情立刻就有些缥缈而不真实了:“可惜了那一张脸啊!”

    药师神色未变:“成事者总要付出代价的。”

    “代价?”阎老大一边咳嗽一边笑,“咳……咳……药师啊,若不是你成了那样子,我们本来是可以……”可以如何,淹没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中,抬起眼,他的眼眸中有了戒备:“药师,你屋子里又多了什么气味?”

    药师不以为意地瞟了一眼小屋那一扇黑洞洞的门:“米田共!”

    阎老大的眉头厌恶地锁了起来,不着痕迹地退到了门口,又停下来:“你说他身体的十四经脉,已毁其八?”

    “是!”

    “但他仍然活着。”

    “所以是一个奇迹,连师父医书中的记载都未曾出现过这样的案例!”

    阎老大点了点头,好像陷入了沉思。

    药师也不吭声。

    “你说此人纵被救活,也势必要成残废、白痴?”

    “没错!”

    “那就好!那就好!”阎老大又点了点头,咳嗽似乎变得更加厉害了,“你说能从他的伤势中找到救治我咳嗽的办法?”

    “我已经从他身上试出了三种药草。”

    “哦?”阎老大一直平静无波的脸色忽然动容。

    “三种药草对阎老大的咳嗽都有药效,但其中两种却会引发其他病痛。药师正在试验!”

    “好!好!你很好!那条路还记着吧?”

    “药师记得很清楚。”

    阎老大点了点头,突然不见了。

    药师的身体忽然软了,她的背靠着沿墙堆着的药材,缓缓地坐了下去,好像已经累得再也站立不住。

    没有人知道,就在这极短的时间内,她一只脚已经踏入了鬼门关。

    堕入无间地狱的,都是穷凶极恶之辈,曾经犯下极重之罪。地狱,永无解脱的希望,除了受苦。而且受苦无间,一身无间,时无间,行无间。

    她本来一直面无表情,然而此刻,她的眼睛,却红了,仿佛就要流下泪水。

    “娘啊,女儿到底犯了什么错?你要让我受苦无间?”

    她反手擦了擦眼睛:“娘,你看,我已经不会流泪了。”她笑,瞬间又恢复成木然的神态。她站起身来,走到那个已经沸腾的紫铜药罐跟前,端了起来,进了小房间。

    房间里弥漫着恶臭无比的气味,任何人闻了,都会情不自禁地呕吐起来。但是,她却毫无反应。

    她走到觉无身边,蹲下来,自床底抽出一个便盆,盆里是紫色的稀便。她仔细看了看,方自搁在边上,摇了摇头:“我一直以为自己已经研制出天下至毒,没想到真正的毒药却在这里。”她笑了笑,“恐怕阎老大他们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们费尽心思下在你身上的毒药,经了你的五脏六腑之后,反而变成了天下奇毒呢!”她略微沉吟了一下,将便盆小心翼翼地放在床边,拍了拍手,眼珠子又转到了觉无身上。恍惚间,眼前的觉无依然是那一晚风姿独具的绝世高手。那眼,是异样的明亮;那眉,是异样的俊秀!

    “娘,我很想你啊!”

    无限欢喜的几个字,从他很好看的嘴唇里吐出来,低沉得犹如美妙的乐音,瞬间麻醉了她已经麻木的心房。

    娘!多久了呢?她不曾忆起这个字,却在那一瞬间,被他一句话生生地撕裂了掩盖着的表皮,和着血泪蹦跶而出。

    那一刻,她干涸已久的眼泪怎么都抑制不住。幸好,她使用了催泪剂,在场几人都泪眼朦胧,才掩盖了过去。

    所以,才恨他吧!恨他搅乱了她平静的情绪!恨她让自己重新有了七情六欲。

    目光凝聚了鲜有的恶毒,她从发丝中抽出一根极细的针,除了一点寒光,几乎看不清楚那针的形状。她三指扣住银针,对准觉无的喉头一扎,“尸体”忽然有了动静。

    “……痛!”无比含糊的一个字,从千疮百孔的喉咙中挤压出来。

    她冷笑:“你以为无间岛是什么?”

    “……娘!”很含糊,却掩盖不住浓稠的依恋。

    她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但是,没有用,透明的液体还是饱胀起来,眼眶撑不住,液体陡然溢了出来,顺着面颊滚落。

    她大恨,银针瞬间扎落:“叫你叫,叫你叫!”

    “……娘……痛……”却是欢喜。

    她颓然住手,身体忽然软绵绵的丧失了力气,顺着那张床缓缓坐倒:“你来做什么?你来做什么?”

    “救……娘!”觉无很努力地回答,失明的眼睛仿佛有了光彩,“娘,你在……我……很好。”

    茫无头绪的话,她却听懂了。

    曾经,她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哭着叫娘。后来,连这都不敢,都要深深地掩埋起来,因为,无间岛,只有她是另类!

    “娘啊,只要在你身边,药师什么苦都能吃啊!”

    她不是说说的,她是认真的。因为,她本来就是在无间岛上吃苦吃大的。

    为了抵御无间岛恶鬼的侵袭,她硬是将自己浸泡在毒水中,毁损了原先的容颜。若是为了娘,这些苦斗算不得什么。可是,娘为什么要抛下她,为什么?

    “娘……”身边那个低沉的嘶哑的男声还在继续,考验她脆弱的神经。

    “啊——”她蓦然尖叫起来,突然提起便盆,将污物尽数倾倒在觉无身上。

    “哧哧”声不绝于耳,顷刻间,觉无全身青紫,失去了知觉。

    “唉——”一声幽幽的叹息不知从何处飘来,细若游丝,却又无处不在。

    药师的眼神变了,变得又恐惧又厌恶。

    “妹妹的心好狠哪!”那声音若有若无,似远又近,飘忽不定。

    药师一咬牙,突然冲出了石室,来到外面的房间,房门开启着,朦胧的月光流泻了一地,映出了门口的女子,她一身紫色轻纱,倚门而立,一眼望去,身形袅娜,风姿绰约,却反而有种不真实的迷离之感,在黯淡的光线中,恍若阴世中飘来的艳鬼。

    “落花,你阴魂不散飘来做什么?”药师凶狠地盯着眼前的不速之客,“难道你也对这个和尚产生了兴趣?”她忽然咯咯咯地厉声尖笑起来,“我刚刚给他沐浴斋戒,你若有兴趣,尽管拿去。”

    落花咯咯娇笑起来:“药师,有时候我真的很怀疑,你明明只有二八年华,怎么老气横秋像是有八十二岁一般!”

    “你看我的样子,像二八年华么?”药师的戾气更加浓郁,她的目光闪烁着歹毒的光芒,“如果你的脸也成了我这个样子,还会觉得好笑么?”

    落花的身体忽然动了一下,好像是水波有了些微的涟漪,她的人已经不在门口。

    “呀……”惊愕而痛苦的叫声,摧毁了那声音的甜美。落花很快又出现在老地方,美丽的脸蛋有了扭曲的痕迹,“妹妹,你下毒的本事可越来越高段了。你看中的东西,姐姐怎么会横刀呢?”

    笑声消散在夜的寂静中,药师仍然凝立不懂,视觉里仿佛还残留着那一抹艳丽的紫色。

    她的身体绷得很紧,紧张到浑身的骨头都酸痛了,这才缓缓转过身来,亦步亦趋地移向石室。

    呆呆地望着床上那具残破的躯体,她的手忍不住就颤抖了起来,她不是生来就心狠手辣的,但是,她不得不依靠这份残忍,才能在这个无间岛上生存下去,因为她必须活着,努力地好好地活着。

    在无间岛上生活的日子里,她已经淡忘了很多很多事情,但是,有一个声音却始终无比清晰:

    “娘,孩儿答应你,一定好好活下去!”

    是因为这样吧,她才会对这个年轻的和尚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情绪。

    “娘,我很想你啊!”

    在那一瞬间,她竟然,真的很想救他!

    只为了他和她,同样都是没娘又想娘的苦娃子!

     正文 第二章  目莲救母

    黑暗!

    无边的夜幕!

    冰冷的手触及了皮肤!

    他不动,因为已经无需闪避。

    他的手,更迅捷更狠厉地穿透了对手的喉咙,沾满了对手温热的血液。

    嚎叫声,很快就微弱了下去。

    黑暗中,一切又寂静下来。

    但是,他的神经反而绷得更紧。

    忽然,一点亮光出现在视觉中,渐渐地放大。

    竟是一盏普通的灯笼,橙色的灯光温暖而美丽,映出了一张慈和的笑脸。

    “大师,你好!”

    他的脸便也绷不住,唇畔缓缓裂开一道美妙的弧线:“贫僧修行很浅,当不上大师。”

    那人仿佛已经看得呆住:“和尚?”

    “贫僧觉无。”他再次稽首。

    “觉无?”那人胖乎乎的圆脸蛋再次拉开,笑得更加欢畅了,“不是大师就好,我还以为大师来降魔除妖呢!”

    觉无缓缓摇头:“我只是来找我的娘亲。”

    “你的娘亲?”那人明显愣了一下,“你娘亲是谁?”

    觉无漂亮而清爽的脸显出了几分忧伤,他摇了摇头。

    “你不知道你的娘亲是谁?为什么来这个地方?”那人的表情更加和气,简直就像是隔壁的邻家阿伯。

    “师父告诉我,娘亲就在无间岛上受苦。所以,我来救我的娘亲。”

    “?”邻家阿伯笑呵呵的,一脸无害。

    觉无愣了一下:“贫僧不是目莲,贫僧……”

    “觉无”两个字还没说完,变故突起,灯笼突然发出了耀眼的光芒,逼得觉无闭上了眼睛。

    “去死吧!”邻家阿伯化身为地狱恶鬼,以灯笼为武器,狠狠地向觉无当头罩下。

    觉无叹息:“阿弥陀佛!”

    邻家阿伯只觉得眼前一花,灯笼中冒出的火花就骤然笼罩了自己。凄厉的惨叫声响彻了云霄,很快,觉无的周遭又恢复了死寂和黑暗。

    “阿弥陀佛!”觉无一边吟诵佛号,一边向黑暗中行走。

    “啊——”是一个凄厉的女声,“救命啊!”

    觉无脸色一变,身形向声音来源急速移动。

    那是一间屋子,莫名的绿光映照着里面的一切,青面獠牙的恶鬼正折磨着一名妇人。

    “阿弥陀佛!”觉无破门而入,从恶鬼手中抢过了妇人。

    “尔等凡人,来此做何?”上首坐着的阎王怒问。

    “娘,我很想你啊!”

    “尔乃和尚,却六根不净,该当何罪?”

    声音还未结束,劲风已经扑面。觉无浑然未觉,来人却距离觉无一臂之距闷哼一声,陡然倒退数尺,绿光随之消失。

    “孩子,你终于来了。”妇人激动地抱住了觉无。

    沉寂的空气中,突然有尖锐的风声响起,从四面八方向他们射来。

    觉无腾空而起,但是,有什么拽住了他的身体,他的四肢突然不听使唤,抱着他的妇人成了他最沉重的累赘。不仅如此,他的神智变得昏昏沉沉。

    咯嚓!

    清脆的声音响起。觉无的两条手臂被折断了。

    砰!

    沉闷的击打声,身体仿佛被千斤重物狠狠碾压。

    嚓——哧——

    皮肤被烧焦的气味弥漫开来。

    哧啦!

    身体被撕裂的刺耳声穿透鼓膜。

    ……

    “啊——”残破的躯壳突然从床上弹跳起来,只是瞬间,又重重摔在了床上。

    “你现在知道害怕了?”药师冷冷地站在床边,冷冷地盯着垂死挣扎般的觉无,冷冷地嘲讽。

    “娘,你在啊!”觉无微笑,即使他此刻形销骨损、犹似骷髅,但这一朵笑容,还是令药师愣了一下,以至于竟忘记了自己最恨他叫她“娘”!

    “你自身难保,我在与不在,有什么分别?”

    “不知道!”觉无继续微笑,“我只知道,有娘在我就很开心很安心。”他居然能够说得无比连贯,尽管声音依然破裂嘶哑,但是,那种温柔的语调徐徐道来,并不十分难听,“原来这个就是娘的味道!”他无比倾慕又无比依恋地努力扬起脑袋,努力睁大眼睛,望向药师站立的方向。

    但是,他看不见!

    药师的心,忽然抽搐了一下,那么突然,竟有些疼痛了。

    其实很想恶狠狠地警告他:她不是他娘!

    却,说不出口。那句话硬生生地堵在嗓子眼,很难受呢!

    她咳嗽了一下,又咳嗽了一下。

    “娘,你怎么了?”觉无紧张起来。

    “我怎么你又能怎样呢?”药师冷冷地说道,似乎非如此不能平息胸腔中那一股子蠢蠢欲动的情绪。

    觉无黯然:“是孩儿无能,孩儿不能保护娘,连累娘受苦了。”

    他应该是在忍受煎熬的吧,不然,那表情不会如此痛苦不堪。但是,他却始终都在努力地隐忍,努力地尝试和他臆想中的“娘”交流着。这样子的他,她真的无法无动于衷。

    纤瘦的手掌一翻,指尖已经多了一颗丹药,按在了觉无的双唇之间:“吃下去。”

    觉无本能地张嘴,吞下了丹药。疼痛奇迹般地消散了,觉无扬起本该是漆黑整齐的眉毛而今却只剩下了惨白的眉弓:“娘好厉害!”

    药师哼了一声,目光却停留在那一副厉鬼般的容貌上。她是不是,过分了啊?就算自己变成了这般模样,她也用不着将世人都恨不得变成厉鬼吧?

    她正恍惚着,右手竟被觉无抓住,本能地想要摔开,但,目光在接触到觉无那无比渴望无比欣喜的神情时,动作忽然凝固。

    若是换成她,即使是一个梦境,即使是一次谎言,也请不要残忍戳破吧!

    觉无的脸贴上了药师的手。

    那真的是一张奇丑无比的脸啊,但怎么可以焕发出如此动人的光芒呢?

    药师的心,漏跳了一拍。心中,有酸酸涩涩的感觉在泛滥,凭什么,让这个和尚享受到这份温情的母爱?

    手,重重地毫不留情地缩了回来。

    觉无“啊”地叹息了一声:“娘,你的手,真软。”

    是“娘”!但是,药师的脸,还是无法控制地燃烧了起来。愤怒,也跟着熊熊而起!她是谁,竟能让一个臭男人如此调戏于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不是她的信条么?她是宁可将自己毁容也要拒身边男人于千里之外的。竟然,例外了!

    银针,绝情地扎入了觉无的穴道。觉无的脸顿时扭曲,在享受了片刻的安宁之后,这席卷而来的剧痛更加难以忍受。但觉无竟然忍住了,只是嘴唇已经咬得鲜血淋漓。不过,那本来就已经算不得完好的嘴唇了。

    药师幸灾乐祸地瞧着:“很痛?”

    “还……好!”觉无勉强挤出了一抹笑容,却是比哭还要难看。

    “是吗?”药师缓缓走开,“你忍得住就好,我还有事要忙。”

    药师倒不是说谎,她是真的有事要忙,而且,她要忙碌的事情,不在药室之内,甚至不在她的房子之中。

    她背起了那个比她的背还要大的药箱子。

    “我来!”

    这两个字说得很热情,说话的人已经热情地伸出了手,手指就要触及药箱。

    “有毒!”药师冷冷道。

    手指停顿在空中,没有缩回,也没有继续。

    “我只是想帮你……”

    “不必!”药师向前走去,焦黄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其实,我早就认识路了,你又何必来?”

    那几个字落入了黑雪的耳中,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出现了异样的效果,以至于黑雪整张脸都褪去了颜色,变得极度惨白。只不过,也只是微微地滞了一下,黑雪就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路,极不平整,有些地方突兀地耸起,有些地方却诡异地塌陷下去。不过,幸好两人的轻功都不弱。在一个低洼之所,两人下去之后,就不再出现了。

    上面虽然地势险恶,然而下面的房间却建造得无比舒适,甚至有些过分奢华了。这个地方药师来过很多次,不过每一次还是需要黑雪带路。无间岛上,谁都知道,阎老大不仅武功深不可测,而且还懂得奇门八卦,所以,他的住所,很少有人主动去找,除非是不要命了。

    阎老大躺着。一个人。

    进了这个房间后,黑雪就凭空消失了,好像根本是药师自己进来的。药师放下了药箱,撩开了纱帐,只是瞟了一眼,银针就跟着落了下去。

    药师从阎老大房间里出来的时候,黑雪早就等在那里了,他站立的姿势,仿佛已经等待了很久。

    两人一前一后又回到了上面。药师不说话,黑雪也沉默着。

    快要接近药师的房子时,黑雪忽然转身,面对着药师。

    “药师,放弃吧!不要再医治那个和尚了。”

    药师的视线终于落在了黑雪的眼睛里:“为什么?”

    黑雪的眼神有些狼狈,那种狼狈就是他其实是明白原因的但是因为种种原因又没有办法将原因说出来的狼狈。

    药师自然看得懂,所以药师的眼睛里也多了一点表情,讥讽的表情。

    “为什么?”她很固执地追问。

    “你没有必要为了一个陌生人赔上自己。”黑雪移开了视线,“药师,谁都可以成为你的药物,你若是需要的话,只要说一声,我可以为你抓十个、百个、千个这样的药人,为什么必须是他?”

    药师愣住了。

    是啊,为什么必须是他呢?其实那些所谓的理由都只是借口吧!细细推敲起来,连她自己都无法相信呢!

    “药师,如果你无法下手,我可以代劳!”黑雪的目光更加殷切了。

    “不必!”药师恢复了常态,“我就喜欢这个。”

    她绕过了黑雪,走向她的房子,房门洞开着,不是有什么不速之客,而是,她出门从来没有关门的习惯。因为,不需要!

    无间岛上的恶鬼或许很厉害,但还没有一个厉害到敢私自进入她的房子。

    “药师,为什么?”黑雪的声音压抑着痛苦,“难道你真的对……”

    “没有真的假的。”药师放下了药箱,嘴角竟然扯出了一丝笑的痕迹,“但你,真的可以找到那么一个人,任凭我怎么折磨,他都能坚持着活下去?黑雪,即使是你,也不能够呢!我好不容易才能遇上这么一个药罐子,我怎么可以轻易地放弃?”她仿佛已经沉浸在自己的医药之中,脸庞荡漾着梦幻般的色彩。

    黑雪看得呆住。

    就是这个了,就是这个,每次都会让他回味无穷,纵然,那张脸其实真的很不好看,也无所谓。

    “黑雪,你放心,我要他死的时候,他一定,活不了。”

    药师说完这句话,忽然就懊恼起来。她何必对谁解释什么。

    但是,黑雪的眼睛却蓦然亮了起来。

    她的心情更加烦躁,忽然挥了挥手,黑雪的脸色变了。

    “药师,你……”

    “如果你的轻功过硬的话,还是来得及躺在床上的。”

    换言之,若是黑雪的轻功不过硬,那么,就要在恶劣的露天环境中睡上一晚了。

    药师没有回头,张望了一下,神色也有些发怔。

    这个房间里,有谁来过了。

    她走向小房间,推开了门。

    啧,连这个小房子里都没有放过呢!

    她的目光迅速搜索着床上的觉无,觉察到他细微的呼吸时,一颗心莫名地平静下来。

    她在担心什么啊?

    她皱拢了双眉。

    “你来了?”觉无微微侧过头。

    她嗯了一声,鼻子嗅了嗅,又冷冷地哼了一声。不管来者何人,这一趟回去,必然也要经受几天折磨。她伸出手,将指尖的丹药送到觉无唇边。

    觉无没有张嘴。

    “怎么?”她脸一沉。

    觉无伸出双手,捧住了她的手,缓缓的推了开去。

    “找死?”

    觉无闭上了眼睛。

    她不觉冷笑:“落花对你说了什么?”

    觉无浑身剧毒,落花根本无法接触到觉无的身体,除非隔空射物。但隔空摄物却须冒险——一命换一命的风险,落花也是使毒行家,断不会做出这种傻事!所以,没有她的同意,谁也不能伤害到觉无!只不过,她似乎遗漏了一个人!有一个人,绝对可以决定觉无的生死!

    觉无!

    若是觉无拒绝她的施救,她只能认输!

    心,倏然一惊,她干什么这么在乎觉无的生命?这已然超出了她预设的状态!只不过是一个药人而已。可是,这个药人的确是旷古烁今!她挣扎着告诉自己,也许这个世界上只有觉无这样一个药人,可以禁得住她百般的摆弄与折磨!

    “你不是我娘!”觉无的声音里充满了孤寂,森冷的孤寂。

    “我从来没有说过我是你娘!”她恶狠狠地说道,似乎这样的口气,就可以阻止心头那种罪恶感。她不是他娘,为什么她竟不是他娘呢?他的那种表情算什么?痛苦?

    觉无叹了口气,忽然不做声了。

    药师突然上前,银针插入了觉无的要穴:“想死吗?就这样放弃你娘了?”

    觉无身体一震。

    “我不是你娘,你就放弃寻找你娘了?”她见鬼的在干什么?劝说他活下来?本能地蹙眉,但是,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嘴巴,“好啊,让你娘伤心死好了。哼哼,也许她已经知道你在找他了,也许她正准备来见你。你认为当她见到你的尸首时,会……”

    “救我!”觉无的手突然抓紧了药师,“救我!”

    “我为什么要救你?”药师的声音冷却下来,有一种大战之后的疲惫和厌倦。她的目的已经达成,觉无不会自己寻死,可是,她心中却没有高兴,只是麻木,只是更深的无聊和空洞……老实说,很多时候,连她都恨不得永远地睡下去不要醒来呢!

    “为了……我们是一样的人!”

    啪!重重的一记耳光,打得觉无嘴角都破损了。

    “我说对了。”觉无的声音没有得意,只有黯然,“你,也一直在等待自己的亲人吧!我听到你……在喊娘!睡梦里也在喊!”

    “住嘴!”药师喘息着。

    “其实,我们可以做一个交易的。”觉无低声道,“我的武功不错,若是你救了我,我定当全力保你平安。”

    “我自己不会么?”一阵潮红突然漫卷药师焦黄的脸色,“别忘了你是被谁制住的……”

    “你!”觉无很快地说道,“但你也有忌惮的地方吧!你想离开这里对不对?你,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住嘴!”药师又是一掌。

    觉无却笑了起来:“这样明说了不是更好吗?其实你一直在设法救我不是吗?虽然你装得那么凶狠,甚至还让我吃尽了苦头,但是,每一次那种巨大的痛苦过后,我总是会有一种新生的感觉,好像我身体中的某一部分,又重新长了一遍……”他喘息着,脸上露出了向往的神色,“我从来没有这样奇妙的感觉,就算我练成了绝世的武功,也不是这种感觉。重生,真好!”他低低地感叹了一声,闭上了眼睛,仿佛已经耗尽了力气。事实上,他的确已经耗尽力气,能够支撑着说完这些话,实在是一个奇迹。

    石室里静了下来,唯有药师的喘气声间或可闻。

    半晌,药师的声音重新响起:“为什么……”

    “用心去感觉,没有人会感觉不到的。”觉无努力地继续说话,“你对那些人,看上去那么凶狠,但是,那些人还是喜欢来找你,你说为什么?”

    “你知道什么?”药师手上的银针落到了觉无的死穴上,只要微微一用力,从此,这个药囊就永远闭上了嘴巴,再也不会泄露什么了。她的手微微颤抖着,但是,银针却在一分一分地朝着目标逼近……

    觉无丝毫不觉:“我知道,那些人知道谁是真的对他们好!就像我一样,我知道,你是真的想要救我,而不是像你说的那样,为了研究药物。”

    银针顿住了,瞬间消失了,药师缩回了手,冷笑道:“自以为是的家伙,等着在地狱里煎熬吧!”

    觉无的嘴唇绽放了一抹流畅的弧线,纵然是那么丑陋的脸,却也因了这一抹弧线而动人起来:“我不入地狱,谁入?”

    那么干净的笑容啊!药师瞪着这张脸,这这明明是一张丑陋的破损的脸,为什么她的眼前依然晃动着那时的清秀、干净,不带一丝尘世气息?

    她咬了咬嘴唇,提醒自己,眼前这个药人,若是再不医治,就要死亡了。

    银针出手,迅速地游走在觉无周身穴道。

    似乎只是片刻,又好像过了很久,药师擦了擦满脸的汗,怔怔地望着觉无。

    觉无进入了睡眠状态,但是他的脉搏正在变得稳定而有力。是她种下的因,所以,她可以随心所欲地决定那个果!在她的大脑未作出决定前,她已经选择了——救他!

     正文 第三章  佛眼慈悲

    无间岛,恢复了一贯的死寂,大家仿佛已经忘却了那个突然降临的和尚,也忘记了他带来的种种不安,甚至已经忘记了这个人的存在!

    因为,他的存在与否,已经不再重要。

    连陆判的心头,偶尔滑过这个倒霉和尚时,也不再出现惧怕这个词语,因为,那样的一具皮囊,只能用可怜两个字去形容。

    半个头颅盖打开着,露出里面白花花蠕动着的脑浆,仿佛正在膨胀、膨胀……

    陆判想吐!

