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静女其姝 闺门静姝(夜夜星)

    

    1920年,我出生于中国南京。

    我出生时,父亲已经有了一个儿子。我是母亲的第二个孩子,哥哥比我大五岁。后来母亲告诉我,我的出生,他难过了好一阵子。因为他想要的是一个弟弟。

    为此,当父亲让人把他从孩子堆里拖出来看我时,他很是不愿。嘟哝着:“妹妹无用,我和人打赌定是个弟弟,怎就成了妹妹?妹妹爱娇又没劲,能和我打架玩耍吗?我不要妹妹。我不去,不去!”

    父亲哪里容得他不去,打开车门只轻轻扫一眼,哥哥就住了嘴。他最怕我父亲。最后只有讪讪坐进车子。

    父亲给我起名静姝。他说,在教会医院,他第一次抱起我时,我没哭,对着他甜甜的笑了。当时,他脑海里出现的第一个词就是‘’。

    后来有一次,母亲含笑挽着他,回头温柔道:“静姝这名字好,我怀着你的时候,你父亲呀,就希望得一个文静女儿。”

    哥哥哈哈大笑。“父亲定是失望了,妹妹哪一点像是个大家闺秀?”

    看我着恼,母亲嗔怒:“你这孩子,怎么说你妹妹呢。”

    父亲就笑着宽慰母亲道:“小孩子么,闹着玩呢。你气什么?”

    其实,我知道哥哥虽然嘴巴毒点,但待我很好。他是抱我的第二个人。看父亲抱着我,他在一边可怜巴巴的望。于是,父亲将我交给他抱牢,慈祥而严肃的说:“子衡,这是你妹妹,除父亲母亲外你最亲的人。她叫静姝。你以后要好好保护她,照顾她一辈子。”

    哥哥虽然不情不愿,还是乖乖抱牢我。我对父亲展开一个笑,却挥拳打他。那时,我的拳头多小,哥哥哪里知道我是在打他,抱着我兴奋得嚷道:“妹妹喜欢我,她在和我打招呼。”

    于是,我又轻轻和他打了几声招呼。想是那时他对于弟弟的遗憾就淡了不少。

    不过这都是他告诉我的,对此我一直有所保留,因为我并不认为当时只有五岁的他能抱得住我。

    后来哥哥常捏着我的鼻子说:“妹妹,你一出生时可丑了,红红皱皱的,真不知父亲怎么会想到这四个字。”

    我扯着身边的智仁,一脸委屈的问道:“你说,哥哥说的是真的吗?我哪里丑啦?”

    智仁还很恶劣用力刮了我一下,“我又没见过你那时的样子,怎么好说?”

    “那我现在还丑吗?”我不由更加委屈。

    哥哥走过来装模作样的上下打量一番,摇首道:“啧啧,大了还是个丑娃娃。”接着夸张的扶额道:“以后谁来当我可怜的妹夫啊!”

    智仁就笑。

    我大恼,追着他们一通狠打。那时边跑边能看到智仁偶尔回过头,向我眨眨眼,很狡诘。

    脸顿时就烫了。

    然后,他就笑,很轻,嘴角微微弯出一个弧度。

    少年时的情窦初开,只有哥哥那个笨蛋那时会不时适宜的停下,回身嚷道:“智仁,你小子怎么连个女娃都跑不过?以后还怎么跟我参军啊!”

    智仁不以为然。朝我笑的意味深长。

    “是我们静姝太厉害了。”那眸子里似乎有一座城市。

    我大窘。

    母亲是父亲的正妻,也是他唯一的妻子。当时那个年代,就是有些家底的人也会有两三房姨太太,但我父亲没有,他与母亲很恩爱。

    父亲每天不管多晚有多少应酬都会归家。母亲也一直等他回来。冬天为他除去围巾和帽子,夏天为他端上一碗解暑的酸梅汤。这些她从不让下人代劳。

    孩提时,我晚上睡不着,总会躲在屏风后,时常就能看他们耳鬓厮磨,偶偶低语。虽然年纪小,也会羞红脸,但还是用手捂住眼睛从指缝里接着偷看。

    哥哥看到总说:“好呀,又给我逮到了!小孩子家也不知羞。”一边大嚷一边来掐我的脸。

    他天生大嗓门,我翻着白眼,就见到屏风后,母亲红着脸赶父亲道:“做什么呢?孩子们都在。”

    父亲就笑,“小孩子懂什么?”扬声对哥哥说:“子衡,带你妹妹睡觉去。父母还有话说。”

    哥哥不情不愿的牵着我嘟囔:“不是还有奶娘吗?我又不是老妈子。”

    当然他是不敢大声的。

    奶娘是地道的南京人,一口不甚好听的南京话,人胖胖的,并不很好看。不过我喜欢她,因为她做的红豆饼最好吃。总得说来,她也是个温柔的妇人。她总是一脸羡艳看着我父母亲心有灵犀的默契。

    “大老爷和夫人的关系真好,大老爷真的很疼爱夫人。”

    我塞着红豆饼,仓促点头道:“母亲好,父亲当然疼她。”

    奶娘也微微叹道:“是呀,夫人是我见过最温柔善良的贵妇人。”

    我撇撇嘴,哼道:“当然。我母亲还最漂亮!”

    奶娘摸着我的头发,笑道:“我们小姐以后也会长成像夫人一样美丽善良的女子。”

    当时还是国民政府时期。父亲是个家底殷实的商人,母亲是湖北一个大地主家的小姐,据说家里有万顷良田。两家世代交好。他们从成亲到相爱都顺利成章。

    母亲保持着旧时女子的温顺和贤惠,她也念过学堂,又同时具有新时代女子的高雅和涵养。所以,父亲爱她十几年不变并不奇怪。

    儿时,我崇拜我的母亲。

    母亲喝茶时的姿态,走路时的步幅我都会用心模仿。更甚者,父亲给母亲在洋行订购的化妆品我都偷偷用来涂抹。但小孩子家哪懂得怎么化妆,所以,时常惹得哥哥在旁捧腹大笑,指着我鬼画一样的脸不断念道:“东施效颦,东施效颦。”

    我那时并不懂什么是东施效颦,但自然也明白不是什么好话,时常委屈的掉泪。母亲抱起我哄道:“乖孩子,不哭不哭,哥哥乱说话,等会儿父亲回来,我让他给你讨公道。”

    我在母亲的怀里捂着眼睛在指缝偷看,果然见哥哥的脸顿时就垮了。不满道:“母亲,你有妹妹就不疼儿子了。”

    母亲娇斥:“妹妹还小,你都多大了,就不知道让着她点?怎么总欺负她?”

    哥哥怪叫一声:“我欺负她?大家都宠着她,我能欺负的起来?”

    乘母亲不注意,我就朝他偷偷扮个鬼脸,哥哥更是气急,眼见母亲瞪着他,也只有搔搔脑袋嘟囔:“怎么就不是弟弟。”

    我想他只有这时才会想起弟弟的遗憾。

    哥哥最大的梦想就是从军,最崇拜的人就是当时的代总统孙中山先生。每次下学堂回来三句不离孙总统,五句不离党国革命,还信誓旦旦的说将来一定要去参军,报效党国。

    我不以为然的撇嘴:“父亲才不会让你去。”

    哥哥顿时就如泄气的皮球,瘪了。他最怕的人就是我父亲,而父亲最讨厌的就是军阀和战争。当然那时还是孩子的我,并不知道风雨飘摇的中国局势是多么危险。

    母亲是新时代女子,对于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旧时思想嗤之以鼻,总是念着要送我上学堂。父亲宠我,并不愿意让我离家,他总认为我还小,又是女儿家,终归还是呆在家里好。母亲无奈,只有在家里请师傅教我,后来,她发现这些师傅多是旧时八股的老秀才,便不愿我跟着再学,于是干脆亲自教导,直至到我十三岁,念汇文女子中学。

    母亲是我的启蒙老师。幼时的时光多数是和母亲一起度过。她是一个十分温柔的女子,从来没有打骂过我们,更不相信什么棍棒底下出孝子的老话。

    父亲就不同,但也只限于哥哥,对此哥哥十分不满,经常拉着智仁诉苦,末了还愤愤地说:“老爹有什么好,心眼都偏成这样。”

    我在旁急得跳脚,连连递眼色。那笨蛋什么也没看到,还自顾自的说:“哎,这样有爹还不如没爹。”

    我憋红了脸,连忙打断:“哥哥乱说什么呢!”

    哥哥这才回过神,尴尬的看着智仁,搓着手呐呐道:“看我,这是哪壶不该提哪壶!真是,咳!你别放在心上。”

    我狠狠踩了他一脚,跑到智仁面前,望着他着急道:“智仁哥哥,别听我哥哥乱说,他嘴巴坏,没心眼,你别放在心上。”说罢瞪了眼苦笑的哥哥。

    智仁揉着我的脑袋微笑:“静姝说什么呢。我还不知道你哥?这样说话岂不见外了。”

    智仁的手很暖,总让我失神。

    回过神时,就见哥哥拍着他的肩膀大笑道:“我就知道我们好兄弟,哪有那么多顾虑。那小丫头片子懂什么!”

    我狠狠瞪着他,提起裙子追着他打。

    智仁就在一旁浅笑看着我们闹。

     正文 第二章  当时年幼

    智仁是我见过最英俊的少年,后来也是我一生见过最英俊的男人。他有一双海一样蓝的眼睛,温和谦逊,不像哥哥,简直就是个胡闹小子。

    第一次听说智仁是在父亲的口里,当时他查了哥哥那学期的作业,哥哥少时顽劣,当然没什么好成绩,父亲恼怒拍桌直骂:“你这孽子怎么如此愚钝?让你上学堂,你就这样念书的吗?将来能成就什么,简直把我的脸给丢尽了!”

    见我捂嘴直笑,哥哥心有不甘,回嘴道:“父亲,儿子还小,那课业实在无聊,儿子只不过没有尽心,儿子并不蠢。”

    父亲更气:“你这孽子还敢顶嘴?”要不是母亲拦着,怕就要打他。眼见哥哥不服气,父亲叹道:“你要是有罗家孩子一半,为父也就欣慰了。”

    哥哥一听,脸就红了。估计是气的。哽着脖子嚷道:“罗家的两个笨蛋儿子还比不上他们?”

    无怪哥哥如此反映,要知道罗家两小子一直是被哥哥踩在头上,从小就是他的跟班。如今听父亲如此称赞他们还不着恼?

    眼见父亲脸色铁青,我赶紧扑过去撒娇道:“父亲别生哥哥的气,气多了可会长白发。您年轻英俊,多了白头发岂不可惜?”

    母亲也乘机拉着哥哥板脸斥道:“怎么和父亲说话呢?还不道歉?”

    哥哥还是不服气:“父亲为何说儿子不如罗家的两笨蛋?他俩还不如儿子考的好。儿子不服!”

    父亲更气。

    瞪了一眼哥哥,我跳到父亲怀里,乖巧的捏着他的肩膀,“父亲累了一天,别理哥哥的胡话,静姝给您捏捏。”

    母亲戳了一下哥哥的额头道:“你父亲说的又不是罗家的那两个少爷。”

    “怎的不是?”哥哥疑道:“刚才父亲不是说罗家孩子吗?”转念想了想更为恼火:“难道父亲是认为我还不如罗家的丫头?!”

    父亲拍了一下案几,拔高声音:“放肆!”

    我赶紧给哥哥使眼色,哥哥撇撇嘴只有跪下道:“儿子知错了。”

    父亲点点头:“知道错也还有救,去把戒尺拿来,这次十下,你再给我到书房跪两个时辰得个教训,长点记性。”

    哥哥的脸瞬间白了。母亲拉起他向父亲求情道:“怎么了,好好的动什么手。”

    父亲皱眉道:“敏儿,这次你别管,总不能老这样惯着他。这孩子再不给点教训越发不像话。”

    虽然哥哥常以欺负我为乐,但其实很疼我。我没有进学堂,不能经常出门,他放学后,好吃的好玩的总不忘给我带一份。他是孩子王,没人敢欺负我,因为大家都知道他最护妹妹。其实,我很喜欢他,除了父母,我喜欢的就是哥哥。

    我搂着父亲软语哀求:“父亲,您就原谅哥哥这一次吧。而且不是说要带我和母亲去洋行吗?我可馋那瑞士糖果,我们赶紧去吧,要是关门可不妙,父亲就别管哥哥了。”

    父亲像是想起这回事,点点我的鼻子:“你这小馋猫,小孩子还少吃点糖好。”

    我听出他语气有些缓和,赶紧又给哥哥使眼色。

    哥哥机灵的躲在母亲身后探出脑袋,见机也软语哀求:“父亲,您就饶了儿子这一次吧。”

    母亲再次充当和事佬:“好了,我看这次就算了吧。”看了父亲一眼,不满道:“你也有错,没说清楚,怨不得孩子。”

    她为哥哥理顺乱发。“你父亲刚才说的人不是你认识的那两个。”

    “那是谁?”哥哥不由好奇。

    母亲的口气有些怀念和慰叹,“是智仁那孩子。”

    “他是谁?”哥哥皱眉,“我怎么没听过?”

