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楔子
那年,应怀真十三岁。
若有人说她将红颜薄命,死于怨愤痛楚,凄绝不可言喻,她必以为对方是个疯子。
事实上真的有这样的疯子,只不过这位先生还未曾说完,便被尚书府的人打的遍体鳞伤,屁滚尿流而遁。
当然,若是应兰风知道说这话的就是以“铁口直断”名动于世的南山隐逸竹先生,他应该不至于用这样粗暴简单的对付手法,也许还会想上那么一想。
可惜他面前急于出手的人众太多,门生们跟那些削尖了脑袋想拍马而不得其门入的官员们,几乎等不及应兰风发作,已如看见猎物的猎犬,纷纷撸起袖子冲上前教训这出言不逊又无眼色的江湖术士,仿佛晚一步就无法表达他们对应尚书的拳拳忠心。
围殴的人数太多,还有人在外围奋勇雀跃,呵斥助阵,所以当应兰风站起身来,只能看到人群中一个抱头缩颈连滚带爬的身影。
呜呼,这十多年来好不容易出现了一个敢在应兰风面前说实话的人,就这么被活生生打跑了。
这位耿直的竹先生好不容易逃出重围,一张本来清俊的脸青紫肿胀,如发的极好的面团,竹先生痛惜地轻抚自己面目全非的俊脸,一边不忘回看身后很有穷追不舍势头的人众,面露不舍之色。
行童张烨看懂主人的神情,忍不住出言提醒:“您老还看什么,再看人家索性过来打杀了您老,哪说理去,还要连累我。”
竹先生的眼波留情,依稀看到应兰风身边那道娇娜身影,叹息:“孺子不可教,老子走遍天下,好不容易看到个根骨绝佳的苗子,本想帮她解了那情劫的……奈何这帮人委实粗野,话都不待我说完!”
张烨啧啧:“不是我说您老,说话不看场合,也不看人家是谁,这可是堂堂尚书府,谁不知道应尚书对这位千金宝爱非常,退一万步说,就算不是当大官儿的,您张口就说人家闺女不得好死,不即刻拎棍子打死您算是轻的。”
竹先生摸摸青肿的面皮,又还恨恨:“老子还没说完,若把那女孩儿给我带走,过了二十岁还回来,才保她一生平安喜乐,可惜这些俗人有眼不识泰山,另外……倒是还有个法子……”
行童看他兀自满脸怨念怜惜,忍不住抱头:“快快打住,亏得您话没说完就被打出来了,若还说出这些,必然会被打死当场……您当自个儿是皇帝老子呢,还要带走人家的宝贝闺女,就算是皇上老子,也不敢就这么对应尚书说话呀!”
这话其实说的很对,彼时应兰风气焰熏天,普天之下,除了皇帝可以刺他几句,其他人莫敢来撩虎须,别说是不好听的话,就算是拍马的话,都没得机会跑到他跟前说,从满朝权贵到平民百姓,谁不知道应尚书是皇帝面前一号红人,说一不二,只手遮天?
当然,“奸贼”或“权臣”的骂名,是背地里才敢悄悄言语的。
当日,因为抢着出拳的人太多,应怀真对那个曾在她跟父亲面前判她终生所归的“竹先生”记忆并不深刻。
甚至很快淡忘了有这么一回事。
的确,记他做什么?她是当朝一品大员之女,有随意出入皇宫的权力,皇帝对她宠爱异
常,宠爱的程度甚至超过几位公主。
然后,十六岁的时候,便跟锦宁侯之子、当年一甲第三名的凌绝成亲……凌绝人如其名,以双绝著称,一是相貌,二是才学,婚后两人恩爱异常,凌绝对她,疼惜爱护,无微不至,那份宠溺甘美,孜孜温柔,让京城内的名门淑媛们个个眼热心乱到夜里睡不着觉。
应怀真像是只小小地蜜蜂,在蜜罐子里翩翩起舞,甜腻温软,美不胜收,似一生都享用不尽。
所以谁会想到,竹先生那一句判词,竟一语成谶。
而且捅出致命一刀,让整个庞大的应氏派系一败涂地的,不是别人,正是凌绝。
那个有双绝之称的温柔貌美的探花郎凌绝,她的夫君。
跟应氏有牵连的官员大小,上下足有万人之多,新帝仁慈,下令轻判,就算如此,判斩首的也有千余众,行刑那日,京城菜市口,用一个血流成河来形容,并不为过。
应怀真记得那天的落日格外鲜红,把半边天都染得通红,地上的血流一直往前蜿蜒,跟晚霞接连,似乎这血一直流到了天上,遮蔽了她头顶的天空。
而凌绝站在血泊里,冷绝而狠绝地笑。
那时候应怀真已觉察不到痛楚,只是看着凌绝,他的影子在她的眼眸里,从清晰到模糊,从模糊又到清晰,周而复始,而那个笑容,刻骨铭心。
奇怪的是,应怀真忽然也很想笑:她想,凌绝真的是有双绝,只不过,第一是绝情,第二是绝义。
他踩在众人的尸骨跟血泊里的冷酷淡漠样子,当真不负他的这个“绝”字。
应怀真大笑。
负责押着她的差人们却面露骇然之色,这位以倾国之貌名动天下的千金小姐,此刻笑得眼中滴血,那种诡异的样貌,凄绝的气息,像是鬼魅修罗。
当眼前再看不到所有,应怀真的脑中有无数影像掠过,最后,居然冒出一个似是而非的面容,那个相貌清俊的文士,皱着眉头忧心忡忡地说:“令千金活不过双十,且死于怨愤痛楚,凄绝不可言喻……除非……”
曾经遗忘在记忆深处的话,复又涌现,且如此清晰。
而当时,父亲揽住她说:“有为父在,谁敢让真儿受半点委屈,我才要让他不得好死。”云淡风轻似的说,双眸中满满地都是对女儿发自心底的疼爱。
应兰风的笑影像是无边融融暖阳,在应怀真的眼底却是潮涨无边。
她未落地,而心已死。
应怀真挑唇,笑了一笑。
正文 第 2 章
泰州徐家村最近出了件小事,有几户的狗被打伤了,不是瘸了腿就是趴窝不能动,还有些平白就不见了踪迹,众人估摸应该是闲汉黑天牛干的好事,这黑天牛向来游手好闲,欺男霸女,偷鸡摸狗不过是平常爱好。
众人敢怒却不敢言,只因黑天牛素来霸道,他娘又是个十里八乡有名的神婆,颇有些邪性,倘若是谁不慎得罪了他们家,轻则黑天牛出手殴打,最损的是那黑婆,暗地里弄什么妖魇鬼法儿,多半会整的对方家里鸡犬不宁,所以并没有人敢得罪这一家刺儿头。
有一次黑天牛偷了条狗,正同婆娘在家里整治,那狗主人寻来发现,愤怒之下大骂,反被黑天牛打的倒地不起,回家后病了许多日子,终究一命呜呼,那家人想要找黑天牛讨说法,奈何黑天牛家里都是成了精的贼,去县衙告状,却而差点被他们反咬一口。
自此更加无人敢惹黑家,在这周遭十里八乡,黑天牛都是横着走,不料夜路走多遇到鬼,这黑天牛一朝在县城里乱逛,发现好一条肥壮金毛狗儿,他养成的贪苛性情,又加馋痨发作,便捉了那狗,绳子套在脖子上,弄得半死,正要泡制,却被人寻来。
黑天牛纹丝不怕,耍起横来,将那来人痛打了一顿。那人不敌,落荒而逃,黑天牛心下十分得意,谁知片刻之后,呼啦啦来了二三十号人,把黑天牛围住,水泄不通,黑天牛双拳难敌四手,被打得奄奄一息,那些人还不罢休,把黑天牛连同那条狗儿一同带到县衙。
原来这狗主人一家正是当地最有势力的张大官人,这大官人不仅是本地土豪,而且家中更有亲戚在京城做官,素来无人敢撩虎须。
本来打死一条狗并不算什么,可是俗话说“打狗也要看主人”,以前黑天牛打死的都是平民百姓家的狗儿,如今这个,却算是跟官家“有亲”的,自然跟寻常不同,这狗儿偏又是这张大官人甚是喜爱的一条犬,平素里喂养的都是精精细细的鸡鸭鱼肉,简直爱逾性命,如今无端被黑天牛打死,自然恨极,打定主意要黑天牛给爱犬偿命。
张家的讼师也是厉害,便将黑天牛之前打死人的事儿重翻了出来,又邀请许多人证,众口一致,证据确凿,终于判了他一个斩监侯。
