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暴戾少年
癫狂道(黑颜)
女儿楼人物设定
龙一:
龙一的出场是着一袭华丽的黑袍,月夜雪飘,在燕九箫声的陪衬下,以一把软剑屠宅的场面。她是黑宇殿情报与暗杀机构女儿楼的楼主,处理事情的手段圆滑果断而狠绝。然而,就在这样的一个女子内心最深处,却有一块极柔软的地方留给了儿时叫自己姐姐的那个孩子。在面对感情时,她是全心全意而又决然的。正如她最后在决定用自己的命换所爱的人命时所请求明昭成加的那样,将她的尸体化成灰,撒于湖中,不留一丝痕迹。她,对人对己都是那么狠,独独对那个叫剑厚南的男子,给予了自己所有的柔情。
剑厚南:
对于剑厚南,其实最喜欢的一幕就是楔子中所描述出的画面。一个头发花白的男子坐在亭中看书,亭外细雨飘飞,当他转过头来时,却是一张年轻而方秀的脸。一直以来对充满书卷气的男子不能免疫,而剑厚南,具备了我对这类男子所有的向往。书卷气,温厚,情绪淡而不漠,珍惜一切生命,还有一种生命随时都有可能消逝的萧瑟感。正因为无法抓住,反而更想抓紧。在感情上,有人说他是优柔寡断的。但其实不然,当他确定自己的心意之后,便再没动摇过,只是知道自己无法给予对方未来时,才压抑下来。也因此,当他无所顾虑的时候,能够坚定而果决地当众说出“我就要你”这几个字。
云二:
如同懒云窝的词所述那样,云二骨子里是疏懒的。无论身处何地,她都是那么悠然自在。她喜欢坐在清夷山城的阁楼上,静静地看着外面时间的更替。云二是骄傲的,在落进敌人手中之时,在身浸毒液痛苦无法入眠之时,在面对所爱之人与旧情人携手同行之时,甚至在不知对方情感却大声地说出“我喜欢你”这几个字时,她的傲气从来没损过一分。云二更是洒脱不为物羁的,她要爱便爱,不论对方的身份如何。同样,在得不到对方的全心对待之时,她也能毫不犹豫地将他一脚踢开。或许也只有这样特别的她,才能让纵横江湖数十年不败、阅尽女色的乾白倾心。
乾白:
能让云二那样的女子无所保留地爱上,只是这一点,已足以证明乾白的不凡。乾白是一个枭雄,手段狠辣,刻薄寡情,理智沉稳。他的年龄如同他的武功以及所处江湖地位一样,不小。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年龄以及因此而来的阅历,使得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感情以及应该如何去获得。即使是在面对云二的表白时,他也能按捺住自己的情感,直到安排好一切,排除所有阻拦着两人的障碍以后,才施施然出现在云二面前,展开臂膀将她拥进怀中。
白三:
一个出生于死人腹,长于乱葬岗的孩子,注定了难以顺遂的命运。她身带死气,性格孤僻,为世人所厌憎畏惧。她是个杀手,面对血腥毫不动容。她冷眼看着人们用虚伪掩藏内心最真实的感受,不让人靠近,也无人敢靠近。然而,谁也不知道,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却有着世间最纯粹的感情。她爱得单纯,不掺一丝世俗的杂质。无论是邋遢肮脏的乞丐树三少,还是怀着目的而来的卿溯,在她的眼中,就只是那个给她温暖和真诚笑容,让她愿意为之痴狂和守护的男子。白三的出生是个悲剧,但幸好她拥有喜剧的结局。
卿溯:
卿三少是个俗人,是个大大的俗人。英俊潇洒,有仇必报,而且超级护短。要命的是他还爱玩儿,脾性跳脱不羁,不按牌理出牌。谁招惹上他谁倒霉。当他出场的时候,估计不只是船上的人,连带着读者都被臭晕了,只有一个傻兮兮的白三,任得他又是握小手,又是搂搂抱抱,还婆娘婆娘地喊个不停。可是这样的人,当他对你好时,他便倾尽了所有的真心来对你好。会注意到你是否怕冷,会为你细心地挑鱼刺,还会在什么也没有的情况下变戏法一样弄出很好吃的东西……我有的时候在想,如果故事就停留在去幻帝宫的那条路上,就算他不恢复自己显赫的真实身份,他们依然会很幸福吧。
燕九:
燕九注定成为我在女儿楼系列中最大的遗憾。她原本该是个绿衣婷婷,执箫悠然漫步于竹林中的女子,偶尔斜倚窗畔,执卷而读。便是在弃罢书卷,执弓杀伐时,凛烈中也自有一股文秀雅丽……癫狂道不敢回首,皆因于此。
阴九幽:
不得不说,因为阴九幽,我失了小阿九。然而,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没有小阿九,阴九幽的人生将会是一出充满遗憾的悲剧。当他在倒向雪地的时候,一切就该结束了。人生如幻,水月空花,是他前半生最好的写照。在世人眼中,他是妖娆风流,臭名昭著的阴极皇;在白三眼中,他彩衣柔腰,戏演人生;在家人眼中,他身心皆创,过往不堪回首。但却无人明白,当铅华洗净,他缁衣素袍,澄澈如水。
楔子 相和
那一夜,银月如霜,镀在墙头瓦上。
他眉眼似画,发浓如瀑。
一袭红衣,水袖翻卷,腰肢弯折出柔媚的弧度,却在眉勾眼挑中带出十分骄矜。
八角亭内,一绿衣女子执箫于唇,侧身而坐。
“那不是草间人饥乌坐等,还留着一条儿青布衣巾……隔河流有无数鬼声凄警,听啾啾和切切,似述说,魂惨苦,愿将军,罢内战,及早休兵……”
箫声幽噎,衬着他凄切的唱腔,便似怨鬼夜哭一般,摧人心肝。
屋宇重重,鳞次栉比,似乎也染上了一层寡月替人忧、空庭待君归的哀婉。
一曲既罢,女子垂首不语,侧颜半浴在月光当中,文雅秀气,看不出丝毫情绪。
他手肘半撑柔弱无骨地倒坐在红氍毹上,另一只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壶酒来,就这样仰头“咕嘟咕嘟”直灌,清亮的酒水洒了出来,湿了乌黑的发,还有那火红的衣。
“去吧!”半晌,他似乎才想起女子,于是懒洋洋地挥了挥手中酒壶,细长的凤眼微眯,迷蒙地看向屋脊上那枚弯月。
女子站起,微微一欠身,然后下了亭,走上石径,转眼消失在花枝掩映当中,自始至终并没说过一句话,也没看过他一眼。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他低喃着,尾音若有若无,随同醇厚的酒香一起浸淫于夜色当中。
一抹轻笑浮上那张俊秀邪气的脸,带着淡淡讽刺,还有点点伤怀。
人总是要为自己所做过的事承担后果。
乾白派人将燕九交到阴极皇手中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的报应来了。正如阴极皇笑吟吟地对她说:“本尊救你一命,你却给本尊一箭,这梁子咱们是结下了。”
于是,他指着厮杀惨烈的南夷人主岛,道:“给你一个机会,本尊在此地将你放下,你若能活着离开,你自去你的,本尊绝不阻拦。”然而,她只是沉默了一下,便点头答应。
人的一生最怕的就是欠别人的账,而燕九正好不是那种喜欢赖账的人。
阴极皇并没让人将铁弓还她,除了她手中那管箫,没让她带走任何东西。
下船时,燕九没忍住,回头看了眼。那个时候,阴极皇正躺在一个美人的怀中,接受她香唇渡过的美酒。那微眯的狭长凤眸,慵懒的神态,说不出的妖媚。
像山妖。她垂眼为自己的想法莞尔,对自己将面临的处境并无丝毫恐惧。
刚踏上实地,船上突然传来一声娇喝:“众卿家壮士听着,燕九姑娘乃我主贵宾,且莫让敌人伤了她!”此声虽然不大,却清清楚楚地传遍喊杀声震天的战场,可见发话女子的功力十分了得。
此言一出,战场上有瞬间的安静,然后形势突然一变,原本还茫无目的地抵抗的南夷人,在令旗一挥下立即将攻击的主力转向了手无寸铁的燕九。
燕九苦笑,这明摆着是要她的命啊。不容她多做感慨,已有南夷战士侵到身边,她手中竹箫一挥,不得不全心应战。
“无论是打仗还是做人,都不必太认真。”阴极皇看着战场上片刻便浑身浴血的绿衣女子,对站在船舷观战表情凝重的曼珠笑道,然后张口含住一粒剥好递到他唇边的葡萄,顺势吻了吻那如春笋般的指尖。
曼珠回头,目光中有着不认同。
阴极皇笑了笑,不以为意,等将口中葡萄子吐在美人手中才缓缓继续:“一认真,就会像她一样,用命拼一个笑话给人看。”他懒洋洋地抬起下巴,一点因没有称手兵器而开始左支右绌的女子,讥嘲地扬了下眉梢。
曼珠无声地叹了口气,恭谨地应:“是。”
“成天打打杀杀的,实在是让人厌烦,曼珠,本尊突然想听《别宫祭江》。”阴九皇不去理会她是不是真的明白,眉间浮起一丝倦意,手指轻叩大腿,淡淡道。
于是船上锣鼓齐响,咿咿呀呀地唱着戏,船下兵器交击,血肉飞溅,哭喊嘶号。
这样犯众怒的行为也只有阴极皇乐此不疲,曼珠以及他的属下也都习以为常。正当青衣唱到“从今往后再不照菱花宝镜,清风一扫未亡人”时,那调子穿云裂帛,极凄楚,又更增战场的惨烈。
阴极皇蓦地从美人怀中站起,红衣曳地,长发下滑。
“拿寒月弓来!”走至船首,他目光凌厉地盯着战场上的变化,冷然道。
寒月弓是燕九的东西,没让她带走,是因为他要用这个讨回一笔债。
当曼珠将那沉达数十斤的大铁弓送到阴极皇手中时,受伤多处的燕九已经被一个南夷勇士逼得没有丝毫招架之力,眼看着便要丧生在那把明晃晃的大刀下。
阴极皇凝目,唇角牵起一抹满不在乎的慵懒弧度,伸手从手下递过的箭筒中抽出一支羽箭,夹住,然后缓缓拉开了寒月弓。
残阳如血,寒月弓反射出冷极艳极的光芒,衬着阴极皇脸上嗜血的微笑,竟有一股说不出的残酷绝艳。他扬起手中满张的大弓,箭尖直指燕九。
就在那一刻,本在浴血奋战的燕九感到被一股强大的杀气所笼罩,不由分神回头。只见远处的船上,阴极皇昂然立于船首,背映斜阳,正举箭瞄准自己,一身红袍被海风刮得如火云般翻腾。
她知道,他是真的想杀她。
身后传来大刀劈落的声音,同一时间,阴极皇手中的箭也脱弦而出。
避不过了。看着那箭夹着厉啸破空而至,燕九感到全身的力气都像被抽空,知这一次是真的避不开了。在明确这一点之后,她心中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四周的喊杀声,身后的敌人,眼前的劲箭突然间都变得遥远起来,远方的夕阳以及掠过海面的海鸟清晰地映入眼帘。这个时候,她才知道,原来这世界是那么美丽。
一抹惋惜的浅笑浮上她的唇角,如同记忆深处那抹微笑一般。
“九姑娘,这里危险,你且跟紧了我。”
“九姑娘,你有没有受伤?”
“别动,这蛇有毒,我先给你把毒逼出来。”
一句又一句的体贴言语在耳边响起,最终却被那坠落前的惋惜浅笑代替。她一直不明白他中箭坠崖前为什么要那样笑着,但是那笑却在她心中生了根,就算在知道他无恙之后也无法拔除。
如今,以命相偿,原本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事,为何她却觉得有些许遗憾?总觉得那个人,站得那么高,看起来那么风光,实际上却比她还可怜。
这些念头只是电光火石般一闪,灌足内劲的箭已临近。
船上,阴极皇在射出箭之后,便将弓扔给一旁的曼珠。没有看结果,转身躺回了软榻上的美人怀中。
“对女人本尊一向心软。”他摸了把美人光滑的下巴,意兴阑珊地道。
青衣仍在凄凄哀哀地唱着。岸上传来震天的欢呼声,曼珠看着那个绿衣女子怔忡地站在原地片刻,才回过神,展开轻功,转眼没入形势已成一面倒的混战人群中。
阴极皇那一箭,射中的是与燕九对战的勇士,而那个勇士,很显然是南夷人的头目之一。这一箭,令所有卿家战士心中的不满一扫而空,气势瞬间如虹,攻得南夷人溃败连连。
回过头,看着再次沉溺于声色中的主上,曼珠眼中的崇敬更深。
趁乱逃出战场,在海岛的另一面劫了一艘渔舟,等燕九回到陆上已是一日一夜后的事。捡了个人迹罕至的地方登岸,在密林中没走多久,便因失血过多加饥渴无力而昏倒在地。
隐隐约约中,有马蹄声响起,不急不忙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最后在她面前停下。
“喂,死了没?”一个清澈的少年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接着身体被人踢了两下,不重,却足够让她翻过身。
无意识地呻吟一声,燕九勉强睁开眼,入目的是一张放大的年轻脸孔,清秀,白晳,带着些微病态的苍白。
见她睁开眼,少年撇撇淡色的唇,咕哝一句“命真大”便俯身将她拦腰抱起,然后后退一步,毫不温柔地扔上了马背。
倒挂在马背上,燕九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晕倒的地方与外面的泥土路只隔着一丛灌木,坐在马背上能轻易地看到灌木后的一切。
不容她多想,马开始动起来。倒挂让本来就昏昏沉沉的她更加难受,伤处被马背摩擦得火辣辣的痛,她却咬紧牙,哼也不哼一声。
少年没有上来,只是在前面牵着马,如同来时那样不急不忙地走着,嘴里还一边嚼着草茎一边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像是并没多出一个重伤的人一样。
迷迷糊糊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少年的哼声终于停了下来,然后是说话的声音。具体说了什么,燕九听不清,只感到不片刻自己便被抱离了马背,至于之后发生了什么则全然不知。
身体时而像被烈火烤着,时而又像赤裸地站在冰天雪地中,疼痛侵扰着她的神经,却唤不醒她的神志。只是不停地做梦,梦中有目露凶光的孩童,有兵刃的寒光,还有飞溅的断肢残臂……最后所有的这一切都被一袭火红给遮盖。那红,她努力集中意志,想看清楚,那红究竟是鲜血,是残阳,还是黄泉上的彼岸花?
那红,好像是一个人的衣裳……
脑中浮起这个模糊的念头,燕九只觉身上的疼痛突然剧烈起来,好像有什么在拍打着她的脸。身子一动,皱眉清醒了过来。
是真的有东西在拍她的脸。那一刻,她无比确定。睁眼,果然看到一个少年一手端着药,另一手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掐着她的脸。见她睁开眼,他也不意外,也不觉得不好意思,只是将药递到她面前。
“喏,既然醒来了,那么就自己喝吧。”他理直气壮地道,末了低声自言自语道,“这一招还蛮管用。”
怔怔看着他好一会儿,燕九才想起来,眼前之人便是将自己从路上救起来的那个少年。
勉强撑起身,她道了声谢,便要去接药碗。谁知手下无力,碗刚一入手便即滑落,幸好少年反应快,一把接住了。
“真是没用!”少年嘀咕,想了想,索性端起碗离开,“反正人都醒了,这药不吃也罢。”
燕九愕然地看着少年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不由苦笑,却也不是如何在意,只是没力气再躺下,于是就这样靠着床头阖眼稍歇。
没过一会儿,脚步声再起。燕九睁眼,看到少年又端着一碗东西走进来。
“吃药不如喝点粥。”他说,也不等燕九回应,径自坐在床沿,舀起一勺粥,“张嘴!”命令的语气,不容拒绝的动作。
等燕九反应过来,滚烫的粥已经入了喉。
少年显然不懂怜香惜玉,不知体恤伤残病弱,也不将粥吹凉,便这样一口接着一口地塞进燕九嘴里,直烫得燕九叫苦不已,却又躲不开拒绝不了。最后一勺粥灌下,少年将碗往桌上一扔,抱胸看着被呛得咳个不停的女子,目光冷冷。
“吃饱喝足,咱们该来算算账了。”他用大拇指蹭着下巴,狭长的眼中透露出算计。
一抹熟悉感浮上燕九心头,她不由盯着少年的眼,思索起来。
“我救了你,以后你这条命就是我的。”少年并不在意燕九的回答,用的是陈述的语气,语罢挥挥手,便负手而去。在临出门那一刻,他突然停下,丢下最后一句话:“记住,我叫阴九幽。”
很显然,阴九幽不是说笑。第二日,他便让燕九跟着他上了路。
他骑马,她走路。
马是一匹毛脱齿落的老马,走得极慢,伤势未大好的燕九跟得不算太吃力。
阴九幽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支短笛,一路上悠悠扬扬地吹着,好不逍遥自在。如果不是每走一步就牵动伤口疼得冷汗淋漓,燕九一定会喜欢这样的旅程。
“阴公子,你救了我,我可以报答你,但是我还有事,不能跟着你走。”隔了一夜,燕九才找到机会和他沟通。黑宇殿正值飘摇之秋,她丢不下。
闻言,笛声停了下来,阴九幽却没回过头。
“跟你说过,我叫阴九幽。”他强调,声音中有着明显的不高兴。
燕九并不在乎怎么称呼他,当下立即改口:“是,阴九幽公子,谢谢你救了我。我要走啦,等我办完事就来找你。”什么他救了她,她的命就是他的云云,她根本没往心里去,但是救命之恩却是要报的。
老马仍一颠一颠地走着,侧骑在上面的人便显得有些摇摇晃晃。
“别让小爷我再听到你在我的名字后面加上任何讨厌的东西,否则我就扒光了你!”显然,阴九幽对名字以外的所有附加称呼都极其厌恶,反而忽略了燕九说话的重点。
对这样恶劣的威胁,燕九只是好脾气地笑笑,一抱拳,“那么,阴九幽先……后会有期!”她险险将那个生字吞了下去,背上却莫名地冒了层薄汗,说不上为什么,总觉得这少年会说到做到。虽然自己不惧,但打起来总不大好看,何况人家还是她的救命恩人。
“同样的话小爷不会说第二遍。”淡淡的,阴九幽抛下这么一句,又将手中短笛放在唇边,吹起来。
燕九不明白他的意思,但现实也不容她再犹豫,当下站住,一欠身,便要往来路返回。没有问少年的去向,是因为她相信如果此次回去,有幸黑宇殿能转危为安的话,凭女儿楼的情报网,会很容易找到他的去向,到时报恩并不迟。反之,这恩情只怕要欠下,留待下辈子才能报了。
只是她走出没有两步,便觉腿弯一麻,“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
马蹄轻缓,来到近前,燕九秀眉微皱,抬头,将少年高坐马背的倨傲神色尽收眼底。尚未开口,只见阴九幽手中马鞭一扬,已卷住了她的脖子,“你的命是我的,想擅自逃跑就要付出代价!”他低喃,而后一声呼哨,座下老马突然撒开蹄子在黄土道上跑了起来。
燕九猝不及防被带倒在地,连痛呼声也被缠住脖子的马鞭给勒住发不出来,只见尘土飞扬,原本连走路也有些不稳的老马跑起来,竟让人有腾云驾雾的错觉。
尚未痊愈的身体与地面飞速擦过,旧伤绽裂,新伤生成,疼痛已经麻木,只能感到头脑充血,耳中嗡嗡的什么也听不到。那一刻,燕九以为自己会死,也觉得如果能立即死去或许更好。
然而上天显然不会让她如愿,一炷香之后,老马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口鼻可见白沫。也许曾经它是一匹神驹,但毕竟老了,无法再持久长跑。
此时已进了一片林子中,阴九幽跳下马,拍了拍老马的脖子让它自去休息吃草,自己则在狼狈倒在地上的燕九身边蹲下。伸指在她鼻下探了探,正想去翻她眼皮,只见如扇般的睫毛一颤,那双杏仁一般的眼睁了开,无神而迷茫,对于那伸在眼前的手指视若无睹。
阴九幽眼中暗光一闪,起身,马鞭突然松开燕九的脖子,闪电般缠住她的双脚,然后将她倒吊在了一株歪脖树上。
燕九双手下垂,晃悠悠地挂在上面,脑袋混混沌沌的,连思考也不能。
阴九幽无动于衷地看着鲜血从她身上倒流而下,滑过那原本白净文秀的脸滴在地上,负手在她面前来回走了两步,然后开口。
“下一次再违逆小爷的话,处罚就不会这么轻了。”顿了顿,又道,“你以前的名字我也不想知道,从今而后,你就叫箫儿。”
语罢不再多言,转身走开。
他的话燕九隐隐约约似乎听了进去,又像什么也没听到,她想挣脱这种糟糕的局面,但是因为倒吊加失血,根本无法集中精神思考,到后来,只能放弃,陷进一片无意识的黑暗之中。
林子不远处是一条小溪,溪水淙淙,浅而清澈,可见水中游鱼。阴九幽在溪中洗过手脸,又掬起水喝了几口,暂消南方的暑热,然后便将鞋袜脱了光脚浸入水中,背靠着溪旁柳树阖眼小憩。
林中鸟声啁啾,风声细细,宁静之极,不知不觉阴九幽便睡沉了过去。待到醒转,日头已过了正中,他眯眼恍惚了一会儿,然后才忆起还有一个人被倒吊在树上。于是慢条斯理地提脚,晾干,穿上鞋袜。
燕九被放下时,已经不省人事,呼吸微弱,较前日被他救起时更加虚弱。
阴九幽只看了一眼,便不慌不忙地将她移到溪边,先用凉水在 她脸上拍了拍,这才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倒了一粒黑色药丸塞进她的嘴中,又在她颌下某处按压片刻助其吞咽。
一切做完,他没精神地打了个呵欠,侧躺在燕九身边,又开始睡起来,一点防备也没有。
再次醒来,是因为耳边的水声。睁眼,他看到一身血迹的燕九正趴俯在溪边,撩起水专心地清洗自己。一抹极浅的微笑从唇边飞快地闪过,他再次合上了眼。
燕九醒过来的时候,看到睡在自己身边的阴九幽,有那么一刻是动了杀机的。不过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逝,她不会傻到认为以自己目前的状态真能够干掉这表面文弱的少年,又或者是成功逃脱。
既然办不到,她也就不再为此事费神。
耳中有水响,小溪就在近旁,她吃力地将自己移到水边,然后掏出怀中手绢沾湿了水清洗手脸上的血痕尘污。
回头,阴九幽仍睡着,看上去如同寻常少年那般无害。
口中有腥味,燕九咳了两声,吐出两口猩红的鲜血,全身内外都在痛,也分不清究竟是口腔受伤,还是伤到内腑。她叹了口气,扶着一侧的树干勉强靠坐起,这才脱下早已破烂不堪的外衫,用随身带着的针线仔细缝补好,然后在水中洗净,晾在矮树枝上。
身上的伤暂时是处理不了。看着树枝上被风吹得猎猎扑动的绿衫,燕九想黑宇殿,想女儿楼,还想着生死未卜的白三纪十以及被乾白囚禁的云二。对于自己的处境,反而不是怎么担心。
然后,她想到阴极皇。那一箭,他为什么不射向她?按他的说法,只要她能逃出来,就再不会找她算三年前的账了吧。是……这个意思吗?突然,她不太肯定起来。仔细回忆他当时的话,好像是说不阻拦,而不是不再找她麻烦。想到此,燕九头皮突然有些发麻,原来从一开始,她就被人像猫逗老鼠一样逗着玩儿呢。也许,自始至终,他都没打算放过她。
不由自主地,她的目光再次落向一旁睡得毫无防备的少年,秀眉轻轻蹙了起来,手不自觉摸上腰间。竹箫仍好好地挂在那里,并没有因一路波折而掉落。
取下,见箫身有些擦痕,但并没破损。她不由得松了口气,脸上露出温婉的笑。扬眼,不意对上一双明亮清澈的眸子。不知何时,阴九幽已经醒了过来。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懒洋洋地撑起身靠在另一棵树干上,眯眼看了看天色,然后一声呼哨,唤来了老马。
从马背行囊里掏出两个干巴巴的烙饼,扔了一个给燕九,自己则拿起另一个狠狠地咬了一大口,慢条斯理地嚼起来。
燕九没有接住,烙饼掉在草地上,她捡起,拍了拍着地的那一面,毫不介意地撕下一小块放进嘴里。
很干。嚼了许久,才能勉强咽下。
燕九一边吃,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对面的少年。
他的眼似睁非睁,像是还没睡醒的样子,不是很有精神,头发松松挽着,额前颊畔落着碎发,上面还有草屑,衬得那张脸越发稚气。衣服是很寻常的布衣,灰白色,与他不是特别出众的长相合在一起,原该不引人注目,但是当这样一个少年,侧骑着老马,吹着短笛走在道上时,实在很难让人忽略。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燕九根本没有办法将眼前之人和之前的联想在一起。
“看够的话,就走吧。”依然没有瞧她,阴九幽站起身,掸了掸衣服,然后牵起马缰,径自先行。
就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燕九恍惚看到有一抹不属于少年的沧桑出现在那张年轻的脸上,待仔细看时,却又没了。不容她多想,一人一马已走出数步远,她赶紧将剩下的烙饼放进嘴里胡乱嚼了,弯腰在溪中喝了两口水送下,然后取下矮树枝上的衣服,一边穿一边跟了上去。
“阴九幽,我们要去哪里?”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她开口问。既然走不了,总得知道他的目的地吧。
少年没有骑上马,速度自然比之前更慢。
“宛阳。”他说。只要燕九不说离开,他似乎也不是那么难相处。
宛阳!燕九心中一喜。宛阳离魏水源只有两日马程,那么她只要跟着他就好,根本不需要逃走。如此一想,一直惶惶的心不由安定下来。
正文 第二章 结伴同行
虎修在中原之极南,而宛阳则在中原之极北,两者相距数千里。如果水路行船加陆路快马,不眠不休也要花上二十来天的时间,至于阴九幽的老马,一天连三十里都走不到,起码要走上三个月之久。
燕九心中着急,却也不敢催促,何况以她目前的身体,也没办法加快速度。于是一匹老马,一个病弱少年,加上一个伤残少女,就这样不紧不慢地穿行在罕有人迹的废弃古道上。
“阴九幽,你识得路?”行了几日也不见鬼影子一个,燕九心中嘀咕,忍不住便问了出来。
“不识。”阴九幽的短笛插在腰间,露在长衫外面的双腿随着老马的走动而摇晃着,有一下没一下,说不出的悠闲自在。
这几天燕九没有任何惹怒他的举动,于是过得极平安,身上的伤都长了新肉结了痂,行走起来也没之前那么吃力。闻言,她大吃一惊,紧赶几步,走在野道外,与老马并排而行。
“那如果走错了,怎么办?”