    后来,因为母亲和我求情,哥哥虽然被免去责打,可还是足足跪了一个时辰,没有吃上晚饭。

    那之后,哥哥对他恨透了,一直瞅着机会要会会他,一雪前耻。我却很好奇,因为常听父亲对他赞不绝口。

    “智仁这孩子,年纪虽小,却心思城府敏捷。是这一辈孩子中我见过最出挑的。”

    母亲微叹:“可却是个苦命的。秀娥也不知上辈子欠了什么人,怎就摊上这样的事?她这脑袋怎么就拗不过来,尽往死胡同里钻。”

    我不知道母亲说的秀娥是谁,但也猜想和父亲口中的智仁有些联系。

    哥哥折了面子,第二日就把罗家两小子揪出来打听。可怎么问都含含糊糊。哥哥着恼不已但也无可奈何。于是我对智仁就越发好奇起来。

    直到一天傍晚,父亲和母亲有个应酬双双出去。奶娘刚端上一碗甜汤,我正吃的高兴,哥哥突然冲进来,拉着我大声嚷嚷道:“好家伙,我终于知道那小子是谁了。”兴奋得搓着手,“呵呵,总算给我逮到了,这下看我不整死你!”

    我听得一头雾水,手又被他拽的生疼,不由也高声道:“放手,哥哥你拽疼我了。”

    哥哥这才发现,讪讪的松开。“哦,我没注意,痛不痛?”

    松了禁锢,我嗔道:“做什么呢?幸亏父亲不在家,看到了又会说你没个型。”

    哥哥拍了一下我脑袋。“你就会拿父亲来堵我。忘了平时谁最疼你?”

    我扳着手指数着,“父亲,母亲,奶娘,舅姥姥。福伯……”

    哥哥掐着我的脸使劲往两边拽,气哼哼道:“是哥哥我!”

    “痛!”我瞪眼大呼。

    哥哥眼尖看到桌上的甜汤端起来呼噜噜吃个一干二净,完了还擦嘴砸吧抱怨道:“渴死我了,真是的,怎么尽是甜的,你也吃不腻。”

    我气急抢过来,跺脚道:“好不害羞,抢我的东西吃还嫌弃。”望着空空如也的碗,恼得往桌上一砸,一下子坐下道:“干吗总抢我的,你自己不会去盛一碗?”

    哥哥呵呵笑着来拉我的手。“小丫头,分哥哥一碗吃的还生气了?真是小家子气。”

    我偏过头不理他,他也不恼,今日心情似乎特别好。

    “猜猜我今个见到谁了?”

    没了吃的,我自然没什么好口气:“谁管你,定是些有的没的狐朋狗友。”狐朋狗友这一词我还是新学的,二姑总是用它来骂姑父。姑父不长进,二姑姑的嗓门和哥哥有的拼,也许还更胜一筹,每每姑父回家的晚点,总能听见她拔高嗓子尖叫道,“又是出去混什么狐朋狗友了?”等等云云。

    哥哥到不介意,一下子坐在我的床上,两眼冒光道:“你不知道,我们班今天来了个小洋鬼子,长的一双蓝眼睛,你猜他是谁?”

    哥哥从小调皮,下学后都不见归家,皮猴一样,油的像泥鳅,总是一身泥巴。见他就这样坐在塌子上,我气急了,连忙使出吃奶的劲扯他。

    “谁管他是谁,我又不是没见过蓝眼睛。你快起来,身上脏死了!”

    虽然我只是见过一两次西洋人,但现在我更担心的是我的塌子。被那泼皮弄得脏透了,真不知道今晚该怎么睡下去。

    哥哥眼睛一瞪,竟在床上打了个滚。

    “臭丫头,竟还嫌弃哥哥,看我不脏死你!”

    我顿时气红了眼,扑上去恼道:“坏哥哥,再不起来,父亲回来看我不让他打死你。”

    “你就知道告状。”哥哥愤恨的直哼哼,最后还是不情不愿的爬下来。

    我见他面色不渝,有些内疚,不由讨好的问道:“那你见到什么人了?”

    哥哥顿时想起了,兴奋道:“小静,我今天总算见到那个叫智仁的小子了。”

    “智仁?”我眼睛亮了,拉紧哥哥道:“是父亲说的罗家小哥哥吗?”

    “小哥哥?”哥哥鼻子一哼怪叫道:“你见都没见过就叫得这么亲?”

    我脸上一热,哼道:“怎么?父亲那样夸他,我就不能崇拜崇拜,哥哥这是嫉妒吗?”

    “嫉妒?”哥哥叫声更大,“我嫉妒他?长得怪模怪样的伪君子?”

    怪模怪样的伪君子?我有些好奇,拉着哥哥直问:“怎么个怪模样法?”

    哥哥冷哼道:“像个小老头,闷死了!白白净净的一点男子汉气都没有,眼睛还是蓝的。”

    “蓝的?”我想起刚才哥哥的话,好奇心更加重了,“真的是蓝眼睛?怎么会是蓝眼睛,他是西洋人吗?”

    哥哥拍了下我的头,挺重的,像是存心报复我。然后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摇头晃脑道:“什么西洋人,他明明姓罗,中国人啦!”

    “中国人怎么会是蓝眼睛?”我捂着头分辨道:“蓝眼睛的明明都是西洋人,别欺负我小不懂,我可是见过西洋人的。”

    哥哥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也有点莫名其妙道:“厄,这个我也不知道。”

    我翻了个白眼,“我就知道。”我哥哥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笨蛋一个,能知道就活见鬼了。真不知道我那么聪明的父母怎会生出他这样的傻瓜。

    那时听到我抱怨有个笨哥哥,母亲就会笑着摸我的头,“你哥哥像你的外祖父,是个外热心热的孩子。别看他大大咧咧,实则心地善良,大智若愚。”

    我并不清楚什么是大智若愚,但也模糊的知道母亲是在夸哥哥。

    但是此时看着一脸木木迟钝的哥哥,还是无法认同母亲的话,我觉得哥哥就是一个笨蛋。不过,有一点倒是说得很对,外热心热。哥哥确实就是一腔热血,连脑子里都是热血沸腾。

    那时我已经十岁了,哥哥十五岁,在母亲看来还是个孩子。那一天,哥哥并不知道他和那个嘴里咬牙切齿的人后来会成为最好的兄弟,生死之交。他一直兴奋的在我房里讨论明天要怎么整死那个臭小子。

    现在想来,男人的感情就是打架打出来的。哥哥与他不打不相识。第二日傍晚,望着一头鼻青脸肿的哥哥我哈哈直笑,母亲摇头拉走了一脸铁青的父亲。

    哥哥阴沉着脸让我给他上药,不时的抱怨让我手脚轻一点。我忍着笑问道:“可是罗家小哥哥做的?”哥哥从小都没吃过这么大的亏,让人对那个叫智仁的男孩更加好奇起来。

    从此以后,哥哥对他更是恨的咬牙切齿。动不动都对我抱怨他。在哥哥的话里,他是个一脸死气,假道学的伪君子,小老头。

    我无法想象有着一双蓝眼睛的少年念着中国话,吃着中国米,叫着中国人的名字。

    这样过了一年半载,哥哥竟和他成了最好的朋友。以哥哥的话来说,智仁那小子和他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换贴兄弟。

    当然,哥哥并不是从小就认识他,谈不上总角之交,更谈不上穿一条裤子。我的哥哥只是在表达他和智仁的兄弟之情。

    那时我已经十二岁,还是没有真正见过智仁。这个名字几乎充斥着我整个童年,父亲的口中,母亲的口中,哥哥的口中。

    十三岁时,我已长大,母亲要送我念中学,这一次父亲没再反对。于是我进了汇文女中。在那里我认识了一生最好的朋友,然后通过她,我终于见到了那个充斥着我整个童年的名字的主人。

     正文 第三章  小姐学堂

    那时的汇文女中是,是一所教会学院。父亲虽然同意让我进学堂,但还是不愿我与男孩子多接触。父亲虽然疼我,但还是有点旧时保守思想,总认为女孩子没出嫁前还是少接触些男孩子,免得学坏。所以就算是哥哥的换贴哥们智仁,那时哥哥已经与他交好了两年,也不敢把他带到我家,就怕被父亲责怪。这也是我一直没有见过智仁的主要原因。

    就算是女子学堂还是会有男老师。因为没有男孩子,这些稀少的男老师就如稀有品种一般吸引着女生们。

    男老师中有一个教英文的长得很英俊,也很年轻,一直是众多女生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其实当时我只有十三岁,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并不觉得那老师有多英俊,也许这也因我还未开窍。对于那位英文教师我并不感冒,但却还是成了众多女生的公敌。

    原因很简单,因为我认识他,论辈分,我要叫他一声叔叔,他姓徐,叫徐世威,是父亲的好友。所以,父亲关照他好好督导我,更确切的说是好好看管我。学校里我只能叫他许老师,而他遵照父亲的意思格外照顾我,所以我自然就成了女孩子们的公敌。

    我有冤无处诉,懊恼了好一段时日,总躲着那个徐叔叔。而徐叔叔也许也察觉到我的别扭,没说什么,虽然还是照顾我,但收敛了不少,让我终于有了一段清静时日。

    可惜好景不长。

    事情的起因是一次舞会。

    圣诞节这是西洋人的节日,但我们学校也一直秉持这个传统。西洋节日,西洋舞会,这对我来说还是十分陌生。最难堪的是我不会跳舞。

    其实我母亲在太太社交圈里还是较出彩的。她会跳很美丽的舞蹈。儿时,夏日午后,父亲闲来无事,她会在院子里放上一盘西洋唱片,和着音乐与父亲一起翩翩起舞。母亲清雅,父亲俊逸,那时午后阳光斜照过来,那情景美的就像一幅画。

    而作为母亲的女儿,我却并不会跳舞,我有很高的绘画天赋,但对于音乐和舞蹈一直一窍不通。那时跟着母亲学舞,哥哥常常笑话我跳的就像种萝卜。我沮丧不已,便更提不起兴致了,母亲拿我无奈,父亲一贯宠我,于是交际舞便不了了之。

    我虽不争强好胜,但也要面子啊。害怕舞会上会出丑,又不想让哥哥嘲笑,于是便央求徐叔叔教我,帮我临时抱抱佛脚。

    徐世威是国民政府当政后最初留洋过的人。他格守着英国男人的绅士风度,彬彬有礼,风度翩翩。也许这正是他迷倒一群女生的魅力所在。拥有绅士风度的男人自然不会拒绝我小小请求,何况他还是我父亲的至交。

    于是,圣诞舞会之前的三天,下学后他都留我下来,教室里放一段西洋唱片教我跳舞的技巧。他是个耐心的老师,我却是个愚笨的学生。总是不小心会踩着他,或扭到脚。他不像哥哥,若是哥哥一定早就跳脚大骂我笨,说不定还会给我一个爆粒。他没有,总是不厌其烦的教导我,纠正我,安抚我。

    那与情爱无关,我只是单纯的当他是我的长辈和老师。可惜,这只是我的想法。那几天,女生对我更是嫉妒不已,其中最明显的要数罗佳丽。

    罗佳丽是一个很美丽的姑娘,她与我不同,当时十三岁的我还未长大,而她虽只比我大一岁,却已初露少女的窈窕身段和明媚风情。

    她喜欢徐世威。

    我清楚,因为从她的神态,动作,我都能轻易的发现。她总是追随着他的身影,课堂上总是专注的凝视他。她看他的眼神,连我都能清楚那是一种如何的痴迷。徐世威对她很温和,温和的近乎冷淡。但是她仍然执着,上课下课总是缠着他问着这样那样的问题。

    所以,理所当然,她十分讨厌我。但这并不阻碍我喜欢她。我欣赏她对于爱情的执着与勇敢,我那时并不知什么是爱情,只是觉得那是一种比亲情和友情更重,更捉摸不透的情感。

    我们学校是女中,圣诞舞会也是一种变相联谊,是与附近中学男学生的联谊。联谊的对象正好是我哥哥的学校。当时,我还有些期待,想看看那个一直出现在我耳边的名字。但是那一晚,我并没有见到哥哥和他的好朋友。

    舞会在十二点结束,很晚。父亲遣司机接我回家。其实他并不赞成我去参加什么舞会,他认为我还太小,又是女孩子,认识多了男孩并没有好处。母亲倒是很赞成,她认为我该多交一些朋友。

    因为没有见到哥哥和那个蓝眼少年,整个舞会我都闷闷不乐。带着一丝遗憾和懊恼回到家中,因为太晚,我也没有去闹哥哥。晚上却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的总想着第二天要好好问问哥哥为何没去联谊。

    第二天,我难得起了个大早,餐桌上还是没看到哥哥,父亲有些生气,对母亲埋怨道,“这孩子都十八岁了,怎么还不见长进。看看,小静都起来了,他作为哥哥也不害臊。”

    母亲为父亲盛上一碗白粥,轻声道,“子衡昨天回来的晚,你别苛求他。听说秀娥的病又加重了,他与智仁那孩子要好,想来心里也不舒服。”

    此时,我已知道母亲说的秀娥是他的母亲,原来他妈妈病了,难怪我昨晚没有见到哥哥和他。想起我一晚上直盯着每个男孩的眼睛看,脸就微微发热。

    母亲眼尖看到,伸手来摸我额头,“静姝你是不是病了,脸怎么这么烫?”说着还把我推给父亲道,“你也看看这孩子是不是病了,双眼无神,脸色苍白,脸颊还不正常的驼红。”

    父亲皱着眉也摸了下我的额头,责怪道,“我就说不要去参加什么舞会,看吧,大冬天穿那么少能不生病?”

