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初见 姽婳画师(云中叶)

    序

    亲爱的爸爸妈妈。

    你们好!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作别香梦沉酣的爹娘。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邀我登云踏雾,笑傲江湖;君不见,高堂明镜多开明,教我文韬武略,绝世才华。

    上天既然给了我穿二代的身份,吾若不能纵身江湖,掀起惊涛骇浪,如何对得住诸神的拳拳盛意?如何对得住爹娘望女成凤之心?如何对得住我寒窗十年的寂寞沙洲冷?

    外面的世界好精彩,我再也不能抵挡心头那种冲击——

    背起行囊我要去远方流浪,我不需要很确定的方向,我只要这段旅程够长!

    我不需要很飘渺的天堂,我只要眼前风景如画!

    啊,流浪,流浪,但是心不会流浪,因为爹娘牵着线,那头系着孩子,这头系着家的温暖……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带走了一包银子。

    祝父母大人青春永驻,爹潇洒娘靓丽!

    你们的宝贝女儿孟郎。

    辛卯年,四月一日晚。

    精美的信笺图文并茂、赏心悦目,但拿着信笺的手却正在剧烈地颤抖,以至于那张信笺都瑟瑟地抖了起来,似乎也在惧怕即将到来的五马分尸的惨烈下场。

    另一只白嫩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极其小心翼翼地翘起了兰花指,从痉挛着的手指缝里慢慢抽出了信笺,送到唇边,轻轻吹了吹,才印上了一个吻。

    “慈母多败儿!”男子的手掌重重地拍向他身边的茶几——轰,茶几应声而碎。

    “No! No! No!”女子竖起了食指,在男子眼前轻轻摇了摇,“孟欣德孟先生,首先呢,离家出走那个,不是儿子,而是酷爱女扮男装的假小子!其次呢,我,郎乐乐,来自21世纪的天才画家,不是慈母,而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痞母!OK?”

    被称为孟欣德的男子满脸紫胀,血液的集中程度,仿佛顷刻间就要破肤而出。

    “耶,保持这个表情别动!”郎乐乐手脚麻利地取来笔墨纸砚,铺在地上,刷刷刷几笔,一个盛怒的中年男子形象跃然纸上。她一边打量着自己的杰作,一边得意地轻轻击掌:“不错,不错!有了这一张画像呢,你的七情六欲画集就算是圆满了。微笑、妒忌、伤心、绝望、冷漠、谦和、慈祥……啊,人类真是很复杂的生物呢!”

    “郎乐乐!”孟欣德忍无可忍,破口大喝。

    “哎,老公,我说你很不公平呢!”可惜,郎乐乐完全罔顾孟欣德雷霆万钧的气势,唇一撇,双臂已经亲热地缠上了孟欣德的脖子,“这些年来,我记得我很努力地诱导你的愤怒了。哪,”她在孟欣德的脖子后面掰起了手指,“婚前的不算,就婚后来说,像骗你生了个儿子啦,干扰你教育孩子啦……好像都不会比这一件更轻微吧?怎么女儿一翘家,你就原形毕露了呢?”

    “郎乐乐!”妻子娇俏的脸蛋就在面前,迷人的身躯就在怀里,百炼钢就不由自主地化为了绕指柔,“唉!”

    “老公,叹气会老得快哦!”郎乐乐冲着孟欣德眨了眨眼睛,“再说了,你看我们家女儿多有才华!”

    她不说犹可,她一说,孟欣德的火气再次汹涌澎湃:“她那叫才华?简直不知羞耻!什么‘掀起惊涛骇浪’,啊,她这是想做什么?还‘寂寞沙洲冷’,简直就是糟蹋文字!一个女孩子家,不在家好好待着,非要去闯荡什么江湖。她以为江湖是她家她说闯就能闯啊!三脚猫的功夫也敢出门,我看不出三天,她就得上街乞讨。流浪?嘿,总算这个词还差强人意!”

    孟欣德数落得正痛快,忽然发现他怀里的娇妻慢慢地离开了他,两只黑亮亮的眼睛一眨一眨又一眨,一些亮晶晶的液体就缓缓淹没了眼球。她缩回了手掩住了自己的嘴巴,略带着呜咽的声音自指缝内渗透出来:“原来你就是这么看我的呀!”

    “乐乐!”孟欣德懵了,“我是在数落女儿,我没有……”

    “你有!”郎乐乐幽幽地叹气,“女儿是我生的,叛逆个性是我遗传的,诗词歌赋是我一手教出来的,闯荡江湖的念头都是我潜移默化的!你怪她,不就是对我看不顺眼了吗?你不就是嫌我明日黄花枯萎凋零了么?你……”

    “我投降!”孟欣德叹气,搂住了妻子,“我不骂女儿了行吧?但我们总得把她找回来吧?”

    “这个你放心!”郎乐乐满脸的哀怨和悲愁顷刻间化为乌有,“其实我早就有备而去了。阿郎不是反对我们给她安排的娃娃亲吗?我已经飞鸽传书,交代亲家母,让未来女婿英雄救美去了!所以,阿郎在江湖中混得越狼狈,我们喝喜酒的日子就来得越快!”

    孟欣德越听眼珠子瞪得越凸出,眼珠子越凸出脑门的青筋越爆绽……

    “老公,你不会脑溢血吧?”

    犹如一针扎在气球上,孟欣德陡然泄气,垂头叹了口气:“但你有没有想过,他们根本素未谋面,万一错失……这个也就罢了,我担心的是,万一女儿落入……”

    “安啦安啦!”郎乐乐毫不在意地挥挥手,“狮母无犬女,我能找到你,女儿就能找到她的佳郎!你呀,就等着做岳父大人吧!”

    真的吗?

    孟欣德回忆起自己那段腥风血雨的恋爱史,一张脸更加苍灰了。唉,什么时候,他才能过上安稳平静的日子?再这么下去,他不用脑溢血,也会心脏早衰!

    杯具人生啊!

    

    秦楼把酒赏红翠,舞腰柳弱歌声细……

    在渐渐微弱的歌声中,蓦地里杀出一个破锣嗓门来:“如果你能在一炷香的时间内,画出一幅我一定会买下的画,那我就把她让给你!”

    众客人把眼瞧去,只见二楼位置最好的一间半敞式雅座中,坐着一个满脸横肉、大腹便便的男子,其脸,油光满面,却偏偏还要涂脂抹粉,此刻被那汗水一冲,不免现出了清清浅浅的沟壑,看上去那个叫壮观。满身的肥肉硬生生挤进了紫色华服之内,横在腹部上的白玉腰带似乎马上就要爆裂开来。他的对面,坐着一个妖娆女子,竟是花魁情卿。她身上的轻纱已经落在地上,露出了白玉般皎洁的美人肩,只一眼,就看得人热血膨胀。

    客人们都喧哗起来,顾不得喝自个儿的花酒了,都纷纷云集在雅座楼下,仰起头看起了热闹。

    “嘻,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人群中响起了一个调侃的声音。

    只是一瞬间,二楼有人一跃而下,揪出了那个说话的客人,几下就揍得他五官易了位。

    “还有哪个要蹚这趟浑水?”男人的眼光,凶狠地自众人面门前游走过去,被视者莫不噤声怯步,寒意自脊梁骨尾端窜了上来。

    “是太尉之子。”已有人眼尖,认出了那男子是当今最受皇上宠爱的林富礼太尉的独生子林贵仁。这一点细小的声音,仿佛是一颗石子落入平静无波的水里,客人们的脸上漾起了惊人的变化:谄媚、讨好、惧怕……

    一时无语,偌大的大厅内,静得呼吸之声几可相闻。

    “一言为定!”声音清清朗朗,如珠玉落盘。但众客人却再也不敢喝得半声彩,唯恐下一个倒霉的就轮到了自己。不过,客人们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落到了这个说话的小哥身上,若不是刻意用酒堵住了喉咙,那一声赞叹终是要情不自禁地冲将出来——

    “好标致的人儿!”

    林贵仁凶狠的目光又开始扫荡了。

    众人不约而同地抿紧了嘴巴,目光声讨般望向同样坐在二楼西侧的客人。那客人轻摇折扇,对众人的目光浑然不觉,一身宝蓝色蜀锦缎精绣蟒袍,衬得面色若春晓之花,一对灿若星辰的眼睛,只锁住了少年。少年抬起头,那两弘秋水便清清朗朗地洒在了自己的脸上。他的脸泛起了奇异的颜色,烂若桃李。这少年郎刚才面对林贵仁丝毫不惧、坦然沉着,这会儿却觉得局促不安,连手都不知道要放哪儿去了,一颗脑袋也情不自禁地垂了下去,露出一截细嫩柔腻的后颈来。

    客人的表情也是一怔,眼底泛起了莫名的情绪。眼神一转,却碰上了林贵仁的目光。林贵仁怔了一下,翻出的嘴唇嚅动了两下,就别转了脑袋,目光又移回到站在他面前那个瘦弱的少年身上:“嘿嘿,你若是画不出,不仅是她,连你也要做我的人!”

    少年艳红的面色倏然变白,漂亮而精致的眼睛射出了愤怒的光芒。他抿紧了薄薄的浅粉色的嘴唇,那花儿样的唇瓣看上去几乎透明,却又分明如此水润,叫人忍不住地想要咬上一口,尝一尝,是不是如想象中一般甜美无俦。

    林贵仁那两颗凸暴出的眼球中已经渗透出垂涎的颜色,他笑眯眯地倾身向前:“小兔子,你就乖乖等着做大爷的人吧!”

    少年忽然莞尔一笑,露出了洁白而整齐的牙齿,看上去灵气逼人:“好啊!我也不介意身边多一只宠物,不过你不像兔子,嗯,你像沙皮狗!”

    笑意从众客人的心里直冲上来,但是慑于林贵仁凶狠的眼神和他身边凶狠的打手,他们都强行咽了回去。

    “哈哈哈哈……”因为安静,西厢内的客人笑声就显得格外张狂了。他不仅声音狂放无羁,他的动作更加放肆无礼。执扇之手拼命击打着他面前的矮几,整个人几乎扑倒在矮几之上,众人只见他双肩不住抖动,好像已经要喘不过气来。见他笑,少年的笑容也更加欢悦起来。

    林贵仁脸色沉了沉,胖乎乎的右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他侧过头向身旁的打手嘀咕了几句,脸色渐渐恢复成自然。

    “燃香!”他大喝一声。

    一根细细的檀香被点燃。众客人不由暗叹,这一局摆明了是欺压了,少年根本什么都还没有准备好,单单只是研墨的功夫,那香恐怕就已经燃尽,如何成画?

    但少年清秀的脸上却毫无慌乱之色,他麻利地自身后的包袱内取出纸张,席地摊开,又取出一截黑不溜秋的东西,也不研墨,直接就在纸上面画了起来。众客人伸长了脖子,却不得而见,不由心痒难挠。

    檀香燃得极快,须臾就到了尽头。林贵仁得意洋洋地盯着少年:“画好了吗?”

    “好了!”少年收了手中那根怪异的画笔,用双手提起画纸,雪白的画纸上,林贵仁目露凶光、杀气腾腾,就差没有龇牙咧嘴了。

    “好画!”又是西厢的客人,旁若无人地击起掌来,“画好,技艺也妙,只是寥寥数笔,就能形神兼备。可惜,物品太次!”这次少年却不敢抬头看他了,不知为什么,那客人明明在笑,他却觉得那对莹光璀璨的眸子里有一种东西,看得久了,他的心都会隐隐发酸,好像忍不住就会流下眼泪。

    少年没有动静,林贵仁却蓦然站起,但不知想起了什么,又坐了下去,干巴巴地笑了几声:“像吗?”

    “不像!”他身后的打手异口同声地回答。

    “像吗?”林贵仁提高了嗓门。

    “……不像!”楼下客人违心地回答。

    “情卿,你说呢?”林贵仁转身,看似和颜悦色地搂住了情卿的肩膀,但情卿的身子却明显颤抖了一下。

    情卿缓缓扇动着又黑又密的睫毛,哀怨地望了一眼少年,红艳艳的嘴唇嚅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只是那颗美丽动人的螓首,慢慢地摇了两下。

    “你看到了!”林贵仁露出了黄色的大板牙,“一张和我完全不像的画,我怎么可能买下?怎么样?乖乖跟我走吧!”他一示意,打手已经冷漠地向少年走来。

    “是不像啊!”少年咬着手指,居然也摇了摇头,“可怎么办呢?”他歪着脑袋,撅着小嘴,口中的手指落到了画纸上,扒拉了几下,奇迹出现了,画纸上的林贵仁突然多出了两只耳朵,颈上还系着一根草绳。一只拥有林贵仁脸型的狗!

    终于有人忍俊不禁,哈哈笑了出来。情卿也隐忍不住,掩住了嘴唇,却掩不住眼里的笑意。

    “妙妙!”西厢的客人唯恐天下不乱,干脆探出身子,“是阁下的宠物沙皮狗吗?”

    已经走到少年身边的打手也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继续抓起这只“小兔子”呢?还是等待主人的下一步命令。

    林贵仁的脸色已经变成了猪肝色,想要发火,但他明明已经公开表示那画像和他全然不像;但不发火,这口气又如何咽得下去?

    “我的沙皮狗走失了!”少年遗憾地叹了口气,“我一直想要画一张寻狗启示把它找回来。这一张虽然不太像,不过也差强人意吧!”

    “不错不错!”西厢客人抚掌而乐,“若是奖金优厚,一定能轰动整个京城。说不定当今圣上都会帮忙寻找这只沙皮狗呢!”

    林贵仁的脸色更加暗沉了,他蓦然起立,走到少年身旁,伸手就要去抢画纸。

    但少年显然早有准备,林贵仁的手刚要触及画纸,他已经轻巧地避让了开去:“你想要啊?你要是想要的话你就说话嘛!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想要呢?虽然你很有诚意地看着我,可是你还是要跟我说你想要啊!你真的想要吗?那你就拿去吧!你不是真的想要吧?难道你真的想要吗……”

    在少年说唱俱佳的表演中,林贵仁不时探手要画的举止更是像足了一个跳梁小丑,惹得众人再也压抑不住,都哈哈大笑起来。

    “我买下了!”林贵仁喘着气,大声喊道。

    “原来你是要买画啊!”少年拖长了声调,“你早说嘛!一口价,一百两!”

    “一百两?就这?”林贵仁鄙夷地撇嘴。

    “买卖自由,你可以不买啊!”少年居然将画收了起来,“嗯,贴到哪里看的人最多呢?”

    “还有什么地方比这一处潋滟居更惹眼呢?”西厢客人唯恐天下不乱地嚷嚷了下来。

    “我买!”林贵仁恶狠狠地说道,“阿强,给银子!”

    “银子?”轮到少年鄙夷地笑了,“我说的是金子!”

    “金子,你不会去抢?”林贵仁几乎要跳起来。

    “好像听说皇上这几日要微服私访呢!”西厢客人轻轻用扇子敲打着手心。

    “我买!”林贵仁咬牙切齿地说道,“阿强!”

    “少爷,真的要给吗?”阿强郁闷了。

    林贵仁的手掌重重地拍在那个阿强的头上:“你猪啊!要我说第二遍。”

    很快,少年的手里,就多出了一百两黄金。而那张画只在林贵仁手里停留了一秒,就粉身碎骨了。

    “可惜了一张好画啊!”西厢客人坐了下去,感叹道。

    林贵仁没有看西厢客人,却狠狠瞪了少年一眼,怒声道:“走!”

    好戏收场,客人也散开了,少年正准备走开,情卿忽然低声道:“公子留步!”

    少年忽然摇头晃脑地吟道:“千金易得,美人垂青!算不算人生得意呢?”

    “公子说笑了。”情卿粉脸微红,移步来到少年身边,“情卿只想谢谢公子相救之恩。”

    少年睁大了一双黑白分明的水眸:“真的要谢我么?”

    “是,情卿略备水酒,请公子移驾情卿的小屋。”

    少年嘻嘻一笑:“你长得太美,我怕我会酒后失态啊!”

    “公子!”情卿含羞走出了厢房。

    少年微微侧身,眼角余光扫向西厢房,却已不见了那位客人,不由流露出一丝怅然,但很快,他就一脸阳光地跟了上去。

    情卿的房间一如情卿的人,雅静怡人,还未坐下,就有了微醺之感。

    情卿已经脱下那件显得神秘而妖冶的紫色纱衣,换上了一件湖水绿的纱衣,整个人显得俏丽甜美。

    少年眼睛都看得直了,情卿在少年赤裸裸的直视下半低了螓首,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

    “公子想做什么,情卿都愿相随。”她的声音低不可闻,然而少年却偏偏听得十分分明,“只是情卿有个小小的要求,不知公子可否答应?”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花心!”少年叹息,“在下今日总算明了这话。什么要求,你说吧,在下赴汤蹈火两肋插刀在所不辞!”