    他现在很后悔自己闯入了药师的石室,不然他不会见到那么恶心的一幕。最可怕的是,那和尚还活着,他甚至很不小心的,看到了那个和尚转动的眼珠子……天哪,在那副状态下,那个和尚居然没有昏迷,药师竟然没有麻醉那个和尚!

    陆判一直以为自己够毒辣了,但这一刻,他忽然有了怀疑。

    平生第一次,他想要远远避开药师,尽管她依然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

    他的确这么做了,幸好,他也有资本这么做,因为,陆判是无间岛上数一数二的高手,只要那个“一”不出手,他就不会出事。

    那一幕不止陆判看见,黑雪和白墨也瞧见了。遗憾的是,黑雪和白墨不能回避药师,因为他们不是陆判,他们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麻烦,这些麻烦,逼得他们只能不断来到药师的石室。幸好,自从那一次后,他们再也没有见到过觉无,因为,打死他们,他们也不愿意再踏进那间充满了血腥味和腐肉气息的小房间了。

    “药师!”白墨站在门口,扬声叫道。

    片刻之后,药师慢吞吞地打开小房间的门,又慢吞吞地关上。尽管她的动作慢到白墨完全可以看清里面的状况,但白墨的眼光却偏偏掠向了另一个方向。

    “又被阎老大教训了?”药师冷冷地说道。

    白墨青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自然,一语不发地将自己采来的药物放在地上。

    药师淡淡地瞥了一眼,眼中有火花闪了一闪:“把衣服脱了吧!”

    白墨脱下了上衣,胸口印着一个浅紫色的掌印。

    药师的眼神又闪烁了一下,这才动手医治。

    白墨很快就恢复了神采:“妹妹,药呢?”

    药师没有看他,转过身去。

    白墨耸了耸肩:“妹妹,不需要这么冷冰冰吧?”但心情还是大好,没有药,说明他的伤势已经痊愈,嘿,药师的医术真是越来越高明了。他正想吹口哨,但口哨尚未成形,他的嘴巴却反而张得很大,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怎么回事……哈哈……哈哈……”

    “看来你的贫嘴真是无药可救了。”黑雪冷冷地抱着双臂,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

    “贫嘴……哈哈……哈哈……帮我……哈哈……”

    “药师的脾气你还不清楚么?”

    白墨迟疑了一下,实在受不过这痛苦的笑声,扑通一声,跪倒在药师面前:“药师……哈哈……救……”

    “你还有药材?”

    “没……哈哈……”

    “没有药材就没有生意,你走吧!该好的时候自然会好。”

    白墨这回不敢耽搁了,逃一样地出了药师的药庐。

    “阎老大有事?”药师垂下眼眸,观察着药罐里的药汁。

    黑雪嗫嚅了一下,才道:“不是。”

    “你有事?”药师没有抬头。

    “……”

    “我还有事。”药师冷冷地下了逐客令,最讨厌欲言又止的男人。

    “药师,我会想你的。”

    药师愣了一下,疑惑地抬起眼睛。

    黑雪的眼眸很深沉,也很深情,慢慢的,从眼眸深处溢出了一种药师从未见过的情绪。她又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那种情绪已经消失。但是,印象很深刻呢,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又仿佛只是感受过……对了,痛苦!黑雪在痛苦!

    “为什么?”她好想在问黑雪,又好像在问自己。

    黑雪看着她,看着她,似乎要把她看到永远永远,看到天荒地老。

    “出了什么事?”她从来,对无间岛上的人没有丝毫好感,除了她的师父。但是,这一刻,却有了变化。她好像记起了什么,她好像感觉到,她和黑雪,原本是一样的人,原本是可以走到一起的人。

    但黑雪却好像犯了什么错误一样,飞快地退了出去。

    药师怔忡,黑雪的身影忽然又急速地飘了进来:“药师,不管怎样,只要你在这儿,我就一定会回来!”

    回来?

    意思是,他要离开。

    凝视着那双决然中带着温情的双眸,她本能地问道:“为什么是我?”

    黑雪怔了一下,凝神想了一会,才道:“因为你是药师!”

    仿佛有什么正在冲击着她的心房,她焦黄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

    因为她是药师!

    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她叫药师!

    是这个意思吗?

    心脏仿佛正在沉沉地下坠,却不知将要落到什么地方。

    黑雪眼神一暗,叹了口气:“药师,对不起!我没想到会让你这么不安。但是,我没办法控制自己。我……喜欢你!”

    药师不知道浑浑噩噩地在原地发了多长时间呆,她只是茫然地直视前方,那个黑雪站过的地方,一如黑雪依然就在眼前,就在对她说着:我喜欢你!

    有那么刹那,她想要呼唤黑雪回来,她想要……

    可是她终于缄默,隐忍了这么久,压抑了这么久,绝望了这么久,怎么可以,因为黑雪的一丝表情,就瓦解了呢?也许真的错过了什么,但是,她不想再去想这个问题了。

    她走进了小房间。

    觉无不在床上。

    她并不吃惊,因为她很快就看到了床底下瑟瑟发抖的觉无。

    “帮……帮我!”

    她将手伸了过去,掌心里一颗红色的药丸正在滴溜溜打转。尽管看不见,但药丸的香气立刻引起了觉无的注意,他如恶狼扑食一般,将药丸抢了过去,哆嗦的手狼狈地将药丸塞进了口中。

    那种虚脱般的感觉过去了,觉无爬了出来,筋疲力尽地仰卧在床上。

    “你来迟了。”觉无有气无力地说道。

    “是吗?”药师的神情还是有些恍惚,“和尚,你曾经喜欢过谁吗?”

    “你……喜欢上谁了吗?”觉无反问。只是一会儿功夫,所有的不适就从身上退了下去,他恢复了常态。但是,让他集中精神的,却是药师的问题。

    “我不知道!”药师迟疑了一下,“我不知道是不是喜欢。”

    “你是指……那个男人?”

    “和尚,你觉得那种喜欢可以信任吗?”

    “他伤害过你吗?”

    药师偏着头想了一会:“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一种伤害。”

    曾经,她认为是的。

    但日子过去了那么久,记忆已经出现了断痕,她无法判断,是或者不是。无间岛的恶鬼,这样的行为也很正常吧!如果换成是现在,她还会那么在乎吗?她摇头。可惜的是,当时她还那么小!

    扎着两只羊角辫,眨着两只明若秋波的眼睛,鲜艳的脸蛋是不曾被毁损的美好!

    她害怕无间岛上的人,包括她的师父。但是,她却不怕一个人,那个人,她叫他黑大哥。

    黑大哥待她真的很好。

    “师父,药师一定会乖乖的,绝对不会惹师父生气!药师会像隐形人一样,师父,别让药师喝药好吗?”她抓着师父的手,撒娇般的轻轻摇晃。她不是怕苦,她是怕喝了药后,真的像师父所说的,什么都记不得了。

    “你必须喝!”明绝心的声音不高,表情不怒,但是那种比死亡更阴森的冷漠却更加叫人绝望,“这是你娘的吩咐,难道你不听你娘的话了?”

    药师哇地哭出声来。

    她不知道娘和师父是什么关系,她听娘的话:什么都听师父的。但是,她绝对不会相信师父的话。

    明绝心皱眉,伸手拉过药师。

    “不要!”药师惊恐地挣扎。但是那碗药,却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明神医,阎老大请你过去。”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尽管肤色偏黑,但眉眼却是出奇的美丽。

    药师忘记了挣扎,呆呆地盯着这个从天而降的黑衣人。

    明绝心的脸色更加不耐烦了。

    “喝药吗?交给我吧!”

    明绝心出门了,药师的小脸随着青年的走近仰得越来越起。

    “你就是药师?”

    她点头。

    “我是黑雪。”

    她点头。

    “不想喝药?”

    她点头。

    黑雪忽然消失了。

    她正想呼唤,黑雪又出现在她眼前。

    她揉了揉眼睛。

    “药已经喝完了。”黑雪将碗口朝下,冲着她笑了笑。仿佛一晚之间,百花盛开。

    药师的脸红了:“黑大哥,你好漂亮!”

    黑雪的脸好像也红了,因为肤色黑,看得不是很分明。

    黑雪蹲了下来,认真地盯着药师的双眼:“这药喝下去什么都不记得了,而你已经喝下了药,明白吗?”

    她点了点头,尽管她还小,但事关重大,她还是明白的。

    黑雪摸了摸她的头发,站起身来。

    “黑大哥。”

    黑雪的衣角正扯在药师的手里,他重新蹲下身子:“怎么?”

    “我……不想让你走。”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漾起了一层薄薄的水汽,看上去楚楚可怜。

    “好!我不走!”

    原来,尘封的记忆一旦打开,也并非都是噩梦呢!

    药师恍惚。

    “原来,他叫黑雪。”觉无喃喃说道,“那时候,其实你,已经喜欢他了啊!”

    “喜欢吗?”药师蹙眉,很努力地回味了一下,忽然展颜,“和尚,也许,你是对的。我的确喜欢黑大哥,我想永远和他在一起。”

    永远呢!那时候,支撑着她每天清晨睁开眼的希望就是:可以见到黑大哥啦!所以,再多的哭,再大的委屈,再深刻的寂寞和思念,她都能熬过去。因为黑大哥答应过她:我会带你去找你娘!

    她记得那一天,是她十二岁的生日。十二岁的她,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但是,她的美丽已经有些惊心动魄。不是妖艳,不是妩媚,她的美,清澈得透明,仿佛能够消融一切罪恶。明神医的药室因为她的存在,已经有了人满为患的趋势。

    黑雪的眼睛里也渐渐凝聚了忧虑。

    “药师,明天太阳落山后,你躲在这块岩石后面等我。我要带你出去。”

    她蜷缩在岩石背后,海风很大很凉,但是她的胸膛很热很暖。

    “药师!”

    “黑大哥!”她欢喜地扑了出去。

    黑雪抱紧了她的身体,抱得那么紧,她仿佛感觉到黑雪的身体正在微微地颤抖。

    “黑大哥……”

    “你相信我妈?”

    “信!”

    “好,你跟我走!”

    黑雪真的带她到了船上。她从来没有在无间岛上见过船,所以,那一刻,她欢喜得叫了起来,那种盛大的激动,使她情不自禁地在黑雪脸上亲了一下。

    黑雪怔住,然后,她看到,黑雪那张黝黑的脸骤然像被漂白了一般。

    “黑大哥,你怎么了?”

    “你的黑大哥没什么,有什么的是你!”船舱里走出来一个人,一个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很斯文的男人。

    “阎老大!”黑雪退了开去。

    “黑大哥!”只是刹那之间,她的心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捏紧,阎老大,她当然知道阎老大,她甚至还求过黑雪让她见见阎老大的真面目。但是,不是现在,不是在这样的状态下。她想要回到黑雪的怀里,但是,黑雪没有给她这个机会。黑雪离开了船舱,现在,只剩下她和阎老大了。

    她也想走,但是,她走不了。非但走不了,她忽然躺到一张大床上,阎老大一边看着她,一边脱了自己的衣服。

    她睁大了眼睛,恐惧压迫了她的泪水,压倒了她的理智,她晕了过去……

    “啊——”药师蓦然尖叫起来,一声接着一声,一声高过一声。

    “怎么了?”觉无陡然起身,本能地伸臂揽住了药师。

    “走开!”药师凄厉地大叫,“走开!走开!”

    但是觉无却抱得更紧:“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他大声地吟诵着,那沉稳的声音渐渐盖住了药师的叫声。

    药师委顿在觉无怀里。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照见五蕴皆空……”觉无神色肃然,没有光芒的眼睛却瞪着前方,仿佛正在驱赶什么妖魔鬼怪。

    药师醒来的时候,在床上。痛苦的记忆如冰冷的潮水,几乎又要令她没顶。但是,很快她就觉察到了不同,有个声音,在她耳边低低地吟诵着她听不懂的经文。

    觉无!

    记忆遁去,意识里只剩下眼前的觉无。

    “你醒了?”经文声戛然而止。

    “不要停。”

    连一个“好”字都没有,经文声就流畅地响了起来。

    其实他已经念了大半夜,嘴唇焦渴。最难受的是那种痛苦又席卷而来,他需要药!

    但是他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只要她还觉得不安,他的心经就不会停下。

    心经声中,药师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那是一种很安详很安详的感觉,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她好像正飘荡在大海上,她好像正沐浴在阳光下,她好像正在母亲的歌谣省中迷迷糊糊地想要睡去……

    她突然睁开了眼睛,幻象消失了,她面前的觉无正全身颤抖,却依然支撑着吟诵。

    干涸的眼眶有了湿润的感觉,她的手慢慢地移上了脸颊,指尖触到凉凉的液体。

    但只有一滴!她的脸已经绷紧,她的身体离开了那张木板床,她伸手,扼住觉无的脖子,五指收拢,用力一掷,将觉无抛在她躺过的位置。

    “药师!”

    她的身体缓缓直立,没有人知道她的心脏正面临爆炸的危险。她慢慢地转过来,木然面对着五步之距的男人。

    时光,仿佛在这个男人身上停顿了。

    这个男人永远是那种看不出年龄的状态:高、瘦、斯文,仿佛是个饱读诗书的秀才。

    “阎老大!”

    阎老大笑了,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过药师的肩膀,看见药师背后那具毫无生气的丑陋的躯壳——皮肤青紫,全身痉挛。

    他又笑了:“药师你已经胜于蓝了。”

    声音还震荡着空气,但是他的人已经不见。不,不是不见,而是移动到了药师的身旁,紧贴着她一起站在床前,他的手掌按在觉无的脑门上。

    “阎老大受伤了?”药师的声音很急很快。

    阎老大的手停住了,他缓缓回头:“你怎么知道?”

    “阎老大是不是已经感觉到,只要一动真气,经脉就会刺痛,影响真气的运行,八成的功力只能收到四成的功效?”

    “你怎么知道?”阎老大的手离开了觉无的脑门,盯着药师的眼睛里流露出肃杀之意

    药师的嘴角轻微的一撇,那是一种极不屑的表情。

    “药师你的胆子大了啊!”阎老大慢慢地说道。

    “阎老大,你受了很重的内伤,你最得力的助手黑雪又出岛了,那么,阎老大,你得怎么办才好呢?”药师慢吞吞地说道。

    阎老大笑不出来了。

    因为这时候,他的身后忽然多出了一些人,一些本来对他言听计从的人。

    他当然认得为首的就是陆判。陆判盯着他的眼神,就像天上的老鹰盯着地上的野兔。

    “你们想造反?”

    “能者为王!阎老大,这是你一贯的教导啊!”药师说得云淡风轻,然后,她的手忽然扬了起来。

    手上什么东西也没有,但是阎老大却消失了。随着阎老大的消失,那些突然出现的人也跟着消失了。

    药师木然的神色也消失不见,她敏捷地转身,双手如穿花蝴蝶一般,在觉无身上游走。

    觉无叹了一下。

    药师收回了手,这一刻才感觉到神经的脆弱,缩在袖子里的手正无法控制地颤抖不停,汗水却从她的鬓发中渗透出来,滑落脸庞。

    “我还没死吗?”觉无缓缓坐起。

    “我有说过让你死吗?”她的声音依然冰冷,但是她的眼睛却热了起来。

    “原来你是这样的。”觉无的目光停留在药师脸上。

    “很难看是吧?”药师露出了凶狠的神情。

    “和我想的一样,你的眼睛。”觉无的唇角微微勾了起来。

    “你想的是怎样?”

    “佛眼!”

    药师怔住!

    有温热的液体蓄满了眼眶,慢慢地沿着脸庞滑落下来,湿了衣襟。

    她想象过千百种答案,但是,却怎么也不曾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

    她不是一个轻易便被感动的人,自从来到这个无间岛,她连眼泪的味道都彻底忘却,然而偏偏,无间岛来了一个和尚,这个和尚,让她的泪水,一次次地夺眶而出。这个和尚,让她有了嚎啕大哭的冲动!

    佛眼看世间,尽是慈悲!

    这个和尚,怎么能够一眼就看穿了她心底最深最深的秘密?

    她不想做坏人,真的不想啊!

    所以,她才会活得那么痛苦那么痛苦啊!

    她蹲下来,抱住双膝,哀哀痛哭起来。

    耳畔,又是那熟悉的诵经声,渐渐平复了她的悲愁。

    这个和尚,这个和尚,唉……

    她抬起了头,咬牙道:“你到底来做什么?”

    “找娘!”觉无认真地回答,“师父对我说,我娘就在这座岛上受苦,所以,我一定要来救出我的娘。”

    “那么你找到了吗?我?还是落花?”

    觉无黯然地低头。

    药师竟不忍心逼问,叹了口气:“若是我娘在这里,拼了命,我也会来的。”

    觉无抬眼凝视着药师,满眼的温情:“我知道你会的,我也知道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回去找你的娘!”

    是呀,他们一个拼了命地进来,一个拼了命地出去,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啊!甚至他们都选择了伤害别人为代价!

    “你在怪我吧!”觉无叹气,“如果不是我,你们的计划会更加周详。但是,你却为了救我……”

    “你知道什么?”药师握紧了拳头,整个人都仿佛别扭了起来。

    “我知道这个时候,最好是学会装糊涂。”觉无合掌,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药师哼了一声,别过脑袋,脸色却很不自在。

    “谢谢你!”

    “谢我什么?”药师粗声道,然而脸颊,却是不受控制地热了起来。

    觉无的唇角勾了一下,那是一种很温柔的表情,好像身体里最敏感的地方被轻轻地吹了口气,明明难受的要命,偏偏又无比的舒服。

    “十二个时辰,应该是一个暗号吧!”

    “白墨最有本事激怒阎老大,所以他负责挑衅,而我,根据白墨所受的伤,判断阎老大的身体状况。”

    觉无微微颔首:“所以,你给他药,他才会难受;而不给他药,他反而开心了。”

    药师惊讶地望着觉无。

    “你以为一个重伤患者应该自顾不暇。”觉无莞尔,“可惜,我从小受到的训练就是在重创之后醒觉。”

    “从小受到的训练……”

    “没有尽头的绝望!”觉无的脸色似乎瞬间阴暗了,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黑雪不是你们的人?”

    “我不相信他!”

    觉无哂然:“难怪,我怎么都想不透六个时辰的含义。”

    药师笑了:“你真以为你无所不知?”

    觉无不答,却继续说道:“陆判要杀我,也是怕我坏了你们的计划?”

    “陆叔叔很疼爱我。”

    “所以,你不肯,他就算明知我是个祸害,还是妥协了。”觉无的目光变得深邃,像个黑色的无底洞,“难道你不怕,我真的是个祸害?”

    药师睁大了眼睛,看着觉无,清澈透亮的瞳仁中,觉无看到了自己的丑陋的面貌,不是因为中毒引起的,而是因为他的表情,充满了绝望、痛苦、愤恨……他本能地低下了头,回避了自己的目光,双掌合十,默默念诵着“阿弥陀佛”。

    “如果你是个祸害,我就再把你变成药囊。”药师认真地说道,“觉无,你真的以为你全好了吗?”

    觉无似乎松了口气,伸出右手在药师干枯的发丝上虚虚地抚了一下:“没错,那才是药师啊!吃一堑长一智,不然永远是那个轻信了别人的傻丫头!”

    那声音亲昵得有些狎昵了,那动作也带了异样的暗昧,尽管并未真正接触了药师的发丝,然而空气中却还是蔓延着微妙的气流,药师失语,低了头不敢直视觉无。

    其实她面前的觉无虽然面色焦黄、瘦骨嶙峋,实在没有什么美感,然而她却觉得无比可亲。她与觉无相处不过三个月,然而此刻站在觉无的身边,她却可以无比的安详。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觉无念经的时候?不,也许更早。

    外面传来了啸声。

    药师展颜:“走吧!”

    门外,陆判等人恭恭敬敬地站着。

    “他呢?”

    “属下失职了,让他跃入了海中。没有发现尸首。”陆判的脸色变得惨然,“请主人降罪。”

    药师的脸色变了变,咬了咬下唇:“算了,反正我们也要走。”

    “是,请主人……”

    一句话还没完,有冲天的火光自东北角亮起。

    陆判脸色一变,迅速掠了过去。

    “怎么了?”觉无担心地注视着药师苍白的脸色。

    药师握紧了拳头,没有吭声。

    陆判很快就回来了,脸上的表情也非常黯淡:“主人,船已烧毁。”

    药师晕了过去,觉无本来离她很远,远远地站在人群外围。然而她一失去知觉,觉无就如同鬼魅一般掠到了她的身畔,一伸手,非常自然的抱住了她。那么自然的动作,不引人注意都很难。

    陆判那双逼人的怒目,狠狠地瞪住了觉无。

    “她只是失望太大了。”觉无淡淡地说道,避开了陆判的双手,把药师交给了陆判身旁的一个中年丑妇。

    “还不是因为你……”陆判的样子,就像恨不得一口吞吃了觉无。

    “我知道。”觉无点头,那轻松的样子仿佛不是在说自己,“阎老大杀我的时候,就是药师下手的最好机会。但是药师却放弃了,药师甚至害怕阎老大会害了我,所以,才迫不及待地提前揭开了真相,引开了阎老大的注意。真是个傻丫头啊!”他的眼中,似乎长出了一只手,温柔地摸着药师的脸庞,那么专注,那么那么用心,一时间,陆判竟暂时忘记了,眼前这个丑陋的和尚,是他一直欲杀之而后快的家伙!

     正文 第四章  同病相怜

    无间岛更加安静了。

    安静得仿佛真的变成了无间地狱。

    并非没有人,事实上,药师的石室外面,站满了人。只是那些人,都刻意地敛息以待,似乎正在等待着谁的裁决。

    “对不起!”石室的门口,终于出来了一个人,药师。

    “主人……”陆判愕然。

    “是我没有选择最佳时机。”药师叹气,“对不起,连累你们都不能离开这个岛了。”

    “主人在哪里,我们就在哪里!”陆判急切地说道,“属下的命,本来就是主人救回来的。”

    药师摇了摇头:“你们散了吧!”

    “主人,阎王随时都可能出现……”

    “他为难不了我。倒是你们,自己一切小心。”

    药师第一次,关上了石室的木门。

    她把自己一个人隔绝在了里面。这一刻,心中不是没有彷徨的,事实上,从她醒来的那一刻,她的心中,就已经塞满了这种情绪。觉无,不在这里。没有人主动告诉她,觉无去了哪里。她也没有主动问,觉无去了哪里。是太害怕了,害怕失去的感觉,所以,才格外胆怯,胆怯到,连问都感到了害怕呢!

    只是回不去了,那么,怎样都无所谓了吧!

    她闭上了眼睛。

    “什么人?”门外,传来了陆判的惊叫声。

    木门陡然遭遇了撞击,有什么物体飞了进来。

    “是赤发鬼!”惊恐的吸气声响起。

    尽管赤发鬼已经变成了青紫的僵尸,但是,药师还是认得很清楚。

    赤发鬼,第一次见面,他的眼睛受了重创,状如疯狂般扑向药师。药师没有躲闪,只是将一罐煮沸了的汤药迎面泼在了赤发鬼头上。滚烫的药水,几乎烫烂了赤发鬼的皮肉。

    “你的眼睛,只有我能医治。”她冷冷地盯着赤发鬼,高傲地吐出了这句话。

    赤发鬼嚎叫着,却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他看不见眼前这个丑陋的少女,然而竟无法抵抗少女的气势。

    药师治好了赤发鬼的眼睛,也赢得了赤发鬼的尊重。但是这一刻,药师却再也没有办法像第一次那样高傲地告诉赤发鬼:“你的命,只有我能医治。”

    “是阎王!阎王把我们的舵手毁去了。”陆判的语气很沉重,那本该引起一连串的骚动的,但是,他身后那么多人,却没有一人发出异样的叫唤。每个人的脸上,只有凝重,死一般的凝重!赤发鬼,唯一可以带领他们离开这个鬼岛的人,死在了他们面前。

    “阎王!”药师慢慢地重复,眼睛缓缓地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去,“你们害怕吗?”

    没有回答。

    “是我连累了你们。”药师握紧了拳头,他们的计划是那么周密,阎老大虽然防备森严,但是,她步步为营、小心翼翼地下毒,还是收到了成效。从她对白墨身上伤痕的判断,只要她再下一次毒,阎老大就成了他们的囊中之物。到时候,甚至不会有杀戮,他们就能顺利地回到中原,回到她心心念念的地方。但她,却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和尚,使得他们筹谋已久的计划功亏一篑、灰飞烟灭。

    “主人,如果不是你,我们连希望都不会拥有。”陆判的声音更加沉稳,“所以,无论你做什么,我们都不会有异议。即使你叫我们去死,我们也会立刻执行。”

    还是没有任何回答,但是,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非常清晰而简单——是!