    母亲有些担心,也有些懊悔,“都怪我,真不该让你去。”

    害怕以后想出去玩更难,我赶忙说,“我没事。只是昨夜没有睡好而已,你们别担心了。”

    谁知母亲却更担心道,“怎么会没睡好?难不成冻病了,你这孩子也真是,既然昨夜就已经难受了,怎么还瞒着我们?”

    我暗自叫苦。还在想该怎么宽慰他们,就见哥哥一脸颓丧的扒着头发出来,领口还扣错了一个结,父亲看到他沉下脸,不满的斥道,“你这是什么样子,成何体统!简直越活越回去了,竟连衣服都不会穿?”

    哥哥红着眼,低头又默默扣好扣子,一语不发的走过来坐下,闷头就开始吃饭,父亲更为恼怒,“你的家教呢,我们都在,你不知道打声招呼?”

    眼见哥哥不同寻常,母亲赶紧扯扯他,又用眼神制止住父亲。

    哥哥这才回神般看着我们瓮声瓮气打着招呼道,“父亲母亲妹妹早。”

    父亲也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拿起一份日报,边看边不经意的问道,“昨晚去哪里了?听你母亲说好像很晚才回来。”

    哥哥无精打采的端着碗点头道,“哦,同学家出了点事。我陪他大半夜,回来晚了,下次不会了。”

    父亲听闻放下报纸道,“是不是智仁?出了何事?”

    哥哥搁下碗,突然道,“父亲母亲,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孝顺你们。”

    父亲哑然,也许这么正儿八经的哥哥还真让他不知所措,半晌后才点点头,敷衍道,“果然大了,有些知道分寸了。”

    母亲含笑夸道,“子衡一直都很孝顺,我听了很高兴。”沉吟道,“你秀娥阿姨病的严重吗?智仁那孩子还好吧?”

    哥哥点头道,“他母亲确实病的严重极了,这些日子他也不好过。不过母亲请安心,我会劝他的。”

    母亲抹抹泪,向父亲轻言道,“我想去看看秀娥。”

    父亲点头嘱咐道,“也好,就今天吧。下午我让司机载你去,路上当心点,顺便看看还有什么需要。”

    母亲点点头。

    哥哥呼噜呼噜吃完,一抹嘴,对父亲道,“父亲,那也和母亲一起去吧。”

    父亲皱眉斥道,“什么话!你不用上学了?”

    哥哥垂下头不再言语。

    母亲安慰道,“子衡听你父亲的话,下了学再和智仁来医院吧。”

    哥哥只有点头。

    母亲想了想又对我说,“静姝,你今天别上学了,和母亲一起去医院,我带你看看病,小病不医很容易就成大病。”

    我最怕的就是打针吃药,当然不愿意去。于是哀求道,“能不能不去啊?我没病,真的没有。”

    谁知哥哥大呼小叫的来拽我的手,“怎么静姝也生病了?怎能不去看?听话。今天别去上学,赶紧到医院查一查。”说着仔细来看我脸色,又伸手摸摸我额头,“我刚才还没有发现,你脸色真差,不过到是没发烧。”

    “没烧?”母亲不信,疑惑的再试了下温度,喃喃道,“奇怪,怎么不烫了?刚才还烧着呢。”

    我暗自翻了个白眼,当然没有发烧,我那是羞的。医院我可是打死不去,当下就说,“我真的没事。再说今天还要考试,我可不能缺席。”

    我可没有骗人,今天考英文,考完了,我就放假了。无故缺席可不成的。虽然我不喜欢考试,但更讨厌去医院啊!何况缺席考试还得补考,落不到什么好。

    母亲拿我无奈,父亲却赞许我勤奋,“还是小静好学,不过也不要太累着了。”在父亲看来,我读书好坏到没什么,只要我开心就好。说来他对我和哥哥简直是两种极端教育。对哥哥他十分严厉,对我却是娇宠不已。

    逃过了医院之行,我赶紧扒了两口饭,道了声再见拔腿就跑,就怕母亲又改主意。唉,原本还想向哥哥打听那个智仁的状况,看来只有等放学了。

     正文 第四章  初遇智仁

    到了学校,也不知是不是天气冷的原因,我头痛的厉害,早上还没察觉,看来到真是病了。我忍着难受终于坚持完考试。交卷时,也许是我的脸色太难看,徐世威也皱着眉轻声问我,“小静,你是不是病了?”

    我赶紧摇头,这几天人人看我的眼神都杀气腾腾,我哪里还敢再与他多说话。说来懊恼不已,我学舞就是想在舞会让见到哥哥和罗智仁时不至于丢脸,可惜偷鸡不成失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哥哥和罗智仁没有出现,我倒是成了群众公敌。

    徐世威静看我良久,弄得我也不太好意思,毕竟他是在关心我,我还这样,被母亲知道定会责备我的。

    我尴尬的转过头小声说,“徐叔叔,我没事,多谢关心。”不敢再作停留,一溜烟跑了。

    然后又撑了两节课,其实也没什么内容,都是说些放假事宜。头越来越昏,有些后悔没听母亲的话,如今便是让我吃最苦的药我也愿意呵。于是,也没再听,只保佑快点下课。

    好不容易撑到放学,突然想起今天司机接母亲到医院去了,顿时哀叹不已。这叫什么,屋漏偏逢阴雨天。

    我呆望着,希望能找到一辆黄包车。还在四处张望,就听身后有人唤我,声音很熟悉,回身果然就见徐世威骑着一辆大摩托停在我身边。

    那是个稀奇玩意,哥哥也有一辆。看着踩脚踏子我就悬乎,哥哥总说我没用,父亲倒是不以为然,认为我只要会坐车就成了,根本不需要学这些危险玩意。

    徐世威看着我,担忧的问道,“小静,你是不是病了?脸色好差,快上来,我载你回家。”

    望着身边三三两两放学的女生,不时望这看的奇怪眼神,我又看了一眼那让人畏惧不已的车后座,这可不比我父亲的汽车。那坐进去和坐在沙发上没什么两样,可这玩意我当真害怕,哥哥第一次载我的时候,差点没把我摔死。之后他再怎么劝我都尽谢不敏。

    于是我咽咽口水道,“徐叔叔,我真的没事,您先走吧。”

    徐世威还是不放心的望着我道,“真没事?这大冷天,你脸色这么差,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快上来,还是载你回去安心点。”

    我又为难又苦恼,只好随意扯谎,“我真的没事,母亲等会儿就会过来接我。您放心吧,天色晚了,您还是快走吧。”

    徐世威听我母亲会来安心不少,脸色也缓和起来,又说了两句,骑上车走不放心的叮嘱道,“那你好好等着,别乱跑。记得回去后让你母亲弄一些红姜汤喝,再不行,可得上医院,不能拖。”

    我连连点头称是。他这才轰隆隆的骑走了。真是比我哥哥还啰嗦。等他骑远,我这才垮下肩膀,东瞧西望,就希望能出现一辆黄包车。

    可惜人倒霉喝口凉水都能塞牙缝。我没有等到黄包车,等到的倒是最看我不顺眼的罗佳丽。

    她穿着一身大红袄子,围了一圈白围巾,干净漂亮,可惜那只是对男孩子很有吸引力,对于已经头昏脑涨,双脚虚软的我来说还不如一辆脏了吧唧的黄包车来的实惠。

    看到她眼里点燃的怒火,我头痛更严重了。看来她刚才看到我和徐世威说话,又误会了我们。唉,对于这种误会我已经疲惫到麻木,再也难得解释。

    摇着沉重不已的脑袋,我步幅蹒跚的从她身边走过。说不清,我还躲不起吗?

    谁知老天又不让我如愿。她扯住我的手,尖声道,“你和徐老师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痛的皱眉。头被她高八度嗓音震的都快出现幻听了。再好的脾气也恼了,“放手。”

    罗佳丽更是气愤,“你是什么东西,怎么总缠着徐老师,知不知羞啊!你母亲没和你说过礼仪廉耻?”

    闻言我也来气了,说来对于家规,没人比我父亲更严厉。从小到大,除了哥哥外,男孩子我都很少见过,偶尔也只有亲戚或是父亲好友家的公子。此时她竟暗讽我不知廉耻?

    于是,我挣脱她的手恼道,“放手,我可不愿和你争执这些有的没的,你不觉丢脸,我觉得!”眼见不远处驶来一辆黄包车,我眼睛瞬间亮了,刚闪过她,想起她的深情又不由心软的解释,“我与徐老师真没什么,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喜欢他大可以直接告诉他,这又没什么。”

    这确实没什么,封建社会已经结束,如今主张婚姻恋爱自由。父亲虽然限制我的男女交往,毕竟是因为我年少,想来他也不会赞成旧时代的父母包办婚姻。虽然他和母亲是个例外。

    谁知我的好心却被那骄傲的小姑娘视为嘲讽,她一气之下就推倒我。我身上有病,又晕晕乎乎,自然躲不开。之后的事我记不得,只记得最后就听见罗佳丽的尖叫,真和我二姑有得一拼。

    当我再一次醒来时是满目的白,暗自叹息,看来还是住院了。偏过头就看到母亲疲惫而温柔的神情。有些感动,也有些愧疚,不由轻声唤道,“母亲。”

    母亲微笑,“终于醒了,可把你父亲急坏了。渴了吧?”她取过暖水壶里倒了一杯水递给我,“喝吧。待会儿你父亲忙完了就会来看你。”

    我正觉得渴,乖乖接过杯子,咽了一口问道,“哥哥呢?”

    母亲摸摸我头发,又覆在我额上试试温度,“看来是退了。”给我掖好被角道,“你哥哥还没放学,等会儿也会来看你。”

    说着拿起旁边水晶盘子里的苹果慢慢削起皮来。一边动作,一边埋怨道,“你这孩子就是不听人劝,我说让你去医院看看,还犟着不去。谁不知道你呀,从小就怕打针吃药。”

    我吐吐舌头,真是知子莫若母。

    母亲细心削开一小块果肉递到我的嘴边,“还骗你徐叔叔说没事,静姝,你什么时候也学着说谎?”

    我心里一急几乎呛到,连连咳着,母亲连忙放下苹果,拍拍我的背道,“你看看你,连吃个苹果都不安稳。”

    我好不容易止住咳嗽,连忙问母亲,“徐叔叔怎么知道的?”真是的,就这样被拆穿谎言我以后怎么见他啊?

    看我难为情母亲笑道,“你病了,徐叔叔怎么还不知道?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

    闻言我暗自羞恼。不知开学时该拿什么脸见他。

    母亲又递来一片苹果,安慰道,“行了,你这丫头瞎想什么呢?徐叔叔又不是外人,以后见到他记得要道歉。”

    我只有点头。

    又吃了一片苹果,听母亲说,“那个罗家小姐和你关系很好吧,这次是她送你来的。”

    罗家小姐?说的是罗佳丽吧。没想到是她送我来医院的,看来也不是见死不救嘛。但我跟她也谈不上要好吧?于是含糊其辞的嗯了两声。

    母亲没看出我的古怪,倒是感慨叹道,“没想到罗家的小姐也长这么大了。”

    我不由吃惊问道,“母亲,你认识罗佳丽?”

    母亲看了我一眼,“当然。她是智仁的表妹。”

    又是那个蓝眼少年。

    不过罗佳丽是他的表妹倒是挺稀奇。母亲与秀娥阿姨交好,一直听说罗家有个小姐,但一直无缘得见,她的名字也没太往心里去。没想到竟是罗佳丽。

    我转念想了想,罗佳丽姓罗,他也姓罗,却是表亲,真是有些奇怪。不过,这些事母亲是不愿意说与我听,我也不会自讨没趣的问。

    母亲喂完我一个苹果,又开始削梨子。我偶尔谈起学校的趣闻,她也说说她和那些太太们的事。直到哥哥放学来看我,我才发现我已经被母亲塞了一个苹果两个梨子一个桔子和一根香蕉。

    哥哥来时,母亲说去看秀娥阿姨,她也在这家医院。嘱咐我乖乖休息便离开了。

    我躺在床上正无聊的很,就听见哥哥隔着老远就大嚷道,“丫头,看看谁来看你了!”

    我翻翻白眼,除了我的笨蛋哥哥,谁能有这么大嗓门?幸亏病房里没有旁人,不然岂不是丢脸死。

    我懊恼的从病床上支起身来,就见哥哥已鲁莽的冲进来。

    肚子饱鼓鼓的,哥哥还拎着一盒红豆饼对我笑得贼嘻嘻的,“小丫头,我让吴妈特地给你做得红豆饼,可得给我吃干净。”吴妈就是我的奶娘。

    我捂着肚子叫苦不已。叉起腰喝道,“站住!医院里你怎能莽莽撞撞的乱闯乱嚷?父亲见到肯定又会说你越大越没型。”其实我是吃不下那盒红豆饼,存心给哥哥一个下马威。

    哥哥一愣,倒是笑起来,“嘿嘿,我们静姝小公主的架子倒是越装越像了。智仁,你今天可是开了眼界吧。”

    啊?

    坏哥哥!这是我才发现,他身后还有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就和幼时哥哥说的一样,白白净净,五官很深邃,有些西洋人的轮廓,却没有他们那么深硬,很柔和。最出彩的是他的眼睛,海一样蓝,正饱含玩味的看着我。

    像是幼时母亲给我说的西方童话中的王子。

    原来他就是罗智仁。

    我十分熟悉他的名字,今天才是第一次见到他。脸不由就热起来,这还了得,我一直期待幻想着和他见面,总希望能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出来,可是如今,我不只躺在病床上衣衫不整,还指着亲兄如泼妇骂街。虽然年纪小,我也知道羞啊。

    坏哥哥,臭哥哥,都是他害我的。脸腾的一下更红了。拉起被子蒙住头,恼道,“讨厌,出去出去,快出去啦!等我整理好了才能进来。”

    看到我这样,哥哥笑的更欢了,对身后眨眨眼睛道,“呦喝,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们静姝还会不好意思啊。智仁,你面子真大!”