阴九幽居高临下睥睨了她一眼,淡淡道:“回头。”显然,走错路在他眼中并不是一件大事,甚至可能根本不算一个问题。
燕九哑然,走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那、那我帮你换一匹好马,成不?”她小心翼翼地试探,并暗自打主意,如果他答应的话,一定要想办法给自己也弄上一匹。
不想这次少年还没有所反应,他座下的老马突然转过头来,牙一龇,竟然冲着燕九威胁地直喷气。燕九猝不及防,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往后退去,结果被纠结的草茎绊住,“咚”的一声摔坐在草丛中。
强震之下,牵扯到身上的伤,痛得她额上冒起了一层虚汗。
看到她狼狈的样子,阴九幽竟然长眸一弯,笑了起来。那笑不张狂,也不讥嘲,只是很平常的开怀,让人感到说不出的舒服。
燕九嫩白的脸霎时之间红了个透彻,局促地爬起身,看着已经走到前面去的一人一马,抱歉地轻语:“我不知道它……”她还没说完,担心又惹怒那极通人性的老马,心里惴惴不安,暗忖这少年脾气古怪,连马儿也古怪。
阴九幽脸上的笑容敛去,垂眼,一边取腰间笛,一边道:“它跟着我,已经有二十年了。”语罢,不去看燕九惊愕的神色,横笛于唇,吹奏起来。
笛声轻快悠扬,穿林过野,绕风弄云,显示出吹笛之人的好心情。
二十年……燕九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一瞬间转不过来。她一直以为马上的少年绝不超过十八岁,但是如果他所言是真的,那么就按他五岁开始骑马计算,也至少应该有二十五岁了。而他,实在不像一个会说谎的人,倒不是因为实诚,而是不屑。
“阴九幽,你多大?”回过神,她追上,好奇地问。
自然,除了笛声,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意料中的事,她也不恼,想了想,从腰后取下竹箫,低低和起那轻悦的笛曲来。旅途寂寞,以此打发时间倒是不错。
箫声初响的那一刻,阴九幽原本垂着的眼睫终于扬了起来,温和地看了专心致志的燕九一眼。那一眼,没有了少年的桀骜与乖张。
傍晚的时候已经走过虎修地界,进入玉林。当燕九看到那几乎湮没在荒草丛中的分界石墩时,心中微微松了口气,还好没走错方向。
渐渐地,前面开始出现农舍以及绿油油的稻田。这个时节,稻子已经在抽穗。在经过田间时,阴九幽下了马,弯腰挑选出两根含穗的稻秆,丢了一根给后面的燕九,自己剥开另一根,露出里面嫩白色的穗芽,然后放入嘴里慢嚼。
燕九“咦”了一声,照样而为,嫩穗入口,竟是说不出的清甜。忍不住,她半弯下腰还想再拔两根尝尝。正在此时,破风声倏至,她心中一凛,匆忙起身后退。
啪———某样不明物体落进稻田中,泥水四溅,弄脏了两人的衣服,接着便是一连串呜呜哇哇的咒骂声。
“笨蛋!”阴九幽低咒一声,翻身上马,策骑便跑。
燕九微愕,抬头,只见不远处,一个裤腿高卷的农人正举着锄头撒开脚丫子,气势汹汹地往这边跑来。顿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暗叫一声不好,赶紧往阴九幽逃走的方向追去。
直到跑出那片稻田,转过山弯,燕九才看到阴九幽。他正跷着腿双手枕在脑后躺在一块大石上,嘴里仍叼着那根稻秆,优哉游哉地欣赏她的狼狈。
燕九脸微红,不由狠瞪了他一眼。只是她秀气有礼惯了,这一眼真是没什么威力。
“跑得挺快!”阴九幽“呸”的一声吐掉稻秆,笑了笑,翻身而起。
“你干吗要害我?”燕九埋怨,虽然之前因他竟然愿意和她分食稻穗而有过莫名喜悦,但现在回想起来,他定是故意捉弄她。他定然早就看到了那个农人。
阴九幽撇唇,拍拍老马的脖子,让它先行,自己则负手缓步于后。
“自己蠢还怨别人!”依然是不阴不阳的话。想从他口中听到道歉或者解释,估计是没什么希望的。
燕九语窒,想了想,笑开。
“不过,那稻芽确实挺好吃的,我以前可不知道也能这样吃。多谢你教我这个了!”她不是会记恨的人,阴九幽之前的狠毒都没怎么放在心上,何况这点无伤大雅的小恶作剧。
阴九幽睇了她一眼,摇头,只觉无趣之极。
“今天什么日子?”他随口问。翻过山坳,可以看到山下有一片密集的民居,还有宽敞的大路。此时,日头落山,仍然能不时看到匆匆而过的行人和车马,这个似乎不是一般的村落。
他转得太快,燕九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掐指算了算,“七月十二。”
阴九幽沉默下来。燕九则想到黑宇殿的乱局,过了这么久,不知变成怎么样了,心情顿时一下子跌到了谷底。
没人再说话。被薄暮笼罩的山间小道瞬间寂静得让人不安,归巢的鸟儿扑翅而过,微弱的声音振不开那越来越暗的夜色。
出了山径,便是之前看到过的大路,一辆马车从两人面前飞快驰过,显然想赶在天完全黑之前投宿。阴九幽仍然不紧不慢地走着,燕九的耐性这几天已经被他磨得增强不少,走在后面,也不急躁。
大约走了盏茶工夫,终于走到了人烟聚集之处。那是一个小城,有土垒的城墙,有的地方已经坍塌了,在山上没看出来,直到近前才看到低矮的城门以及上面所写的边县。
城门处没有守卫,县城内的街道是夯筑紧实的泥土道,两人一马走上去,可以听到马蹄轻踏的声音。
七月,天黑时已经过了戌时,此城处于南方,自是极热,很多本地人睡不着觉,都熄了灯火坐在屋外一边摇着扇子纳凉,一边闲聊。见到两人,只是看一眼,倒不是怎么注意,似乎早已习惯。
城里有客栈,没什么住客,房间空出很多。但是阴九幽只要了一间客房,燕九无可无不可,在江湖上行得久了,只知道尽量减低自己所受到的伤害,至于其他,如一般女子的闺誉啊什么的,倒计较不来了。
在上楼梯的时候,上面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是一个身着桃红薄衫的小丫头,她并没下楼,只是站在楼梯中间,按着扶手冲下面喊:“掌柜的,烧桶热水上来,我家小姐要用。”
那声音极清脆,如同黄莺儿一般。
因为挡在两人面前,自然就打了个照面,看她长相娇俏,衣服质地上佳,显然不是这种小地方的人。于是,燕九忍不住猜想,她家的小姐恐怕也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子。
这种想法很快就得到了证实。
那一夜,阴九幽睡床,而燕九则在桌上趴了整晚。次晨天蒙蒙亮,她去客栈后院洗脸的时候,不经意地抬头,看到就在他们客房的隔壁,有一个披着薄衫,长发散垂的女子正倚窗赏着晨景。晨雾轻漫,将她的脸衬得朦朦胧胧,但仍能够确定,那是一个气质高贵,容貌绝美的少女。
燕九呆了一会儿。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女子匆忙扫了她一眼,而后略显仓惶地退了进去。然后,前一天曾见过的那个丫头出现,关了窗。
燕九失笑,同为女子,多看一眼还怕怎的?正准备收回目光,突然看到了阴九幽。他不知什么时候起的,正屈着一腿坐在窗上,另一腿吊在窗外晃悠着,若有所思地看着邻窗,对自己的注视似若无觉。
他应该是看到了那个少女吧。燕九暗忖,不知为何,总觉得他此时的神态像极一个人,像极那个人准备捕获某个美人芳心时的样子。
跟那个人相处其实也不算太久。三年前的几天,三年后的两个多月,总共加起来连三个月都不够。但是她就是知道,当他脸上浮起若有所思表情的时候,就注定有美人要失落芳心了。而当他玩世不恭地笑着的时候,则正是他处理别人眼中正事的时候。
摇头,燕九失笑,为自己竟然会想起那个人而自嘲。深吸一口早晨的新鲜空气,她拧好帕子,倒掉水,转身往回走。
或许她的预感灵验了,阴九幽决定在此地多住两天,打算过完中元再走。而隔壁的那对主仆,显然也无意离开。
燕九将一切看在眼中,心中莫名地有些不安。似乎,有一件极可笑的事正发生在自己身上,而她却一直想自欺欺人下去。
吃过早饭,阴九幽便出了门,没让她跟,好像并不怕她逃走似的。
在房内呆坐了一会儿,燕九不是没想过就这样离开,然而却怎么也迈不出那一步。想出去走走,又怕他回来时看不到人,会误以为她跑了。思来想去,头开始作痛,于是探手去取箫,打算吹奏一曲平复心绪,但只是摸了两下,就放弃了。最后索性躺倒在床上,也不管是否会惹阴九幽生气,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她睡得不安稳,总是在做梦,时不时惊醒,眼前总是一片血红。可是又不想起身,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混过了最热的中午,直到西落的残阳染红房间。
阴九幽还没回来,她扶着睡得有些发痛的头,走到后院,用冷水清醒后,便去客栈前堂要了点吃食填饱肚子,然后又在附近转了转。如果不是看到那匹老马还在马厩里悠闲自在地吃草的话,她一定会以为那小子丢下自己走了。
直到掌灯时分,坐在客栈屋顶上欣赏夜色的她才看到那抹熟悉的灰白身影出现在长街一头。于是,心莫名地放了下来。
阴九幽回到客栈,沉默地吃饭,洗漱,上床,燕九和他说话也不应,就像她不存在一样。第二天也是如此。燕九不解,不再多问,倒是自己去街上逛了逛。
一路上到处都是卖香烛纸箔的小摊,还有制作精美的河灯,人群熙攘,充满了节日的气氛。燕九边走边看,不觉就走出了小城。
这一边没有城门,在发现房屋越来越稀少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已经在城外。路旁有一座简陋的茶棚,此时是正午,行路的人都坐在里面歇脚,以避开日头最烈的时段。
燕九也想进去坐坐,但是一摸身上,一个铜板也无,不由有些气馁。
站在路边的一株老榆树下,她回头看看边城,又看看正前的官道,心思百转,而后蓦地一咬牙,提气往前方急奔。如果说昨天她还因一点莫名的理由而有些犹豫的话,也被阴九幽的忽视以及眼前诱人的康庄大道而扫除得干干净净。
也许他觉得留自己在身边并没有任何好处吧。一边逃,她一边推测,实在是因为捉摸不透那个少年的心思。
跑了近一个时辰,直到确定阴九幽没有追来,燕九才在一个小水塘前停下,喝水休息。此时她功力已尽复,就算阴九幽真追来,也不一定能讨得了好去,只是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之前的暴戾在她心中留下了阴影,她总是希望不要再看见他才好。
歇息过后再继续走时,她便不再循着正道而行了。只是找对方向,然后尽量走荒僻之所,饿了就挖些黄精、摘些野果充饥。如此走了半日,天黑时怕迷失方向,于是在一株古松上寄宿了一夜。
次晨,当被太阳的光芒照醒的时候,燕九坐在树杈上,有些发愣。
透过松枝,可见前面山林莽莽,云海翻腾,耳边晨鸟啼啭,风中有松树以及野花混合的香味,吸进肺中,一瞬间只觉心胸说不出的开阔。想到自己与阴极皇的恩怨已了,又摆脱了那古怪少年阴九幽,松了口气的同时,却又觉得有些寂寞。
黑宇殿被侵,女儿楼散,她该何去何从?在她六岁前是有一个家的,可是那个家虽然还在,却早已不属于她,她是不可能再回去了。眯眼,想到那个从小受尽宠爱的同胎妹妹,一抹浅笑浮上唇角。
摸了摸腰间的竹箫,她跳下松树。往事她很少想起,就如同那个妹妹一样,说不上怨恨或者计较,只是情分早没了,记着也于事无补。这一点,是在父亲亡故时却没通知她回去奔丧的那一刻,她便体认到了。
那一年,她十四岁。听到父亡,匆匆赶去时,父已下葬近月。消息显然是被有意压下的,否则以女儿楼的情报网不可能知道得这么晚。她没有正大光明地回那个家,只是在父亲坟前上了炷香,叩了三个头,又偷偷去母亲的院子看了眼。
躲在窗后,看到出落得更加清丽无双的妹妹正偎在母亲的怀中撒娇,母亲一脸的温柔纵容……
抬手摸了摸眼角,燕九笑自己胡思乱想,脚下的速度加快。
目的地是离宛阳不远的魏水源,黑宇殿便位于该处。她想一个人先去探探,希望能得到主子又或者其他姐妹的消息。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又是六年。那时候年纪尚小,见到那一幕,心中堵着口气,便没上前去与母亲相见,而是如去时那般偷偷离开,一路走一路想一路哭,等回到黑宇殿之后,就再也哭不出来了。
现在再想想当时,突然觉得真是小孩子脾气,也不知怎么就通过了宇主子那么严苛的要求,成了女儿楼的成员之一。
这些年来,众姐妹谁也不是一帆风顺。失聪的小十一,双目看不见的小十二,无法行走的小十三,无论是谁,遭遇都比她更坏,也不见她们抱怨过。尤其是小十一,明明听不见,却常常在她吹箫时,会笑眯眯地搬来一个小竹凳坐在旁边,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直到一曲奏罢。想到那一幕,她忍不住笑,却又有些鼻酸,心中更加坚定了重振黑宇殿和女儿楼的决心。
太阳正空的时候,燕九站在了一座高崖上,极目望去,只见一条大河如条玉带般横亘前方,逶迤伸向远方,而河的上游是船桅林立的码头以及高耸的城墙,竟然是一座规模极大的城池。她对中原的地理不是很熟悉,判断不出这是到了什么地方。不过想进去碰碰运气,说不定能找到女儿楼的暗桩。
想到阴九幽不可能追上来,她不由得有些大意,就这样穿林而出,大模大样地踏上官道。
然而就在她走到城门口时,耳边突然响起破风之声,身体反射性就地一个翻滚,避开那凌厉的锐气,待站定回头怒视时,不由打了个寒战。
“反应挺快!”原以为再也见不到的阴九幽正坐在老马上,讥诮地俯视着她。
燕九轻咬下唇,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有胆再退一步,小爷我就让你以后再也走不了路!”轻描淡写的语气,背后是让人不敢置疑的威胁。
燕九几乎屏住了呼吸,不敢冒险。与他相处数天,对他的底细始终一无所知,只是这一点,便足够让她警惕。
“阴公子,这位姑娘是……”正当两人僵硬对峙的时候,一个极甜美柔软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那个时候,燕九才发现,就在老马的后面,跟着一辆简朴而结实的马车,此时,马车车帘正被一只玉白素手掀起,露出半张绝色的脸蛋。
虽然只是快速地一瞥,燕九早已认出是前天早上站在窗前赏景的那个小姐,此时近看,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心中不由微惊,阴九幽的动作未免太快,又或者,难道他们原本是相识?
“路上捡的贱奴!”阴九幽随口回了一句,并不见特别的亲昵和温柔,看向燕九时,眸中嗜血的凶光一闪即逝,然后从马背上的包袱中掏出一锭十两的银子扔向她,“去客栈定两间房,再买些香烛纸钱……”
正说着,手中马鞭出其不意地击出,在燕九惊觉闪避之前绕过她的脖子,缠住她垂在脑后的长辫,一把拽向自己。
“记着,你的命是我阴九幽的。”他弯腰,伏在她耳边冷言警告,语罢蓦然张嘴,狠狠地在眼前那莹润的耳垂上咬了口。
燕九痛呼出声,抬手去推时,少年已经松口,同时收回了马鞭。
燕九在他唇上看到了一抹血迹,心知自己耳朵肯定被咬破了,一阵阵的疼痛从那里传来,让人感到一种极诡异的不安。她没敢伸手去摸,怕摸到一手的血,更怕摸到他所留下的唾液或者唇温。
无视周围人奇怪的眼光,她闷不吭声地掉头就走,心中暂时都不敢再打逃跑的主意。她不会傻得认为,这一次被他逮住只是巧合。他用的是什么方法她猜不出来,但是她知道的方法就很多,比如本身势力强大,比如通透的智慧,再比如在人身上下让人不能察觉的追踪蛊毒迷香……
是中元,城中各处街巷正在搭建鬼王棚座,准备请人演《目莲救母》,喧喧嚷嚷的,很是热闹。
叹口气,燕九抛开烦恼,认真地给阴九幽办事。
在看到的第一家客栈定了房,这才去买阴九幽要的东西。她想不明白,一个游走江湖的浪荡儿要这些做什么,如果要祭拜先人,应该回家才是。虽然如此想,但该做的事她一点也不马虎。
“姑娘,你的耳朵出血了!快去大夫那里看看。”香烛店的老板娘提醒她,陌生的脸上有着关切。
燕九笑笑,道声多谢,拿着买好的东西转身离开,心中却是说不出的温暖。
回到客栈,阴九幽的老马正被人牵着,往客栈后面的马厩走去。见到她,老马昂头冲着她打了个响鼻,那双琉璃般的眼睛中有着轻蔑以及……幸灾乐祸。燕九微怔,又仔细看了眼,没错,就是幸灾乐祸。
“你为什么这样看我?”她不解,走上前,想要学着阴九幽那样拍拍马颈。
牵马的小二认得她,停了下来。
不料燕九的手刚刚伸到马脖子上面,还没落下,那畜生突然回过头,张嘴便是一口,还好燕九反应快,加上它牙齿稀落,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即便是如此,燕九仍然惊出了一身汗。
“坏家伙,跟你主人一个德性!”她又好气又好笑,恼骂,不好意思去看小二同情的目光,赶紧绕过一人一马,走进了客栈。
阴九幽已经在房中等着,仔细地检查了一下她买回的东西,沉吟半刻,又让她再去冥器店再做九个纸美人。
这个要求更加离谱,燕九却不想多问,只是闷不吭声地照办。
正文 第三章 月半之殇
傍晚时分,戏台子上已经开唱。家家门上都挂了红灯,上书“普度阴光”,并在门口摆设供品,以解饿鬼倒悬之厄。
燕九走出客栈时,街上到处有人在烧冥衣纸钱,风将未烧尽仍带着火星的香纸屑吹得满天飞舞。偶尔遇到插路香或擎荷叶灯玩耍的孩子,她便忍不住停下看上好久。
阴九幽让她将白日所买的东西送到城外的坟地,自己则带着那少女主仆先行离开。
燕九已经懒得再费神去揣测他的意图,只是按吩咐行事。出了城,在岔路口遇到一个给孤魂野鬼烧纸施食的人,问清了方向,寻路而去,炷香工夫便踏入了荒草湮没的坟茔之地。
又寻了许久,才在茫茫暮色中看到那三条立于荒野中的人影。他们所站之处是片空地,四周土坟环绕,破败之极,坟前冷清,显然无人扫祭修缮。
“这些都是无主孤魂,多为昔日保家护城的战亡士卒……”阴九幽一边点上白烛插在地上,一边淡淡道,不知是在跟谁说。
也许是为了应节,那小姐主仆都穿的是素白衣裙,更显得风姿绰约,出尘脱俗。
“难道他们之中有阴公子的旧识?”那小姐开口问。
燕九注意到她一直称阴九幽为公子,阴九幽却没有丝毫反弹迹象,心中不由暗自纳闷。他不是很厌恶别人在他的名字后面加上多余称呼的吗?
“没有他们,哪有中原如今的太平盛世?虽是不识,路过祭拜一番,奉上一杯水酒,也属应当。”阴九幽声音冰冷,显然不喜这样的问话。
小姐被抢白得俏脸一红,暗暗瞥了眼一旁的燕九,见她神色如常,没有轻视嘲笑之意,这才稍稍好过些。心中虽对阴九幽有些怨气,但更多的却是油然而生的敬意和迷恋。
自昨日与他相见后,也不见他像其他男人那样殷勤讨好自己,偏偏当他双眼专注地看着她,邀请她一同上路时,她却一点也不想拒绝。
拈了三炷香,在烛上点着,夜风吹得烛焰扑扑乱跳,似乎随时都会熄灭。
阴九幽耳中仿佛听到了战马嘶叫,兵戈交击的声音,熟悉的喊杀惨号震击着他的心脏,他握香的手却没有一丝颤动,表情坚毅冷硬,是三女从没见过的凝重。
一张又一张浴血的脸浮现在他眼前,有豪迈大笑的,有苦笑无奈的,也有温和怜惜的……
“点着了。”身后有人提醒,他手一颤,差点撞到蜡烛上去。
无心去分辨是谁出的声,他神色自若地收回手,一掀衣袍下摆,跪了下去。
小姐主仆倒也罢了,燕九着着实实被吓了一跳,任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桀骜古怪的少年会跪与己无关的亡灵。
双手拈香,阴九幽深深地弯下腰,额触上干燥的泥土,一股土腥味混合着草根的味道立时蹿进鼻腔中。
“走……二弟,你带着九弟先走……”
“滚你娘的,大丈夫本当马革裹尸,像个娘们一样哭哭啼啼的,成什么样子!”
“九弟,好好活下去,再苦也得给我撑着。记得……记得给哥哥们报仇……逢年过节的,捎上一碗烧刀子,你知道……你知道你哥哥们就好那一口……”
“滚……你他娘地快给老子滚,不准回头……”
三头叩毕,阴九幽将香插在面前,静默半晌,这才起身。
“箫儿,过来上香。”转向燕九,他道,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和。
他的表情隐于夜色中,让人看不真切,只有那双眼,闪烁着熠熠的寒芒,让人说不出“不”字。
燕九暗忖祭拜一下战士英灵也没什么,便上前一步,依着阴九幽的样子点燃了香,然后打算就这样站着鞠两个躬就够了,她可不习惯跪任何人,包括老天。
不料阴九幽突然出脚,一下子踢在她的腿弯处,任她反应机敏,竟也没能避开,就这样“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跪一下辱没不了你!叩头!”阴九幽寒声道,命令中有着威迫。
燕九气结,但一条腿麻木难当,短时之内都站不起来,知反抗讨不了好处,只能老老实实地磕下头去,好在跪拜的是亡灵,倒也没什么。
三头叩完,阴九幽并没让她起身,而是要她继续跪在那里烧纸钱纸人。他自己则抱过带来的一坛烈酒,抠开泥封,自己仰头咕嘟嘟喝了一大口,然后蓦然抬手将剩下的连着酒坛子一起砸在了地上,清脆的碎裂声在苍茫的荒野上远远传出去,火辣辣的烈酒无声无息地浸入了泥土中。
“给老子把碗撤下去,是条汉子就给老子抱着坛子干,哈哈哈哈……”粗豪的笑声仿佛仍在耳边回旋,阴九幽“咳”了一声,不知是酒太烈还是喝得太急,竟然呛咳出了眼泪。
“阴公子,我也上炷香吧。”柔软美好的少女声音突然插了进来,阴九幽背脊一僵,止住了咳嗽。
“不必。”连犹豫也没有,他一口拒绝。香纸燃烧的火光照在他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脸上,是说不出的疏离冷淡,还有厌恶。
那小姐一愕,她本意是想讨好他才会委屈自己这样做,闻言,就像被打了个耳光一样难堪,当即脸色就变了。她因容貌出众,素来都是被别人宠着讨好着,骨子里自然而然便带上了一种天生的优越感和傲气,哪里受过这种屈辱,当下扭头就走。
“要去哪里?”阴九幽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沉声问。
薄薄的夏衫挡不住他手掌的温度,少女只觉被抓住的地方一阵一阵地发烫,心跳不觉加快,嘴上仍然倔强:“你管不着!”
阴九幽低哼一声,手腕一收,少女便即跌进了他的怀中,惊吓的娇呼只发出极短促的半声,接着便被一张带着浓烈酒味的唇给堵了回去。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了燕九和那小姐的丫环一跳,燕九反应倒还好,只是怔了下,然后便将所有注意力全放在燃烧的纸钱上。丫环叫了一声“小姐”,想上前护主又有些犹豫,踟躇在原地,最终还是没敢乱来。
那吻来得突兀,那小姐开始还觉得不妥,片刻之后便浑身酥软,只剩下攀着阴九幽脖子急促喘息的份……
一切结束,少年还是那个少年,苍白的脸,清冷的神情。
“走吧。”他说,然后转身就走。
那小姐没想到他如此无情,当即惨白了脸,不知所措地坐在原地,甚至连扯件衣服遮遮赤裸的身体都忘记了。还是那丫环反应过来,赶紧跑上前,抓起一旁被扯破的衣衫就往小姐身上套,心中急得不得了。在这四处都是荒坟的地方被丢下,那无疑是等死。被吓死。
燕九尝试着起身,这才发现双腿已恢复如常,不由暗暗吃惊他所使力道之精准,竟然恰恰够她烧完所有的东西。
瞥了眼在丫环扶持下蹒跚跟上的少女,原本整齐的素白衣服被扯破多处,被夜风一吹,竟不能完全蔽体。秀眉不由一皱,暗忖这阴九幽当真坏极,竟然对一个才将身体给了他的女人如此冷淡,与对所有女人都很温柔体贴的阴极皇一比,简直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一边想,燕九一边加快脚步,沉默地跟上已渐走渐远的背影。人家大姑娘心甘情愿的,她能怎么办?
好在一路无事,虽然有人投过异样的目光,但最终四人还是安然回到了客栈。那小姐羞惭自怜,还带着些赌气,什么都没说便进了自己的房间,再没露过面。
“我去找点吃的。”阴九幽对燕九说,两人仍然是一间房。
看着他出了门,燕九有些诧异,怎么也想不到他会这么和气,竟然没再驱役自己,难道是在外面发泄过一通,心情舒畅?又或者他害怕自己在食物中下毒,所以才主动去取食?