    情卿掩唇笑了:“公子言重了,情卿只想知道公子名讳。”

    “孟郎!”少年拉过情卿的手,在她手心里写了两个字。少年的手指尖轻柔地划着情卿白嫩的掌心,带起一阵阵又麻又酥的感觉,情卿整个人都软了下来,嘤咛一声,倒向少年怀抱。

    孟郎抱住了情卿,脸上的表情变得肃然,好像捧住了什么宝贝。他的目光炽烈而大胆地投注在情卿的身上:“那我不客气了!”话音未落,他的手指已经猴急地解开了情卿单薄的衣衫,一大片雪白的肌肤都露了出来,不一会儿,情卿就像刚出生的婴儿。她似乎整个人都不会动了,只是无力地慵懒地依偎在孟郎单薄的肩膀上,媚眼如丝,带着几许羞涩几许挑逗几许迷惑。

    孟郎的神情却越发地恭肃,甚至带着一种崇拜的光芒,仿佛这一刹那,在他怀里的这个光溜溜的女人已经变成了女神!情卿尽管奇怪于孟郎的表现,但也不禁为孟郎眼中的光芒所打动,心底有什么东西悄然而动,她的眼神也变了,变得柔情似水。她慢慢仰起了头,合上了迷醉的双眸,等待着孟郎的倾情一吻。

    但是,孟郎忽然退开了一步:“你稍微等一等。”失去了孟郎的扶持,情卿几乎摔倒在地。如果不是孟郎那热烈的目光,她真会以为孟郎已经拒绝了她。她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不知道孟郎想干什么。

    孟郎四下里望了望,将床上的锦被拖了下来,摊在地上。他抬起头,半是歉意半是鼓励:“好了,来吧!”见情卿有些迟疑,他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我差点忘记了,你是第一次。”情卿愕然,想要说她早已是残花败柳,但面对孟郎纯洁的目光,这话又如何说得出口?美眸中不由泛起了泪光。孟郎却已迫不及待地扶着情卿半躺在锦被上,血红的颜色映得雪白的肌肤更加耀目。他又拿来一席白色的轻纱,随意地覆盖在情卿的胸腹之间。

    “太美了!”他情不自禁地感叹起来,“造物主实在是太神奇了!”他迅速地取出了画笔和画纸,就在情卿面前坐了下来,专注地作起画来。

    情卿哑然失笑,原来不是……咳!面颊又如火烧,心底却有一点失落缓缓洇了开来。

    原来只是为了画画!

    她出神地注视着作画的孟郎,那么专注,那么认真,那么……俊美!

    在这之前,她从来都不知道,当一个人专注地做一件事时,会是那样的动人,会是那么富于魅力!如果说刚才她只是略微动了心,那么这一刻,她越是看着孟郎,她的心就越是失去了自持!仿佛有什么正在膨胀,膨胀……把她整个心胸都充塞得那么满,那么满,几乎叫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时光在她的凝视中匆匆流过,孟郎伸了个懒腰:“好了!”他扔下了画笔,抱起衣服递给情卿:“辛苦你了。”

    情卿把眼望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画纸中那个光彩夺目的女人是她自己吗?嘴唇含着幸福甜蜜的微笑,美眸流光溢彩、情意绵绵。

    “那个,真的是我?”她颤抖着声音,惶恐地看着孟郎。

    孟郎举起了画纸:“是你是你!情卿,你看,你就是这样的美人!这一处潋滟居,于你而言,是太小了呵!”

    “那你愿意带我走吗?”情卿以为自己会问出来,但是,她终于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望着那张干净、清纯的脸蛋,犹带着孩子气的娇憨,她忽然自惭形秽了。像她这样的风尘女子,又怎么配得上眼前这个不沾尘世之气的仙子一样的人儿?

    孟郎已经小心翼翼地将画纸收了起来:“不好意思,本来想要送给你的,但是实在太美了,我舍不得。”他吐着舌头,赧然说道。

    “你带走吧!当你看见画像的时候,希望可以想得起,还有这样一个女子……”情卿的声音哽咽了。

    孟郎怔怔地停下了动作:“情卿,我……”

    “没事!”情卿迅速摇了摇头,挂上一抹灿烂的笑容,“你就要走了,是不是?我只是……有些舍不得。”

    孟郎笑了:“我不会走得太远,我很喜欢这里啊!如果你欢迎……”

    “我很欢迎。”情卿迫不及待地回答,一阵羞涩又冲上了面门,“你想什么时候来,都行。”

    “好啊!”孟郎冲着她眨了眨眼睛,“如果有那个不识相的家伙霸占着你不放,我就让他变成哈巴狗!”

    两人都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正文 第二章  救美1

    夜已很深,孟郎背着他那个大大的包袱走在冷冷清清的大街上。

    “春宵一刻值千金,兄台怎么舍得放下那样活色生香的美人,独自来此喝西北风呢?”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孟郎背后传来。

    孟郎的嘴角勾了上去,眼眸中含满了笑意。

    夜的确很深了,但深夜里,却也有酒肆依然待客,接待的就是这些不归客。

    孟郎已经坐了下来,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他的对面,坐着的正是那位一直帮他说话的西厢客人。

    此时,那个比女人还好看,却又不会被当成女人看待的男人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孟郎,好像是被他那不雅观的吃相给震撼了。因为他的眼里,带着的不仅仅是惊讶,还有赞赏。

    他招了招手,示意小二再端些佳肴来,放在孟郎面前:“慢慢吃,别噎着!”

    孟郎点了点头,含糊地说道:“你放心,我的食道早就被我训练有加了。”他怕对方不明白,又仰起头,指了指自己的脖子。他的手指,青葱如玉;他的脖子,宛若蝤蛴。纵然是烛光昏黄,也无法掩盖那一份自然清新、摄人心魄的美色。因此当他的手忙着去取碟中的绿豆糕时,手被禁锢在另一只手掌内。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样的你,怎么可能会被当成须眉?世人莫非都瞎了眼睛了么?”

    “我也很有挫败感哎!”孟郎抽回了手,一脸哀怨,“虽然我没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但至少也是一青春美少女啊!怎么就没有人慧眼识珠!”她冲着对方挑了挑眉,“幸好,你不是瞎子!”她顺手拈起一块绿豆糕,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说:“哎,我说,这里的厨师真的超赞呢!怎么会那么好吃!比我老爸烧的还好吃!”她忽然警觉地瞪眼,“是不是很贵?喂,我没说要请客的!AA制!”

    男人皱起眉头:“AA制?”

    “一人一半!”孟郎头也没抬,又抓了块松黄色的糕点,“唔,皮薄、酥香,好吃!好吃!”她飞快地又抓起一块,塞入口中。

    “黄金莲蓉糕,仅是饼皮,就达百多层,薄而不透,没有十年的真功夫是做不出来的。”他懒洋洋地解释着,仿佛制作糕点的师傅,根本就是他个人的专用厨师!

    “听起来好像你也是行家!”孟郎打了个大大的饱嗝,肚子实在塞不下东西了,但是眼神却还贪婪地粘连在糕饼上,“吃不完了,打包吧!小二,埋单!”

    店小二早就在旁等候,听到呼喊,立刻恭敬地过来,不过显然听不明白孟郎话里的意思,不解地望望孟郎又看看男人:“请问还有什么吩咐?”

    “你这儿的东西太好吃了!我一定会推荐给更多的客人,让他们都到你这儿来。”

    店小二松了口气:“谢谢客官!”

    孟郎点点头:“既然你诚心诚意地感谢我,那我就大发慈悲地接受了。给我打个半折吧!”

    “半折?”

    “嗯,就是让我只付一半价钱行不行?”

    “不行!”店小二一口回绝。

    孟郎的脸立刻垮下:“那就八折吧!八折已经很贵了哦!”

    但店小二还是摇头。

    “唔,照理说你这里的确物有所值。那你说,到底多少钱?”孟郎紧紧地拽住了自己的包袱,好像里面的银两将要被抢似的。

    “你不是刚赚了一百两黄金吗?”男人微笑。

    孟郎大力摇头:“那个不是我的!那个是别人的命钱!是要救人性命的!”

    “哦?”男人挑起眉头,显然并不相信孟郎的话。

    “你不信?”孟郎气结,“如果这一餐你请客并付钱,我就带你去亲眼瞧瞧。”

    “好!”男人爽快地答应了。

    孟郎喜滋滋地扭头看向店小二:“他请客!现在你可以放心大胆地把价钱说出来了。”她似乎完全意识不到,酒肆内的三个人,她才是一直表现出“不放心大胆”的那个。

    店小二无比恭敬地冲着男人欠了欠身:“谢谢两位客官品尝。本店刚刚开张,饮食一律免费。”

    直到走出老远,孟郎的心还纠结着不放,嘀咕着“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看着那么实诚的店小二居然也会骗人”之类的话。

    男人一路听着,那完美的嘴唇也一直完美地翘着,若不是孟郎只顾埋头走路,应该会惊艳并忘形地要求作画的。

    “啊呀,糟糕!”孟郎忽然大声惊呼起来。

    “什么?”男人要笑不笑地望着那张毫不做作的干净的脸蛋。

    孟郎连连跺足:“忘记问他一件事了。”

    “很重要吗?”

    “非常重要!”孟郎急转身,就要冲回去,但是,她的胳膊被男人拉住了。

    “我说,你不是想要落跑吧?”

    孟郎回眸怒视:“这位同志,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你可以选择不信任我,但是你绝对不可以藐视我的人品。”

    男人拧眉:“那有什么不同吗?”

    孟郎挣脱了男人的束缚:“云泥之别!你不信任我,你可以掉头离去;但是你藐视我,就是伤害我纯洁的心灵,践踏我可贵的尊严!我告诉你,头可断,血可流,尊严不可丢!”

    “哦,那么你打算怎么做呢?”男人好整以暇地环抱着双臂。

    “第一,回去问清楚一件事,就是这种免费的活动会持续到多久;第二,既然你已经藐视了我,咱们道不同不相为谋,从此拜拜相忘于江湖。”

    “可是,”男人慢吞吞地说道,“你不是还要兑现你的诺言吗?”

    “诺言?”孟郎夸张地皱起了小脸,“我承诺过什么吗?”

    “我请客,你就带我去亲眼瞧瞧。”

    “你请客了吗?”

    没想到男人居然认真地点了点头:“在我承诺请客之前,我和你一样不知道有免费活动。所以,我是请客了。”

    孟郎退开一步,也学着男人的样子环抱着双臂,上上下下打量着男人:“阁下尊姓大名?”居然在这里遇上辩论的对手了呢!

    “姓孟!”男人意味深长地吐字。

    孟郎眼睛一亮:“你也姓孟?我叫孟郎,咱五百年前一家人呢!”

    男人不语,只是眼色略显出了些阴沉。

    “那你叫什么名字呢?”

    “宫成!”

    “功到自然成!原来如此!”她仿佛解开了什么疑惑,“好吧,跟我来吧!”

    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孟郎这回不再耽搁了,辨别了方向,快步走向一条小弄,她在小弄堂里七弯八拐,终于站在一扇破旧的木门前,敲了敲门。

    不一会儿,门内传出一个疲惫而怯弱的声音:“谁呀?”

    “大娘,是我!”

    门吱呀开启,出来一位面色沧桑愁苦的妇人:“是孟郎呀!”

    孟郎亲热地迎了上去,握住妇人双手:“大娘,你别急,我有钱了。”

    妇人双目一亮:“真的?”但转眼又是一暗,“恐怕……”

    “没有恐怕,准够!”孟郎探了探头,“小妹还睡着吗?”

    妇人点了点头:“她哭了一晚,累了。”

    “真是的,我说了我会想办法的嘛!”孟郎嗔怪着,从包袱里取出了那包黄金,放到妇人手中,“大娘,给你!五十两黄金你去交给那个狗官,免了小妹的灾厄。剩下的,好好过日子。”

    随着孟郎的说话,妇人已经看到了黄金:“这,这也太多了。不,不行,这是你赚的,怎么可以都给我?”

    “大娘你就收着吧!”孟郎按住了妇人的手,“要是没有你,我早就饿死街头了。对了,我这里还有一包点心,给小妹吃吧!我走了。”

    “孟郎……”

    “别担心我!”孟郎做了个鬼脸,“要是活不下去,我一定会回到大娘这儿的。不过,大娘,小妹的婚事你要好好操心了,一定要让她嫁个好夫君哦!”

    告别妇人,孟郎的脚步是雀跃的:“功到自然成,这回你信了吧!”

    孟宫成皱眉:“我好像告诉你我叫宫成。”

    “名字只是人的代号!”孟郎安慰地拍了拍孟宫成的肩膀,“怎么顺口怎么叫。安啦安啦!”

    孟宫成又皱眉:“你倒是够大方的!”

    “刚才你不是也听见了吗?要是没有大娘,我早就饿死啦!李白说得好哇,千金散尽还复来。我这儿区区百两黄金算得了什么啊?”

    “饿死?以你的能耐好像不至于流落到这样的地步!”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每个人初入江湖的时候,总会有点儿经验不足。我也不能免俗。”她哈哈笑了起来,“算啦,英雄不提旧事。”

    “你的银两都给了别人,你不是又要挨饿了吗?”

    “怎么会?”孟郎瞪大眼睛,“你以为我永远是那个初出茅庐的黄毛丫头吗?是,我的确别人骗过偷过又举目无亲,还淋雨生病昏倒,但是,”她重重地强调了一下,“但是,先生,我已经成熟了。现在的我,已经找到了生财之道。”

    “是吗?”孟宫成不置否可。

    “是!”孟郎取下包袱,拿出那张美人图,“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还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她得意地在孟宫成面前打开了画卷,看着孟宫成惊艳的眼神,她的表情更得意了,“怎么样?是不是大手笔?”

    孟宫成点头:“你打算卖掉这幅画?”

    “No!No!No!”孟郎伸出手指,在孟宫成面前晃了晃,“卖掉,不过只得一幅画的报酬。我要让它变成一只会生金蛋的鸡!”

    “金蛋?”

    “没错!不过天机不可泄露!哈哈,不久之后,我就坐着数钱好了。”

    “好啊,到时候别忘了请我吃饭,让我也高兴高兴。”孟宫成也笑了。

    “一定一定!”孟郎眉开眼笑地拍着孟宫成的肩,“喝水不忘掘井人,不管如何,要是没有你,就没有小弟的今天!小弟要是发了财,不会忘了哥们的。”

    那个时候,孟郎真的以为不日之后就能财源广进、荣归故里了。那个时候,她万万都不会想到,数日后,她会穷得连画纸都买不起。

    也许是太得意忘形了,也许是太胜券在握了,她居然没有抓住机会,争取孟宫成的投资。一步错,步步错。等到她想到做生意需要本钱时,孟宫成已经和她分道扬镳,她才记起,除了知道“孟宫成”这两个字外,她对他一无所知。

    不过,刚开始,孟郎还是很乐观的,无论如何,她的计划不说绝后,至少空前,一旦实施,必然一发不可收拾。至于资金,她也不愁,毕竟,她有资本。

    孟郎在达官贵人最易出没的地方设了个小摊,挂出了那幅她自认为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作,又用横幅打出:“美人年历,一两黄金一张。”

    初时,门庭若市,以至于严重影响交通,结果生意尚未做成,她已被请入衙门做客。好在衙门里也没怎么为难她,只是让她吃了几日闲饭,睡了几夜草铺就让她滚蛋了。

    滚蛋就滚蛋,当她稀罕。只是令她沮丧的是,她所有的家当都被充公了,包括那张能助她发财的美人画。

    如此一来,孟郎学乖了,她想到了一个绝佳去处——潋滟居,她最懊恼的就是,自己怎么早没想到那地方呢?

    果然,她才一露面,情卿就兴高采烈地将她迎了进去。可是,当她提出她的发财计划时,情卿却忽然变了脸色:“原来传言是真的?”

    “情卿,如果我的生意做大了,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还你自由。”

    “为了发财,你真的一点都不顾惜我么?”情卿掩面流泪。

    孟郎傻眼:“情卿,你……你……你……我做错什么了吗?”

    “你没有做错,是情卿命苦。”情卿抹去了泪水,“公子,情卿以为公子对情卿也如情卿对公子,没想到根本是情卿一厢情愿。”

    “那……可……”

    “公子不必解释,若是公子缺钱,情卿这里还有一些朱钗首饰可以典当。”

    “我不是这个意思。”

    “反正那些东西情卿日后也用不着了。”情卿惆怅地说道。

    “用不着?”

    “公子还不知道吗?情卿很快就要入宫了。”

    “入……入宫?”

    “拜公子所赐,情卿被选作秀女了。”

    “秀……秀女?”

    “情卿本来不会有这个‘福分’,但经公子之手,情卿名气大炽,以至于皇上法外开恩,御笔钦点。情卿谢过公子!”一个“谢”字,却泄露了恁多哀怨。

    孟郎更加手足无措了:“那个……情卿若是不愿……”

    情卿的眼睛蓦然亮了起来:“公子愿意带走情卿吗?情卿若是已有良人,皇上亦不会勉强。”

    孟郎的表情更加羞愧了:“对不起,我不能!”

    “是因为赎金吗?”情卿不死心地追问。

    孟郎迟疑了一下:“如果你是为了自由,我可以配合。”

    “原来如此!”情卿起身,含着失望也带着幽怨,“若是没有爱情,这样的自由情卿要来何用?情卿一介女流,出了潋滟居,又能有何作为?”

    “情卿……”

    情卿掩面:“情卿失礼了,公子请便。”

    孟郎只好离开了潋滟居,来时尽管两袖清风,至少还有希望让她满面春风;然而此刻,除了依然身无分文,她还多了沉重的心理债务——是她误导了情卿也害了情卿啊!

    心情太坏,她甚至没有留意到天空正飘着细雨。她茫然地在雨中踯躅,不知道将走向何方。路人已纷纷避雨,唯有她依然漫无目的地斜风细雨不须归。

    一双黑色镶着金边的靴子映入她的眼帘,有个人挡住了她的去路。她不想抬头,换了个方向举步。但是那双靴子不依不饶地阻挡着她,直到她很不爽地抬起头大喝道:“好狗不挡道!”

    “所以我不是狗!我是孟宫成!”孟宫成一脸温柔的笑,一如雨后的江南,清新而温润。

     正文 第三章  救美2

    孟郎本来是不想哭的,但是不知怎的,或许是孟宫成的笑容洇湿了她的情绪,或许是孟宫成的声音启动了她的泪腺,她的眼泪就那么自作主张地涌了出来,和着她脸上的泪水,混成了一片。

    “没事了没事了!”一切都那么自然地进行着,孟宫成一手撑伞,一手挽住了孟郎单薄的肩膀,“到我的马车里换身干爽的衣服,然后我们痛痛快快地吃一顿,会雨过天晴的。”

    “我……什么都没有了。”孟郎抹着满眼的水汽,朦胧地望向孟宫成,孟宫成仿佛是映在水里的虚影,一波波地荡漾着。她本来觉着在一个几乎是陌生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软弱时一件相当羞愧的事情,但是,这一切仿佛根本只是一场梦,而在梦中,这样的放肆和难堪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已经知道了。”孟宫成的嘴角向马车一努,“你的包袱我已经帮你拿出来了。”

    “包袱?”