满县里的人听闻此事,都暗地称快,众人不说张家势大,也不说县官似有偏颇,多半只说黑天牛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如今终于得了报应,可见天上是有神佛看着的。
百姓们拍手称快,黑天牛的娘却自是乐不起来,先是去县衙寻死觅活了数次,都被衙差赶了出来,她到街头哭冤,那些知道内情的百姓们哪里理会她,乐得看热闹,想这婆娘之前做了诸多阴损的事儿,如今可见是苍天有眼,她若有冤,那些被他家里害死的狗儿哪里说冤,那被他母子打过咒过的乡邻又哪处说冤。
此处暂时按下,且说这张家虽然势力大,黑天牛曾打人致死也是真,但上回那家人已经来告,却败了诉,这一次为何却又如此顺利地判了黑天牛呢?这还要从这泰州府的这名县官说起。
此地的县官老爷,姓应名兰风,说来也算是个极有来历的人,他的出身,却是京城的应公府。
应兰风的祖上也算是本朝开国元勋,被封为应国公,应家同京城内许多权贵关系都是极好的,提起来也是无人不知。
应兰风是应家新一辈中的子弟,只可惜是个庶出,性情有些风流不羁,十五岁上家中做主,同翰林家的某位庶小姐成亲,那小姐身子骨历来不好,一年后生了一子,便撒手尘寰,不多久妾又生了一女。
自此之后应兰风便有些转性,不再似之前的浪荡,开始发奋苦读,也是他有些聪明,加上几分运道,三年后竟一鸣惊人,在科考里崭露头角,虽然名次并不靠前,但圣上念他是公侯子弟,御前又见他生得玉面秀美,风姿出色,因此十分嘉许,皇恩浩荡,将他外放了知县,算是历练以备后用的意思。
应兰风本是纨绔,虽有几分聪明,只是材质并不如何出众,加上之前很不上进,因此在新辈子弟中毫无光芒,颇受了些冷落,然而自御前得宠之后,顿时天下闻名,前来说亲的人又络绎不绝。
这番,应府的人本想选个门当户对的,谁想出人意料,应兰风竟自作主张,挑了个清白小户人家的女子,那女子姓李,貌不惊人,出身且又低微,不知为何竟入了应兰风的眼。
终于临行,他的嫡母言说两个孩子年纪尚小,不便远行,续弦李氏又有了身孕,恐怕劳乏了她,因此就把那对孩儿留在身边照料,嫡母又特意送了两个贴身丫鬟随行伺候。
这本地的张大官人,也知晓应兰风的来历,自应兰风来到,便一团和气,照应的十分周全,应兰风是个大家子弟出身,虽然曾是纨绔,但对官面交际,种种手段,也自不陌生,因此两下里相处的很是融洽。
这一番黑天牛打死张家狗儿案件,张家只用先前那宗打死人的案子诉讼,这件案子的苦主之前也曾告过,奈何并无任何人证——众人都怕黑家霸道,故而不敢出头,所以当时应兰风只判了两家和解。然而风水轮流转,今番却不同了,张家势力无敌,百姓们又苦黑家久矣,张家讼师略一招呼,真个儿似一呼百应,纷纷出面指证黑天牛,应兰风顺水推舟,判得轻轻松松,也算是给足了张家面子。
自来到泰州这偏僻地方,府内对应兰风向来不闻不问,除了家长有过几封书信,从未打点他些银两,而县令的薪俸又低,身边总还要养几个丫鬟仆人,应兰风又不肯盘剥百姓,初来乍到那段时候,差点便捉襟见肘,多亏张家常有来往,二来也多亏李氏能干,里里外外地周旋,因此两人手头虽不算宽绰,日子过得倒也安泰。
且说应兰风来到泰州后不久,李氏便产下一女,取名怀真,今年四岁,生得粉妆玉琢,冰雪聪明,应兰风疼爱非常,他本算是养尊处优惯了的,起初还透出几分贵族子弟的骄娇做派,挑衣挑食,自打有了应怀真,竟自发地节衣缩食,但凡有点银钱,便一概放在小女儿身上,比李氏更疼女儿三分。
前几年,这一对夫妻磕磕绊绊,还算是顺风顺水,第四个年头上,泰州这地方忽然大旱。
先是天不下雨,烈阳高照,继而河道干涸,水井枯竭,田地青苗也逐渐枯死……民间有渴死人的事不说,还有村落的百姓为了争夺有水的井头,生出许多持械殴斗的案件,平白死伤许多。
应兰风虽不算十足的青天大老爷,但自从来到这僻远的小县城,治下倒也向来太平无事,眼看民生也渐渐地有了起色,哪想到会出这等事。
上头府衙情形虽也不妙,但各县镇,偏是他的泰州旱情最是严重,因此府衙已经派人几度申饬,命应兰风快些想法儿。
应兰风自诩不是孙猴子,请不得四海龙王,每日跌足捶胸,望天长叹,忧心如焚却无济于事。
早先应兰风也请过几个探水师,在各处找寻水源,打了新的水井救急,然而也不过是权宜之计,新的水井很快见底儿,而再去探水源,能打出水来的也极稀少,堪称凤毛麟角。
偏在这时候,应怀真病了,请遍了名医都束手无策,药石无效,近来几日,已见昏迷不醒。
外面的灾情日趋严重,爱女的病又不见起色,内外催逼,应兰风从小到大不曾经历过这样凶险窘迫的境地,整日长吁短叹,寝食不安,忧闷欲死,幸好李氏是个刚强的人,强忍悲痛,不时从旁劝慰夫君,应兰风才勉强撑得住。
这日,门口忽然来了一人,声称自己能治应怀真的病。
应兰风正是六神无主的时候,忙叫人请了进来,乍一看觉得有几分眼熟:乃是个长脸偏瘦的婆子,眼神浑浊,双颊微红着。
此刻应兰风已有些病急乱投机,也来不及想自己那里曾见过这婆子,只问她是否能救应怀真,那婆子拿着腔慢腾腾地应了声,道是要先看看小姐。
李氏瞧着不甚妥当,待要阻拦,却又不舍放弃这丝希望,只好小心从旁瞧着,暗暗防备。待那婆子入内看应怀真的时候,应兰风猛可里想起:这婆子不是别个,正是之前捉入监牢的黑天牛之母,当日曾来县衙厮闹过多次的黑婆……
应兰风吃了一惊,生怕这黑婆是来报复的,急忙入内,却见那黑婆道:“姑娘这病不是好病,不是单单吃药就能好的,若要救活了人,老身这里有个条件,希望大人先答应。”
应兰风见她来意不善,本正欲发作,忽然见她说能救应怀真,顿时觉得眼前一亮,忙问如何,这黑婆慢慢地道:“还请大人放了黑天牛。”
若是平常,应兰风自然不肯答应,但此刻若能救应怀真,就算是要他自家的性命,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虽不知这黑婆说的是真是假,但她却是这些日子来唯一一个敢说能救应怀真的,当下应兰风便一口应承:“若是真儿安然无恙,便放了黑天牛。”
那黑婆阴测测笑说:“大人最好说话算话,不然的话,只怕小姐的病一世也不得好。”
应兰风只觉得这话刺耳,却也不以为意:“你快些救人,只要真儿醒来,我即刻放黑天牛出狱。”
李氏在旁看着,半喜半忧,犹豫片刻,咬牙跺脚,暗中叫丫鬟如意跟吉祥各自取了条烧火棍伺候身后,若见应怀真不好,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直接先把那黑婆乱棍打死。
而后两天,不知这黑婆用了什么法子,过了两天后,应怀真竟果然醒了过来,应兰风欣喜如狂,即刻命人放了黑天牛。
应怀真一醒,应兰风心头宽慰了一半,抱着亲了又亲,简直不舍得放开,李氏笑得弯腰,百般劝了出去。
爱女总算转危为安,应兰风算是人逢喜事,打起精神,重跟县衙的师爷以及乡老们商议如何救灾之事,如此忙忙碌碌,又过了数日,县衙外一片鼓噪,派人去看,竟然是十几个百姓,押着一个人来了,那人真真也是旧日相识,不是黑天牛又是谁人?