    药师的鼻腔里陡然酸涩起来,她扭过了头:“好,那么,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干下去。如果不能重造一艘船,哪怕是游,我们也要游回去。”

    岛上有植物,有植物就意味着有木材,有木材就说明,他们可以重新拥有一艘船。没有舵手,他们可以摸索,哪怕最后终将死在海上,至少他们努力过。

    药师的石室,再度弥漫着热气腾腾的药香。现在,她要尽可能地保住每一个人的命。

    空气中有什么东西改变了。

    药师的手僵了一僵,头微微一偏,就看到了那个瘦骨嶙峋的和尚,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那么直,仿佛一直都站在那里不曾离开过。

    药师的心花静静地开放了,但是,她的脸却板了起来。

    “你来做什么?”

    “我不知道除了这里,该去哪里?”觉无的眼睛泄露了惆怅。

    “你是我什么人?”明明应该是很生硬很冷漠的话,药师却说得脸都热了,幸好她的脸色那么难看,即使有热度,也看不出来。

    “我不知道。”觉无更加惆怅了,“我只知道,在这里,我会非常安全。”他推开小门,一低头钻了进去。

    药师咬了咬嘴唇,端起她刚刚做好的饭菜,也跟了进去。

    觉无像以前那样躺在那张床上。

    这本来很正常,但是,药师的心却漏跳了两拍。

    “我莫非是个花痴?”她很郁闷地谴责自己,“我为什么那么容易受别人影响?这个和尚甚至没有黑雪漂亮,我为什么要在他面前不自在?”

    “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这么安心过!”觉无叹息,“真是奇怪,躺在这里,我好像躺在佛祖的怀里,我甚至能感觉到佛祖注视的目光……”他仿佛也不胜迷惑,说着说着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

    “因为除了我,没有谁能在这里对你怎么样!而我,目前还不打算杀你。”药师砰的一声把饭碗放在觉无胸膛上,“如果你不想饿死的话,就不要再痴人说梦了。”

    两人静静地吃起了饭,饭是普通的饭,菜是普通的菜,但是,两个人却仿佛碰上了世间最美的佳肴,吃得很欢很幸福。

    吃完饭,觉无又躺了下去。药师只好同以前一样,在墙壁上悬了根绳子,躺在绳子上“打秋千”。

    觉无侧过了身子,目光中闪烁着有趣的光芒。

    “你看什么?”药师没好气地问。

    “你不看我又怎么知道我在看你?”觉无问得有些轻浮了。

    “你是个和尚吗?”药师的脸上有热气在蒸发,她偏了偏头,尽量避开觉无的注视。

    “假和尚。”觉无说道,“少林寺只是我的避难所。只是师父们,却都待我很好。”

    他本来一直对自己的事情很隐晦,但是,此刻,他忽然很想倾诉些什么。

    “我本来一直以为我是个和尚。但是,十岁那年,忽然来了一个男人,告诉我,我的母亲一直在一个岛上受苦。”他的声音透出了苦涩。

    “那个男人,是你的……父亲?”

    “我也这样问过,但是他说不是。”

    “他的脸……”

    “他来过三次,每次都蒙着脸。”觉无幽幽说道,目光穿透药师,来到一个药师无法企及的地方,“第一次,他费了我的奇经八脉……”

    药师的脸上充满了惊骇。

    “他的武功很高,居然从少林寺武功最强的慧能师伯手中全身而退。师父们并未怀疑什么,只以为少林寺来了强敌,而我则遭受了鱼池之殃。可能是出于愧疚,他们拼着耗尽内力的风险,全力救我。不知为什么,师父们的内力,竟有大部分都滞留在我的体内,我就像是一个罐子,里面的东西根本就装不下,拼命地挤出来挤出来……”他的声音充满了痛苦和压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候。他的双手无意识地抓挠着自己的胸口,似乎想要释放些什么。然而他的手,忽然落到了一双软软的温暖的小手之中,那双小手轻柔却用力地包裹着他:“没事了,都过去了。”

    觉无缓缓转过头来,目光茫然地落到药师的脸上,渐渐地,恢复了清明。他眨了眨眼,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在他的睫毛上,很快又不见了。

    他笑了一下,笑容中像是有个小小的钩子,轻轻地拨弄着药师的心房。

    药师的心瑟缩了一下,情不自禁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讪讪地问道:“后来呢?”

    觉无又笑了一下,忽然抓住药师的手。

    药师一惊,想要挣脱。觉无一惊开口:“可以么?这样,我会安心一些。”

    药师手上的力气骤然消失,被抓着的右手软绵绵的,麻酥酥的,仿佛不再属于自己。

    觉无轻轻地摸着药师的手:“你的手真小。”他凑过去,很轻很轻地落了一个吻。

    药师如受重击,整个人像喝醉了酒似的,几乎要栽倒在地。

    “我一直很怀念你的手,即使最痛苦的时候,只要感觉到你的手,我就觉得生命不会结束。那种感觉,真的无比美妙,好像我十岁以前,诵经时感受到佛祖的轻摸一样。你知道吗?你像是一个菩萨,救苦救难的女菩萨!”

    砰!药师失控地坐到了床边的泥地上,她狼狈地挣扎着站了起来,却再也不敢正视觉无的眼睛,那空余的左手更是不知放到哪里才合适。

    觉无知道,所以,觉无把那只手也握了起来,放到了自己的脸上,幸福地闭上双眼。

    轰——

    有什么东西在药师体内爆炸了!那残余的威力,直接燃烧到她的脸上,一时之间,那张焦黄的毫无神采的脸蛋,竟然像有了生命一般,光华流转,辉映出淡淡的光芒。而她的眼睛,更是明亮之极,眼珠黑得像漆,只是一抬眼,欲语含羞、妩媚动人。

    是什么,竟能够让平凡得不起眼的女子,也绽放出惊人的美丽和光芒?

    可惜,觉无的眼睛是闭着的,闭着眼睛继续他的故事:“当我觉得身体再也承受不住师父们的内力时,他又出现了。”他的睫毛微微颤抖起来,两手用力地攥紧了药师的手。药师吃痛,却没有挣扎。

    “他做了一个动作。”觉无松开手,大拇指、无名指、小指收拢,食指和中指直戳药师的眉心,只是点到为止,但是,药师却能够感受到当时那个蒙面人的狠厉。

    “我几乎以为自己的眼睛瞎了。但是没有,更奇怪的是,我体内的真气突然散了开去,在我全身各处穴道运行,犹如海纳百川,原先不听使唤的身子似乎一下子轻松了许多,骨骼之间隐隐有爆豆般的声响,整个人仿佛重生了一般。”

    药师吁了口气:“他在救你?”

    觉无自嘲地笑了一笑:“我本来以为也是这样。但是不是。我只听他说道,‘咦?哼,便宜了你!’原来他的最初目的是想借助我的身体,吸取师父们的内力。可惜,天不从人愿,不知什么地方出了状况,那些内力,竟然变成了我自己的了。他扔下一本册子,告诉我照着册子练习,神功必成。”

    “不要练。”药师本能地喊了出来。

    觉无惊讶地看了一眼药师,目光中闪过了怜惜之意。他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药师的脸颊,但终于又握紧了拳头,只是更加缠绵地摸着药师的双手。

    “我必须练习。因为他控制了我的穴道。如果不练,真气到了一定的时候,自然涣散,我会同开始时那样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觉无的手指痉挛着,声音却很平静,“我的功夫越来越高,少林寺所有的高手在我看来都形同初学者那么不堪一击。但是,我的心却越来越恐惧,我怕有一天,这一身高强的功力,会像一个恶魔一样,把我自己也吞噬掉。”他打了个寒噤,药师立刻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没事了。”觉无抬起了眼睛,神情疲惫,“第三次,他交给我一张地图,告诉我,我活着的目的,就是拯救自己受苦受难的母亲。于是,我来了。我没有找到自己的母亲,却碰到了你。我没有救出自己的母亲,却变成了你的药囊。”

    “对不起?”药师羞惭,尽管她最终并没有害了觉无,但谁能说她没有过那样的心?

    “对不起?”觉无却像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仔细地看了看药师,才微微摇了摇头,神色透着古怪和复杂,“药师,我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和尚!我甚至不是一个纯粹的人!”

    “对不起!”药师的声音带了急切,“如果我一早就知道是这样,我不会让你吃那么多的苦!”

    “药师,我并未怪你!相反我很感激你!折磨的尽头是救赎,你明白吗?”

    折磨的尽头是救赎!药师回味着这句话,似懂非懂。

    “如果不是你,我还是生活在地狱中。”觉无的声音轻得如同唇语,药师正奇怪自己怎么能够听得到,忽然发现,觉无的嘴唇正压在她的耳朵上,一只无比精巧的耳朵,白得透明的耳廓正以不同寻常的速度嫣红起来,仿佛静夜中怒放的花朵,绚烂夺目,甚至连呼吸,都要夺了去似的。

    觉无屏住了呼吸。这一刻,有种奇怪的感觉,他冒冒失失抱住的女孩子,像一株空谷幽兰,在他怀中徐徐盛开,吐出诱人的芬芳。

    “药师,我想抱着你睡觉,可以吗?”

    多么唐突的要求啊!

    药师说:“不!”

    但是,药师的身体却违背了药师的命令,瓦解在觉无温柔的怀抱中。

    后背紧密地熨帖着觉无宽阔而温暖的胸膛,不知是谁的心跳声,急促地起伏着,仿佛就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药师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傻丫头,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觉无的声音亲昵得有些变了调,“我只是想抱着你,抱着你……”他喃喃地说着,下巴紧挨着药师的头发,有轻微的“咯咯”声响起。

    药师以为是自己的牙齿在碰撞,她羞涩地咬紧了牙关,然而那“咯咯”声还在继续。

    她动了动。

    “别……动!这样……就好!”觉无将脸侧了侧,埋进了药师的发丝里,无意识地咕哝了一句话。

    “什么?”药师的身体绷紧着,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样的局面。

    觉无没有回答。

    药师以为这个晚上她一定会睡不着,但是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发现天已经亮了,她动了一下身子,发现后面空荡荡的。

    她钻出了小门。

    “觉无。”

    “那和尚去干活了。”

    药师的目光注视着声音的来源,是孟婆,她晕过去后就是在孟婆的怀里醒来的。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右手下意识地理了理鬓边的发丝,不知为什么,尽管孟婆的命是她救回来的,然而她对孟婆,或者说对眼前的这个孟婆,竟有种莫名的惧意。

    孟婆微笑着,乱发下的脸竟然带了春风般的和煦:“主人,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药师的双手不自在地拉住衣服的下摆,她最怕别人的感激,所以才会用最绝情的脸色拒人于千里之外。可是,一切都改变了不是吗?就像当年她来到这里一样,有些东西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她有些惆怅,现在,她不得不同样微笑着面对这个中年妇人了。

    “主人想吃什么?”

    “呃……”药师更加无所适从,她想吃什么?她从来都是有什么就吃什么,她想吃的东西,早就扼杀在记忆里了。

    孟婆的脸上带了些微的怜悯和温情:“主人,我做了一些青糕,如果主人……”

    “青糕?”药师叫了起来,那种食物,那种食物……

    孟婆的手上就是那种食物。

    药师怔怔地看着,仿佛看见过去的时光正汹涌前来——那是她的母亲最拿手的食物啊!那是她临走的那一晚吃撑了的青糕啊!

    “你是谁?”

    孟婆笑了,眉目之间,竟有了婉约的妩媚。

    “主人,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可以回家了。”

    药师恍惚起来,依稀仿佛,当年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又蹦到了眼前。

    “娘,你为什么哭?”

    “娘没有哭。”

    “那你的眼睛怎么红了?”

    “娘做青糕的时候,粉末儿不小心进了眼睛里。”

    “粉末儿真坏,幺儿吹走它。”

    “幺儿真乖,娘好多了。幺儿吃青糕,多吃点。”

    “娘以后常常做给幺儿吃。”

    “嗯,只要幺儿回家了,娘就做给你吃。”

    “幺儿不想走了,不想到外公那里去了,行不行?”

    “不行!幺儿必须到外公那里去,不然……不然……”

    “娘,别哭啊,幺儿去就是了。”

    “幺儿乖,幺儿回家的时候,娘一定做给你吃。”

    这是她和娘的约定啊,可是这么孟婆怎么会……

    “你到底是谁?”

    “孟婆!”孟婆笑眯眯地把手中的青糕递给药师,“主人,吃吧!”

    药师宛如受了催眠一般,不由自主地吃下了青糕,甜甜的带着一种熟悉的清香,很好吃啊!

    “可是你是谁?”药师固执地问道。

    “孟婆啊!你忘记了么?黄泉路上,奈何桥边,一碗孟婆汤,断了多少人鬼未了情。”孟婆的笑容越发的和蔼可亲,“有些事,你忘得太久啦!该是记起来的时候了。”

    “有些事?”药师的眼神迷惘起来,眼前闪过了一些片段,支离破碎,却触目惊心。

    “啊——”她惊叫起来,想要伸手抱住自己的脑袋,但是,孟婆的两只手像两把老虎钳,把她的双手禁锢住了。

    “青门的后代,从来不会选择逃避。”孟婆还是慈眉善目的样子,但是,那声音却犹如一条阴寒的小蛇,钻入了药师的心里,“孩子啊,你实在不该忘记了自己的职责!你本来都已经控制了阎王,你本来已经完成了你的任务。”孟婆摇着头,不胜惋惜的样子。

    “外公!”药师终于叫出了那个压抑在心头很久很久的称呼,“你是外公?”

    “想起来啦?那么,你应该也记得阎王是你什么人了!”

    药师的脸色陡然变得灰白,那种绝望之甚,即使再冷血的人见了也会忍不住萌生怜悯之心。

    但是孟婆没有,孟婆依然笑嘻嘻的好像非常怜爱药师的样子,然而她的嘴巴,继续绝情地提醒着药师一个不争的丑陋的她愿意用生命去遗忘的事实。

    “阎王,是你的丈夫呀!孩子,你怎么也忘记了呢?”

    “不!”药师惨叫起来,那一段血淋淋的记忆,残忍地在她心底撕开。

    那一天,是她的生日啊!她本来以为会跟着黑雪离开这个无间岛,然而,黑雪却欺骗了她,把她带到了阎王的船上,在那里,阎王占有了她。然后,师父明绝心为她和阎王,举办了一场只有他们三个人参加的婚事。她就是从那一天开始,下定决心将师父所有的本事学到手的,她也是从那一天开始,用了最极端的方法,让自己在一晚之间变成了这样一个丑八怪。阎王厌弃了自己,而她选择了遗忘,遗忘所有的丑陋和痛苦!

    可惜,她忘记了,一切存在过的事情,终有一日,会回来,回到她的面前。

    回来的那一刻,会将所有的痛加倍地呈现出来。

    药师用力地咬着嘴唇,才能遏制住那种深度的颤抖。血丝从唇边流了下来,但是,她已经感觉不到疼痛。

    “唉,你和你娘是多么不像啊!你娘应该教过你,美色是最厉害的武器。你却偏偏要舍本逐末,结果耗费了四年时间。孩子,你真的很让外公失望啊!你和阎王已经有了夫妻之实,美色加上你的药,你本来应该是阎王身边最信任的人。你却硬生生地放弃了,让落花占据着阎王。”他摇了摇头,“愚蠢!没有完成任务,你能离开无间岛吗?你们离开了,岂不正中阎王的下怀?”

    晦暗不明的情景在药师脑中慢慢清晰起来,她缓缓仰起脑袋:“外公,船是你烧的?”

    “赤发鬼也是我杀的。药师,你记住,没有完成任务,就算你是我的外孙女,一样也得死。”他的声音冷酷、阴狠,如同一把带毒的匕首,插入了药师的心脏。原来是这样的呢?原来她最痛苦的那一刻,竟然是外公的授意。原来她不过是外公手中的一粒棋子而已,可用的时候,外公会疼惜她;不可用的时候,棋子就会在外公的手指缝里粉碎。

    孟婆似乎也看出了药师的怯意,又换了张笑脸:“不过,你当然不会让外公再度失望的。阎王离不开你的药,所以,你还是有机会的。”

    药师没有吭声。

    “对了,”孟婆仿佛只是顺便提了一句,“你的朋友,可都把离开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呢!药师,你同样也不能让他们失望啊!”

    药师枯黄的脸色更加灰败不堪:“外公,放过他们!”

    “药师,放过他们的人不是我,是你!”孟婆笑了起来,抚了抚药师的头发,“还有,千万不要再在外公面前耍心眼。”他轻轻地哼了一声,“你以为你杀了你的师父,这一切就不会有人知道了么?”

    “师父不是我杀的。”药师摇头,“师父是被自己害死的。”因为受不了被药师超越,所以想要变得更强,所以才会想和药师比拼下毒功夫。结果,药师没有毒死,师父却永远闭上了眼睛,留下了她一个人孤天绝地。

    孟婆皱眉挥了挥手:“一样的。明绝心没有了,你就是青门独一无二的药师。孩子,完成了这项任务,你就是青门的主宰啊!”

    主宰?药师黯然:“外公,娘亲呢?”

    “等你完成了这一切,你就可以见到你的娘了。”孟婆抚了抚药师的头发,眉眼之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好孩子,你该知道怎么做,对吧?”

     正文 第五章  尔虞我诈

    风从窗外经过,带走了浓郁的药香。

    药师站在窗前,头微微低着,仿佛正在检视窗下那只紫砂药罐。

    “你有心事?”

    觉无的出现总是非常鬼魅。

    药师的衣衫微微抖动了一下,没有抬头,身体反而更加瑟缩了。

    “发生了什么事?”觉无本能地伸手,托起了药师的下巴。

    药师的眼睛里充满了厌恶:“和尚,你瞧不见我很丑陋么?”

    “发生了什么事?”觉无的眸色暗沉了。

    “和尚,其实那一天,你并不是真的认错了对吧?你是故意叫我娘的对吧?”药师轻轻地问道。

    觉无的手无力地下垂,但是他的眼睛依然固执地锁住了药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说对了,你不是一个纯粹的和尚。你的心里充满了算计。可是,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你选择了我?”药师自嘲地说道,“难道我真的这么好骗?你们每个人都忍不住想欺骗我?”

    “你的眼睛,充满了善意的怜悯。即使在那个时候,你明明看见我的双手沾满了血腥,但是你看着我的眼睛,还是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怜悯。”觉无的手重新抬起,抚到了药师的脸上,“一个人长什么样子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有一颗什么样的心,而她的心,会透过她的眼睛,传达出来。药师,你的心,是最好的港湾,我,喜欢,停靠在那里。”

    泪水迅速地涌入药师的眼眶,她想低头已经不及。

    觉无俯下来,吻去了药师的泪滴。

    “那时候我已经知道,我逃不出去也冲不进去。唯有你,是我最有可能的活路。”

    “所以,你叫我娘,就是为了让我救你?”药师猛地推开了觉无,狠狠地说道,“你就那么有把握?你就不怕有意外?”

    “怕!”觉无的嘴角勾起了一抹苦涩的笑容,“但我,反正都会死。我说过了,这一身高强的功力,会像一个恶魔一样,把我自己也吞噬掉。左右都是死,我愿意死在你的怀里。结果,你令我重生!”他紧紧地搂住了药师,“我从来没有爱过谁,所以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爱。我只知道,死亡来临的那一刻,只要你能抱着我,我就会感觉很安心。像现在一样,药师,你想杀我吗?”

    药师嚎啕大哭。

    觉无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罕见的忧伤,他任由药师在他怀里尽情流泪,眼睛却茫然地望向某个不知名的地方。

    他知道只是眨眼之间,他的一只脚几乎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但药师终究还是放了他一马,然而他却一点开心的放松的感觉都没有。他的心,仿佛坠着千斤重物,沉甸甸的,灌满了死亡的阴冷。

    无间岛,无间地狱,进来的时候他义无反顾,只求一死。但是,现在,他真的很想活下去,活着把药师带出这个死岛。

    药师的泪水已经干涸,但是她的情绪更加败坏了,药罐里的药汁都干了,她却还是呆呆地坐着,目光越过她面前的觉无,去向遥远的未知。

    觉无在念经。

    尽管他说过自己是个假和尚,但是,经文却能使他心平气和,所以,他每次心浮气躁时,都会念经。

    “和尚,念了经就可以消除你的罪业么?”药师冷冷地盯着觉无。

    “我希望如此。”觉无握住了药师的双手,“我相信佛祖慈悲,我希望他能降你平安。”

    “平安?”药师冷笑,“平安是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从现在开始,我要让你知道。”

    “你是什么人?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药师痛苦地摇头,“和尚,你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

    “为了你。”

    “我?”药师愕然,瞬间,摔开了觉无的手,脸上堆满了怒气,“我不要你可怜。”

    觉无浑似不觉,又伸手握住了药师的手:“我曾经是为了救娘,不,也许救娘只是一个借口,我只是想要赌一赌,赌我可以逃出生天,可以扭转我的命运。我成功了,药师,你令我重生。如果不是这样一场大灾难,我的身体早就毁在我自己的内力上。毁灭的尽头是救赎。药师,你明白吗?是你造就了另一个我!”

    药师的眉头微微地收拢,用一种崭新的目光重新打量着觉无:“我明白了。原来,你并不是因为爱才这么做,你是为了报恩。”她的声音充满了苦涩,“你和那些人一样,只是把我看成了你的重生父母。”

    “我不知道。”觉无的声音也充满了苦涩,“我说过了,我从来没有爱过,我不知道爱是什么样子,我只知道,我现在最想做的就是让你出去,平安地走出这个岛。”

    药师点头:“对的,就是这样,这样就对了。”

    “药师?”觉无的声音充满了焦灼,“你没事吧?”

    “我好得很。”药师笑了,那是一种分外轻松的笑容,没有丝毫做作,“其实这样最好,我明白了。那么,你打算怎么做?”

    觉无没有回答,却反问道:“药师,你信我么?”

    药师笑:“和尚,你信我么?”

    觉无也笑了,他没有回答,因为药师已经站了起来,走向她那个已经烧干了的药罐。觉无望着她的背影,在心里轻轻说道:“我信!”

    这个晚上,药师没有来到小房子,药师一个人守着她的药罐子。

    觉无躺在床上,尽管身体是那么疲倦,但是,睡意却迟迟不来。

    如果他能够自由行动,他早就会钻出小房子看看药师在干什么。但是,他却只能闭着眼睛,和身体的倦意抗争着。

    药师还是下了药,而他心甘情愿受了这毒药。

    只是,心里的紧张和焦虑,是他这一生从来不曾感受过的。他在担心药师,强烈地担心药师。

    房门开了。

    黑暗中,有个人飘了进来。

    觉无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还是不肯完全相信你。”那个人开口了,“你没事吧?”

    “我没事。”觉无的声音有些无精打采,“娘,你呢?”

    “我没事。”那个人靠近了觉无,一阵奇异的芳香笼罩了觉无,觉无皱了皱鼻子。

    “这丫头的警觉心简直强得要命。”女人恨恨地说道,“如果不是你给我的解药,这间屋子我根本进不来。”

    “娘,你没必要进来。”

    “我不是担心你么?”女人的手轻轻地摸着觉无的头,头上已经长出了毛茸茸的头发,“孩子,这些年你受苦了。”

    “娘,我说过了,我没事。”

    “唉,我不想你卷进来的,可是……”

    “娘在受苦,孩儿怎么可以独享平安?”

    “等这事了了,咱们就再也不用受苦了。”女人忽然咬牙道,“等这个仇报了,等我把青门灭了……”

    觉无叹气:“娘,仇恨真的这么重要吗?”

    “不然我这些年在无间岛干什么?”她好像也感到自己的语气太阴戾了,缓和了声调,“孩儿,我本来也像你一样,一心做一个单纯的女人,但是那人不肯。他明明知道你是他的儿子,却还是逼着我堕胎。我像狗一样东躲西藏,还是逃不过那人的追踪。他抢走了你,还要杀我!我只有跟着阎王来到这里……天下间,怎么会有那么心狠的人?我恨他,恨青门。我要报复,要报复!”

    “娘!”

    “孩儿,你放心,我已经知道了阎王的秘密。哼,只要有了这个秘密,青门算得了什么!我要他眼睁睁瞧着青门四分五裂烟消云散……”她咯咯咯地娇笑起来。

    “娘!”

    “孩儿,到时候,你就是江湖的王,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女人兴奋地说道,但是她的身体却忽然摇晃了一下,“这死丫头,到底在房间里放了什么?我……我……我恐怕不能……”

    “娘,你走吧!”觉无坐了起来,药效比预想中退得快速,“药师就快回来了。”

    “好……记住,那丫头……是我们的筹码。”

    女人消失了。觉无坐在黑暗中,忽然笑了起来,只是笑声中,充满了凄怆。

    “你笑什么?”药师站在门口,“落花来过了,你很开心么?”

    “你觉得我像是开心的样子么?”

    “怎么,你假扮成落花的儿子,难道是我逼你的么?”

    “不是。”

    “你口口声声为了我,心中到底还是带了不满对吧?”

    “没有。”

    “你是不是感到奇怪,我为什么会知道落花的秘密?”