    “包括那张美人图。”孟宫成眨了眨眼,“说实话,觉得你的想法很不错。如果你需要银两,我可以……”

    “不会再有计划了。”孟郎垂头丧气地说道,“把我的成功建立在一个弱女子的痛苦之上,我觉得我很龌龊。”

    孟宫成沉默。

    如果孟郎不是沉溺于自己消沉的情绪,她本该注意到孟宫成的变化,但是她没有,她只是无声地低头钻进了马车,然后瞪着那熟悉的包袱发呆做白日梦。落魄潦倒的灰姑娘,英俊善良的白马王子,还有仙女赠送的南瓜马车……她使劲晃了晃脑袋,虽然她曾经有过“王子救公主”的美梦,但不代表她真的觉得会发生啊!她举起手指,狠狠地咬了下去。

    “啊——咝!”她痛叫起来,马车前面,驾车的孟宫成担忧的声音立刻传了进来:“怎么了?”

    “没事没事!”孟郎忙不迭地回答,两眼紧张地盯着帘子。幸好孟宫成只是动口而已:“你放心更衣吧!不会有任何人打搅你。”孟宫成的声音疑似在笑。

    孟郎不敢怠慢,匆匆换了衣服。她偷偷掀了掀车窗帘子,发现马车正好停在那个酒肆前面。

    “好了吗?”孟宫成跃下马背,后背顷长挺拔,皎皎若玉树临风。他含笑回眸,眉如墨画,目若秋波,张扬着撼人魂魄的高贵与优雅。

    孟郎的心漏跳了两拍,几乎是本能的,她慌慌张张地摔了帘子,一张俏脸火速灼热了起来。她抓住了衣服前襟,深深吸了口气,才掀开门帘,轻轻咳了一声:“劳你久等了。”

    孟宫成有趣地望着她,直到孟郎两颊发烫、目光游离,才笑着伸出手:“来吧!”

    孟郎迟疑了一下,雪白的贝齿咬着下唇。真是邪门了,要是换做以前,她的手老早伸出去了,或是打掉对方的手,说一声“你老土啊”,或是抓住对方的手狠狠摇几下赞一声“你很君子啊”,可是今天,她却感到了害羞。

    “真的很不一样呢!”孟宫成抓住了她的胳膊,把她从马车车厢里直接提了出来,“放心,今天还是我请客,我付钱!”

    贴着孟宫成而立,孟郎才悲摧地发现,自己在孟宫成面前,居然是这么小鸟依人。想她也是165的海拔呢,居然如此不堪一击!她悄悄挪开了身体,好不容易和孟宫成保持了半米距离,孟宫成猿臂一舒,已将她整个肩膀搂住:“走吧!”

    “走就走!干嘛搂搂抱抱的?”孟郎用力推开孟宫成,赧然的面色不及掩藏,唯有大步向前。身后传来了孟宫成愉悦而不羁的大笑声:“哈哈,我以为你既然敢只身闯荡江湖,必然是泯灭了男女之念的!想不到也是个银样镴枪头!”

    这话成功地挑起了孟郎的怒火,她猛然回身,冷不防鼻尖撞到了孟宫成的胸膛,隐隐生疼。她一边揉着鼻头,一边皱眉瞪着孟宫成:“我以为你衣冠楚楚应该知书达理,想不到也是个唱高调吃豆腐的登徒浪子!”

    一丝怒色迅速掠过孟宫成的眼神,那使他温润有情的眉眼陡然间带上了冰冷孤傲的气流。

    只是一瞬间,孟郎却忽然感到两个人的距离一下子远隔天涯,明明就在咫尺的孟宫成,这一刻仿佛是从遥远的南极横空而来,那种凛冽而阴沉的感觉,刺激得她周身的汗毛都竖立了起来。

    来不及在表情上显示出来,她的手已经被孟宫成紧紧抓住,她的身子情不自禁地随着孟宫成的步子掠向酒肆。她的眼前晃过了店小二惊讶的眼神,又晃过了酒肆内熟悉的雕花扶手,进入了二楼内熟悉的雅座,一阵混杂着奶香、果香、茶香和花香的芬芳扑面而来,瞬间绵软了她僵硬的神经系统。

    她的身体陷入了一张舒适的椅子,她的双眸撞入一对深沉的桀骜的眼神,她本能地想锋利起来、戒备起来,像只刺猬一样用尖锐武装自己,但是座位太温软、气味太怡人,距离她一尺以内的五官太精美,以至于她的感觉完全拒绝合作。她只能含羞带怯地注视着孟宫成,像一只受惊的小白兔。

    孟宫成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他禁锢住孟郎座椅的双手松开了。

    孟郎松了口气,但仍然不知如何是好,因为她不知道下一秒,这个男人将展示出他的哪一张面具。男人,太多变了;多变的男人,太可怕了!她在心底暗暗下了决心:一旦可能,有多远避多远!

    “被我吓住了么?果然只是个银样镴枪头啊!”孟宫成边笑边摇头边坐到孟郎的旁边,“回家去吧!江湖可不是你随便能够闯荡的!”

    回家?

    离家一个多月以来,孟郎第一次发现自己对家的渴望竟是那么深切!哦,她想家了!想念自己温暖馨香的小床,想念每天陪伴自己入睡的麦兜——那是十岁生日时,妈妈亲手制作的礼物!她同样想念爸爸烹制的可口的饭菜和每天现磨的豆浆……

    她忽然坐不住了,也许她应该马上、飞快、火速地背起行囊……

    她自然不会知道,这个时候的她,表情欢悦、目光如梦,宛如一个迷路的孩子,突然之间找到了回家的路,那么纯粹的欢喜,令人情不自禁地也替她欢喜起来。

    孟宫成本来张扬着的唇角,忽然有了些微的失控,有种陌生的情绪不知从什么地方悄悄地钻出来,牵动了他的心,也牵动了他的表情。不过,只是极短的瞬间,短到连孟宫成自己都不肯承认心底那诡秘的变化,但即便如此,莫名的愤怒还是蒸腾了起来。

    “回去吧!”孟宫成一反温文尔雅的气度,突兀而鲁莽地将她从那张极度舒适的椅子上拎了起来,“走!立刻走!”

    受惊的孟郎本能地抱住了孟宫成纤长柔韧的腰身,如无尾熊般贴在孟宫成宽厚温暖的胸膛上。

    孟宫成显然也料不到这样的变数,目光落下来,带着一分惊愕、一分嫌恶、一分疑惑、一分说不明道不白的情绪瞪住孟郎。恰好孟郎也正抬起头来,被浓密的睫毛包裹着的黑亮的眼珠子就像两颗水晶葡萄,浸润在一汪清波之中,说不出的明澈动人。更何况这一刻,这对剪水双瞳中正酝酿着满腔的委屈和惊吓。

    “你做什么啊?”孟郎撇了撇嘴,似乎正在隐忍着汹涌而来的泪水,“一会儿说要请我吃饭,一会儿又急着赶我走。就算再讨厌我,也得让我吃饱了再走啊!我已经一天都没有吃东西了,真的很饿啊!”仿佛为了证明她不曾说谎,她的肚子,恰到好处地响起了咕噜声。

    若是孟宫成面前有一面镜子,他会被镜中那个男人脸上的温柔和疼惜吓坏。然后,也许他会杀了这个可以如此轻易左右他情绪的孟郎也说不定。

    幸好没有!

    所以,孟宫成只是怔怔地望着孟郎,轻轻地放下了孟郎,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伸手打了个响指。

    几乎是同一时间,门悄然开启,四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端着芳香四溢的糕点鱼贯而入。

    “不管怎么样,你是个好人!”孟郎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含糊地送出了她的赞美。

    孟宫成的表情又变了!

    好人?

    他!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抹讥讽的微笑。他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什么,终究又咽了回去。他继续沉默地注视着孟郎,看着她鼓胀的腮帮子,看着她餍足的神情,看着她吃得微微冒汗的鼻尖,看着她红苹果般的脸蛋。一丝深深的寂寞忽然烙入他的眼眸,在这样快乐而单纯的气氛里,他却只是一个旁观者,远远地望着,永远不会靠近,也永远不能靠近——纵然他的眼神里,已经泄漏了如许寂寥和向往!

    “呃——嗝!”孟郎流畅地打了个饱嗝,右手安抚着撑得微微凸起的腹部:“肚子啊肚子,这回爽到了吧!”她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两汪清水似的杏仁眼核,斜斜地向上瞟着孟宫成,如柔美的月光一样欢乐,又略见青烟一般的惆怅,“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恐怕是吃不着这精致的美食了啊!”

    “那就留下。”孟宫成脱口而出。

    寂静!

    默然!

    良久,孟郎咧开了嘴角:“金窝,银窝,不如咱自家的草窝窝!”她立起身来,伸出右手。

    但孟宫成只是盯着她的手,没有动静。

    孟郎干脆走了过去,抓过孟宫成的右手,使劲上下晃了晃:“谢谢你!一饭之恩,当图后报!”

    她的笑容很真诚,有如秋日的天空,那样纯净、那样平和、那样高远。孟宫成脸上表情未变,左边的眉峰却轻轻跳了一下,一直被压抑着掩藏着甚至努力忘记了的画面突然间急涌了上来,画面中那个男人亦是如此笑容,纯净、平和、高远,好像什么都影响不了他,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能够放下……

    他陡然翻掌,反握住孟郎的纤手,似笑非笑地望着孟郎:“真的会报答么?”

    他话里的怀疑刺痛了孟郎,孟郎皱了皱柔丝般的、弓样的秀眉:“我不知道为什么你总是倾心于事物的阴暗面,但我要告诉你,这个世上,总是好人多坏人少。做坏事的人或迟或早,都会遭到报应的。”

    “会么?”这两个字无比温柔地从孟宫成那两瓣噙着骄傲的薄唇中倾吐出来,然而孟郎却是那么鲜明地感受到一种刻骨的恨意,混杂着难以描述的剧烈痛苦,仿佛是冰川裂开后涌出的岩浆,侵袭着她的官能神经!

    心,微微疼痛了一下下,她忽然不忍心继续用语言刺激这个被骄傲被强悍的男人。她只是用自由的左臂,轻轻地环抱着孟宫成,并用她的手掌,在孟宫成的后背上缓缓地一下又一下地摸着。

    孟宫成的表情变得极为古怪,似乎充满了极度的愤懑,又似乎想要……落泪。他本能地想要挺直脊梁骨,本能地想要捍卫他的孤傲,但是,他的内心却第一次叛离了他,长久以来扎根在他骨子里的尖锐和锋芒正在变得模糊,而另一种暖洋洋的感觉却缓缓地流了进来,流进了他枯涸的心田。

    “好一点了吗?”那个柔柔的带着一点点童声的曼妙嗓音如无瑕的璞玉,清澈透明,碰撞在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恍惚之间,他似乎回到了曾经单纯无忧的年纪,依偎在娘亲柔软馨香的怀里,无忧无虑……

    他的喉咙里含糊地滚过一阵声浪,如泣似咽。

    “妈妈说,安慰,只要一个温暖的怀抱,不需过多的语言。”

    “妈妈?”孟宫成喃喃地重复。

    “我妈妈啊!”孟郎松开了手,眉飞色舞地望着孟宫成,“她是世间最奇特的女人!她什么都懂哦!上知天文下晓地理,前知五百年,不不不,不止,五千年?不对,咳,反正地球存在多久,她都知道。不但如此,她还知道千年以后的事情呢!总之,她绝对是个空前绝后的女人!”她向往地眯起了眼睛,仰望着上方,“难怪爸爸这么爱她啊!妈妈,我也想你啦!”

    “你、爹、娘、都、很、爱、你?”孟宫成的声音仿佛来自辽远的空间,恍惚而不真实。孟宫成的眼神也变得很奇怪,似乎很空洞,然而空洞之中,明明有缤纷色彩,有如万花筒般闪个不停。

    孟郎看不懂孟宫成的眼神,但孟郎却能够感觉得到,她面前这个刚刚还和他很亲近的男人,这会儿又远得无法企及了。甚至这个男人的气息已在瞬间变得阴冷,尽管细微如针,那份冰寒,还是直入孟郎的脊髓之内,叫她如坠冰窖。

    也许自己无意间又揭了孟宫成的伤疤,她思量着,收敛了笑容,不知道该诚实地回答“是”或是善意地撒个谎。

    “我猜一定是!”孟宫成笑了,孟郎却暗暗叹了口气,熟悉的尖锐和敌对再次回到了孟宫成的身上。她默然。

    沉默!

    沉默中,孟郎的耳畔忽然响起妈妈挑衅爸爸时说的一句话:不是在沉默中爆发,就是在沉默中死亡!啊!真的是至理名言啊!她快要受不了这冰冷的气场了,谁来告诉她,该如何逃离这个冰山男?

    “你……”两个人忽然同时开口。

    四目相对,孟郎的眼睛里盛着迁就的讨好,孟宫成的眼眸中却是冰凉的寂寞。

    “……要回家了吗?”声音里也是寂寞,宛如墨玉,或深或浅,盛着诱人的绮丽。

    是个陷阱啊!孟郎的心挣扎着,提醒她说“是”,可是她的声音却背叛了她:“你刚才不是质疑我报答的诚意吗?我要用实际行动改变你狭隘的观念。”

    孟宫成又笑了,毫不掩饰的得逞的微笑,如同一个孩子得到了一份一直渴望的礼物。

    上当了啊!孟郎叹息!但是,却没有任何懊恼和沮丧,心,反而因为孟宫成那孩子气的单纯的快乐而变得欣然!

    “不过,我事先声明啊!”孟郎抢在孟宫成前面开口,“必须在我能力范围之内。还有,我郑重强调,我绝对是一个守法良民!”

    笑容从孟宫成的眉梢眼角渗透出来,若鸿羽飘落,孟郎的心被搔得痒痒的、乱乱的,好像一不小心就会从胸口蹦跶出来。她赶紧把双手使劲按在胸口上,心脏顿时像个不甘被束缚的孩子,咚咚咚,咚咚咚……随着速度带来的响声,让孟郎羞得几乎抬不起头来。头顶又传来了孟宫成的笑声,如琴弦拨动,温润悦耳:“你放心,强人所难从来不是我的爱好!我要你做的事,也绝对是你的拿手好戏!”

     正文 第四章  共浴1

    春风骀荡,莺飞草长,明媚的阳光温柔地触摸着大地万物,也触摸着席地而坐认真作画的孟郎,那绝对是个值得微笑的天气。

    但孟郎却笑不起来,不但笑不起来,她的心还紧张得要命。

    十六年来,第一次,她握着画笔的手居然沁满了冷汗。

    她低着头,小脸涨得通红,两鬓发丝已被汗水浸得湿透。她不时用左手衣袖擦去脸上的汗水,又将左手使劲在自己的衣衫上擦干,以免湿了画纸。

    画,已经成稿;作品,也绝对出色!只需要签下一个姓名,一切就大功告成。但是,孟郎手中的画笔突然如逾千斤,那么简单而熟悉的姓甚名谁,她竟然无法落款。

    她悄悄地抬起眼睛,火速扫视了周遭,所有的考生都忙着绘画,没有谁注意到她的反常;她又高速扫描了一下高台上两名正襟危坐的监考官和不断巡视的差役,也没有是谁特别留意她这个角落。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运笔如风,落款一气呵成。

    她慢慢地起身,慢慢地退了出去。

    还有五步,大门就要到了,只要出了这个门,她就是自由身了,她就可以回家了,她……

    “皇上驾到!”一个尖细的声音,突然划破寂静的考场。孟郎打了个激灵,血色迅速从她火红的面颊上消退。她狠狠地盯着高高的门槛——只差一步,差一步她就能走到考场外面了啊!

    “还不跪下!”有个差役冲着她喝斥。

    她极不甘心地缩回左脚,委委屈屈地跪了下去。眼角瞟处,一抹黄袍自她面前一掠而过,向高台走去。

    不一会儿,高台上传来主考官的声音:“皇上获悉这次绘画考试,有人捉笔代考,企图蒙混过关。因此,本次考试将当场录取优秀考生……”

    后面的话孟郎已经听不清楚了,所有的重点都变成了“当场录取”这四个性命有关的字眼。老天,她须得有孙悟空的七十二般变化,才能幻化出一个孟宫成来啊!这会儿,孟宫成应该是在他们约定的酒肆中等他的好消息才是啊!冷汗以泄洪的速度从她的毛孔中奔流而出,她跪在大门口一步处,汗如雨下。

    孟宫成,你害苦我了!

    你说代考没有任何危险的!

    你说从无皇上亲临考场的先例!

    你说录取会在一月之后、那时她早已舒服自在地待在自个儿家中享受父母春风般的照顾了。

    为什么此刻她非但走不出这扇大门,还要跪在这里犹如热锅上的蚂蚁蚂蚁、煎熬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胞?

    “请考生归位!”主考官发布了命令。

    孟郎没动。不是不想动,而是已经不会动!

    归位?她归到何处?天杀的她怎么可能归回原位?

    偌大的考场重新安静下来,有人注意到门口垂头下跪疑似正瑟瑟发抖的孟郎了。

    “哎,那名考生,请你回到自己的位子。”主考官的声音遥遥传来,孟郎的表情苍白如鬼。她可以晕过去吗?

    “考生是不是有什么不适?”孟郎听到一个陌生的但很好听的男中音,“来人呐,宣御医!”