应兰风一怔,升堂问起,原来黑天牛自打出狱后,很快故态萌生,不仅变本加厉欺压百姓,今日更在青楼之中,不知为何,竟活生生打死了个女伎,这伎人虽是贱籍,却也是一条人命,加上黑天牛早犯了众怒,大家伙儿一声喊,把他押送衙门。
应兰风正因救灾的事忙的头顶冒火,又见黑天牛如此作恶,人证物证俱在,他大怒之下,命人先打五十大板,才打了三十,黑天牛已经皮开肉绽,眼见奄奄一息,那黑婆闯上公堂来,挡住行刑,求应兰风看在她相救应怀真的份儿上,网开一面。
之前放了黑天牛,本来是应兰风私下之举,已经有许多人窃窃非议,黑天牛不犯事还则罢了,如今竟弄出人命来,应兰风决计不肯再徇私,何况此刻众目睽睽,周围有无数百姓,一个个怒目圆睁,怨怒正炽。
应兰风正要命人动手再打,神婆忽然道:“大人,民妇能求雨。”
这一句话宛如石破天惊,不仅是应兰风,连百姓们也都被惊呆在当场。
之前这黑婆救了应怀真,应兰风虽觉得神奇,但想来也不是不能解释的,民间珍奇万千,本就有许多异样法子,有说“偏方能治百病”,这黑婆镇日装神弄鬼,焉知没有些不为人知的不传秘方或者怪异手段之类,因此应兰风心服。
但是此刻她说能够求雨……这便不是一般的不传秘方或者奇异手段能解释的。
应兰风此刻虽巴不得有个真能求雨的,但毕竟理智尚存,且身为朝廷命官,怎能偏听这些子虚乌有。
因此应兰风微微愕然之下,便要将那黑婆斥出,然而周围百姓却议论纷纷,那黑婆见状,便越发高叫:“大人若是不信,为何不让民妇试一试!”
应兰风喝道:“胡闹,这要如何试法儿?”
黑婆道:“老身曾习过茅山道术,用五雷法儿,可以向天借雨,只要大人放了黑天牛,老身即刻做法,两天里就见灵与不灵。”
应兰风虽然还半信半疑,但在场百姓们却已经有大半动了心思,一来这黑婆以前装神弄鬼,的确有些灵验之处,二来此刻已经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所在,因此但凡有希望出现,便不免叫人心动,一时之间,已经有人相顾私语,一位乡绅见状,便出列替那黑婆求情,道:“此事毕竟关乎万千性命,大人不如暂时应了她,左右若是不灵,便仍可以处置黑天牛。”
应兰风尚自犹豫,其他百姓见状,纷纷跪地同求,应兰风见民意如此,眉头一皱,便道:“既然如此,先放黑天牛,两日后若是无雨,便休怪官法如炉。”
当下放了黑天牛,却派了衙差们跟随看守,防范那黑婆跟黑天牛私逃了,百姓们也自发聚集,按照那黑婆要求,搭建了祈雨的高台,以及要用的各种书纸。
傍晚时分,黑婆上了台子,打鼓烧纸,手舞足蹈,做了一场,众人见状,心中有几分敬畏,一个个回到家中,伸长脖子看天,只见傍晚满天繁星,过了子时,忽然之间刮起风来,吹来乌云,挡了满天繁星。
晨起,百姓们个个雀跃非常,这却是大旱这数月来头一次阴天,那黑婆家中更是人头攒动,许多人跪在门口,大叫“天神灵验娘娘”。
应兰风觉得这情形十分怪异,但事实如此,却不得不叫他信服,此刻那黑婆是否作怪是小,只盼真的能下得雨来。
于是万千百姓伸出脖颈眼巴巴看天,谁知过了午后,阴云逐渐散开,又见了晴天。
应兰风大失所望,自命人把黑天牛重捉拿归案,那黑婆却如神魔附体,作妖作怪,念叨说黑天牛乃是她的副手,能往天界通信,只因之前被打伤,损了元气,因此上不得天界,通不了信息,此刻若是缉拿了他,上天怪罪,恐怕这泰州地方将永不下雨,变作赤地千里。
百姓们听了这番鬼话,有不信的,却更有一半是信了的,纷纷央求放过黑天牛。
应兰风之前看到阴天,还把一线希望寄托这黑婆身上,然则听了这番话,便知道这黑婆乃居心不良,耍奸弄猾,希图脱罪而已。
他本想严惩这母子两人,可是众怒难犯,若是押了人,百姓们难免觉得县官不近人情,最后恐怕还把求不来雨的罪名放在他身上……奈何,这头儿是他自己开的,此刻苦果自也要自个儿尝。
应兰风思来想去,终究没有动黑天牛,只命那黑婆速速求雨,看她还有什么鬼把戏要施展出来。
如此不觉两天又过,依旧晴空万里,不见雨点,应兰风怒极反笑,带了差人来到求雨高台,命人把黑天牛押了。
那黑婆依旧厉声要挟,应兰风不慌不忙,命人用干柴架起柴堆,将黑天牛绑在上头,亲自持了火把,道:“既然黑天牛乃是上天信使,这两日不曾成功,不如今日便烧了他,让他着实地往天上走一遭,这样一来必然是要下雨的。”
那黑婆跟黑天牛一听,吓得魂飞魄散,应兰风雷厉风行,举手把火把一丢,顿时烈焰万丈,烧得黑天牛惨叫不休,然而不多时便悄无声息。
黑婆亲眼目睹这骇人景象,昏死过去,顷刻醒来,口角流涎,已然疯癫。
周遭百姓见状,个个胆寒,不知应兰风还将如何,应兰风撇开众人,走上高台,目视台下万千民众,道:“我为泰州父母官,泰州无雨,百姓受苦,我却无计可施,想来大概是上天见我无政德方降灾于此,与其相信神巫之说,不如我亲自求之。”说罢便把官服解开,官袍摘下放在旁侧,只着雪白的中衣,盘膝于高台上。
烈日当空,不多时候,应兰风的汗已经湿透了浑身衣裳,原本端正的身子也有些摇摇欲坠,百姓们见状,十分感动,有人便哭出声来,随着跪在地上,有人苦请应兰风下来,应兰风只置若罔闻,岿然不动。
如此过了两个时辰,将近黄昏,此刻连风都没有一丝,天地间极为憋闷,仿佛诸神都遗忘了这个角落。
而应兰风整个人被晒得气息奄奄,已半是昏厥,只一口气撑着不动而已,就在这生死一刻,应兰风的衣袖忽然轻轻一飘,底下有人道:“什么声儿?”
众人凝神细听,隐隐地听到天际微微一声闷响,有人不敢置信道:“这莫非是雷声么?”一语未罢,只见眼前一道雪亮的闪电掠过,而后喀喇喇,惊天动地地霹雳巨响自天边滚来,似雷神驾着战车迅疾而至,刹那间,阴云密布,聚拢在天空,像是一把巨大的黑伞,然后,长长地闪电撕开了阴森的天色,猝不及防地,大雨倾盆而至。
应兰风自半昏半醒中睁开双眸,抬头看天,大雨迷了他的眼睛,却丝毫也不觉得难受,雨水流入口角,仿佛甘霖般甜美。
应兰风仰头而笑,他的小厮进宝自地上爬起来,上前扶住,又哭又笑:“大人,大人一片诚感动天,才让老天降下雨来,大人你看百姓们多高兴。”
应兰风放眼四看,百姓们在雨中载歌载舞,有人仰头,张嘴伸手,接那从天而降的甘霖,有人跪在地上,将额头贴紧泥水横流的地面,更有人跑到他的跟前,跪拜大呼。
那份发自心底的狂喜,让人动容,应兰风大笑,一步向前,心底想到的却是之前他出门时候,跟小女应怀真告别时候,女孩儿趴在他胸口说的话。
“爹,不用怕,最迟是明日,定会有大雨,只要你耐心……”她病体还在恢复,语无伦次声音微弱,说了几句,便咳个不停,小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肩头:“爹别信坏人,爹不是奸臣……这次我会……保护爹……””似乎怕他一步离开,便会一步走错,万劫不复一样。
应兰风不知道,应怀真那句话,是安慰他的,还是……只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他拼一口气烧死黑天牛,赌了性命走上高台,被烈日曝晒的那一刻,心中所想最多的,竟都是女孩儿说的那句话:爹,不用怕,定会有大雨……
热泪盈眶,泪水伴随雨水滚滚落下,而应兰风此刻最想做的,就是回到县衙,抱住他失而复得的女孩儿,于他而言,这一番简直如生离死别,再世重逢。
殊不知,应兰风同应怀真之间,真的是经历生死离别,如今,失而复得,再世重逢。
正文 第 3 章