大约过了两刻钟的样子,阴九幽才端着一个托盘回转。托盘上是两碗牛肉面,面很足,汤很香,远远地就勾引着人的食欲。让人诧异的是,他的发看上去有些湿润,身体带着隐隐的水汽,显然刚洗过澡。
心中虽然奇怪,燕九却不便多问,赶紧起身,将碗端出,然后帮着把托盘竖放在桌子一旁。
阴九幽也不多说,端起一碗便呼噜呼噜地吃起来,吃相让人不敢恭维,显然是饿极了。
无勺,燕九倒也不计较这些,低头就着碗沿喝了口汤,竟是出乎意料的鲜美,心中不由想到隔壁主仆。
“她们好像也没吃。”见阴九幽和颜悦色,她便随口说了一句。
阴九幽连停也没停,直到吃完,又喝了半碗汤,这才心满意足地靠向椅背,懒洋洋地看着对面的绿衣少女。
“不想吃,你就端过去。”他开口,神态散漫,一副爱吃不吃的样子。
燕九沉默,屋内只剩下碗筷不时相撞的声音。
见她这样,阴九幽显然很开怀,于是身体前倾以手支颐靠在桌上,笑眯眯地看着她慢条斯理地吃面,也不催促。
燕九一瞬间的不自在,转眼便神色自若,该干吗干吗。吃完面,就要起身送碗,不想刚一站起,便觉双腿一软,暗叫一声不好,又跌回了椅中。
接收到对面疑惑中带着些许愤怒的目光,阴九幽仍然笑得一脸无害,摸了摸下巴,直起身往后靠在椅背上。
“也许你忘记了小爷的话。”他微微地笑,深幽的眸子映着烛光,泛着让人胆战的寒意,“我没让你走,你怎么就敢走呢?总要教会你规矩啊。”
燕九只觉得渐渐地连上身也开始软麻了,不知是中了什么毒,想要提气。谁料刚一动念,便觉一股热气自下丹田突然蹿起,似要灼遍全身,吓得她不敢再乱动。
“你给我吃了什么?”知不能用内力逼毒,她反而冷静下来。她怎么也想不到他会给她下药,在她现时仍完全屈服于他的状况下。这人所思所为实在异于常人,让人防不胜防。
“迷情。”阴九幽看着她越来越红的俏脸,笑得洋洋得意,接着好心地解释,“用通俗的话说就是春药,会让你想要男人。不过迷情比一般的春药有些不同,它会让你浑身无力,连自我满足也做不到,只能求人。当然,自杀更是不可能。”
任燕九再怎么冷静,此时也不由变了脸色,咬牙道:“没想到你竟然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法!你以为得到了我的身体,我便会心甘情愿臣服你吗?”到了这一刻,她的声音依然温柔,只是语气不善而倔强。
阴九幽无视她目中的杀意,打了个呵欠,起身往床走去。
“现在你应该担心的是,我不想得到你的身体。”随口丢下一句话,他和衣倒在了床上,不片刻便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燕九惊愕,不明白他在打什么主意,但是身体的反应已经容不得她多想。
难受,说不出的难受……
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剧烈,皮肤下的血液流动加速,身体裸露在外的部分变得敏感无比,从敞开的窗子吹进的夜风拂在身上,立时引起一阵难言的搔痒,不仅没有丝毫凉爽的感觉,甚至令身体更加燥热。
她轻哼一声,下意识地动了动腰,不想身体与粗糙的椅面摩擦,竟带起一股无法言喻的快感。她咬住下唇,隐隐约约察觉身体内似乎有一股温热的液体正往下流去,不由夹紧了腿,不敢再动一下。
然而这样的坚持只是暂时,随着窗外的风一次又一次地吹入,燕九逐渐感觉到一股极需被填满的空虚自下腹升起,渐渐弥漫了全身。
要是有人能紧紧抱住她就好了。某一刻,她脑海中突然冒出这个念头。随着这个念头的升起,她先是一惊,心中清楚地知道如果这样想就要落入阴九幽手中,再也翻身不得,但是却无法遏制那种想法在心中如同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越来越强烈。
身体越来越敏感,就连与衣服的细微接触也能引起她无法自制的轻颤。
想点别的……想点别的……她告诉自己。身体已经无力坐起,正向椅下滑去,她不得不使尽最后的力气,勉强撑起上身,然后软软地趴倒在桌上。与桌面刚一接触,那坚硬的触感让她浑身如同触电一般,如果不是无力,只怕已然弹跳起来,一声近似欢愉的呻吟自唇间逸出。
臭小子!王八蛋!别让本姑娘逮到机会,否则……因为趴着,眼前一片黑暗,脑海中不觉浮起阴九幽可恶的笑脸,燕九在心中恨恨地骂着,但身体却越来越燥热。画面不由自主变成开始在坟地中他和那位小姐野合的那一幕。
她呜咽一声,张口交住了手背,奈何力气不济,不仅不痛,甚至还引起了身体内的另一波热潮。
想点别的……别的……像黑宇殿,像三姐姐。她慌忙强迫着自己转移开注意力。小七,小七也会做这些奇奇怪怪的药,等哪天找她要一些,也让阴九幽这混蛋尝尝这种滋味,到时再找一大群女人站在他面前脱光衣服,让他看得到吃不到,哼……嗯……
明明正想得高兴,那画面竟然莫名一扭,变成了阴九幽压在雪白女体上胡天胡地的样子。燕九痛苦地嗯了声,仿似他身下的女人就是自己一样。一瞬间画面迭呈,五花八门的,渐渐迷乱了她的心志,此时身体已处于极度渴欲状态的她再也无力约束散漫的思维,保持清醒的神志。
谁来抱她……无论是谁都好……最终脑海中除了这个念头,再也容不下其他想法。
正当燕九快要被折磨得精神崩溃的时候,一双手将她从椅中抱了起来,然后放到了床上。
“抱我,求你,抱我……”她无力地祈求,眼神不再清明,只剩下火热的欲望以及欲望未满足的痛苦,眼前那张原本只能称得上清秀的脸突然变得媚惑无比。
阴九幽并没有动她,只是在床沿坐下,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我不想把你弄残,但是你实在太不听话!”他说,眼神阴晦难明。
被他手碰过的地方,只觉说不出的舒服,燕九渴求着更多,脸下意识地贴了上去。
阴九幽笑了笑,“你乖乖的,我就帮你。”
“嗯?”燕九迷茫地看向他,无法明白他的意思,只知道他能帮她。这个时候,就算他要让她去摘天上的星星,她也不会有丝毫犹豫。
“以后还听不听我的话?”阴九幽一边问,手指则轻轻挑开燕九领间的盘扣,然后探入缓缓地摩挲着那里的肌肤。
这样的抚慰既能让人觉得舒服,却又能挑起更大的火,燕九难耐地扭动了下身体,眼中浮起泪光,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听。”
阴九幽从来没见过有人中了迷情会是这么可爱的样子,不由笑出了声,于是奖赏性地解开了她的上衫,挑情式地抚弄着,然后不出意外地听到她愉悦中夹杂着难耐的呻吟声。
“还逃不逃?”他继续问。
“逃。”燕九哪里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顺着语气在回答。
“嗯?”阴九幽神色一冷,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求你……”他一停,燕九便觉得浑身都要被欲火给焚焦了似的,只能无助地低泣。
阴九幽不为所动,只是冷冷看着她,并收回了手。
“你好好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就满足你。”他说,神色中没有丝毫转圜余地。
透过一层眼泪,燕九朦朦胧胧地看出了他的认真,害怕他就这样转身而去再也不管自己,只得努力打起精神回应。
阴九幽神色这才稍稍缓和,伸手拨了拨她被眼泪和汗水贴在颊畔的发丝,那样的温柔自然得仿佛是与生俱来的。
“说,以后还逃不逃?”
听到问题,燕九皱着眉想了想,才明白意思,“不逃。”她迟疑地应,虽然神志有些不清,但是多少还是知道自己已然屈服在药物的作用下。
阴九幽露出满意的笑容。
“以后我叫你做什么就得做什么,知道吗?”
燕九照例又想了好一会儿,答应时,眼中泪水忍不住滚了出来。
阴九幽视若无睹,摸了摸下巴,沉吟片刻,自言自语地道:“小爷也不怕你反悔,真敢再不听话,爷有的是方法收拾你。”
语罢,突然伸手,一把将燕九扯进了自己怀中。
正文 第四章 无名之灾
当那双修长白晳的手刚刚解开燕九的下裳,一股浓烈的杀气突然由敞开的窗口处袭来,阴九幽反应奇快,抱着燕九一个翻身,滚进了床的内侧。
两支长针堪堪擦过他的脸,钉在了床柱上,昏黄的油灯下隐隐可见,针身泛着幽幽蓝光。
不容阴九幽多想,只听“嘭嘭”两声连响,房门和屋顶均被人震破,然后是衣服掠风之声。阴九幽冷哼一声,蓦地抓起床上的被子往桌子的方向丢去,“砰”的一声闷响,油灯被压倒,屋内顿时一暗。
闯进的人因一时无法适应突来的光线变化,又畏惧着屋中的人,都不由滞了一下。阴九幽立时抓紧这短短一刹那的时间,将真气灌注在枕头中然后扔往窗外,同时抱起燕九悄无声息地往床下一翻。
枕头带着凌厉杀气冲窗而出,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只见嗖嗖嗖三条黑影随后扑了出去。几声短促的叱喝声响起,然后四周又恢复了一片寂静。
阴九幽抬手捂住被他压在身下的燕九口鼻,耳中传来细微的破风声,那些人又倒了回来。
“中计了!”一个沉哑的男人声音气急败坏地骂,“这厮好生奸猾。”
燕九迷情未解,又被捂了口鼻,脑子里早已一团迷糊,哪里知道身处险境,只知无意识地扭动着身体磨蹭紧压住自己的男人,以缓解情欲的煎熬。
阴九幽被蹭得起了反应,心中暗叫不好,赶紧加大力气死死禁锢紧她不让她胡乱动弹,耳朵则竖得高高的,听着外面的动静。
“早跟你们提过醒……”另一个人应,但是只说了半句,便停了下来,是刻意压低的女人声音,带着些许懊恼。
“现在说这些都太迟了,快追,要是让他逃掉,咱们谁也没好日子过。”最后开口的人声音温和悦耳,即使是在这个时候依然沉稳从容,让人不由自主地信服。
另两人立即响应,当下约好见到人以信号弹通知其他人,然后便分头而去。
待他们离去,阴九幽并没马上从床底出来,而是低头无声地吻住了燕九的唇,手则捏住她的鼻子,等她张开口时立即渡了口气息过去。他知燕九被药物迷住神志,无法屏息太久,只能用此法延长两人待在床底的时间。他不相信那些人这么轻易就走了,连屋子都不搜查一下。
要命的是,燕九一喘过气,舌头仿佛有自我意识一般舔上了他的唇,然后钻进他嘴里,渴切地吸吮着他。
阴九幽既不敢放开她,怕她发出声音,又无法阻止她乱动,不由皱了眉头,暗骂自己自作自受。然后定了定心神,一边任她胡来,一边仔细地注意着外面的响动。
大约过了一炷香工夫,窗子上突然响起轻叩声。
“怎样?”先前离去的三人中那个声音温和的男子在窗边低问。
“无人。”一个尖细如同孩童,却又无孩童稚气的声音在床上响起,惊了阴九幽一身冷汗。想来这人随着那三人进来后便屏了气息和杀意,直到三人佯去,独留其守着,只等自己出现。虽然他不是收拾不了这四人,但是燕九肯定保不住,再加上随之而来的麻烦也让人头痛,因此他宁可避之。好在他素来最不缺的就是耐性。
“要不搜一遍?”温和男声提议,显然此人行事谨慎,直到此时仍然不放心。
房内的人闻言咭咭怪笑,“蓝公子莫不是对在下有所怀疑?这屋子一目了然,就这床下能藏人,不如你便来搜一搜!”随着说话声,一双腿从床上落了下来,踩在地上。
他什么时候上的床阴九幽竟然不知道,可见此人轻功十分了得,暗忖如果真逃起来,自己不一定能讨得了好去。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现在他比较头痛的是,那姓蓝的真来搜床底,到时不战也得战了。
脑海中急速转着各种应变之法,双唇酥酥麻麻的,早被燕九啃得没了知觉,还得不停将气息渡给她。阴九幽只觉自己好多年都没这么狼狈过了。
床底是春意正浓,床外则是敌意暗藏。
那蓝公子显然对屋内之人有所顾忌,闻言哈哈一笑,“既然葛先生说无人,那定是无人的,就容在下偷个懒吧。想不到姓阴的竟然跑得如此快,咱们倒是小觑了他。”
葛先生显然是个极傲的人,闻言只是尖声“哼”了一下,便跃出了窗子。
两人离去后,阴九幽又等了盏茶时间,确定他们不会再回来,这才离开燕九的唇,拖着她从床底爬出。
借着屋顶漏泄下的月光,他看到怀中的燕九身上仅着亵裤,裸露在外的肌肤如同煮熟的虾一般呈现出一种粉红的色泽,眼神迷离,脸侧有些湿湿的,不由嫌恶地抬起袖子给她擦干,心中发誓,以后再也不给她乱用药物。
本来还想教训教训她的心情也没了,将她放上床,指甲在自己手腕上一划,鲜血汩汩冒出。他手腕一翻,凑到燕九红艳艳的唇边,温热的血液便顺着她微启的唇缝淌了进去。
片刻之后,估计差不多了,他才收回手,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瓶,咬掉瓶塞,倒了少许白色的药末洒在伤口上面。那药粉十分管用,一沾到伤口,便立即止住了血。
就在此时,一声极轻微的开门声从隔壁房间传来。阴九幽眉头一皱,匆忙抓过燕九的衣服胡乱给她套上,然后将仍然软若无骨的她用件外衫绑在了自己背上。起身,目光一扫,发现自己的包袱已经不见,只有燕九的箫还老老实实枕在床内侧。心中不由冷笑,拿起箫,正要离开,似又想起什么,反身用袖子包着手将插在床柱上的两根长针拔了下来,收好。
当隔壁的人来到破损的门前时,阴九幽已经背着燕九翻出了窗。
“小姐,咱们还是回边县吧,兴许白先生还没回来。”小丫环小声怯怯地劝道。
空空的门框,清白的月光,映照出屋内的凌乱和空寂。也许是怕事,这么大的动静,竟然没有一个人出来察看情况,包括客栈老板。四周安静得异乎寻常。
他身上有麻烦。他……他就这样走了,抛下她。
“嗯。”少女无力地靠在墙上,轻应了一声,面色惨淡。
是报应吧,报应她丢下宠爱自己的父母跟教自己琴技的白先生私奔,报应她意志不坚定,竟然背叛白先生随一个只认识一天的少年离开边县,离开那个她答应留在那里等待情人的地方,还和对方发生苟且之事。
她太清楚,自己以后都不可能再忘记这个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蛮横霸道无比的少年,更不可能再如同以往那样全心迷恋着自己的情人。
夕阳西下,官道边的茶棚中来了一对少年男女。少年灰白布衣,容貌普通,乍一看并没什么出众之处,倒是少女容貌秀丽,带着浓浓的书卷气,一身绿衣衬得她似婷婷玉竹般惹得人不觉想多看两眼。
两人在茶棚靠里的桌子坐下,要了两碗绿豆稀饭和一碟腌萝卜,就这样闷头吃了起来。
茶棚除了卖茶水,还兼提供像凉粥冷面之类的方便吃食。此时暑热未过,各种清淡的粥类便分外受客人欢迎,常常供不应求。
两人才吃几口,只听马蹄急响,从夕阳落下的地方奔来一个黑点。渐近,一声马嘶响起,正在喝粥的少年腾地站起,面露喜色,踢开长凳迎了出去。
卖茶的老汉好奇地看出去,只道是匹好马,谁想竟是一匹癞皮老马,不由咋了咋舌,暗忖这种马也有人要,真是奇了。
“老友,终于等到你了。”少年迎上去,抱住马颈,开怀地道。
老马一边喷着热气,一边亲热地舔着少年的脸,一人一马当真像是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直看得卖茶老汉啧啧称怪。
此少年正是阴九幽,那少女自然是燕九。那夜他背着燕九翻出客栈,不敢去牵马,而是潜踪匿迹躲进了一座看上去颇有气势的宅邸,直到天明街上人多时才混出城。至于老马,他倒是不担心,知道客栈老板看不上它,连送给别人估计也没人接收,更不会浪费粮食草料一直喂着,肯定会放了任其自生自灭。老马识路,一得自由,就会循路来找他。因此这一路他都时走时停,就是为了等它。
一人一马自在这里亲热,燕九却是连头也没抬一下。自那天早上她醒过来发现自己是在阴九幽背上之后,就一直没再说过话。前一夜的事,她并不是全都记不得,心中自是恨不得杀了眼前的小子,只是一直找不到机会而已,她还不至于傻到在一分胜算也没有的时候和人硬拼。更可恼的是,不知道是不是体内还残留着迷情的药性,她的身体变得比以前敏感了许多倍,偶尔被阴九幽无意碰到,都会控制不住战栗。这样下去,她以后不是要离每个人都远远的?
想到恨处,她手中的筷子不觉在小菜碟中狠狠地戳着,仿佛把那个当成了那臭小子的脸。
“你在做什么?我还没吃完。”耳边突然响起阴九幽不悦的声音,抬眼,正好看到他一脸嫌恶地盯着自己的筷子,不由一怔,赶紧收回手。
“再上一碟酱瓜。”阴九幽对着蹲在里面洗碗的老汉喊了句,然后一瞪燕九,“吃完就滚一边去,别在这里碍眼。”
燕九气结,心想嫌她碍眼就让她走啊,干什么要这样死乞白赖地带着她?一声不吭,她端起自己的碗筷,走到另一张桌子背对着阴九幽坐下。
过了一会儿,身后传来板凳移动的声音。
难道要走……这个念头才冒出一半,就被肩上的一下轻拍给打断,燕九全身一颤,几乎弹跳起来。
“去把钱给了,然后上路。”阴九幽发话,语调轻淡,而理所当然。
燕九惊得回过头,阴九幽已收回手,正准备往外走去。
“等、等等……我没钱。”她又羞又窘,早将不跟他说话的念头抛到了九霄云外。
洗碗的声音一停,卖茶老汉戒备的目光射了过来,防着两人不给钱就溜掉。
阴九幽闻言站定,目光一闪,透出些许诡异,“小爷为了救你这丫头,全副家当都白送给人了……没钱,没钱就把你留在这里抵饭钱。”
此话一出,原本还担心两人吃白食的老汉心下大喜,暗暗祈盼燕九拿不出钱来。想他打了一辈子光棍,面对一个年少美貌的女子怎么能不心动?
燕九知道阴九幽说得出就做得到,她虽然会武,但是难保他不会用卑鄙的手段压制住自己。有了上次教训,她是再也不敢将他的话不当一回事的。这样一想,不由着急起来,害怕得眼泪直在眼眶中打转。
“哭什么?”阴九幽见状,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然后突然凑过去,抬手摸向她的脸。
燕九猝不及防,不由瞪大了眼,屏住呼吸怔怔看着他靠近的脸。脑子里乱七八糟地冒着各种念头,最多的竟是以为他像中元那夜一样狂性大发,想在这里对她怎么样。如果他敢……他敢,她就……
还没想出就怎么样时,燕九只觉右耳微痛,少年苍白的脸已经退远,一只手伸到她眼皮下,手心托着一只翡翠耳坠。
“笨蛋。”他讥诮地笑。
眼泪回收,燕九小脸涨得通红,怀疑他看穿了自己脑海中的想法,尴尬地从他手心拿过耳坠,然后往已经站起来的老汉走去。对这些身外物她倒不是如何看重,用来换两碗稀饭虽然太亏,但是总比把她拿来抵押好。
“我一个老头子收这些女人家的东西干什么,而且这么个小玩意儿怎么值得二十文钱?不要,不要!”谁想卖茶老汉竟然大声嚷嚷起来,只是要钱,不肯收耳坠。
“我这耳坠虽然不起眼,你拿到当铺中,却也换得回几十两银子……”燕九哪里知道老汉心中打的是她的主意,还好声好气地解释。
她这样温柔和气,卖茶老汉是越看越喜欢,哪里肯让一个小小的耳坠就打发了。
“丫头你不要欺老头子没见过世面,要是值那么多钱,你们怎么舍得给我?我也不占你这便宜,你们只管拿二十文钱给我就够了。”老汉嘿嘿地笑,作势要把燕九伸着的手推回去。
一只手横伸过来,先一步抓住了那诱人的白嫩小手,拉走。
“我们只有这个,没钱。”阴九幽笑得极温和,从痴呆状态的燕九手中拿过耳坠,又给她戴上,“老人家你说要怎么办才好?”商量的语气,给人一种什么都好说的感觉。
没摸到小手,卖茶老汉有些惋惜,但很快便被少年的话给激得心跳加快。
“咳……我这是小本生意,实在是白送不起。这样吧,小公子,你把你的丫头先留在这里,你自去拿钱来……”他听两人谈话,以为是主仆,心中打主意,只要少年一走,他便占了这小丫头,然后带着她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做生意。其实也不能怪他痴心妄想,实在是因为阴九幽看上去柔弱可欺,又曾说过那样一句让他动念的话。
到了此刻,燕九多少也明白了老汉不怀好意,秀眉不由一皱,温润的眼中隐隐有怒气浮动。
阴九幽还是一副淡然的样子,闻言笑了笑,“有何不可……”
燕九的手还被他握在掌中,闻言俏脸瞬间惨白,心念急转,打算在他对自己动手前发难,这次怎么说她也不会让自己被一个老头子糟蹋。
“只是,小爷的人,你消受得起吗?”正在燕九做好最坏打算的时候,阴九幽声音倏然一冷,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一股浓烈的杀气突然笼罩住整间茶棚。
嘭———
血肉飞溅!老汉只来得及惊骇地瞪大眼,便步上了黄泉道,到死也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走了。”阴九幽连表情也没变一下,放开燕九,往外走去。
鼻中充满了血腥味,燕九觉得脸上痒痒的,怔然伸手一抹,满掌猩红。
?筌 ?筌 ?筌
离开了茶棚很远,燕九发现自己的手仍一直不受控制地发着抖。缓缓回过神来的她,只觉得自己像在冰水中泡过一样。冷,一种发自骨子里的冷。
身在黑宇殿的暗杀机构女儿楼,杀人,于她来说本是稀松平常之事。但是像阴九幽这样不动声色间便将一个人送上路,起因只是二十文钱,却是从未有过的。
此人喜怒之难测,实在是让人胆寒。相处这许久,之前无论他手段如何歹毒卑鄙,她都没像此刻这般害怕过。
阴九幽骑着马走在前面,太阳已完全落下了山,暮色苍茫中,只见他背影瘦削中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刚劲,并不似正面看时给人的柔弱。
燕九想:她是被他那张脸给骗了。很显然,因这张无害的脸而对他难起戒心的人,不止她一个。
黑夜降临,凉月清辉洒在寥无人迹的官道上,虫鸣唧唧,让人感到说不出的寂寞。
前方,荒凉的官道延伸进一片树林。
阴九幽拉住老马,停了下来。
官道一旁是高矮不一的小土丘,另一面则是荒草葱荣的平野。离平野大约半里远的地方是一条极宽的河,河面平静,在月色下泛着莹莹白光。
两人打算在靠近河岸的草地上过一夜。天气炎热,正是蚊虫猖獗的时候,近水的草地中尤是厉害。按阴九幽的吩咐,燕九扒了好大一堆干湿混杂的野草,本意是用来熏蚊虫防蛇蚁的,然而直到点火时才赫然发现,两人身上都没有火器。
“那里有火,你去借一下。”正当燕九颓丧地站在草堆前时,阴九幽突然笑了笑,下巴一扬点向官道对面的山坡。
燕九循眼看过去,然后僵住。
只见数点蓝色火焰在山腰间跳动着,时隐时现,位置变换不定。
“我不去。”她闷声道,不自觉向他靠近了一些,手心冒起冷汗。她虽然满手鲜血,也见惯死人,但是心底深处却始终摆脱不了对鬼怪的恐惧。平时掩饰得好,倒也没人知道,此刻身处荒郊野外,身边只有阴九幽一个活人,见到传说中的鬼火,不怕才怪。
“胆小鬼。”阴九幽撇唇,双手枕在脑后躺在了草地上。他不过是随口逗逗她,哪里是真想让她去向死人借火。
被骂胆小,燕九也不恼,见他不再执意生火取烟,心中大大地松了口气。与少年隔了小段距离躺下,一安静下来,蚊虫嗡嗡之声便嚣闹于耳中,听着浑身都觉得痒,哪里能睡得着。翻来覆去两转,最终又坐了起来。
折了根青芦赶着蚊子,她的目光无意识地看着前面的河水,半晌之后才突然觉得河水清澈,想起自己脸上手上还沾着血迹,于是起身走了过去。
蹲下身洗手,河水清凉,沾到肌肤上有种说不出的舒服。如果不是有人在侧,加上不远处鬼火跳跃,她一定会忍不住跳下去泡泡。
一边幻想着泡在水中的快活,燕九一边低下头去洗脸。一眼看到水中倒映着一张惨白的脸,暗忖自己脸色怎么这么差,不由伸手往自己脸上拍了拍,但是只拍得一下便即顿住。
“啊———”一声惨叫,她被吓得弹离河边,往躺在草地上的阴九幽冲过去。
阴九幽本已经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闻声赫然坐起,还没缓过神,燕九已扑至怀中。然后哗啦一声水响,有人破水而出。
凛冽的杀气瞬间逼至。
“真是阴魂不散哪!”阴九幽皱眉,揽住燕九的腰一个翻滚避开了锋锐,同时顺手抽出她腰间的竹箫。只听当当当数声,几枚泛着银光的暗器已被拨开,坠入了草丛中。
“笨蛋,又不是鬼,怕什么!”缓过气,他将箫塞进惊魂未定的燕九手中,自己则旋身而起,恰恰接住那凌空劈来的铁钩。
身上压力一轻,燕九立即跃起,还来不及为自己的胆小汗颜,一支长剑已经刺到。
而另一边,阴九幽已经被五个人团团围住,正用一双肉掌应对五种因浸泡过毒液而在月色下闪烁着幽蓝光芒的利刃。
没有铁弓,燕九便似被削去了条臂膀一样,武功大打折扣。用剑刺她的是个蓝衣女子,剑法狠辣,招招取人要害,燕九竹箫利守不利攻,渐渐便落了下风。反倒是阴九幽一人应对五人,依然从容不迫,只是对方配合极好,不与硬碰,因此一时之间也无法脱身而出。
正当燕九堪堪躲开一剑,却被划破袖子惊了身冷汗的时候,一个人影突然从天而降,一刀逼退了紧追的蓝衣女子,帮她解了围。
那人穿着锦白衣衫,身形高大,一把宽背长刀宛如蛟龙入海一般,直杀得蓝衣女子频频后退。
燕九退后一步,目光落向阴九幽那边,见他游刃有余,不由松了口气。
“当”的一声,厚背大刀劈在剑锋上,蓝衣女握持不住,长剑脱手飞出,她大惊失色,提气急退,一个倒翻,落进了河中。那锦衣汉子并不追去,而是一个起落,跳到围攻阴九幽的圈子外,与他里应外合,杀得那五人手忙脚乱。
这人是谁?为何会突然冒出来?