    “你有权利不说。”

    药师忽然恶毒地笑了起来:“是啊,我可以不说。可是,我忽然很想说出来,怎么办呢?”她的声音中充满了痛苦。

    觉无欺近身去,抱住了药师。

    “放开我。”药师怒吼,“放开你肮脏的手。”

    觉无没有松手:“药师,你想哭,就痛快地哭。泪水流过了,苦难就消散了。”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药师像头受伤了小兽尖叫起来,“我偏偏不哭,就是不哭,我就喜欢让苦难缠着我。”

    “药师,你到底受了谁的要挟?”

    “不要你管。”

    “我愿意和你一同受人要挟。无论要我做什么!”

    “真的么?”药师抬头,一双眼睛亮得可怕,好像天上最亮的星子突然落到了她的眼眶中。

    “真的。”

    “那好,你杀了我吧!”

    你杀了我吧!

    杀了我吧!

    杀了我吧!

    她的眼睛,狂热地散发出这样的信息。

    觉无的手刀准确地落到了药师的脖子上,药师的身体软了下去。

    “我虽然不知道你到底出了什么事,可是这会儿,你需要休息。”觉无的嘴唇,轻柔地飘落在药师额头,“好好睡一觉吧!”他把药师放在了唯一的床上,立起身子,眼神中带了肃杀的味道。

    船,终于造好了!

    是一艘大船,尽管透着简陋,但是,谁都看得出来,那是一艘坚实的船,可以经得起海上的怒涛恶浪。

    陆判带着无间岛的恶鬼们,仰望着他们亲手造出来的船,每一张穷凶极恶的脸上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他们成功了。

    “主人,我们可以出发了。”陆判欣喜地扭过头,望着药师,“那和尚,说认得回去的路。这下子,我们终于可以脱离这个岛了。我们可以回中原做人了。”

    恶鬼们欢呼起来,无数个夜晚的折磨终于到了尽头。只要他们坐上了这艘船,只要那个和尚掌舵,他们就可以永远地告别无间岛,把那个阎王彻底地抛离。

    药师垂着头,枯黄的发丝掩盖着她丑陋的脸蛋。

    “主人!”陆判催促着,“快上船啊!”

    “是啊,药师,为什么还不上来呢?”船头忽然出现了一个人,一只大家一直在提防着的恶鬼——阎王!

    “阎王!”陆判怒吼,身体陡然跃起,作势欲扑。但是,他没有跳到那艘船上,他在离船头半米的地方被阎王一掌重重地劈了下来。

    “不要伤害他!”药师叫了起来。

    “好啊,你来下手!”阎王剪手于背,冷酷地盯着药师,“我差点忘记了,若不是夫人的毒药,堂堂陆判,怎么会连这个船头都跃不上来呢?”

    “夫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药师身上。

    “很抱歉,一直瞒着大家。”阎王苍白的脸色流露着歹毒的气息,“我和药师,早在四年前就成婚了。”

    没有任何声音,只有眼光,穿梭着交织着,透过药师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仿佛要将她肢解成碎片。但是她已经不在乎了,她只想知道一个人的反应,距离她最近的那个人——觉无。但是,她不敢看。

    “其实,这不过是我和夫人之间的一个赌约,赌一赌无间岛上的恶鬼,到底对谁更忠心。哈哈,我得承认,夫人胜我一筹。想不到她这么丑陋的一张脸,居然可以吸引你们这一帮恶鬼对她死心塌地。物以类聚,我真的无法不佩服。”阎王哈哈大笑起来,“死在她的手上,滋味一定很爽吧!”

    “闭嘴。”陆判站了起来,恶狠狠地吼道。

    他虽然重伤,余威犹在,阎王冷笑了一声,却不再说话。

    陆判扭过头,望着药师:“要好好活着,回到中原!”他浓墨似的眉毛下,那对怒目竟然露出了极其难得的温情,然后,他的身躯轰然倒下。

    阎王嘿嘿地冷笑了几声:“居然还是个痴情种子呢!”

    药师呆呆地望着陆判,前一刻,这个汉子还会咆哮,还会怒吼,那震耳欲聋的声音总是让她情不自禁地皱起了眉头,然而这一刻,这个汉子却静静地躺在她面前,脸上带了一丝神秘的温柔。

    “陆叔叔!”她轻轻地叫唤着,慢慢地伸出手去,碰了碰陆判的虬髯,若是在平日,陆判一定会带着赧然的神情捋着浓密的胡子说道:“其实我也比你大不了多少,而且你是我的主人,叫我名字就行了。我的名字叫陆平,平安的平。”

    其实她是知道陆判的心意的,只是装着糊涂,故意忽略了那卑微的心意的,只是享受着陆判给予的爱护。

    她凭什么啊?

    她缩回了手,用尽力气捣着自己的嘴巴。佛眼?她是天底下最自私的女人,只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就亏负了那么多人的真心!她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魔!她才是无间岛上最可怕的恶魔!

    “夫人,动手吧!”阎王的声音如同蛊惑。

    药师抬起头,一直围着她和陆判的恶鬼们不约而同地后退了一大步,一度温顺的目光中再度出现了凶狠。

    一切又回归到了起点。

    阎王拎了拎眉毛,双臂交叉在胸前。

    药师的身体忽然动了,如穿花蝴蝶般,越过了恶鬼们,飘落在阎王身边。

    她的身后,呼啦啦倒了一地的尸体。

    “呵呵,夫人,你比我想象中要爽快得多啊!”阎王皮笑肉不笑,“不过,还不够,我要他们一个个尸骨无存,你应该有那个化尸粉的对吧?”

    “是的,我有。”药师面无表情地看着阎王,“你想看吗?”

    阎王也笑吟吟地盯着她:“想啊!”

    “啊”字语音未了,药师的手却不会动了,她的掌心里,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冒起了青烟。

    “啧啧,果然好厉害呢!”阎王瞟了一眼那缕消散的青烟,“如果不是我早有准备,这一刻,化成脓血的应该是我了吧?”

    药师没有说话,她只是瞪着禁锢了她的觉无,目光中流露出无尽的萧瑟。

    “这就是你所说的信任?”

    “这就是你一心为我?”

    “这就是你的不纯粹?”

    觉无也没有回答,右手食指,按在了药师脖颈上的穴道。

    药师闭上了眼睛。

    “你果然是落花的儿子!”阎王盯着觉无。

    “如假包换。”孟婆从恶鬼中间站了起来,走向他们。当她来到阎王面前时,已经变成了一个绝色美女,“难道你看不出他有多么像我吗?”落花得意地望着觉无,好像在打量一件毕生最得意的作品。

    “像!的确很像。”阎王点头,“落花,他为什么不是我的儿子呢?”

    落花一愣,咯咯地笑出声来:“是啊,如果我早一点跟了你,觉无是可以做你的儿子了,我们一家三口就可以团聚了。”

    “落花,为什么你第一次跟我的时候,没有怀孕呢?”阎王惆怅地望着落花。

    “第一次?”落花迟疑了一下,又笑了起来,“可能是我老了。”

    “老?”阎王爷笑了,“含苞待放的年龄,也能叫老?落花,我记得那时候你才十八岁吧?”

    落花笑得更开心了:“在你眼中,我永远都是十八岁。”

    阎王的眼睛亮了,伸手搂住了落花:“没错,在我眼中,你永远都是十八岁。”

    落花的身体仿佛已经化成了一摊水,媚眼如丝,娇艳的唇微微开启,似乎正在邀请阎王的品尝。

    阎王好像已经站立不稳,低头就往落花的嘴唇上亲了下去。

    “你猴急什么?”落花的兰花指抵在了阎王的额头,“咱们不是还有正事么?”

    “正事?什么正事?”阎王笑了,“最大的正事就是你。”

    落花的脸色变了变,瞬间又带了一抹妖妖的笑:“讨厌,你就是喜欢逗弄人家。人家早就是你的人了,你还这么疑神疑鬼?”

    “你说得没错,我最大的优点就是怀疑一切。”阎王半真半假地说道,“而且,我很不喜欢你的儿子,我想完整地拥有你。你说,该怎么办才好呢?”

    落花的娇媚终于消失了:“阎王,你不是人。”

    “我本来就不是人。”阎王笑得更欢了,“难道你此刻才知道?”

    “他是我的儿子!”

    “只要我们想要,可以生很多个儿子。落花,你该知道,任何事情都是有代价的。”

    “但我已经帮你得到了解药,你不是可以出现在阳光下了吗?”

    “还不够!”

    “好!”觉无忽然开口,“我成全你。”

    他抱着药师纵身跳下了木船,水花飞溅处,他和药师消失在白色的泡沫中。

    “觉无!”落花伸手,但是抓了个空。她想跟着跳下去,但是,阎王搂住了她纤细的腰身,搂得那么用力,落花痛得五官都扭曲了。

    “你的确有个好儿子,也许你真的可以给我孕育优秀的后代。我们的后代,带着无穷无尽的财富,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帝王!”阎王的表情,第一次露出了傲慢和骄狂,“你知道的,我本来看中的是那个丫头,嘿,她曾经的脸蛋,可比你漂亮多了。可惜,那个丫头不识抬举!”他空出的手使劲地捏了捏落花的脸庞,落花的眼泪夺眶而出,但是阎王视而不见,他不怀好意地盯着觉无的落水处,“不要期待你的儿子还会活着回来,海水中我下了剧毒,就是你说的那种最毒的东西——你儿子的粪便!你说,还会有奇迹吗?”

    有!

    药师的小屋子里,白墨新奇地打量着家徒四壁:“没想到啊,没想到这间房子居然还有这样的功能,到底有多少通道啊?不会像蜘蛛网一样四通八达连接了整个无间岛吧?”他啧啧地赞叹着,手指微屈,在墙壁上叩击。

    没有人理他。

    药师正狠狠地盯着觉无,好像正在从眼睛里酝酿出两把夺命的小刀,夺了觉无的命!

    觉无没有看药师,低垂的脑袋看不出什么表情。

    “讨厌,说什么也是人家救了你的命!怎么还那样对人家?”白墨跺了跺脚,“别拿人家当隐形人啦!”

    “人家是谁?”药师冷冷地问道。

    “讨厌,人家当然是我了。”白墨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们两个做什么,大眼瞪小眼很有趣么?”

    “没趣!我只是想认真看明白,一张骗子的脸!”

    “骗子?和尚,你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白墨拍了拍觉无的肩膀,“你居然敢得罪我们无间岛的药师,看来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觉无仿佛失去了反应,只是呆呆坐着。

    “对了,药师,我真的想不到有一天我也能走进你这间致命小屋呢!”他摇了摇头,又望了望小屋,“看来,还是百闻不如一见。”

    “哦,那么你以为是怎样的?”

    “机关重重,毒气弥漫,入屋者死。”

    “难道没有吗?”

    白墨一怔,身体忽然晃了一下,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觉无终于抬起了头:“我说过,我不是一个纯粹的和尚!”

    “可惜,现在我才理解了这句话。”药师惨笑,“你的不纯粹害了多少人,你知道吗?”

    “所有的罪孽我一个人承受!要下地狱我一个人去。”

    “你承受得了吗?”药师低喊,抓住了觉无的衣领。

    觉无纹丝不动,药师却差点栽倒在觉无怀里。

    药师狼狈地稳住了身形:“你知道我现在就可以毒死你。”

    “你不能。”觉无看着药师,“我会死,但不是现在。”

    “很好,你不死,只有我死了。”

    觉无的脸色骤然苍白如死,他猛地扼住药师的手:“不!”

    药师冷笑。

    觉无忽然也笑了:“你不会这么做的!如果你这么做,怎么对得起陆判?”

    “闭嘴!”

    “他那么爱你,以一个男人的方式,用整个生命爱你……”

    “闭嘴!”

    “只要你回去,带着梦想回去……”

    “闭嘴闭嘴闭嘴!”

    “带着他的爱回去……”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结束了觉无的话。

    药师狠狠地瞪着觉无,感觉到掌心的刺痛缓缓蔓延上来。

    觉无凝视着药师,眼底里全是理解,全是理解……

    药师陡然捂住了面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药师!”觉无把药师搂进了怀抱,那么纤弱瘦小的身子,有时候他真的担心,突然来了一阵风,就将她给带走了,带到一个他再也找寻不到的地方。若是那样,若是那样,他的心,一定会很空荡很空荡……

    他忽然打了个机灵,什么时候,药师在他心中,已经变得不可或缺了?已经取代了他心中那个他曾经以为不可替代的佛祖的地位了?

    “落花,真的是我娘亲啊!”觉无苦涩地低吟。

    药师愕然抬头,那么突然的信息,她不知道该如何消化。

    “我终于找到了我的娘亲!”觉无两眼空洞地望向前方,“没有人可以选择自己的出生,所以我们只有心怀感恩之心。我知道我娘不容易,为了让我能够活着,她吃了很多苦。我是她唯一的希望,药师,你明白吗?”

    “什么时候?”药师答非所问。

    觉无苦笑:“你该知道的,那个晚上,我本来已经放弃了希望。但是,你说服了我!”

    是啊,那个晚上!药师忘不掉。

    “你怎么确定的呢?”她好像已经不是自己要问,只是为了找到她的声音而已。

    “我的右肩有一个胎记。”

    “嗯?”药师恍惚记得是有这样的痕迹,当时她还觉得这个胎记很特别。

    “其实那不是胎记,那是我娘身上的一枚饰物。”

    药师缓缓点头,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滋味。落花是觉无的母亲,觉无当然应该救落花。只是,只是……

    “为什么要骗我?”她的眼睛里空荡荡的,为什么每一个她觉得可以信任想要依靠的人,到了最后都会欺骗她?

    觉无没有回答,但是药师已经从他的眼神中明了了一切。

    落花和她的目的殊途同归,都是为了阎王的秘密!若不是以无间岛那么多条性命为代价,落花又怎能取得阎王的信任?

    “为什么不包括我?”尽管已经很努力地镇定,但还是软弱得想要倒下去,软弱得推不开觉无的有力的臂膀。

    “我说过我要让你平安地走出这个岛。”

    “平安?”药师讥讽地笑了,“你以为到了此刻,我们还能平安?”

    “我只知道只要活着就一定有希望!”觉无的声音充满了坚定,“药师,你知道吗?你比你想象中的更强。若不是我事先知道你的计划,那么,你已经成功了。”

    没错,那是一个完美的计划!那是一种完美的施毒方案!

    因为毒不是从药师手里出来的,而是从无间岛所有恶鬼身上弥漫出来的。阎王或许会对药师戒备,但阎王却再也想不到,当无间岛那么多恶鬼倒下去的时候,求生的意念导致血液加速之后再生出的新毒会直接导致他重度昏迷。

    解药,在觉无身上——觉无的血!

    可惜,有了意外!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你根本就不明白。没有阎王的秘密,我们谁都不能平安离开。”药师看着觉无,满眼都是讥讽,“落花即使掌握了秘密,还不是要落到阎王的手上。纵然她可以胜得了阎王,你以为凭着你们真的可以离开无间岛?”

    “不能!”

    药师盯着觉无:“你不会告诉我,这才是你救我的目的?”

    “我的确知道你的背后一定有一个更厉害的操纵者。但是,不管你信不信,我救你只是因为我想救你。”

    药师看着觉无。

    觉无也看着药师。

    然后药师笑了,嘴角微微上扬,带着说不出的落寞和无聊:“觉无,你知道吗?你是个说谎的高手!因为,你说的话,会连自己都骗过去!”

     正文 第六章  为谁辛苦

    船还停在海岸边。

    阎王和落花,已经不见。

    唯有一地的尸体,在空气中弥漫出浓重的血腥味。

    药师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纵然她可以违心地将过失都推卸给觉无,然而,这一刻,还是有一种生不如死的疼痛。她,毕竟是那个始作俑者!若不是她一念执着要救下觉无,那么这一刻,他们是不是已经航行在海上?

    她蹲下来,泪眼,穿梭在那一张张熟悉的脸上。

    觉无站在她身后,目光却落在不远处的植被上,若不是他眼花,那么,那些植物的确正在以一种明显的速度褪去了绿色。他皱了皱眉头,尽管不知道可能发生什么,但是,身体的第一反应,在提醒他,这个岛正在筹谋着一场重大的变故。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浓重的血腥味掩盖下,另有一种陌生的气味正在刺激着他的嗅觉。

    “药师……”

    “凶手!”药师猛然站直了身体,目光犹如刀子一般锐利,“你应该知道,就像我救你所付出的代价一样,你救我,也会付出同等的代价!”

    “我知道。”忧郁在觉无的眼眸中滋长,他拉住了药师的手,“我只是希望,你能成全我的一片孝心!”

    “成全?”药师冷笑,“你别忘了,是你亲手毁灭了我心中的‘成全’的!”

    “药师……”忧郁加深了,痛苦露出了端倪,“我们的时间不多了,真的要这样子结束吗?”

    真的要这样子结束吗?

    这个和尚,他可以用那么无辜的表情迷惑她的双眼,用那么纯粹的声音迷惑她的耳朵,用那么外显的感情迷惑她的心灵,然而他自己,却若无其事地行走在背叛中,一步一步将她的信任和爱撕扯成碎片!

    药师想要尖叫,想要谩骂,想要狠狠地扇他的耳光,但是,最终她却什么都没有做,她只是努力地眨了眨眼睛,把泛滥的泪意吞回心中:“走吧!”

    但是,她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定力,她压抑了汹涌的情感,却忽略了自己的肉体,那个软弱的皮囊。她的脚步趔趄了一下。

    觉无恰到好处地扶了她一下,稳住了她的身形。

    “我在你身边。”

    药师深呼吸,然后陡然转身咆哮:“你可不可以不要说这种话?”

    明知道是假的,但她还是很悲哀地会相信!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我——在——你——身——边!

    这一刻,她也修成了觉无的谎言,欺骗自己:纵然不是天长地久,这样短暂的拥有也是好的。

    她在觉无怀里泣不成声。

    觉无拥抱着她,眼眶也湿润了。

    他曾经以为摆脱苦难是一种陌生的遥远的甚至是相当困难的东西,但是现在,他发现,信任才是他无法掌控的东西。他要怎么做,才能让药师相信他,真的只是想要救她?

    药师很快就止住了眼泪,推开了他,一声不吭地向前走去。

    阎王摆脱了她巧夺天工的剧毒,然而却留下了致命的线索。只要觉无存在一天,阎王就算躲到天涯海角,也会被她找到。因为,阎王的体内留下了印记——觉无的印记。这个印记,只有她能够发现。

    沿著海边,奔出百米左右,转入一条羊肠小径,向一个山头上爬去,不一会,便到了山顶。

    “到了。”药师止步,右手手指指着前方的洼地,声音中透着艰涩,“阎王就在这个下面。”

    “我们下去。”觉无的薄唇抿紧了,握紧了药师的左手,身子一掠而起,跳了下去。

    药师的身体脱离的自身力量的控制,急速地下落,黑暗中充满了未知,但是药师的心却很平静,因为,觉无的手温暖而干燥,正有力地握着她,仿佛天塌下来,他也会一力承担。

    她曾经以为,她在黑雪那里找到了那份安全感。她曾经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相信这种感觉。但是,当这种感觉降临的时候,她才知道,种种怀疑种种绝望,只是等待的前奏曲而已,就像是一剂开胃药,其苦涩正是为了迎接盛大的甜美。

    只是他们之间,没有未来!

    她的心一酸,泪水无声地滑落。

    脚触及了地面,他们到了。药师伸出手,触及到一块极大的、圆鼓形的大石,她曾经不止一次经过这块巨石,却从来没有想过这块巨石后面,竟然别有洞天。

    若不是落花的声音突然响起,她会和往常一样,习惯性地经过巨石,走向阎王的房间。

    “天啊!”尽管那声音激动得有些变调,但药师还是一下子就听出了是落花的声音,她甚至可以想象,落花此时是怎样以纤纤玉手半掩着艳艳嘴唇,唇形略张,透露出难以描绘的娇媚。

    但是,落花却突然啜泣起来:“哦,哦……”那是完全抑制不住自己的状态。

    药师呆了一下,落花极少有失态的时候,因为她曾今说过:“一个真正的美女,首先必须学会控制自己,唯有对自己的情绪掌控自如,才能展现出完美的一面。”

    现在的落花,是不完美的。

    阎王也在喘息。

    “是我的,都是我的!”

    药师看了看觉无,黑暗中看不清楚觉无的表情,但是她却感觉得到觉无晶亮的眸子正在看着她。她的脸热了起来。

    觉无的手臂一用力,两个人忽然面对面紧紧相贴,她的嘴唇,正压在觉无的喉咙上,感觉到那喉结正急速地颤动着。

    “有缝!”觉无的声音极其轻微地钻入她的鼓膜。

    “进去。”她的手指在觉无的背上划出了两个字。

    觉无退开了身子,双手用力抓住了石角,挤进那石缝之后,手一用力,将药师也带了进去,药师只觉得眼前陡然一亮,那一声惊呼就自动地跑出了嘴巴,惊动了洞中的阎王和落花。

    阎王的表情非常古怪,五官几乎扭曲起来,张开的双臂如同鹰爪,拼了命般要捧住更多的珍宝,贪婪和渴望在他的脸上一览无遗:“都是我的!你们谁也别想染指。”

    那的确是一处神奇的境地!

    触目所及,竟然全都是人间难见的奇珍异宝,许多粒夜光之珠,每个角落里,都堆放着十余株高达数尺的珊瑚。珊瑚枝上,挂满了一串串的玛瑙,绿的翡翠,白的珍珠,更有整块的黄金,堆砌在角落里。

    觉无也目瞪口呆。

    高手之间,容不得半点迟疑。就在这星火般的时间之中,阎王已经出手,带着腥臭的掌风笼罩了觉无的面门。但是,他快,有人比他更快,一条紫色的绸带卷住了他的手腕,他的手掌就在距离觉无不到半公分处凝滞了一下。觉无的人已倏然不见,阎王面色一沉,手腕陡然下沉,绸带卷了起来,落花惊呼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他靠拢。阎王正要扼住落花,脑后风声突起,他身体猛然下蹲,虽然避开了掌风,却也失去了落花这个人质。

    他双脚相夹,脚尖用力,身体犹如陀螺般旋转起来,全力撞向觉无。

    “小心!”落花和药师同时叫出声。

    声音还没有结束,觉无“嘿”的一声,显然已经受伤。

    与此同时,阎王的口中忽然发出了尖锐的啸声,随着声音的响起,落花的神情忽然大变,紫色绸带犹如毒蛇出洞,缠住药师的腰身。借着绸带的力量,她腾身而起,左手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横向药师的脖子。

    “别伤她!”觉无大声说道。

    药师的手迟疑了一下,脖子处一凉,已经被落花的匕首所伤。她无暇顾及伤口,衣袖一挥,落花的动作缓慢了下来,但只是须臾,她又重新振作起来,狰狞地向药师扑过来。

    “小心!”觉无又是一声大叫,但是他自己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

    “再小心也得死。”阎王嘶嘶地笑了起来,像是一条毒蛇。而他的手更是变成了一条名副其实的毒蛇,迅速扑向觉无的面门,“受死吧!”

    “不要!”一条人影陡然闪过,挡在觉无面前。那么迅急的身法,以阎王那么敏锐的目光,竟然在最初的瞬间,看不清楚那是谁。但是,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无论是谁,碰上了他的指尖,都得死!

    他冷笑着,感觉到指尖触及对方皮肤的快感,他甚至可以想象当手掌穿越对方头颅时那种刺激。这是他的独门绝招,二十年前他曾经让自己的对手吃尽了苦头,尽管他也为此付出了代价——身中奇毒,一经日晒即刻毙命。而今,二十年的囚禁终于要结束了。他的眼睛放射出了光芒。

    药师闭上了眼睛,死亡距离她如此之近,她反而感觉不到恐惧。能够为了觉无而死,原来是一件这么愉快的事呢!她的脑海中闪过母亲的微笑,外公的冷笑,和觉无深沉的眼眸。这十年来,她设想过无数种死法,无论哪一种都充满了孤清和痛苦。而死亡真正来临了,她才发现,想象其实真是蒙人的玩意儿。她的唇瓣微微开启,觉无,我要死了,你会心痛吗?