应兰风的续弦李氏,本名李贤淑,只是她并不算太“贤”,更加够不上时下所谓的“淑”。李娘子外貌虽并不出众,其实内里有些姜桂之性,最是爽利果决,热辣辣地。
若说她贤,在照料应兰风一面上,的确是毫无挑剔,然若说她淑,则一点不沾边,常见她雷厉风行地叉着腰指挥丫鬟仆人,毫无贵妇或者淑媛们的内敛羞涩,偶尔有来县衙做客的撞见了李娘子高声大气的行事风范,不免愕然,然而应兰风却仍泰然自若,其呵护尊重之态,让来客们一发目瞪口呆。
本以为如此风姿华茂斯文一表的应大人,出身且又高贵,所配的必然也是个仪态高雅的大家闺秀,何况应兰风对外时常夸奖自家的“贤内助”,言辞间万般推崇,让诸人听了不免神往,以为应兰风金屋里不知藏了何许神仙妃子,恍惚间蓦然见了个呛辣子似的人物,真让这帮男子们一口气在胸中堵得上不去下不来,几乎憋死过去。
应怀真自小受李娘子影响,又被应兰风百般地宠溺,自然也养的有几分娇纵刁蛮,虽说这些不过是时下大家子小姐们常有的通病。
而应怀真当时也并未觉着自己的脾性有什么不妥。
大雨倾盆,打得地上水花四溅,院子里的一丛月季于风雨中摇曳不休,李氏闲暇时候爱操弄些花花草草,因此这几年月季也被照料的极好,虽然风吹雨打,但粗壮的花杆仍然柔韧不倒,此刻花季未到,只有绿叶沐浴在雨水中,骄傲的模样像是在吟唱起舞。
忽然风来,应怀真嗅到一阵清香,香气越来越浓,清香变成了甜香,应怀真靠窗户近了些,探头出去,看到在窗户边上摆着一盆栀子。
肥大的栀子叶,色泽深绿如同极好的翡翠,上面一朵鸡蛋大小的栀子花开得正好,洁白无瑕,似白玉微微有光,甜香便是从这里传来。
外头风大雨大,却侵袭不到窗边,仅仅有些许雨丝扑来,使人略觉得寒浸浸地,栀子花随风摆动,一个曼妙的弧度。
应怀真略觉得冷,视线自栀子花上移开,看向前方紧闭的院门,双眸之中泛着隐忧,同雨丝交织,薄雾笼罩似的。
就在她的注视中,大门轰然被推开,一道湿淋淋地身影闯了进来,纵横的雨丝跟阴沉的天色,却遮不住那满脸的狂喜之色。
应怀真看着应兰风写满喜悦的双眼,鼻端又嗅到栀子的甜香,她慢慢深吸那叫人沉醉的香气,那甜香蔓延,仿佛渗透到五脏六腑里去,把先头那点寒意也驱散的荡然无存。
樱红的唇角缓缓挑起,这是她醒来之后,第一次露出笑容。
——身为朝廷命官,公然行巫鬼之事,辱上愚民,以权谋私,罪大恶极。
应怀真记得清楚,这是凌绝展开圣旨,所念的应兰风十九大罪状的头一道。
此事就是指应兰风在任泰州知县时候,偏信黑婆之说,纵放已判死刑的黑天牛,最后还嘉奖她们母子两人,致使日后,黑婆母子竟成了泰州一霸,为非作歹,无恶不作,偏因为有应兰风的关系,无人敢动他们,让他们祸害百姓无数。
由此种种,也成为砍在应兰风颈上的第一刀。
虽然说当时泰州大旱,在种种法子无效之下,应兰风用巫神法子求雨,不日便天降大雨,乃是大善……但事实上根据钦天监的折子记载,那时钦天监曾派人前往,一名善观天象的官员断定,泰州两日内必有大雨。
所以黑婆之事,不过也是凑巧,或许黑婆也懂看些天象,所以才敢从中投机取巧,哄骗应兰风。
故而当应怀真醒来,在最初的惊悸之后,所想的头一件事,便是这个。
不管如何,不能让父亲再成为所谓的奸臣,起码,要避免能避免的,比如这种明显的罪名,——看似无计可施的权宜之计,也的确“奏效”,可长远来说,这就像是悬在头顶的利刃,有朝一日必然夺命。
而应怀真已经亲眼目睹过。
她想尽量避开应兰风仕途上所犯的错误,若是避不开,尽量不叫他当什么奸臣权臣,伴君如伴虎,这句话从来不是虚言,何况君之下,还有诸多虎狼环肆。
毫无预兆地,眼前又浮现那漫天匝地地血红,而那一人负手站在血泊之中,冷绝的眼神。
那眼神如刀,有凌迟之效。
不然为何至今想起,仍牵动五脏六腑莫名地抽痛。
李娘子及时地捧了药来,小心体贴地喂应怀真喝下,而应兰风沐浴过后,便饶有兴致地站在旁边看,每当应怀真嫌苦皱眉,就笑着出言劝哄。
天公落雨,女儿病愈,此刻压在应兰风头顶的两座大山都不翼而飞,一瞬清平世界,无限之好。
连家中仆人都被这喜气感染,丫鬟吉祥跟如意垂手站在门边笑,家仆招财叔跟进宝站在门外探头探脑,每个人的脸色都是喜盈盈地。
应怀真瞥见这一幕,心中一动,双眸便有些发潮,忙低头,掩饰地将苦药一饮而尽。
李娘子心疼地忙把碗接了过去,一边念叨:“心肝肉儿,喝这么快岂不是苦坏了?二郎快快!”应兰风也拧眉叫着:“乖乖女儿,不苦不苦!来,张口……”急急拿了蜜饯,俯身来喂。
这是两个最疼爱她的人,也是最真心疼爱且永远不会加害她的,这些场景,她曾习以为常并以为再寻常普通不过,甚至有时还嫌李氏啰嗦,应兰风多事,然而此刻,才知这些有多珍贵,该怎样珍惜才好。
应怀真再也忍不住,双眸中的泪纷落如雨。
在这般将养下,应怀真的身体一日好过一日,两月后,已经强健如昔。
这段日子里应兰风也忙得不可开交,因为大旱的原因,耽搁了田地耕种,今年的收成简直少的可怜,百姓若吃不上饭,日子自然不会太平,于是应兰风一面马不停蹄地写公文上报,一边紧锣密鼓地商议如何赈灾,因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也不敢马虎,亲自去了底下几个镇村查探了数次,两个月下来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儿,因他生得好,故而看起来却越发超逸了,少了先前贵公子的派头,隐隐透出几分忧国忧民的官员姿态。
百姓们也都知道他舍身祈雨的事,因此都认定了他是个青天大老爷,又见他亲自跑村窜镇,模样又是这样的撼人,故而整个泰州无不称颂应青天的仁德,名头甚至传到了别的州县。
而就在泰州旁边的齐州,最热闹的范公府街头,有几个人相偕缓步而行,后面的几位青衣简装,无非是些随从,而头前两人,细看便见气度超凡。
左手的一位人到中年,中等身量,貌不惊人,下颌几缕文士短须,头戴方士纱帽,一双眼睛精光内敛,却偏笑呵呵的,楞眼一看,仿佛是个薄有身家的发迹乡绅,正闲游街头,而他右手一位,身量略高,身形修长,肩宽腰细,看来十分匀称舒服,脸形比寻常男子要柔和些,浓眉凤目,光华隐隐,朱红的唇微微上挑,似含笑似含嗔,正歪头在跟那中年男子边走边说。
只听那中年男子道:“这齐州倒也看得过去……该归拢的都收拾好了?”
年青男子道:“恩师放心,已经整理妥当,今天便可派人快马回京,呈报刑部跟吏部,等圣上过目批示后便可行事。”
中年男子点头,忽然停了步子,问道:“小唐,临行前圣上把生杀大权交给我,齐州这些人就地处置就可,你为何还要特意派人上京呈报?”
被唤作“小唐”的青年眼波轻转,见周遭并无可疑人等,才含笑低语道:“恩师是来考我么,恩师虽对那些贪官污吏有生杀予夺大权,只不过齐州这里头牵扯的,有个后宫的眷亲,若我们贸然处置,将来若圣上不乐,也是麻烦。”
中年男子仰头笑了几声,面露嘉许之色,点头赞道:“你做事越发谨慎了,那人并未张扬,你竟也留意到,的确,这后宫的事,虽跟我们不相干,但只不过毕竟是圣上内眷,圣上怕我们为难,顾许我们握生杀之权,故而我们自然更要体谅,也别让圣上因此而为难了才是。”
小唐道:“恩师以为,圣上会赦了此人么?”
中年男子摇了摇头:“照我看,不会。圣上虽则仁德,但最恨这些贪官污吏,不然的话就不会让你我当臂膀先斩后奏了。”
两人相视而笑,中年男子伸出手来,在小唐的手上搭了一搭,复往前行,才走几步,中年男子又道:“下一步就是泰州了,是了,你对泰州的那位应家子弟有什么看法?”