燕九疑惑,头微偏,眼角余光突然扫到官道上停着辆马车。不由一愕,转头正眼看去,只见确实是有一辆马车,马车旁站着个红衣女子,在明朗的月色下显得分外惹人注目。
只是这一分神的当儿,突袭他们的人已经有两个溅血。
“退!”一声低喝突然响起,那五人应声散开,“咚咚咚”数声,全部跳入水中,转眼沉没不见。
一瞬间,河岸边又恢复了初时的寂静,夜风徐徐,带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阴九幽掸袖,神色悠然,仿佛只是喝了一杯茶,而不是经过一场大战。那锦衣汉子冲他一抱拳,转身便走,竟然没有丝毫攀谈邀功的意思。阴九幽连眉毛也没动,更不用说向人道谢。
燕九“咦”了声,觉得这场面当真怪异,想到好歹人家也助过她,忍不住开口道:“大侠,多谢你了!”至于回报云云,她想自己现在正自身难保,便没假惺惺地说出来。
那汉子闻声回头,冲她微微一点头,接着快步往官道走去。
那是一张粗犷而英俊的脸,只是一道疤从左眉弓横过鼻梁延伸到右耳下,月光下,显得分外狰狞。
燕九有些吃惊,但是没被吓倒,她只怕那些飘飘忽忽捉摸不定的东西,因此并没显得特别失礼。
看着汉子走到马车边,将红衣女子扶上车,自己也跳上车辕,然后马鞭一扬,在空中划出一道尖锐的啸声,驾车的马儿便撒开了蹄子往前跑去。
回过神,燕九发现阴九幽又躺了下来,显然打算继续会周公。想到先前的事,她心中有些阴影,哪里敢睡。直到这一刻,她才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己和他之间的差距有多大,无论是武功,还是心理承受能力。
想到那山上飘来飘去的鬼火,还有开始水中浮起的苍白脸孔,心中寒气不由嗖嗖直冒。她不敢睡,他也别想睡。
“喂,阴九幽,那位大侠救了你,那你的命也是他的了。”时势所逼,燕九让自己暂时忘记那一夜的羞辱,在少年身边蹲下,伸指戳了戳他的肩膀,一本正经地道。每次一想到自己莫名其妙失去的自由,她就怄得不得了。
阴九幽翻了下眼皮,眼神讥诮。
“他救我?哈!”他没说下去,转过身,背对着燕九,不打算理她。
燕九不过口中说说,其实心中也清楚就算没那个男人,那些人也拿眼前的少年无可奈何,真要算起来,自己才是被救的那一个。但是清楚归清楚,她的目的是让阴九幽醒着,所以不停地说话才是紧要的,便是随口胡诌都行。
“你想赖吗?我亲眼看到他帮你打退的那些人,要不然你现在怎么可能安稳地睡在这里?”又戳了戳他的背,她笑眯眯地继续骚扰。心中多少是有点怕他发脾气的,但是如果他睡着了,她会更怕。
“闭嘴!”阴九幽不耐,一脚蹬向燕九。
燕九早有准备,轻松地闪了开,见他暴躁,心中突然觉得很快活,原来捉弄人是这么有趣的。想到此,她偷偷吐了吐舌,等阴九幽安静下来后,又无声无息地挪了过去。
“阴九幽,阴九幽,臭小子阴九幽,你别睡……”这一次她很直接,连借口都懒得找了,话还未落,人已经后退了几步,以防被怒气波及。
阴九幽抬起一只手,按在了自己额头上。
“真烦哪……”他喃喃自语,顿了顿,才又淡淡道,“箫丫头,你再敢打扰小爷睡觉,小爷就扒光你的衣服。”
燕九闻言,鼓起了腮帮子,蹲在原地,果真不敢再捋虎须。
四野俱寂,萤火虫儿在草丛河岸边一闪一闪的,好看是好看,可是会让燕九不由想起山腰上跳动的幽蓝鬼焰,眼睛总控制不住往那个方向瞟。
“阴九幽,咱们赶路吧。晚上比较凉快!”她又挪了过去,轻轻道。说不上为什么,他虽然脾气很暴戾,但是只要靠近他,她心中就没有那么害怕了。
刚迷迷糊糊睡过去的阴九幽再次被吵醒,不由暴怒,这一次根本没给燕九逃开的机会,一个起跃,已将她捉住摁在地上,空出一只手就要去扯她的衣服。
意外的是,燕九并不挣扎,也不惊慌,只是直愣愣地瞪着他,眼中有着水光,“你杀了我吧。”她语气仍然很轻柔,但却有着让人无法忽略的坚定和疲惫。或许,这一路过来,她撑得实在是有些累了。
阴九幽怔了下,眼神微异,而后无奈地叹了口气。松手,侧躺下,顺势将她带进怀中抱住。
“胆小鬼!”拍了拍她僵直的背,他没好气地咕哝。
正文 第五章 计中计,杀中杀
燕九知道阴九幽是个很可怕的人物,但是她也不得不承认,当被他拥住的时候,心里突然就安稳了,仿佛周遭的一切再也不能伤害到她一样。
这是不是所谓的以毒攻毒,以恶制恶呢?
在想明白这个问题前,她睡着了。睡着的时候,手是紧紧拽着阴九幽的衣襟的。
阴九幽只是低眸瞟了眼那只手,便没再理会,目光透过燕九的头顶,透过那被压得半倒的草茎,看着朦胧月色,而那双眸子,便似被月色浸透一样空茫。
清晨,初升的朝阳照在河面,薄薄的雾气便反射着金光浮动起来。
老马打了声响鼻,蹄子在地上刨了两下,轻快地小跑起来。它的步子是那样优雅从容,那一刻,燕九仿佛看到了它盛年时的英姿。
阴九幽脸上浮起淡淡的微笑,取下短笛,缓步随于其后。
一路阳光明媚,笛声悠扬,哪里还有昨夜遭人围攻的阴影。
这一天燕九心情很好,一扫前几日的阴霾,始终笑意吟吟,引来阴九幽数度侧目。
“你乐什么?”终于,他忍不住开口问了出来。不是他好奇心重,实在是因为她的反应太奇怪。
燕九闻问,不由微赧地垂下了头,唇角仍带着温婉的浅笑。
“阴……阴九幽,你相不相信,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味道?”她细声慢语地反问,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
阴九幽一听,立即没了兴趣,回过头看着前方的大路,随口道:“那又如何?”
燕九扬睫看了眼他在马上的背影,抿嘴,沉默下来。阴九幽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也没在意。
两人走得极慢,许多后来的车马行人都赶到了他们前面去,燕九不知是习惯了还是想通了,竟是一点也不再焦躁。
官道穿行于山林重峦当中,行得一整日也不见一处人家,连借火食的地方都没有。眼看着暮色再临,两人又要被蚊虫叮咬一夜,前方谷内突然传来兵刃交击的响声。
官道在谷口那里一下子变得狭窄起来,仅容一辆马车通过,两旁悬崖陡立,茂竹森森,地形极险。
阴九幽像是没听到,连停顿一下也没有,任由老马闲逛着往前而去。
“阴九幽,前面有人打斗,咱们要不要避一避?”燕九猜不透他的心思,又希望不要再招惹麻烦,于是试探地建议。
阴九幽将手中短笛插回腰间,打了个呵欠,一脸困倦。
“他们打他们的,我们走我们的,不相干。”他懒洋洋地应。
说话间,已走进了谷中。只见前面一辆马车横拦道中,七八人正在围攻一个男子,男子一把厚背长刀舞得虎虎生风,将一红衣女子护在身边。
“是他们!”燕九轻呼,不由加快了两步。
原来那男子正是昨夜助他们的那一位,围攻他的,是同一批人,显然是受到他们牵累。他身后的红衣女人竟然挺着大肚子,行动迟缓,一看便知怀有身孕,因着要照顾她,男子显得有些左支右绌,身上已数处见红。
阴九幽眸中异芒一闪,啧啧两声,笑了起来,“看看,箫丫头,到底是谁救谁!”语罢,突然拔身而起,凌空一掌击向正用银钩横割红衣女子大肚的男人。
他一出手,燕九便知那男人活不了啦,因为他眼神冰冷,浑身气劲凝聚,与昨夜的悠闲完全不同。这个念头刚一闪过,那人使钩的双手已被震得脱体飞出,然后才是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变化骤起,所有人都是一惊,只是这刹那的迟滞,阴九幽的手如同利刃般竖插进那人左胸,再抽出,一只玉白的手已染满鲜血,滴滴答答地往下落,还有细薄热气自掌背蒸腾。
在众人惊恐的眼神中,阴九幽将染血的手缓缓抹过低垂的眉眼,再抬眸,戾气横生,却又平增一股让人迷惑的妖冶。
“回眸三千杀,折翼半生空。”悠悠一声低吟,他身随影动,疾如闪电,所过之处,肢体横飞,鲜血飞溅。
燕九呆站在原地,看着阴九幽如同狼入羊群,断臂,取心,不断地重复,不断地有人倒下,招式不换,却没有一个能与其抗衡。
眼前像被蒙上了一层猩红,惨号与惊叫像是来自遥远的其他时空,这样的场景她再熟悉不过,体内蛰伏的狂性隐隐有被唤醒的趋势,血液流速开始增快。
握箫的手一紧,正当她也想加入战圈的时候,阴九幽一面倒的屠杀却已结束。
晚风吹过,浓烈的血腥味随之弥漫整个小谷。
“哇”的一声,那红衣怀孕女子回身扶着车身,翻江倒海地呕吐起来,看她面色惨白,显然是被这场面给吓住了。
阴九幽垂下的手仍在滴着冒着热气的鲜血,天色暗了下来,谷中竹影幢幢,映得他颀长的身影如同修罗一般。
四人各站一处,除了女子的呕吐声外,余者皆静默无言。
片刻之后,那男人才像是反应过来,忙走过去扶住女子,为她抚背,看他动作笨拙,显然很少做这种安抚人的事。
好半会儿,女子才平静下来。接过男人递过来的手帕,她拭了拭嘴角,然后看向阴九幽。
“多谢公子相助!天色已晚,贱妾夫妇正要觅地休息,冒昧邀二位一道,还望赏脸。”女子容貌娇艳,言语有礼,并不提前一夜自己丈夫相助之事,让人不由心生好感。
阴九幽仍然背对着他们,闻言并没回头。
“走吧。”丢下两个字,他率先往小谷另一个出口走去。老马踢踢踏踏,踩过遍地碎肢残尸小跑追于其后,不见丝毫恐慌,如同久经沙场的战马一般。
男人扶女人上车,自己则牵着马相随。
燕九并没立即跟上,而是怔怔站在原地,为阴九幽那冰冷乖戾中透出些许苍凉和疲惫的语气。那语气……很陌生,仿佛他突然间换了个人般,一点也不像她所熟知的那个人。这样的感觉让她有些不安。
男人姓葛,名三山,女子叫秦月,是到边城探亲回来。
火堆前,四人围着火远远地坐着,阴九幽脸上血迹洗去,又是一个无害的少年模样。
大多数时候都是秦月一个人在说话,说自己家里的事,说路上的见闻,燕九在她问到的时候会回应,阴九幽则是偶尔插上一两句话,只有葛三山始终一言不发。
也许是怀孕的原因,秦月每隔一小段时间,就要告罪离开,远远躲到树后去小解。就是后来各自睡下后,她也是睡到中途便即惊醒,然后吃力地爬起来。
燕九前几次还有些担心她遇到蛇或者敌人,十分警醒,后来见无事,也就放下心来。正迷迷糊糊地睡过去,火堆对面传来响动,然后是沉重的脚步声走远。过了一会儿,那脚步声回转,带着些许迟滞。
她察觉有异,睁开眼时,秦月已呻吟着捧着肚子跪在了地上,正在阴九幽身边。
“好痛!”她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一只手在空中胡乱摸着,像是要抓住什么支撑自己。
阴九幽醒过来,坐起,手臂被抓了个正着。此时,葛三山也跑了过来。
“恐怕要生了!”秦月苦笑地看向自己的丈夫,完全忘记了自己的一只手还抓着阴九幽,因为痛,指甲已嵌进了他的臂肉中。
阴九幽皱眉,看向燕九。
“箫丫头,你过来帮她。”低头,他的目光落在那紧掐着自己的手指上,也许是太过用力,那指甲竟隐隐泛着紫黑色。
燕九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姑娘,哪里懂生孩子的事,虽然听他的命令过去了,但是心中却是忐忑之极。
生产的时候,按理阴九幽是陌生的男人,应该避嫌。但是秦月似乎痛得丧失了神志,竟是一直紧紧抓着他的手,谁也掰不开。不得已,葛三山只能从车内取出一条薄毯搭在她身上,遮挡住她的下身,倒也没其他言语。
相较于葛三山的慌乱,燕九的手足无措,阴九幽显得很镇定,有条有理地指导着燕九接生,一脸经验老到的样子,让其他两人不由安下心来。
生产很顺利,却也花了近一个时辰。当孩子滑落进手中那一刻,燕九双手捧着,觉得全身都紧绷起来,竟是比之前还要紧张。
刚剪下脐带,小娃娃已经张开小嘴大哭起来。燕九用葛三山递过来的净布擦干娃娃身上的羊水,然后包上小毯子,一切做得妥当之后,她才发觉,似乎他们是早做好准备的,仿佛知道会在外面生一样,心中不由生起异样的感觉。
“我的孩子……”秦月终于松开了阴九幽,刚想将手伸向燕九,不料肚子又是一阵绞痛,不得不再次躺下。
燕九以为还有一个,慌忙将孩子交给葛三山,不想这次产出的只是一团血糊淋当的东西。
捧着那团软绵绵热乎乎的东西,她忍住恶心的感觉,茫然看向已移到一旁的阴九幽,想要询问他这是什么,却不好开口。
火光映照下,阴九幽的脸色似乎有些黯淡,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秦月闭着眼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显然累坏了。葛三山走过去,将婴儿放到她怀中,然后弯腰将她抱起,走向马车。
“那是胞衣,扔了!”被这边小小的动静惊醒,阴九幽这才发现燕九手中的东西,不由皱了皱眉,嫌恶地道。
燕九恍然,不由仔细研究了两眼,暗忖原来娃娃就是长在这里面啊。想着脚下已经走开,打算找个地方将它埋掉。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阴九幽眼中掠过一抹深思,再转眼时,脸上已经浮起讥讽的冷笑。
就在他的对面,葛三山正负刀大步而来,浓烈的杀气如同巨浪般滚滚袭向他。
阴九幽胸口一震,抬手捂住嘴咳了两声,放下时衣袖不着痕迹地抹过唇角。
“紫合部又出新药了。”他仍坐在原地,淡淡道,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葛三山脚步一顿,但只是刹那的工夫,然后又继续。
“不错,你很幸运,是第一个试药的人。”相遇以来,他第一次开口。让人吃惊的是,他的声音竟嫩如孩童,与他粗犷汉子的外形接合起来,让人产生一股极度不适的违和感。
阴九幽笑了笑,脸上并不见丝毫惧意,“怎么,试药还不够,还想取命?”如果不是他原本淡红的唇渐渐泛起青紫之色,葛三山一定会以为他根本没中毒。
“你应该知道,有多少人恨不得你去当真正的黄泉之主。”童稚的声音发出大人般的冷笑,听上去既怪异又恐怖。
阴九幽闻言原本想笑,却不想先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这次他连遮挡也来不及,一股暗黑的血液已从口里喷了出来,溅在他胸前,与灰白的布衣一衬,分外惊心。
“都说你命硬,这次葛某倒要看看,你要如何在身中冰焰的情况下躲过区区手中的刀。”葛三山伸手迅速地往背后一探,那厚背长刀便落进了掌中,一股凌厉的杀气立时由刀锋发出,直扑阴九幽。
“咳———”阴九幽似乎无法提聚真气,被杀气所伤,脸色不由一白,“等一下,让阴某死个明白……”他看到燕九出现在葛三山的背后,正悄无声息地往马车摸去,于是见机拖延时间。
葛三山正全副心神地戒备着他,竟没防到燕九会从后面而来。
“你应该……”他刚开口,马车里突然传来秦月的惊叫和婴孩的哭声,面色不由一凝,下一刻,燕九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
“你敢动阴九幽一根汗毛,我就要这孩子的命!”
人随声动,转眼,燕九已经抱着那刚出生的孩子来到了阴九幽身边。
葛三山显然有些投鼠忌器,手腕一翻,倒提着刀往后退了一步,冷声道:“秦月?”这一声是对车内的女人说的,显然在征询她的意见。
“你怎么样?”燕九不理他们,低头看向仍坐在地上的阴九幽,有些焦急地问。她没想到只是出去片刻,事情竟然变成这样。
到了这个时候,阴九幽仍然笑着,一脸的从容不迫。
“起不来了。”他说,“你抱这小东西做什么?打算给人家养孩子吗?”
燕九想不到他还有心思说笑,有些恼,正要说点什么,那边马车里已经传来秦月冷酷的声音。
“杀无赦!”
话音刚落,葛三山手中的刀已经劈出。
燕九反应也是极快,蓦然伸足踢向火堆,几块仍燃烧着的柴火被气劲掀起,如同火球一样扑向葛三山,逼得他不得不回刀相抗。而她则趁着这喘口气的工夫,一弯腰,驮起阴九幽便往林中蹿去。
“快追!那丫头也中了我的毒,他们跑不了多远。”秦月在马车内道。
葛三山没有应声,收刀于背,身形一动,立即刮起一阵旋风,扫得火苗四溅,枝叶纷飞,而原地已经失去男人的身影。
秦月放下车帘,躺下,无神地看着车顶,眼角缓缓淌下泪来。就在那一刻,她突然不知道自己这样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葛三山大约是过了一刻钟的时间回来的,他的刀背在背上,脸沉着。
听到外面的响动,秦月立即抬手擦净脸上的泪,又恢复了之前的冷血。
“人呢?”她问。
葛三山不语,默默地牵过马,套在车上,然后跳上车辕坐下。
“摔下山崖了。”他一扯缰绳,冷冷道。
马拉着车往官道上跑去,车轮压碎枝叶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林中响起,分外扰人心神。
“没有尸体,怎么交差?”秦月脸色一变,眼中浮起恐惧的神色。他们牺牲了那么多人,她用药物提前了生产的时间,还舍了孩子,没想到得到的竟是这个结果。这样回去,只怕又要受到严厉的处罚!一想到这里,她不由浑身打起颤来。
葛三山没有再说话,秦月愈加暴躁,不停地开始咒骂起来,骂天骂地,骂葛三山废物,诅咒阴九幽他们下地狱……
葛三山充耳不闻,等马车一踏上官道,立即扬鞭加快速度。直到女人骂累了停下来,他才冷冷道:“找具尸体顶替,我有拿到他的印玺。”
闻言,女人终于安静了下来。是啊,同来的其他人都死了,只要他们两人不说,还有谁知道?
葛三山的轻功十分了得,燕九与之相比还差着一段距离,何况背上负着一人。因此她不敢往平野上跑,只拣枝叶茂盛灌木丛生的地方钻,虽然自己也被拖慢了行程,但却使得葛三山的轻功不能完全展开。
一路上婴儿的啼哭声不绝,阴九幽头搁在她肩上,盯着她怀中婴儿睁开的眼睛,笑道:“就这样喜欢孩子?自己生个就好,干吗抢别人的。”
燕九哪有闲心听他胡扯,只是拼了命地逃,不是没想过将会暴露他们行踪的婴儿丢下,但是却怎么也放不开手。
开始还不觉得,后来燕九发觉前路越来越陡,自己越跑越觉呼吸困难,等感觉到不对的时候,已回头无路。
葛三山手握大刀,刀剑斜指着地面,正无声无息地站在他们背后。
“只要你敢像现在这样再跑上一炷香,不用葛某动手,也能如愿同你背后的人一起步上黄泉路。”冷冷的,他看着燕九在月光中隐隐发青的脸,道。
燕九不由自主后退一步,然后停下,凝神戒备。
阴九幽“哈”的一下笑出声,一点也没死到临头的觉悟,“葛大侠,这丫头就算死,也是我阴九幽的,你怜香惜玉可用错地方了。”语罢,突然低头在燕九白皙的脖子上轻轻一咬,眼睛则示威地看着对面的男人。
燕九浑身一颤,脸上浮起红晕,却仍紧紧抓着少年的手臂,没有将他扔到一边,也没开口抗议。
“你知道我是谁了吧……”耳边突然响起细如蚊蚋的声音,她一僵,然后咬了咬下唇,迟疑地点了下头。
那动作虽然轻微,阴九幽仍然看见了,眉眼间不由浮起一丝意外,似乎是没想到她会承认得这么爽快。
“聪明的姑娘!”他笑赞,然后神色一整,淡淡道:“听着,宁可跳下山崖,也不能被他活捉!就算是死,也不能把身体留给他们。”
燕九还没有所回应,那边的葛三山已经开了口。
“燕姑娘,你只要放下他,葛某便任你自行离去。”他仿佛是在忌惮着什么,并没有马上动手。
此话一出,燕九有片刻的怔忡,阴九幽却依然笑吟吟的,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她是否会被说动。
“你别过来,等我想想。”燕九又后退了两步,背后便是万丈深谷,深夜月明,有寒气自其中腾腾而上。
“小心!好,我不过去我不过去,你别再退了……”葛三山见状,脸色微变,急道。
“丫头,既然他肯给你机会,不如趁机多要一些好处。”阴九幽漫不经心地开口,顿了顿,又道,“你中毒了。让他给你解药!”
燕九的眉轻轻皱了起来,婴儿的啼哭在这个时候分外让人烦躁。
“阴、阴九幽,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她问的是背后的人,眼睛却戒备地看着对面的葛三山,以防他突然出手。
“好。”这个时候的阴九幽好说话得让人意外。
燕九窒了一下,心口有些发酸,片刻后才道:“你为什么要这样捉弄我?”
闻言,阴九幽呵呵笑了起来,只是笑到一半却咳了起来,黑色的血顺着他的唇滑落,滴在燕九的肩膀上,浸透她的衣衫,“咳咳……当然是因为喜欢你。”他虽然边咳嗽边说这话,但是却一点也没有犹豫,自然得就像是在说吃饭睡觉一样。
“燕姑娘,你别听他的话,这个人对每个女人都这样说。”葛三山大声道,眼中闪动着让人无法理解的奇怪神色。
燕九没有理葛三山,她自然知道阴九幽对每个女人都这样说,可是当听到他亲口对她这样说时,她心中仍然很欢喜。
“阴九幽,在幻帝宫,我不是真心想杀你的。可是我……”她说,却又停下来。无论是真心还是无意,做了便是做了,哪是说说便能推托的。想了想,她才继续,“你原谅我吧。”为了这两个字,她不安了三年,她不想到死也得不到解脱。
“各为其主,我没怪你。”阴九幽这次没笑,语气云淡风轻,确实听不出丝毫怨怒。
燕九终于松了口气,这时方正视葛三山。
“我做好决定了。”她说,笑得温婉,语音未落,一个后翻,与阴九幽一同往崖下落去。
葛三山急冲过去,伸出手,却只捞了一手山风。趴在崖边,他隐约能看到阴九幽在笑,笑得那样妖娆。
“九哥,这次你又赌赢了。”他低喃,唇角浮起淡淡的笑意。
而就在他趴伏的地方,一枚紫金色的玺印冷冷清清地被落在了那里。
正文 第六章 毒劫情劫
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燕九睁开眼,感觉到浑身像散了架一般疼痛,四肢仿佛都不是自己的。空气中飘荡着馥郁的花香,蜂鸣嗡嗡,充满了无限的生机。
一方澄澈的蓝天浮在陡峭高耸的山崖之上,被崖壁上横伸出来参差盘错的树木、藤萝切割得支离破碎。阳光从上洒下,点点光晕如蝶般在眼前舞动。
竟然还活着!燕九有些惊讶,尝试着坐起身,突然发现两只手臂毫无知觉,不由大吃一惊,还以为是残了,偏头一看,却是一左一右分别压着阴九幽和那小婴孩,都有着微弱的呼吸,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阴九幽……”她连着喊了几声,阴九幽才缓缓醒过来。
“这是哪里?”盯着她看了半天,他仿佛才恢复神志,吃力地将自己从她臂腕间挪开,靠在身后崖壁上,问。
“崖下。”燕九应,静等手上蚁噬般的麻痒感过去。
阴九幽没再说话,目光平落向不远处,眼神空洞,像是在想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想。
见到他这样的神色,燕九有些难过,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沉默。好一会儿,她右手臂终于能动,于是探过身子,将那婴孩拎到一边,这才坐起。
没想到这一动,那婴儿竟然醒了过来,哇哇大哭起来。
燕九苦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这小东西一直带着,徒添累赘。心中如此想着,却仍然俯身将他抱起,轻轻摇动。只是浑身乏力,胸口窒闷,渐渐感到有些不支,而那小东西竟是越哭越响。
“笨蛋!他是饿了,你这样摇有什么用?”被吵不过,阴九幽终于收回目光,皱眉道。
燕九颓然垂下手,身体缓缓滑向旁边的阴九幽,“没有吃的……我抱不动了……”她近乎无声地喃喃,疲惫地闭上眼,想着先休息一会儿。
“不准睡,听到没!”阴九幽厉声道,抬手将她的头推离自己的肩膀,迫她睁开眼睛,“你敢睡,我马上掐死他!”
燕九惶然无措地看看膝上大哭不止的小娃娃,然后委屈地转向阴九幽。
“我累!”身体上的痛倒也罢了,但是那种说不出的累让她实在是有些支持不住。
阴九幽没理她,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谷中随处可见的绚丽花朵,片刻后道:“这附近应该有蜂巢,你在崖壁上找找,找到就摘下来,他就有吃的了。”说着,他伸过手将婴儿从燕九那边抱过去,示意她马上就去。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燕九精神一振,扶着山壁站了起来,当真就这样仔细地去寻找起来。
阴九幽看了眼她单薄的衣衫,唇角浮起一丝不明意味的笑,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一小粒白色的药丸,然后塞到小娃娃的嘴里。
“嗡”的一声,一只大如鸽卵,身体莹白如玉,带着鲜红条纹和成对斑点的巨蜂落在不远处的那朵花上。
怀中的小东西终于停了下来,沉沉睡过去。
阴九幽觉得有些累,于是合上眼养神。从上面落下来,为了让三人平安无事,又不能让燕九察觉,费了他好一番工夫,加上抵抗剧毒发作,怎么可能不累。
迷迷糊糊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迟缓的脚步声响起。
“阴九幽,蜂蜜……”在他警觉地睁开眼之前,燕九的声音传了过来,话未说完,“嘭”的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将一切打断。
阴九幽循声看过去,差点没笑出声。
燕九晕倒在地,手中紧紧抓着一个巨大的蜂巢,有几只莹白带红斑的蜂子仍不甘心地在其周围飞绕。至于她的脸,还有身体,几乎比去时胖了一倍,眼睛都成了一条缝,哪里还有丝毫之前秀丽的影子。
“真毒!”他“啧”了一声,并没有去拿蜂巢,更没扶燕九起来,而是继续闭上眼休息。
是夜,燕九像身处熔炉中一样,只觉整个人都要被焚化了。说不出的热,说不出的灼痛,还有说不出的倦怠。
睡不安稳,却又无法清醒过来。迷迷糊糊中像是又看到了那个红色的人影,人影回过头,对着她温柔地笑,只是那笑很快便转成了忧伤的凝望,然后渐渐走远。
“对不起……对不起……”她皱紧眉头不安地动着头,手在空中胡乱挥舞着,似想抓住那越来越淡的身影。
“笨蛋,是不是亏心事做多了,连做梦都在说对不起?”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然后她无着落的手被握住,有清凉的东西拭过额头,脖子,还有掌心,稍减了焚身的热度,很舒服。
心突然就安定下来,紧紧地反抓住那只手,她终于沉沉睡去。
再醒来,燕九只觉浑身清爽,之前的疲惫一扫而空,除了身上还带着轻微的刺痛以及紧绷外,几乎可以算是完好无事了。她自然不知道自己的脸还肿着,样子实在让人不敢恭维。
天阴沉沉的,像是随时都会下雨。
阴九幽仍然靠着崖壁坐着,姿势和她昏迷之前一模一样,似乎自始至终都没有动过,只是脸色更差了一些,隐隐透出死灰。小婴儿睡在他的怀中,竟然没有哭闹。
看见她醒来,他神色没有丝毫变动,只是淡淡道:“我饿了。”
一提到饿,燕九立即想到自己找到的蜂窝,然后再想到那铺天盖地向她冲过来的巨蜂,不自觉打了个寒战,心中犹有余悸。她不是不知道捅蜂窝会有麻烦,只是没想到会那么恐怖,还好没什么大事。甩头,抛开那让人心惊胆战的经历,她找到那个蜂窝,抽出贴身藏着的匕首,剖开,切下一块巢蜜,递给阴九幽,自己则另切了块放嘴里慢慢嚼着。
有蜂蜜从缺口淌出来,她找了片大叶子,两角对交形成一个斗样的容器,然后接住。
但是叶子的容量毕竟有限,很快就装满了,而那蜂蜜还在往外流。看到燕九手忙脚乱接蜜的样子,阴九幽不由摇了摇头,身体前倾从她面前的草地上拿过匕首,回身扯住身边从崖缝中横长出的一根手臂粗细的翠竹,“咔嚓”一声砍断。
再嚓嚓嚓数下,几个细长的竹筒丢在了燕九的脚边,立时解了她的围。
那蜂巢极大,流淌出的蜂蜜就盛了四个竹筒,蜂蜜的甜香在空气中弥散开,立即吸引来不少雪体红纹的怪蜂,吓得燕九脸色都变了,赶紧扑到阴九幽身边,将包着小婴儿的毯子扯起来把小家伙密密包好。然而奇怪的是,这一次那些蜂不仅不再叮她,竟然也不靠近阴九幽,只是在他们身边绕着圈子飞着,像是忌惮着什么。
“又不是你的孩子,这么心疼做什么?”阴九幽笑她的紧张。
燕九讪讪地退回原位,开始找叶子将竹筒口封住,但是那低垂的脸却难掩红晕。不知为什么,自从醒来后,她看到阴九幽总觉得有些不自在,别说跟他搭话,就是直视他也会觉得难为情。
难道是因为肯定了他的真实身份吗?一边用编好的草绳将宽叶绑在竹筒口,她一边问自己。但是好像并不全是这个原因。还是说,因为他说喜欢……
想到此,她的脸更烫了。
阴九幽哪里知道她心中转着这些念头,抬眼看了看天色,眉头不由得皱了下。
“箫丫头,你去找找看有没有出口。”他开口,习惯性地命令。
燕九将最后一个竹筒封好,抬起头,没有立即动,直到阴九幽不悦的目光投过来。
“我叫燕九。”她一字一字清楚无比地申明,脸上的神情说不出的认真,如果不是一脸浮肿的话,或许更能让人听进去。
就在阴九幽错愕的当儿,她已经站起身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半晌,阴九幽不由莞尔。燕九,便燕九吧!