    “谢谢皇上!”孟郎陡然提高音量,中气十足地叩谢皇恩,“学生无恙,只是圣上突然降临,泽被苍生,学生兴奋得有些找不着北!学生这就回去,这就回去!”她没有抬头,躬身蹑步前行。

    “你倒有趣得紧!到朕这边来!”男子的声音更加悦耳,应属于龙心大悦的状态。但孟郎的心却猛然一沉。老天,给她一点低调的权利行不?

    她才一迟疑,那名好事的监考官已经来到她身边,好心地提点她:“皇上召见,还不利落点!”

    孟郎哀怨地侧目,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清癯的脸,颏下五柳长须,面如冠玉,一身藏青色官袍越发显出了温文尔雅的风姿。接触到孟郎的目光,那名监考官微微一笑:“卞栋梁!往后咱们就是同僚了!皇上对你印象不错,可要抓住机会好好表现啊!”

    “卞大人好!”孟郎低声回礼,“谢谢卞大人提醒!”

    “不敢不敢!同僚之间本来就该锦上添花!请!”卞栋梁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这名考生要么就是太不识时务,要么就是过分清高,居然不懂自报姓名!但只是须臾,他就调整了自己的表情,言谈举止越发谦和了。

    一声“请”,孟郎只好继续拖着蜗牛的步子移向前方。

    “学生叩见皇上!”她匍匐在地。

    “免礼!平身!”那个声音突然接近,孟郎几乎就要晕厥过去。

    她拖拖拉拉地站起身来,缩着肩膀埋着脑袋,那种烂泥扶不上墙面的猥琐姿势让皇上身边的监考官、主考官以及太监都皱起了眉头。卞栋梁不由自主地偷觑了皇上一眼,生怕龙颜不悦,当下就要遣送这名姓名尚未知晓的考生回老家。可是诡异的是,皇上的脸色似乎更觉得有趣了,俊美的容颜上居然还挂着一抹戏谑的微笑。他不敢多看,但心底越发认定这名看上去又瘦弱又没气度的考生绝对大有来头。他淡定了许多,唇角也挂了一抹从容笃定的微笑。

    “抬起头来!”

    抬……起……头……来?

    四个字犹如一记重磅炸弹,炸得孟郎的脑袋嗡嗡作响。不是吧!不要吧!她真的真的一点点都不想有这种与皇上照面的荣幸啊!呜,她恨死姓孟的功到自然成了!

    “怎么了?”皇上关切地问道,听声音,距离越发地近了。孟郎甚至已经看见了黄袍的衣角,绣着的龙爪锐利张扬,似乎正在预告着她的未来。

    “爱卿身体似乎……”

    “学生无恙!”孟郎身子一矮,一下子跪了下去,将脸面隐藏在袍袖之内,“学生向来胆小,圣上光彩耀目,学生不敢抬头。”

    “哈哈……”皇上纵声长笑,“有趣,有趣!看来朕是来对了,想不到爱卿不但有才,还这么有趣!无妨,你只管抬头,若有任何意外,御医就在场外候着!朕保管你毫发无损!”

    毫发无损,脑袋却有可能搬家!

    孟郎口舌发苦!她咬了咬牙关,闭了闭眼睛,带着视死如归的决心,悲壮地抬起头,仰望眼前高高在上、尊贵无比的男人——当今圣上!

    却见那个应该可望不可即的九五之尊竟冲着她眨了眨眼睛,一脸促狭好像正在与她共同预谋一个恶作剧:“如何?朕没有吓坏你吧?”

    那笑容仿佛有感染力,化去了孟郎满心的忐忑。在大脑尚未做出决断之前,她的右眼已如皇上一般,调皮地眨了一下;她那正在恢复正常颜色的小嘴利落地吐出了近乎轻薄的话语:“倒是不曾被吓坏!但也足够惊艳了!如果不是我见过你的话,恐怕这一刻真的会心跳加速、狂流鼻血了。”

    她此言一出,一片抽气声。皇上身边的太监已经气怒交集,颤抖着手指尖声喝道:“大胆狂徒,出言无状,不要命了了。”

    “无妨!”皇上还是笑眯眯的,更加亲切地上前搀起了孟郎,“你见过我?”

    孟郎点了点头:“确切地说,我见过你的画像!”

    “画像?”皇上的面容添了几分疑惑,“你来过朕的寝宫?”

    孟郎摇了摇头:“那幅画是我娘画的。”

    “你娘见过朕?”

    孟郎摇了摇头,咧嘴乐了:“确切地说,是我看过一幅与皇上酷似的肖像画。”她无意识地挥了挥手,“哎呀,说了你也不明白!”

    她没有说谎,那幅画是她妈妈画的,画像的主人公却是古希腊神话传说中的美少年纳喀索斯,那个因为爱上了自己倒映在水中的影子的水仙花男孩。眼前的皇上,除了头发和眼珠子的颜色与纳喀索斯不同之外,精致的五官无出其右。

    但她的话却又一次成功地引起了一片抽气声,若不是皇上用眼睛瞪住了太监,那太监尖利的高八度又要撼动孟郎的鼓膜了。饶是如此,太监扭曲的五官也够可观了。

    孟郎冲着太监吐了吐舌头,这会儿她已经全然忘记自己的身份和面临的危险了。

    “你不说朕才会不明白!”皇上似乎也忘记了场地和来此的目的,只管拉着孟郎的双手忘形地聊起天来,“说不说是你的责任,明不明白就是朕的事了。你完成你的职责就行了。”

    “好吧!”孟郎点了点头,大致讲述了纳喀索斯的故事。言罢,她意味深长地望着皇上:“可见,人是不能长得太完美的!”

    “是吗?”她面前的“纳喀索斯”魅惑地一笑,“那么你呢?”

    “我?”孟郎不解地指了指自己,“我这样的容貌太大众化了,有什么值得我自恋的?”

    “朕的意思是,你是否也如那些多情的女神一样,迷恋朕的美貌和风姿呢?”“纳喀索斯”长眉飞扬,唇瓣如花绽放,美得惊心动魄!

    孟郎还没有反应过来,皇上身后的太监那张原本铁青的脸陡然涨得通红,仿佛有血珠马上就会渗透出来。

    “皇……皇上……”太监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天爷啊!皇上一直拒绝选秀,不会是……是这个……原因吧?他瞄了瞄一脸茫然的瘦弱不堪的孟郎,如临大敌。

    随着太监的下跪,所有石化的人都反应了过来,扑通扑通全跪下了。

    皇上哈哈大笑起来:“起来,都起来!朕开个玩笑而已!”

    玩笑?后知后觉的孟郎终于忆起了了眼前的状况,她,正在冒充孟宫成代考,而皇上,正是为了盘查这一事件御驾亲临!究竟是哪个杀千刀的报的案哪?

    众人都平身了,孟郎却扑通一声跪下了。

    皇上疑惑的目光跟了过去,正要发问。主考官的声音适时响起:“皇上,时辰已到,请皇上批阅!”

    “朕几乎忘了此事!爱卿平身吧!”皇上回到了高台上,孟郎勉强立起身来,整个人虚汗直冒。她不敢抬头,以免苍白的脸色泄露了更多秘密。

    “你叫什么名字?”身后传来一个温文的声音。

    她回眸,望见卞栋梁那双过分关切的眼睛,不由双肩垮下:大叔啊,子不语啊!

    但是,她的小脸已经迅速调整,一脸清亮的笑,洒在对方的脸上:“大人,学生的名讳还是由皇上宣布的好!”

    卞栋梁也笑了:“年轻人,有这样的自信,很好,很好!”他越过孟郎,向高台走去。

    孟郎松了口气,但很快心又被高台上的动静揪住了。一旦她的画作被选上,她年轻而亮丽的生命就要终结!神啊,她从来不曾想到,她引以为傲的一技之长,有一天会送她上断头台。

    她越是祈祷时间过得慢一点,时间的脚步却越发地匆匆。

    三十名入选者,主考官宣布了二十七名,剩下的前三名,主考官恭恭敬敬地将名单呈现给皇上。

    孟郎的心开始进入万米长跑的冲刺阶段!

    “王子路!”

    鼻尖沁出了冷汗,指甲掐入了掌心!她不断地深呼吸再深呼吸!

    “孟宫成!”

    她屏住了呼吸,摇了摇头,一定是幻听!幻听!

    偌大的考场,没有一点声响,每个人都在静静等候榜眼出列!

    没有动静!

    “孟宫成!”皇上第二遍召唤,声音已经带了微微的不悦。

    她闭上了眼睛,举起了右脚,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在!”那个懒洋洋的声音压下了她垂死挣扎般的呜咽声,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脑袋机械化九十度右转,瞪着那个名副其实的孟宫成。

    人群中,孟宫成轻袍缓带,右手摇着折扇,嘴角含着一丝玩味的笑容,冲着她略略点头。

    孟郎可怜的小脑瓜彻底变成了浆糊,她晕乎乎地望着排众而出的孟宫成——带着无与伦比的高贵和优雅,带着令人目眩神迷的光芒,离她越来越近……

    “放心,天塌下来我顶着!”两人擦身而过的瞬间,孟郎清晰地听到孟宫成温柔而坚定的承诺。她的脸蓦然发烧,幼年时偷喝父亲珍藏多年的佳酿的记忆突然涌上心头:火辣辣轻飘飘,既痛苦又飘飘然。

    一切都变得恍恍惚惚,游离而不真实,却又充满了神秘的魅惑,魅惑着孟郎不停地傻笑再傻笑,直到她听到了一个完全不可能的名字——

    “孟郎!”

    “在!”她本能地脱口而出,然后,理智重新回归,她惊愕地瞪着高台上一脸意料之中的皇上!

    不可能!

    怎么可能是她?

    她的名字甚至没有进入考生名册,怎么可能变成这次考试的状元?

    她是怎么来到孟宫成身旁的,她已全然无知。她只知道,只有孟宫成能为她解开这个谜团,所以,当她站到了孟宫成身旁时,她的眼角,死命地眄向孟宫成!

    但是,孟宫成这会儿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她的存在。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好意境!爱卿果然没有让朕失望!”

    她收回了目光,诚惶诚恐地回答:“谢皇上垂青!”可是天杀的,她什么时候画过这么一副诗意盎然的画,又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从今往后,你们就是翰林丹青院的画师了。在一年的学习时间内,你们当竭尽全力,提高技艺,树誉艺坛。”

    在皇上的谆谆教诲中,孟郎模糊地了解到,她目前考录的画师只能算是一个实习生,一年后方能正式进入宫廷服役机构,享受官员待遇。至于官拜几品,还得看她这一年的表现!

    等等,那是不是说,只要她的表现不尽如人意,她还是有机会逃离朝廷、正常嫁人的?

     正文 第五章  共浴2

    “离开最好的办法,是荣归故里!如果你的表现让皇上失望的话,等同于告知天下人,皇上有眼无珠、用人无方。你认为,皇上会怎么处置你?”这番话正贴着她的耳朵不紧不慢地展开,从对方口中喷出来的热气酡红了她的两腮。她不敢抬头,怕一不小心接触到圣上期待的眼神;她不敢侧头,怕那两片正在说话的嘴唇会贴错了地方。她只能将僵化的姿势进行到底。

    “不过你放心,我既能让你平安无事地进来,我就能让你毫发无损地出去。”

    孟郎放心了!

    事后,孟郎从孟宫成口中得知,原来孟宫成买通了太监,得知皇上驾临考场,不惜花费巨资请高手作画,签下孟郎名讳,以冒名再顶冒名,索性来了个假假成真,度她安然过关。孟郎简直感激涕零,她报恩不成,孟宫成却又再度甘冒大不韪,救下她的小命一条,如此大恩大德,她简直要卖身以为报了。

    但似乎还不止如此,离开考场之后的七日之内,她的吃穿住行,孟宫成一律包揽。她入住的酒肆,居然就是孟宫成的产业之一呢!她享受着无微不至的服务,心中对孟宫成的感激直线上升。她唯一苦恼的,就是何年何月方能报得了孟宫成的恩德?

    七天后,她背着齐全的行囊跨入翰林丹青院的大门时,她的心盛满了对孟宫成的好感,她决心,用她毕生所学的画技,助孟宫成做翰林丹青院最大的官。那时,她完全没有意识倒,她自己正面临完全超越她个人能力范围之内能够解决的麻烦!

    “因为你们现在还在学习期间,所以,你们将以学员的身份入住翰林丹青院。现在,报到名字的学员上前领取你们就寝的房牌。”

    “麦酉诚、沈光辉!”

    孟郎看到了队列中的孟宫成,含笑向他打了个招呼。

    “钟文天、李光宗!”

    孟郎皱了皱眉头,有种怪怪的感觉。

    “盛春、夏然!”

    孟郎看着自己身后的学员含笑上前,和她前面的学员亲热地握了握手,她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

    该死的,竟然不是单人寝室!

    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从她的记忆里走了出来。嗬,她的妈妈还真是有惊人的预知能力呢!居然能够预测到她的女儿将成为祝英台二,所以事先预设了同居的流程!

    “孟郎、孟宫成!”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从她身体的右侧伸出来,接过了房牌。她茫然抬首,迎接她的是一张温润的笑靥,连两道浓浓的眉毛也泛着柔柔的涟漪,一如那夜空里正待升起的皎洁的上弦月。

    月色很美,弯弯的月牙儿像开放在幽蓝夜色中的菊花瓣,又如一只金色的小舟,泊在疏疏的枝桠间。

    遗憾的是,沐浴在清辉中的孟郎无心欣赏。她抱着她鼓胀的行囊,仿佛抱着一根救命的稻草。夜风柔柔地吹送,将白日里的燠热慢慢散去,但是,孟郎却还是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她觉得她随时都有可能会晕过去。

    分发房牌的时候,她以为已经是世界末日了,但是这一刻,她才知道,世界末日的真正意义!

    “孟同学,你怎么还不脱?”

    氤氲着热气的温泉里,翻腾着赤条条白生生的年轻肉体。无论哪个角度望去,孟郎都会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

    她身体的温度正以超越光的速度升高,那么灼热的高温,她居然还能屹立不倒,连她自己都禁不住要叹为神奇!

    “难道这个时候,孟同学还如此看重自己的状元身份,不屑与我们共浴吗?”昏暗中,有人酸溜溜地说道。

    共浴?

    没错!

    这是翰林丹青院立院以来最具特色的新生入学仪式——共浴!诚如院长卞栋梁所言:“不管你们出身权贵还是贫寒,不管你们是恃才傲物的狂生还是默默无闻的小生,到了这里,脱去象征你们身份的一切,你们就只剩下一个身份——人。记住这次共浴的感受——起步时,我们都曾一无所有;然后,用你的勤奋去填充它,直到有一天,你们满载而去。”

    创意太好了!

    若不是危机当前,孟郎绝对会第一个高举双手、热烈鼓掌!而不是像此刻这般,恨不能像她妈妈那样,穿越时空,去到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

    “小人之心!”有个学员冷冷说道。

    “说谁哪?”先前那名学员立刻愤起。

    不用刻意去看,孟郎也知道他。事实上,就在刚才,这名讥刺她“看重身份”的探花郎,自个儿还很清高地站在岸边,若不是有个学员推了他一把,这会儿,他可能也似她一样,在岸上“蘑菇”呢!

    “谁承认便是谁!”

    孟郎垂下头去,尽管很感激这位仗义执言的同窗,但是她却不敢递上感激的眼神。哦,她好怕自己的眼睛里会长针眼啊!

    “沈凤飞,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总比某些人满嘴喷粪要好!”沈凤飞悠然接茬。

    “你简直有辱斯文!”王子路气得大脑充血。

    “与君共勉!”沈凤飞含笑作揖。

    有笑声四起,冲破了紧张的氛围。

    “是耶?非耶?只消下来便能澄清是非,两位何必伤了和气呢?”沈凤飞的同寝焦良嗣做起了和事佬,“来吧,孟同学,泉内水温正好,一洗消得万古愁!”

    沈凤飞干脆上了岸,来拉孟郎的衣服:“孟同学,都是男子汉,别婆婆妈妈了。”

    不料他的手方才碰到孟郎的衣襟,孟郎突然厉声尖叫起来:“不要!”

    一时间,大家都愕然望向孟郎和同样愕然加无辜的沈凤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孟郎陡然蹲下了身子,把头埋在包袱里,恐惧令她呜咽起来。

    “怎么了?”

    “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悄声相询。

    卞栋梁闻声赶来,身旁跟着适才被他唤走的孟宫成。

    “怎么回事?”他严厉的目光在孟郎和沈凤飞之间游移,“沈凤飞,你把孟郎怎么了?”

    “冤枉!”沈凤飞摊开了双手,“我只是想叫他下水共浴而已。”

    “怎么回事?”卞栋梁的目光转移了,声音明显柔和了许多。

    但是孟郎没有抬头,反而抽泣起来。

    卞栋梁上前一步,伸出双手,想要将孟郎拉起来。但是,他的胳膊被扯住了,他回过头,孟宫成神色凝重,凑近他的耳朵低声说了句话。

    每个人都在猜测这句话的分量,因为刹那间,一向温文尔雅的翩翩君子卞栋梁竟失去了那份淡定和从容,他的嘴巴大张着,眼睛暴凸着,声音狠狠地自喉咙里挤压了出来,仿佛一只被捏紧了脖子的公鸭:“什么?”

    孟宫成严肃地点了点头。

    初时的震惊尚未消散,汹涌的怒气已席卷而来:“大胆孟郎……”每个学员都竖起了耳朵,不知道顷刻之间,这位一直鸿运高照的孟郎犯了什么天大的罪过。

    但是,没有下文,孟宫成再次扯住了卞栋梁的胳膊,直视卞栋梁的双眼,缓缓地却郑重地摇了摇头。

    “你是说……”说什么?大伙儿都期待地盯着卞栋梁的嘴唇。

    孟宫成点了点头。

    卞栋梁的脸瞬间雪白,双唇居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可……可……”

    孟宫成却笑了:“院长要是愿意的话,可以选择忘记!”