小唐见问,脸上笑容微敛,慢慢说道:“说来也怪,本来这位在京城的时候名声并不如何地好,也不见什么真实惊人的才学……被发付泰州四年,向来政绩平平,这几个月,却忽然之间声名鹊起,学生驽钝,也着实有些扑朔迷离了。”
中年男子低头微微一笑:“你还算是给应兰风留了几分颜面,当初他在京中,何止是声名不佳,在科考之前,便是端端正正一个纨绔子弟罢了,就算是被圣上钦点……我也看过他的卷宗,答题不过中规中距,没什么格外文采风流的地方,圣上多半是看他是公府出身,又兼……金玉其外,生得一副好相貌,故而才格外开恩罢了。”
小唐听到“金玉其外”四字,不由也笑了笑,中年男子又道:“然而他最近烧神汉,袒身求雨的事,传的沸沸扬扬,这般果决处事,却不似是个草包会做出的,连为师起初听了,都为之惊滞……我也的确有些看不明白此人,故而咱们这一番巡访,这泰州定然是要去看一看,少不得当面会一会这应兰风,看看他到底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呢,亦或者真的是深藏不露的高人……”
“这两天不还说他得罪了公府么?若真个儿有这种决断,倒的确该让我辈心生敬仰,”小唐笑道:“不过,应兰风若知道自个儿给铁骨御史惦记上,不知会是如何反应?”
小唐声音极低,但“铁骨御史”四字一出,却似掷地有声,令人悚然。铁骨御史林沉舟,伺候了两朝帝王,向来以不惧权贵,行事老辣著称,不知有多少贪官污吏在他手里栽了跟头,在相当一段时间内,大舜的官员们听到林沉舟三个字,都会不由自主觉得头皮发紧,背上生寒,暗中只称呼他为“勾魂使者”。
林沉舟闻言,便轻笑了声:“也不能先小瞧了他,应家这一辈虽然人才凋零,但祖上毕竟是行伍出身,应兰风一介书生,若有应家祖上的一点铁血,也未可知……”
两人身处闹市,悄然低声细语,周围四五个随从分列在周围,有意无意地将两人护在中间,这街头上人来人往,却没有人发现,一概闲人,无一个能靠近这两位身侧的。
就在两人结束话头,再度往前而行的时候,前方来了一个五短身材的瘦削汉子,一身灰布衣裳,看来风尘仆仆,最奇怪的,就是他怀中抱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女娃儿,两相对比,看来就像是一颗明珠被裹在蛛网尘灰里。
小唐正起步抬头,猛然间看见这幕,心中一怔,略觉有异,就在他端详对方的时候,那女娃儿的目光忽然一转,看向小唐。
先是淡淡扫了眼,继而就直直地盯紧了小唐看,仿佛在疑惑猜测什么,这种略显沉静的眼神跟那颇为老成的度量神情竟出现在一个三四岁的女孩儿脸上,这让小唐有瞬间恍惚。
人群依旧熙熙攘攘,那灰衣汉子抱紧女娃,低头从他身边经过,双肩交错的那一刹那,小唐并未转头,但他仍觉得那女娃儿在看着他……他略有些讶异,身侧林沉舟开口说了句什么,小唐忙要打起精神听,这电光火石的一刻,那本来安安静静的女娃儿却蓦地向他怀中挣了过来!
因为林沉舟身份特殊,不知有多少人想置他于死地,因此他身边的几个随从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反应也是一流,却怎么也想不到一个三四岁的女娃儿竟然会发难……众人急忙上前保护,却见那女孩儿紧紧抱定小唐,脆生生地大叫起来:“大人救我!大人救我!我是泰州知县应兰风之女,我叫应怀真!”
正文 第 4 章
应怀真不是好端端在泰州么,怎么会随着一个陌生汉子来到百里开外的齐州?这还要从两天前的一件事说起。
应兰风接了一件公案,是两个青年子弟争风吃醋,斗殴致死人案,这件案子的奇特之处在于,这两名男子都并非本地人士,都是自他处而来,栖居客栈之时,一语不合继而动武,才闹出人命的。
事情发生在应兰风的制下,自然责无旁贷,开堂问案,问询过行凶者,提审各色人等,分别一一录下口供,这事情的来龙去脉眼见是一清二楚,应兰风心情舒畅,正欲给出判决,却见家奴招财在公堂一侧向着自己招手。
应兰风情知有异,只好暂缓审讯,来到后堂问起端倪,招财道:“少爷,你可是想判这郭继祖死罪?”
招财原本不叫这个名字,此刻县衙里的两个仆人,年纪大点的这位叫招财,年纪轻些的是进宝,加上两名丫鬟:如意,吉祥……这四个的名字,却都是李贤淑李娘子统一所改,据说是图个吉利。
招财是从应公府跟着应兰风来到泰州的,算是从小到大看着应兰风长大,也是应兰风心腹的人,因此应兰风对招财还是有几分敬重的,此刻听了这话,虽然有些不悦,仍道:“怎么?杀人者死,有何不妥么?”
招财摇头道:“少爷,我瞧你是真不记得了,你忘了这郭继祖跟咱们府里有些牵连么?你小的时候还曾跟他见过面的。”
应兰风一听,心念转动,猛地惊了一惊,失声道:“我还想这名字有些熟悉,难道这郭继祖就是府里夫人娘家兄弟的那个?”
招财见他记起,不由笑道:“可不是他怎地?他的左边脸上有一颗痣,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少爷,这是夫人那边的亲眷,此刻你若是判了他,府里恐怕不好交代呀。”
应兰风听了,不由地皱起眉头来,他虽然出府四年多,然而毕竟应家是他的出身,且他从小也曾受嫡母的教诲……深知嫡母的性情,倘若此事他判了郭继祖,只怕嫡母那边,可不仅是一个大大地得罪了。
应兰风本以为这是宗简单的案子,如刀切豆腐般不容分说,没想到半路竟杀出亲戚来了,瞬间忧闷,待要狠心判了郭继祖……又真怕回应府后不好交代,思来想去,只好暂时拖一拖,就把郭继祖押在监牢里,容他三思后再定夺。
应兰风退堂,闷闷不乐来到后院,就听到前方笑语喧哗,乃是童稚之声,应兰风循声而去,只听云雀般的笑声响起,说道:“大元宝,你跑什么?”另一个男孩子的声音回答:“你打我可以,不许捏我的脸,我娘会问起来,我可不知怎么回答她了。”
应兰风一听,忍俊不禁,知道自己的女儿应怀真正在跟张家的小少爷张珍一块儿玩耍呢,他索性放慢了步子,一边侧耳倾听,只听应怀真噗嗤一笑,道:“这话怎么说?”张珍道:“我可不能说谎了,上回奶娘看到我的手臂划破了,娘发了好大脾气,我差点瞒不住啦。”应怀真道:“上回你手臂划破,是你太笨,谁让你躲在蔷薇花丛里了,花枝是有刺儿的呀。”张珍道:“我瞧着花开的好,哪里知道有刺呢。”
应怀真大笑,也不知她做了什么,就听见张珍杀猪似的叫了起来,应兰风在花丛后听得心旷神怡,又怕张家小少爷有事,忙迈步出来,一眼瞧见应怀真正伸手揉着张珍的小脸儿。
应兰风心头一松,故意咳嗽了声,道:“真儿,你胡闹什么呢!”
应怀真见他出现,便笑盈盈地松了手,道:“爹,你瞧大元宝,也忒胆小了。”
应兰风看着张珍,瞧着那肥嘟嘟地小脸被揉的发红,待要笑,却又觉得这样不好,便忍住了,只道:“元宝是男孩子,自然要让着你,可你怎可如此欺负他?”
应怀真嘟了嘟小嘴,张珍已经抢着开口道:“叔、叔父,我乐意给妹妹欺负!”
应怀真转头看过去,张珍涨红着脸,结结巴巴又说:“不、是我说错了,妹妹并没有欺负我……我们闹着玩呢。”
应兰风略有些愕然,看看张珍发红的脸,若有所思笑了两声,转身对着应怀真,道:“你瞧元宝多懂事……你呀……别仗着人家喜欢你就一味胡闹啦。”说着,伸出手指,轻轻地在应怀真额头一点,又笑说:“小心有一天他就跑了不见了。”
应怀真原本笑眯眯地,听了这句,脸色微微一变,也不做声。
张珍忙摆手说:“叔父,我不会不见,我得陪着真真妹妹,只怕她会不、不喜欢我……赶我走……”
应兰风挑眉,看看张珍紧张羞涩的脸色,又看应怀真有些出神的模样,不由低低笑念道:“真是……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啊……”
应兰风见两个小孩儿玩的开心,他也不愿立在这里阻碍他们,加上他自己还有宗难办的“公务”,便叮嘱两人不许打架,轻笑两声,负手而去。
花园里,张珍见应兰风去了,才又恢复了之前的活泛,见应怀真默立不语,他生怕她不开心,便拉拉她的衣袖:“妹妹,我们还玩捉迷藏吧?”