    事隔很多年,药师还是无法搞清楚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甚至觉得,是冥冥之中一种古怪的力量改写了历史,扭转了一切。

    她的耳畔,忽然清晰地传来“喀嚓”声响,然后是阎王凄厉的惊呼声。她几乎是在第一时间睁开眼睛,就看见阎王的双腕齐齐折断,血肉模糊地垂挂在她眼前,阎王那张本就惨白的脸透出了青色。

    “不可能!不可能!”阎王叫着又扑上前来。

    药师惊呼,但身体已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觉无的手臂箍紧了她的腰身,那么用力,简直要将她的腰像阎王的手腕一样折断。她又叫了一声,身体被觉无一带,避开了阎王的攻击。侧身的刹那,她看见觉无的身体陡然腾起,双腿笔直踹向阎王。阎王像一只破麻袋一样撞击在她刚才欣赏过的五彩钻石上。

    她随着觉无在空中轻轻飘落,她看见觉无微微润湿的眼眶,她听见觉无震耳欲聋的声音:“笨蛋,你在做什么?你以为你这样做我会很感激你么?你答应过我什么?嗯?要活着,活着离开!这就是你的答复吗?”觉无狠狠地摇晃着药师。

    药师被摇得头昏眼花,但是,她的心,却在高声歌唱。

    下一刻,她的身体被带进一个热气腾腾的怀抱。

    “答应我,再也不要做这样的傻事!”觉无的声音有些哽咽。

    药师混陶陶地笑着。

    “答应我,再也……”

    “我什么都答应你!”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正从药师的口中徐徐散发出来。

    觉无的身体一僵,他小心翼翼地抽手撤离,但是,药师的手却紧紧地攀在他的脖子上,药师亮晶晶的眼睛犹如天上的星辰,光芒掩盖了洞中的钻石,那么耀眼,那么绚烂,那么迷人,落在了觉无的脸上,觉无的脸忽然红了,不仅脸红了,他的身体也热了起来。

    “你……我……”

    药师的嘴唇轻轻地迎上了他翕动的双唇上。

    世界,在这一刻,沉静!

    天地,突然合拢,将他和她包裹在一起。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地老天荒;又仿佛只是一眨眼的时间,只是黑暗之间就泻入了光芒。

    “对不起!”

    觉无不确定他是否真的听到了这三个字,他的嘴唇暴露在空气中,那么寂寞,那么——舍不得。他茫然地睁开眼睛,茫然地张开嘴巴,但是他的意识却陷入了混沌之中。

    “药师,有时候我真的有些怕你!”一个声音轻佻地响起,“你知道这个和尚刚刚做了什么吗?”

    “我知道。”药师温柔地将觉无放在地上,温柔地摸着觉无的脸庞。

    “不可思议的击杀!”白墨模仿着觉无的动作,双拳击出,明明是用了十分的力量,绝无可能中途撤回的,白墨此刻就收不回来,至少不会用那种速度收回。但是,觉无偏偏做到了,他闭目凝思,还是无法想象得出,究竟觉无是怎么变化了招数,陡然折断了阎王的双腕的!他摇了摇头,鄙夷地看了看昏迷过去的阎王,“只怕天下能够避开觉无那一招的人,还没有生出来呢!然而你却欺骗了他!”他的眼神有些隐晦,看不清内容,“药师,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在你心中,有真正信任的人么?”

    药师似乎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她还是专注地凝视着觉无,仿佛要将他和她的余生都在这一眼望穿。

    白墨缓缓地靠近:“我得承认,你是个天才!你竟然可以用下毒指引我寻找到这里。如果我不是顺着解药的气味来到这里,那么,我会死在那间小屋里。偏偏时间又算得那么精准。药师,你就真的这么确定,我的到来恰好可以把你从落花手中解救出来么?万一有了意外呢?”

    “那你就得死!”药师回眸斜睨,“白墨,你难道忘记了,我救人都是有代价的。”

    白墨讪讪地避开了药师的视线,双脚不经意地后移了几步:“可你又怎么会知道我懂得开启密道呢?万一……”

    “没有万一!”药师打断了他的话,“白墨,我想你这些年找我的目的,只怕就是为了发现无间岛上的密道吧?可惜,你进不去。”她的脸上浮起一抹自嘲的笑,“其实发现了又如何?白墨,阎王太会掩饰了,这个地方,十年来我至少来过五次,却从来没有发现这个秘密。我只是想不到,原来你也是这个目的。”

    白墨垂下了眼睛,遮住了变幻莫测的眼神:“嘿,没心没肺的女人,虽然我是有些怕你,但大部分时候,我还是很喜欢你,因为,你真的是一个很好的搭档!和你一起办事,事半功倍!如果你不是那么冷漠,说不定我真的会爱上你。”

    “你不会!”药师冷冷地打断他的自恋,“白墨,你该和我一样清楚,你,永远不会爱上我。”

    白墨那完美的表情破损了:“你……你怎么知道?”

    “别忘了我是个药师,青门独一无二的药师!”药师高傲地睥睨白墨,“现在,你还不动手?”

    白墨的脸色阴沉了,但是他终究没有再说什么,俯下身开始将这些珠宝黄金放入他随身带来的麻袋。

    药师来到了落花面前。落花闭着眼睛,但是她的睫毛却颤抖了一下。

    “我不会杀你的。”药师蹲了下来,“你是觉无的娘,所以我不会杀你的。其实觉无真的没有必要说那三个字。”药师的脸上有些伤感,“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已经不会信任别人了。”

    “你不杀我,我却会杀你。”落花睁开了眼睛,目露凶光。

    “落花,为什么不将你的美丽保留到底呢?你这样子真的很丑!”

    “臭丫头……”落花拧眉,脸容却显出了一丝慌乱,“我哪里丑了?”

    药师笑了:“落花,好好地让觉无感受到他娘亲的美吧!我会给你和觉无留下一条船。觉无知道船在哪里。你们身上的药效会在我们离开之后消失。阎王控制你的蛊毒,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她从怀中取出了一颗药丸,按入落花口中。

    落花满脸不逊,但是却乖乖地咽下了药丸。

    药师手指一翘,一根银针出现在她的指尖。落花只觉得眼前一花,那银针竟笔直地向她眼睛扎来。她啊地一声惊叫,银针已经没入她左眼的睛明穴。一阵恶心翻涌上来,她哇地呕吐起来。药师收针避开。

    落花不停地呕吐,直吐得胆汁都泛了上来,才勉强忍住。

    “臭丫头,你不得好死。”

    药师冷冷地扫过她,盯着地面。落花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任是她也是个拥堵高手,此刻也不禁毛骨悚然。她的呕吐物中,一条七彩蛊虫中昂首怒目,仿佛想要重新回到她的体内。她不由得不寒而栗:“走开走开!”

    药师手中的银针激射而出,银针射入蛊虫头部,药师一牵银针尾部的银丝,银针带着蛊虫回到她的掌心。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方法,蛊虫在她的掌心化成了粉末,她的手指轻轻揉动,瞬间就变成了一粒药丸,指尖一弹,准确地弹入落花微微张开的嘴里。

    “你……”药丸咕噜一声咽了下去,落花又是一阵恶心,“你干什么?”

    药师的嘴角带了一抹讥诮。

    落花猛然醒悟过来,蛊毒的根治之法就是将蛊虫的精华吸入体内,从此再也不惧任何蛊毒。对于药师的用心良苦,她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一张雪白的脸蛋慢慢红了起来。

    药师却已不再看她,头微微侧了过去,瞧着依然昏迷的觉无,脸上的神情又是凄楚又是甜蜜。

    那种神情是如此熟悉,又是如此的遥不可及,落花怔怔地望着,心底忽然腾起了一种压抑着的情绪。她曾经,也年少过啊!她曾经,也对一个男人,如此倾心爱恋过啊!

    “走吧!”白墨已经将所有的珠宝都收拾完毕。

    药师的身体震动了一下,白墨叹了口气,正想说什么,身边一阵疾风掠过,药师竟已先他一步出去了。

    他怔了一下,嘴角挂了抹微妙的笑意,也跟着离开了这间黯淡的石室。

    海风中透着一股子邪魅的热气。

    药师怔了一下,忽然发现那些本来积聚在低洼的水,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消失了。

    这个岛,这个她无比熟悉的岛,却正在展现它的另一面——她所不知道的一面呢!

    她回过头,白墨一个人背负着三只大麻袋,那三只大麻袋几乎将他整个人淹没,然而他却依然身轻如燕。她不由有些佩服白墨的功夫。

    “怎么了?终于良心发现,知道我一个人拿着这些东西不容易了?”白墨抛了个媚眼。

    “你对这些东西似乎不怎么感兴趣?”药师说道,“任何人见了这些,都会有些不一样的。”

    “任何人?”白墨挑了挑眉毛,“你终于认识到我与众不同的独特魅力了么?”

    “是啊,这会儿,我是很好奇,你的心到底为谁而动?”

    “为你……”白墨在药师了然的目光中败下阵来,他习惯性地想要撩动发丝,却狼狈地发现自己的两只手都被麻袋占有了,不由尴尬地红了脸颊。玉面生霞,这一刻,真的比女人还要娇艳妩媚。

    饶是看惯了白墨的妩媚,这一刹那,药师还是有些看呆。

    “干什么?”白墨却忽然不好意思起来,“你不会是真的看上我了吧?”

    “白墨,你若是女人,必然倾城绝国!”

    若是药师知道这话会产生什么样的力量,她一定不会脱口而出。这样,至少她不用面对一个泪如雨下的白墨而手足无措。

    “白墨,你……咳……”

    三只麻袋被白墨扔在一边,白墨蹲在地上哀哀痛哭。

    “白墨!”药师手足无措了,“好吧,我不该说那句话,我……”

    “讨厌,人家都伤心成那样了,至少你也该送块帕子过来吧!”白墨扬起了一张梨花带雨的脸。

    药师耸了耸肩膀,摘下腰际的丝帕,向白墨递了过去。

    一秒钟可以发生多少事?

    药师没有计算过。

    药师只知道,一秒钟后,所有她以为的一切,烟消云散了。

    她以为白墨一直很感激她的救命之恩!

    她以为她和白墨可以成为朋友!

    她以为在这个岛上,至少还有白墨可以信任!

    然而,都不是!

    她的胸口,很深地插入了一把雪亮的匕首,那是白墨接过帕子时,突然产生的变故。

    当然,“突然”这个词汇,只是针对药师而已。对于白墨来说,这是一个蓄谋了许久、酝酿了无数遍的举动。他曾经以为没有机会成功,但是,他竟然成功了。

    白墨拿起帕子,下意识地擦了擦额角的汗。

    药师倒在了地上,震动产生的剧痛将她从昏迷的状态中拉了出来。

    她睁开眼睛,白墨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白墨失控地大喊起来,“因为我妒忌你,我妒忌你的身份,妒忌你的好运,妒忌你将来的地位。同样是为青门卖命,为什么这些我得不到?还有黑雪,为什么他可以用那样的眼光一直注视着你,却连一眼都不肯看我。连你都说我倾城绝国,为什么黑雪却那么不屑一顾!不,我不是恨你。我只是太妒忌你,太想成为你。只有你死了,我才能成为你。你死吧,你死吧!”

    药师忧郁地笑了:“我……担心……外公……”

    “别傻了!”白墨撇嘴,眼中带了怜悯,“药师,你比我还要可怜啊!师父从来没有把你放在心上,还有你娘,你以为她还活着么?若不是为了让你完成任务……”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药师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残留在眼眸深处的绝望和悲伤震住了他。这一刻,和药师之间,再没有妒忌,这一刻,他忽然发现,他眼前这个丑陋的少女,恐怕比他还要可怜。

    他呆呆地瞪着药师,慢慢地蹲下来,右手触及了那把致命的匕首,正想拔出来,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仿佛在他耳畔炸响了焦雷。他苍白的脸色变得铁青,身体陡然一个趔趄,手离开了匕首。同时,他的眼前突然呈现了血也似的红色,望出去,药师整个人,像是一个火人一样。

    他陡然大叫一声,抓起了三只麻袋,拼命向海边奔去。

    而此时,另一条黑色的影子,如流星般激射而来,映在眼中,宛然一条黑线,但是,白墨却已经认出了对方,那是他太熟悉的人——黑雪。

    “黑雪!”白墨这一惊非同小可,“你不是去替代师父的身份了吗?你回来做什么?你这么做,不怕师父惩罚你吗?”

    黑雪没有回答,他只是焦灼地尽可能望向可以望到的地方:“药师呢?”

    “药师……先走了。”白墨迅速恢复了冷静,“我断后。”他将手中的麻袋向黑雪抛去,遮住了他的目光,“走吧!”

    但是那只麻袋又飞回到他手上:“白墨,你在撒谎。你知道吗?你一撒谎,就会用别的东西掩饰。药师在哪里?”

    “药师药师,总是药师!”白墨猛地丢开了麻袋,“黑雪,你清醒一点,你和我一样,是个太监,太监!我们根本不是男人,你缠着她做什么?”

    黑雪脸上的黑色变淡了,面颊的骸骨突然收紧,他狠狠地盯着白墨,手掌紧握成拳头。

    “药师在哪里?”

    “她死了,死了!这下你该满意了吧?”白墨扑上去抱住了黑雪,“我爱你,我一直爱你,为什么我们……”

    下一刻,他被黑雪狠狠地掼倒在地:“我绝不会和一个不懂爱的人在一起!”他脚尖点地,身子陡然拔地而起,只一眼,就望见了远处的药师。他脸色大变,身随念起,如一头黑色的大雕,向药师躺着的地方飞去。

    无间岛又剧烈地震动了一下,一种充满了死气的红光,笼罩了整个岛屿。药师整个人已经变成了暗红色,毫无生气。

    “药师!”黑雪抱住了药师,“我回来了,我答应过你,我一定会回来,我回来了,你睁开眼睛,睁开眼睛看看我呀!”

    “黑雪,她已经死了,你快走!再不走……”

    “滚!”黑雪身体一抖,白墨像触了电似的,弹了开去。但是,他很快又粘了上来:“黑雪,我求求你,你可以杀了我替她报仇,但是我求你,离开这儿。快!”

    “滚!”黑雪大喝。

    光芒越来越甚,死亡的气息慢慢浓郁,远处,有什么东西蠕蠕而动,暗红色的液体,正向他们包抄而来,而大大小小,如同烧红了的煤块也似的石块,如同喜庆时的花炮一样,向半空中射出,落下之处,树木都起火烧了起来。

    有些火星子甚至飞溅到他们身上,燃气了青烟。

    白墨手忙脚乱地和身扑上,将黑雪身上的火花扑灭。

    “黑雪,我求求你,离开这儿,你想怎么样都成……”白墨的声音已经哽咽,“如果知道你会这样,我不会下手的。但是现在她已经死了……”

    “不,她还没有死!”黑雪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白墨的表情凝固了,凝目望去,药师的眼睫毛正微微颤抖着,似乎很快就要睁开眼睛。

    他的耳畔,轰轰隆隆的声音,震得他脑门都发涨了。

    药师还没有死!

    没有预想中的恨,倒有如释重负的轻松。

    “但你若继续待在这儿,她只有死路一条。”他握紧了拳头,大声说道,“现在你还不肯离开么?”

    黑雪抱着药师站了起来。

    但是,他们站立的地方,已经冒出了白烟,很快,红光迸射,裂缝中冲出了红色的液体,一道其宽无比的红色暗流,冒着灼热的气流,横亘在他们的前面!

    与此同时,地面的震动,也剧烈到了极点,将他们三人推得向前直跌了出去。一种死亡的灼热,一种难以想像的旋风,将他们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中。

    海岸就在暗流的对面,然而,那么宽的距离,纵然他们轻功一流,只怕未到对岸,就会被凶恶的洪流吞没。

    “我们出不去了。”黑雪骇然盯着眼前的一幕。

    “谁说的?”白墨咬牙,忽然解开了麻袋,将里面的珠宝往地上尽数倒出,三只麻袋登时空空如也。他将其中一只抛了出去,身子也随之飘了出去,“快!”

    黑雪抱着药师,也站上了麻袋。白墨手中的第二只麻袋又扔了出去,足尖一点,飞了出去。黑雪如影随形,百忙中向白墨投了一抹感激的眼神。

    白墨本来绷紧的脸,忽然舒展开来,他抛出了第三只麻袋。

    “黑雪,我们继续做好朋友!”他在空中大叫,黑雪向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白墨展颜,大海就在他们前方,只要他们轻轻一跃,就可以摆脱着咆哮的热流,到达海边,找到他们停靠着的船,他们就可以回去了,永远离开这个无间岛。

    然而一切的变化,都是那样突如其来,在几秒钟之内,就已经什么都不同,什么变化都完成了!

    一股气势汹汹的赤色热流,突然向黑雪卷去,仿佛不甘心它们的掌中之物就这样毫发无损地逃离。

    黑雪的身体正在半空,如果他可以抛下药师,那么他自己还是可以摆脱这股恶流,但是,他显然根本没有这个意思。

    眼看黑雪就要葬身在恶流之中,一抹白影陡然射了过来,那种电光火石般的速度,根本不像是人可以做得到的。但是白墨却做到了,他的双手将黑雪用力一推,当他的身体与黑雪擦身而过时,他想起了觉无那完美的击杀!原来,自己也是可以做到的呢!灼热的赤流裹住了他的周身,他眼望黑雪,幸福地微笑!

    黑雪借着这股力量,轻而易举地落到了海岸上。海水平静地凝望着他,仿佛在欢迎一个圣战归来的战士。但是黑雪已经泪流满面,背对着海水跪了下去。

    “白墨!”他大喊,“我喜欢你!”

    白墨已经听不见,白墨永远消失在那股魔鬼般的赤流之中,再也回不来了。

    赤流咆哮着,热气逼迫着黑雪。

    黑雪只前进了两步,发丝就传来了焦味。他低头看了看药师,一咬牙,向海边奔去,向着木船停靠的地方奔去。

    但是,没有船。

    黑雪以为自己眼花了,他使劲地晃了晃脑袋,凝目望去。海水平静地摇晃上,海面上空无一物。他用师父的身份引来的人,都随着船只不见了踪影。

    他仓惶地在海水与洪流之间奔走,而药师,正在他怀里一点点地失去了温度。

    “药师!”他狂喊。

    无间岛也咆哮起来,无尽的赤色洪流滚滚而来……

     正文 第七章  浮生若梦

    觉无从梦中醒来!

    但是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忽然有些恍惚。

    他看见了他的师父,慈眉善目的慧灵大师,还有师伯

    “孩子,你太莽撞了!”

    只有他的师父,即使是责怪,依然能够那么慈和。

    “你这孩子,这么大的事只留了张纸条。你知道你师父有多着急吗?”性子暴躁的慧悟大师更急躁了,“为了救你,你师父千方百计将那魔头引了出来,终于擒获,逼着他带着我们上岛寻你。结果,魔头奸诈,趁我们不备潜水逃亡。我们在海上几乎丧命。若不是看到火光,我们只怕……”

    “慧悟!”慧灵的目光很温和,但慧悟却不由自主地闭了嘴巴。

    “为什么不能说。”一向沉稳的慧能这会儿也沉不住气了,“师弟,你为了制服恶魔,全身功力尽失,难道也不该让他知道?为了找到他,你还瞒着我们,结果在海上,海上……”慧能哽咽了。

    “好了,都过去了。”慧灵合掌,“阿弥陀佛,佛祖能舍身成仁,弟子何当不为?何况觉无是我从小带大的徒弟,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受难而置之不顾?师兄,师弟,什么都不要说了。”

    “师父!”觉无匍匐在地,抱住了慧灵的双脚,“弟子错了,弟子对不住师父。”

    “儿子救母,乃最高孝道,你何错之有?”慧灵的手掌抚摩着觉无的头顶,数月分别,觉无的光头上已经长出了毛茸茸的短发,“你可找到你的娘亲?”

    “她……死了!”觉无闭上了眼睛,泪水从眼角流了下来,他历经劫难,终究还是没能救出他的娘!那么,他所做的这一切,都值得吗?值得吗?

    还有药师,药师,你到底身在何方?你说的“对不起”究竟是什么意思?你知不知道,我明明意识存在,却偏偏只能以死亡的状态听任娘亲死去,那种滋味,真的很痛苦。药师,我不想恨你,但是,我却忍不住要恨你!

    他跪在师父的脚下,但是他的意识飘飘忽忽地离开了这间房子,来到那个可怕的却分明无比迷惑他的地方……

    “你是谁?”耳畔传来了娘亲的声音,那么惊怖,令得他的心也猛地一沉。

    醒来!醒来!

    他挣扎着,努力着,但是,身体完全脱离了他的控制。

    药师,你的药真正天下无敌,我以为我已经对天下剧毒都产生了抗体,谁知还是逃不过你的药!但是,为什么你不让我死亡?为什么你拼着一死也要为我挡住阎王的毒手?为什么你可以为我而死,却就是不肯信任我?这,是不是又是你的布局呢?那么,你还在布局什么?

    “你不是孟婆,你是谁?”娘亲的声音还在继续,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却清晰无比。没错,孟婆就是娘亲,那么对方是谁?药师,药师呢?这是药师布置的局吗?是药师的报复吗?

    “不要碰他!”娘亲在尖叫,这么说,那个不是孟婆的孟婆正在碰他的身体了!

    “落花,你真的忘记我了?你不会也喝下了自己熬制的孟婆汤了吧?”

    是他!是他!那个黑衣人,黑衣人!他也来了。

    “是你!”那么高亢而尖锐的声音,几乎突破的人体的极限,若是他的身体功能正常,他一定会笔直地跳起来,然后一头撞在洞顶。可是,现在,他只能这样无助地听着,听着娘亲发自肺腑的恐惧。那个人是谁?谁会令娘亲这么害怕?

    药师,你到底布了什么局?

    “你来……做什么?”娘亲的声音竟带着一丝期望,娘亲和那个男人是什么关系?

    没有回答,那个男人似乎在寻找什么。

    “你在找什么?白墨已经拿走了一切,你还在找什么?”

    “该死的!”有物体砰然落地的声音,那人显然正在拿什么泄愤,“该死的阎王,居然欺骗了我!财富算得什么,我要的是天下,天下!”

    “那是什么?”落花茫然。

    “也许是一张纸,也许是一本书,也许什么都不是。宝物问世,天下唯我!应该存在的,应该存在的,为什么会没有?难道我一开始就错了?错了……”那人显然受了很大的打击。

    “天下真的这么重要?师父,你还有几年?就算还有五十年,就算你真的得到了天下,你就会真的心满意足?”

    “你懂什么?”那人桀桀怪笑,“有了宝物,何止拥有天下,还有长生!”

    “真的存在吗?”

    “一定存在!落花,可惜你再也见不到了。”

    “你要杀我?”

    “你命大,当年居然被你逃过。落花,你苟活了这么多年,又见到了你的儿子,该知足了。”

    “好,我会死。但是我们的儿子,求你救他。”

    “落花,可怜你到今天还瞒在鼓里。好吧,你我也算有机缘,就让你做个明白鬼。还记得你的第一个任务吗?”

    “我记得,你说我完成得很出色,所以,那个晚上……”

    “没错,那个晚上,和你在一起的男人,是他!”

    “阎王?”

    “没错!所以,我得到了真正的秘籍。”

    “你说谎!”落花厉声哭叫起来,“你说谎!”

    “你该知道的,我只有一个女儿,她代替你做了皇后!对了,她的女儿你也见过了。”

    “药师!”

    “你还不算太笨!可惜,这丫头不像她母亲。这丫头让我很失望。”

    觉无的心在流泪!

    原来这就是真相!

    他杀了他的亲生父亲!

    而一直令他恐惧的黑衣人,居然是药师的外公——那个站在药师背后策划一切的人!

    “落花,若不是你办事不利,二十三年前,我就得到阎王的地图。落花,你说我该不该杀你?我没想到的是,阎王素来无情,居然会为你动情。你下毒害他,他居然还出手救下你,一起逃到了这里。可惜呀,你们一家三口虽然团聚,却不相认,觉无要是知道他亲手杀了他爹……”

    “你不是人!”落花嘶声喊道。

    “没错,我是神!”

    “但你还是上了他的当,不是吗?秘籍你练不成,宝物你得不到……”

    啪!

    “落花,师父的弟子中,其实师父最疼你。但是,你却仗着我对你的爱一而再再而三地违背我的命令!你说,师父这样对你,该是不该?”

    “啊——”落花惨叫起来。

    觉无的心悬到了嗓子眼。

    好像过了很久很久,他才重新听到娘亲破碎的声音:“师父,弟子……错了,求你……大发慈悲,放过……觉无!”

    “觉无是个好孩子!”那人叹息,“我想不到他竟然有那样的天赋和奇遇。他三岁的时候,我就发现他有独特的骨骼。我本想借他的身体,为我获取少林寺那些和尚的功力。嘿嘿,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非但没有成功,连我自己的功力都几乎丧失殆尽。若不是他自己也饱受真气的折磨,生不如死,我早就结果了他。他慢慢长大,鼻子眼睛越来越像你,我就想着让你们一家三口团聚一下。落花,不管怎样,你还是要感谢我的仁慈啊!”

    “是,弟子……无比感激……师父,求师父……放过觉无。”

    觉无听到娘亲磕头的声音,心中悲苦,几乎要呕出血来。

    “救与不救,不在我,在你!”

    轰隆——一阵剧烈的震动将觉无抛离了地面,摔下来的时候,他感到身体似乎到了个滚,似乎碰到了什么。

    “觉无,醒来醒来!”有谁在拍打他的脸颊,他的触觉恢复了,疼痛也呼啸而来,是谁在用针扎他的穴道?

    又是一阵剧烈的震动,闷雷般的声音在地下咆哮。

    觉无睁开了眼睛,看到了娘亲——落花躺在他身边奄奄一息。

    “娘!”他笑着,眼中泛起了泪花。

    “好孩子,回……少林,去找……你……师父,好好……活下去……”落花努力地抬起手,想要指引什么,然而终于还是无力地垂落下来,笑容湮灭在落花的唇瓣。

    一切的一切纷涌到觉无的嘴边,然而奇怪的是,他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他甚至什么都没有问。他想起当他双足踏入海水之中,身后是咆哮的洪流,那时候,是非成败,转眼成空!