当第一滴雨落下来的时候,燕九跑了回来,将盛蜂蜜的竹筒和蜂窝塞到阴九幽手上,自己则背起他,又抱起小婴儿便跑。
落脚处是个上窄下宽的崖缝,不大,但是容纳三人绰绰有余,里面很干燥,连青苔都没长。雨很大,就算燕九跑得快,两人的衣服仍然湿了大半,贴在身上十分难受。
经过这一折腾,小婴儿也醒了,哇哇地哭起来。
燕九顾不得理会自己的湿衣,慌忙打开一个竹筒,将里面的蜂蜜喂给小家伙吃。
睨了眼她湿衣包裹下的美好身段,阴九幽不为所动地别开眼,看着外面的雨幕。
“这孩子身带剧毒,只怕活不长。”他轻描淡写地道,像是在说天气会变坏是很正常的事,而不是说一个刚出生小生命的消失。
燕九喂食的动作僵住,不敢置信地看向他,惹来小家伙抗议的咿吖。
谁想他并没继续说下去,而是闭上眼靠在山壁上。
燕九怔怔地看了他半晌,然后将目光挪向怀中的婴孩,这时才发现他除了比普通刚出生的婴儿更小更弱外,嘴唇和指甲还泛着青紫,面色灰暗,确实有中毒的征兆。
“他怎么会中毒?可能治好?”手指温柔地抚过婴儿好看的眉眼,她轻问,心中隐隐感到有些疼痛。刚来到世上便要遭逢此等大劫吗?
雨声哗哗,被风吹着,飘进山缝,就算两人努力往里面缩,仍然被溅湿了鞋裤。连着晴了十数日,老天憋够了,雨势显得有些激烈而狂暴。
“我不是大夫……”阴九幽抬手揉了揉额角,似乎有些不适,“劝你不如给他一个痛快,省得折腾。”
燕九不语,喂食的动作仍然温柔无比。这会儿才似乎有些明白秦月为什么不受自己威胁,可是当时她也曾那么渴望地想要抱抱这个孩子呀,怎么说都是自己的亲骨肉,如何舍得?
“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追杀你?”待婴孩吃饱喝足后,她才一边轻拍着小家伙的背哄他入睡,一边问。这个问题自那天早上她醒来后发现自己在他背上时便产生的,一直忍着没问,这两日多了许多发现,却是发现越多疑问越多。
“你又知他们是来杀我,而不是来杀你的?”阴九幽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放下揉额角的手,似笑非笑地看向燕九。
燕九苦笑,觉得他真把自己当笨蛋了。
“听你们的说话。”她不是牙尖嘴利的人,因此回应得平和。如果换做别人,一定会反讥回去。
“既然知道是来杀我的,那么是什么来历,为什么原因,又何必多问?”不料,阴九幽竟然接了这么一句话,把燕九给噎在了当场。
当然是因为喜欢你。燕九垂下头,脑海中回响起在崖上他说的这一句话,突然有些悲哀。这一句话他说得太轻易,而她欢喜得也太早,实际上直到这一刻她才清楚地体认到,他根本是一直都把她坚决地排拒在心外,不会让她更贴近一些。
可不是吗?有那么多女人喜欢他,自己又算什么?顶多是一个曾忘恩负义想要置他于死地的人而已。
想到此,她不由咬住了下唇,为自己的一厢情愿而难堪。
七月的雨来得快也去得快,就在崖缝中陷入令人窒息的尴尬时,雨渐小,滴滴答答地落在花草竹木上,太阳急不可待地钻了出来,热烘烘地蒸着湿漉漉的谷地。
“你去找出去的路,把孩子抱上。”阴九幽开口,眼睛仍注视着外面,连看燕九一眼也不曾。
原本早已习惯了他时冷时热的古怪脾气,可是这一刻燕九却觉得分外难以忍受,腾地站了起来,一声不吭地便往外走。
“另外,回来时,没我的命令不准进来。”阴九幽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听上去极温和,但是却让人感到说不出的冷酷和强硬。
“是,殿下。”燕九身形一滞,语带嘲讽地应,然后快速走了出去,以至于没看到背后人的手已深深地陷入了地上干硬的泥土中。
殿下……阴九幽唇角浮起一抹苦笑,这丫头实在是太聪明,只是凭着体味就判断出他的真实身份。那天当她提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味道时,他虽然没接下去,但是心中已然清楚她知道自己是谁了。
“咳咳……”火灼般的疼痛由心口处升起,直蹿整个胸腔,他控制不住剧咳起来,大口大口的黑血从喉中呛咳而出。
冰焰开始发作了。早还在下雨的时候他就感到体内压制下去的毒在蠢动,幸好雨停得快,否则他恐怕要冒雨将燕九赶出去。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毒发的样子,无论是谁。
这是第二次发作,第一次是在落下山崖的时候,他动了血气,加速了毒发的速度,因此一落到地上,便点了燕九的睡穴,让她睡了整整一夜。
被用来试药多年,加上本身功力深厚,一般的毒药对他来说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这冰焰如果是用在普通人身上,只怕是要当场气绝身亡。但是于他,却效力大减,不过是多受些折磨而已,致命倒不至于,否则他怎会故意让那女人得手。
渐渐地,浑身上下像被火焰裹住一般,由内而外地炙疼,恍恍惚惚中,阴九幽似乎能听到皮肤、头发燃烧发出的嗞嗞声。虽然心中明知那是幻觉,他却仍然控制不住在地上翻滚起来,想要扑灭身上的火焰。
疼!好疼!娘……
你是男儿,就该有男儿的豪气,便是战死在沙场之上也不当皱一下眉头,怎可因这小小的病痛而叫喊哭闹?罚鞭十下,你可服气?
娘,孩儿不要上战场!孩儿不要杀人!
我和你爹同为战王,你怎可令我们蒙羞?滚回去,北狼一日不退,你一日不得来见为娘!
“嗯……”压抑过后的呻吟声在窄窄的石缝中回响,为了抵抗火灼的疼痛,阴九幽在地上抓出一道又一道的深痕,血迹混着泥污沾满了他的双手。
嘭!不堪忍受过往那些繁杂的片段和身体上的疼痛,他一头撞在山壁上,剧烈疼痛拉回了少许的神志,他大口喘息着安静下来。鲜血顺着额头滴下来,漫过眼睛,一片血红,红得好像黄泉途中那片火照之路。
听老人说,火照之路是接引亡魂的……你这个小家伙还乳臭未干,离见到它远着呢,不好好训练,问这些个做什么?
三哥……
阴九幽吃力地撑起身,仰头靠坐在山壁边,浑身打着摆子,唇紫脸青,眉梢结了一层冰霜。只不过一瞬间的工夫,火烧的灼热感还没退去,寒冷已从骨子里浸透出来,仿佛要把整个人冻结起来。
他毫不怀疑,这个时候如果有人进来在他身上轻轻一敲,他一定会变成碎片。
付出了这么多,忍了这么久,一切也是到该结束的时候了。无声的叹息在山缝中响起,阴九幽合上眼,在熬过冰冻的痛苦之后终于陷进无尽的黑暗之中。
山谷不小,约有五六十亩的样子,长满了粗壮的毛竹。只在靠近山崖这边才变得稀疏,被一种长得碗口大小的火红花朵所替代,那花散发出浓郁的香气,跟他们所吃的蜂蜜味道一样。
燕九寻了一圈,除了找到一处从山壁竹根下泌出的清泉外,并没其他发现。本来顺手逮了只竹鸡,可是想到没火,于是又放了。
看看天色还早,燕九一想到阴九幽的态度,就不是很想回去。于是抱着熟睡的婴孩在泉水冲出的小溪流边坐下,靠着山石,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沁凉的水流,情绪有些低落。
她叫他殿下了。从她开口这样叫他的那一刻开始,两人就再也不可能回到之前那样了。
之前虽然也并不见得好,他总是在欺负捉弄她,可是……可是那样两人间总是没什么距离的。甚至说,有的时候他还对她很不错。在遇到危险的时候不会丢下她,在她害怕的时候,会那样……那样……
想到那天晚上他抱着自己睡觉的事,她的脸有些发烫。虽然之前隐约有些怀疑,却是因为那件事,她才肯定他就是阴极皇的。他的气息很独特,带着淡淡的药味和若有若无的曼珠沙华的幽香,被这样的气息一包绕,她的心便宁静下来,仿佛遇到天大的危险也不必再害怕。
三年前在幻帝宫中,他也曾这样抱过中蛇毒发冷的她。那怀抱和气息深深地印刻在了她记忆中,再次遇到立即便认了出来。
那时候他对她其实是很好的。可是她却在误以为白三遇难的情况下,念着宇主子的命令,给了他一箭……
啪———她手掌击在溪面,水花四溅。
总是她的错吧。思来想去,最终她得到了这样一个结论,因阴极皇的疏离而产生的郁结立即一扫而空,脸上便又挂起了清浅的笑。
起身,用匕首砍了截竹筒,自己舀水喝了两口,又装满,打算给阴九幽带回去。
回到两人避雨的石缝,想起他之前的吩咐,不想再惹他生气,燕九在外面停了下来。
“阴、阴……殿下,我给你带水来了。”发现自己还是没勇气再直呼他的名字,燕九有些懊恼地踢了下面前的山石。
沙沙———
一条黑糊糊的小蛇从她脚边爬过,然后钻进了枯落的竹叶下面。
里面没有回应。
燕九秀眉微微皱了起来,忍不住又开口问了声:“殿下,我能进去吗?”
等了半晌,还是没有听到阴九幽的回答,燕九渐渐感到有些不安。是不是走了?这个念头刚刚冒起,她人已旋风般冲了进去,直到看到挨着山壁而坐的身影,提到喉咙眼的心才重重落下。
“那个,我以为……”刹住莽撞的冲势,她有些窘迫地想解释点什么,心中快速做好应付他怒气的准备。
出乎意料的是阴九幽并没有任何反应,仍然闭着眼,一动也不动。
是睡着了吧。许久之后,燕九缓缓松了口气,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将装水的竹筒放在他手边,正要起身,目光突然顿住。
那手……
地上有暗黑的血迹,还有刨抓过的痕迹。
她咬住下唇,控制住自己发抖的手,轻轻探到阴九幽的鼻下。
有呼吸。在得到这项认知的时候,燕九像一下子被抽空了力气,整个人瘫坐在阴九幽的面前,后怕的眼泪一滴滴无声地掉落在撑着地的手背上。
“你靠这么近做什么?”不知何时,阴九幽张开了眼,语气有些不善,掩盖了其中的虚弱。
燕九身体一震,惊喜地抬起眼,“你醒了?”
她双眼红彤彤的,眼睫上还挂着亮闪闪的泪珠,阴九幽凤眸微眯,神色古怪。
“你哭什么?谁欺负你了?”
“没……我才没哭。”燕九赫然反应过来,顿时闹了个面红耳赤,胡乱抬袖蹭掉眼泪,眼神游移,不知道该落在哪里才好。
阴九幽精神有些不济,闻言只是笑了笑,并没继续追问。
燕九为了免去尴尬,赶紧将带回来的水递到他面前,“你喝点水吧。”
阴九幽嗯了声,垂下眼,却并没伸手去接。
燕九微愕,手伸着不是,缩回也不是,好在她也是心思敏锐之人,随即想到他可能是没有力气。当下心怦怦跳将起来,仿如打雷一般。
“我、我抬着你喝。”她鼓起勇气说,声音微微发颤,不等阴九幽回应,便跪了起来,将竹筒送到他唇边。
似乎没察觉到她的羞涩,阴九幽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水,感觉好多了,这才扬起眼。
“我衣服挂破了,给我补补。”他开口,语气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好。”燕九应得也顺当,将婴孩放到一旁,直到从衣裳内袋中摸出针线才反应过来。两人这样的对答真有些像老夫老妻,原本就没降温的脸不由更烫了。
挂破的地方是袖子和下摆,阴九幽不肯脱衣服,燕九也不勉强,就在他身上缝补起来。
正文 第七章 别喜欢他
“你……你身上的毒要不要紧?”给线头打结,对齐破损之处,缝合,燕九手上娴熟地穿针引线,垂着头,状似随口问,其实两只耳朵都竖了起来等他的回答。
定定看着在眼皮下晃动的黑黑后脑勺,好半会儿,直到那缝补的动作显得有些僵硬的时候,阴九幽才缓缓开口:“无妨。”
然后,那双仍残留着浮肿的手如蒙大赦一般,再次恢复了麻利。将这细微的变化尽数看在眼里,阴九幽脸上不见半分得意欣喜。
“你喜欢我!”突兀地,他冒出这么一句话。
燕九手一滑,针扎在了手指上。
“啊!”她轻呼,赶紧将冒血的手指含进嘴里,垂着眼睛,有些心慌意乱。如果还是之前的阴九幽说这句话,她一定会毫不客气地嗤之以鼻,但是在阴极皇的面前,却越来越放不开。何况,他还说中了她的心思。
看到她连耳根子都红透了,阴九幽神色间透出些许疲惫。
“别喜欢我。”他说。燕九错愕地抬起眼时,他已阖上了双目,显然不打算再多说什么。
燕九将手指从口中拿出,没有说话,继续为他缝补袖子。山缝中一瞬间变得安静无比。太阳落到了山峰的另一面,时间尚早,但是谷中却已被暮色的清幽给笼罩住。
缝完,打结,咬断线,燕九没有继续为阴九幽缝补衣摆,而是停了下来,像是在想什么。
“我的箫掉了。”良久,她开口,说出的却是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殿下,你什么时候把寒月弓还给我?”不能喜欢吗……那么就不喜欢吧,也没什么大不了。
阴九幽眉峰微动,眼睛仍然闭着。
“要拿回寒月弓不是不可能。”他淡淡道,用的是谈交易的语气,“只要你将黑宇殿的机关设置图画给我,寒月弓马上物归原主。”
此话一出,燕九像是才突然想起一个一直被忽略了的问题,那就是阴极皇和她的恩怨不仅仅是私人的,还事关着黑宇殿和女儿楼。
“不可能。”她冷声应,伸手抱起睡在一边的婴孩,退到山缝边缘。
就在那一刻,她突然意识到,她早该趁着这难得的机会逃离,而不是还傻傻地被他当奴才使。此念一起,便像春天发了芽的野草一样,越来越难以遏制其蓬勃成长。
“随你。”阴九幽无可无不可地笑笑,显然对这样的结果并不介意。
“我去找点吃的。”猜不透他的心思,燕九也不想再浪费精力,说完就往外走去。
“小心蛇。”阴九幽显然没往其他方面去想,还关切地叮嘱了一句。
燕九心一紧,含糊地应了声,一踏出岩缝,便撒开腿往竹林中跑去。她记得,在西偏南的方向,山势较缓,应该可以从那里出去。
因为四周被山挡住,山谷中的夜色降临得比较早。笋壳滑溜难行,等燕九跌跌撞撞攀到半山腰的时候,竹林中已经黑得难以视物。
嘭!脚下不知道绊到什么,她趔趄了一下,只手扶住根壮竹停了下来,引来竹子一阵哗哗晃动。
风声乍响,一股阴寒之气袭体而来,她反应迅捷,甩袖挥出,将那物弹开,随着物体砸在竹叶笋壳上的声音响起,接着是沙沙的细小滑动声。不用看,也知道定然是在竹林中常见的蛇。
小心蛇!
脑海中响起阴九幽的叮咛,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燕九觉得有些呼吸困难。心很乱,乱得让她没勇气再往前走半步。
真的就这样丢下身中剧毒的他在谷中自生自灭?想到他奄奄一息的样子,她心口蓦地一阵剧痛,腰不由弯了下去。
喜欢他?是真的喜欢上了他吧。连他都看出来了,她怎么还能骗自己?
但是他是黑宇殿的敌人,她怎能……
“哇!”婴儿的哭声在黑漆漆静悄悄的夜中突然响起,燕九呼吸一顿,下意识地轻轻拍了拍怀中醒过来的小家伙,片刻后蓦然转过身,再没有丝毫迟疑地往山下奔去,那速度比上山时快了许多。
燕九永远不会知道她的这一转身救了她一命。
事实上,当她略显急切地往外走的那一刻,阴九幽已经猜到了她的心思。那一声小心蛇,其实隐含着给她的活命机会。如果她真的不顾而去,那么在她到达山顶之时,便是她丧命之时。
看到她回转,阴九幽不想否认自己确实松了口气,说到底还是不想她就这样丢了小命。
“没找到吃的,他又在哭……”燕九为自己空手而回随便找了个借口,至于对方信不信,她也不是顶在意。
“嗯。”奇怪的是,素来不饶人的阴九幽竟然没有戳破她的谎话。
没有人说话,小家伙的哭声显得尤其刺耳。燕九呆了片刻,然后伸手摸索到装蜂蜜的竹筒,揭下上面的叶子,凑到小家伙嘴边。听到他咕嘟咕嘟的贪婪吞咽声,她有些茫然。
“西南边的山势比较平缓,明天我们就从那里出去吧。”过了很久,她缓缓开口,语调萧瑟。明知道将他带出去,意味着的就是给黑宇殿多增加一个势力强大的敌人,她却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他就这样中毒,无声无息地死在谷中。
黑暗中,阴九幽微微而笑。
“你为什么不趁这个时候杀了我?要知道错过了这次,你就再也没有机会。”他问。明知黑宇殿在她心中的地位极高,却仍然提醒,根本是有恃无恐。
燕九微怔,好一会儿才道:“殿下为何要与黑宇殿为敌?是因为三年前燕九的那一箭?”
小家伙边吃边睡了过去,哭声一敛,山缝中的黑暗不由显得更加深沉。
衣袖摩擦的声音响起,燕九神经微紧,稍后才知道阴九幽不过是伸了伸腿而已。
“要计较那一箭,本尊不必等到现在。”对面传来的声音优雅而慵懒,一如初见时的那个不可一世的红衣男子。
他停下来,好像无意继续说下去,原本已经屏住了呼吸静等他答案的燕九不由急了。
“那是为什么?黑宇殿素来与你们阴极皇朝井水不犯河水……”
“因为机会难得。”阴九幽打断她的质问,也许黑暗真有降低人心防备的作用,他竟然娓娓说起了原因,“因为对你们女儿楼的情报网还有神秘的黑宇殿非常感兴趣……九姑娘,你是从黑宇殿出来的,怎么能不明白?江湖上的纷争不就是因为有利可图?”
燕九咬住下唇,胸口急剧起伏着。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愤怒,那个时候,她甚至宁可他回答是因为她的那一箭,那样至少、至少……
“怎么,失望了?”阴九幽低笑,像是知道她心中在想什么似的,“你知道你为什么拿着寒月弓却练不成碧魄成烟?因为你一直不肯舍弃骨子里那份天真。”
燕九浑身一震,没立即应声,等缓过神才轻声问:“你如何知道?”
当初机缘巧合下她得到寒月弓,与其一同得到的还有寒月九式。她资质不差,前八式很快就掌握了,但第九式碧魄成烟却怎么也练不成。宇主子知道后,只说了句无妨,没让她继续再练。多年来也没其他人知道此事,没想到竟然会被眼前的男人看穿,让她本就惶恐的心更加不安。
“九姑娘想不想练成碧魄成烟?”阴九幽不答反问。
燕九有一瞬间的恍惚,像是又回到了当年在幻帝宫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称呼她,温柔却客气疏远。心突然就像坠入了寒冰窟中,冷得作痛。
“想。”她听到自己如此回答。其实她心中清楚自己并不是很在意究竟能不能练成,只是在这黑宇殿多难之秋,能强一些总是好的。
得到答案,阴九幽笑了,黑眸在夜色中矅矅生辉,“本尊会助你。”他说。
“为什么?”燕九沉默半晌,幽幽问。他的许诺并没让她感到丝毫开心,反而增添了些许迷惘和难过。如果他说的是小爷会让你练成,她定然会很欢喜。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她已经依赖起那个一路欺负捉弄她的怪戾少年。
“本尊高兴!”阴九幽回,隐隐流露出少年的狂妄。
燕九使劲瞪大眼,企图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可惜黑暗无际,只是徒劳。
“好。”眼睛有些酸涩,她转开脸,干脆地答应。无法否认,她心中其实是希望能与他多相处一段时间的。至于以后是敌,还是陌路人,那都是以后的事。
“就算你帮了我……以后在战场上遇到,我仍然不会手下留情。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缓慢而坚定的,她接着申明。像是警告对方,又像是在封了自己的退路。
闻言,阴九幽哈哈大笑,笑到一半却因为气息震荡牵动了体内毒伤而剧咳起来。
燕九动了动,终究没有上前,只是僵硬地坐在原地问:“你怎么样?”
“无妨……咳……”咳得那么厉害,阴九幽仍然是那两个字,让人不由产生错觉,就算是天塌下来,他仍然是那两个字。
燕九没再说话,心却一直提着,直到他的咳声渐渐平息下来,才悄悄松了口气。然而回过神,却又不由为自己对他的担忧而感到气闷。
阴九幽全心都用在了压制毒素发作上,哪里知道她这边已心思百转。
第二天一大早,喂饱小婴孩,燕九就背上背一个,怀中抱一个,出了藏身的崖缝,往西南方的山坡走去。
“等一下,你去摘那朵花给我。”在进入竹林前,阴九幽突然指着一朵位于花海中心开得最艳最大的红花道。
燕九虽然疑惑,却仍然放下他,走了过去。刚入花丛,花香袭体,竟是比在外面浓郁了数倍,让人感到有些头晕。定了定神,她快步走到那朵花旁边,弯腰摘下,然而,尚未站直身,只觉眼前一黑,人已晕倒在花海中。
片刻后,原来瘫坐在地的阴九幽站了起来,走到她身边,从她手中拿过红花插在她发间。
正在此时,一声厉啸从西南方向的山脉遥遥传来。
阴九幽长眸微眯,顿了一下,并没相应,而是果断地点了婴孩睡穴,然后将他和燕九分别用衣服绑在自己胸前和背后,便往他们坠落下来的那处山崖快速驰去。
借着崖壁上的竹木长藤,他如同猿猴一般矫捷迅速地往上攀去。
就在攀到半山腰时,一声真气充沛的啸声再次传来,隐隐有着急之意。阴九幽胸口一痛,差点失手摔落,好在及时抓住了一根长藤,免了粉身碎骨之祸。知道是体内毒素受到真气震荡,发作起来,当下猛提一口气,加快了攀越的速度。
等到达山顶,身体已如火灼一般,他却并没停下来,而是咬紧牙关往深林中奔去。即使知道来的是友非敌,但是他不会相信任何人,在紫合部及其党羽被连根拔除之前。
早在落崖的第一天,他便发信号通知了曼珠他们,让他们等在谷外。没他的吩咐,他们不敢随便进入,同样的理由,前一夜如果燕九不顾他而去,自然会命丧曼珠之手。就算侥幸逃脱,也会因体内花毒未清而亡。事实是,虽然他利用优罗昙蜂以毒攻毒救了她一条小命,但是因为在剧毒无比的优罗昙花香中度过了三日三夜,加上食过蜂蜜,她已另中了花毒。贸然脱离此花之香,除死无他途。
他和婴孩之所以安然无事,是因为他们体内毒素混杂,早已不惧多增一味。很显然,婴孩的母亲秦月也是紫合部的试药人,不然如何敢在指甲上涂抹冰焰。
连翻过两座山峰,阴九幽已渐感不支,体如火焚,胸前背后的两个人更加剧了他的痛苦,呼吸如同在拉扯风箱一般,胸口涨得像要炸裂开,再也没办法继续跑下去。
正在此时,前面传来哗哗水声。他精神一振,勉强支撑着翻过山坳,眼前赫然一亮,只见一道薄水从前面的山峰间坠落,被嶙峋的山石分割成数道细流,坠落在谷间的深潭中。潭旁青草如茵,繁花似锦,白石处处。
这一刻,体内的火毒让他对水的渴望胜过了一切,甚至于忘记火毒最终会转变成冰毒。在潭边解下两人,他迫不及待地跳入了潭水中。
燕九是被冻醒的。又湿又冷,身体像被冰住了一样,动弹不得,却还在瑟瑟地抖着。
她茫然睁开眼,然后又赶紧闭上,太阳很刺目。好半会儿才又再次睁开,然后反应过来,那哪里是被冰住呀,根本是被一个人紧紧地抱住,就连那颤抖,也是由抱着她的人传过来的。
“阴九幽,你怎么了?”虽然看不到那人的脸,但是那熟悉的气息让她知道抱着自己的人是谁。或许是刚醒过来,脑子还有些迷糊,也或许是这时的阴九幽让人难以将他和不可一世的阴极皇联系在一起,以至于让她暂时忘记了两人间的距离,喊名字喊得很顺口。
耳边除了牙关打架的声音外,没有任何回应。冰寒的呼吸喷在她的耳后,连带得她也僵冷起来。
“阴九幽……”燕九担心地想推开他,察看他的情况。但是试了一下,便放弃了,只因那抱着她的肢体已全然冷僵,不能硬掰,否则定然会大受损伤。
为什么会这样?她不解,脑子飞快地转起来,企图找到帮他的办法。
片刻后,她回手反抱住那早已失去神志的人,侧翻身,让他背朝上对着太阳。就算阳光不能让他暖和一点,起码也能晒干那一身的湿衣。然后,微微迟疑了一下,她将手探进了他的衣内,掌聚真气,缓缓摩挲着他冰冷赤裸的背部肌肤。
能助他一分,便算一分吧。那时候她是这样想的,至于什么男女大防,也顾不得了。何况她的身体,早就被他看去了,现在计较也计较不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真气将竭,手臂酸软无力准备休息片刻的时候,阴九幽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虽然仍一动不动,却能明显感觉到他呼出的气息渐渐回暖。
松气之余,燕九这刻才察觉到两人的姿势极其暧昧,害怕他醒过来看到,忙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坐于一边。然后,她赫然发觉两人竟然身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不是之前的小谷。小谷中无瀑布,她能肯定。那么是在哪里?他们又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心中疑虑重重,却在看向仰天躺着,面青唇白的阴九幽时全部化为乌有。现在最重要的应该是,要怎么才能让他醒过来。
此念头刚起,阴九幽突然便睁开了眼睛,在瞬间的迷茫疲惫闪过之后,代以无尽的冰冷深黑。燕九甚至怀疑是自己眼花,或许那之前的脆弱神色只是她的错觉。
没有说话,他的眼神看得人心中寒气直冒。燕九原本想问点什么,然在这样的目光下却怎么也开不了口,于是只能沉默相对。过了好一会儿,他眼中刀刃般的锋利才收敛起来,恢复阴极皇所特有的温柔。
“为何这样看本尊?”他柔声问,眼神专注。
燕九恍惚了一下,心口微紧。明明还是那眉那眼,为什么只是改变眼神和语调,眼前之人便像完全换了一个人一样,哪里还有数天前那柔弱少年的感觉?