    一边说着一边把红豆饼往桌上一扔,伸手就来扒我的被子,“小丫头,你在家不是总是嚷着罗家小哥哥吗?哥哥今天帮你把他带来了,怎么还不好意思起来。”

    这哥哥,就是想出我的丑来着,怎么好当着人家的面来说,呜呜,我的脸往哪里搁啊。我死命拉着被子,伸出一只手挥道,“等等啦,你们先出去嘛!”

    那男孩听到这儿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听得出他的声音很好听,但这不是重点啦。唉,我的淑女形象啊。

    医院的被子有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我并不喜欢,但却更有安全感。透过厚厚的被子我听见那个男孩子话里含着浓浓的笑意,“子衡,你别逗你小妹了,她还病着,你想让她一辈子都闷在被子里吗?”子衡是哥哥的字,除了父母和我,只有亲密的人才会这么唤他。

    哥哥似乎这才发现不妥,扒开我的被子拉起我,狠掐一下我的脸,“小丫头,多大了还害什么羞。”拉过身后的智仁,很哥们的拍拍他的肩,“这可是我拜把兄弟,怎么也算得上你半个哥哥,哥哥面前,还有什么好羞的。”

    我忍不住翻翻白眼,你兄弟我就一定要认作哥哥?哪有这样胡乱认哥的。我正要抬头回嘴,看见那个男孩又在打量我。我知道他比哥哥小一岁,也就比我大四岁。今年正好十七岁,是个英俊的少年郎。被他那双蓝眼睛打量着,害得我又没出息的红了脸。心口怦怦乱跳,脑子里一团浆糊,想说的话也忘得一干二净。

    哥哥逮到机会免不了又嘲笑一番,而我在那双蓝眼睛的注视下总想着要保持形象再也无回嘴之力。不过心头不免愤愤,等到他一走我可要好好收拾哥哥,再向父亲告上一状,狠狠训训他。

    “好了,不说废话了。”哥哥捏捏我鼻子,“今天就放过我们家小公主。”拿起桌上的红豆饼盒子,从里面捡起一块要往我嘴里塞,“小丫头,多吃点,好好补补。看你,瘦得都成猴儿了。”

    我恨的咬牙切齿,觉得哥哥肯定是故意的,要害我在外人面前出丑。抿着嘴偏过头不给面子,哥哥又大惊小怪的叫起来,“小丫头,平时怎么拉着你都胡吃海塞一通,现在在哥哥们的面前还装什么斯文啊。”

    看我憋红的脸,智仁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我狠狠瞪了一眼哥哥,那罪魁祸首还是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我那个气呀。

    智仁的蓝眼睛本来像是海一样深,粘了笑容就变浅了,也更蓝,更纯粹。后来,哥哥告诉我,那天是智仁那段时日唯一笑过的日子。

    那就是我第一次遇见智仁的情景。

    少女时的情窦初开,那时他十七岁,俊逸独特的外表下透出隐隐英气,站在哥哥身边已露璞玉光芒。即使我那般年幼也被其打动,然后逐渐迷恋,沦陷了自己的心。

     正文 第五章  变故

    那一天,父亲来看我时已经很晚了。父亲的神色有些疲惫,看着我却还是一味的疼惜。我却看到他领口边隐约的唇印,只一下就掩住了,快的我以为自己眼花。我一直是父亲最宠爱的女儿,可是那时我并不清楚父亲已经开始离我们越来越远。

    出院的时候是已经是十二月的最后一天,其实我病得并不重,但是父亲一直主张要我完全好了才能出院。对此,母亲不愿意。她觉得我还是不应该错过元旦这个举家同庆的节日。于是我还是于十二月的最后一天出院,来接我的只有母亲和哥哥,父亲很难得缺席了。

    智仁的母亲病得很严重,他每次在医院见到我都是一脸疲惫,但还是不吝啬给与我一个很亲切的笑容。那一段并不长的住院时光很温馨很快乐,哥哥和我和智仁,有时还有前来看望我的罗佳丽一起谈天说地,嬉闹玩耍。也许正因为太开心了,就成为后来一连串的前兆。

    1934年的元旦是多年来最冷淡的一次,我十数年按时归家的父亲在这一天并没有回来,哥哥的脸从未有过的阴沉,母亲房里的灯亮了一晚。

    在我还没有回过神的时候,父亲就已经给我们带来了一个姨太太。哥哥说,那是秦淮一带的戏子,有名的交际花。

    我不明白我那美丽善良的母亲,怎会连一个交际花的戏子都比不过?难道在父亲的眼中,母亲真的已经老了,不再值得他疼爱?我那时还能清楚的记得儿时他们在屏风后细细低语,耳鬓厮磨的情景,怎么我还没有忘,父亲就忘了?

    我不敢打扰母亲,更不愿去询问父亲,只有茫然的问哥哥。哥哥抱着我红眼道,“没什么关系,小静你还有我。我会保护你和母亲一辈子,绝对不会像父亲一样。”哥哥的眼红得刺眼,那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流露出他的软弱。

    可是不管哥哥怎么劝慰,我还是很难过,我并不喜欢那个新姨娘,她只比我哥哥大五岁而已。后来哥哥从未开口叫过她一声姨娘。哥哥比我更爱我的母亲,所以他恨我父亲和那个女人。

    她进门的那天晚上,我在母亲房里,我担心她孤独也担心她心里难过,但我并不知道能劝慰些什么,只有默默的坐在床头。哥哥更是怒的一晚都没有归家。

    新房那边的热闹更称得我母亲这边的冷清。

    母亲在灯下看着一部金刚经,反反复复,我知道她什么也没看进去,因为她要么半晌一页没翻,要么就是来回不停的翻好几张。我看的难受,吸吸鼻子,把哥哥告诉我的话又拿来安慰母亲,“您别难过了。您还有哥哥和我,我们永远都不会离开。”

    母亲抬头笑了,眼睛却是红的,她反而为父亲辩护,“其实这也是常情。像我们这样的人家谁没七八房姨太太,而他与我成婚近二十年,现在才有第一房。”她望着新房那边的热闹,幽幽地道,“何况这十几年对我和你们都很好。”

    我大痛。我一直以为父亲很爱母亲,因为在我的印象里,母亲一直是含蓄的,现在看来才知道,其实母亲更爱父亲。

    我擦擦眼,真想冲到新房向父亲问问那女人有什么好?她有我母亲那么爱你吗?她只不过更年轻美丽罢了,她有我母亲那么高雅端方吗?

    可是我不能。

    我所能做的只能是陪伴母亲,在她这一生中最黑暗的一晚。

    直到第二天早上,哥哥才拖着满身疲惫回家。当时我们正在餐厅吃饭。那女人艳光照人,更衬得母亲脸色苍白。她吃着那女人敬的茶,听着那女人叫她姐姐,仍然温和的笑。母亲是一个善良而骄傲的女子,即便再多的痛苦也不愿在别人面前流露。

    那女人带着讨好的笑送给我一对水钻发夹,说是见面礼。一看就是西洋货,很漂亮。我猜一定是父亲买的,再让她送给我。我并不想收。它再漂亮也比不上我母亲。

    那女人的面色有些难堪,伸出去的手也不知是否应该收回。

    我看向父亲,多年来我第一次在父亲眼里看到了一丝不赞同。心里有些委屈和心酸。

    母亲却为她打圆场,“静姝,姨娘送的东西还不快点收下,有这样让姨娘举着的吗?”然后又转向她笑道,“你别介意,小孩子想是看到这漂亮玩意高兴坏了。”

    那女人也笑了,说不出来是因为感激还是什么。

    母亲用眼神催促我。

    我无奈,只有接过来道一声谢谢。

    母亲的声音有些严厉,“你这孩子怎么没大没小的,不知道要喊人?”

    我看向父亲,父亲没有看出母亲强作平静下的委屈和坚强,也只是以眼神催促我。我知道他希望我叫那女人一声姨娘。我是一个乖巧的孩子,一直以来都是他最贴心的女儿。可是这一次,我真的叫不出来,至少这短短的时日内,我还叫不出。

    父亲有些生气,母亲有些忧心,那女人却有一丝尴尬。我知道我只要叫出那两个字,仍然可以维持着一家合乐的假象。

    我看向我的母亲,即便保养的很好,她的眼角也开始有了些细碎的皱纹,快四十岁的她再美丽也比不过那二十出头的女人。父亲已经让她伤透了心,而现在我还要让她再伤心烦忧不成?

    罢了,这一声姨娘我只是为母亲而叫。

    看着我的乖巧母亲轻吁一口气,父亲眼里有了些安慰与笑意,那新姨娘更是乐不可支。

    也正是这时哥哥回来了。

    这一年哥哥十九岁,正是少年气盛的叛逆时期。那一声姨娘他是万万叫不出口的。即便母亲劝说和父亲的怒火也改变不了我那蛮牛一般的哥哥。

    那一顿难捱的早饭在父亲的一个巴掌和哥哥的咆哮声中结束。哥哥人还未坐下就又摔门出去。父亲直拍桌子大骂孽子,摔了碗筷再也吃不下去,踩着怒火出去,姨娘自然是追着父亲的脚步。空荡荡的餐厅只余我和母亲两人。母亲呆坐在椅子上泪盈于睫。我把头枕在母亲的膝上,想安慰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些日子哥哥总是早出晚归,父亲带着姨娘出席各种聚会场所,在他身边替他添衣摘帽的再也不是我母亲。

    母亲依然温和有礼,丝毫不失大家风范,仿佛丈夫的变心对她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但我知道母亲房里的灯时常亮到天明。

    我不想看见母亲强装平静面容中的惊喜,然后转向淡淡的失落。我更不忍心她承受这种等待的痛苦。我已过了在母亲膝下撒娇企盼更多关注的年纪,已是少女的我已经能体会到母亲的悲哀,但所能做的也只是静静地陪着她。

    我毕竟代替不了父亲。

    这段时日唯一开心的就是智仁的到来,也许是父亲的夜不归家,哥哥已经可以肆无忌惮把他直接带到家里玩耍。

    智仁的母亲一直病得很严重,病势连绵不去。

    他的到来给我母亲也带来了一丝真心的笑容。

    这时我才知道原来秀娥阿姨和我的母亲还是手帕交。她们原本都不是南京人,祖籍在湖北枣阳。秀娥阿姨是洋务运动后留学的新进女性,比我母亲见识更高更广阔。而这心比天高的女子奈何命比纸薄。她爱上了一个西洋人,一个英国传教士。这也是为何智仁的眼睛是蓝色的原因。智仁是一个混血儿,有着一半英国血统。

    秀娥阿姨和那位传教士在英国相爱,那教士和她一起回到中国,为他的基督教传教事业做出奉献。可惜秀娥阿姨有生孕后,他回了一趟英国就再也没有回来。旧时女子未婚先孕是何等羞辱的事,更何况还是个洋人的孩子。秀娥阿姨生下他后便一直缠绵病榻。于是那个没有父亲的少年就被冠上了母姓。

    原来他的父亲是一个传教士,难怪秀娥阿姨要给他取名智仁。智慧仁爱。

    听完母亲说的这个在我看来十分离奇的故事,我不禁对智仁又生出几许同情怜惜。这个一出生便没有父亲的男孩子,有着一副奇特的面容,体弱多病的母亲,凄惨无奈的身世,我不难想象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是在怎样的环境下度过。

    我想着幼年时,哥哥每每回家和我说起那个阴沉死气的少年,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想起第一次哥哥被他打的鼻青脸肿时的讶然,咬牙切齿的说,“这臭小子,没想到还真能打!”我当时一边帮哥哥上药一边偷笑他的窘境,并没有过多在意。现在想来却觉得,也许哥哥的出现在某种程度上拯救了他灰暗的生活。也许这也是他们后来能成为好兄弟的根本原因。

    是哥哥和罗佳丽把他带入我的生活。若是没有罗佳丽,说不定我想见到那个少年还要花上好一段时日。正因为如此我和罗佳丽的关系到是缓和了不少。其实她也是个善良的姑娘,对于爱情她勇敢执着,其实并不想伤害别人。

    后来她告诉我,当我一脸死白躺倒在地时,她吓坏了,赶紧央求那黄包车师傅送我去医院。那时她笑着问我,“静姝,你怎么早不跟我说清楚,你喜欢的人是智仁表哥,那我们不早就成好朋友了?我哪里还会欺负你,巴结你还来不及呢!”撞撞我的肩,一脸神秘道,“听说你从小就暗念表哥,真的吗?”

    我顿时红了脸,跺脚道,“不害羞,这话谁告诉你的?怎么可以乱说!”

    她眨眨眼,“还不是你哥哥说的。嘿,我怎么就看不出来,你小时候可真不含蓄啊,天天晚上拉着他问前问后,总是不离罗家小哥哥。”

    我窘得都快钻到地缝里了。哥哥总是拿我小时候丢脸的事情到处乱说,呜呜,可怜我怎么会有这样恶劣的哥哥。

    她见我羞窘,还来闹我,抱着我嘻嘻笑道,“好嫂子,别生气了,表哥看见可要骂我不是。”

    “你还说!”我伸出手对着她的肩窝一通呵气,她忍不住痒呵呵乱笑和我抱成一团,最后附在我耳边交换条件道,“好嫂子,你告诉我你徐叔叔的事,我就和你说说我智仁表哥,怎么样?”