应怀真听了,歪头看他:“不玩了,你这样笨,万一还望蔷薇丛里躲藏该如何是好。”
张珍道:“躲在那里也好呀,你知道我藏在那里,就会早一点找到我。”
应怀真双眸微微泛红:“傻子,被人早点找到很开心么?”
张珍道:“当然开心啦,每次跟你捉迷藏,我最开心的时候就是给你捉到的时候。”咧开嘴笑,像是天上掉了个大元宝。
怪不得每次轻而易举找到他的时候,他总是笑得跟天上掉下一个大元宝一样。
晶莹的双眸圆睁,樱唇紧闭,应怀真死死盯着张珍,小孩儿有些害怕,不知自己做错什么,喏喏问:“妹妹,我说错了么?你、你别生气……”
应怀真忽然用力推他一把,叫道:“你是真傻么!”她用力极大,当下就把张珍推倒地上,她却不理会,倒退两步,转身跑了。
地上张珍愣了会儿,才爬起身来,叫着:“真真!”想要去追,他的小厮却赶了来,将他拉住:“少爷,夫人找你了……你怎么又弄了一身泥?”生怕受责罚,拉着张珍就走,小孩儿叹了口气,一步三回头地跟小厮走了。
应怀真一口气跑到花丛边上,眼前是星星开放的蔷薇花,小簇的花朵,很是活泼地点缀了半边墙,有粉色的,有纯白的,含着微微暖黄的花心。
应怀真伸手掐住一枝,脑中却浮现许多凌乱的场景。
多半是她遭事之后的记忆。
那个微胖的,面貌平淡腿脚不便的张珍,四处奔波,上下打点,用尽所有方法求见她一面:“妹妹,我听说叔父出事就动身来京了,我、我没想到竟然是真的……我一定会救你!你别怕……”
他颤声说,似说了很多,但当时那种朝堂争斗,俨然已是诸神之战,似张珍这种低微凡人,哪里有插手的余地?别说是救人,他沾手此事便已似飞蛾扑火。
而那时的应怀真,早已心死,双耳已经听不见任何,心神也不愿再理会周遭,故而对张珍奉上的关切,也同样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此刻,都在那看似童稚无心的对话中,有些零碎的场景浮现,是在法场上,人群中,他拖着腿奋力要闯上前来,声嘶力竭地叫:“真真!”声音都嘶哑变调,守卫不得不举起器械将他击退,不知是什么狠狠打在他的头上,血顿时就迸流出来,那身影愈发踉跄,人浪中似大海孤舟。
只是那日,流了太多的血,故而应怀真竟不记得,其中,还有一个叫做张珍的,她昔日的青梅竹马的玩伴。
要如何才能见真情假意?
岁寒知松柏,患难见真情。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应怀真拼命跑到后院,胸口像是要炸裂一样,她怕被人发现又要大惊小怪,便停步,轻手轻脚地走到角落,在台阶上轻轻坐了歇息。
说话的声音,从开着的窗户里断断续续传了出来,应怀真听出是爹娘在说话,便也不以为意,手托着腮边歇息边听。
只听李贤淑问:“真的是府里的亲戚?你可认清楚了?”
应兰风道:“可不正是我的小舅舅郭继祖么?脸上有个痣的,我当时并未认出来,是招财提醒了我,不然我差点儿就判了。”
李贤淑忽然恨说:“什么差点儿,你做什么理会招财叔那老糊涂,左右你起初没认出他来,索性就直接判了!”
应兰风迟疑:“这、这使得么?毕竟是亲戚,事关人命……”
李贤淑道:“他若不打死人家,怎会要判他死刑?如今你是官,他是囚犯,又不是偷鸡摸狗的小事可以周旋的,这有什么情面可讲?”
应兰风道:“然而夫人那边,若是知道了……”
李贤淑颇有点恨铁不成钢:“到时候真的夫人知道了,你便只说你没认出来就是了!反正他们那边不也没有认出你来么?若他们认得你,早来讨情面了,何必招财那个老糊涂提点你?”
应兰风恍然大悟,却仍有点儿于心不忍:“唉,毕竟曾跟他相识过一场的,我亲判他死罪,未免……”
李贤淑道:“亏你还是当官儿的,这点子小事竟把你为难成这样儿,可知这事关你的前程,公事公办便是!如今趁着府里没有知晓,你就只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赶紧判了了事!招财叔那边我来料理就是了。”
应兰风被推着往外,还不忘说道:“别为难招财……”
李贤淑笑了声:“为难他做什么?我疯了不成?招财叔是你的心腹,说这些也是为了你好,我跟他说透了他必然明白,要知道他是一时糊涂,却并不傻!”
应兰风长吁一口气:“近来赈灾的事儿还忙得焦头烂额,偏又添这份乱,我自交州程兄处听说,朝廷派了铁骨御史下来巡查,那人是有名的心狠手辣,走到哪里,哪里就得掉几个脑袋,简直就是勾魂御史……也不知是否会到泰州来,我这心里可有些发慌呢。”
李贤淑安抚道:“怕他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横竖你对得起天地良心朝廷俸禄,他再铁骨勾魂又能如何?别先唉声叹气,平白矮了自家气势,别忘了你还有阿真跟我,上回不是说阿真一心想你做个清官儿么?”
应兰风听了这句,却蓦地精神万丈:“娘子教诲的很是!既如此,不能再耽搁,我且去了。”
应兰风抖擞精神,迈步出门,一眼看到台阶上的应怀真,微怔之下过来,摸摸头顶,又轻弹了弹她鬓间那朵小花,含笑问:“真儿怎么在这儿?”
应怀真道:“方才跑的累了,才过来坐坐。”
这会儿李贤淑也出来:“阿真在这里?听到爹娘说什么了?”
应怀真摇摇头,露出疲惫的样子:“跟大元宝玩的累了,有些发困。”
“那我抱乖乖回去睡觉。”应兰风见了女儿,便把他事忘得一干二净,才伸手要抱,李贤淑推他一把:“你有正经事,还不快去?我抱回去就是了。”
应兰风只好一笑,又刮刮应怀真的鼻头:“你才病好,不要玩得太疯了些,瞧脸儿红的……那爹去办事了,等回来再看乖乖。”
应怀真打了个哈欠,点头。
正文 第 5 章
应怀真乖乖趴在李贤淑怀中,心中想着父母方才的对白。
当初凌绝那厮于她面前展开圣旨,所提到的应兰风的罪名第二道,是徇私枉法,包庇杀人凶犯郭继祖,但是方才,李贤淑跟应兰风明明商议了要秉公处置。
应怀真并不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只是对现在这情形百思不得其解。李贤淑抱了她上床,哄她歇息,正半睡半醒里,就听外面李贤淑压低了嗓子说:“怎么忽然又给拦住了?那来人是谁?”声音里满是诧异。
家奴招财回答:“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自称是大人的表弟,虽然年幼,可瞧着十分厉害似的,把大人堵在房里至今没出来……我怕会有什么变故,所以赶紧来禀报二奶奶。”
李贤淑琢磨道:“一个毛孩子难道能反了天?不过,他又是怎么忽然来了的?来的可真快!”
招财回:“应该是郭家的人回去送了信……”
李贤淑道:“就算郭家要派人来,也不能派个毛孩子,郭家都没别的男人了?”