见她怔愣着没有回答,阴九幽也不以为意,慵懒地微抬起一只手,“扶本尊起来。”
明明是温和不带丝毫强迫的语调,燕九却连犹豫也没有,趋前依言而行,那样的理所当然,等他柔若无骨地靠在自己身上时,她才反应过来。顿时像被烫着一样,一把将他推开,然后往后弹开数尺。
阴九幽见状,不由低低笑了数声,“怎么,九姑娘是嫌在下丑还是臭?”
燕九脸色忽青忽白,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这性情大变的人,结结巴巴地问:“你怎么、怎么变、变……”她想问他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但是想想又不对,好像他原本就是这个样子,于是说到一半便不自在地停了下来。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她有些糊涂了。
“变什么?”阴九幽好笑地反问,手指理了理自己被水湿透又晒干的发皱衣襟,“左右不过是一场游戏,那么认真做什么?”
语罢,突然起身,不知是力气不继还是什么,他身形晃了一晃,才站定。
燕九踏前一步,想扶住他,却又立即止住,心中一团乱。游戏?什么是游戏?是阴九幽,还是阴极皇?是那一箭,还是这场追杀?直到这刻,她才真正体认到,在阴极皇面前,自己完全不够看。
“过来。”阴九幽并没让她想太久,笑吟吟地招手道。
燕九不知他意欲何为,一脸肃然地走了过去,在离他两步的地方停了下来。
阴九幽“扑哧”笑出声,“又不是要害你,离这么远做什么?”说着,突然跨前一步,伸手摸向她的发髻。
燕九僵住,怔怔看着他的笑脸,明知那是假的,但是为什么看起来却是说不出的动人心魄?如此想着,倒忘记了留心他的意图,直到他手收回,那苍白的掌心上,赫然躺着一朵鲜艳欲滴的火红花朵。她突然醒起,这花正是他们离谷前,他让她去摘的,摘花之后的事,她竟然一点也想不起了。
“九姑娘,你要记着,越是美丽的东西越是有毒!”将花举至自己眼前,阴九幽一边眯眼欣赏,一边道。那目光流转中,仿似映出了一袭红衣飘动的人影。
不期然,燕九脑子里突然想起数日前他大开杀戒的样子,无法否认,那个时候的他,妖媚得就如同眼前这朵红花。
“你是说这花有毒?”她问,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早在闻到花香头脑发晕时,她就隐约想到了这一点,现在不过是证实而已。
阴九幽微一颔首,悠然道:“可惜,世人明知它有毒,却还是逃不过它的诱惑。”说着,竟然就这样将花瓣扯下,往嘴里放去。
燕九大惊,伸手想要阻止,“小心有毒!”她知道他行事古怪,但也不至于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吧。
看到她着急的样子,阴九幽眼中浮起笑意,将花瓣连着花蕊尽数放进了嘴里,空出的手一只握住了她的手,另一只则轻点她的唇,一边摇头示意她别紧张,一边嚼着花瓣。
见他显然成竹在胸,燕九是不急了,但是却被他暧昧的姿势弄得很不自在,红着脸想要挣脱。谁知刚一使力,阴九幽本来轻轻握着她的手也突然一使劲,将她扯入了怀中,后脑蓦地一紧,被按住无法脱逃。
惊呼声中,她瞪大眼看着那张脸贴上自己,一股沁甜的汁液伴着血腥味趁机钻进她的口腔,源源不绝地渡过来。
随着汁液过来的,还有一样温软湿滑的东西,纠缠住她的舌,逼着她将入口的液体全部咽下去。
燕九只觉腿一阵阵地发软,脑子一阵阵地发晕,不得已只能紧紧抓住他的衣襟,任其予取予夺。
也不知过了多久,阴九幽终于离开她的唇,微笑地看着她神思迷离的样子,苍白的唇瓣上染着一抹艳红,妖娆得让人心乱。
低头,他伸舌舔去她唇角溢出的花汁,然后以一种让人呼吸困难的温柔再次深吻住尚未缓过神的少女。直到发现她快喘不过气时,才移开唇,脸贴着她的颈侧,缓缓调匀自己的呼吸,低垂的眸中浮起一丝暖意。
“痛……殿、殿下……好痛……”怀中的人身体一颤,想要伸手推开他。
阴九幽手臂收紧,将她牢牢禁锢在怀中,另一只则安抚地轻拍着她的背,“我知道。乖,一会儿就好了。”
她身中优昙罗花毒,没有现成的解药,他的血原本可解,却因含有冰焰毒性而不能直接取用,因此他利用花朵中所含的剧毒来缓和冰焰之毒,再喂她服下。此时两毒相冲,难免会疼痛难当。
燕九感觉到脏腑像被刀割火灼一般,痛得蜷缩起来,恨不得就这样死过去。
“为……为什么?”她抓紧阴九幽的衣服,难过地问。他要她的命轻而易举,为什么要这样折磨她?明明前一刻还是那么温柔。
阴九幽抱着她席地坐下,抬袖拭去她额上的冷汗,神色平静无波。
“我跟你说过,越美丽的东西越有毒,你为何又要咽下?”他淡淡道,并不解释自己的意图。他早就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只要能达到目的,其他的,也没什么重要。
燕九没再说话,汗大滴大滴地从额角滑落,滴在他的衣上。
是啊,她明知有毒,为何却不拒绝?是相信他不会害她,还是贪恋他突来的温柔?脏腑一抽一抽地痛着,然而就是到了这一刻,她也没舍得真正坚定不容置疑地将他推开。
阴九幽也沉默下来,只是将她的脸按入自己的怀中,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她的发,目光落在近前的水潭中,神色有些恍惚。
忍一忍,忍一忍就好了。
漆黑的屋子,各种各样的痛苦,无数次,他就是靠着这句话挺过来的。那个时候,他曾多么渴望有一个人能陪伴在自己身边……不,哪怕是一只老鼠一只苍蝇,只要是活的,也能让他觉得好熬一些。
可是近十年的光阴,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对着自己说话,说这一句话。
那些账他当然是要一一讨还回来的。收回心思,阴九幽微微而笑,怀中人原本痛得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了下来,呼吸也不再那么急促,想来快要好了。
如他所想,燕九并没体会到预料中的濒死感觉,疼痛竟莫名平复下来,只是胸口有些发闷,不自主地咳了起来。
阴九幽将她扶坐起,看她哇哇两声呕出两口黑血,并不意外,只是道:“去漱漱口,咱们就走。”
吐出黑血后,燕九只觉精神一爽,连一直隐隐约约缠绕着她的昏沉也消失无踪,心知自己可能误会他了,不由有些歉疚,顿时变得听话无比,乖乖走到潭边去漱口。
“殿下,对、对不起。”在路上,燕九终于还是鼓起勇气,为自己对他的误解道歉。
阴九幽走在前面,闻言,笑了笑,“无妨。”
燕九顿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心里却总是不大舒服,过了一会儿,又道:“开始你是毒性发作了吧,要不要紧?”
阴九幽身形几不可察地滞了滞,说话时,声音中却仍带着笑意:“无妨。”
燕九有些气馁,摸了摸怀中婴儿的脸,心中嘀咕,是不是我说要你的命,你也无妨啊?虽然是这样想,但终究没敢说出来。转念又想起开始他的亲吻,还有温柔的安抚,脸微微一红,唇角却无法抑制地往上翘了起来。
这个人……这个人真坏!不、不……其实……其实也不是那么坏。她偷偷想,不料心神分散,没注意到前面地上的石坎,一脚踩了个空,整个人立时不受控制地往前栽倒。
听到后面的响声,阴九幽愕然回头,燕九和怀中婴儿已扑了过来,他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却被那冲力推得连着退了好几步,没想到后面是一个斜坡,他没站稳,三人顿时变成了滚地葫芦。
哇———婴孩的哭声瞬间响彻山林,吓得原本歇息在枝梢的鸟雀扑腾腾地飞了起来。
“殿下……殿下,你怎么样了,有没有事?”婴儿哭声中响起焦急的询问,夹带着浓浓的关切。
良久,一声叹息幽幽响起,是说不出的无奈和哀怨。
“你还能再笨点吗?”
正文 第八章 另一个阴极皇
即使是以女儿楼的情报网,也从没查出过阴极皇朝的具体位置,只知大约是在东南一带,这也是阴极皇朝被称为中原比龙源更神秘的地方的主要原因。
以阴极皇每次出行的隆重排场,想当然,阴极皇朝的根据地应该也是气势恢弘、华丽壮观可与皇宫相比的建筑群落。因此,当燕九得知自己正站在阴极皇朝的土地上时,惊得步伐一乱,差点没被自己绊倒。
灰瓦土墙的矮小房子,窄得仅容一辆马车通过的泥巴路,各谋生计偶尔停下来闲聊几句的当地住民,怎么看都是一个普通之极的城镇,实在让人难以想到是中原可与龙源比肩的阴极皇朝。
回过神,燕九脑子里最先冒出的念头是,他又在捉弄她。
“你看这里是不是很适合打巷战?”指着错综复杂的巷道,阴九幽笑着对她说。
经他指点,燕九这才发现那些巷道一眼看去似乎没什么稀奇,但是其实复杂无比,如果外地人来此,无人指路,定然会迷失在其中。这会儿,她才有些相信他的话,然后很快又发现了另一个异样。
“为什么他们的头上都戴着白花?”一路走来,无论男女老少,发上都簪着一朵同样的白花,她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地方有这样不吉利的风俗。
阴九幽笑而不语,直到他们见到沙华。
与沙华相见的地方是一座与镇上其他房屋没什么区别的小院落,前面做面食生意,后面住人。见过曼珠,在燕九的心中,沙华应该也是一个绮年玉貌的女子才是,因此面对着眼前这个跪倒在阴九幽面前、手腕内撇畸形的麻脸少年,她已经完全不能再思考。似乎自从跟阴九幽在一起后,没有一件事,是她能想到的。
“他们称带回主上您的尸体,天气热,那尸体已经肿胀变形,但是有主上您的玺印。我们以为……我们都以为您真正遭遇了不测,已通知了曼珠她们……”说到后面,沙华泣不成声,是悲喜冲击太大的真实反应。
“起来。”阴九幽却没有丝毫动容,只是淡淡命令,“让人准备洗澡水,还有我的衣服。”
面临大危,他竟然一点也不急着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沙华也丝毫不以为怪,赶紧起身,连声道:“是,是,沙华疏忽,请主上和燕九姑娘到屋内稍歇。”
将两人引到厅堂之中,沙华一边让人烧水并准备饭食,一边又派人去找奶娘来带婴孩。
终于不用再愁拿什么喂小婴孩,燕九着实松了口气。
阴九幽坐进椅中后,便一直闭着眼养神。燕九的目光总是忍不住往他那边溜,看着他苍白的脸,微微发青的唇,突然想到出了从山谷到此地都没再遇到过麻烦,原来是因为那些人以为他已经死了。然后心中又不由得隐隐替他担忧起来,他身上的毒……只怕还没解,不然在路上时为何每天都有一个时辰不准她靠近他?
这人看着温柔,但是实际上跟谁都隔着一段距离,让人永远也靠近不了。
一声轻叹从她嘴里溢出,引得阴九幽睁开眼,正好与她偷看的目光撞个正着,顿时引来一阵慌乱。本来还以为他要说点什么,谁料他却视若无睹地转开眼,然后起身,走了出去。正在此时,脚步声从院中传来。
是沙华。准备好了热水,来请他们去沐浴。
燕九快步而出,看到阴九幽走向一侧厢房的背影,心中不觉有些失落,而更多的却是一种说不出的不安。似乎,那个陪伴并奴役了她一路的阴九幽即将消失。按理她应该高兴,但是不知为什么,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红袍曳地,长发及足,眉梢飞扬,眼角上挑,当阴九幽出现在燕九面前时,她着着实实被吓了一跳,甚至因此而掩盖住了心中的失落。
“你……你,殿下……你的头发……”诧异地看着他仍带着湿润光泽的长发,她失语了。相较于他容貌上的变化,那头发实在给了她太大的惊吓。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是她绝对能肯定那头发是真的,那么一路上,这样长的头发是如何藏得让人察觉不出来的?
阴九幽微微一笑,顿时风情万种,映得整间屋子似乎都光亮起来。扶着沙华的手,他风姿婀娜地走到屋内唯一一张贵妃椅上躺下。
“九姑娘难道不知,武功达到先天的境界,能随意控制骨骼的收缩、毛发的生长变化吗?”他懒懒地道,声音低沉沙哑,不复路上的清澈。
燕九怔然,她自然是听说过的,只是没想到真有人能办到。不过这些目前于她来说都不重要了,因为她悲哀地发现,她的预感应验了,眼前的阴九幽好陌生,尽管她最初遇到的就是这个他。为何以前没觉得,这样的他,缥缈得像一个美梦?
阴九幽并有等她的回答,而是转过脸看向沙华。
“说吧,发生了什么事?”他真是一个极有耐性的人,竟然能不急不忙地将旅途的尘劳清扫过后才来问这事关他生死的大事。
沙华显然是习惯了,闻问,忙恭声从容回应,没了初见时的激动。
“回主上,十天前奈何部的赵胖子带了具与你身形相若的尸体回殿……”
阴九幽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打断他:“说后面。”
“是。”沙华惶恐,知道他不喜欢啰嗦,所以忙拣关键的说,“因为有你的印玺,加上轻嫣姑娘在上面发现你的某些特征,所以大伙儿都以为主上你已经……已经……”
“紫合部的那几个老头儿倚老卖老,说国不可一日无君,所以立即推了欧阳清出来代理您的位置,轻嫣小姐……”说到这里,沙华不安地看了眼自己主上的脸色,发现他神色不变,才愤愤不平地继续接下去,“轻嫣小姐也支持,还有其他几个部也有人站出来应和,就算有人心中不服,也阻止不了。”
“也就是说,现在的阴极皇,已经换人做了?”阴九幽不紧不慢地问,半阖着眼,神色平静无波。只有一直看着他的燕九注意到在沙华提到轻嫣小姐时,他搁在腿侧的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只是这么一个细微的动作,她却感到了莫名的恐慌,不敢让自己去猜测那个女子和他的关系。
偷偷觑了一眼阴九幽的脸色,沙华战战兢兢地应:“是。”
“接下去。”
“是。十殿殿主,除了楚江宋帝六城三王外,余者皆极力主张一边为主上您守孝,一边查明您的死因,报仇雪恨之后再推新皇上位。再加上三部中的望川部也如此坚持,所以欧阳清目前只能算是代理您的位置,而没正名。”
“楚江王历南?”修长的手指缓缓划过椅沿,阴九幽目光一闪,神色幽晦难明,“想不到啊想不到……”似笑似叹的语气,让人无法揣测出他的喜怒。
沙华不敢接话,只能继续把这十日发生的事老老实实地禀报。
“欧阳清一接下位置后,便赶去了宛阳,他的意思是,你出事肯定与黑宇殿有关,所以打算亲自到那边追查。”
听到此,燕九不禁有些不悦地冷哼出声。此刻黑宇殿内忧外患,哪里有能力刺杀阴极皇,他不找黑宇殿的麻烦她就要念阿弥陀佛了。
她的冷哼惹来阴九幽意味深长的一瞥,至于沙华则仍然垂着头,目不斜视。
“他走后两日,反对他登位的七殿一部首领在同一夜遭到高手暗杀,泰山王暴毙在家,死因是中毒。其他六殿殿主和望川部的秦嬷嬷也多多少少受了伤,此时都各自率众隐在了暗处,等待时机反扑。如果他们知道主子您安好,定然会马上赶来拜见。”说到众首领出事,沙华脸上布满了愤怒,到得后面时,则变成了激动,并明显地松了口气。
“先别通知他们。”听完沙华的禀报,阴九幽沉默片刻,然后伸手端起一旁几上的茶杯,冲着燕九微微抬手示意,嘴里则对沙华吩咐。
沙华虽然不解,却不敢多问,只是恭敬地应了。
“对了,你的月涎王有没有带在身边?”顿了顿,阴九幽突然转开了话题。
“回主上,有。”
“借给本尊……紫合部的冰焰,确实非同一般哪!”阴九幽笑,语气轻松,不明白的人哪里能猜到,这个非同一般代表的意思是致命。
沙华怔了怔,忙应道:“是。”语罢,拐着手从怀中拿出一个盒子,双手支愣着送到阴九幽面前,待他接过,立即退后。
“属下这就去找一位干净的姑娘来?”眼角极迅速地扫过燕九,沙华犹豫了下,问。
燕九本来在阴九幽的示意下正端着茶在喝,闻言不由一顿,疑惑的目光落向椅中的阴九幽,不想恰对上他熠熠生辉的眸子,那里面情绪复杂,她明明应该看不懂,却不知为何就红了脸。
冲她温柔一笑,阴九幽这才看向等待回答的沙华,“不必,有九姑娘呢。你下去吧。”
等到沙华离开,燕九才满头雾水地问:“你要我做什么?”此话一出,看到他一转暧昧的目光,她突然有些后悔。
“过来!”阴九幽压低了声音,充满诱惑地对她招了招手。
燕九本来反射性地就要站起,但是很快便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硬撑着坐在原处,摇头。
“有什么话这样说就好。”说不上原因,这个样子的他就是让她莫名觉得有些危险。
见到她防备的神色,阴九幽好心情地呵呵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才道:“丫头,你可愿意帮我解身上的毒?”他的语气很轻很软,还带着淡淡的乞求。
燕九心弦一颤,不由暗骂自己没用,他不过是换了个称呼,她就招架不住,他提什么要求都想一口答应似的。强迫自己稳了稳神,她才勉强平静下来,淡淡道:“要我怎么做?”他毒发时的痛苦,她曾见识过,当然也希望他早点好起来。
阴九幽但笑不语,直到燕九皱起眉头。
“你其实不需要做什么,只要在一边,防着人来打搅我就行。”
他说得轻描淡写,燕九虽觉得不大妥当,但却被他最后的一句话给攻破了心理防线。
“我只相信你。”他说,神色间带着让人心疼的落寞。
燕九再也想不出理由拒绝,又或者是,不想再找理由,她甚至懒得去猜测他这句话中的真实性。
月涎王是一只体白如玉的蝎子,阴九幽将它从盒子中拿出,玉白的蝎体映着烛光,散发出致命的美丽。
“这宝贝是以吸食月光下至阴毒物的血液为生,算得上是毒物内的至尊。”一边温柔地抚摸着月涎王,阴九幽一边跟燕九解释,“我体内的冰焰之毒,没有解药,只能依靠它为我吸去。”
燕九嗯了声,不知该说什么好,心中的担忧却不自觉地从眼中透露了出来。
阴九幽看到,不由微微一笑,“不用担心,你只要记得,那炷香一烧完,定然要将它从我身上拿下来。记住,不能早也不能晚,否则将功亏一篑。”
语罢,他示意燕九点上香,自己则解开衣襟,将月涎王放在了心脏的部位。
燕九守在一旁,果真一边专心地观察着香的燃烧进度,一边注意着四周的响动,生怕有人突然来犯,目光却丝毫不敢溜向床上坦露着胸膛的阴九幽。说不上为什么,她总觉得气氛有些怪异。
除去耳边阴九幽悠长匀细的呼吸声外,屋内再没其他响动,四周很安静,只偶尔从夜空中遥遥传来一两声狗吠。烛光下,线香一明一暗地闪动着,以一种极缓慢,却又似极快的速度燃烧着。
一炷香的时间很快就会过去。燕九对自己说,凝望着那香,时间太久,竟然有些头晕,忙转开眼。过了一会儿,害怕错过时间,赶紧又移回目光。
就这样来来回回中,那香终于平平安安地烧到了尽头,就在火星熄灭的那一刻,燕九迅速转过身,将阴九幽胸口那只通体已经变成黑色的月涎王捉了下来,放入盒子中收好。
“殿下,好了。”她不敢回头看衣衫不整的男人,只能背对着他道。
过了半晌,却没得到回声,四周仍然静如初时。
不祥的感觉瞬间浮上心间,此时燕九也顾不得害羞,紧张地转过身。
阴九幽双眼紧闭躺在床上,胸口仍然往外渗着血,鲜红的血衬着他苍白的胸膛,让人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妖艳。
“殿下!”她慌忙掏出手绢按在他渗血之处,嘴里再次低唤,声音微微发颤,心中说不出的害怕。
几乎是闭息静等着,仿佛是过了一世那么长,阴九幽的眼帘终于如蝶翼样颤动起来,然后缓缓张开,现出里面深幽无际的黑眸。接着,燕九按在他胸口的手被轻轻握住。
“丫头,你低下头来,我有话和你说。”他有气无力地道,显然短时间内起不了身。
燕九不疑有他,当真弯腰靠近他的脸,连自己的手还被他握着都忘了。
“月涎王乃至阴之物,当它吸食毒物之后,体内会阴寒大盛,因此必须分泌出至阳之物相抗。它虽然能解百毒,却也会在解毒的过程中将阳毒排进人的血液之内。”阴九幽平静地说,神色无波,让人有些捉摸不透。
燕九认真地听着,虽然不懂他的意思,但知道他的冰焰毒应该是解了,不过体内又多了另一种毒。
“那阳毒应该是有办法解的吧。”她说,因为既然他对月涎王如此清楚,自然有解毒之法才敢用它,何况它还是沙华的东西。
“是啊。”阴九幽眸光一转,变得暗沉,连带得声音似乎也沉了下去。
燕九心口莫名一跳,定了定神,才问:“要怎么解,需要我做什么?”奇怪,他不过是声音眼神稍变,为什么她会觉得有些呼吸困难?
阴九幽并没立即回答,而是定定地看着她,眼眸深处隐隐有火光在跳动。燕九被看得一慌,就想往后退开,但是手却被紧紧握着,挣脱不开。
“需要与女人合体交欢方能解除。”缓缓地,他宣布了答案。
燕九一惊,突然想起白日沙华说要去给他找个干净姑娘的话,他的回答是……他的回答是……她又羞又恼,别开脸不再做声。
“你答应帮我的,九儿。”不知何时,阴九幽竟然坐起了身,搂住她的腰,低哑的声音中充满了露骨的诱惑。
被他的话和动作吓倒,燕九挣扎着想要逃离,甚至没注意到他的称呼已变。
“你、你没说是这样帮。我去找……去找沙华……让他……让他……”她觉得身体有些发软,还有些僵硬,知道继续再呆下去一定会出事。慌乱地掰着他的手,却又挂着他身上还有毒伤不敢过于使力,一时间手脚跟脑子一样乱成了一团。
看着她稚嫩生涩的反应,阴九幽眼中浮起一丝怜悯,但很快便消失无踪,转而被柔情填满。
“九儿,我只要你。”
一句话,怀中的女子停止了所有动作,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这个时期,我谁都不相信。”他轻轻道,手抚上燕九的脸,然后划过她的眉眼,最后逗留在她柔嫩的唇上,“我说我喜欢你,你相信吗?”不待她有所回应,他已自嘲地笑了起来,“哈!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明明是让人愤怒得甩袖而去也不过分的话,燕九却觉得说不出的悲哀,甚至于连仅有的一点抗拒也悄悄敛了去。
“九儿,我喜欢你!给我……好吗?”即使是连他自己也不相信,阴九幽却还是继续说着,征询着,唇贴上燕九的脖颈轻啃,手指却已不给她拒绝机会地挑开了那束着的衣带。
“阴九幽,我也……我也喜欢你。”突然,一直静默不语的燕九开了口,声音虽然轻细,语气却是说不出的坚定,显然,她已想清楚。
她知道阴九幽是利用她,也知道他的喜欢就跟说某样菜好吃一样,可是,就算心中明明白白地知道,她还是没办法不心动。
看到她一脸献祭的凛然,阴九幽突然再说不出诱惑的谎言,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一般,窒闷得让人暴躁。
嗞啦一声,他没控制住手上力道,撕烂了燕九的衣襟,修眉当下皱了起来。作为阴极皇的时候,他对女人向来温柔,何曾这么粗鲁失态过。只是心中那股烦躁无论如何都压制不下去,索性懒得再压抑,一把掰过燕九的脸,狠狠地吻住。
燕九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人已经被压倒在床上……
晨,阴九幽披衣起身,一宿未睡,他却不觉得丝毫困倦。整理好衣衫,站在床前俯首看着早已昏睡过去的燕九,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半晌,他突然伸出手挑开散落在那张疲倦小脸上的青丝,顺手将被子拉好,然后便拿起装着月涎王的盒子转身而出。
许是真的累坏了,就是这样的动静,燕九也没醒过来。
沙华早就等在外面,见到阴九幽开门而出,忙迎上。
“禀主上,曼珠他们回来了。”
阴九幽将手中的盒子交还给他,“让他们早膳后在厅中等本尊。”一边说他一边往侧厢走去。沙华知道他的习惯,与女人欢爱后必定是要沐浴的,所以每次都会备好热水。
“是。”沙华应后,转身便要离去,却被走了几步的阴九幽叫住。
“去熬碗药,给九姑娘端去。”
沙华刚要应,突然觉得不妥,赶紧向阴九幽追去。
“主上、主上……”
“还有什么事?”阴九幽站住,回头,长发随着红袍而动,滑出优雅的弧线,即使是面无表情,那一回眸的风情依然让早该看习惯了的沙华差点忘记了呼吸。
喘了口气,他脸微红,定了定神才道:“回主上,那个……那个,月涎王所分泌之阳毒本是为孕育后代而生,若与那药相撞,只怕会致命。”
闻言,阴九幽长眸不由一眯,朝阳擦过他侧脸,耀眼得让人不敢直视。
“是吗?”他声音微沉,带上了少许烦躁。因为要排出阳毒,他不能像以往那样控制住自己让女人受孕的能力,所以才会让沙华准备避孕汤药给燕九。如是寻常的女子,就算知道那汤药会致命,他也不会有丝毫犹豫。但是燕九不同,他精心安排了这么久,不能功亏一篑。在紫合部被破之前,她都不能出事。只是他也不希望她怀上自己的孩子,又或者说,他不希望任何女人为他生子。
沉吟片刻,权衡利弊之后,阴九幽最终决定暂将此事放下。
“行了,你去将早膳端到我的房间。”摆了摆手,离去前他的声音再次恢复冷淡。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侧厢,沙华长长舒了口气,抬手抹去额上的冷汗,不由苦笑起来。服侍了主上近十年,竟然一点长进也没有,在他面前还是如同初见时那么又惧又敬。真不知道那些人哪来的胆子,竟敢谋反。
洗过澡回到房间,燕九仍在睡。
阴九幽走到床边,挂起帐子,然后将燕九连着薄被抱了起来。
“丫头,吃点东西再睡。”一边往外间走去,他一边低喊。
燕九日夜赶路辛劳,又被折腾了一夜,即使身怀武功却也大感吃不消,闻声不情愿地撑开眼皮,还没看清自己身处何处又闭上了。
“不要吵……让我再睡一会儿。”她含糊不清地咕哝,脸不耐烦地蹭了蹭靠着的地方。
阴九幽叹气,果真不再吵她,只是走到外间的桌子前坐下,然后将她妥帖地安置在怀中。
桌上放着一小砂锅粳米粥和几碟配粥小菜,还有一盘小汤包。
端起茶水,放到燕九唇边。燕九下意识地想要别开脸,下巴却被一只手捏住。
“乖,喝口水润润嘴。”阴九幽垂下眼看着她因疲惫而略显苍白的小脸,柔声轻哄。
燕九正好口渴,半梦半醒之间竟然“嗯”了一声,倒真乖乖张开唇喝下了茶水。可惜只喝得一口,那水便被端开了,她皱眉还想要,下一刻嘴里已被塞进了一勺粥。
“吃点……”耳边有人在说话,声音很温柔,柔得让她不想拒绝,于是闭着眼一口又一口吃下了那人递到自己嘴边的东西。昏昏沉沉中虽没吃出什么味道,但是却能感觉到肚子被填饱后的舒服。
一碗粥,五个小汤包,估摸着够她睡到晚上,阴九幽喂罢便将她放回了床上,没敢多塞。
“丫头,记着以后对什么都不要太认真,尤其是人。”垂下眼,他用指背轻轻蹭了蹭她的侧脸,长长叹了口气,带着隐隐的遗憾和抱歉。
燕九闭着眼咕哝了句梦话,然后翻过身,继续睡。
“还有,不要再对我说‘喜欢’这两个字!”阴九幽在原地静静地站了半晌,然后转身而去,离去前丢下了这么一句话,语气中有着说不出的厌恶。直到脚步声消失,燕九原本匀细悠长的呼吸产生了细微的变化,面向墙的那双眼突然睁了开,其中充满浓浓的悲伤。
既然不让她喜欢,又为什么要对她这么温柔?是因为,对于女人,他都是温柔的吗?