    卞栋梁的眼睛里射出了不可思议的光芒,良久,才沉重地点了点头,转头狠狠地盯着孟郎:“你叫我太失望了!”

    孟郎的双肩继续抖动着,除了哭泣,她似乎已经不知道该做什么。

    “哭有什么用?有病就要配合治疗。讳疾忌医,只会更加拖累同僚。”

    有病?

    “院长,请问孟同学身患何疾?”

    卞栋梁叹了口气:“孟郎入院前隐瞒自己皮肤有疾,本应即刻逐出翰林丹青院。念在其年幼无知,且绘画颇有天赋,又是皇上亲钦的状元,关禁闭七日,即刻执行!孟……宫成,你带他去吧!”他言毕,拂袖而去,再也懒得多看孟郎一眼。

    “皮肤有疾?”沈凤飞疑惑地望着孟郎,“那有什么问题?”

    “大问题是没有,但若是共浴,就会传染给我们每一个人。”孟宫成不紧不慢地回答。

    “什么?”温泉内一片哗然,沈凤飞吃惊地倒退一步,一脚踩空,跌入温泉中。他扑腾了几下,从水下钻出脑袋,但周围的学员已经退避三舍,有几个甚至夸张地逃上岸来。

    “我没有碰过他啊!”沈凤飞大叫起来。

    “你自己当然这么说了,谁知道你有没有碰过?”王子路阴阳怪气地叫了起来。

    沈凤飞大怒:“王子路,你自己考不过别人,就处处诋毁、诽谤,你当我愿意接近你了?”

    “你胡说什么?”岸上的王子路一张马脸涨成了猪肝色,“这和考试有什么关系?”

    “你当大伙儿都是傻子么?考前你大肆吹嘘,什么中原第一画笔,哈哈,结果也不过尔尔,当真笑死人了。”

    “沈凤飞,你住口!”气怒之下,王子路重新扑入温泉,掐住沈凤飞的脖子。但他身形虽高却形同竹竿,而沈凤飞个子虽矮却孔武有力,两三个回合,就被沈凤飞按倒在泉内,咕嘟咕嘟猛喝了好几口水。

    “你们不要再打了。”孟郎停止了哭泣,光洁的脸蛋上犹自挂着泪珠,“是我对不起大家,给大家添麻烦了。我这就去请皇上收回成命,将我驱逐出画院……”寂静的夜里,她的声音因为来不及消失的呜咽而微微颤抖,那颤抖犹如涟漪,一波波地扩散开来,波及了在场的每一个人。每一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张带着泪珠的脸蛋上,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浮起了四个字——“梨花带雨”。

    “孟同学,既然院长都没有驱逐你的意思,你根本不必离开!”沈凤飞第一个站出来打抱不平,一对蜷缩在浓眉下的眼睛并没有因为眉色墨黑而夺去了光彩,反而显得更加锐利和有神,“谁要是唧唧歪歪说三道四,我沈凤飞第一个鄙视他!”他目若寒星,扫过之处,鸦雀无声。王子路虽面有不服之色,但终究被水呛怕了,不敢出言顶撞。

    “谢谢你!”孟郎望着沈凤飞,由衷地说道。一对剪水双瞳,闪着清澈透明的光芒,像一摊月亮下的水,投射在沈凤飞的脸上。

    刚才还侃侃而谈气势恢宏的沈凤飞,突然有种觉得手脚都无处安放的拘谨,他没入了温泉中,咕哝道:“不……不客气!”

    “但我不能没有自知之明,我这就去和院长说。”孟郎恢复了镇定,果断地转身。

    孟宫成拦住了她,孟郎抬起头,这会儿,月牙儿被轻纱似的薄雾笼罩着,她看不清楚孟宫成的表情,但是,有一种寒气还是从对面的男人处传了过来。孟宫成在生气!这个认知在孟郎脑海中成立,但是,为什么啊?

    “怎么了?”她仰起头,盈盈水眸中流露出不解之色。

    “去了也是白去!”孟宫成闷闷地回答。果然是在生气啊!为什么呢?孟郎越发不解了。

    “为什么?”

    “你是皇上亲钦的状元,要是因为身体有疾的原因被驱逐,不是叫天下人耻笑皇上无眼么?”孟宫成声音紧绷、涩重,犹如久置不用的弓,令人担心随时都会断裂。

    “可是就算我不去,这一秘密始终都瞒不住啊!到时候……”孟郎指的是自己女儿身的秘密。

    “必须瞒住。”孟宫成提高了声音,“谁也不能保证,皇上盛怒之下,会不会迁怒所有考生。所以,你该知道,不是你被驱逐的问题,而是我们都有被驱逐的可能!”

    “这不公平!”王子路再也忍耐不住,大叫起来。

    “公平?”孟宫成冷笑,“公平若是存在,我们便有选择娘胎的权利!所以,从我们一生下来,公平就已经灭绝了。我们现在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皇上会因为孟郎的隐瞒,怀疑我们所有的考生,盛怒之下,我们将跟着她一同完蛋!”

    “不!”其他考生也叫了起来。

    “事情没有这么糟糕啦!”沈凤飞的声音压过了众人,“只要我们齐心协力,保守这个秘密,孟同学呢,赶紧治好皮肤之疾,这一切就不过是虚惊一场罢了。只是有一个遗憾……”他皱眉不言。

    “什么?”焦良嗣追问,其他考生也竖起了耳朵。

    “孟同学不能享受到共浴的滋味啦!”

    “去!”众考生笑了起来,紧张的气氛终于缓解了下来。

    “叫我孟郎就行了。”孟郎也笑了,进入翰林丹青院以来,这是第一次,她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她忽然发现,其实待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只要自己足够小心,不露出女儿本相就行了。

    “我早就想这样叫了。”沈凤飞又爬上岸来,向孟郎伸出了手掌,“沈凤飞。”

    奇怪的是,孟郎忽然又蹲了下去,把头埋进了包袱里。

    “她有传染病啊!”焦良嗣的娃娃脸上堆满了紧张。

    “哼,刚刚还说什么虚惊一场,这会儿又想要扩大事端了。如果传染开来,还提什么保密不保密,只怕到时候,我们真的要群体滚蛋了。”王子路低低地发泄着。

    沈凤飞缩回了手,抓了抓头发,不好意思地笑了。

    孟郎在原地转了个身,才重新站起来,背对着沈凤飞:“沈大哥,我心里已经和你握过手了。”

    沈凤飞的脸忽然又红了,他忽然又站不住了,一回身跃下温泉:“对了,孟郎不能下水,孟兄,你呢?春宵一刻值千金啊!”这回他叫的是孟宫成了。

    众考生又笑了起来。

    孟宫成却一言不发地走了开去。

    “哎,功到自然成,等等我!”孟郎追了过去。

    “怪人!”沈凤飞击了一下水面,这里明明热闹得很,但是奇怪的是,他的心里忽然感到了寂寞。

     正文 第六章  禁闭1

    禁闭室很小,没有床也没有桌椅,黑泥地面铺着一方草席,草席上放着一床棉被,看上去灰尘满是的样子。除了进去的那扇门,四面墙上,只有右侧墙面上方,开了一个一尺见方的小孔,算是窗口了。但是,孟郎却不胜欢喜,无论这儿条件如何简陋,这儿,她安全了。

    她欢欢喜喜地越过孟宫成,把包袱放在草席上,抖开棉被,用力拍了拍。灰尘飞扬,她忍不住咳嗽了起来。孟宫成没有咳嗽,但是眼中却露出了厌恶。

    “你很开心?”

    “当然了!”孟郎放下了棉被,感激地睇了孟宫成一眼,“谢谢你又一次帮了我!如果不是你急中生智编了一个谎言,我恐怕……”她羞涩地笑了笑,“刚才真是惊险。”

    “但你似乎乐不思蜀!”孟宫成脱口而出。

    孟郎愣了一下,望了望孟宫成:“这就是你生气的原因吗?”

    孟宫成哼了一声,脸色有些尴尬。

    孟郎摇了摇头:“你不是我,你不会知道那一刻我的感受!只要能让我脱离那个地方,即使穿越到世界尽头永远回不来,我都愿意。”

    “穿越到世界尽头?”孟宫成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也许,那不失为一个好地方。”

    “你也喜欢吗?”孟郎的眼睛发光了,“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拉着你一起去穿越吧!”

    孟宫成又哼了一下,只是声音的温度似乎正常了许多。

    “哎,功到自然成,我觉得你真是我命中的贵人呢!”孟郎坐在被褥上,双手环抱着膝盖,悠悠地瞟了孟宫成一眼,“我怎么就想不到那样的借口呢?皮肤有疾!哈,这样他们对我避之犹恐不及了。”

    “那不是我说的。”

    “什么?”

    “我说,你哪只耳朵听到我说了那句话?”孟宫成的唇角又勾起了那种游戏人间的讥讽——不见看透的潇洒,倒有沉溺缧绁之恨。

    “可是,若非你授意,院长怎么会……”

    “授意?我的确授意了!”孟宫成冷笑,“你想知道我授的是什么意吗?”

    “我当然想啦!无论你授的是什么意,我只知道,你又一次救了我!”孟郎的眼睛更加明亮了,仿佛是一块世间最美丽的宝石。

    有一丝疑惑搅乱了孟宫成的冷漠,他狼狈而恼怒地撤离了视线,狠狠地吐出了两个字:“太监!”

    “啊?”孟郎没听懂。

    “我说你是太监!”情绪崩盘,孟宫成扼紧孟郎的双肩,懊丧得无以复加。他在做什么?他向来引以为傲的自控力去了哪里?怎么一遇上孟郎,他就处处被动处处不正常了呢?

    “太监啊!”孟郎喃喃地重复,仿佛正在辨认这个事实。

    “是太监啊!”孟宫成恶意地强调,窃喜就像一只见不得光的鬼,猥琐地探头探脑。等等,他在想什么?只是因为孟郎的失落,他就窃喜了?他什么时候沦落到那么肤浅幼稚白痴的地步了?惊愕!自责!汗颜……他沮丧地松开手……

    “天才啊!”孟郎抓住了孟宫成的双手,使劲地摇了又摇,“功到自然成,你果然是我命中注定的贵人啊!”这样的话她就再也不必担心声音尖细、身形瘦弱以及种种女性特征了,她还可以以此为理由拒绝任何洗澡之类存在暴露性别风险的集体活动了。

    “你……在说什么?”孟宫成真的真的疑惑了,他是在和一个正常人对话吗?他严重污蔑了她,甚至包括她的父母,但她却反而感动得泪光点点。

    “你就不要再这么自谦了!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嗯,就像妈妈说的那个做了好事还不肯留名的雷锋。但是,我们都这么熟了,你真的以为我会被你冷漠的假象所蒙蔽吗?难道就因为你不居功自傲,我就真的麻痹到泯灭了感恩之心吗?功到自然成,我要明确无疑地告诉你,不会的!我孟郎虽然不是饱读诗书的学士,但至少还懂得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一席话,孟郎说得热血沸腾、唾沫飞溅。

    孟宫成抬起手,缓缓地抹去了脸上的飞沫。现在他至少确认了一件事:孟郎的确不正常!更糟糕的是,这种不正常似乎也正在传染给他,因为他的心里不但没有任何不快郁闷愤怒恨,他甚至还在继续窃喜,而且这种窃喜似乎有演变成喜悦的成分!这个认知让他犹如打了败仗的元帅,身心俱疲。

    “你……”

    “对不起对不起!”孟郎手忙脚乱地推开了他的手,殷勤地为他擦起了蒙受她唾沫恩泽的脸,她做得那么自然,好像那张脸不是孟宫成的,而是她自个儿的。

    “我……”

    “没事没事,很快就好了。”孟郎很细心地用指腹涂抹着孟宫成脸上的每一寸肌肤,一遍,两遍,三遍……咦,比妈妈叫她做的陶泥更滑润更细腻呢!

    “对不起……”

    “没关系没关系!”孟郎立刻热心地回应,四遍,五……啪!享受终止了。她捂着挨了一下的火辣辣的手背,恋恋不舍地用目光垂涎着孟宫成的脸。

    “这是我的脸,看到了吗?”孟宫成用力指住自己的脸,他真的不想发火,但是,他也真的忍无可忍了。

    孟郎点头,继续垂涎。

    “你在我的脸上摸来摸去,一点廉耻之心都没有吗?你娘那么神通广大,难道就没教过你男女有别吗?”他恶狠狠地攻击,看到孟郎脸上错愕而受伤的表情,一丝快意涌上心头。

    “你这是什么话?”孟郎委屈地指控,“我娘当然教过我。但是对我而言,你不是一个陌生的男人,你是我的大恩人,你是一个大好人,如果我因为秉持了男女之念而放弃了助人之心,何异于野兽?”

    义正词严!铿锵有力!气壮山河!孟宫成只好无力地抹脸。他被打败了,短短的时间内,他第二次有了认栽的心!

    “你不觉得你用的时间太长了吗?”他不死心地反问,希望可以收复一点可怜的失地。

    “人家、人家也只是想多感受一下助人为乐的滋味嘛!”孟郎可怜兮兮地瞅着他,一对剪水双瞳,闪着清澈透明的光芒。无论是谁,在这样的目光下,都会不由自主燃尽了怀疑的蔓草,都会情不自禁地为自己的多疑而羞愧,甚至自惭形秽!

    孟宫成悲壮地发现,自己真的有了一种叫罪恶的感受!也许,真的是他太龌龊了。

    “好吧,是我误会了。”

    “没关系!”孟宫成面前的小脸立刻散发出灿烂的光芒,她非常大度地拍了拍孟宫成的肩膀,“你不必自责,因为我早就原谅你了。”

    她期待而鼓励地望着孟宫成,好像正在等待孟宫成的道谢。

    孟宫成想说的是“见鬼”,但是,等到那两个字出口,他才绝望地发现,他又一次陷入了孟郎式不正常的漩涡。他说了,他的嘴巴,脱离了他大脑的控制,非常真诚地吐出了两个字——“谢谢”。

    “不客气!”孟郎认真地回礼,似乎孟宫成说“谢谢”是天底下最理所当然的事情。

    孟宫成陡然退了出去,他走得那样快,若是有第三者在,一定会更加确认孟郎皮肤有疾而且会传染的事实,因为,那样的速度,不是走,不是跑,而是落荒而逃。

    “有空常来坐啊!”孟郎追到门口,热情地邀约。

    孟宫成的脊背,陡然之间寒了起来,这一刹那,孟郎于他,有如附骨之蛆,竞属切肤之痛。

    如果有人告诉你:嘘,这是个秘密,不要说出去。你千万不要当真,因为九成九,这个所谓的秘密,早就街知巷闻了。

    所以,当有好事者将此事禀告给皇上时,皇上沉默了,沉默的面色透着无边无际的深奥。

    好事者站不住了,满头的汗,止不住地流啊,却硬是不敢去擦一擦。心里头那个悔啊,肠子的断裂声都清晰可辨了。这个时候,他忽然想起了他的儿子林贵仁的好朋友王子路的话来了:“嘘,这是个秘密,千万不要说出去。”

    那时候,他恰好站在房门外边,全程听到了这个秘密,自以为得了什么宝贝,屁颠屁颠就跑来第一时间禀告皇上,不期待升官么,至少也奖励点黄金啥的。谁知道哇!

    都说天威难测,他是不是领略得太迟了?

    皇上终于说话了,一出口差点把他老命吓没了:“林富礼,你是在玩朕么?”

    “微臣不敢微臣不敢哪!微臣就是皇上指甲缝里的一点尘灰哪,皇上轻轻一弹微臣就灰飞烟灭了,微臣哪有这个狗胆哪!皇上明鉴啊明鉴!”林富礼匍匐在地上,啪啪啪啪,节奏明快,显然这磕头功夫是训练有素的了。

    皇上哈哈大笑起来:“起来!起来!爱卿所言非虚,只是禀告得晚了点。孟爱卿是朕钦点的状元郎,朕怎会不知他身体有异?朕早就遣巩御医过去诊治了,这会儿孟爱卿的皮肤之疾,估计都快治好了。”

    巩御医?巩回春!

    林富礼的脑海里跳出了一副阴森奸诈凶恶的嘴脸,仿佛别人永远都欠了他上万两黄金。只要落到他的手上,不被榨干净最后一枚铜板,休想跑出他的掌心!皇上那么多的御医不遣,偏偏就遣了宫中最臭名昭著的巩回春。天威果然难测啊!

    啪啪啪啪!明快响亮的磕头声再次响起。

    “又怎么了?爱卿!”

    “皇上英明!皇上万岁!”林富礼眉开眼笑、心花怒放!儿子哎,大仇报了啊!你的仇人只怕正在以泪洗面呢!

    孟郎的确正在哭泣,透明的泪珠成串地滚出了那双美丽的眼睛,沾湿了浓密的睫毛,黑色的瞳孔浸润在水汽中,分外清澈透明。她努力地用雪白的小手捣住了嘴巴,但是,呜咽还是溢了出来。

    “你哭什么?”孟宫成瞪着孟郎,那种无力的感觉又在泛滥了。

    湿淋淋的睫毛不安地煽动着,状如小鹿般纯洁的眸子受惊地望了孟宫成一眼。孟郎再一次试图用手掩盖她的哭声,但是效果适得其反,啜泣变成了持续不断的低声哭泣。

    孟宫成额角的青筋连续跳动了两下,他必须牙关紧咬,才能遏制住急冲上喉头的怒喝声。他深深地吸气,再缓缓吐气:“能不能麻烦你暂停一下,行行好告诉我原因?”

    “我……我……舍不得大叔嘛!”