招财苦笑:“还真差不多……郭家这一门,就只有这个郭继祖,还有咱们府里夫人兄弟家的男孩儿,今儿来的这少年多半就是那位小少爷了。”
李贤淑思来想去,道:“我不信他能翻天,你再去听听他们说什么,随时回报。”
招财领命而去,榻上应怀真听得暗自心惊,此刻李贤淑并不知道这来人的身份,但是应怀真却清楚的很。
这位来救郭继祖的少年,名唤郭建仪,就如招财所说,正是公府夫人娘家兄弟的孩儿,这位小公子,自小就生得清秀端丽,且聪慧异常。
郭家这一辈人丁不旺,郭继祖并不成器,整日花天酒地,算来果然只有郭建仪一个出色的后辈,里里外外都是他一肩挑起。
郭建仪也争气,自幼饱读诗书,十五岁上便在科考中崭露头角,皇帝龙颜大悦。后来也凌绝高中了,翰林宴上,众学士簪起花来,满座琳琅,而凌绝同郭建仪两位,却似双壁,相映生辉。
很快郭建仪被选入翰林院,本来前途无可限量,不料数年之后,他自行辞官,于四海悠游,顺手竟经起商来,此举虽颇为人诟病,然短短两年内,郭家的商号遍地开花,简直富可敌国……而其待人接物,面面俱到,手段一流,但凡认得他的人,无不如沐春风,交口称赞。
但是应怀真也知道,她这位七拐八弯并无任何血缘关系的“小表舅”,其实是个面热心冷的人物。
譬如前世,起初同应兰风家里也是花团锦簇,跟她也是孜孜和气,然而不知从何时起,这位小爷便若即若离,有意无意疏远了……不久之后,应兰风便出了事。原本郭家同应府实有亲眷关系,是在株连之内的,可最后入狱以及绑缚刑场的人众之内,却并没有郭家一个人。
不得不说,手段通天。
现在细想,以郭建仪交游遍天下的手段,恐怕他不知从哪里听了些风声,或者他自己察觉了有什么异样,但是这人却只字不说一言不发,所做的只是袖手旁观,远离避祸而已……
在某种意义上,郭建仪跟凌绝是同一类人,都是聪明绝顶,也都极为无情,只不过凌绝的无情如刮骨利刃,杀的人面目全非;而郭建仪的无情,却是初春的风,借着恰恰阳光的照耀透出一派暖色,底下脉脉地寒凉入骨。
如今想想那金玉似的面孔,应怀真情不自禁轻轻裹了裹被子,而又想到郭建仪的手段,应怀真有一种预感:应兰风是摆弄不过这“少年”的,郭建仪敢自己前来,又来的这么快,必有万全之策。
这时侯应怀真也隐隐猜到,前世应兰风所犯的罪行,多半跟郭建仪这次“不期而至”脱不了干系。
李贤淑正在想心事,忽听女儿大叫了声,唬了她一跳,忙起身至床边细心查看,见应怀真正摸索着坐起身来,满脸惊慌之色,李贤淑一把抱住,将她脸上的头发撩开,问道:“乖乖,怎么了?”
应怀真揉揉眼睛,小嘴微微撅起,吸吸鼻子,道:“娘,我做了个梦。”
李贤淑松了口气,笑道:“小小年纪,做得什么梦?莫非是梦到什么不好的吓醒了?”
应怀真吸了吸鼻子,仰头看着母亲:“我梦见一个白胡子老头,拿着拐杖要打我。”
李贤淑这才意外,皱眉道:“什么白胡子老头?无缘无故做什么打你?”
应怀真低头,愀然不乐的模样,因是小小地女孩儿,面上流露一分的委屈,瞧在大人眼里就有十分,李贤淑很是心疼,抱紧了道:“乖乖不怕,娘在呢,你好生说来听听。”
应怀真用几分哭腔,道:“是一个白胡子白头发的老头,他说、说是爹爹做了坏事,放了坏人,故而他要打我出气。”
李贤淑心中正惦记着郭继祖之事,蓦地听应怀真说起,就如戳中心头一根刺般,有些色变。应怀真做戏做十分,索性便抽抽噎噎地假哭起来,李贤淑忙抱紧了女儿哄道:“你爹怎会做什么坏事?别怕,咱们不哭。”转头又恨恨道:“何况就算做了,那也是大人的不是,是哪里的白胡子老头这样不懂事理,做什么吓唬个孩子!有本事冲我来!”应怀真哭笑不得。
李贤淑哄着应怀真,心底计较前面的事儿,扬声叫道:“如意!”外间丫鬟忙进来,李贤淑道:“你去前面,看看招财进宝谁在,让他们不管如何都要把老爷叫来。”丫鬟领命而去,顷刻功夫,应兰风果然回来。
李贤淑放开应怀真,叫如意拿了果子给她吃,自己到外间先问详细,果然跟招财说的差不许多,应兰风拧紧双眉道:“不成想郭家的人来的这样快,这位小表弟委实厉害,让我招架不住。”
原来之前郭建仪登门,先是叙了身份,开口并不提郭继祖的案情,只命人捧了个拜匣上前,道:“二表哥在此任职,本该早来拜会,然而母亲身子不甚好,我又年幼,因此竟不得来拜会,真真失礼。之前听闻怀真侄女病了一场,我家里也有几个生药铺子,颇存了些好冬虫夏草,花胶燕窝,最是滋补,算是我做叔叔的一点心意。”说罢,便将匣子打开。
应兰风见他身量未足,一身浅蓝色的骑马装,虽然年纪小小,却透出一份干练利落,让人一见心喜。
应兰风自知道他的来意,本来打定主意不管他送什么只推辞罢了,没想到他竟是说送给女儿之物。
之前应怀真那场大病,委实有些伤了元气,是以一直拖拉了几个月才算病愈,为此,应兰风跟李贤淑还兀自不放心,虽然想给应怀真补一补,不过囊中羞涩,无法尽情罢了。如今听了郭建仪说起,不由微微心动,沉吟着低头看去,见匣子乃是三层,头一层是黄橙橙的花胶,金黄润泽,一看便知道是极好的,中层是些冬虫夏草,最下面的是金丝燕窝。
郭建仪道:“这些并不是什么稀奇难得的珍贵之物,都是些普普通通的东西,想怀真必然也是吃腻了的,怕是看不到眼里去,只不过我来的仓促,也没什么准备的,还请二表哥别见笑,只看在我疼侄女的一点小心意上。”
应兰风见他面容尚稚嫩,然而话说的动听婉转,表情亦诚然恳切,不由暗暗诧异,便一笑道:“何必,都是亲戚,大可不用这样客套。”
两人落座,郭建仪道:“我家跟府上本来交好,又属亲眷,本该多亲近才是,府内的姑母年前还说叫我母亲过去住两天……只我母亲身子不好,就耽搁了,我早也听闻二表哥之名,恨不得早些相见,没想到阴差阳错,初次相见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惭愧。”
应兰风越发吃惊,这郭建仪年纪虽小,但口齿伶俐,其中老成心思,比一个阅历丰富的中年人尚且不换,再端详他的言行举止,一派大家之风,心底便有几分赞赏之意,道:“建仪,不必多礼,只是你这番匆忙远道而来,可是为了你叔叔的事?只是这件事却是难办的,一来之前我并没认出是小表舅,故而一点儿周旋的余地都没有,二来人证物证都是全了,我虽是有心……唉……你晚来了一步。”
“真是为此,还请二表哥别怪我初见失礼,”郭建仪听他主动提起郭继祖,便即刻站立,继续说道:“二表哥有心便好,我听说目下尚未宣判,那便是还有转圜,何况本案系两方斗殴,本就是双方有责,我叔叔是失手打伤,并不是有心夺人性命,且并未手持武器,按照刑律,并不至于就直接判了死罪……二表哥以为呢?”
应兰风听到这里,便又沉吟:“这个……然而对方一口咬定……”
郭建仪道:“我们出面跟他们家商量,多赔些银子,且看看他们会不会松口……”
李贤淑听了应兰风说起跟郭建仪会面情形,不觉诧异,便道:“只听你说起这位小表弟的言语,若不知他的年纪,必然以为是个老成持重的人了,啧啧,郭家竟有这么厉害的主儿!幸亏是年纪小,再大点那还了得?”
应兰风道:“可不是么?你看如今该如何是好?”
李贤淑道:“你又问我?我也正想跟你说呢!如今就不能顾忌抹不开情面,就算他是个哪吒转世,你也不能给说动了,总不能为了保别人的孩子,坏了自己的孩子。”
应兰风听这话头不对,便问缘故。李贤淑把应怀真方才做梦的情形说了,又道:“这种事件,本就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何况阿真年幼,好端端怎么做起这样古怪的梦来?且她又是大病刚好了一场的时候,不得不忌讳些。”
应兰风素来以应怀真为重,听了这话再无迟疑,道:“这话再对不过了,我即刻去辞了他就是。”
李贤淑仍叫招财跟着应兰风,自己便坐在屋内哄应怀真吃甜汤。那边应兰风复往前厅而去,还未到厅门,就见郭建仪正在厅内负手出神,听了声响便转过头来,很是眉目如画的一张脸,一看应兰风,双眸微微一亮,作揖唤道:“二表哥。”
应兰风一笑,招呼入内,略说了片刻,郭建仪叹道:“想咱们两府,本属亲近,家族间相互照应才是正经,我叔叔这番胡闹,我母亲也着恼病倒,又恨又忧的,这番多亏二表哥肯出力,不仅是救了我叔叔,更是救了我母亲了,回头二表哥述职回京,我们必然也是要到府上亲自相谢。”
应兰风心中咯噔一声,默默不语。郭建仪察言观色,仍是笑道:“表哥方才离开可是有事?对了,怀真侄女的病大好了么?我家也有几个老大夫,极为经验老道……”
应兰风咳嗽了声,道:“怀真已经大好了,放心无碍,只是……建仪你一路过来可曾听说,近来有铁骨御史之称的林沉舟大人在周边州县巡访?”