    “你,说什么呢!什么嫂子,也不臊得慌?”我捂着脸,脸烫的都快冒烟了。这称呼要是让智仁听到我还拿什么脸见他啊。

    秀娥阿姨还是没有等到开春,春节来临之际,她就去了。她的一生才华横溢,却凄苦无奈。

    她故去的时候,我们都去送她,当然除了父亲和我的新姨娘。因为母亲不愿他去。本来是两个人携手相伴,如今却变成三人行,其中有多少无奈和辛酸,母亲要为她自己维护着最后一点尊严和骄傲。

    整个过程,智仁都很平静。这个少时孤苦无依的少年已经渐渐长大成人。平静斯文的外表再也掩不住他的光芒四射,让站在他身边的人黯淡失色。

    那一瞬间,站在他身后的我忽然觉得他就要振翅而飞。我步上前,握住他的大手,那是我第一次勇于表现我的情感,后来连我自己也想不通当时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勇气。好在他没有拒绝,更没有甩开。

    他的手很暖,和他的人一样。那时他的手还是一个细白的少爷公子的手,后来当我再一次握上这只手的时候,它已经被风霜磨出了粗糙和厚茧,但仍然很暖。

    1934年,虽然对于我母亲来说并不是开心的一年,但对我来说却是极特别的,因为在那一年,我的生活里出现了后来几乎贯穿我一生的两个人。他们分别占着我的爱情和友情。

    那一年,我十四岁,佳丽十五岁,智仁十八岁,哥哥十九岁。

     正文 第六章  少年情怀

    那一年,哥哥和智仁已经是南京中央大学的学生。

    幼时让哥哥崇拜不已的孙总统早已辞世。自从四年前九一八事变后,东北三省沦陷,北方建立一个伪满洲国,南京学生运动已经推向了高-潮。我的哥哥一腔热血,自然是不甘落后。

    父亲最痛恨的就是军阀和战争,但是对于北方日军的嚣张气焰,他更多的是忧心和无可奈何。自孙总统辞世后,新旧军阀不断的涌现,整个中国一团混乱。当时实力较大的军阀有南京的中央军,冯玉祥的国民军,山西的阎锡山,桂系的李宗仁等。

    外有强敌,内有忧患,而这混乱的局势对于当时南京的上层人士,富家太太们并没有多大影响。而那时还是少女的我并了解这些,最多只能在哥哥匆匆忙忙,夜不归家的身影里找到一点失落。

    时局的混乱并不影响当局者的歌舞升平,纸醉金迷。也是那一年,南京第一高楼建成了,那是一个叫“福昌”的高级饭店。它从三年前就开建,耗资近250万银元。是南京当年第一高楼,也是第一栋西方现代式样的楼房。

    当时还不知道战争和疾苦的我为它的建成开心不已。它建成的第一天,人满为患。我是在它建成后的第四天才进入这家饭店用餐。让我高兴的是陪伴我的还是智仁。

    当被智仁从黄包车里扶下来时,红色高跟鞋触地,门口的侍童挂着职业的笑,为我们拉开玻璃门把手,“欢迎光临!”

    智仁爽快的赏了他两块银元。

    望着眼前的六层高楼,我生出了很多感念和遗憾。记得它刚刚筹建的时候,我和父母哥哥还说好等一旦建成,就一起来这边吃上一顿。

    可惜如今物是人非。

    哥哥成天往外跑也不知到底在做些什么,他再也不是儿时宠着我,到哪里都牵着我哥哥,他长大了,已经离我越来越远。

    母亲一直把自己锁在深闺的一角,成天吃斋念佛,也不再是那个在黄昏下放一盘西洋唱片,挽着父亲翩翩起舞的贵妇人。

    父亲也不再是那个低头与母亲交颈低笑,逗红她脸的俊逸男人。

    谁都变了,可惜只有我还未变,我一直记着这一切,所有的幸福和快乐仿佛还是昨天发生的一般。

    智仁看出我的失神,体贴的挽起我轻笑,“静姝,小小一顿饭而已,这就能让你失神了?放心,你智仁哥哥还请的起。”

    我红着脸摇头,我哪里是因为一顿饭,而是因为吃饭的人罢了。

    我强作镇定的抚顺自己的裙子。为了今天这次约会,我可是足足打扮了一个上午,连裙子也试穿了六条。幸亏哥哥一早出去,不然有得笑话我。当我穿着一身藕荷色的连衣裙出来时,智仁眼里微微流露的一丝赞美就让我觉得一上午的努力没有白费。

    智仁很绅士的为我拉开了座椅,他是一个温柔细心的男孩子,停车时,他总会先下车,小心的一手挡住车顶防止我碰到头,一手搀扶出我,这已经是他的习惯,我不知道他对别人是否也这么细心。但我知道的是,以后嫁给他的女人一定会很幸福。

    西餐我并不是第一次吃,所以并不陌生。不过看来智仁也十分熟悉。我看着他娴熟的为我切开牛排,剔骨,切成小块,红酒下那扑朔迷离的蓝眼睛。当他把切好的牛排推给我,笑道,“尝尝看。”

    我想这一刻我是幸福的。

    我已经快十六岁,十六岁订婚的少女在我们学校也是有的。我不知道智仁对我是什么样的感情,对妹妹,还是对一个女人。我不是罗佳丽,正因为她身上有着一种我没有的勇气,我才更羡慕更喜欢她。我佩服她的勇敢,但要我拿出那样的勇气来追求一个男孩子实在是太为难我了。

    智仁年轻英俊的侧脸隐在昏黄的灯光中,四周是优美的管弦乐,我因为眼前的蓝眼睛而有些失神,只看得见他嘴唇一闭一合,说的什么我根本没有在意。

    智仁突然停下来,看着我的眼神有些古怪,我措手不及,赶忙偏头,智仁顺着我的视线望过去哑然失笑。原来那中央演奏小提琴的也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头发在灯照下像是淡淡的栗色,穿着一身西洋服饰,远远看去倒像是个西洋少年。

    餐厅里很多少女都停下,偷偷瞄过去。

    “嗯,没想到他演奏的音乐可以媲美音乐会。”智仁眨着眼轻笑。

    我听出那话中的揶揄和戏弄,胡乱点点头,红脸又转回来看向对面人。他脸上的淡淡笑意让我觉得自己简直丢脸透了。我哪里是在看什么演奏家,唉,我的淑女形象已经完全毁了。

    智仁抿了一口红酒,又接着道,“静姝,你哥哥没空,让我来陪你,怎么倒是只有我一个人在说。”

    说到哥哥,我想起来此来的目的。拼命压下脸上的烧热,放下刀叉,装模作样的拿起一杯果汁喝了一小口。没办法,我还太小,不管是父亲还是哥哥和智仁,都不会让我喝酒,这一点上,他们倒是难得达成共识。

    放下杯子,我犹豫的问智仁,“智仁哥哥,你与我哥哥最是亲密,你知道他最近在忙些什么吗?母亲虽然没有过问,但我看的出她还是十分担心。我父亲就他一个儿子,虽然对他管教严厉,还是为他好的。”

    智仁笑了笑,“静姝你在担心子衡?”

    “当然。”我急忙道,“我虽然不知道哥哥在做些什么,但是我也是个学生,那个什么读书会我也听过点。”我情急之下拉住他的手,恳切道,“智仁哥哥,我哥哥从小就是蛮牛一样,空是热情和蛮劲,一点也不会思考后果。父亲最近事忙,再加上前阵子姨娘的事,一直都没有和哥哥好好谈过。我害怕要是让他知道,非得把我哥哥抽下一层皮来。”

    智仁难得大笑起来,“抽下一层皮?哈哈,那油猴就是抽下一层皮也该不了反骨。”

    我见他大笑,虽然英俊,但我也没心思欣赏,“智仁哥哥,你就不能劝劝我哥哥吗?父亲最讨厌军阀和战争,哥哥要是与那些东西混在一起,父亲定是会生气。他和哥哥的关系已经剑拔弩张,要是再这么下去,可就不可挽回了。”

    智仁没有说话,一瞬间的寂静,然后他慢慢开口,“静姝,你知道现在的中国形势吗?”

    中国形势?

    我摇头,“国家大事,世界局势,哥哥们说的这些我不明白,我只关心我的母亲,我母亲已经被父亲伤透了心,我不能让她在晚年还被儿子伤心。”

    他放下刀叉,忽然道,“静姝,你是一个天真的姑娘,在父母兄长的保护下维持着最原本的善良。”

    他,这是在夸我吗?我有些愣住了。

    他打开餐巾擦拭嘴角道,“其实你太小,子衡不愿与你讲这些。我原本也不愿。战争是男人们的事,而女人和孩子永远都应该在被保护的范围。”

    战争?

    我的心里一跳,“智仁哥哥你在说战争?”

    智仁点点头,又说了许多我并不太懂的东西,现实的残酷。

    虽然东北三省已经沦陷,但我觉得那还是离我很远很远的一个词。在当时的我看来,并不知道那是一个与血腥和恐惧密切相关的词语。这个词我还是第一次在别人口中这么清晰的听到。

    在那个下午,我也是第一次走出了父兄的保护伞,了解到真正的中国。在那个少年的嘴里我发觉原来战争离我也这么的近,这让我不免心惊胆寒。

    我问他,“智仁哥哥,哥哥他是在为将来的战争做准备吗?”

    智仁颔首道,“不错。只要是有血性的中国男儿都不会见得祖国沦陷。”他的眼睛闪着自信的光,那是一种我还不明白的信念与坚持,“静姝,你哥哥在做一件绝对正确的事,他在为你,为你母亲,你的家,为我们的国家而努力。你应该支持理解他。”

    我不懂男人们的理想和追求,但我会为我爱的男人而坚强,至少不会成为他的负担和累赘。我敬爱我的兄长,尽管我不能完全赞成他的做法,但我可以理解他。

    我望着眼前神采奕奕的智仁,不由轻声问道,“智仁哥哥,哥哥他是否会从军?”

    智仁又颔首道,“是。静姝,我可以告诉你战争早就已经开始。四年前,政府的不抵抗政策竟然把东北三省拱手让给日本人糟蹋。两年前日军又占了热河,进犯翼东。日本狼子野心,昭昭若揭。如果我们不愿成为亡国奴,就只有奋起抗敌,不抵抗只会让他们的气焰更嚣张!”

    “真没有别的办法么?”我茫然的问道,“那你知道哥哥什么时候会去?父亲他不会答应。”我揪紧自己的裙角,喃喃道,“我母亲也不会答应,我只有一个哥哥。”

    是的,我只有一个哥哥,父亲只有这一个儿子,他绝不会放他去参军。

    智仁叹息,“静姝,你真的被我们保护的太好。三个月前,政府又签订了一份丧权辱国的何梅协定,继之东北沦亡后,国权凌夷,疆土日蹙,淞沪协定屈辱于前,塘沽协定丧权于后。如今何梅协定又立,凡属国人,无不痛心疾首。”

    我惶然道,“哥哥他就是为这才早出晚归的吗?”

    智仁沉默。

    灯光下我看着智仁年轻英俊的脸越发朦胧,我还是不太明白他们所说的战争,但我却知道他们已经离我越来越远。

    饭后,智仁没有立刻送我回去,而是牵着我在总统府门前大道的树荫下走了良久,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我们并肩走在林荫大道上,他牵着我的手,气氛很和谐。

    我珍惜这样的时光。

    我轻声问他,“你也会去吗?”

    智仁愣了一下,问道,“什么?”

    我舔舔嘴唇第一次鼓足勇气,直视他的眼睛,一字字清楚地问道,“你也会去吗?会像哥哥一样,离开这里,离开我们吗?”

    智仁背光站在我面前,因为阳光刺眼,我眯起眼没有看清他那一刻的表情,但他的声音却清晰的传来,“是。我也会去。”

    这个问题其实一问出口我就知道答案,可是还是忍不住地问出,就如我现在明明知道不应该还是会忍不住地失落一样。

    我说,“你们一定要去吗?哥哥明明答应过要保护我和母亲一辈子,他走了,我怎么办?母亲怎么办?”

    我不知道是在说给他听还是说给哥哥听,抑或是说给我自己听,“其实报效国家还有很多方式,并不一定要从军,父亲如今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远,哥哥走了,我和母亲怎么办?”

    我颤抖的继续道,“我不明白战争,但我还知道只要有战争的地方就一定会死人。我只有一个哥哥,我不想他出事。”

    我也不想你出事。

    智仁把颤抖的我拥入怀中轻声安抚。

    这是他第一次抱我,我很高兴。就算是出于对妹妹的怜惜也罢。他的胸膛不同于父亲和哥哥。父亲喜欢用西洋香水,身上总是染着淡淡儒雅的香,哥哥则是有着浓烈的男子阳刚味。而智仁却让我想起了夏天一片油碧的青草地。

    他的声音很好听,比方才福昌饭店的小提琴演奏还要好听,他轻声地安抚我,像是怕吓倒我一般,“静姝,你可知道中国一旦沦陷会有多少人死?你,你的父母,亲人,朋友,爱人他们都会死。男人们生来就应该保护女人和孩子,保家卫国,从军是最直接最有效的办法。”

    他说的这些我明白,可是我并不能接受,我只想抓住那些要离我远去的身影,心里特别难过,“还是不行吗?就算是我求你,你们都还是会走,对吗?”