早在吃下第一口粥的时候她就醒了过来,只是贪恋着他的温柔,又不想面对醒过来的尴尬,所以才一直装睡,没想到会因此而听到他的真心话。
不要认真吗?她苦笑,她也知道不能认真,可是早在看到他被自己射中坠崖的那一刻开始,她就认真了。这一路走来,他的坏脾气,他的温柔,都深深印刻在了她心中,要她如何能够不认真?
突然间就想起大姐和三姐,就在这一刻,燕九终于明白大姐当初为大姐夫换血的心情,也理解了三姐神志失常并淡出黑宇殿的事。
“这世上总会有那么一个人是你的劫。遇上了,什么笑傲风月、潇洒自在都是屁话。”
那一夜,看过昏迷不醒的大姐之后,在结伴回自己居处的路上,四姐姐曾这样说。她还记得,当时四姐姐的目光很空茫,像是看着远处圆月映照下的冷枫林,又像是什么也没看入眼中。那个时候,她不懂四姐姐为什么会有那样的表情,只是觉得说不出的悲伤难过。现如今却是……
想到神伤,再也睡不下去,她吃力地撑起身,翻找到四处散落的衣服草草穿上,不敢看他在自己身上留下的痕迹。
叠好被子,她歪靠在床头,下意识地伸手到腰间去拿箫,摸了个空才想起那箫早不知掉到哪里去了,心中不由一阵失落。
也许,她该找阴……阴极皇要一支箫。怎么说两人都共患难过,他总不会连一管箫也舍不得送她吧。然后还有寒月弓,他说他要助她练成寒月第九式,那寒月弓必然也是要还她的。
等她练成了,他又要让她做什么呢?忆起他说她的命是他的,是否从今而后,她都必须跟着他?还是,他只是一时戏言?
越想心中越是迷茫,燕九突然发觉自己竟是完全看不清前方的路。
正文 第九章 云轻嫣
阴九幽亲手做了支箫送给燕九。
箫背后的孔系了一块用红丝线穿着的嫣红血玉,玉的正面刻着一朵轻云,背面则是一个幽字。玉是上佳的好玉,只是雕工粗糙拙嫩,颇有些初学者的痕迹。
在递到燕九手中时,他的指尖似乎有些留恋地轻抚过血玉,然后毅然收回,长袖下滑,挡住了那带着些许颤抖的手指。
“我自己刻的。”看到燕九欢喜中带着些许疑惑的目光,他淡淡解释,目光却别了开,落向天际,眸中幽光暗转,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当中。
燕九本想说谢谢,却在看到他的神色时将话咽了下去。
“我会好好爱惜它的。”她一脸认真地许下诺言,说不上为什么,总觉得这块玉对他来说似乎很重要。
阴九幽闻言回神,微微一笑,“那倒也不必,不过是块刻坏了的玩意儿……给我吹首曲子吧。”他负手,信步而走。
“你想听什么?”燕九赶紧跟上,手握着那管新箫,只觉得心跳得极快。这几日,他对她并没有因为那一夜而显得有什么不同,可是当她开口向他要箫的时候,他却连犹豫也没有便让沙华派人去离此很远的一家出名的箫坊,挑选出已阴干的上好竹材。制箫的多是紫竹白竹又或者黄枯竹,翠绿的极是难找,便是这样,他仍然不嫌麻烦地让人为她找到了。在这非常时期,又怎能不让她感动?
从后门走出院子,后面是一片矮松林,一条小径穿过松林,延伸往远方的青山。
“《五更钟》,你会不会?”踏上布满松针的小路,阴九幽微侧脸,问。
“《五更钟》?”燕九愕然,想了又想,却怎么也想不出这么一首曲子来,不由有些羞赧,却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我没听过。”
阴九幽倒也不介意,只是没有再说话。阳光下,松脂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散,两人的脚踩在厚厚的松针之上,静无声息。
看着他因沉默而显得有些清冷的背影,燕九突然有些懊恼,怨怪起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多听多学些曲子。明明心中清楚其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是一想到他会失望,她就觉得说不出的难受。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正当她自怨自责的时候,阴九幽开了口。
燕九回过神,发现两人已经来到一条野溪边,一座不知经过了多少年代的石桥横躺于其上,石缝中长满了野草,只隐约能见到其下的石质。阴九幽在溪旁裸露出地面的松树根上坐下,然后伸手从她手中拿过竹箫。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蜡照半笼金翡翠,麝薰微度绣芙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燕九当然知道这首诗,当然也知道这首诗不叫《五更钟》。但是当一个人用箫将它当成曲子吹奏出来的时候,她才知道什么叫悲伤和绝望,什么叫美梦幻灭后的空茫以及才知道世上有一种距离永远也无法跨越。
她是第一次听阴九幽吹箫,她也希望自己是最后一次听他吹箫。
箫的音色极佳,吹奏的技巧说不上好,甚至于显得有些拙劣,但是那箫声却如同有灵性般,直直扎进人的心中,让人一头栽进箫声所构筑起的情感世界,如同扁舟挣扎在怒海中般无助无力。一曲罢,燕九半天无法回神,直到阴九幽将她揽进怀中。
“你要学会了,以后吹给我听。”他将下巴搁在她的头上,目光落在溪对岸一株随风摇曳的狗尾巴草上,柔声道。
燕九没有回答,只是将脸埋进了他的怀中,掩饰住自己茫然失措的眼泪。便是这样紧挨着,她依然能感觉到他的心是冷的,自己没有办法焐热它。
正在两人各怀心思的时候,身后传来轻不可闻的脚步声,却是曼珠寻了过来。
“主上,六殿一部首座各归原位,泰山王已故,第七殿主位虚悬。”离着三步远的距离,她站住,垂手恭立。每次回报之时,从不避忌燕九。
曼珠其实长得极美,较燕九还胜上一筹,只是脸上常常没有任何表情,容易让人联想到假人,所以也分外容易被忽略掉。
闻言,阴九幽并没回头,也没放开燕九,仿似没听到。曼珠不再重复,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
半晌。
“那就让九殿三部的头儿以及第七殿目前管事的人明日一早来见本尊吧。”他悠然道,原本死寂的黑眸中有兴奋的光芒在流转。
曼珠应声正要离去,却又被他叫住。
“封锁住各种传递信息的方式,不允许任何人将我活着回来的消息传递出方圆十里之外。在除掉叛逆之前,也不准任何人进入和离开此地。”
曼珠一走,阴九幽摸了摸仍将头埋在自己怀中的女子头发,知她可能是不好意思,不由微微一笑。
“还记得寒月第九式的口诀吗?”他问。
燕九微怔,也顾不得继续害羞,抬起头来。虽然他曾经说过要助她练成第九式,但是那之后就再也没提过,不知为何会突然问起。
“碧魄祭心殇,一箭断肠。”阴九幽低吟,目光却落在她脸上。
燕九差点惊跳起来。
“你如何得知?”这寒月九式的口诀只有她和宇主子知道,没想到他竟然能说出来,难怪他会那么自信地说要助她。
阴九幽并没回答,而是自顾道:“寒月前八式都有如何修习的方式,独这第九式,只有这么一句口诀,可对?”
“是。”燕九见他神色平静,自己也跟着冷静下来,老老实实地应。
得到意料中的答案,阴九幽只是笑了笑,“那你一定要牢牢记住。很快,你就能练成这一招了。”
“但是我并不知道要如何练起。”燕九皱起了秀眉,不自觉中带上了少许连她自己也没察觉的撒娇意味。
“没关系,时间到了你自会知道的。”阴九幽打了个哑谜,然后低下头,目光终于落在她仰起的秀美小脸上。
“晚些时候我就让曼珠将寒月弓交还给你。”
说着,他将她的头再次摁进怀中,手臂蓦地收紧,像是不舍,又像是要紧紧抓住什么似的。
寒月弓是在第二天送到的。当看到曼珠恭手奉上它的时候,燕九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不安,去接的手有瞬间的迟疑,有那么一刻,她甚至想掉头而去,不再碰它。这样的感觉是从没有过的。
“多谢曼珠姑娘。”将寒月弓握在手中,心中蓦地升起一股血肉相连的滋味,燕九不由为自己开始的迟疑而羞愧,忙转移开注意力。
“九姑娘客气,曼珠告退。”曼珠面无表情地应,然后转身而去。
燕九有些怀疑,曼珠转身前眼中闪过的那一丝怜悯是不是自己看错了?还没来得及细想,沙华从前面转了过来。
“九姑娘,主上让你收拾一下,准备启程返回冥宫。”如同曼珠一样,沙华在面对阴极皇以外的人,脸上也是毫无表情。
燕九一怔,“是吗?他……他……殿下在哪里?”不知为何,在阴九幽的下属面前,她竟然无法直呼他的名字。
“回九姑娘,主上正在厅中见各部首脑。”沙华应了,却没马上离开,而是等在原地。
燕九反应过来他是在等自己收拾东西,忙道:“稍待。”语罢,回身至内间,拿了箫挂在腰间。除了新添的两件衣服,也没别的东西,因此没花费什么时间。
见到阴九幽的那一刻,她突然怔了一怔,心中有些异样的别扭。
仍然是那一身红衣,仍然是那一头长发,只是多了十二乐女,多了一辆华丽的车辇,那个人便像被隔离在了遥远的云端上,触手难及起来。
简陋的土路被雪白的地毯覆盖,火红的曼珠沙华撒于其上,迷梦般的香味弥漫在空气当中。两旁红纱作帐,肃清了行人。十二乐女作飞天装扮,跪伏在车辇之前,车辇之后,骏马并列,马上骑士皆下马跪地。在场昂然而立的,就只有阴九幽,曼珠,沙华以及燕九四人。
“恭请主上回宫!”
在众人的高喊声中,阴九幽扶着沙华的手,步态妖娆地走至车旁,然后踏着拉车汉子的背上了车辇。车上有两美相迎,为他在背后垫上靠垫,又调整好舒服的姿势,然后偎于两侧伺候。
面对这样的场面,燕九突然不知该何去何从。曼珠却已走了过来,从一个骑士手中接过马的缰绳,牵着踱到她的面前。
“九姑娘,请上马。”明明是客气的恭请,在曼珠说来却带着一股从容不迫的压力,不容人有拒绝的想法。
燕九看了她一眼,见她低眉垂目,明明白白的恭顺姿态,心中不觉有些纳闷,却又暗暗感叹,由微及大,只看曼珠沙华二人便可知阴九幽能跻身中原三主之一,并非只是侥幸。
刚于马背上坐稳,一声琵琶起弹,如裂帛,如珠落。
“起行!”依然是曼珠,声音轻淡,却远远传出去,在琵琶声中异样的清晰。
随着她的声音落下,赤身拉车大汉一声大喝,手臂肌肉鼓起,粗壮的大腿往前迈去,身上铁链顿时绷直,华辇缓缓动了起来。同时,筝箫齐奏,鼓笛间响,乐声悠悠,花瓣飞舞,一时间如同天人出行一般。
一阵齐刷刷的衣服摩擦声,回头,却是那些骑士统一上了马,然后策骑缓缓跟在车后。
那个时候,燕九才发现,那些骑士都穿着极华丽的衣袍,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个个气度不凡,目中精光内敛,显然不是一般的手下。好在她所在的黑宇殿本身就如同一个帝国一样,其中能人如云,因此见到这么多高手,倒也不算太惊讶。
出了小镇,前面青山隐隐,皆被眼前的繁华给衬得黯然了下去。燕九呆呆看着前面车辇中衣袍松散,神态慵懒的阴九幽,那曾经缠绕在她指尖的乌黑长发被一个女子轻柔地梳理着,一股说不出的酸涩慢慢从心口漫了出来,哽得她难受。
刚被俘时不是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但是那个时候,她从来没接近过他,所以就算心中倾慕,那也只是远远的,不会有独占的渴望。但是现在,当她享有过他的温柔之后,竟是再也受不了别的女人触摸他。
低头,马蹄踏过火红的花瓣,雪白的地毯上便沾上了一点又一点如血般的花渍,心中悲苦,眼角红光荡漾,恍惚间像是走在了黄泉道上。
不知走了多久,穿过一片松林,前面突然一片火红。没有了地毯铺地,也没有红幔遮掩两旁,但那红却铺天盖地而来,较之前更为热烈。
回头,已不见来时之路。
燕九不由暂时忘记了心中的郁结,惊奇地看着眼前如海洋一般的曼珠沙华,感觉像是到了另一个空间一样。暗暗觉得诡异,这样的地方,怎么会没被人发现过?不过回头想到幻帝宫,相比之下,眼前的景致似乎也不算什么。
在曼珠沙华中走了大约有半个时辰那么久,地平尽处终于出现了一片水泽,将妖艳诡丽的火红给截断。及到近处,燕九才发现,那水与普通的水不同,黑沉沉的,不能见底,在这八月的天气竟冒着森森的寒气,不会让人觉得脏污,只是说不出的心惊。
而就在这片黑水的中间,有一块极大的陆地,陆地上隐约可见到雄伟的宫殿建筑群以及起伏的山峦。
车辇在水泽之前停了下来,燕九正在想没有船要如何过去的时候,紧跟在车后的曼珠策骑走到了前面。
“主上回宫,楚江宋帝六城三王以及奈何部首座为何不出来迎接?”她的声音平平送出去,没刻意加重语气,却让人感到说不出的严厉。
等了片刻,对岸却无回应,后面的骑士有的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主上?”曼珠征询地看向仍悠然自得享受着美人服侍的阴九幽。
“连奈何桥也不放吗?”阴九幽轻啧一声,而后懒洋洋地一笑,“让轻嫣做好准备,本尊过了三途河,就要和她举行婚礼冲冲晦气。让她等了二十年,吾之过也。”
此话一出,除了燕九外,其他人都面无表情,显然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是。”曼珠应声,回头时目光若有似无地瞟了眼脸色瞬间苍白的燕九,秀丽的眉不由微皱。只是这一次,燕九却没看到。
“主上传话,请轻嫣姑娘……”
曼珠向对岸发话的同时,沙华走上前,一个纵身跳入了黑水之中。人丛中传来倒抽冷气的声音,那些原本镇定自若的骑士竟然有大部分变了脸色,似乎料不到有人敢这样跳入河中。
“没有奈何桥,本尊就不过三途河了吗?”阴九幽突然撑起身,回眸笑吟吟地扫了眼辇后一众变色的属下,并没在燕九身上多做停留。
就在所有人疑惑不解的时候,水底突然传来轧轧的响声,眼前原本死沉无波的黑水缓缓流动起来,随着流速的增快,最终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水面开始急速下降。
空气中隐隐流动着一股不安的氛围,燕九心中一片空茫,努力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眼前之事上面,不敢让自己多想,以免在众目睽睽之下失态。这些日子阴九幽听取沙华等人的禀报并不背着她,再加上今日的情景,她多少也能猜出阴极皇朝出了乱子。面对诡谲难测的状况,实不宜多想儿女私情。
不片刻工夫,那水位就下降了一丈左右,现出一条斜斜向下的宽阔石阶,石阶尽头是连接着黑水两岸的石道,由粗大的石块垒砌而成,宽丈半,上面布满曼珠沙华的刻纹。此时沙华正站在石道之上,浑身湿透,头发贴着脸颊颈项,竟然散发出一种别样诱人的风情。
“恭请主上回宫!”他突然单膝跪下,垂头朗声道。
阴九幽微微一笑,又躺回了美人怀中,“行了,走吧。”
他话音方落,乐声再起,前面引路的十二乐女以及伺花少女先后翩然落向河中石道。然后只听那拉车的昆仑奴蓦然一声大喝,竟拉着车辇凌空而起,未经阶梯,直接落在了石道之上。
单看这份功力,江湖上便罕有人及,由此可见,阴极皇朝实是藏龙卧虎。
想到黑宇殿有此劲敌,燕九因情伤而引起的酸楚微减,开始担忧起来,双腿却不忘一夹马腹,踏梯而下,紧紧跟着车辇。在经过沙华身边时,错眼的工夫看到曼珠正拿出自己的手帕递给他擦拭脸上的水渍,另一只手则拿着一套干衣。
没想到曼珠平时看着对谁都冷冷淡淡的,竟然会这样细心。燕九暗忖,只是这一分神的当儿,后面马蹄声响,曼珠沙华二人已分两侧从她身边越过,追在了阴九幽的车辇之旁。
在水中陆地上,石道的另一头,跪伏着四个人。在他们之前,一个女子盈盈而立。
“恭迎主上回宫,吾等迎接来迟,还请主上责罚!”车辇至前,那四人齐声道,因皆低垂着头,而看不见脸上神色。
“无妨!无妨!本尊大喜在即,怎能为此等小事扫兴。”阴九幽大笑,蓦地倾身,掀起了辇前的珠帘,玉白修长的手伸向那一脸冰冷的女子,“嫣姐,可愿与我共乘一车?”
燕九闻言,目光定定落在那女子身上,脸上虽然努力维持着平静,手却不觉扣紧了马背上的毛皮,引来马儿不适的踱步。
轻嫣长相只能算是中上之姿,但是肤色极白,身形高挑修长,虽是素妆打扮,却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股惹人心动的风流之态。看模样,大约二十出头的样子,眼神气质则还要成熟一些,让人有些猜不出其真实年龄。
听到阴九幽的邀请,她脸上并没现出丝毫喜悦,若不是错觉的话,燕九甚至在其中隐约发现了一种叫做憎恨的情绪。
“不敢。轻嫣身体不适,就先行告退了。”只听她冷漠地回应,一甩衣袖竟然就这样毫不客气地转身而去。
看着她坐上小轿消失在宫门处,阴九幽这才收回目光,扬手让仍跪着的人起身,然后共同返回冥宫。对于轻嫣的无礼,他只是一笑而过,不见丝毫动怒。
这样的场面其他人似乎也已经习惯了,并不惊奇,各人仍然转着各自的心思。燕九从没见过阴极皇动气,他此时的反应虽然正常,她却看得心中闷痛,恨不得将那个女人揪回来逼着她对他好声好气地回答。但是回心一想,又觉得自己这样的念头真是可怜复可笑,不由黯然地别开脸,暂时不去看阴九幽。
“本尊大婚在即,各位首座既然到齐,便都暂居冥宫,待婚礼之后再各返各处吧。”阴九幽显然分毫不受影响,笑吟吟地对在场的人道。
闻言,已站起的四人脸色微变。
随后的一路,燕九都低着头,再无心细看阴极皇朝的布局,直到被曼珠安排进一个精致的院落。
“此是非常之时,如非主上召唤,九姑娘切莫四处走动。”临去前,犹豫再三,曼珠仍然叮嘱了一句。看得出,这已违她素日行事的作风。
燕九哪有闲逛的心思,曼珠离开之后,她心中难以平静,在屋内来回走了几步,最后在窗旁的椅中坐了下来。
伸手从腰上取下竹箫,手指轻抚着,脑中想起阴九幽做它时的认真神情,心中一酸。
怎么也想不到这里有一个等着他的人,她总以为他对所有的女人都是那样无心,谁曾想竟会有例外。那个女人对他冷漠,无礼,甚至当着众人的面拒绝他的示好,他不仅不介意,还要娶她。
二十年,那样长的时间,一个女人最美好的岁月都投入了进去……
燕九将箫置于唇边,却没有吹,停顿半晌,又放下。
她没法嫉妒。她连不甘都没资格。
握箫的手不由一紧,她想起他说喜欢自己的话,眼睫微颤,垂了下去。
既然已经有了想要相守一生的人,为什么又要来招惹她,说什么只相信她的话?为什么要亲手做箫给她?为什么将刻着他名字的玉坠送她?她只是一个阶下囚,何须这样的讨好?
她不懂,一直都不懂……垂下眼,掩住眼中的水光。感觉到握在掌心的玉坠像火一样炙烫着她的心,想放开,却又不舍。正如明知无望,却怎么也没办法放下一样。
箫再次放到了唇边,就在那一瞬间,她似乎有些明白了昨日阴九幽吹《五更钟》时的心情。
断断续续的音符从箫孔中逸出,不连贯,却有着说不出的忧伤。
她想离开。
也许离开了,就不会再这样胡思乱想。只要看不见,或许就不会难过了。
箫声断,一声轻叹拂过吹孔,悠长而无奈。
她是囚,哪里能想来就来,想去就去!若真能这样,也不至于落到此等进退维谷的地步。
《五更钟》的曲调再次响起,一遍又一遍,生涩,喑哑,像牙牙学语的孩子在发声。当发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一抹苦涩的笑浮上燕九的唇角,却没停下。
他说她傻,果然是不错的。竟然到了这个时候,还想着把这首曲子学会了吹给他听。只因为他说他想听……
心中哽得慌,她不由掩下睫,同时掩去了其中的彷徨和心伤。
她其实……其实很想问问他,他曾经有没有将她放在心上过?
阴极皇朝分为十殿三部。十殿殿主分别以十殿阎罗的名命名,三部则是望川部、紫合部以及奈何部。皇朝的中心,代表最高的权力象征的冥宫便位于这三途黑水中间的陆地上。十殿分散在武林中,各有据点,构成阴极皇朝庞大的外围势力网。只有三部与冥宫靠得最近,是中央权力的组成之一,其中紫合部又独成体系,既不受辖于冥宫之主,还有推荐下任阴极皇的权力,因此其首座也是皇朝中除了阴极皇之外权力最大的人物。
自然,这样的存在是每一任阴极皇所忌讳的。只是阴极皇朝之所以能在武林中立足,有大部分功劳要归于紫合部所研制的药物,所以历届阴极皇都拿紫合部无可奈何。直到阴九幽坐上这个位置之后,才将局面扭转,在位十年,他以精准的识人眼光,博大的用人胸怀,圆滑而铁腕的手段将阴极皇朝由一个以不入流手段在武林中勉强占得一席之位的组织发展成为人人闻之色变可与龙源比肩的泱泱大派,由此大大削减了紫合部的作用。这样一来,必是有人欢喜有人忧的,不过在阴九幽的积威之下,虽然底下暗潮汹涌,表面上倒也相安无事。
只是再强大的人也会有弱点。阴九幽的弱点就是轻嫣姑娘,这是皇朝中上上下下的人都心知肚明的。
“据说当年主上在紫合部试药的时候,就是靠着想念轻嫣姑娘才坚持下来的。”正在给院中树木系上红绸花的丫头对靠在杏树下做歇凉状的燕九说。
来到此处,已经是第二日。阴极皇朝上上下下都开始忙碌起来,为主上娶亲而大肆筹备,就连燕九暂居的小院也没避开这股风头。来了三四个丫头,带着喜气的红绸和灯笼,开始装饰院子。手上做活,嘴上便闲不住,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道听途说而来的故事。十六七岁的姑娘,对于英雄美人的故事总是乐此不疲的,尤其那英雄还是她们所崇拜的主上。而能在燕九面前这样毫不遮拦地闲话,大约只是当她是新来的人,又或者是她长相脾气都温和可亲的缘故。
见到一个丫头个子太矮,套了几次都没将红绸缠上树枝,燕九走过去,帮了她一把。那孩子便一脸的感激,叽叽喳喳地把自己所知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所以当年主上一上位,便立即与轻嫣姑娘定下了婚约……”说到这,她看了看其他人,然后突然压低声音,悄声道,“听说那个时候,轻嫣姑娘其实和欧阳公子是一对,所以这些年来她对主上都很冷漠。”
不是说二十年吗?燕九有些惊讶。小姑娘看到她的反应,以为是怀疑自己的话,还重重地点了点头以示肯定,然后秀气的小脸神色一转,变得愤愤不平。
“欧阳公子长得是好看,可是怎么看都比咱们主上差了一大截。”显然,她很为轻嫣姑娘的没有眼光而惋惜。
燕九一直默默地听着,并不答话。她知道,传言虽非空穴来风,但总不能代表事实。因为她不相信,一个女人在面对阴九幽整整十年而能做到丝毫不心动。他可以强势,也可以柔软,可以冷酷如寒冬,也可以温如春风,若他愿意,可以让一个女人以为自己是他的唯一。甚至,他对人性的了解如此透彻,透彻到可因人不同而展露出不同的风情。这样的他,执意要得到一个女人的时候,又有谁能逃脱?