    “谁?他!”黑线直接劈下,孟宫成嘴角抽搐,眼眶爆裂,伸出的手指微微颤抖。反而是被指的人眼观鼻鼻观心,面无表情。

    “你瞪那么大干嘛?”孟郎抓起孟宫成的衣袖,信手抹了抹眼泪鼻涕,“我和大叔有感情了嘛!他要走,我……我……”她嘴角一撇,眼看又要泪如雨下。

    有感情?如果他记得没错的话,算上今天也不过是第三面而已,何况每次问诊的时间都不会超过一炷香。

    “你再哭他立刻滚蛋!从此你休想再见他。”噼噼啪啪的字眼,犹如爆竹,这样的语速,极限了啊!孟宫成仰天长叹,只要一和孟郎接近,他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不可能变成可能!

    “谁说我要哭了?”孟郎醒了醒鼻子,很顺手地又揩在孟宫成的另一只衣袖上,“你的意思是我还能见到大叔?”

    “他是宫里的御医,只要你成为宫廷画师,你想不见都难!”

    “对哦!”孟郎顿时喜笑颜开,蹦过去抓住巩回春的左手,亲热地摇了摇,“大叔,以后换我来找你玩吧!”

    孟宫成嗤笑,等待着巩回春嫌恶地摔开孟郎的手。

    巩回春的手动了,放在了孟郎的头发上。怎么?比他想象的更暴力吗?不是摔开,而是揪头发扯开吗?他眨了眨眼睛,兴致盎然。

    巩回春的手来回地摩擦,等等,这样的分量,应该是摸吧!可是,摸?天要下红雨了还是太阳从西边升起了?孟宫成的眼眶再次濒临爆裂的危险。

    “哎,就算你的眼珠子很大很黑,你也不用这样炫耀吧!”孟郎在孟宫成的眼前挥了挥手。

    错觉!一定是错觉!孟宫成闭上眼睛,使劲摇了摇头,才重新睁开——巩回春居然还在微笑,尽管唇角的弧线因为长久不用显得有些僵硬,但是,那的确是微笑没错!

    这个世界真的不正常了吗?这个孤僻到绝种,过分到匪夷所思的太监哑巴巩回春竟然也有这样的表情!孟宫成忽然感到头痛欲裂。

    “对了,大叔,”孟郎从自己的床头翻出了一张图画,“我想了很久,才想出了这份礼物。生日快乐!”

    生日?又是一记重锤,砸得孟宫成眼冒金星、两耳轰鸣。连生日都互通有无了吗?可是,他认识这个巩回春二十年了吧,从来都不知道这个孤僻的老太监也会有生日这类灭绝了的东西。

    巩回春干涸的眼睛里冒出了亮晶晶的液体,他哆嗦着双手展开图纸。

     正文 第七章  禁闭2

    孟宫成看到了一具人体骨骼。他的鼻孔里不屑地哼了一声,由始至终,这个才是唯一稍显正常的东西了。没错,不正常的孟郎就会画出不正常的图画,充当不正常的礼物,送给不正常的巩回春,这个就叫正常!

    “我想,大叔是御医,虽然医术已经登峰造极,但多点知识总是没错的。嗯,这是妈妈教我的西方医学,这个是静脉,”她指着骨骼图上遍布周身的蓝色线条,“就是以针筒把血液、药液、营养液等液体物质直接注射到静脉中,对于突发性急症有更好的疗效。”

    孟郎和巩回春一个认真地描述,一个专注地倾听,完全将孟宫成当成了空气。孟宫成孤零零地站在孟郎旁边,如听天书。但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他本该是孟郎生命里的主要人物才是,而不是这个可恶的哑巴老太监!他酸溜溜地望着那张神采飞扬的脸蛋,忽然有种强烈的冲动,要把这张脸掩盖起来。

    他以为他只是冲动,实际上他的手比他的思想更冲动,挡在了孟郎的脸上,细腻柔滑的触感立刻绵绵不绝地涌入掌心,使他全身的细胞都叹息了起来。

    “你做什么?”孟郎用力掰下他的手,嗔目娇斥,“我和大叔在办正事,你可不可以别捣乱?”

    正事?捣乱?孟宫成的剑眉下意识地拧起。

    “我也在办正事!”他将孟郎从巩回春身边推了开去,转移到自己身侧,“巩御医可不像你,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他很忙,是不是?”他冷冷的目光锁住了巩回春犹自欢然的双眼。

    巩回春神色一暗,点了点头。

    “大叔,我妈妈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越忙就越要给自己放松。”孟郎的身体又向巩回春移了过去。

    巩回春本能地抬手,想去摸孟郎的发丝。但是他的手落空了,孟宫成伸出了手臂,挡在孟郎下巴前,又将孟郎推离了巩回春。而孟宫成的眼睛,正如鹰隼般带着警告和威胁,恶狠狠地钉住了巩回春。

    巩回春忽然笑了,那是一种由衷的笑,就好像是一个长辈窥破了什么秘密,感到格外欣慰的笑。他冲着孟郎做了个手势,带着那副图画,走出了这一间无比简陋却很温暖的禁闭室。

    “大叔,再见!”孟郎想要追出去,但是她的手臂被孟宫成拉住了,她恼火地拍打着孟宫成的手,“我说你吃错什么药了?从进门到现在,你的表现都匪夷所思,哎,你不会是生病了吧?”说到生病两字,她真的担忧起来,踮起脚尖,将柔嫩的掌心贴在孟宫成的额头上,又试了试自己额头的温度,来回感知了几下,才疑惑地自言自语,“怎么越来越烫了?喂,有病就要吃药。大叔在的时候,你知会一声,现在可能就好了。”

    “我没病!”孟宫成恼羞成怒地嚷道。他排斥各种各样的病,一如他排斥那个哑巴老太监一样。

    “没病?没病你的脸怎么会红成这样?”孟郎拿来自己的小毛巾,浸了水后绞干,敷到孟宫成的额头上,“不过听你说话中气十足,大毛病肯定是没有。别动,很快就好了。”

    自己是不想惹麻烦,才没有扔掉那块看上去很可爱的粉红毛巾的。孟宫成这样告诉自己。以他的经验,如果拒绝了孟郎这一步举动,那么孟郎极有可能做出更得寸进尺的事来。权衡轻重,他选择忍一时风平浪静。

    “他……没为难你吗?”孟宫成小心地措辞,他承认,他的确很好奇这三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按照常理推断,他以为他今天来宣布问诊结束,孟郎会感激涕零地扑入他的怀抱,控诉巩回春带给他的种种人身伤害。然后,他在她心中的地位将更加巩固更加牢不可破,孟郎也将对他更加言听计从。可是,他怎么觉得,就这老太监一现身的功夫当儿,他的重要性反而削弱了呢?

    “谁?”孟郎一边摊开了画纸,一边漫不经心地回应。唔,大叔的脸很有个性啊,而且好像还有爸爸的味道呢!唉,她真的想家了耶!

    “还能有谁?”孟宫成啪地将毛巾扔到孟郎的画纸上。够了,他真是受够被冷落和漠视的滋味了。

    “干啥?”孟郎吓了一跳,慌忙将毛巾抓了起来,但画纸已经濡湿了,她心疼地做着救急工作,“好多钱一张呢!”

    啪!孟宫成扔下了自己的钱袋。

    “我说你到底……”孟郎的声音消失在对钱袋的认识之后,“给我的?很多金叶子啊!可以买很多……”她仰起小脑瓜,表情疑惑了,“哎,我说你今天到底怎么了?”一会儿凶巴巴的,一会儿又无缘无故给她金叶子,不是受了什么刺激了吧?

    “院长也关你禁闭了?”孟郎小心地询问。

    “听着,我什么事也没有。”孟宫成蹲下来,双手撑在画纸上,凑近孟郎,他的动作那么激烈,两人的鼻尖几乎相碰。

    孟郎的意识又开始恍恍惚惚了,就像蝴蝶一般,怡然自得地翩翩飞舞。胸腔内,又响起了鼓点声,兴奋得想要脱离一切束缚。她羞涩地垂下了锦葵一样的浓密睫毛,脸色绯然欲滴。

    孟宫成的呼吸也紧窒了一下下,嘴巴忽然变得干渴,他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又瞟了一眼孟郎的唇,有什么正在蠢蠢欲动。

    “那个……”唇微启,贝齿暗露,仿佛在怂恿什么。

    “什么?”暗昧的声音从孟宫成的口中不自觉地流泻出来,身体微微前倾,鼻尖好像撞着了啊!

    “我们可不可以站起来说话?”孟郎期期艾艾地请求。

    “什么?”膨胀的渴望骤然被戳破,孟宫成怫然起身,板起了脸面,却不知是在气自己还是恼孟郎。

    孟郎小心地揭起画纸,放在床上摊平,转身拿起遗落在地上的钱袋,递给孟宫成:“财不露白,收好了!”

    孟宫成沉着脸不动。

    “呃,虽然我很想要,但是无功不受禄,何况我又受了你一些、嗯,很多恩惠。”孟郎解释道,“最主要的是,这么多金叶子带在身上,我怕遭来横祸。”这个才是最重要的,如果不是她从家里带出一包银两,就不会被强盗打劫,不会在荒山迷路,不会差点儿小命完蛋。总之一句话,钱财这玩意儿呢,多乎哉,不多也,够用就好。

    孟宫成还是没有动静。

    孟郎只好自己动手,把钱袋放入孟宫成的怀里。

    “我自己来!”又是那种干渴的感觉,而且还影响到了嗓子。孟宫成咳嗽了一下,接过钱袋。

    “这样不是好了!”孟郎拍了拍小手,“对了,你刚刚是不是在问我?”

    孟宫成给了一记“你才知道啊”的表情,没好气地说道:“他……呃,我是说那个哑巴……”

    “你不要这样叫大叔。”孟郎打断了孟宫成的话,“被人割掉舌头已经很不幸了,如果再被人一遍遍提醒,不是让这种不幸也跟着一遍遍重演吗?”

    不幸……重演?

    孟宫成抚额,天知道这家伙的头脑里到底装了些什么,每次都让他有种鸡同鸭讲的挫败感。正常的内容她总是忽略不计,那些芝麻绿豆的细微末节她却揪住了没完没了。

    “那家伙……”

    “大叔有名字,巩回春,巩固的巩,妙手回春的回春!如果你觉得叫他名字太不敬,也可以像我一样叫大叔啊!”孟郎好心地提醒。

    不敬?拜托,若是他大发慈悲叫一声巩回春,他怀疑那家伙会感恩戴德一辈子呢!他想起巩回春每次见他时讨好而巴结的眼神以及那种迫不及待要照顾他的样子……哼!他的脸色阴沉了下来,一条阉狗!一个奴才!也配!

    他犹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冷不防眼前孟郎的脸突然在他眼前放大,那双清澈的眼眸正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瞧。尽管是被吓了一跳,但是他决定努力做到不动声色。

    “干什么?”

    “像!”孟郎好像发现了新大陆,“我发现每次你故意做出这副生人勿近的表情,就和大叔特别像!”

    “是吗?”生气是无济于事的!孟宫成在心里默默地告诫自己,但是没有用,怒气还是一窜一窜的压抑不住。

    “是啊!”孟郎大力点头,“不过,大叔比你个性多了。妈妈说,男人的魅力会随着阅历的丰富呈正比例上涨。果然是至理名言。”

    什么“正比例”,孟宫成有听没明白,但“上涨”这个词他还是明白的。冷静自持统统不翼而飞,他骤然咆哮起来:“滚你的妈妈!”

    禁闭室里静了下来,只听见两个人的呼吸声,一急促一轻缓,彼此应和着,较量着。

    孟郎默默地转过了身子,单薄的后背尽管挺得笔直,落在孟宫成的眼里,却在诉说着委屈和悲伤。后悔犹如蔓草,在孟宫成心里疯长。他觉得他该说点什么,但是,他却不知道他能说什么。他忽然也悲哀起来:他到底在这儿做什么?他的计划不正是要让孟郎伤心、难过、沮丧、痛苦,甚至绝望吗?而今计划有了苗头,不正是良好的开端吗?他怎么没有一点儿兴奋反而有种浓浓的失落感呢?

    “我……”他的声音苦涩僵硬,像块生铁,“我失礼了。”对,先要获得孟郎全部的好感,然后再展开严酷的报复,这样的效果才合他心意。他这样想着,心情舒缓了一点。

    接下来的变化再一次令他瞠目结舌——孟郎迅速地转身,扑入他的怀抱,小鸟依人般依偎在他的胸膛上。

    “做……做什么?”尽管那曾是他预设的内容之一,但接纳起来还是手足无措。

    “谢谢你!”孟郎幸福地呜咽着,“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好?

    孟宫成失语。二十年来,他从来没有想过他的头脑存在什么障碍,但是,现在、此刻、眼前,他忽然很怀疑。

    “你一定是看出我想家的情绪,所以才会用那样独特的方式慰藉我的思乡之情。”孟郎继续呜咽。

    独特方式?思乡之情?慰藉?

    孟宫成努力地想要理清楚孟郎话里的意思,但是,但是,除了乱麻,他什么都理不出来。

    “你知道吗?你刚才的口气像极了我爸爸!”

    孟宫成呼出了一口气,理解万岁!

    “功到自然成,你可不可以不要对我太好?”孟郎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孟宫成。

    在不知道说什么才不会出错的情况下,孟宫成选择微笑、缄默。

    “你这样,会让我舍不得离开你!”孟郎吸了吸鼻子,没有顺利地把鼻水吸进去,干脆低头在孟宫成的衣服上用力擦了擦。

    “那就不离开!”孟宫成抬手,很自然地摸着孟郎的头发,一如巩回春适才的动作。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孟郎擦净了感慨的泪花和鼻水,离开孟宫成的怀抱。

    失落填满了那个位置,孟宫成垂下了右手,反剪于背——不如此,他怕自己会做出不合时宜的动作。

    “但我会永远记住你!”孟郎拍了拍孟宫成肩膀,“记住你是我的好哥们!”

    “哥”字犹如一记惊雷,震得孟宫成脸色发白,他一语不发地盯着孟郎,愤懑、羞惭、懊恼……在他眼眸中轮回演绎。

    “喂!”孟郎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回魂啦!我告诉你,大叔第一眼见到我,也是这样的表情呢!”

    “他?”

    “是啊!只不过大叔最后定格的表情是欢喜!”

    “欢喜?”

    “他告诉我,我很像他的一位故人。哦,写在纸上给我看的。”

    “故人?”

    “所以,我们言谈甚欢、相见恨晚。”

    “难怪!”孟宫成点头,这就解释了那老……家伙一切不正常的缘由了。

    “大叔也是个好人啊!”孟郎喃喃说道。

    “好人?”孟宫成哼了一声:“如果这话让宫里的人听到,只怕在他们眼里,你不是疯子就是傻子。”

    “我明白了,”孟郎的小脸严肃了,“大叔会变成这样,原来是宫里的人造成的。”

    孟宫成用异样的眼光审视着他面前这一张糅合了稚气与志气的精致脸蛋,半晌低声咕哝了一句:“也许,你根本不该出来。”

    他说得太含糊,孟郎没有听明白,正想发问,门被大力撞开,沈凤飞眉飞色舞地站在门口喘着气:“孟……孟同学,不,不,孟郎同学,不,孟郎……”他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嘿嘿干笑了几声,才继续说道,“院长说,你的病已经治好了,可以回去就学了。”

     正文 第八章  同寝1

    夏天是一个燃烧的季节,尽管已是星河遍布,然而骄阳残留下来的酷热却久久不肯散去,房间里尤其闷热,稍一久坐,便汗流浃背,衣衫尽湿。大伙儿也不约而同地推迟了与周公会面的时间,纷纷来到空旷的场地上,仰望皓月千里,繁星点点,倾听蛐蛐弹奏,蛙鸣悠扬,手摇蒲扇,高谈阔论,快意人生。

    孟郎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事实上,她比任何人都需要这样凉风习习的夜晚,因为……

    “孟郎,你不热吗?”沈凤飞已经习惯于抛下自己的同寝焦良嗣,凑到孟郎身边。右手的手肘很自然地抬高,就在快要触及孟郎肩头的刹那,一道冰寒的视线划破夏夜燠热的空间。沈凤飞的头皮一阵发麻,讪讪地放下了手肘——不是他多疑,而是真的每次只要他一靠近孟郎,那个怪人孟宫成的眼神就会射出凛冽的杀气。

    “心静自然凉!”孟郎抬起头,凝视着旷远寂寥的星空,好像有什么神奇的景象夺去了她所有的注意力。呜,就算再热也不必袒胸露肚吧!

    “可是你看上去很热啊!你的帽子都湿透了,为什么不摘下帽子呢?”如果不是孟宫成在边上虎视眈眈,沈凤飞会直接帮助孟郎摘去帽冠。不过尽管他没有这么做,孟郎却已经下意识地捂住了帽子:“那个,我习惯了。”呜,可不可以别再纠结于她的穿着了。

    “难不成孟同学皮肤之疾还有什么后遗症?”隔着两三人,王子路阴阳怪气的声音传了过来。

    “哪只狗又在乱吠?”沈凤飞大声吼了过去,“老子的拳头还真痒痒了。”

    王子路嘀咕了一声,不再吭气。说也奇怪,他明明非常排斥沈凤飞和孟郎,却偏偏又忍不住地想要招惹他们。也许,他已经不仅是妒忌,更多的是羡慕吧——羡慕孟郎他们可以如此和乐融融、切磋技艺。

    “孟郎……”沈凤飞满意地转过头,正想继续探讨孟郎的服饰问题。孟郎忽然指着星空惊喜地叫道:“看,天秤座!”

    “什么?”沈凤飞抬起了头,顺着孟郎的手指看去,星星很耀眼,密布在深蓝色的夜空中。

    “天秤座啊!”孟郎努力地指着,“就在银河西边啊!看上去像两个盘子的那个啊!”

    “盘子?”沈凤飞也努力地辨认着,“星星还有像盘子的吗?”