    他摸着我的头发叹息,“子衡现在还不会走,他还放心不下你与你母亲。”

    “那你呢?”我拽住他的手问道,“智仁哥哥你就可以放下一切?”

    智仁轻笑,笑容有一些落寞和忧伤,“你也知道我母亲已经死了,舅舅有他自己的孩子,我无牵无挂,孑然一身,自然没有什么放心不下。”

    听他这样说,我真是又气愤又难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那我呢?

    我沮丧不已,为何连佳丽都能轻易看出我的感情,而他却不能,难道说男孩子真的比女孩要粗心很多?可是不应该啊,智仁明明就是一个极细心的男孩怎么就是看不出?

    “静姝。”听到他忽然这样唤我,我不由抬头一下子就撞进了他的蓝眸里,那里似乎有一座城市。

    父亲和哥哥习惯唤我小静或丫头,只有母亲才会唤我静姝。而如今智仁是第一个这样唤我的男人,虽然是同一个名字,但和母亲唤的就是不一样,至少在母亲唤我时,我不会这样脸红心颤。

     正文 第七章  学潮运动

    阳光下,智仁伸手拢了拢我耳边的长发,嘴唇蠕动着似乎有什么要说,却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然后,他似乎要俯下来,他身材高大,当时我只到他肩头,有一些期待和莫名的紧张,我轻轻阖上眼,可惜他只是把我用力的揽入怀里,而后扯着我的手,沉声道,“跟着我,千万别乱走。”

    我迷惑的睁开眼,看见智仁严肃的神情,远处响起阵阵呐喊。这时才发现不远处聚集着一帮学生结队向这里走来,队伍前方打着一幅横条写着“复我中华,还我河山”八个大字。激奋的学生高举手臂一边挥舞一边呐喊道,“复我中华!还我河山!”“还我东三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口号震耳欲聋。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看到学生运动,但却是这么近距离观看。因为每每这时,父亲总是会派司机接我回家,更别提是参与其中。

    智仁护着我,从混乱的学生中往回走,我看着那些激昂年轻的生命,有些陌生的冲动,这就是哥哥他们的信念?是什么样的信念竟有这样的魔力,这么的让人热血沸腾,义无反顾?

    智仁一边护着我,一边叮嘱道,“静姝,你还小而且还是女孩子,千万别做这些危险的事,这些事留给哥哥们做,你要做的就是好好保护自己,开开心心的生活。”

    “哥哥他在里面么?”我努力跟上智仁的脚步,小声问道,“哥哥他也在里面对么?”

    智仁摇头道,“这我还真不清楚他今天在不在其中。”

    “你和哥哥都参与过这些么?”我抬头看他,他太高了,娇小的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白皙的下颚。

    智仁的下巴点了点。

    我沉默了,父亲还不清楚,要是知道肯定不会放过哥哥。

    智仁越走越快,扯得我生疼,他说的很急,“静姝再快一点,你不知道,待一会就不安全了。”

    我明白他所说的不安全,政府会进行强制镇压。我想起哥哥的夜不归宿,难不成便是这个原因?

    我正想着,突然看到前方出现一个眼熟的身影,眼睛顿时一亮,不由大叫道,“哥哥,哥哥!”

    我从未看过如此热情洋溢的哥哥,他年轻的脸上洋溢着坚定的信念与说不出的愤慨。这样的哥哥我让突然感到陌生。

    我用力扒开人群一边大叫着一边朝那个方向冲,四周都是群情激奋的学生,到处都是震耳欲聋的口号,我的喊声一出口就淹没在了人潮里。

    智仁扯住我,第一次用严厉的口气喝道,“静姝,做什么呢!我和你说过要跟着我,别到处乱走,你怎么不听话!”

    “可是哥哥在那边。”我指着不远处的哥哥和他解释道,“智仁哥哥,你看,哥哥在那里。”

    他只是瞄了一眼,就拽下我的手,沉声道,“我看到了,他有能力保护自己,静姝你先和我出去。这里绝对不是你该在的地方!”

    “可是,可是。”我茫然的不知所措,“我不能放哥哥一个人在这边,父亲知道会大怒的。”我站着不动,拉住智仁央求道,“智仁哥哥,我们先去哥哥那边,把他带出来,好不好?”

    智仁拉着我的手以不容迟疑的力道往外拖,声音有些着恼,“他参加过这种游行不下二十次,出现突发状况知道该怎么应付,你是女孩子等会儿遇到危险怎么办?”他一边拖着我往外挤,一边头也不回的训斥道,“出了事你要我如何向你父母交待!”

    “可是可是……”我身不由自的被智仁拖着,回头看着越来越远的哥哥还是十分不放心。

    “没有可是!”智仁厉声道。

    从未见过如此模样的智仁,我几乎惊呆了。

    就在这时,四周突然响起几声枪响,几乎震破我的耳膜。我怕极了,智仁压下我的头,紧紧护住我,“静姝,别怕。”

    总统府内涌出一群武装警察,个个持着枪,见着带头的学生高声呼喝道,“安静安静,这里是你们喧哗的地方吗?”

    激奋的学生根本不会安分。

    于是他们就用枪托子狠狠的砸学生们的头。这么直接的见到暴力场面,对我的视觉冲击是前所未有的巨大。

    我担心哥哥,就想从智仁的怀里挣脱出来,哪知智仁抱死紧,他压低声音几乎咬牙切齿道,“静姝,你给我安分点!”

    带头的几名学生被砸破头,这直接导致学生与警察更大的冲突,场面越来越混乱,智仁原本想护住我挤出去,谁知却被人潮又挤了回来。

    警察眼见局面失控,拔起枪又朝天放了几声空枪,但还是震不住学生。热血学生几乎到了疯狂的地步。终于警察对着前方最激奋的几名学生开枪。场面顿时更加混乱,愤怒的学生,逃命的学生,拿着枪的警察。尖叫声,嘶喊声,呼喝声,怒吼声,不断充斥着我的耳膜。

    我吓坏了,在智仁的怀里也能感觉到自己的颤抖。

    智仁紧紧抱住我,贴在我的耳畔轻声说,“静姝,等一会儿,一定要按我吩咐的做,相信我,我一定会保护你。”

    我已经记不得自己是否点过头。人群冲撞中,我只感觉身体一斜,全身所有的重量都集中在右脚上,右脚踝顿时一痛。

    警察在四周圈围起来,不忿造势的学生一个个被捕。

    智仁连忙护着我蹲下身子,不敢有丝毫抵抗。头顶上他的气息有些不稳,他也在紧张吗?我那时以为智仁也是个少年,见到血腥自然也会害怕紧张,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个勇敢的男人,再多的危险和鲜血也不会让他有丝毫退缩。那个时候,我想他是紧张的,因为我在他身边。他担心的只有我的安危而已。

    那一天,总统府门前示威游行,大批学生被捕。而我在智仁的保护下到没有受什么伤。混乱结束后,智仁拉着我离开现场,我没有见到哥哥。

    智仁不放心把我留在那边,其实我也有些害怕,但是看不见哥哥我更不放心,就怕他被人打伤,或被捕了。

    智仁宽慰我几句,就要送我回家。见我迟疑,他答应一定帮我再打听哥哥的下落。我也在心里安慰自己,哥哥身手敏捷,也许早就跑了。

    这时才发现脚扭伤了。右脚不敢施力,走一步都痛的要命。我眼泪汪汪的看着智仁,“智仁哥哥,我好像扭到了。”

    智仁呼吸一窒,连忙道,“真的?快让我看看。”说着扶着我走到一僻静处,褪下我的袜子,脚踝有些红肿。他小心碰了碰,呼出一口气,抬头笑道,“没什么关系,回家用药酒搓一下,过两天就没事了。”

    四周拉车的师傅,早就被警察吓跑了。

    智仁蹲下身,把整个后背亮给我,温声道,“静姝,上来吧,我送你回家。”

    我的眼睛有些热,犹豫不决,“智仁哥哥……”

    “啰嗦。”他背着我,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的话较平常有一些不同,声音暗哑的催促道,

    “小丫头,快些。”

    趴在智仁的后背上,我有些不好意思的问,“我是不是很重?”

    智仁含糊其词,“还好。”

    “那是重还是不重?”我再问。女孩子嘛,总是希望自己身轻如燕,而且我也不希望智仁觉得太累。

    “还行。”还是含糊其词。

    然后就是好久无话,那一路说长不长,说短也绝不短。看着智仁脖子上的细汗,和有些加重的呼吸,我忙道,“智仁哥哥,你快放我下来,我自己可以走。现在已经不痛了。”

    智仁仍然背着我道,“静姝,就快了,你在忍一忍,我知道你不舒服,不过再过一会儿就到你家了。”

    我的脸烧得通红,幸亏他看不见。他的背那么坚实广阔,我埋在其中,嗅着属于他的气息,轻轻的笑。

    唉,这路要是没个尽头就好了。

    不过,我也舍不得累坏他。

     正文 第八章  父母遗憾

    我到家时,哥哥没有回来。一直等到晚饭,哥哥也还是没有回来。母亲以为哥哥这段时期一直不着家是在谈恋爱,在她的思维里,还没有把学生和混乱联系在一起,就如同她无法把战争和生活联系起来一样。

    战争,那是一个离她太遥远的字眼。

    她看到我微跛的脚,吓了一跳,连忙拽着我回房搓药酒。问起来的时候,我哪里敢说是学生混乱伤的,只是推说在外不小心扭到。

    晚饭的时候,父亲难得带着姨娘一起回来吃。这是他今年第一次回家和我们一起吃晚饭。看着我对面的空位,果然他皱眉问母亲,“小宇怎么回事?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不知道着家?我平日事忙,这段时间没有抽出空管教他,他整日里到底在忙些什么?”

    母亲夹了一筷子菜淡淡道,“小宇大了,他有自己的主张,已经不是我们可以管束的了。”

    问言,父亲的眉头皱的更深了,重重放下碗道,“这是什么话!他是大了,可惜只长年纪不长脑子,我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早就已经开始为我父亲分担了。可你看看他,他要读书,好吧,多读书是可以长见识,我就让他去读。可我让他读书是为了长知识,不是为了弄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

    我听的心里一紧,父亲虽然这一年没有怎么过问哥哥,但他是个商人,也是乱世中的一家之主,是多年来为我和母亲着风挡雨的避风港,他虽然厌恶军阀和战争,但这并不影响他敏锐的直觉。我一个小小女子都听说过读书会和新文学社等,父亲怎么会不知道。

    母亲敏感的听出父亲话里的不悦,搁下碗筷问道,“你是说小宇最近忙忙碌碌,是和军阀那些东西有关?”

    父亲满心不悦的训斥母亲,“你是怎么做母亲的,你就不会关心管教好你的儿子。军阀?我怕他是在弄比军阀还要危险的事!到时捅出了天大的篓子,我们一家都得跟着赔命!”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从未对我母亲大声训斥过,就算后来有了姨娘,他也没有。他与母亲少年夫妻,就算现在出现了裂痕,还是有很深的情份。姨娘进门后,父亲对母亲有愧,一方面讨好她,一方面又不知道怎么面对,所以索性不归家。可不论是在用度花销,还是在礼物态度上,只要母亲开口,他一定会满足。其实他的不归家,有大半原因是因为母亲不肯原谅他,一直对他冷若冰霜。

    而如今他却第一次开口训斥母亲,看来是真的动怒,而且怒火不小。

    母亲显然也愣住了,怔怔的看向父亲,像是不认识一般。

    父亲也发觉到语气说重了,可又拉不下脸来道歉。

    身边的姨娘连忙打着圆场道,“老爷,您和姐姐都是在为小宇担心,他知道也一定会明白你们的苦心。”说着为父亲夹了一筷菜道,“老爷,您尝尝这个。我看小宇是一个懂事的孩子,老爷想的严重了。”

    看着母亲仍然在呆愣,我有些心酸,连忙夹住一筷子菜想放到母亲的碗里,谁知父亲比我更快一步。他给母亲夹了一筷鱼肉,又细心剔去刺,放进母亲碗里柔声道,“敏儿,这是你最喜欢的鱼,多吃点。”

    母亲低下头,轻声嗯了一声。

    我心里难受的想哭。我记得,以前父亲没有讨姨娘时,每每吃鱼都会为母亲布菜,还细心剔去鱼骨。那时母亲会脸红,娇斥道,“孩子们都在做什么呢!”

    父亲微笑,“他们小,懂什么。”转头对着呆愣的我,和只顾自己大吃的哥哥说,“小宇,父亲怎么告诉你的,要好好照顾妹妹。问问妹妹想吃什么,帮她夹好。”

    哥哥塞得满嘴都是饭,嘟嘟囔囔的轻声抱怨,“不是还有奶娘,我又不是老妈子。”幼时,他总是会被父亲指派照顾我,敢怒不敢言。这句话几乎都成了口头禅。

    我看着低头吃饭的母亲,父亲欲言又止的样子,姨娘怅然若失的表情。我不明白我儿时向往不已的感情为何会成了这个样子?若是连我父母那么深浓的感情都会变,那世上还有什么不会变?

    我不由想起智仁,想起下午我被他紧紧护住时,他温暖的胸膛,广阔的后背,那灼热不已的呼吸。脸又不由烧起来。

    忽然身旁母亲捅了捅我的肩,我这才发现父亲已经放下碗筷在问我问题。

    他见我失神,不由忧心问道,“小静怎么了?方才听你母亲说你伤了脚,现在觉得怎么样?还要紧吗?要不要父亲送你去医院看看?”