思及此,她不由苦笑,目光远落,假想自己正看着此时不知在何处的他。她摸不着他的心,但是却看透了这个人,这何尝不是一种悲哀。而悲哀的是,她明明看透了这个人,却还是不能自已地陷了下去。
很多时候,不是知道不可以就能不去做的。这句话是谁说的……她眯眼,从龙一想到轩辕十三,最后却才忆起只是某次搭夜船时遇到的一个流浪汉对月邀酒时随口而出的话。那个时候她颇不以为然,还想着既然知道不可以就不要去做啊,决定权不都在自己身上吗?现在……
燕九笑笑,为自己当时的天真。
“姑娘,你笑起来真好看。”耳边突然传来小丫头的话,回过神,发现她正一脸甜笑地看着自己,脸不由微红。好像是第一次被人这样赞美吧。
正想着是说句什么话回答她,还是仍然一笑而过时,正在往院门上挂灯笼的丫头突然跪了下来,她心口不由一阵狂跳。
她以为是阴九幽,但是出现在那里的却是一脸冰霜的轻嫣姑娘。说不上是失落多些,还是惊讶多些,还没来得及判断出来,袖子突然被扯了扯,回头,小丫头已跪了下来,还一个劲地暗示她也照做。
燕九笑着摇了摇头,连宇主子她都没跪过,何况其他人。
轻嫣姑娘一身素白的衣服,站在院门边冷冷地与燕九对视,那神态打扮与周围的喜气显得格格不入。
她身后跟着的丫头挥手,除了燕九,所有人都退了出去,院中只剩下两人。
燕九可以肯定自己在来这里之前从没见过轻嫣,所以对于她的造访颇感意外。
“我叫。”女子说,然后移步走到燕九不远处的石桌前坐下,冰冷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将燕九由上到下打量了个彻底,“来此是要感谢九姑娘这一路上对小幽子的照顾。”说是感谢,但看她的神态倒更像讨债的。
……听到她的全名,燕九微微出神,手不觉摸向腰间的竹箫,反而忽略了她后面的示威。
是那样吗?伸到半途的手又缩了回来,衣袖下滑,遮住了紧攫的拳头。
然而这细微的动作还是被看在了眼中,那犀利的目光不由落在燕九的腰上,然后倏然一眯,猛地一下站起来,几步走至她面前,一把抽走竹箫。燕九明明可以避开,却没避,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女子狠狠将那玉坠拽下,然后将竹箫扔在地上。她的心在那一刻,便如同被弃于地的箫般,突突跳了数下,然后开始急剧地抽紧。
“这是你从哪里得来的?”咄咄逼人的质问,原本冷漠的女人竟然在一瞬间变得激动无比。
燕九没有回答,而是蹲下身,将竹箫捡起,然后就着蹲的姿势掏出手绢,细细地擦拭上面沾到的尘土。不会有人知道,她其实是胸口痛得站不起来。
一片轻云,一抹嫣红,原来……是的意思。那个时候她终于懂了他刻那块玉坠的意思。
正文 第十章 玉箫断
“这是小幽子亲手做来送给我的……”云轻嫣停了下来,红唇不悦地抿紧,顿了下,脸上浮起冷笑,“九姑娘聪慧过人,必然不用我解释这玉坠的意思吧?这样的东西你也要?”她不说自己当年是如何遗失这玉坠,多年来也没想起过,直到方才看到才赫然忆起那一年生辰所收到的最难看却也最特别的礼物。更不说送礼的人是如何用心,而她又是如何轻慢。
燕九渐渐缓过神,站起身,将箫重又插回腰间,却没有说话,跟别的女人争风吃醋她做不来,也没什么必要。
云轻嫣见状,以为目的达到,于是站起身,一边掸着衣摆,一边道:“看样子九姑娘身子似乎有些不适,我就不再打扰了。后日便是我和小幽子成亲之日,九姑娘一定要好好保养身体,千万别错过了,不然我和小幽子都会感到遗憾的。”说罢,她心情突然大好,转身而去的时候一直冰冷的脸上竟然带上了淡淡的笑意。
“等一下,轻嫣姑娘。”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燕九意外地开口了。
云轻嫣微愕,回头。
“坠子。那是我的。”小小的下巴一扬,点了下她手中仍攫着的血玉坠子,燕九温和地道。不管那是为谁做的,他给了自己,那便是自己的,谁也不能拿走。
云轻嫣眼中的笑意消失,唇角微抽,带出些许难堪,“九姑娘莫非听不明白?此物原本属于轻嫣。”
燕九却不理会,语气依然轻柔:“坠子是殿下挂在箫上一并赠予给燕九的,燕九不能遗失。轻嫣姑娘不要让燕九为难。”
明明是温柔无害的表情,云轻嫣却感觉到了杀机。她握着坠子的手一紧,衡量了下如果与燕九起冲突对自己是否有利,然后决定暂时退让一步。在别人眼中她或许是阴九幽最着紧的人,唯有她自己清楚,那些不过是阴九幽有意给人的假象罢了。
“既然九姑娘喜欢,那便拿去吧,反正阴极皇朝也不缺这样的玩意儿。”场面话说了,素手一扬,血红的坠子就这样被抛向石桌,然后是一下清脆的碎裂声。
看着那玉坠的碎屑如血花般溅开,燕九瞳孔蓦然一缩,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
“哎呀,抱歉,我没想到它会这样脆弱。”云轻嫣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心中却感到莫名的畅快。终究,她还是没控制住自己,即使明知道这样会惹来少许麻烦。
燕九淡淡地笑了,“想必轻嫣姑娘以为燕九也是如这玉坠般可任人摔打的性子吧。”语音未落,手中竹箫突然脱手而出,飞向对面不带丝毫悔意道歉的女子。
云轻嫣没想到她出招前会没任何征兆,待箫快近身才急忙抬手去挡,不料那箫竟突然中途回旋,恰恰避开她的手臂,箫尾以一个极刁钻的角度在她脸上扫过,然后旋转着再次飞回燕九的手。
“玉碎难全。所以,我要你的命。”明明是温温软软的声音,此时听在云轻嫣耳中却似厉鬼般恐怖。那个时候,她才知道自己被收集到的消息所误导了。燕九之所以在阴九幽面前温驯如羔羊,只怕完全是因为阴九幽太强的缘故,而不是她太柔弱。只是这会儿明白,已经太晚。
燕九一挥入手的竹箫,欺身而上,招招皆是致命的打法。她是真的想杀了云轻嫣,她不会容忍别人糟蹋她在乎的东西以及人。
云轻嫣也会武功,但是她的强项却是使毒。可惜燕九自从和阴九幽同处过这十数日后,什么样的暗亏没吃过,对阴极皇朝的人已经有了防备,出招步步紧逼,丝毫不给她喘息的时间,哪还有使毒耍花招的工夫。
一时间,云轻嫣被攻得手忙脚乱狼狈不堪,暗暗叫苦不已,直后悔自己的莽撞。
“不知本尊的未婚妻如何得罪了九姑娘,竟然欲置她于死地?”突然,阴九幽那特有的阴柔中带着些许脂粉媚意的声音在院中响起。
这一句问话不仅仅惊了燕九,还吓了云轻嫣一跳,脚下一滑,往后便倒,而燕九的箫没收势住力度,正正戳向她的肩颈大穴。
那一刻,谁也没法多想,眼看着云轻嫣就要丧命在燕九的箫下。正在此时,一股雄浑而凌厉的气劲由侧面袭来,将燕九连着她的箫一起扫得飞了出去,狠狠地跌在院中的花丛中。她刚一落下便挺身跃起,还没站稳,只觉胸口一闷,“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抬起手背蹭了下下巴,她怔然地看着手背上沾着的艳红血液,有片刻回不过神。那颜色,红得好像来此的路上那火红色的花朵。
抬起头,她看到一身红衣的阴九幽温柔地将云轻嫣搂在怀中,那曾经抚摸过她全身的手此时正怜惜地碰触着女人脸上被箫抽出的肿痕。
“很疼吧!不要担心,待会儿让曼珠把青苓膏送来,擦了就不会留下痕迹了。”他柔声呵哄,那样的专注与深情,让燕九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自己仍是他怀中的那个人一样。
这样的错觉在阴九幽抬起头看向她的那一刻消失,那个时候她才知道,原来阴极皇的眼中也会射出阴鸷和怒火,而不仅仅是虚伪的温柔。
“九姑娘,你是否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冷酷的声音,只在那个苍白少年的身上听到过,而每当少年这样的时候,便意味着她要吃些苦头了。
不知为什么,燕九竟然有些怀念那个少年。
“小幽子,算了。”云轻嫣显然也因阴九幽的温柔而有片刻的迷惑,回过神后立即故作大度地道。总是这样,明知他是在做戏,她却仍然控制不住自己不为他着迷,越是抵制越是想接近,越是恐惧痛恨越是迷恋,这些年她便是身处于这种煎熬中,无力自拔。
燕九却不领情,深吸口气压下心口的难受,笑道:“殿下,我的命在你手中,你可随时来取。不过你的未婚妻摔了我的东西,这账是定要算的。”说出这话的同时,她只觉浑身一松,似乎万事也不过如此,自己之前那么纠结,其实太过自扰。
“什么东西……”阴九幽的眉微皱,循着燕九的目光看过去,发现了桌上四分五裂的血玉,先是一怔,而后冷笑,“如果本尊记得没错,这血玉,包括九姑娘手中那管箫,都是本尊所赠的吧。”
“没错。”燕九头微扬,坦然承认。
“所以,就算本尊将它们毁掉,也应无可厚非。”阴九幽沉声道,目光中厉色一闪,红袖突然挥出,一股气劲隔空卷向燕九。
燕九见他出手,知自己避不过,索性眼睛一闭,昂然站在那里不挡不让。她自知与他的实力太过悬殊,与其狼狈地躲闪,不如硬受他一击。之所以敢这样做,倒不是她想死,而是心中莫名地肯定,他不会杀她。
只是燕九怎么也没想到,阴九幽的目标非人而是箫。但听耳中“啪”的一声清响,等她惊慌地睁眼看时,坚韧的竹箫已被那股力道隔空卷破。
“如此,九姑娘是否连本尊的命也想要呢?”
抬头,怔然地看着阴九幽无情的眼,良久,燕九唇角突然浮起一抹极温柔的笑,“我自是想要的,殿下不是一直都知道。”说着,一挽手中破箫,双手负于身后,慢慢吞吞地踱到仍然拥在一起的两人面前。
“殿下若肯赏赐,燕九感激不尽。”她的目光从表情古怪的云轻嫣脸上滑过,定在阴九幽那张即使是在盛怒中依然妖媚如优昙罗花的脸,秀丽的脸上露出一抹属于少女的羞涩腼腆,与她所说的话充满了奇怪的违和感。
阴九幽黑眸一闪,为她这从来没有见过的一面,就在那一刻,他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事情的发展似乎并不全在他的意料之中。
只是他什么样的场面没经历过,怎会被这小小的变故给震住,当下狭长的眼一弯,敛去了早前的怒气,“如果九姑娘能练成寒月第九式,或许……”他微微一笑,没把这句话说完,但是谁都能知道是什么意思。
“但是在这之前,说句无礼的话,凭你,还没那资格。”微倾身靠近燕九说完这句话,他搂着沉默得不太寻常的云轻嫣转身便去,走到一半的时候,又回过头来,“如果九姑娘对阴极皇朝的紫合部不感兴趣的话,还是乖乖的好。本尊可不希望在本尊大喜这段时间发生任何不愉快的事。”
燕九站在原地神色温柔地目送两人离去,背脊始终挺得直直的,直到让人怀疑若在上面加一根羽毛就会压折她。
走的走了,该进来的还没进来,她一直绷紧的神经突然便松懈了下来。
茫然走到石桌边,看着上面被摔成碎块的血玉,手心突然传来一阵阵刺痛,她将负在背后的手拿到眼下。原来破了的竹箫如此锐利,竟然将她的手掌割得血肉模糊,那一滴滴刺目的鲜红染红了碧绿的箫身,浸入裂隙中去,再顺着箫管流出,一滴一滴落在她的靴面上,除了使靴子的黑色加深一些,并不能看出太大的区别。
她想不到和他的再次见面,会是这样的情景。他看她的眼神,是她从来没想到过的。因为以往的他,无论在什么场合,都绝不会将怒气表现得如此明显。
将竹箫放在桌上,她从怀中掏出手帕,然后将血玉的碎块一片一片拈起。
其实这也并不奇怪,毕竟自己惹的那个人是他所在意的。想到他为了另一个女子毫不留情地攻向自己,想到他亲手将这支他送给她的箫击破,想到他对别人同样的温柔怜爱,燕九眼睛突然酸涩不堪,一滴滴温热的水珠便这样滴落在捡玉的手背上。
水雾蒙住了眼,她轻咬下唇,抬起手背胡乱地蹭了两下,不想却越蹭水液越多,到得最后终于控制不住,索性蹲在桌前号啕大哭起来,委屈得像一个被抢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姐姐,你手出血了,痛得厉害吗?”正在燕九哭得收不住声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下一刻,她受伤的手已被抓起。
燕九抬起红肿的眼,看到先前在院中挂彩缎的那个小丫环正蹲在自己面前,小心翼翼地用手绢为她包扎仍在冒血的手。看着小孩子认真专注的神情,她突然有些怔忡。
“好了。姐姐,这两天可不能沾水哦。”系出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小孩子抬起头来,一脸大功告成的欣慰,叮嘱的神态像极了一个小大人。
想到自己之前的失态,燕九突然害羞起来,垂下眼轻轻地道:“谢谢你!”原本痛得像是要裂开的心因小孩关切的目光和话语而似乎变得好了许多。
她的眼睫上仍然挂着水珠,安静的时候还会不时地抽噎一下,小孩却一点也没取笑的意思,“不用客气,姐姐下次可要小心了,别再把自己伤到……”她似乎还想说什么,不远处传来了喊声。
“茵茵,快走了,还有好多事没做完呢。”
“哎,就来。”小丫环看了那边一眼,赶紧站起身,临走前嘻嘻地笑道:“姐姐不要不好意思,茵茵也怕疼,摔跟头都会哭。”说完,她便跑开了,那身姿像小鸟一样轻盈。
茵茵。燕九看了眼被包得很好看的手,唇畔浮起一抹淡淡的苦笑,她怎么也想不到,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一直待她极好的人会变得如此残酷无情,而一个陌生的小孩子却毫不吝啬地关心她。
想到那个人,她的目光再次落回石桌上。即使是仰望的角度,依然能看到那管浸血的箫静静地躺在那里。那是他亲手做的东西,他毁时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只是从这一点,她已然知道自己曾想问他的问题的答案。
既然是这样,能不能就这样放下呢?她问自己,撑起身,却因蹲的时间太久而腿麻得差点摔倒,扶着石桌才勉强站稳。
能放下就好了。她想。喜欢上那个人,一直都没感觉到过希望,而现在甚至觉得是无望的。
腿上的麻木渐散,她松开撑着石桌的手,继续将桌上剩下的碎玉拈起。
如果说以前的他让她喜欢,是因为那让人心动的温柔。那么现在的他,又有什么可以让她眷念的呢?这样善变的他,会有真心吗?就算有,她又凭什么能得到的?不自觉,燕九又轻轻咬住了下唇,心中质问着自己,手上却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碎玉。一块一块地拼在一起,然后慢慢地,看着那个幽字再次出现在眼前,虽然少了一个角,但仍如同初见时让她心跳速度增快。
不喜欢成吗?现在开始,不再喜欢他,好吧?手指轻轻地抚过那个刻工拙劣,却不失张狂的字,她一遍又一遍地问。
他不稀罕的。扁贝般的齿陷进柔嫩的唇瓣里,燕九用手帕将碎玉层层包好,然后揣入怀中,拿起破箫,步子略显急促地走回了房里。
就在房门关上的那一刻,她的眼泪再次滴落。
她从来没想到,十四岁后便再没哭过的她会因为他数度落泪,原来自己不是不会哭的,原来喜欢上一个人,会这样痛苦。
如果能不喜欢他,就好了。
这一夜,燕九眼睛虽然痛得不想睁开,脑子却清醒得不得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眼前总是浮起与阴九幽相处的点点滴滴,每当想起他说他喜欢她的时候,就会无端重忆起白日的一幕,然后痛得不敢再想下去。
实在难受,便坐了起来,来到院子中。此时正值八月上旬,天空中半轮弦月挂着,清华悄洒,夜风中隐隐有桂香浮动。
燕九靠着廊柱而立,几次将箫放至唇边,却又放下。那箫,已经不能再吹了。
阴九幽的那一掌只是让她心血沸腾,并没造成内伤,显然手下大大地留了情。她知道他不想她死,却无关爱恨。
咬咬下唇,她仰头看向天上的弯月。突然觉得,那个人还是隔着远远地喜欢比较好,不能近了,否则便会像优昙罗花一样致命。只是看到那样的美丽,那样温柔专注的目光,凡是女子都会无法控制地扑上去吧,即便明知那是一团可让人焚灭的烈焰。
摇了摇头,她笑自己的傻气。如果再一直这样想下去,只怕会越来越想念,想念看着他的感觉,想念他那样的温柔,然后会如同其他被他抛弃的女子一样不顾自尊地去乞求他一点点的怜爱。所以,还是不要再想的好。
缓步走入院中,然后在石桌边坐下,在白日的影像浮起前,强自压下。
夜风很清。这样的夜色,让她想起在九合楼的夜晚,她整夜整夜地吹箫,三姐姐则坐在屋顶整夜整夜地听,彼此却不会说上一句话。那个时候的三姐姐,心中定然和她现在一般苦吧。爱而不得,弃之不能,当她曾经是局外人的时候,只会觉得可笑可怜,像这样的男人有什么值得喜欢的,一脚踢开就好。但是,如今她方知……
不自觉,燕九将箫再次放至唇边。
无声的旋律在秋夜中回荡,她半阖上眼,手指轻按,如同素日吹箫时的样子。是一曲《月回还》,曲子是轻缓低沉的,适合在深秋的夜中吹。那几个月,她一直反复吹的便是这首曲子。三姐喜欢,她也喜欢。因为这曲子,听着就算痛到极处,也不会让人掉泪。女儿楼的人,是不应该像她那样窝囊的。她以前其实也不会这样……
“没想到九姑娘还有如此雅兴。”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在她背后响起,带着冷冷的嘲讽。
燕九仍保持吹箫的姿势,没有动,更不会回应。在人进入院子的时候,她就知道,只是不想理会。
那人走到她面前,一撩衣摆在石桌对面坐下。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容貌极英俊,也穿着一身华丽的红衣,只是头发高高地束成英雄髻。按理说,这人的五官比阴极皇好看许多倍,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燕九看到他也穿着红衣就觉得无比的讨厌。虽然她明知阴极皇朝的人,衣饰大多艳丽无比,而敢穿红衣的,地位定然也是极高。
垂下眼,她不再理会此人。
“如此良夜,九姑娘却坐在此处把玩一管破箫,是孤枕难眠,还是因为在想念那个不知在哪个女人怀中的负心人?”男人的话字字如针,直刺别人的痛处,很显然是来挑衅的。
燕九放下箫,直到此时才正眼看向他。
“与你何干?”她淡淡问,并不显露出任何怒气以及伤痛。
男人笑了笑,身体微微前倾,眸中透出一抹利光,“九姑娘被谁抛弃自然与在下无关。不过,如果说九姑娘想得到这个男人,又或者毁掉他,在下倒是很乐意伸手助上姑娘一助。”
燕九心中一震,眼睛却定定地看着对面的男人,不显露出丝毫神色波动。
男人并不急着催她,只是温和地笑着,让人摸不透他的真实意图。良久,燕九移开目光,看着一树花影,幽幽道:“心不在此,要来何用?阁下请吧。”她下逐客令,对于他的提议并不心动。对于她来说,喜欢一定要发自真心,如果是耍手段或者强迫得来的,就算要来也是折磨自己。
见她无动于衷,男人一点也不着急,仍然笑意吟吟。
“那如果说,我能帮九姑娘你离开此地呢?”说到这,他顿了一顿,再补上一句让她无法拒绝的条件,“同时答应让阴极皇朝退出围剿黑宇殿……”
“你要我做什么?”冷冷地,燕九打断了他。这世上没有平白无故的施恩,想要得到好处,就得付出代价,这是她一直都知道的。
夜色中,男人眸光一闪,爆出让人心寒的光芒,“杀了阴九幽。”他低沉而缓慢地道,一个字一个字说得非常清楚,清楚到让人有咬牙切齿的感觉。
燕九脸色一变,月光照射下,惨白得吓人,好半会儿她才轻轻道:“我没那个能力。”若她能,她也不至于让自己陷入如今这进退不得的境况。
“你能。”男人步步紧逼,不给她喘息的时间,“只要你能练成寒月第九式,就能杀他。何况到时我们还会有高手牵制住他……你也不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所爱的人娶别的女人为妻吧?”说到后面,他仍然不忘再刺激她一句。
燕九咬紧下唇,放在石桌上的手无法控制地发着抖,既无法开口拒绝,却也不能立刻答应,秀美的小脸上神色变幻不定,显然正处于痛苦的挣扎当中。
“他那样对你,你难道就不恨?”男人见状,再接再厉地游说,“你可知他曾经玩弄过多少女人?如果你不主动出手,早晚有一天也会被他像扔烂鞋一样扔掉……何况,也不是非要你亲手杀了他,只要你射中他一箭就够了,咱们的约定就算达成。”既威胁,又引诱,此人可算是使尽了手段,根本不会容许人拒绝。
“你是谁?”突然,一直低垂着眼默默听着的燕九突然抬起头问,青蒙蒙的月光映出一张苍白却坚定的小脸。
男人见状,知道自己目的达成了,黑黝的深眸中掠过一丝得意。
“楚江王历南。”
“我要如何相信你不是在欺我?”燕九别开眼,冷冷道。
“除了相信,你别无选择。那个男人野心太大,是绝对不会放弃黑宇殿的,除非让人取而代之。”男人长身而起,显示出谈话到此为止,离开前,不忘丢下一句,“好好练功,我会再找你。”
华殿之上,宫灯映照,玉榻托着一袭绯衣,艳丽得惊人。
“她答应了?”阴九幽疲惫地揉了揉额角,漫不经心地问。
曼珠一身素色青衣站在榻前,面色沉静如水,殿内,除她和他,再无其他人。
“是。”她应。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中,又何必再多此一问,无非是仍抱着一丝期待罢了。只是以他那样的做法,又有几个女子能不怨不恨?
很久,殿内一片安静,直到一声轻微的烛芯开花声响起,屋内光线几不可察地变了一下。
“那支箫,你给她送去,不必说是我让拿的……”阴九幽阖着眼,显得眼线更加的长而飞扬。
曼珠没动。等了半晌,他有些诧异地睁开眼,那一瞬间,黑眸中光华流转,竟然妩媚得惊人,即使是早已习惯了的曼珠也不禁心口微微一跳。
“还有事?”他问。
“此次事了,小叔叔可否随曼珠回王府见祖父母一面?”曼珠神色一整,突然换了称呼。
没想到她会在此刻旧事重提,阴九幽定定瞪着眼前的女子,然后蓦然笑开,“何妨?若是小曼珠的意思,本尊走一趟便是。”
曼珠本来被瞪得忐忑,闻言顿时松了口气,眼中露出隐隐的笑意。
“去吧,我累了。”阴九幽挥手,又阖上了眼。
“曼珠还有一事不解。”或许是心情大好的原因,曼珠一反素日的沉着,显出了些许女子的好奇心。
“嗯?”阴九幽没睁眼,懒洋洋地问。
“主上如何肯定他们一定会去找九姑娘?”曼珠看到他的样子,暗骂一声妖孽,无比庆幸自己是他的侄女。
阴九幽像是睡过去了,没有立即回答,呼吸悠长而匀净。但是曼珠知道他没有,并不相催,只是安静而耐心地等着。
果然,过了一会儿,他慢悠悠地开了口:“因为她曾经射过我一箭。还因为,他们以为,她之于我,不同一般。”那一路走来,他又何尝不知道自己始终是在别人的监视下。那些人岂止是想他死,还想着让他生不如死,而被自己所在乎的人背叛,自然是最有趣的一招。
提起那一箭,曼珠不由沉了脸。自从她跟着阴九幽之后,就没见过他受伤,更何况是要命的伤。那一次,她吓坏了,他却仍然笑得满不在乎,气得她差点把他强送回京。谁料,没过多久,他收到三少的信,竟然拖着带伤的身体独自跑去了竟阳。每当提及此事,她就控制不住脾气,也无心再去探问其他事,当下抓起案上的竹箫,转身便走。
“曼珠,护她周全。”身后传来男人淡淡的叮嘱,虽然没加重语气,但是却让人知道那必须做到。
曼珠冷笑,没有回头,“既然在意,那又何必利用?”吱呀一声推开殿门,她跨步而出,看到站在外面的沙华,不由顿了一下。
“不是在意……”阴九幽慵懒地扬起眼睫低语,看着曼珠的背影笑得有些无奈,但也没继续解释下去。
在意?他连自己都不在意了,还会在意谁?只是那丫头,让他想到当初的自己,仅此而已。
翠绿的手绢轻轻擦拭着寒月弓,烛光下,弓臂发出森森的寒光。
寒月弓是由万年寒铁所造,通体漆黑乌沉,一眼看去,并没什么特别之处,甚至说比一般的弓更重更不方便。说到燕九得到这弓的过程,其实颇有些传奇色彩。
刚进黑宇殿的时候,她年纪幼小,还没开始学功夫,除了拿着绿色的箫玩耍,什么都不会。至于那箫,那时其实是不会吹的,就是爱它的绿,便一直带在身边。
当时带她到黑宇殿的人让她一人走过一道山涧上的吊桥到对面去见宇主子。那桥很窄,高高地挂在两座山涯之间,桥下怒涛滚滚,却因太高而听不到声音,站在山崖上甚至可以看到吊桥被风吹得左右晃动。
她很害怕,可是带她的那个人威胁着要把她丢下山谷,迫得她不得不爬上桥。很久以后她才知道,那个人并不是说假话吓她。因为如果她连过那桥的勇气也没有,就会被淘汰,而但凡进入过黑宇殿的人,被淘汰的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死亡。
她边哭边爬,眼泪模糊了眼睛,没看清前面,竟然一下子爬出了桥外,然后掉了下去。那一瞬间,她吓得连叫都不会叫了。
然而奇怪的是,等她回过神时,自己并没掉进那可怕的大江之中,而是被挂在半空。眼前的景物也不是什么高崖绝壁,而是一座美丽而奇异的大花园。天空挂着圆月,园中回廊曲折娇花吐艳,水榭楼台高阁飞檐鳞次栉比,都是让人惊叹的奇瑰壮丽,看得她甚至忘记了害怕,更忘记了明明还是正午为什么会一下子变成夜晚。
正在她怔愣的当儿,园中突然响起幽噎的箫声,被带着花香的风吹到她耳中。然后,她便看到了宇主子。
他一身曳地的黑袍站在水榭边的长廊上,长发及地,正按箫而吹。当时只能看到背影,便是那背影,便足以夺去人所有的注意力,让她再也不想去看周围的一切。
一曲奏罢,他执箫负手,月光下,她赫然发现,那箫竟是她的。
“既然你与寒月有缘,以后便用它做武器吧。”极清冷的声音,既不温和,却也不会让人觉得淡漠,只是没有感情,像极吹过樱花林的风。
他说完,便缓缓地顺着廊道而去,长袍逶迤,黑发如墨,那从容不迫的姿态优雅美丽得让她几乎忘记了呼吸。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了好久,她才回过神。然后发现自己竟然是被挂在屋檐翘起的一角之上,而那一角,便是寒月弓露在外的一角。
她始终不明白寒月弓为什么会在那里,不过后来发现黑宇殿的神秘和不合常理之处实在太多,相较之下,那个疑惑早就不再成为疑惑。
轻轻叹口气,她从回忆中抽离,手指轻轻抚过寒月弓的黑弦。
寒月九式,却只有八支箭。第九式的箭在哪里?她不相信那会是宇主子少拿了一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