    “当然了。还有像螃蟹的,水瓶的,少女姿态的……”

    “少女?”沈凤飞的眼睛瞪得更圆更大了,“在哪儿,我怎么瞧不见?”

    “这个季节只能看到天秤座啦!”成功转移了沈凤飞的注意力,孟郎暗暗吁了口气。

    “有多少那个……座啊?”沈凤飞抓了抓头发。

    “那个叫星座,一共有12个。”孟郎掰起了手指,将自己从妈妈那儿听来的12星座卖弄了起来,“对了,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星座呢!”

    “是吗?”沈凤飞更加惊讶了,“那你是什么星座?”

    “富有创造力及博爱精神的水瓶座!”孟郎自豪地宣称。

    “创造力和博爱?”沈凤飞几乎是钦慕了,“可我觉得,你该是博学才对!你懂得的东西可真不少。”

    “哪里哪里!”孟郎自以为很谦虚地摆手摇头,“其实也不多啦!不过恰好是知道一点关于星座的故事而已!”

    “还有故事吗?我最喜欢听故事了。”焦良嗣的娃娃脸也凑了上来,唔,他不要一个人被抛下孤零零的啊!他讨好地冲着孟郎微笑。不知何时,大伙儿也情不自禁地集中到孟郎周围,被她的讲述吸引住了。

    “这个故事叫《水瓶的眼泪》,故事的主人公叫伊。”孟郎坐在学员麦酉诚让出来的软椅上,享受着焦良嗣扇动扇子带来的凉风习习,娓娓叙来,“伊是特洛伊城的王子,是一位俊美不凡的少年,即使是神界都绝无仅有。神界的王叫宙斯,宙斯神殿里有一位倒水的侍女。一个美丽的夜晚,侍女唱起了歌,那曼妙的歌声捕获了伊的心,伊从此深深爱上了这名叫海伦的侍女。有一天,海伦无意中听到太阳神阿波罗和智慧女神雅典娜关于毁灭特洛伊城的决定,海伦不顾戒律赶去给王子伊报信。结果在半途中被发现,宙斯的侍卫们将海伦带回了神殿。宙斯不忍处死她,但决定好好惩罚她。在他的儿子阿波罗的提示下,宙斯决定将这份罪转嫁给与海伦私通的王子伊身上。这天,宙斯变做一只老鹰,降临在特洛伊城的上空。他一眼就看见在后花园中散步的王子。宙斯惊呆了,他见过许多美丽的女神和绝色的凡间女子,却从来没见过如此俊美的少年。宙斯被伊特别的气质深深吸引,一个罪恶的念头油然而生。他从天空俯冲下来,一把抓起伊,将他带回了神殿,逼迫伊代替海伦为他倒水,这样他就可以天天见到这个美丽的男孩。宙斯的妻子女神赫拉是个嫉妒成性的女子,她看在眼里,怒在心头,她不仅嫉妒宙斯看伊时那样无耻的眼神,更嫉妒伊有着连她都没有的美丽光华。于是赫拉心生毒计,决定加害这个无辜的王子。她偷偷将海伦放走,海伦自然要与伊私逃下界,这时她再当场将两人捉住。被激怒的宙斯决定处死伊。然而,就在射手奇伦射出那致命一箭的刹那,侍女海伦挡在了伊的胸前。眼看奸计没能得逞,赫拉恼羞成怒之下,将伊变成了一只透明的水瓶,要他永生永世为宙斯倒水。然而,水瓶中倒出来的却是眼泪!众神无不为之动容,于是宙斯变将伊封在了天上,作一个忧伤的神灵。每当秋意弥漫,人们抬头,就能望见一群闪光的星星云集于偏南天空,仿佛透明发亮的水瓶悬于夜空,于是叫它水瓶座。”

    “好感人啊!”焦良嗣挥泪。

    “果有其事?”王子路质疑。

    “在哪儿啊?”麦酉诚等学员仰首望天。

    “孟郎,我决定了!”沈凤飞激动得双目闪闪发光。

    “你决定什么了?”孟郎警惕地盯着沈凤飞。

    “明天你就知道了。”沈凤飞激动地跑了开去。

    明天啊!孟郎打了个哈欠,没错,夜深好眠啦!

    “孟同学,明天再讲故事啊!”焦良嗣恋恋不舍地要求道。

    “好啊好啊!”孟郎笑眯眯地点头,自己的人缘好像很好哦!她越来越觉得这个翰林丹青院是个很不错的好地方了。

    孟宫成在人群的外围,遥遥望着那个有如星光般耀目的孟郎,牙关没来由地发酸发胀。不该是这样的,他要她进来,不该是让她来享受的!

    “孟同学,你也很喜欢孟郎吧!”

    喜欢?孟宫成的眼皮重重地一跳,化成冰寒的刀锋,砍向说话的沈凤飞。

    “人的眼睛是不会骗人的。”沈凤飞毫无惧意地迎向孟宫成,“虽然你做出讨厌他的样子,但实际上,你是喜欢他的吧!”

    孟宫成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你想说什么?”

    谁知沈凤飞的神情竟有些垂头丧气:“我本来以为你讨厌他,所以我想和你换寝室。”

    “你想换寝室?”孟宫成好像听到了天底下最难以接受的请求。

    “我没想到你也喜欢……”

    “住口!你再说喜欢这两个字,我会让你这辈子都不能画画!”孟宫成恶狠狠地咆哮道。

    沈凤飞的眼睛却亮了:“如果你不喜欢,就答应我的请求吧!院长那儿,我会过去说的。”

    “这么说,”孟宫成的眼睛里充满了恶毒的嘲弄,“你想做宙斯第二?”

    “什么?”沈凤飞瞠目结舌,等他慢慢明白了孟宫成话里的意思之后,一张脸骤然变得惨白,“你在欺负我!”

    “是吗?”孟宫成扬眉讥笑,“是欺负还是事实,只怕你心中最有数吧!”

    “不是不是!”沈凤飞的脸色白得吓人,他踉踉跄跄地离开了孟宫成。

    “功到自然成!咦,沈大哥,你怎么了?”孟郎是冲着孟宫成而来的,却被沈凤飞的脸色吓住了,“沈大哥,你好像见了鬼一样,你怎么了?”她兴奋地探头探脑,“我告诉你,鬼其实是……”她犹待长篇大论,沈凤飞却在见了她的笑靥后真如见了鬼般,头也不回地仓惶逃遁。

    “沈大哥怎么了嘛?”孟郎摸了摸鼻子,“好像我成了那只鬼!哎,功到自然……”她莫名其妙地看着孟宫成冷着脸也拂袖而去,“干什么呀?刚刚还蛮好的,这会儿怎么一个比一个更加古怪?算了,睡觉皇帝大!”她又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向自己的寝室走去。孟宫成一如这一个多月一样,不在其中。有时候她真的很好奇,孟宫成到底睡到哪儿去了。不过,关于这个疑惑,她会选择让它烂在肚子里。因为有一次她很真诚地关心了一下,结果孟宫成似笑非笑地瞅着她:“怎么,你希望我和你同寝?”当场臊得她差点变成妈妈画里面的鸵鸟。

    明天在孟郎甜蜜的梦中吹响了号角,她揉了揉朦胧的睡眼,很不高兴地坐在床上发呆。唉,差一点儿她就能吃到爸爸做的小菜了。她终于睁开了眼睛,在眼睛恢复了正常视力后,她张开了嘴巴——

    “啊”字湮没在一只宽厚而温暖的手掌之内。

    她的意识渐渐地恢复,脸蛋却不争气地红了起来。好像真的有点儿丢脸呢,每天清晨孟宫成都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房中啊,以制造他和她同寝的假象。但是,她却总是适应不了,真真有些辜负孟宫成的牺牲精神和良苦用心呢!

    手掌的主人孟宫成黑着脸:“你是白痴吗?每次都来这一套!”

    “我……”孟郎嗫嚅着,瞟了一眼即使变脸成这样也依然无损于其俊美的孟宫成,忍无可忍地慨叹,“你娘怎么可以把你生得这么完美呢?妈妈说,男女之间只有极度地恩爱,才会诞下接近完美的后代!我以前不太相信,可是,现在我不得不相信!”

    阴霾以超越极限的速度在孟宫成脸上堆积,额头青筋连连跳动,“捏死她”三个字在他指尖叫嚣跳跃。

    门被推开了,沈凤飞苍白而憔悴的脸出现在门口:“对不起,我敲门了,没人回应,所以……”他望着孟宫成,“我可以和你说话吗?”

    孟郎目送孟宫成和沈凤飞离去,大大地松了口气,刚才她还以为孟宫成要掐死她呢!

    “我说错什么了吗?”她疑惑地喃喃自语,“妈妈说,男人都喜欢戴高帽子。难道说,我这顶帽子还不够高吗?”

     正文 第九章  同寝2

    “什么事?”她口中那个“嫌帽子不够高”的男人口气很冲地对准沈凤飞,很有迁移怒气的嫌疑。

    “我想了一晚。”沈凤飞没有看孟宫成,目光望向远山。

    “我没空听你的废话!”孟宫成的口气更加冷峻了,他转身……

    “你说的宙斯,其实是指你自己吧!”

    “吧”字还在喉咙口冲击,沈凤飞的脖子上就多了一只手,一只本该在孟郎脖子上的手。沈凤飞自认不是个反应迟钝的人,但是,直到自己有了窒息的感觉,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那只鬼魅般的手。仿佛是眨眼的时间里,他看到了死亡的阴影。然后,他被重重地抛开,他捂着脖子,狼狈地咳嗽、喘气。

    这个孟宫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我警告过你的。现在,从这儿滚出去。”

    “我凭什么要滚?”沈凤飞努力站直身体,对上那对仿佛来自地狱的阴冷眸子,“我又没做错什么……”他的勇气在见了孟宫成的掌心之物后消失殆尽,张大了嘴巴恐惧地喘息起来。

    “你还有一个机会!”孟宫成转过身,剪手于背,施施然向来路返回。

    他的身后,除了浓荫匝地,再不见半个人影。

    孟宫成来到画室的时候,脸上尽管不见表情,但还是有了春风的痕迹。画室里已经站满了学员,大家都在自己的座位上泼墨挥毫。

    孟宫成一眼望去,只见孟郎站在自己的画桌前面,对着手中的小笺发呆。

    并非出自好奇,只是自己的座位就在边上,孟宫成慢慢踱了过去,漫不经心地“关注”了一下孟郎手中的小笺,视线顿时如被胶着。

    “孟郎:我走了,但我会一如既往,默默地保护着你。沈凤飞字。”

    “想不到沈大哥真的是侠客呢!”孟郎喃喃说着,开始左顾右盼。在审视了画室里每一个成员后,她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孟宫成脸上,疑惑、确信、欣然、激动……

    “收起你那可笑的想法!”孟宫成低声喝断了她的念头。

    孟郎讪讪地闭上了嘴巴,无趣地移开了视线。会如此精准地猜中她的想法,并且用这般断金截玉似的口吻对她说话的,只有一人——孟宫成!功到自然成!

    但既然孟宫成不是沈凤飞,那么沈大哥会易容成谁的模样,无时不刻地保护她呢?她费解地皱起眉头,唉,她怎么才能识破沈大哥的真面目,告诉他,她并不需要这种贴身的保护啊!

    是夜,孟郎结束了晚间故事,推门而入,门内一灯如豆,窗外月华如水,孟宫成手执书卷,秉烛夜读,书香盈屋,温良满身。

    那画面不是普通地温馨,画中的人物不是普通的风神俊秀……等等,孟郎收敛了唇边的傻笑,游目四顾:没有走错房间啊!她再次疑惑万分地瞅了瞅孟宫成的衣着:服饰整洁没问题,问题是这个功到自然成,会不会穿错衣服了?

    “那个请问,你穿着睡服坐在这里干嘛?”她很谦虚地询问。

    “我的房间我能干嘛?”

    孟郎点了点头,继续谦虚地发问:“可是你不是从不睡在这儿吗?”

    “只是暂时!”孟宫成放下了书本。

    “什么?”

    “从现在开始,我要睡在这儿了。”

    “那……我怎么办?”孟郎的脑子不够使唤了。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孟宫成躺下了。

    孟郎呆呆地望着孟宫成。

    孟宫成闭上了眼睛不看她也不理她,但是,眼睛看不见了,并不代表身体也丧失了反应。他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都感觉到了孟郎的移动——孟郎正一步步走向他!

    他的身体诡异地热了起来,心跳跟着加速。

    孟郎的手向他伸了过来……

    “啊——”孟宫成叫了起来,抚着左脸,“你抽什么疯?”

    “会痛啊!”孟郎傻乎乎地笑,“这么说不是梦了。”

    如果眼睛能够杀人,孟郎已经死过千次万次了。

    “不好意思啊,我习惯于拧别人的脸颊。”在那样的目光凌迟下,孟郎只好道歉,“可是你真的很反常耶!”她转了转灵动的眼珠子,白里透红的脸蛋忽然漾出了几分羞涩,“你,你不会是……”

    “我和你永远不会有那种可能!”孟宫成冷冷地打断了她来不及说出口的话。

    “为什么啊?”少女的心第一次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风暴侵袭,羞涩被抛到九霄云外,孟郎受伤地嚷了起来。

    “你不需要知道原因。”

    沉郁的脸容,沉郁的口气,疑似压抑着无法言喻的疼痛!

    灵光乍现,孟郎恍然大悟:“你……你不会是……天哪,你不可能是……上帝啊……你怎么会是……”

    “是什么?”如同看怪物一样的目光扫得孟宫成莫名其妙、毛骨悚然。

    “太监!”石破天惊的两个字,震得孟宫成两耳嗡嗡、轰鸣不已。

    “你说什么?”咬牙切齿的声音无比艰涩地挤了出来。

    “怪不得你第一时间就能编好谎言,原来你根本就是太监!”孟郎语不惊人死不休。

    孟宫成缓缓坐起,脸如寒冰目若寒星,对准孟郎的脑袋举起右手。

    生死攸关,孟郎敏捷地蹲身低头抱住脑袋高声尖叫:“沈大哥救我!”

    没有动静!

    孟郎偷偷地睁眼,她面前的男人一脸铁青,已然石化。她小心地退步再退步,选择了一个自认为安全的位置,才挂上一抹绝对甜蜜绝对无害的微笑:“我不会说出去的!我发誓,在我心里,你的男人雄风绝不会因为这个小小的、小小的误差减弱半分。”为了强调“误差之小”,她举起右手,与眼同高,大拇指与食指拉开一道几不可见的缝隙,和着谄媚的笑声,殷勤地演示给孟宫成,“在我心里,你永远是不打折扣的男子汉!我崇拜你!景仰你!必要的时候,我会冲锋在前,做你的人肉盾牌!需要的时候,我可以讲个故事啥的抚慰你受创的心灵……所以,你实在不必如此生气!那个……灭口……呸呸,也未免小题大做,对不对,哈?”

    “哈”字之后,久久不见回应。两人一个坐着,一个蹲着;一个阴沉着脸,一个做作地傻笑。终于,孟郎脸上的笑肌抗议了,她认命地走到孟宫成面前,服务周到地将孟宫成的手搁到自己的脑门上,视死如归地仰起脑袋:“你下手吧!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你算什么好汉?”孟宫成的嘴角抽搐着,这实在不是笑的时候,但是,天杀的,他就是忍不住要笑。他揉了揉孟郎的头,将帽子揉得掉了下来,青丝如瀑,乱落肩头,映衬着那张透着滑稽、幼稚的俏脸。他哈哈大笑起来。

    孟郎也不客气,一把将孟宫成的帽子也扯了下来,双手在孟宫成的头发上做起了鸟巢,嘴里还嘟哝着:“来而不往非礼也!”

    两人就像比赛似的,疯狂地揉着对方的头发,塑造着各种各样古怪而可笑的发型,直到手酸了,笑容也累了,才仰躺在一张床上。

    侧过头,两人都在对方清澈的笑眸里找到了自己的影子。那么近,那么熟悉,那么亲密无间,好像从盘古开天辟地开始,他们就已经在那儿,不离不弃。两人都有刹那的眩惑,好像天地忽然旋转了起来。

    “我们是不是一笑泯恩仇了?”许久,孟郎才打破了这份甜蜜的静谧,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泯恩仇?”孟宫成怔了一下。

    “打住!”孟郎扑过去用双手拧住了孟宫成的脸颊,“千万不要再出现这种奇奇怪怪的表情了。记住,我们已经冰释前嫌了,所以,不准装酷!不准忽冷忽热!不准……”

    “你很臭啊!”孟宫成忽然嗅了嗅鼻子,“又酸又臭!你是从垃圾堆里钻出来的乞丐吗?”

    “啊,讨厌!”孟郎立刻松手,一骨碌从大床上爬了起来,左嗅嗅,右嗅嗅,皱起了鼻头,“是很臭了啊!我都好几天没有洗澡了。”她惆怅地叹了口气,“做男人真好!”

    “走吧!”孟宫成俯身穿上了鞋子。

    “去哪?”孟郎瞪圆了一对晶亮亮的眸子。

    “洗澡!”孟宫成向门口走去。

    “不行!”孟郎连忙摇头,“后山的溪水根本没有遮掩,而且这个时候,老是会有学员溜出来洗个冷水澡。不行!”唉,如果可以洗的话,她哪里至于沦落到与乞丐媲美的地步?

    孟宫成已经打开了房门:“谁说这里只有一个洗澡的地方?”

    孟郎抱着衣服站在岸边,池中的水仿佛长出了一只只温柔的手,向她发出最热情的邀请。她靠近了一步,咬着手指头,犹豫不决地回头问道:“真的可以吗?院长不是说温泉的水我们只能享受一次吗?不过话又说回来,放着这么好的水不用,也怪可惜的啊!”

    “再不洗天就要亮了。”孟宫成似笑非笑地提醒。

    “啊!”孟郎又靠近了一步,还是不放心地回头,“你真的会一直守着我吗?”