    我连忙道,“没事的。父亲不必操心。一点点小伤而已,下午时母亲已经替我搓过,现在已经消肿了。”

    父亲听我这样说也颔首道,“这样最好,如今时局不稳,你出门都要注意,知道吗?”

    我点头。

    他叹口气,“有时我真想就把你关在家里好放心点。”

    “那可不行!”我忙道,“我还想念大学呢。”

    父亲皱眉道,“女孩子念什么大学,便是你哥哥我也不愿他去念了。”说起哥哥,他又踌躇的问我道,“静姝,你知道你哥哥最近到底在做些什么?”

    我连忙摇头,“我怎么会知道?哥哥已经好久不和我一起。”低下头赶紧扒饭,就怕父亲再问些什么,说谎可不是我的长项。

    还好幸亏父亲没再问什么,只是叮嘱我出门在外要注意安全,千万不能与时下的一些激进学生混在一处,关于军事政治上的话题一定要听而不闻,问而不答。

    我都一一应承下来。

    饭后,母亲起身和父亲道了一声晚安,等不得他的回答就自顾自的转身出去。父亲看着她的背影,有一些苦笑。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大厅,才转过头问我,“小静,你是不是也恨父亲?”

    我一愣,看了一眼坐在父亲身边的姨娘。姨娘眼睛一转,捂着嘴微微笑道,“你们父女俩好好聊,我先去看看姐姐。”她一边说着一边体贴的为我们关上房门。

    父亲看着我又淡淡问了一遍,“小静你说实话,你是不是也和你母亲一样恨着我?”

    我垂着头揪紧自己的衣角,不知道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再说我并不认为母亲恨他,母亲更多的应该是怨他吧?

    看出我的为难,父亲不介意的笑了笑,“小静你从小就是一个不会说谎的孩子。”

    确实。因为我用不着说谎,自然很少说谎,所以一说谎就会被人拆穿。

    父亲起身对我招招手,我便随着他一起走到书房。父亲虽是个商人,但也是个儒雅的人。他的书房有着一种墨宝气息。父亲并不是爷爷的嫡亲子,父亲的异母兄长我未曾见过,但也知道是中央军的一个高官。父亲虽不喜欢军阀,但无可避免的也与他们沾亲带故。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进父亲的书房,儿时总被他抱在怀里坐在椅子上处理文件。可这一次总觉得有些非比寻常。

    父亲看出我的紧张,示意我坐在对面的沙发上。那是一咖啡色的真皮沙发,也是西洋货。还是两年前父亲特地托人从上海托运过来的。

    他亲手为我沏上一杯茶,摸摸我的头温声道,“一晃眼,小静都这么大了。”他有些感慨的坐进我对面的沙发里,“父亲老了。”

    “没。”我连忙声辩道,“父亲还未满五十,怎么会老?”

    父亲淡笑,也不与我争辩,抿了口茶,“小静,你告诉父亲,你知道小宇是不是参加了什么读书会之流?”

    我一愣,结结巴巴道,“父亲,我,我真的不知道。”

    父亲盯着我看了良久,才叹一口气,“罢了,也是为难你。你和你哥哥不同,为父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你哥哥是男孩子又算是半大的人了,父亲虽然无法了解他的理想和抱负,但也知道他至少还可以勉强保护自己。而你不同,你是女孩,又年幼,过了年才十六岁,为父一直把你护在身边,以为这样是对你好。这个世界太血腥,太混乱了,很多疾苦和贫困父亲都不愿让你看到。可是我现在才发现,也许这样会害了你。如果有一天父亲没法再保护你,小静,我的女儿,你该怎么办?这个乱世,你该怎么生存啊。”

    看着那无比担忧的眼神,我的心慌了,声音都有些微颤,“父亲,您怎么突然想起说这些?您说的这些,好像,好像就快不要我一样。”我连忙起身,跪坐在他身边,把手放在他的膝头,我望着他疲惫的脸,这时才发现,这几年憔悴的并不只有我的母亲,“父亲,我的心好慌。你是不是不要我和母亲了?”

    “傻孩子。”父亲一手握住我的手,一手摸着我的长发,“我只是担心你而已,你和你母亲是我最大的责任,父亲丢下谁也不会丢下你们。”

    “只是责任吗?”我把头枕在父亲的膝上轻声问道。

    父亲来回摸着我的长发,他叹息,声音很轻,我却听的清楚,“怎么可能只是……是我最重要……一切……”

    我想父亲是爱我母亲的,就算他背叛过她,但他心里最爱的女人仍然是我的母亲,这永远也不会变。

     正文 第九章  哥哥被捕

    哥哥一晚都没有回来,这次与前几次都不同,这一次我亲眼看到他在做什么,我也亲眼看到有学生受伤,被捕。他们就在我的身边,离我那么近那么近。

    心慌,害怕,可又无法告诉父母亲。于是,更担忧,困扰,愧疚。种种情绪搅得我一晚没睡。

    早上出门哥哥还是没有回来,父亲和母亲都觉得事情严重起来。我心顿时就慌了,刚想把事情原原本本的说出来,就听到电话铃响起。

    离它最近的吴妈拿起接听道,“您好,这里是刘府。”

    对方只讲了一句,吴妈的脸色都变了,颤颤刻刻的递给父亲道,“老爷,是找您的。好像是警察局。”

    母亲大气也不敢出,我身后的姨娘也倒吸一口气,我们都知道这混乱时局,警察,宪兵多如牛毛,但找上门来都不会有什么好事。

    我希望这次和哥哥无关,但我也明白是不大可能的。我猜想肯定是昨天哥哥出事了。

    父亲的脸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与对方客气了两句后,说了一连串谢谢之后才挂断电话。

    父亲转过头,我害怕极了,都不敢去看他脸色,就怕从中看出什么不幸的消息。

    母亲克制住颤抖的走上前,话还未出口,眼睛就先红了,“守显,是什么事?是不是小宇他……”守显是父亲的字,自从父亲娶进姨娘,母亲就再没有唤过。而这一刻,她唤了出来。如今她只一个担心自己儿子的普通母亲罢了,再多的怨恨这一刻都可以先放在一边。

    父亲一把搂住她,轻轻安抚她颤抖的身体,他的声音温柔而沉着,“敏儿,你不要担心。小宇没事,我等一会儿就把他接回来,你在家等我。等我就好,相信我,我一定把他带回来给你。放心,他平安无事。”

    母亲扑在他的怀里,不停的喃喃道,“守显,守显……”这是母亲在姨娘之事后第一次失态,她一直伪装的坚强与毫不在意在这一刻全然崩溃。她在父亲的怀里哭的那么伤心,也许并不仅仅是为她的儿子,还为她那些无法说出口的委屈。

    父亲不慌不忙的安抚,耐心极了,“敏儿,没事的。我在,一切有我。都会没事的,你别慌。”

    在父亲的安抚下,母亲渐渐止住了颤抖。父亲搂着母亲轻声宽慰,半劝半搂的把她拥入了房间。

    那一刻,我偷偷回望了一下姨娘的神色,有些妒意也有些无奈。我想她也许是真心喜欢我的父亲。姨娘被我看的尴尬的笑了笑。我也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与姨娘并没有什么话说,除了第一次她送了我一副水钻发夹,而且那发夹我一次也没有带过。

    姨娘伸出手,想来是想摸摸我头发安抚,被我习惯性的躲过去。她尴尬的缩回手,呐呐道,“小静你也别担心,小宇一定会没事,我相信老爷,你也要相信他。”

    看着她诚恳的脸,我有些后悔刚才的那个习惯性动作,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父亲出来了。我们立刻围上去,我听姨娘问道,“老爷,是不是小宇出了事?严重吗?姐姐现在怎么样?”

    我的声音也有些抖,“哥哥,父亲,我哥哥他,怎么样了?”

    父亲疲惫的捏眉心,没有回答我们的问题,先向吴妈吩咐道,“太太睡了,你们不要去吵她,中午的时候再盛一碗银耳羹进去,让她养养神。”

    吴妈点头下去。

    父亲这才回答我们,“你们别担心,小宇昨天参加什么反派游行被捉住了,他还不肯吐露姓名,一直关在警察局,幸亏被我一个相熟的朋友认出来,要不还得关下去。”

    “那现在怎么样?后果严重吗?”我不由担心的问道。

    父亲拍拍我的头,温声道,“小静,没你的事,你去上学吧。花些钱就行。”

    我吁了一口气。虽不知道要花多少钱,但只要我哥哥平安无事,再多的钱我想父亲也不会吝啬。

    到了学校昏昏沉沉的上了两节课,心里记挂哥哥又怎么静得下心,好不容易熬到中午,佳丽跑到我座位前,两手托着下巴问我道,“静姝,你怎么了?早上迟了那么久,国文课那老先生脸都拉的好长,要不是你国文最好,我看他可不会放过你。刚才上课你也是心神不宁,到底怎么回事?”

    她突然恍然大悟一般,向我眨眨眼,揶揄道,“可是昨天和我智仁表哥约会累坏了?昨晚智仁表哥可是好晚才回的家,哈,我当时还在想,这动不动就红脸只会暗恋人的小丫头,终于也开窍了?”

    撞撞我的肩膀,“静姝,你也说说吧,别保密了。你和智仁表哥做了什么呀?这么魂不守舍的。”

    要是以往我定会兴奋的和她说起那个灯光昏黄的餐厅,总统府前的林荫大道,回家路上的温暖呵护。可是现在我一点心情也没有,我太担心哥哥了,想起刚才她说智仁昨晚很晚才回去,我想定是他也知道哥哥出事了。

    我心头乱如麻绳,理不清头绪,只希望这一天赶快结束,然后我回到家就能看到哥哥冲过来,我恼道,“别过来,你好脏!”

    他掐着我的脸,大笑道,“小丫头,还敢嫌弃哥哥,看我不脏死你!”

    佳丽问,我就有气无力的答,佳丽与亲密,顿时就看出我的不对劲,忙小声问道,“静姝,你到底怎么回事?”

    我复杂的看着她,也不知道该作何回答。

    佳丽漂亮的眼睛里顿时闪出怒火,“静姝,你要是把我当作最好的朋友,就快告诉我。我最见不得你这样子,什么话都往心里藏,扭扭捏捏的,给我爽快点儿!”

    我看了看周围三三两两的学生,又看了看佳丽关心夹着怒火的眼睛,一咬牙,拉住她的手,低声道,“跟我来。”

    佳丽机警,立刻也不多说,跟着我寻到学校的一个僻静处,就连忙问道,“静姝,到底怎么了?你可急坏我了!”抓住我的肩膀,上上下下的仔细打量道,“可是智仁表哥他欺负你?你同我说,我立刻给你去讨公道!”

    我脸又热了,这丫头,说的这什么呀?口没遮拦的。跺脚恼道,“你别乱说!智仁哥哥很好。”

    她一脸狐疑,“那是怎么回事?昨天去了一趟‘福昌’,明明是高高兴兴去的,怎么回来魂就丢了?你不同我说,我去问表哥去!”她是天生的急性子,话刚放下,撒脚就要走。

    我赶紧扯住道,“不管他的事,是我哥哥。”

    她止住脚步,回头道,“你哥哥?静宇哥?他怎么了?”

    我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告诉她,她顿时又急了,摇着我的肩膀,“你这臭丫头,快急死姐姐我了,到底怎么回事?快说呀!”

    我被她摇得头昏脑涨,看着她一脸心急的表情,我也急于找个人倾诉,于是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她。

    末了,我问她,“佳丽,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早点告诉父亲?要不然哥哥也不用在警察局关了一晚。母亲也不至于一点准备也没有,差点急昏过去。”

    佳丽沉吟一下,安慰我道,“静姝你没做错,静宇哥和智仁表哥他们做的事那么危险,怎么能让你父亲知道,我父亲知道了怕也是会抽掉表哥一层皮。”

    她拍拍我的肩,“你没错啦,要是我换在你当时的情况也只有像你那么做。再说刘叔叔不是说一定能带回静宇哥的吗?你就安心吧!”

    “佳丽,这件事你可千万不要再和别人说起。”我不放心的叮嘱道,“不管是你父亲还是旁的什么人。”

    “当然!我明白。”佳丽朝我点头,过了一会儿又低声道,“静姝你也要劝劝表哥他们,这些事还是少参合的好。党国不会放任不管,我们还是要耐心等待。”

    我叹口气,“我哪里劝得了他们。先不论智仁哥哥,就我那哥哥简直蛮牛一样,怎么可能听我劝,我一开口,就肯定嚷的比我更大声,‘女孩子家懂什么,这些事少参合!’”我模仿着哥哥的语气逗得佳丽直笑。

    突然听到一声轻微的咳嗽声,我俩顿时唬了一跳。佳丽几乎跳起来喝道,“谁在哪里?”

    树阴后隐着一个人,已经不知道待了多久,我的心瞬间凉了,佳丽拍拍我的手默默安慰,然后向树阴处喝道,“鬼鬼祟祟的做什么呢?快出来!”

    那人好像踌躇了一下,这才步出来。

    我的脸白了,佳丽的脸却红了。

    那人捧着一部英文小说,浅笑道,“静姝,佳丽,你们好。这个时间不用去上课吗?”