    “好好地活下去!”他想起了娘亲的话,原来爱的最高意义不是占有,而是放手让心爱的人好好地活下去!

    那么,就让所有的恩恩怨怨,都湮灭在那一场盛大的灾难中吧!

    “好孩子,起来吧!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已经尽力了!”慧灵扶起了觉无,“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少林寺的正式弟子,你可愿意?”

    “愿意!”觉无跪下向师父磕头,额角触及地面,发出清晰的碰撞声。

    发落,乌丝如雨,一如觉无流入内心的泪,缤纷云集紊乱荒芜。

    他合掌闭目,念诵“阿弥陀佛”,然而眼前却固执而清晰地浮现出一个人的影子,明眸如水清澈如镜,无论怎样也挥之不去。

    药师,如今,你可安好?

    药师,我愿为你日日诵经,但求你此生安好!

    少林寺一如既往地庄严、寂静。

    少林寺又多了一名弟子,法名觉无!

    少林众僧当然知道觉无,但是,少林众僧又似乎并不真正熟悉觉无了。

    重新走入寺庙的觉无像个隐形人,每日除了晨诵晚读发出点声音之外,就一味地缄默,像是一个哑子。这个归来的觉无更喜欢打坐入定,偶尔会有师兄们发现他其实是在发呆,默默地凝视前方,但是纵然你光明正大地站在他面前,他也会视而不见。

    初时,还会有师兄们想要开解开解他,但是,当大家发现完全是对着空气说话后,觉无身边真正地清静了。

    觉无喜欢这份真正的孤清,时间也仿佛凝滞,而他刻意永远停留在他的梦里。

    挥之不散的药香萦绕鼻端。

    柔若无骨的小手犹如一点心灯,在他掌心点燃。

    他总是长时间地凝视着自己的掌心,然后看到那只白皙而娇嫩的手,然后他会情不自禁地送到嘴边亲吻,亲到的却是自己掌心的茧!

    药师,药师!

    他发狂地低吟,宛如念诵“阿弥陀佛”!

    当此时,众人眼中的觉无,洁白的僧袍纤尘不染,高洁的姿态直似要乘风归去。

    新任方丈慧灵合掌微笑:“觉无,少林寺百年之内,佛学与功武功之高,已达超凡入圣之境。”

    “哦?”站在方丈身边的龙袍青年男子亦微笑,“如此,朕可要向方丈要了这圣僧。”

    “阿弥陀佛!”方丈低眉,“皇上慧眼,愿觉无能学有所用。”

    觉无从此,离开了少林寺。

    他站在山脚,遥望少林寺恢宏的大殿,师父师叔师伯的话又浮上心头——

    “觉无,此去,又是龙潭虎穴,须要谨慎!”方丈说。

    “近来江湖风云诡谲,青门蠢蠢欲动,已有不少江湖义士罹难。几个师叔下山询查此事,发现此人善用药物杀人。可惜,始终找不到他。”师伯慧能大师叹。

    “觉无,皇城是个易于藏身之地,而且先帝之后就是青门中人。如果我们猜得没错,那人应该也盘踞在皇宫之内。如今,你正好有了进宫的机会,你该知道怎么办?”师叔慧悟叮嘱。

    “阿弥陀佛,出家人慈悲为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方丈悲悯。

    “话是这么说,但此人不除,亡者更多。”慧悟怒道。

    “师弟,你又犯戒了。”慧灵回眸嗔怪。

    “阿弥陀佛!”慧悟低首。

    “师弟说得没错,如果除此人能救天下众生,杀生亦为善!”慧能说道。

    “阿弥陀佛!”方丈合掌,“觉无,若能劝得对方皈依佛门,回头是岸,方是善举。”

    “圣僧,走吧!”白马上的皇上低头向他招手。

    他回眸,便看见圣上那英挺的容颜和紧缩的双眉。

    皇上登基才一年,却已经饱受治国之忧。

    内有先皇旧臣口服心不服,外有强国萨曼虎视眈眈,心有千千结影响睡眠,谁说皇帝好做?

    觉无不是包打听,但是,有些消息,他不想听,有人却非要他听。

    在他离开寺庙之前,他的师兄们很殷勤地叮嘱他,万事小心!为了证实此言的可信程度,觉非师兄还旁征博引,顺带将本朝短暂的历史也一并告知。

    “朝纲乱,风云起,一部典型的血泪史啊!”觉非一脸悲悯,“前朝皇后企图谋朝篡位,事败后不知用了什么妖法,竟然和先皇同归于尽。先皇没有留下子嗣,皇上是先皇的堂兄的儿子。唉,可真是应了皇帝轮流做,明年……师弟,你有在听吗?唉,师弟,你又走神了!”

    他无意介入宫廷争斗,他只想知道一件事——那个人,是不是就是药师?

    “惯用药物杀人!”

    不,药师不会杀人,药师只会救人!

    但若不是药师,那么,药师,你又在何方?

    他一个人待在皇城的佛堂内,皇上没有驾临的时候,他就整理藏经阁的经文,那也是他自己喜欢的工作,他喜欢沉浸在经书之中,闻着那淡淡的书香,仿佛回到了梦里的情景。

    已经过去了一年,有些东西他现在已经模糊了,譬如无间岛种种灾厄,唯有那种香味却始终深入骨髓。

    他慢慢地走过一排排古老的书架,右手温柔地拂过那一本本熟悉的经书,经书在他修长有力的手指拂动下,从一边倾斜到另一边,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空隙。沉浸在经书的芬芳中,他如痴如醉般,缓缓前行,缓缓拨动……又是一本经书,自他的右边倒向左边,空隙的对面却不是熟悉的书架,而是一双眼睛,一双纯净如水明亮如镜的眼睛。

    药师,药师……

    他痴痴地凝望着那对近在咫尺的宛转秋波,身体宛如受了古老的咒语,再也动弹不得。

    那对眼睛瞪了他片刻,忽然俏皮地眨了眨,倏然消失了。

    “药师!”觉无仓惶地叫着,迅速退离书架,眼光余角,正好见着那女子藏青色的衣裙和衣裙下雪白的衬裙。他本能地伸手抓去,触手处,是少女纤细柔软的腰身。

    “大胆!”少女回身娇嗔,那是一张无与伦比的脸蛋,美丽得令人窒息,令人不敢逼视,一双眼睛更是明亮得有如银河,在这间昏暗的藏经阁内,几乎是灿烂而辉煌了。

    觉无一怔,瞬间满脸通红。

    “对不起!贫僧认错人了。”他合掌而立,目光低垂,却盯着少女那双莹白粉嫩的玉手。

    少女却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和尚不老实,居然会认识女色!”

    “那是贫僧结识的故人,贫僧的命,就是她救回来的。”

    “是吗?”少女显然萌生了兴趣,摸了摸自己的脸蛋,“她和我很像吗?”

    觉无抬眼,仔细地看了看少女的脸,摇了摇头:“不像!”

    少女嘟起唇,仿佛两点殷红的珠子,点缀在她莹白的脸蛋上,鲜艳夺目。

    觉无竟不敢久视,低垂了眼睛。

    “大胆和尚,竟敢戏弄本公主。”

    “贫僧不敢!”觉无惶恐,“贫僧看到公主的眼睛,以为……”

    公主又噗嗤一声笑了:“你这个和尚真好玩!”她好奇地打量着觉无,“你就是皇兄竭力推崇的那个圣僧吧?”

    “不敢!”觉无的声音有些伤感,“贫僧只是一个普通的和尚。”

    公主又笑了:“这个不用强调,我看得出来,你是个真和尚不是个假和尚。”

    觉无迅速抬起头,热切的目光落在公主天真无邪的脸上,又失望地垂下眼眸:“是,贫僧是个真和尚。但贫僧曾经只是一个剃了光头的假和尚。”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佛曰:真即是假,假亦作真。阿弥陀佛!”公主调皮地双手合十,一仰头,清脆的笑声又溢了出来,“不管你是真是假,我只知道,你是个有趣的和尚!所以,千万不要把我来这儿的事告诉皇兄呀!”她竖起食指,几乎透明的指尖压着鲜艳的樱唇,“嘘,这是我们两人的秘密!”

    这个夜晚,觉无第一次失眠了。

    他想起他曾经对药师说过的一句话:“我从来没有爱过,我不知道爱是什么样子。”

    “现在,我终于知道了。”他轻轻地说道,仿佛是在对自己说,又仿佛黑暗中还有一个人,“药师,我终于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样子了!”他辗转反侧,无声叹息,却又无意识地傻傻微笑:明天,将是多么美好的一天啊!觉无咧开了嘴角。

    然而,当明天的朝阳终于变成了夕阳,又终于堕入了夜幕之后,觉无笑不出来了。悲伤聚集在他绝美的脸上,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也许她再也不会来了。

    黑暗中,觉无从床上惊跳起来,怔怔地立在他的禅房里,为那个可能胆战心惊。如果,她再也不出现了呢?如果那一次见面只是他的一个错觉呢?如果……

    觉无痛苦地捧住了脑袋,如果只是一个如果,为什么他却再也回不去那种梦游的日子?

    “皇上驾到!”太监吴藏尖尖的声音唤醒了沉思中的觉无,觉无从经书中抬起头,迷惘的眼睛突然凝聚,渐而有神,仿佛天上的星光突然坠落到他的双目之内,那么明亮而璀璨。

    “皇兄,你带我过来就是为了看他啊?”

    “安平,不得无礼。”皇上微笑着,“圣僧,这位是朕的皇妹安平公主,最近常做噩梦,我带她来听听佛经。”

    “安平!”觉无喃喃念道,“是平安的意思么?”

    “是啊,朕希望皇妹能平平安安!”

    隔着穿龙袍的男人,觉无凝望着安平公主,而安平公主,背着她的皇兄,冲着觉无做了一个古怪的鬼脸。

    觉无笑了:“公主一定能如皇上所愿,平平安安!”

    西天的晚霞挥动着绚丽的纱巾,遍地的小草都镀上了一片金黄色。晚风轻轻吹送,树叶徐徐摇摆,像一曲黄昏的抒情曲。

    安平抱膝坐在假山上,那是一块平坦的白石,安平藏青色的裙摆像扇子一般铺开,她的小手白皙如玉,点缀在一片藏青色之间,看上去如梦境一样美丽。

    觉无盘腿坐在假山旁边的树枝上,树枝很细,他却像是一根没有重量的羽毛,坐得很稳。

    “和尚,你好像真的很厉害啊!”安平侧着脑袋好奇地盯着觉无。

    “阿弥陀佛!公主指什么?”

    “嗯,很多啊!”安平掰起了手指,“皇兄说你佛学第一,我看你轻功也是数一数二。”她又看了看觉无,“貌美如花,还有一副标准身材……”

    觉无白皙的脸色渐渐红了起来,低了头,轻轻念诵“阿弥陀佛”。

    “啊,还有,比我见到过的任何一个女孩子都会害羞。”安平大笑,“和尚,你真是很厉害啊!”

    “公主说笑了。”

    “和尚,你那么厉害,却剃了光头进了庙,你知不知道,你这叫做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悌。”

    “贫僧不懂。”

    “你没有为父母开枝散叶,是为不孝;你没有为国家优生优育,是为不忠;你没有爱妻爱子,是为不仁;你孤家寡人是为不义;你没有疼爱兄弟姐妹是为不悌。”

    “贫僧没有兄弟姐妹。”

    “错,不是你没有,是你不要!”

    “贫僧不懂。”

    “你想啊,你若是娶了妻子,那你妻子的兄弟姐妹不就是你的兄弟姐妹么?”

    觉无怔怔地望着安平,眼中的温柔荡漾开来,一波一波,都是疼惜。

    “和尚,你动了凡心哟!”安平不怀好意地羞羞觉无,“要是皇兄知道你六根不净,有机会祸害宫中纯洁少女,还不把你腰斩处决?”

    觉无低了头,还未褪尽的红潮再次汹涌而来。

    觉无的狼狈显然逗乐了安平,她猛然大笑起来,脑袋窝在膝盖中间,直笑得肩膀抖个不停,头发上的碧玉簪子在一阵剧烈的晃动下,滑落发丝,向白石上落去,眼看就要摔成两截。

    觉无动了动,只是一眨眼的时间,发簪又稳稳地插在安平的团髻上。

    安平抬起头,拔下自己的发簪:“和尚,喜欢的话就给你了。”她一扬手,发簪向觉无飞了过去,被觉无握在手心里。

    “贫僧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你碰我的发簪干嘛?”安平瞪圆眼睛,“和尚,你老实说,是不是喜欢上我了?”

    啪!

    树枝骤然断裂,觉无狼狈地从树枝上一头栽落。

    “和尚……”安平惊叫,探头张望,觉无已经平安地站在地面上,仰头望着安平,漆黑如墨的双瞳之中,是悲悯,是疼惜,是追悔,是庆幸,是无数复杂的感情,绞在一起,安平看不懂。

    “愿以此身,皈依佛门,度我念之人一世平安。”他俊美的脸,泛着淡淡的红,映着落日的余晖,仿佛要融入到那一层金色之内,羽化而去。

    安平呆呆地看着,凝固了笑容。

    “贫僧曾经毁了一个局,却终于没能换回什么。如果一切能够重来,我愿意成为其中的一颗棋子,惟执棋之人摆布。”

    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在安平的眼中浮起,但很快又蒸发了,快得几乎难以察觉。安平扯了扯僵硬的嘴角,做了一个夸张的笑脸。

    “和尚你说什么啊?那么感性?我明明都听不懂,可是还是感动得想要流泪呢!”她大声地吸了吸鼻子,“和尚,你是不是伤心人独有怀抱啊?”

    “公主想听吗?”

    安平一愣,对上觉无深沉的目色,倔强地抿唇挑眉:“当然!”她站起身,理了理衣裙,“不过今天已经晚了,我明天再来找你。和尚,你等我哈!”

     正文 第八章  再见江湖

    “败仗,又是败仗!”

    金銮殿上,年轻的皇帝狠狠地将奏折摔向跪着的大臣身上。

    “皇上息怒!”江陵王宫不袂怜悯地看了一眼无辜的大臣,出列躬身,“皇上保重龙体。”

    皇上厌烦地摆了摆手:“保重?我要怎么保重龙体?江陵王,如今朕的将士节节败退,朕寝食不安,如何保重?”

    “皇上忧国忧民,是天下的福气!”

    “福气?”皇上的唇瓣浮起了一抹嘲弄,“江陵王,朕的子民,眼看着就要沦为亡国之奴,焉有福气?”

    “天无绝人之路……”

    “朕现在最不想听的就是这些废话。朕要的是胜仗,胜仗!”皇上咆哮起来。

    “臣愿为皇上分忧。”江陵王那张秀气得酷似女子的脸上露出了坚毅之色。

    “你?”皇上吓了一跳,疲惫地挥手,“江陵王,你会打仗还是布阵?除了新添一具枯骨,会有什么奇迹?若是洛家军在……”他抚额长叹。

    “洛家军”三个字一出,群臣具色变,“灭洛族”三个字仿佛言犹在耳,洛家军上下数百口,转眼间都变了亡魂。那真是一场巨大的浩劫。

    江陵王垂下了眼眸,掩盖了变化莫测的神色:“皇上,臣的意思是,和亲!臣愿随公主,前往萨曼王国,动用三寸不烂之舌,劝说萨曼王国与我国成为友邦。”

    “和亲?”又是和亲!龙颜现出了怒色,但是江陵王却丝毫不惧,坦然直视皇上的双眸:“是!”

    “江陵王,你好大的胆子!朕只有一个皇妹……”

    “为了天下苍生,安平公主会理解的。”

    “江陵王说得没错。”

    随着声音,群臣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望向大殿门口,一个锦衣丽人正细步走来,那华贵的气息震慑了所有人。

    “皇后娘娘驾到!”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皇上的眉头不着痕迹地略略一皱,但随即就绽放了笑脸:“皇后,你来了。”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却没有迎合皇上的笑脸,依然一丝不苟地完成皇后的所有程序,这才来到皇上身边,“臣妾以为,江陵王的提议可以考虑。国难当头,纵然是臣妾,也愿意为国捐躯。皇上可不要存了妇人之仁,毁了江山社稷!”

    一言定乾坤!

    安平公主要和亲了!

    安平公主将自己关在房里,谁也不见。

    “安平,连哥哥都不见了么?”皇上站在房门口,对这意外的闭门羹尴尬不已。

    “哥哥?”安平的声音很近,仿佛就在门背后,“哥哥会狠心把妹妹往狼窝里推么?”

    “安平,哥哥说过,好皇帝和好兄长,哥哥只能做其一。”皇上长叹,“安平,有些事,哥哥也有难言之隐。”

    门霍然开启,安平横眉竖目地出现在皇上面前:“我知道你害怕皇后,害怕皇后的娘家,因为是皇后的爹,当朝宰相万仞甫一手把你推上了皇位。可是,哥哥,你为了这个位置,已经不知不觉把自己变成了万家的一条狗……”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结束了安平的指责。

    安平白嫩的脸颊上,立刻红肿了起来,清晰的手指印触目惊心。安平疼得泪花都冒了出来,但是她却倔强地不肯伸手去抚。

    一时之间,压抑的沉默在他们中间酝酿。

    许久,皇上转身:“安平,哥哥还是希望,你能找到自己的幸福!”

    安平砰地关上了房门,门内,响起了安平的嚎啕大哭声。

    皇上止步,却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黯然离去。

    夜深沉,像是一个巧于心计的女人,让所有的丑陋都变成了神秘。

    一抹黑影从安平公主的房中窜了出来,警惕地四下张望,然后,朝皇后的寝宫疾掠而去。

    觉无从黑暗中走了出来,看着远处的黑影,无声地叹了口气。

    药师,你终于要动手了么?

    “什么人?”皇后从凤床上翻身而起,伸手敏捷之极,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高手!

    “送药的人。”黑影只露出两只眼睛,亮晶晶的眸子,仿佛两粒黑曜石。

    “你是谁?”皇后沉声喝问,“来……”她的声音忽然哑了。

    “我不会害你,我只是想要救你。”

    皇后的眼光既害怕又愤恨。

    “我知道你受制于青门,为了得到解药,你会做很多你不愿意做的事情。但是,每年一粒的解药,只是续命而已。我给你的解药,却能够使你永远脱离苦海。”黑影的手指之间,夹着一枚解药。

    皇后的目光还是那么负责,她仿佛不胜欢喜,又仿佛充满了绝望。

    黑影没有留意,只是将手中的药纳入皇后的口中。

    “可惜,我只能在药性快要发作时,才能察觉谁是青门中人。”黑影叹气,她本来说话声音暗哑,辨不出男女,但这一声叹息,却暴露了她女子的身份,“半个时辰之内,药性自解。”

    黑影翻出窗外,正想离开,身体忽然僵硬,她瞪着挡在她面前的白衣僧人,气恨交加。

    “阿弥陀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去你的成佛!解开我的穴道。”

    “收手吧!药师。”

    黑影身体一震:“死和尚你胡说什么?”

    “你到此刻还要否认吗?安平公主?”

    黑影蒙面的黑巾无风自落,露出了安平公主娇美的脸蛋。

    “既然知道是本公主,还不解开我的穴道?”

    “穴道已经解了。”

    “了”字刚刚出口,安平公主陡然撞向觉无。

    觉无不动,不动的后果就是安平公主成功地投怀送抱。

    觉无展臂,抱紧了安平公主。

    “死和尚,你能耐了啊!连公主你都敢冒犯?”安平脸红耳赤地低叱,却无法摆脱觉无的禁锢。

    “药师,你的药贫僧已经见识过了。所以,贫僧不会再次犯错。”

    “混蛋臭和尚,你放开我!”安平咬牙切齿地喝道,她的脸紧贴着觉无的胸膛,身体稍微一挣扎,不仅没有离得更远,反而贴得更近更紧,她听到觉无砰砰砰的心跳声,响得有些吓人。

    “色和尚,我就知道你一直对本公主心怀不轨。你想调戏本公主,也用不着这么猴急吧!”

    觉无叹息:“贫僧只要你跟我去一个地方。”

    “哪里?”

    “少林寺。”

    “见鬼了你,我又不做尼姑,去那里做什么?”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见鬼,死和尚你除了会说这句,会不会点别的?我杀谁了?”

    “皇后!”

    “皇后?”安平不怒反笑,“好,你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瞧瞧,皇后到底……”

    一道凄厉的惨叫声打断了安平的气话,也划破了夜的寂静。

    觉无带着她迅速穿入房中,皇后七窍流血倒在床上。

    安平目瞪口呆。

    “什么人?”

    “发生了什么事?”

    ……

    嘈杂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侍卫包围了皇后的寝宫。

    “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安平慌乱地寻找觉无的眼睛。

    “阿弥陀佛!”觉无带着她自窗口一掠而出。

    窗外侍卫无数,却没有一个人真正看见飞出去的到底是人是鬼,每个人的眼底都只残留了一痕白线。

    “抓刺客!”

    ……

    呼喊声中,安平平安地随着觉无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不是这样的!”安平还没有从刚才的变故中镇定下来,“和尚,不是这样的。”

    觉无叹气:“贫僧也希望不是这样的。”

    “你不相信我?”

    “皇后已经死了。”

    “不是我杀的。”

    “你给她吃了药?”

    “是,但是……”

    安平忽然灵光一闪,抓住觉无的衣服,“我知道了,她是自杀的,青门为了引我出来,所以拿她做了诱饵,怪不得她的脸色这么古怪。和尚,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她兴奋得跳了起来。

    “你是青门门主的女儿?”觉无的话仿佛一盆冰水,当头向安平浇下。

    安平整个人冷却而冰冻,她不知所措地望着觉无:“你怎么会知道?”

    觉无的心也绞了起来,明知会是肯定的答案,然而得到安平亲口承认,还是会有撕裂般的疼痛。他和她,竟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呢!一刹那间,他的眼中闪过了凶狠和杀戮。

    安平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

    觉无收回了目光:“你娘一死,青门本该受到重创,但是,却没有。为什么?”

    “为什么?”安平失去了思考能力,喃喃地重复。

    “因为你外公重现江湖。你外公再度掀起了血雨腥风。”

    “真的是外公?”

    “当然还有你!”觉无的声音颤抖了,愤恨的情绪在他内心左冲右突,“药师,你的药天下无敌,你用药物控制武林中人,你用药物为青门铲除异己,可你想用药物颠覆武林,笼罩在青门的淫威之下,那是妄想!贫僧纵然拼尽一死,也不会让你得逞!”

    “原来你就是这么想我的?”安平的声音也颤抖了,“原来我在你心中,是这样的形象!”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现在你还想说什么?”

    “你认为我还能说什么吗?”安平脸色苍白,目光却终于现出了药师那一贯的冷漠,“你都已经分析得那么淋漓尽致了,我还有申辩的机会吗?”

    觉无沉默。

    安平忽然笑了起来:“我真是傻透了,居然还想着向你解释,居然还期待你能够相信我!笨蛋,笨蛋,笨蛋……”

    “药师……”

    “药师已经死了。”安平仰头,带着满脸的绝望和桀骜,“现在,你是不是又要杀了安平公主?”

    “贫僧不会杀你,但是,贫僧也不会再让你杀人。”

    “公主!公主!”侍卫在门外叫了起来。

    安平不吭声,只盯着觉无。

    “安平!安平!”皇上的声音也响了起来,“来人,把门砸了。”

    安平蜷缩在角落里,那憔悴而受伤的表情让皇上一时无言以对。

    “都出去。”他挥了挥手,屏退了侍卫。

    “安平!”

    “我不想见你。”安平呜咽着,如同一只戒备的小兽。

    “安平,皇后出事了。”皇上挨着安平坐下,声音里是毫无掩饰的惊惧与疲惫,“刺客毒杀了皇后,皇后死得很惨。安平,朕怕你受到伤害,朕刚才真的怕看见你也成了那个样子。”

    “有什么不同吗?和亲只不过是另一条死路。”

    “那不一样,安平,至少,你活着。”皇上的手臂圈住了安平,“你是朕唯一的妹妹,朕舍不得你。”

    “舍不得?”安平的声音中带着陌生的冷漠,“都是骗人的。”

    “朕没有骗你。安平,朕是真的喜欢你。”他摸了摸安平的头发,“好了,你没事就好,门已经破了,你今夜到怡妃的寝宫暂睡一宿吧!”

    “我哪儿也不去,就待在这儿。”安平抱紧了自己的膝盖。

    “也好,朕会让侍卫尽快将门修好。”皇上站了起来,走到门边的时候,忽然转身,“安平,答应朕,好好活着。给朕一点时间,让朕好好想想,好吗?”