    孟宫成忽然扭头就走。

    孟郎慌忙跑上前去扯住了孟宫成的衣袖:“哎哎哎,你别这么小气嘛!送佛送到西知不知道啊?真是的,又没说不洗!好了,虽说你是个太监,但也毕竟是个男人,你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别动!”

    “太监”两个字明显刺激到了孟宫成,他的身体僵硬着,但终于放弃了申辩,默默地席地而坐。

    孟郎眉花眼笑,凑近前去在孟宫成的脸上“啵”地亲了一下:“你果然是个好人!”

    “臭死啦!”孟宫成推开了孟郎,“还不快去洗干净!”

    孟郎已经下了温泉,孟宫成的脸却还残留着孟郎温润的气息,那绝对不是一种臭味,相反,那味道很芬芳很甜美,从孟郎柔软的双唇传达过来,渗入他脸上的毛孔之内,一点一点地、缓慢地融化,像轻盈的气流缓缓升起、弥漫,将他带入快乐世界。

    “功到自然成!”孟郎轻轻地喊道。

    “干嘛?”孟宫成没有回头,硬邦邦地问过去。温泉的热气好像也熏热了他的脸颊,熏得他又热又红又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院长说,这个温泉的水是皇上和他的妃嫔沐浴的,是不是啊?”

    “你管这个干嘛?”孟宫成的语气似乎更加不耐烦了,但是他的心却与孟郎一起沉入了温泉之中,暖到无力而慵懒。

    “这个很重要啦!这个意味着我可以有幸看到那些美美的妃嫔哦!你知道吗?院长让我们展现自我特色的绘画作业,我就缺女主角了呢!”孟郎一边尽情地享受池水温柔地抚触,一边慢声细语地说话。

    “就算她们来了,你也看不见!”

    “为什么啊?我偷偷看一眼不行吗?”

    “除非你不想要你的眼睛了。”

    孟郎吐了吐舌头:“这么惨无人道啊!不过我是太监,应该可以看到的吧!”

    孟宫成嗤笑:“难道你想做一辈子太监?”

    “这样才好呢!”孟郎嘀咕着,以为孟宫成听不到,“可以一辈子和你不分开。”

    沉默!

    唯有泼水的声音,清清凌凌的,激荡在皮肤上,跳起顽皮的水花。

    沉默!

    寂静的空间,孟宫成无比清晰地听到了内心的喧哗!他仿佛觉得多年来的孤独与苦闷正在逐渐消融,曾经的空虚补足了,曾经的焦虑消散了,曾经支撑着他活下去的仇恨居然变得可笑而可憎了。他那枯寂的心田里注入了一股清凉的泉水,他那幽暗的灵魂中升起了一轮明亮的太阳,一种暖洋洋的感觉让他感觉自己那副沉重的身躯仿佛一下子长上了灵巧的翅膀,在一片白云之间随意遨游。

    等他终于回过神来,孟郎已经俏生生地站在了他的面前,湿淋淋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她的后背、肩头、前胸,湿淋淋的眼睛带着温泉的水汽,羞答答地瞅着他。

    “我好啦!”

    还是一样的男装,还是一样的容颜,但是,有什么却不一样了。孟宫成仰望着洁净无尘宛若仙子的孟郎,鼻息萦绕着莫名的花香,花香徐徐流过他的身心,流向不可知的远方。

    孟郎咬着嘴唇,洁白的贝齿戏谑着娇嫩的红唇,娇憨中带着些妩媚,说不出的婉约动人。

    孟宫成猛然起身,迎向孟郎。耀若晨星的眼睛在漆黑秀丽的眉锋下炯炯发光,正像荆棘丛中的烈焰。

    孟郎的心漏跳了一拍,颊如炭烧,炙热难耐。她慌慌张张地回避了孟宫成那对燃烧的眸子,双手紧紧抓住了她的包袱。

    “走吧!”孟宫成擦着她的肩膀,向前走去。

    孟郎舒了口气,紧张缓解了,然而那欢快的心情竟也跟着瓦解了。哦,孟宫成是个太监哦!她和他,果然绝无那个可能!

     正文 第十章  秘密1

    江南飞霜,秋水生凉,秋天,带着一副薄愁的样子,漫步而来。

    孟郎咬着笔杆子,摊在面前的画纸依然洁白一片。

    事实上,她已经构思很久了,却仍然不知道该从何落笔。

    “喂,孟郎,你怎么了?”站在她旁边的焦良嗣悄声问道,“肖像画不是你的强项吗?”

    “是啊!”孟郎愁眉深锁,就是因为是强项,她才不敢轻易落笔,她怕一落笔,画纸上出现的脸容,又是孟宫成。

    可是孟宫成,好像距离她越来越遥远了。他们仍然同学,仍然同桌,仍然同寝,但是,她却有一种感觉,孟宫成变得越来越无从捉摸。就像这一次,那么重要的赛事,孟宫成却迟迟未到,他是不是要放弃了啊?他要是放弃了,她在这儿又有什么意义呢?

    “那你还不赶快画,时间快到了啊!”焦良嗣替她着急了,自从沈凤飞莫名离校后,焦良嗣就成了沈凤飞的接班人,时时不离孟郎左右,当真是焦不离孟了。

    “唉!”悠然一声长叹。

    “孟郎,你这是怎么了?”焦良嗣跺了跺脚,“这可是关系到我们能否观摩到画院里那些珍藏作品的绘画大赛啊!”

    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古人诚不我欺!孟郎斜睨着焦良嗣:“那你还有空和我闲扯?”

    焦良嗣的娃娃脸红了:“我……要是没有你在,就算我考入了,也没什么意思!”

    真是个率真的娃啊!孟郎叹息,只不过是送了他一本星座宫漫画手册,焦良嗣就把她孟郎当成了有奶的娘了。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孟郎嘀咕,开玩笑,要看画的话,她不会回家去找老妈!老妈手里什么样的作品画不出来?油画、版画、水墨画、水彩画、粉画、沙画……人物、山水、静物、抽象……表现主义、古典、达达主义、后现代、波普、印象派、巴比松派……套一句她老妈的原话:“咱玩儿的就是艺术这东东!”

    “那我也不画了。”焦良嗣搁笔,又大又圆的眼睛却万分留恋地望着画了一半的图。

    “干嘛呀!”孟郎笑嘻嘻地用画笔点了点焦良嗣的额头,“开个玩笑也不行么?”

    “孟郎,绘画的时候严肃点,别尽嬉皮笑脸的。”院长卞栋梁陡然喝道,他已经注意孟郎很久了,这个孟郎,才华横溢百年难遇,偏偏是个……太监!一想起这个事实,他的头就隐隐作疼。一个太监,居然混进来考试,居然还考中了状元,要是传了出去,天下画师不笑掉大牙才怪,皇上的颜面……唉!不能再想了啊!再想下去,他的眉毛胡子都得染上秋霜!但是,他又不能不想,因为这次大赛,皇上很有心地问起了孟郎,言下之意,好像孟郎非考入不可。

    他瞟了一眼那洁白如初的画纸,两边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动起来。这个孟郎,到底什么时候有个正经?对了,还有那个孟宫成!他焦虑地望了望门口,还是没有孟宫成的影子,也不知道他指使那个差役找到孟宫成了没有?唉,这两个学生啊,简直就是两个麻烦精!他正烦闷着,门口出现了一个人,把眼望去,可不正是他担心的孟宫成。

    “孟……宫成,你迟到了。”他慌忙迎了上去,殷勤地铺好了画纸,递上画笔。

    孟宫成漫不经心地瞟了他一眼:“迟到?我还想缺席呢!”

    “这个……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卞栋梁擦了擦额头的汗,看到孟宫成握住了画笔,总算松了口气。

    “孟郎,院长真够偏心的。”焦良嗣在孟郎耳边轻轻说道,“这个孟宫成来头不小啊!”

    孟郎点了点头:“宫里的人么,派头总是不太一样的。”

    “你知道?”轮到焦良嗣惊讶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孟郎绷起了小脸,“画画!”

    考场里终于静了下来。

    孟郎运笔如风,很快就完成了画作,趁着无人注意,她扯了扯孟宫成,打了个眼色过去。她当然知道孟宫成不善绘画,所以,孟宫成不到,她才会难以落笔,因为一旦她交卷,孟宫成就只能交白卷了。

    她用手指了指画好的画,示意和孟宫成换个位置,但孟宫成却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并无动静。

    孟郎急了,只好自己设法把作品从桌上慢慢地推过去,一直推到孟宫成手边。幸好他们的案桌是连在一起的。她抬头,看到焦良嗣正瞪着自己,连忙竖起一根食指,“嘘”了一声。

    她的手指继续在案桌上舞蹈,越过孟宫成的手,去扯他面前洁净无瑕的画纸。

    孟宫成抓住了她的小手。

    孟郎咬着嘴唇,两颊的酒窝搵在两朵红晕之内,若隐若现。她探出小手指,在孟宫成掌心内挠了挠,孟宫成松开了,她趁势抓住画纸抽了出来,放在自己面前。抬头望望卞栋梁,后者正负手站在王子路身边,后背恰好挡住了王子路的视线。

    剧烈的心跳慢慢平静,她饱蘸笔墨,开始二度作画。

    三天后,孟宫成、孟郎、焦良嗣、王子路被卞栋梁带到了丹青院历代名画师的画作陈列室。

    这是一处独立的别馆,房屋深深地藏在很大的花园里面。推开朱红漆的大门,第一眼看不见住宅的影子,只有一条长长的幽静的林阴路,向远处伸展开去,引领着大伙儿的视线。卞栋梁领着四人走了十来步,拐过一道弯,眼前豁然开朗,红墙黄瓦,画栋雕梁,仿若人间仙境。

    “这是历代名画的聚集之所,不是才华横溢者,不要说见上一眼,就连靠近也难如登天。”卞栋梁自豪地介绍着,“你们四位,是翰林丹青院的佼佼者,这次学习机会,可要好好把握了啊!时间是一日,以日落为准。”他言罢,关上门退了出去,看来,即便是院长,没有皇上的恩准,也是不能多瞧一眼的。

    孟宫成已经率先走了进去。

    “喂,等等!”孟郎叫道,焦良嗣紧随孟郎,也跟了进去。王子路不甘落后,后来者居上,超过了孟郎和焦良嗣,因为用力,焦良嗣被挤下了林荫路,一个踉跄,栽倒在花木丛中。

    “哎呀!”

    孟郎止住了脚步,回过身来,向焦良嗣伸出了手。焦良嗣借力起身,等两人站稳了身子,孟宫成和王子路早就不知去向了。

    她想要赶上去,但是焦良嗣又叫了起来,原来他的脚葳了。

    “你别管我了。”焦良嗣疼得龇牙咧嘴,“院长说得对,这次良机,千载难逢。”

    孟郎白了他一眼:“画可以和人相提并论吗?哼,我要是想看的话,不会偷偷溜进来吗?”

    “那可是杀头的罪!”

    “头可断血可流艺术之念不可泯!”孟郎搀着焦良嗣,四下张望,不远处有一间八角亭子,静默着立在清清碧水之上,沐浴着阳光与波光,更显得格外优雅、宁静。

    “哈,世人赏画,我独成画!走!”她扶着焦良嗣走上了九曲桥。但见曲桥如玉带浮水、桥水空蒙,池中水草如丝、藤萝蟠结,孟郎竟看得呆了。

    “怎么了?”焦良嗣不解地转过头来,映入眼帘的那一对明亮的双眸泊在一片泪光之中,他不由吓得呆了,“怎么了?”

    “太美了!”孟郎擦去了脸颊上的泪珠,破涕而笑,“小焦,我们就在这儿待一天如何?”

    “什……么?”焦良嗣张口结舌,“可我们是来赏画的呀!”

    孟郎挥了挥手:“那种静物随时都可见,但眼前的景色却是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呀!”

    “怎么会呢?难道我们明日来这些景物会不翼而飞吗?”

    孟郎哈哈笑了:“你的想象力比我还丰富呢!境由心生懂吗?我本是来赏画的,然而却在无意间撞入了画里,难得的不是画之美,而是那份意外、那点惊喜、那种扑面而来的神奇!这一刻的惊艳、震撼只能是这一刻的,你懂吗?”

    “不懂!”焦良嗣老老实实地回答,“孟郎,我们还是赏画去吧,我觉得我已经好了很多。”

    但是孟郎置若罔闻,哼着歌背着手,身子一纵一纵地进入了亭子。

    焦良嗣若有所思地望着孟郎的背影,眼里的神情,颇显得有些纠结,须臾,他似乎下了什么决心,高声叫道:“孟郎,等我。”

    孟郎已经坐在亭子边上的石凳上,对着湖水微微出神。

    焦良嗣挨着她坐下,眼睛却也盯着湖水。

    “沈大哥来过了。”

    “啊?”

    “他是被孟宫成赶出去的。”

    “不是吧?功到自然成有这样的能耐?”

    焦良嗣笑了:“孟宫成是成王千岁,有什么他做不到的。”

    孟郎似懂非懂地点头:“官很大吗?”

    “仅下于皇上!”

    孟郎吐了吐舌头:“好厉害啊!那他干嘛要进翰林丹青院啊?”

    焦良嗣怜悯地望着孟郎。

    孟郎皱眉了:“你干嘛那副表情?难不成是为了我?”

    她纯粹是在开玩笑,没想到焦良嗣却点了点头:“你还记得大考那日,皇上亲临考场所为何事吗?”

    孟郎的脸红了,干嘛又要旧事重提啊?

    “考生名册上,本来是没有你的名字的,那名字是后来添加上去的。”焦良嗣缓缓说道,“告密的人是孟宫成指使的。”

    “啥?”孟郎茫然了,“他干嘛自己害自己啊?”

    “他是成王千岁!”焦良嗣笑了,“只要他否认这件事,皇上自然不会追究。问题是那个代考的人因何要冒充千岁,这一追究起来……”他做了个杀头的姿势。

    孟郎摸了摸脖子:“不对啊,他若是存心害我,我这颗脑袋还能在脖子上吗?他又出现做什么?”她的耳畔又响起了那句让她感动得心怦怦乱跳的话:“放心,天塌下来我顶着!”无论他出于什么居心,她却能够确定:他的心,不会害她!

    “他不得不出现。因为皇上对你有好感,大家都有目共睹。你那张画,是卞院长的作品,是皇上下令让卞院长代画的。孟宫成若不出现,考场上犯罪的,就只有他一个人了。”

    “好复杂哦!”孟郎摇头,“可是皇上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焦良嗣又笑了:“记得沙皮狗吗?”

    “啊?”

    “还有情卿?”

    “嘢?”

    “坐牢?”

    “唉!”

    “天下事没有能瞒过皇上的!”事实是,只要与孟宫成有关的,没有能够瞒过皇上的。

    “哦!”孟郎又在盯着水面了。

    “你不担心?”焦良嗣奇怪了。

    “担心什么?”

    “沈大哥叫我转告你,孟宫成居心叵测,让你当心点。”

    孟郎乐了:“干嘛?谍中谍啊!”

    “什么?”焦良嗣困惑了。

    孟郎忽然站了起来,一抬腿,站到了石凳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焦良嗣。

    “你……你……干嘛?”焦良嗣毛了。

    “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就是沈凤飞?”

    “什么?”焦良嗣啼笑皆非,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孟郎得意了:“被我看穿了吧!”她忽然用力捏住焦良嗣的腮帮子,“我把你的面皮揪下来。”

    “喂,放手!”焦良嗣急了,用力去挡孟郎的手,不料孟郎上半身正向亭子外面微微探出,被焦良嗣借力一送,顿时整个人都翻了出去。她惊叫了一声,咕咚没入水中。水花飞溅处,孟郎悄无声息地沉了下去。

    “孟郎!”焦良嗣急了,撩起长袍就要跟着往下跳。

    泼辣辣一声响,孟郎从水里冒了出来,甩着失去了帽子束缚的长发,水珠子如同下雨一般,迷了焦良嗣的眼睛。

    “你在岸上待着别动。”孟郎的叫声传入他的耳朵,“我一会儿就上来。”

    等焦良嗣重新睁开眼睛,孟郎又钻入了水中。

    焦良嗣不安地盯着水面,亭子四处没有遮拦,水面上吹过来的风带着秋水的凉气,沁入皮肤。他更加着急了,这样的天气,浸在水中的孟郎,不会有事吗?

    水波渐渐平静,孟郎却还迟迟没有动静。

    “孟郎!孟郎!”焦良嗣直着喉咙大喊。

    清波碧水中间,微微漾起了一点漪涟,一个湿淋淋的头从水中钻了出来,青丝披面,缓缓向他靠近:“贞——子——来——啦……”声音颤悠悠的,余音绵长不绝。

    焦良嗣脸上三条黑线缓缓划过,有些时候,譬如像此刻,他不得不怀疑孟郎的脑瓜子。没错,他知道贞子,孟郎曾经画过贞子的故事,他翻看的时候的确毛骨悚然。但眼前清明世界,朗朗乾坤,秋阳明媚,秋风送爽,开这样的玩笑是不是太没有创造力和想象力了?何况,他们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办!

    “孟郎,别开玩笑了,快上来吧!”他努力地控制着自己躁动的情绪,但是声音还是有点发抖。

    “知道我是孟郎,你还怕得发抖?”孟郎笑得整个人都抖了起来。

    我是气得发抖!焦良嗣默默地说道,默默地盯着孟郎,“忍”字头上一把刀啊!如果不是时间紧迫,他会把孟郎重新推回水中。

    “你上来吧!再不去,我们就没机会赏画了,那这次比赛还有什么意义?”咳,最关键的话他还没有说呢!

    “怎么会没有意义呢?”孟郎猛地将头发甩到了脑后面,“我觉得我的发现比赏画有意义得多了。”她向焦良嗣伸出手,“拉我一把!”

    但是焦良嗣却只是呆呆地注视着她,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她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