    原来是徐世威。

    “徐叔叔。”“徐老师。”

    我和佳丽分别唤了一声,他点点头,然后就从我们身边走过,叮嘱了一句,“记着上课,别迟到了。”

    佳丽红着脸望着他远去的身影。

    我不禁摇首失笑。佳丽一样强悍,可不知为何一见到徐世威就像老鼠见到猫。我望着她脸上的红云,不由道,“你怎么就是喜欢徐叔叔呢?他要比你大十岁啊。”

    佳丽瞪了我一眼,嗔道,“那你为什么喜欢智仁表哥,他还长得奇怪呢!”

    我恼道,“胡说!哪里奇怪,我就没看过那么……”那么英俊的奇怪。

    佳丽眨眨眼,逗我道,“没见过什么?没见过我们智仁君那么英俊的人?”

    “你!”她怎么一下就能猜出我心里的想法?真气人!

    佳丽笑道,“静姝,我终于知道智仁表哥为何会喜欢你了。”

    “胡说!”我红脸斥道,“他哪里喜欢我,顶多是对妹妹罢了。”

    佳丽打了一下我的头,恨铁不成钢的道,“我要是你,郎有情,妹有意,早就吃定他了!你这傻丫头,怎么这么不争气?”

    我捂着头,万分委屈。不过这一闹倒把哥哥的事冲淡了不少。

    “不过——”她想了一下,又神秘道,“若是那样,你也就不是他喜欢的静姝了。我们静姝就该是这个样子,单纯可爱,心地善良,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她掐掐我的脸,像哥哥一样往两边拉扯,“这样才能救赎王子的心。”

    他真的喜欢我吗?我心里怦怦直跳,佳丽是怎么看出的?

    佳丽嘻嘻笑道,“静姝,你有一种想让人保护的渴望。见到你的人就想把你呵护起来,不让这世间任何东西污染了你。连我一个女人都这样想,何况是男人?”她又掐了掐我的脸,戏虐道,“你呀,说不定就是智仁表哥奋斗的源泉。”

    我被她说的羞愧无比,智仁哪里会是她说的那样,我还成了他奋斗的源泉?他奋斗的源泉是他的理想,奋斗的动力是他的信念。唉,哪里和我有关?

    对于男人们的理想和追求,我只能有所保留,于是我问佳丽,“佳丽,你有梦想和追求吗?你有信念吗?”

    佳丽也和我一样茫然,“梦想和追求?我只想嫁给一个我爱的人,然后为他生儿育女。”她想了想,然后又笑了,“若真要说什么信念,那我爱的人就是我的信念。他的梦想就是我的梦想,他的追求就是我的追求。”

    是吗?他的梦想就是我的梦想,他的追求就是我的追求,他就是我的信念。

    佳丽和我性格天差地别,可是本质上都是一样。因为我们的想法是那么相像。唯一的不同就是我希望我爱的人,同样的爱着我。给与我唯一平等的爱。我不愿与我的母亲一样,即便父亲是真心爱她,但还是免不了要和别的女人分享。

     正文 第十章  投笔从戎

    回到家后我没有见到我哥哥,母亲一直在哭,父亲搂住她一边安慰,一边说,“就当没了这个儿子!”父亲儒雅的脸白得森人。

    我吓得不敢发问。最后还是姨娘拖走我,轻轻告诉我,父亲把哥哥从警察局里带出来,哥哥他决定弃笔从戎,父亲不同意,于是就大吵了一架。没等我回来,哥哥就已经走了。

    那是1935年的九月,明明是夏天,我却觉得从未有过的冷,陪伴我近十六年的哥哥就这样离开了我的生活,我无法理解,为何哥哥不愿意等等我,哪怕再见我一面也好啊!

    等等!哥哥他既然走了,那,那智仁!我没命的冲出门,身后姨娘大声的呼喊声都散进了风里。

    没有黄包车,再说我也等不及,只是凭着记忆直往罗佳丽他们家飞奔。夏天潮热的风吹得让人汗流浃背,我不停的飞奔,我不能再忍受一次不告而别,我也幻想也许哥哥正在罗家等我再去见上一面。

    我的心从未这么这么紧张过,就恨不得能肋生双翼。

    我怕,我祈祷时间慢一点流逝,能让我抓住那些我在乎的人。

    我不愿意等着我的又是一个不告而别。

    跑过十字路口时,我摔了一跤,此时不用看我也知道自己是狼狈的,昨日的脚伤还未完全好。每踩一步,右脚就疼得钻心。但是最疼的还是我的心。和它相比,肉体上的疼痛又算得上什么?

    眼前一幕幕景象飞快的闪过。街道,餐馆,学校,茶聊,这些熟悉的地方都有我们留下的足迹。

    请你等等我,请你们不要不告而别,不要丢下我一人!

    我的心在不停的呐喊。

    然后,突然感觉到有人猛地抱住了我。那人紧紧的蚻住我的腰,力道之大,几乎要勒断它。

    我挣扎不已,耳边听到有人在嘶吼,但心里的杂乱让我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不满的捶打他,怒吼道,“不要阻止我!哥哥,哥哥!”

    那人紧紧地拥住我,我埋在他的胸口,嗅着熟悉的青草味,我听到自己在对他喊叫道,“智仁,智仁!我哥哥走了,他不要我了!他不要我了!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赶上!他为何不和我打声招呼?智仁,哥哥是个骗子,他说过要保护我和母亲一辈子的,他没有信守诺言!”

    我捶打着他,不停的发泄我心中的委屈和遗憾。

    而他也由着我发泄。

    等到我终于散尽了力气,耳边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这才听到他是在不停呼唤我的名字。不停的在我耳边轻声唤道,“静姝,静姝。”就如同我的父亲把母亲抱在怀里安抚道‘敏儿’的时候一样。珍惜的,疼宠的,像是对待自己最珍视的东西。

    他抬起我的头,伸手抹去我脸上的泪痕。我这才发现,我已经泪流满面。

    模糊的视线中,我望见他眼中有心疼,有怜惜,他温声道,“静姝,子衡他还会回来的,总有一天他还会回到你身边。我们永远也不会离开你。”

    “会吗?哥哥他真的会回来吗?”我喃喃道,“那他为什么一定要走?为何要打仗,战场上就一定会有死人,我不要你们去,我不要你们死,我不要离开你们!”

    我扑在他的怀里大哭道,“你也会离开,对不对?你也会像哥哥一样离开我对不对?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走?我恨你们,我恨你们!我恨你,恨你!”

    我的眼泪染湿了他单薄的衣服,他强有力的心跳隔着衣物传入我的耳膜。如果我的眼泪能熨烫这颗心,那么让我哭瞎了眼也行啊。

    你们就不能不走吗?

    我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

    他再一次搂住我,下巴抵住我的头顶,他的声音一直是温和的,“静姝,战争不是我们可以选择的,如果我可以选择,我也不希望有战争,因为我也不愿意离开静姝。所以静姝,请你原谅我。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不会死。只要我活着一天,也一定不会让你哥哥有事。你等我,等我们回来。我们一定会再回来!到那时我们和静姝再在一起,我还要看静姝念大学,我会再请你去‘福昌’吃饭。你不是最喜欢那个地方吗?我还要看着静姝以后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他摸着我的头发,“我知道你喜欢浪漫,不喜欢战争,你向往和平安宁的生活。我会给你,我们都在为这个梦想而努力。所以静姝,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照顾好自己,然后等我回来。”

    我不停的哭,他不停的安慰我。

    手从我的头发,摸过我不断颤抖的后背,声音贴在我的耳畔,“静姝,方才我一直在等你,因为我放心不下你。我要亲自和你告别。静姝,我会保护你,保护你所生存的地方。”他把我拥的更紧,“静姝,静姝,好了。不要再哭了。你哭得我心都疼了。”

    天已经黑了,街上行人无几。

    然后,昏暗中他吻住了我,很轻很轻,男性滚热的嘴唇只在我的唇上快速抚过,快得我还没有回过神就已经消失不见。

    四周安静了。

    我的世界——

    落入了他的眼里。

    我就知道那蓝眸里映出的是一座城市。

    我的城市。

    1935年九月,暴风雨前夕的中国带走了我生命中最亲密的两个男人,与他们一起离去的是他们坚守的理想和信念。

    哥哥与智仁,一同进入了黄埔军事学校高教正规班学习,为将来抗日革命做足充分准备。

    哥哥与智仁的离开无疑给我平静生活带来巨大的冲击,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回不过神,总感觉他们还没有离开,也许就在下一刻就出现在我的面前唤道‘小丫头’。

    母亲伤心了好一阵子,父亲在她面前绝口不提哥哥的事。佳丽看出我难过,铆足全力的陪我,吃饭,谈心,散步,看戏等等,只要能逗我开心。我看着很感动,他们走后,在我身边最亲密的人除了父母就是佳丽了。

    那时中央大戏院正上映着一部电影,是阮玲玉演的《新女性》,虽然名字是新女性,可是这个新女性并没有得到什么幸福。她是自由恋爱结婚,婚姻是自主了,可惜没过多久就被丈夫抛弃,爱上一个人又害怕另一次背叛,不爱的人又不断的骚扰,最后竟被困窘的生活压迫的自杀了。

    我与佳丽看的感慨万千,这是这个时代我们追求的新女性,自主,智慧,可惜最终还是逃不过这个时代的厄运。我叹了一口气,发出感慨道,“我若是她,决不会去死。毕竟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佳丽点了下我的额头,痴痴笑道,“傻妹妹,那是戏,都是假的,那么较真干什么?”

    见我闷闷不乐,又问道,“静姝,刘叔叔还是没有松口?”

    我知道她在问我父亲是否原谅哥哥的事,于是摇头,十分无奈道,“要说哥哥是一头蛮牛,可我父亲要是蛮起来可比哥哥厉害多了。这一次,我都不知道他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原谅哥哥。按说只有母亲的话他才能听进去,可惜这一次,就连母亲说一声哥哥的名字他也暴跳如雷。”

    “暴跳如雷?”佳丽讶异道,“我真不敢相信刘叔叔会暴跳如雷。”

    自然,父亲的性格却是从未有过暴跳如雷的情景,但是此次却真的这般,我一点也没有夸张。我真怕到时哥哥回家,父亲却不让他进门。我摇头,他们学成需要两年,学完以后估计就会被派遣出去。

    佳丽看出我恍惚,安慰我道,“静姝,你别这样。表哥和静宇哥是将官出生,学出来就至少是个少将,你看,冲锋陷阵的不都是士兵吗?放心吧,他们不会有太多危险。”她拍拍我的手,“我呀,只担心你父亲不是讨厌军阀吗?要是反对表哥和你怎么办?”

    这个,我到没有想过。这段时间我总是在担心,在埋怨,倒是没有想到这一层。一时间我愣住了。父亲还不知道我和智仁的事,只知道他也从军了,当时倒是没有对哥哥那样大的反应,只是微叹道,“智仁要是生在和平年代会有大成就,可偏偏生在一个乱世……”

    我当时问父亲为何不生气,父亲奇怪的看我一眼,“我为何要生气?”

    “那为何哥哥那样做你生那么大的气?”

    父亲大叹道,“他和你哥哥怎么相同……”

    我明白了。

    他们在我来看来没什么不同,因为他们都是我最爱的两个男人。

    而在父亲看来当然不一样。智仁再优秀也比上他的亲生儿子。他是因为担心哥哥才会生那么大的气。

    我想起了智仁在总统府门前那双忧郁的蓝眼睛,“我无牵无挂,孑然一身,自然没有什么放心不下。”

    其实他是最寂寞的人吧。

    看出我又走神了,佳丽伸手揉乱我的头发,“放心,静姝。你还有我这个强有力的后盾,我一定会支持你的!”她握紧拳头向我挥舞道,“加油,加油!”

    我好笑的看着她耍宝,心里暖洋洋的,不由问道,“佳丽,你和徐老师现在怎么样了?”

    佳丽的脸瞬间垮了,肩也塌了,无精打采的道,“什么嘛,那人好让人生气,我罗佳丽还从未看过像他那般的人,真是不知好歹!”

    看她没有精神的样子,我担心道,“他还是没什么表示?”

    剧院已经散场,我和佳丽并肩走在大街上。听我这么问起,佳丽望着天幕,很难得的露出了一点忧郁,“静姝,你说我是不是不知羞,这样缠着一个不喜欢我的人?”

    我担心的看着这样一个脆弱的佳丽,“怎么会!”我急忙道,“追求爱情而已,我只会觉得你勇敢,我不是告诉过你,在你还很讨厌我的时候,我就很羡慕很欣赏你,就像我哪有你那样的勇气?”我拉住她很诚恳地道,“佳丽你很耀眼,光芒四射,在你面前我自惭形秽。我要是男人,一定会爱上你的。”

    佳丽一愣,然后哈哈大笑,“幸亏你不是,要不然表哥不是要杀了我?”

    我羞红了脸,恼道,“真不知好人心,怎么反倒来捉弄我起来?”

    佳丽握紧我的手,“静姝,我们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好姐妹,永远也不要变,好不好?”

    我在佳丽美丽晶莹的眼中,看到了同样年轻的自己,热情洋溢的双眼,我笑道,“当然,我们会是一辈子的好姐妹。”

    那一段时期,若不是佳丽,我想我会很孤独很寂寞。是佳丽努力为我冲淡了兄长与爱人离去的失落。我觉得我已经能够了解智仁对于我哥哥的感情,那是一种建立在亲情基础上的浓厚友谊。这种感情伴我一生,它和爱情不同,但同样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