    皇上已经离去,门也重新安装好,但是,安平却还保持着那个姿势,仿佛已经石化。

    有人在她身边蹲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滚!”她没有抬头,闷闷地喝道。

    “如果你不想离开,贫僧就在这儿陪着你。”

    “和尚,你真是多功能啊!这会儿,你变成看门狗了。”安平尖刻地说道。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闭嘴!”安平愤然起立,“和尚,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你念经了。你明明双手沾满了血腥,心中充满了恶念,还假惺惺地吃斋念佛,满口仁义道德,表现得像个得道高僧。你们少林寺是不是都你这样的人啊?”

    “阿弥陀佛!”觉无怒容满面。

    “怎么了?被说中要害了?是不是杀机顿起了?好啊,杀了我啊,杀了我,我就再也不能行凶作恶了,一了百了啊!”

    “贫僧不会杀你。”

    “对哦,你现在是圣僧了,今非昔比了。”安平用力点头,“那好,我帮你……”

    “不要!”

    下一刻,安平被摁进了觉无的怀抱,熟悉的温暖,熟悉的热度,熟悉的心跳,无一不深深牵动她的神经,挑拨她的泪腺。

    “不要死,要活着!药师,要好好活着。”

    安平咽下了泪水,奋力推开了觉无:“即使活着继续杀人吗?”

    “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觉无失望而厌恶地推开了安平,“换了个身份,难道连心都换了吗?”

    安平鼓掌:“太经典了!和尚,你所有的废话中,这句话是最经典的。”她抓住觉无的双臂,很用心地看着觉无的眼睛,“觉无,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不信我?”

    “什么?”

    “你既然相信我仍然是药师,为什么你还是不肯信我没有杀人?”

    “药师,贫僧不想重复。”

    “你始终都是怀疑我。”安平失望地垂下了手,“觉无,你以为你很高尚,很博爱,代表了正义。其实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你只是一个傀儡,一个空壳子,你有心吗?你没有!一个连心都没有的人,能算是个人吗?”

    “没有心的人是你!”觉无忽然狠狠地抓起了安平的手,“药师,你为什么要变成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白墨和黑雪呢?他们是不是也和你一样,是非不分,助纣为孽?”

    “白墨和黑雪?”安平的眼睛里浮起了一层水雾,“觉无,其实在你心中,早已将无间岛上的人都划到坏人堆里了吧?所以,你才会对着那么多无辜的生灵无动于衷!觉无,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后悔,后悔我曾经救了你!”

    “后悔?”觉无也冷笑,“药师,你才刚刚开始后悔吗?可是我,早就已经后悔了。”

    安平的脸彻底没有了血色。

    很好,很好,简直好极了!

    ,他们都在后悔救了对方,还有什么比这样的重逢更具有讽刺意味?

    安平仰天大笑起来,眼角,却有一行细泪无声滑落!

    这个夜晚,注定了谁都不能成眠。皇后遇刺的消息不胫而走,皇宫内外都引起了一片恐慌。

    “皇上,请节哀。”江陵王闻讯赶来。

    “江陵王。”皇上从书桌前抬起头,憔悴的脸,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安平公主遇刺。”

    “什么?”江陵王猛吃一惊,“安平公主也……”但是他很快就从皇上的眼中知晓了真情,“皇上,你……”

    “朕舍不得安平,朕不想失去今夜这个机会。”

    “可是和亲……”

    “江陵王,难道就不能有另外一个公主?”

    江陵王眼睛一亮:“臣有人选。”

    “准奏!”皇上疲倦地挥手,“江陵王,你去吧!”

    长夜再长,终有走尽的一刻。

    皇宫又迎来了初升的朝阳,第一缕阳光射入御书房,皇上抬起了满是血丝的眼睛,盯着蹑步进来的太监:“吴藏,他们走了么?”

    吴藏小心翼翼地躬身:“皇上,圣僧已经出了城门。”

    皇上微微点头,脸上是如释重负的轻松:“不管怎样,安平,朕总算没有骗你。从此,你可要一路走好!”

    安平无精打采地骑在马背上,那绝色的容颜已经消失,外人眼中,她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假小子。

    觉无却还是一身洁白僧袍,纤尘不染。

    药师斜眼睨着觉无,忽然跃下马背,在地上胡乱抓了一把,向觉无冲了过去。

    “你知不知道我真的恨讨厌你穿着白衣服。”安平将手中的泥土狠狠地擦在觉无的僧袍上,“我每次见你穿成这样,就很想将你的衣服弄脏!”她退开一步,满意地打量着觉无胸前上的污渍,忽然扬起手,在觉无俊美的脸上也擦了两下,咯咯大笑起来。

    觉无看着她,静默而深沉的眸子中,跳起了两簇小小的火花:“也许你的确不再是药师,药师不会像你这样笑。”

    安平板起了脸:“臭和尚,我不是药师,你很失望吗?”

    觉无默然。

    “哼!失望最好,最好失望到死!”安平诅咒了几句,一跃上马,大喝一声,“驾!”策马扬鞭,转眼间,将觉无甩在了身后。

    “阿弥陀佛,药师,你心里不痛快,何必拿畜生出气?”

    安平痛哭失声,扑在马上,轻抚马背,但这白马是她皇兄的坐骑,一放开了脚步,哪收得住,片刻之间,跑出了十多里路。但见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竟已到了京城最繁华的崇明街上了。

    她一抬头,却见一家酒楼雕梁画凤,华丽得很。

    “客官,打尖还是吃饭?”

    “随便!”安平一跃下马,将马缰扔给了酒保。

    “随便?”酒保愣了一下,但他看多了形形色色的客人,已经练出了见怪不怪的神色,殷勤地上前:“那么,先吃饭,后打尖!”

    安平要了一桌子佳肴,一个人大吃大喝起来。

    忽然眼前一暗,有人站在桌旁。她并不抬头,只顾自己吃喝。

    “客官,这里有人。”酒保陪着笑脸上前,“酒店里另有空位……”

    “我就找她。”

    “原来两位是朋友……”

    “谁和他是朋友?”安平啪的一下,将筷子重重放下,“轰出去!”

    但是觉无已经坐了下来。

    “少林寺别的本事没有,不害羞天下第一!”安平冷笑着抬头,看见觉无的时候,冷不丁愣了一下,“你……”

    觉无的头上戴了顶帽子,身上却和安平一样,一件藏青色的袍子,衬着他白皙而俊美的面容,更加引人注目。

    “你这是做什么?”

    觉无一笑:“你不是不喜欢我穿白衣吗?”

    “我不喜欢你活着,你是不是立刻去死?”安平恶狠狠地说道,但是嘴角却微微地扬了起来。

    “可以要几个包子吗?没有馅的!”

    “就这些了,爱吃不吃!”

    “阿……”

    “打住!”安平用力敲打觉无合拢的手掌,“分开,分开!既然脱了和尚服,就别给我念什么经!”

    “药师……”

    “我是安平,平安的安,平安的平!”

    觉无放下了手掌,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安平得意地瞟了觉无一眼,夹起东坡肉,故意夸张地贴着觉无鼻下一掠而过:“好香啊!”

    她的声音不低,但有人的声音却比她更高。

    “果果,你这样,我怎么放心得下?”

    “放心不下最好!生生世世把我带在身边啊!”

    “好!果果,来世我一睁眼,必先来找你!”

    安平看觉无。

    这么肉麻的话都能当街这么大声地说出来了,这个和尚却还眼观鼻鼻观心,尽责地扮演石头。她真不知道该佩服那两位情话绵绵的人,还是佩服她身边这位得道“圣僧”!

    她转头,又看了看那一对旁若无人的情侣,忽然抿唇一笑,很大声地嘀咕道:“那人有病啊!”

    反应很快,她对面那位红衣女子立刻拍案而起,环顾客栈,目光精准地落在她和她身边的觉无上。

    来了!

    砰——

    杯盘狼藉,汤汁四溅。

    “你狗嘴里吐什么?”

    安平相当专业地阐释了“无辜”的含义,她茫然地抬眼,慢悠悠地说道:“自然不会是象牙了。”

    “象牙?”红衣女子挥了挥拳头,“小样的胡说八道,小心我打得你满地找牙!”

    “胡说八道?”安平恰如其分地瞪大了眼睛,一副饱受欺负的样子,用手指一指瞎眼男人,“你,头部被剧毒缠了两年,瞎了眼睛,虽然被一股真气苦苦逼住没有殃及五官和肢体。但,毒性没有出口,已经转向心脏。不出三日,必然身亡。我哪里胡言乱语了?”掷地有声的话戛然而止,她怫然起身,“大哥,我们走!”

    扑通一声!

    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红衣女子直挺挺地跪倒在安平面前,双手抱紧安平的两腿:“神医,救命啊!”

    “我的诊费很高的!”安平挑衅地接住觉无谴责的目光,挑了挑眉,嚣张地向觉无抬抬下巴,无声地给了他一个“本公主就这么着了,您请啊”的问候。

    红衣女子骄傲地笑了,纤手指着客栈里看热闹的人:“你问问他们,我的外号叫什么?”

    “财神爷!”完全不假思索的异口同声。

    安平和觉无到了财神爷的别园内,安平惊讶地四处打量。

    “神医驾到,蓬荜生辉!”

    红衣女子说得那个狂傲和虚伪,安平皱起了眉头:“蓬荜?蓬荜怎么会如此恶俗?”

    红衣女子绝色的容颜很不小心地抽搐了一下:“小女子茹果果,请问……”

    “萍踪侠影!你没必要知道!”安平恶形恶相地做了个赶苍蝇的手势。

    茹果果啊!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竟然会遇上她亲爱的小表姐了呢!小时候,茹果果可没少欺负她,没想到这六月债,居然会来得那么快!

    安平几乎要忘记了她的处境,乐不思蜀地当起了茹果果的门客。

     正文 第九章  爱恨情仇

    火光四起,安平置身烈火中央,看不到天空,也看不见出路。

    她想喊救命,但是,喉咙却被浓烟熏得发不出声音。

    她茫然地睁大眼睛,烈火中,忽然走来了一个人。

    “黑大哥!黑大哥!救我!我是安平啊!”

    “安平是谁?”黑雪的眼眸冷漠得空洞,陌生地盯着安平。

    “安平就是我,我是药师,药师啊!”

    “你不是药师!”黑雪不屑地转身,走向熊熊火海。

    “黑大哥,不要抛下我,不要啊!”安平尖叫着,骤然坐了起来。

    眼前,是无边的黑暗,但是却有一个低低的声音正在吟诵:“菩提萨陲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觉无!”她叫道,“是你吗?”

    一只温暖的手伸了过来,握住了她冰凉而冒汗的手:“是我。”

    安平捧住了觉无的手,哽咽着道:“我好害怕,陆判走了,黑大哥也走了,你们一个个只叫我好好活着,为什么自己不能好好活着?你们丢下我,孤零零地在这个陌生的人世间,我要怎么才能好好活着?”

    “……还有我,药师!我在,别怕!”

    “你是谁?”

    “一个想要你好好活着的人!”

    “你自己呢?”安平冲口而出,屏息以待。

    觉无沉默着。

    安平咬了咬牙,失望地想要摆脱觉无温热的手掌。

    “可以么?这样,我会安心一些。”

    一种突如其来的奇异感觉击中了安平的心脏,力气仿佛被骤然抽干,右手软绵绵的,一丝微妙的麻痒在她的手腕上攀爬延伸,犹如一条剧毒的小蛇,不要命地攻击自己,一直要进攻到身体内最致命的部位。

    觉无轻轻地摸着安平的手:“你的手真小。”他凝视着,低头,很轻很轻地落了一个吻。那个动作,他做得如此自如,自如到仿佛已经对着安平做了千百遍。他抬起头,黑夜里,他的眼睛闪烁着动人的光芒,“我曾经不知道什么是爱,现在,我终于知道了。”

    安平如受重击,整个人像喝醉了酒似的,软软地靠在床边扶手上。

    夜,正在用最华丽的黑色,勾勒出最缠绵最阴柔的爱情!

    黑夜,永远是最易动情的时刻!

    安平是不是就要融化在觉无深情的凝视中了呢?

    “和尚,你不害羞!”安平陡然甩开了觉无的手,“你以为故伎重施,我就又会昏了头上了当吗?我不会再相信你了,绝不会。”她狠狠地说着,重重地喘气。

    觉无保持着原有的姿势,仿佛已经僵化。

    “现在,立刻回到你的地方去,你要是再敢对本公主不敬,我就立刻下毒,让你这辈子都说不出话。”

    好像一阵清风吹过,觉无不见了踪影。

    安平呆呆地坐着,望着觉无消失的地方,突然抓起被子蒙住了自己,压抑的哭声从被子下面传了出来。

    安平的肩上,重新背上了自己的小包袱。

    “神医,求求你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茹果果扯住了安平的衣角。

    安平痛苦地皱眉,这样的光景,每天上演五六次,真的叫人连杀人之心都有了。

    “我说过了,毒性已经清除了。”

    “那王俭为什么还看不见?”

    “我怎么知道?我只负责解毒。”

    “会不会毒性尚未清除干净?”

    “我最恨别人污辱我的能耐了!”

    安平板着脸,看着茹果果笑眯眯地栽倒在地。

    她本来真的很想多住几天的,尽管茹果果并不知道她的身份,但是她,却真的很喜欢和茹果果相处的日子,哪怕是无聊的斗嘴也行。

    可是,她不能再连累别人,她不是普通人,她是药师,是青门门主的女儿,是江湖中人追杀的恶人,也是青门欲除之而后快的叛徒!

    天下那么大,却单单少了她安平的一片容身之所。

    她真的很想一死了之,可是,她不能,想到黑雪的死,想到陆判的死,她就无法结束自己。

    死,很容易。但是她死了,还有谁,可以解开那些受制于青门的人的缧绁?

    她不能那么自私呵!

    白马,她留在了茹果果家。她和觉无,离开了官道,只捡荒僻的小路向少林寺一步步靠拢。

    黑夜来临,荒野中响起了狼嚎和野兽行进的簌簌声。

    觉无燃起了火堆。

    安平盯着火光,眼前似乎又出现黑雪被大火吞没的一幕。

    “药师,一定要好好活着,救出所有被青门控制的人。”一身是火的黑雪,拼尽了最后一点力气,为她找到了她留给觉无的独木舟。她躺在独木舟里,有泪如倾。

    可是,黑大哥,你不知道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么?你将那么重的担子放在我的肩上,不知道我也会累得一睡不起么?

    “药师,你是个好姑娘,你应该拥有自己的幸福!”赤流包围之中,黑雪唤醒了重伤的她,“药师,我要告诉你一件事,阎王没有拿你怎么样,那只是我耍的一个小把戏,让阎王和你同时产生了幻觉。药师,你是个纯洁无暇的好姑娘,回去后,记得恢复自己的容貌,别再为难自己了。”

    是,很简单的一个幻术,她用在了皇兄身上,用最有效最直接的方式,让皇兄认了自己的身份。

    “药师,你的药天下无双,你一定能够救活你自己。告诉我,你师父的船在哪里?”

    师父的船,她是要留给觉无的。

    她不想说,但是,黑大哥有的是办法,黑大哥又耍了那个把戏,找到了船。

    “药师,记住航线,活着回去,完成黑大哥的心愿!”

    一条命换一个承诺。她怎么能够不答应?她怎么能够不做到?她怎么能够不完成?

    就算午夜梦回,她害怕得难以成眠,痛苦得几乎要自杀,她还是要坚持下去,坚持下去……直到她耗尽最后一点力量……

    所以,她怎么可以,就这样跟随着觉无去少林寺,终了一生?

    火光摇曳,安平泪流满面。

    觉无递过来一方手帕。

    安平抓住了觉无的手:“和尚,我不想死。”

    “你不会死。”

    “谁都会死。”

    “你会活到很老很老……”

    “在少林寺的监牢里?”

    “方丈很慈悲,他不会为难你的。”

    “慈悲?慈悲怎么会让你做了和尚?你不是还有你娘吗?怎么,落花竟然也同意你做和尚?”

    “她死了。”

    “死了?”安平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可是我明明解了她的蛊毒,她怎么会……”

    “死在你外公手里。”觉无手中的树枝咯嚓断裂,火光映着他平静的容颜,美得像个神话。

    “外公?”安平更加惊愕,“可是黑大哥明明说外公的船早就出海了,怎么又会回去?”

    “我怎么知道?”觉无的语气忽然带了点不稳定的因素,“你的黑大哥如果什么都能算到,自己就不会送命了。”

    他这话一出口,就开始后悔。

    “黑大哥是为了救我。”安平噙着泪水。

    “对不起。”觉无皱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黑雪、白墨,你外公,你们应该能够平安地回来,为什么还会出事?”

    “到处都是火,黑大哥抱着我,我们被围困了,出不去了……”安平神经质地绞着双手,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可怕的无间岛,整个人都微微颤抖起来。

    咔——

    觉无手中的木头突然在他手中裂开,火光映着他的脸,脸上的肌肉因为用力微微收缩。

    “黑雪,为什么要抱着——你?”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却有一种压抑不住的郁怒。

    “因为我快要死了……”

    觉无猛然抬头,目光灼灼,带着莫名的惧意:“为什么?”

    “因为白墨恨我,所以他拿起刀,在我这里……”安平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刺了一刀。”

    觉无的身体向上纵了纵,但是似乎要腾空跃起,却仍是坐在原地。那使得他的样子变得很可笑。但是,谁都没有笑。

    “后来呢?”

    “后来,黑大哥就不停地和我说话,不让我睡觉。”

    “你外公呢?”

    “我不知道,我只听到黑大哥在叫师父。可是,海上没有船。黑大哥好像很绝望。我叫黑大哥放下我,但是他不肯……”

    “后来呢?”

    “后来黑大哥找到了我师父留下的独木舟,把我放到了小船里,还叫我记住航海线路……”

    “他呢?”

    “他在海水中,推着独木舟……”安平蓦然哭出声来,“我叫他上来,可是他说,我还没有力气……我一直叫着黑大哥,起先他还能应我,不知什么时候,不管我怎么叫,黑大哥都没有再吭声。我用力地爬起来,黑大哥已经不见了……”她掩面痛哭起来。

    觉无的身体似乎没有动静,但是他的人却到了安平身边,他的手臂已经搂住了安平:“没事了,药师,没事了。”

    “你骗我,一直都有事。只要我在,就一直会有事发生。”

    “不是这样的!”

    “是这样的,和尚,其实你心里就是这样认为的。”安平抬头,泪眼模糊地盯着觉无,“我在无间岛,灾难就到了无间岛;我在这里,这里就开始死人……每个人都不该死,只要我死了……”

    “药师!”觉无陡然大喝,用力抓住安平的肩膀,直扼得安平叫了起来,“那不是你的错,那是你外公的错,只要我们找到你的外公……”

    “原来是这样啊!”安平忽然笑了起来,两颗泪珠还挂在她的脸颊上,看上去那笑容格外的凄恻,“觉无,原来这就是你不杀我的原因啊!你把我当成了诱饵,要把我外公这条大鱼钓出来呢!”

    觉无一愣,继而尴尬,再而恼怒:“你在想什么?不是……”

    “还说什么只要我活着!说什么愿以此身,皈依佛门,度我念之人一世平安!说谎,说谎!觉无,你就是个大骗子,骗子!”安平跳起来,指着觉无,叫得小脸都涨得通红。

    觉无慢慢起立,一张脸却白得吓人,漆黑的眼,发出幽幽的光,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安平。

    安平退了两步,“啊”的叫了一声,转身就逃。

    她的轻功在江湖中也算鲜有人敌,但是遇上觉无,却像是个刚刚起步的孩子。她脚尖才用力,觉无已经倏然挡在她面前。

    安平咬了咬牙,不及再转,就急速后退,砰,后背撞入觉无怀中,觉无的手箍紧了她的纤腰,竟将她抱离了地面。

    安平又是一声尖叫,双脚凌空乱踹,但是无论她怎么用力,没有一脚能落到觉无身上。

    “放开我!死和尚,再不放,我要下毒了。”安平恶狠狠地威胁着,剧烈的挣扎下,青丝披泻下来,发梢打着卷儿,散落在她的肩膀上,也散落在觉无的脸上,那画面看上去很妩媚也很温馨。

    “你不是早就下毒了么?”觉无平和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正常,“燃着的火堆,你给我吃的馒头,你的衣服,你的手,你的发……你全身上下,有没有毒的地方吗?可是你忘记了,我的身体也充满了毒素。你忘记了,你只有一个法子可以让我陷入假死状态,你为什么不做,为什么不做?”他恶狠狠地咆哮着,额头的青筋都暴露出来。

    “和尚,你发怒了。和尚,你犯了嗔戒啊!”觉无一怒,安平反而静了下来。

    “遇上你,我就做不了和尚。”

    两人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又不约而同地红了脸庞。

    觉无放下了安平:“伤,还疼吗?”

    “不疼了。”安平摇了摇头,“没事,我的心长偏了,白墨刺不死我。”

    安平静了下来,沉默了片刻,她忽然可怜兮兮地侧头望着觉无,那一对黑白分明的水眸大大地睁着,写满了无辜:“和尚,你放了我吧!我保证,一定不害人。真的,我保证!”她举起右手,竖起两指,“如果我害人,天打五雷轰。”

    “那么,我在与不在又有什么分别呢?”觉无走开,“好好休息吧,明天还要赶路呢!”

    安平忽然扑了上去,紧紧抱住了觉无。

    “药师!”觉无的心跳骤然较快了速度。

    “我们不去少林寺,我们一起躲到世人再也找不到的地方。”药师仰起头,满眼是渴求,“觉无,不要说不!”

    心跳的速度继续加快,怦怦,怦怦,寂静中格外分明。觉无想要说话,但是他的喉咙突然变得那么干燥,甚至连咽一口唾沫都那么艰难。觉无呆呆地望着安平,什么佛学,什么是非,什么恩怨,统统灰飞烟灭,唯有眼前的一切,那么真实,那么诱人。

    他缓缓俯下头,唇瓣刷过了安平漆黑的柳叶眉,刷过了安平浓密的眼睫毛,刷过了安平挺翘的葱管鼻,停顿在安平小巧迷人的粉唇上方,深深地凝视,仿佛在求证什么,又仿佛想要将这一切永恒地打上烙印。然后,他低下头,用他的嘴唇温柔地封杀那回味了无数遍的甜美。

    安平闭上了眼睛,心灵深处传来了一阵战栗,瞬间走遍全身。她缓缓伸出手臂,搂住了觉无的腰身。嘴唇在觉无的碾压下,变得湿润、柔软……

    但是下一刻,她却被觉无重重地推倒在地。

    她茫然地睁开眼睛,觉无正像躲避瘟疫一样,退到了火堆了对面。

    “我不会再上当了。药师,我不会再让你有第二次机会对我下药了。”他狼狈地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安平慢慢地爬起来,慢慢地在他面前站直了身体,泪水重新充满了眼眶:“觉无,对不起!”

    又是一句“对不起”,觉无愤怒地向安平扑去,但是他的身体却不听使唤地倒了下去。他挣扎着,努力地昂首,努力地睁大朦胧的眼睛,努力地张开嘴巴……

    “对不起!”安平擦去了遮住视线的泪水,“对不起!可是我真的不能去少林寺。我的使命还没有结束。对不起!”

    她猛然起身,踉踉跄跄地逃离了觉无。

    “妖女,哪里走?”

    尽管安平魂不守舍,但身体的本能却已经做出了正确的反应。纤腰一折,上身向后倾倒,脚尖用力,陡然向前滑了出去。

    此时,月亮正缓缓钻出了云层,皎洁的月色洒落在林子里,映出了那七名围住了安平的道士,七柄长剑闪着寒光,不离安平的周身要害。

    “你们是青门的人么?”

    “呸,妖女,我们是武当七剑,青门曾杀我武当前任掌门,武当派与青门势不两立。”

    安平松了口气:“那你们走吧!”

    “妖女,你若还有羞愧悔改之心,立刻自行了断,我们自当给你留具全尸。”

    “我为什么要自行了断?”安平不解地问道。

    “妖女不知悔改,师兄,少和她啰嗦。”

    剑芒陡起,七柄长剑忽然会合,形成一体,向安平眉间逼来,凛冽的寒气顿时笼罩了安平全身上下。

    “蛮不讲理!”安平娇叱一声,身形拔地而起。

    七名道士跟着跃起,姿态曼妙犹如飞鹤,但双脚刚刚离开地面,面色突然一变。只听得仓啷之声不绝于耳,紧接着,砰砰砰砰砰砰砰,七个人分别摔落地面,正好显示了各自不同的武功造诣。

    安平拍了拍手掌:“好好睡一觉吧!等天明了,和尚道士好做伴。”她单臂向前一伸,带着身体飞上了树枝,几个起伏,就消失了踪影。

    月亮又躲入了云层,林子里变得晦暗了,依稀仿佛,有个黑衣人出现在七名昏迷的道士身边……

    夏天的雨总是来得突然,一阵雷声响过,瓢泼大雨从天而降。这时候,路边的茶寮生意就兴隆起来了。

    安平坐在茶寮内,一边无聊地玩着手中的茶杯,一边呆望着屋檐上流泻下来的雨帘。

    离开觉无后,她直接去找茹果果,在茹果果和王俭的协助下,一口气解除了二十个受害者体内的毒药。为了避免觉无会找到她,她不敢住在茹果果家里,而是采取打游击的方式,由茹果果派人通知她那些药人的所在。

    次数一多,茹果果不耐烦的情绪指标蹭蹭上涨:“你就不能研制出一种解药,我负责找人分发一下就行的那种?一劳永逸?”

    “统一的解药就是毒药!”安平不屑地看了一眼茹果果,她的表姐还是和以前一样,不知道什么叫同情心。

    “那是你没本事。”茹果果将安平的不屑加倍在自己脸上演练了一遍。

    “青门的毒药之所以厉害,就是它能够根据各人体质,在血液内产生只属于各人的毒性,所以,每年一次的解药只是将毒性延缓,时间越久,毒性延缓的时间越短,从而导致毒发。”王俭沉声道。

    “你怎么会知道?”茹果果瞪眼,“我表妹和你沟通过了?”

    “这种显而易见的事需要沟通吗?”安平拎着眉毛,“表姐,麻烦你偶尔也用一用这里,不然……”

    “你……”茹果果柳眉倒竖。

    “怎样?”安平横眉冷对。

    “不怎样,你是药师嘛,自然你说了算。”茹果果的气势立刻灭了,开玩笑,谁愿意动不动就晕几个小时或吐几个时辰?

    可是最大的问题却出来了,第二十个药人被救后,他们居然找不出第二十一个。尽管茹果果狐假虎威地大显伪掌门之威,但青门的四大长老却实在无能为力:“我们只是执行者,掌门才知道青门所有的门徒。”

    掌门?茹果果立刻把王俭推到众人面前:“他才是掌门。”

    这种时候,安平是相当齿冷的。当“掌门”只是用来逞威风而不是为了办实事,她表姐的人品,她实在……唉,道不同不相为谋啊!若不是还有个正直的表姐夫,她会让表姐好好地“休眠”一段时间。

    茹果果当然看到了安平鄙视的眼神,顿时梨花一枝春带雨:“你们干嘛都怪我啊?还不是我姑姑——你娘没有交代清楚。你那么能干,问你外公去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

    没错,外公!

    安平振奋,但很快又蔫了,外公何在?

    离开无间岛都一年多了,外公好像根本就人间蒸发了嘛!

    安平惆怅地将茶杯里的水一饮而尽,这种无业游民的状态她已经持续七天了,郁闷啊!

    “喂,你听说了么?青门要血洗江湖了。”

    安平的耳朵直觉地竖了起来。

    “听说已经死了不少江湖义士了,连少林武当当今最厉害的门派也惊动了。”

    “少林方丈本来一直闭关问禅,现在也出来主持正义了吗?”

    “能不出来么?武当派这次损失重大,掌门遇难,武当七子也无一幸免,听说是青门药师所为。”

    “青门药师?”

    “你不知道么?药师是青门的灵魂人物,以药物控制门徒。听说这一届的药师是个女的。”

    “女的?”说话那人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茶寮内,目光从虬髯满面的安平身上掠过,“还好这里没有女人,不然说不定那妖女就在我们身边呢!”

    安平苦笑,妖女!每个人都在叫她妖女,她到底做了什么,竟会惹得整个江湖都恨不得将她杀之而后快?

    “伙计,结账!”她扔下了几枚铜板,正想站起来,目光在触及了茶寮外一名和尚后,突然僵住不动。

    “好来,客官您哪,慢走!”

    “再来一壶茶。”安平放低了声音,慢慢侧过了身子。

    伙计愣了一下,很快又堆满了笑容:“好来,您哪,稍候!”他一转身,眼中顿时放射出受宠若惊的光芒:“大师,您有请。”

    少林寺如今是扫荡群魔的领袖人物,因此,光头和尚就特别引人注目,到哪里都能受到最好的招待。

    别说是茶寮的伙计,茶寮的老板也从柜台后面转了出来:“大师,您辛苦了。”他殷勤地上前想要为“大师”擦去身上的雨水,却惊愕地发现,那“大师”明明没有雨具,身上却干燥清爽,那件白色的僧袍纤尘不染。他不由自主地望了望外面,雨下得正大,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断地往下落,将天和地密密地织成了一张大网。

    “敢问大师是少林寺哪位高僧?”茶寮内另外一名看上去很有来头的中年人恭恭敬敬地来到“大师”面前。

    “贫僧觉无。”

    一片惊叹声。

    觉无是新近崛起的少林新秀,传言中,这名少林弟子一晚之间铲除了为祸武林的无间岛,还被当今皇上御点为圣僧,听说前不久,他还差点捉拿了妖女药师呢!

    “大师,请这边坐,大师想吃什么,在下……”

    他的话还在继续,视线忽然模糊了一下,等他再定睛西瞧的时候,哪里还有觉无的影子?

    “果然是神龙见尾不见首啊!”

    “有少林出面,什么青门白门,全部进了鬼门!”

    “兄台高见高见!”

    伙计从后台端出了一壶新茶:“客官,茶来……咦,那位大胡子呢?”

     正文 第十章  回到无间

    “药师,你还逃得了吗?”

    倾盆大雨中,觉无双掌合十,挡在安平前面。

    “大师,我不明白……”

    觉无的目光落在安平的胡子上:“药师,你终究还是惦记着陆判的。”

    “为什么?”安平垮下了肩膀,她哪里像陆判了?

    “药师,你易容有个致命的弱点,你知道吗?”

    安平摇头。

    “你总是喜欢将自己易容成记忆最深的人,你上一次虽然易容成了小厮,却有意识地抹黑了面容,那是因为你的记忆深处,在思念黑雪的缘故。你这次索性装上了胡子,也是因为你想起了陆判。”

    “原来如此。”安平展眉,勉强一笑,“下次,我……”

    “没有下次了。药师,贫僧不会再让你逃脱,再去害人了。阿弥陀佛。”

    “害人?”安平想了想,恍然,“你以为武当七剑……”

    觉无默然地移开了视线。

    “算了,反正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我。”安平沮丧地咬了咬嘴唇。

    觉无的眉毛跳了跳:“你觉得我还能信你吗?”他陡然大吼起来,“相信你都要付出血的代价,我信不起你知道吗?药师,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骗我不要紧,可是你不要骗你的心,骗你的慈悲!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已经成了整个江湖的公敌,人见人杀,药师,你已经无处可去。”

    “那就让我自生自灭!”安平也吼了回去,“去你的慈悲为怀,去你的假仁假义,你不就是想让我引出外公吗?你不就是为了少林寺扬名立万吗?你不就是贪慕江湖中救苦救难的好名声吗?你有什么了不起?我的妖,在外形,你的妖,却在内心!你比我更妖!”

    两人怒目相向,都急速地喘着气。

    良久,觉无收回了目光,转过身子:“药师,你一直说我不信任你,你自己呢?你何尝信任过我?”他的背影,在雨帘的隐没中,格外的孤绝寂寞。

    安平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鼻子却被泪意堵塞。她无意识地挥了挥手,带着浓浓的泣音道:“带我去少林吧!”

    少林寺,古朴的山门徐徐开启。走上一道石级,过前院,经前殿,大雄宝殿赫然威立,如来佛宝相庄严,地下和桌上纤尘不染,数十名白袍僧人位列两边。

    觉无向着佛像前的僧人跪下:“师父,我把她带来了。”

    那僧人长眉垂落,雪白无暇,一双深目充满了慈悲和睿智。他慢慢转过神来,伸出右手为觉无摩顶祈福。

    “起来吧!觉无,你回来得正是时候,今天是盂兰盆节,你端着盂兰盆盛珍果素斋供奉你娘吧!”

    “谢谢师父!”觉无恭敬地从方丈手中接过盂兰盆,退到安平身旁时,一直无精打采的安平忽然站直了身体,目光紧紧盯着盂兰盆内的珍果素斋。

    “施主就是药师?”方丈的视线终于落到了安平身上,眼中不见好奇,不见厌恶,却带着怜悯和慈爱。

    安平抬起了头,她脸上的神情非常奇怪:迷惘、释然,愤怒、兴奋,悲伤、解脱……她仰望着方丈,很久都没有发出声音。终于,她虔诚地跪倒在地:“小女子叫安平,平安的安,平安的平!”

    觉无也在她身旁跪下:“师父,弟子恳请师父,准许弟子还俗。”

    他此言一出,尽皆哗然。

    “弟子诚心与安平结为夫妻,从此归隐山林,再不过问江湖之事。”觉无放下盂兰盆,匍匐于地下,“师父慈悲,请成全弟子!”

    “觉无,你被这个妖女迷惑了心智,还不速速醒来?”慧悟夺步出列,掌劈觉无。

    觉无纹丝不动,生受此掌,嘴角立时沁出血来。

    “请师父成全!”

    “你!”慧悟袍袖一摔,“你执迷不悟,我一掌打死你。”

    “师弟!”慧能接下了慧悟的夺命一招,“觉无只是暂时迷惑,师弟急于一时,岂不中了妖女的圈套?”

    慧悟猛然醒悟,铜铃大眼瞪住安平:“妖女,你快快解开觉无身上的毒药,不然……”

    “师叔,是觉无心甘情愿!觉无真心爱慕安平,真心想与她结为夫妻。觉无亏负师叔师伯师父的教诲,请师叔师伯师父原谅。”

    “原谅?”慧能也激动了,“我们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心血?你一句原谅就可以抵消了这么多年的栽培么?觉无,你可是我们拿命换回来的,少林寺百年之内,谁有你这样的机缘?你居然为了区区一个妖女,就放弃了少林放弃了佛祖放弃了……”

    “师兄,别说了。”慧灵合掌,“阿弥陀佛!觉无,你确定你和她真的是两情相悦吗?”

    觉无抬起头,深情地望了望安平:“弟子确定!”

    “女施主,那么,你可愿意与觉无结为夫妻,从此不离不弃,永远向善?”

    “方丈!”慧悟慧能大叫起来,“这怎么……”

    慧灵竖起了手掌,止住了慧悟慧能的干涉:“女施主,你可愿意?”

    一时之间,大雄宝殿寂然无声,每个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每一双眼睛都如临大敌,聚焦在安平的唇之上,仿佛只要她一开口,就有什么滔天大祸骤然降临。唯有觉无,俊美的容颜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师父答应了!

    “我不愿意!”

    “什么?”性急的慧悟急声追问,“你说什么?”

    “我不愿意!”安平的声音没有情绪,没有起伏,只是无比平静地无比清晰地重复了这四个字。

    “你说什么?”觉无的脸失去了幸福的红晕和光芒,他转过头,艰涩地张嘴,“你说什么?”

    安平向方丈拜了三拜:“愿从此寄身少林,涤荡心魔,换天下平安!”

    方丈点了点头,走到魂不守舍的觉无面前:“觉无,你可悔改?”

    觉无呆滞地伏在方丈脚下:“弟子,愿悔改!”

    “好,罚你面壁三月,反省己身。觉无,三月之后,希望你能大彻大悟!”

    “谢谢师父!”

    “至于你,安平,老衲罚你入住后山石屋,吃斋念佛,超度亡魂。”

    “谢谢……大师!”

    石屋其实就是一个山洞,除了一个蒲团,什么都没有。

    安平在里面走了一圈,数了数步子,约有102步。石屋只有一个入口,大概半人高的洞,须弯腰才能进来。

    所以,安平看到方丈大师猫着腰钻进来的时候,忍不住嫣然一笑。

    “药师,你顽劣了许多。”

    “外公,你也庄严了许多。”安平看着光头的方丈,若不是她看到盂兰盆中的青糕,她怎么会想得到,她的外公居然是少林寺的方丈大师,是正道的大头领。如此高明的隐身,简直就是考验她的想象能力。

    “你总算机灵,能猜出我的身份。”方丈的眼中浮起了一丝赞许。

    “外公,怎么说我也是您的外孙女,何况又经历了生死轮回。”安平看了看方丈,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声音。

    “你想问我为什么相信你?”

    安平点头,眼中腾起了崇拜的光芒。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纵然方丈也历尽沧桑阅人无数,还是相当受用。他得意地笑了笑:“药师,你是个明白人,你这里一着不慎,江湖就会有人无辜丧命。可能是你不熟悉的人,也可能是你亲近的人,比如说茹果果。”

    安平出了一身冷汗:“药师明白,绝对明白!”

    “还有觉无那个孩子。药师,你是真喜欢他吧!那就好好地做自己的事!”

    “是是!药师认出外公的那一刻,就下定决心,好好做事,为建设外公的王国而奋斗终身!”安平说得脸不变色心不跳,两眼还恰如其分地放射出那种无限尊崇的光芒。

    方丈哈哈笑了起来:“药师,你的嘴巴什么时候抹了蜜了?”

    什么时候?认识茹果果的时候,和茹果果接触的时候,她就自然而然地熟悉了这一套蜜里调油的本事!但是她的脸上却露出了委屈的神色:“外公,这些都是药师发自肺腑的感言,外公你这样说,太伤药师的心了。”

    “你不会怪外公吧?”

    “不怪,那是外公对我的考验嘛!优胜劣汰,这个世界不属于弱者。”

    “说得好!药师,出了无间,你令外公刮目相看!”

    “不然,我怎么配做外公的后代?”

    “好好,青门后继有人了。药师,外公百年之后,青门创下的基业就是你的了。”

    “谢谢外公栽培。”

    “不,不是我,是你!”方丈又打起了玄机。

    “药师明白!只是药材……”

    方丈诡秘的一笑,那个笑容实在与他的身份大相径庭,以至于看上去格外碍眼。

    “你看看你身后。”

    药师疑惑地走向石壁,伸腿一踹,空——

    “内有夹层?”

    “药师,明绝心也是我培养出来的,他石室内的地道,这里都有!以后我和你联系,会借助秘道传递信息。”

    “药师明白,外公现在受身份限制,行动不便。”

    “身份身份!”方丈居然有些惆怅,“何时才能拥有自己的身份?”

    “外公放心,药师定当定力而为,助外公一统江湖。”

    “江湖?”方丈嗤之以鼻,“药师,你的眼界毕竟浅了,江湖算什么?江湖现在不就在我的掌握之中么?我要的是天下!”

    “外公是要取代皇兄?”

    “他不过是我的傀儡,我要的是真正的天下!”他看了看不解的药师,“你的年纪还小,关于中原之外的世界,完全无知。外公以后再慢慢告诉你。你抓紧时间,务必尽快研制出解药,那批解药已经用完了。”

    “多少?”安平问道,她好像只是很正常地和方丈讨论着公事,她的表情也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但是她的心,却掀起了怒海狂涛。她就要知道青门的门徒了,即使只是一个数目,至少已经有了开始。

    方丈沉吟了一下,望了望安平:“十万!”

    方丈离开好久了,安平还坐在蒲团上沉思,当然沉思是形态,回不过神才是本质。

    十万呐!那么她这一年忙忙碌碌的简直就是在玩小儿科了,杯具啊!安平几乎要内牛满面了!

    她站起来,开始着手将秘道内的药材都取出来,当所有的药材都铺陈在石洞内后,她看到了秘道的庐山真面目,幽暗、深邃,不知通向何方,使人一见就忍不住起了探索之心。

    安平没有。安平只是张望了一眼,顺手拿起笔,在一片看上去像是树皮的东西上写了一些字,扔进了秘道,那块仿真石壁也不“粘”了,反正这地方就她一个人。她知道,很快,新的药材,她需要的药材就会源源不断地借由秘道运送过来。

    “少林寺啊!”她叹气,“群魔乱舞!”

    她环视石洞,现在这里就是她一个人的了,就像无间岛那一间小屋子一样,没有她的许可,谁都不能活着走进洞内。因为,洞外方圆五丈内,都弥漫着她洒下了瘴气。幸好,这里是后山,距离少林寺庙远得很,属于那种鸟不生蛋的荒芜地带。

    她动作极快,这种解药,对她而言,已经是初级品种,牛刀小试而已。她知道第一批药外公一定会检验,所以,她很小心地加了一点点工,这一点小动作,可以使药效发作时,药人处于羊角风状态,就是足够引人注目的那种。茹果果可能不会留意到,但是王俭一定会!然后,只要那些药人的血液可以有一滴送到她这里,她就能研制出绝对正宗的解药来!

    她又叹了口气,这个才是真正的麻烦呢!她囚禁于少林寺的消息虽然广布整个武林,但是,茹果果想要避过方丈的耳目和她互通有无,却依然有登天之难,搞不好,还会因此送了性命!

    她心里烦闷着,眉头越锁越紧,手上的动作却一丝一毫都没有收到干扰:起火、放水、配药、熬制、搅拌……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你又骗了我!”

    药师没有停下手中的活,眉眼间却洋溢了一层淡淡的笑意。

    她的地盘,能够进来并且安然无恙,又会用那种无奈的口气说这句话的人,只有一个——觉无,尽管那声音尖尖的,不似觉无低沉悦耳的嗓音。

    “我……”她直起腰,正要把“没骗你”送出口,陡然抿唇,开玩笑,觉无都用上传音入密了,她再笨,也该知道这间屋子绝对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窃听装备,只要她一开口,一切的努力就算是废了。她重新说话时,就变成了:“……真蠢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娘啊,是我对不起你,如果我早些出来,你就不会死!娘啊!”她唱做俱佳、哭声哀怨,右手已经在她铺出来的药渣上书写:“我找到外公了。”

    “谁?”

    “你猜!”

    觉无摇头。

    安平把“蠢”字用口型演练了出来,瞪了觉无一眼,才继续写道:“方丈!”

    “不可能!”

    “他是我外公!”安平又瞪了觉无一眼。

    “他是我师父!”觉无继续摇头。

    “他亲口承认了。”安平瞪瞪瞪,瞪得眼部肌肉都紧张了。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冒死救我出岛?师伯师叔和他一起出海,难道会不知道?”

    “或许是同党。即便不是同党,外公自然有办法周旋其间。”安平甩了甩手指,继续书写,“救你,因为你武功高,而且会唯他是听。”一条忠实的狗啊!谁不要?何况只是顺手救了下,又可以借此机会做方丈,一举数得,何乐不为?这些,安平懒得写了。不过,她不写,觉无也想到了,所以,觉无的脸色很难看。

    安平低了头,好像突然很关注那些药罐。

    幸好觉无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你打算怎么办?”

    “将计就计!吃了解药的药人,会有羊角风发作。”

    觉无的脸上出现了敬佩的神色:“这下子,找人就容易了。”

    “但是我出不去。”

    “我会救你出去。”

    安平似笑非笑:“出去了,我们也活不成。”

    “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药师,我在如来佛祖面前说的话都是真的。你表姐告知我真相时,我就决定要与你共同进退。”

    安平伸出了手,觉无立刻握住了安平的手,但是,手心里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几乎失声,他不解地看着安平。

    安平瞪着他:“为什么你肯信茹果果,就是不肯信我?茹果果是你什么人?”

    觉无愕然:“她不是你表姐吗?”

    “难道她就不会伙同我一起骗你?”

    “不会!”

    安平更加生气,觉无掌心的刺痛更加明显。

    “为什么不会?我说就是会,我们联合起来骗你。”

    觉无抱住了安平:“对不起。药师,我越是爱你,我就越怕自己无法分辨是非,所以越不敢信你!对不起!”

    安平叹了口气,拧住觉无的耳朵:“不许有下次!”

    觉无点头:“药师,你也答应我,一定不能有事。”

    “好!我答应你,一定让你先死。”安平张开嘴,无声地说道。

    安平说“死”这个字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想到真正的死亡,那只是纯粹的和觉无之间的打情骂俏。她当然不会想到,死亡会那么迅速地来到她身边,她只要一伸手,就被拉进了黄泉路。

    “药师,外公知道你想做什么!外公也知道解药中你添加了新的成分,虽然外公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外公至少可以明确一件事:只要你死了,那些药人就必须为我卖命!因为,统一的解药就是毒药!而那些毒药,足够外公完成我的大业。大业既成,药人的价值就用完了。至于你,药师,这个坟墓你喜欢吗?外公已经封闭了一切,后山已经着火,那里,真正属于你了。”

    外公是通过什么把声音传递到山洞内部的,安平始终没有弄清楚。安平当时只想到了一句话:姜还是老的辣!她以为她已经计划得天衣无缝,也表演得完美无缺,但是,她忘记了,一旦外公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不信任她,那么她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只是被利用、被抛弃、被灭口!

    “药师,你不用期待什么,你不可能像无间岛那样运气了。觉无,被我派去送药了。呵呵,你知道他接过任务时那种表情吗?既有一种惨遭毁灭的绝望,又有一种重新被信任的希翼。哈哈,他又怎么会知道,此去,不过是另一个无间!”

    不过是另一个无间!

    不过是另一个无间!

    安平哭了!

    第二次了,她与死亡的亲密接触。

    第一次,她因为重伤失去了意识,没有机会那么清晰地感知死亡的恐惧!而且,那时候她不是一个人,还有黑雪,满身是火的黑雪跳进海里,声嘶力竭地叫她活下去。

    这一次,她一个人,完好无损,死亡在她面前张牙舞爪、耀武扬威,说不害怕,那是假的。何况,还有对觉无的担心,对那些药人的担心,对茹果果和王俭的担心,若是没有她的出现,一切应该不会是这样的吧!

    她给自己调制了世间最毒的药,像品尝世间最美的食物一般,咽下了喉咙。

    觉无是和王俭、茹果果一起回来的,觉无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片火海。他发狂般地冲向那个山洞。

    安平打不开山洞,但是觉无却易如反掌,觉无冲进去的时候,王俭和茹果果就在控制火势的蔓延。所以,觉无毫发无损地抱着安平冲了出来。

    茹果果欣喜地迎了上去,但是,当她看见安平的脸时,她的心沉了下去。山洞里没有火,但是弥漫着毒烟,而安平虽然整个人看上去很安宁甚至很漂亮,呼吸和心跳却已经没有了。

    毕竟,他们晚了三天。

    回到茹果果的豪宅后,觉无就抱着安平进了客房。茹果果刚开始以为他需要一个人静静面对安平发泄一场。但是,当这种状况又持续了三天后,茹果果撑不住了。

    “觉无,我知道你很伤心,但是她已经死了。”

    “她没有死!她答应我的,会让我先死。”觉无的声音有些哑,觉无的话有些傻,但是觉无的神情却很清明理智。

    “理论上是这样,但是实际上……觉无,你就觉悟吧!”茹果果叹气,说实话,她也很伤心,但是,活着的人总是要继续走下去的。

    “她还活着!她不会骗我!”觉无头也不回。

    茹果果冲着王俭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和尚疯了,你下手吧!但是,王俭没动。王俭只是说了一句话:“她活着,你也必须活下去!”

    觉无开始喝水吃饭了。

    当时,茹果果对王俭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是,到了第三天后,她蓄积多日的气压爆发了:“王俭,你是个笨瓜你知道吗?你浪费了一次最佳机会。三天前你还有机会打晕他,现在,你连靠近他的机会都没有。哦,天哪,难道我精心布置的宅子就必须成为这家伙的坟墓吗?”

    茹果果当然是在指桑骂槐,因为她就站在门口冲着觉无大声嚷嚷,希望可以将觉无逼得走出屋子。她没想到,觉无真的直起了腰,不仅是觉无,还有那个绝对死了九天的安平,也从床上坐了起来,用一种死人般的脸色对着她咧了咧嘴。

    茹果果一声不吭地晕了过去。

    茹果果醒来的时候,脸色不比安平强多少!一方面是余惊未了,另一方面是死而复生的安平说话格外“鬼气森森”——不是人话!

    “表姐,你也太无知了。我可以有很多种死法,但是,绝对不会毒死!我让自己假死了九天,又用毒药封锁了火苗。我不是担心觉无,我就是担心你,会中途放弃了我,或是强行将我给‘活埋’了。”“活埋”这两个字尤其锋利,割得茹果果内脏出血。

    “你不必让自己死那么久!”茹果果反唇相讥,“你该知道,你那和尚根本不会离开你太久。如果不是路上遇到杀手,第二天和尚就能回来了。”

    “我明白!”安平望着觉无,所有的冷嘲热讽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连她惨白的脸都透出了些许红晕,“我就是担心这个。觉无,这一次我没有骗你!”

    觉无点了点头,捧起安平的手,贴到自己的脸颊两边,泪水夺眶而出。

    茹果果离开客房的时候,心情真的很差。

    “果果,安平不是故意的!”王俭只好出声安慰。

    “谁说我在气她?”

    “那你在气谁?”

    “我身边还有别人么?”

    “……为什么是我?”

    “王俭啊王俭,你就是根木头!你为什么从来没有当着我那毒手小表妹,向我深情款款地表白一次呢?我不管,等他们出来,你一定要表演给他们看!”

    茹果果没有等到这个机会,因为觉无和安平留了张纸条不告而别了。他们说,慧灵还在,所以不想连累她们。

    茹果果迷惑地抬起头:“慧灵方丈?他们还不知道么?”

    王俭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我们好像忘记告诉他们了。”

    “唉,这俩可怜孩子啊!不知道亡命到哪里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