郭建仪道:“我也略有耳闻,但是二表哥之前烧杀巫汉求雨,救了万千百姓,政德极佳,远近驰名,林大人自也巡不到表哥头上。”
应兰风笑笑:“但林大人是有名的明察秋毫,恐怕稍有龃龉,便无法瞒过他的双眼去,你方才说咱们两府该多加照应,自然很是,然而若是在这个关头上我害在林大人手中,岂不是反拖累了两府?”
郭建仪听了,默然不语,心中猜疑:“方才二表哥明明已有松动之意,怎么去而复返,就忽然改了主意了?难道……”
他心中虽然犯疑,面上却并不露声色,反而点头道:“二表哥说的也有道理,我也不好再为难,只不过……只求二表哥再细细地审讯一遍,不求偏颇我叔叔,但求寻一线机会……又做的公平又可以救得性命就最好了。”
应兰风见他答应的如此容易,并不纠缠自己,便欣然答道:“这个自然。”郭建仪又求跟郭继祖见上一面,应兰风也应允了。
是夜无事,到了次日,自又要升堂问案,不料才着了官服往前行,外头报京城内有人来到,应兰风大惊,忙止步,传了人到花厅。
原来京内来的正是应公府的一位家人,所带的竟是应侯爷的亲笔信,竟是为了郭继祖之事,其中多有叫他周旋的意思,应兰风拿着信笺,震惊之余,很是为难。
正好郭建仪也来到,应兰风看着少年晶莹有光的双目,忽然明白为何他昨儿并不见怎么慌张,——多半是暗中早派人去京城求救了,故而父亲这封信才来的这样及时。
应兰风心中不快,便不做声,郭建仪却主动说道:“我看门口好像有京内来的马匹,莫非是京城来人了吗?”
应兰风哼了声,郭建仪微微一笑,道:“二表哥莫非以为是我暗中传信?这可是大大地误会了。”
应兰风听了这话,才又看他,郭建仪解释说:“早先哥哥出事的消息传了回去,我母亲便晕了过去,那时候我们皆不知道是在二表哥这里……母亲醒来后,只匆匆地叫人赶紧上京传信,指望公府里的姑母跟姑父他们能从中周旋,我也是往这里来的路上才知晓竟然是二表哥主审此案的。”
应兰风半信半疑,郭建仪叹息了声:“其实于我心里所愿,竟还是别人判这案的好,别人碍于应公府的颜面,十有八,九是会周全些,只是二表哥为人忠直,昨儿我听二表哥的意思就已经明了了……奈何如今,覆水难收,不过,我昨儿连夜叫人问过当日在场的几个人,有人说是那死者先向叔叔动手的……”
应兰风听了这话,盯着这少年看似单纯的面庞,当场的人证他都曾审问的差不多,都是说郭继祖先动的手……如今怎么会改?自然是郭建仪从中行事。
这样一个孩子,竟然有这般的手段,笑里藏刀密不透风,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果然是了不得。
应兰风无言可说,手中那封信也沉甸甸地,他起身回到内室,跟李贤淑相见,把信念给她听,李贤淑听了,也是一个默然,按照她的性子,本来要不管不顾,直接判死了事,然而既然府内差了手,更是侯爷亲自来信,那么就不能不多加考量。
毕竟,应兰风总不能一辈子都在此当知县,必定有回京的一日,既然回京,就跟应公府脱不了干系,那里毕竟是他的出身。
李贤淑思来想去,无奈道:“此事已经没了先机,少不得……就稍微周全些……”
应兰风道:“娘子也这么以为?”
李贤淑道:“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总不能就公然跟府内不合了。”
应兰风叹了口气:“那……你好好照顾真儿,我出去了。”
李贤淑道:“阿真跟张家小少爷一块儿后院玩呢,放心,一会儿我去看看。”应兰风便自去行事。
李贤淑正要出门,丫鬟吉祥气急败坏地跑了进来,道:“少奶奶,大事不好了,小姐不见了!”李贤淑一听,仿佛耳边惊雷炸响,整个人灵魂脱壳,平空里脚下有些打滑,颤声问道:“这是什么话!怎么不见了?”
吉祥双眼带泪,哭道:“先前还跟张家小少爷在花园玩,奴婢迟了一会儿去看,再没找到人,张家小少爷说她之前出后门了,已经派了进宝带了几个人去寻找……”
且说张珍一大早来找应怀真,正好应怀真也睡不着,两人在花园中玩耍。
应怀真心中挂念郭继祖一事,十分忐忑,前世她对应兰风的仕途上事从不关心,也不知他在泰州这地的时候风评是如何,断案又如何,然而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前世郭继祖并没有死,因为以后他们在公府里照面过。
如今看来,他之所以没死,必然就是郭建仪从中行事无疑。
应怀真很有些苦恼,心中悄悄盘算下一步该怎么做,倘若应兰风真的被说服……她是不是真的要弄点什么出来吓一吓父亲才好?……想来有些头疼。
应怀真想的出神,张珍跑来,道:“妹妹,别站在风口里,留神吹的头疼。”一边说,一边伸手替她挡在额前,又挪动步子挡在风头处。
应怀真本满腹忧虑,见张珍如此,不由笑了起来,便问:“大元宝,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真是奇怪,前世有关张珍,她的记忆甚少,如果最后不是他又出现……恐怕应怀真很快会忘记她的人生中曾出现过这么一个人……
想来真是奇怪,一个于她而言仿佛可有可无的人,在对方眼中,她却似万斤之重,无可替代。
应怀真心中想着,目光自张珍面上往下,她看着张珍的腿:这段日子她跟张珍玩闹,从来不曾发现他腿脚不便,莫非是以后出的事?
脑中一刻恍惚,似想到什么。
张珍正握着一朵蔷薇,小心摘去上面的刺,一边儿回答:“什么为什么,我就该对妹妹好呀。”
应怀真随口叹道:“是啊,是啊,就算是哪辈子你欠我的,那你也还我了呀,这辈子,就别那么辛苦了。”
张珍自然不懂这话,奋力把蔷薇上的小刺去掉后便递给应怀真:“没有刺了,再不用怕被扎到,妹妹你看好看么?”
应怀真低头看了一眼,看着那已经变得柔顺的粉白蔷薇,莞尔一笑:“果然好看的很。”
张珍看着她的笑颜,只觉心花怒放,不由也跟着傻笑。
应怀真掐着那朵花,蓦地看到他的神色,不由眉头一皱,竟把花儿扔给张珍,敛了笑意,淡淡道:“它先前带刺,本就是防备着人来靠近,肆意采摘,你却偏要这样……”
张珍愕然,不明白应怀真为何忽地变了脸,想辩白,又不知从何说起,一时脸色涨红。
应怀真不忍看他的脸色,便转身道:“我累了,你快快回去吧,改日再说。”不待张珍回答,拔腿就跑。
有些模糊的记忆仿佛沉在水底的落叶,飘飘悠悠地逐一浮起。
张珍对她确实是从头到尾的好,但她离开泰州之后,很快就忘记了他,有一天门上告知有个泰州的故旧来拜访,恰好她跟一帮淑媛游玩,当看到微胖腼腆的张珍时候,她甚至没认出那是谁。
那时候,在她旁边不知是哪家的小姐,看着张珍微有些颠簸的腿脚,居然笑嘲道:“这是哪儿来的土包子,看他长得,何其可笑……”她们这帮名门闺秀,锦衣玉食长大,素来眼尖的很,将人扫上一眼,便能辨别对方出身,自然也看得出张珍非出身官宦,又见他腿有不便,便知必然是个无名小卒。
一语罢了,轻浮无礼的笑声纷迭响起,应怀真甚至也跟着笑了几声,当时她并没有格外留心,张珍的脸色,在瞬间变得紫红窘迫,他本竭力走的端正些,笑声乍起时候,那原本就不灵便的腿蓦地一拐,差点踉跄倒地。
是啊,彼时她是无心的,但这无心的伤害却伤人至深,但是却并不知道,这个她忘记过的伤过的人,却在她落难之后,曾经不顾一切拼了所有的想要救她于水火。
但是当时再见时候的张珍,已经成亲。听说他的妻子是泰州当地的大户人家女子,温柔娴淑,成亲一年就生了麟儿。
然而他却为了她,奋不顾身地投身到那个令人望而生畏的党争大漩涡内,真似飞蛾扑火。
上辈子已经欠足了人家,这一辈子就别再造孽了。
怕张珍追来,应怀真拐来拐去,跑到僻静地方,正驻足喘息,就见一道人影从墙上跳下来,一把抓住她道:“小丫头,张家那小少爷呢?”
应怀真吃了一惊,心念转动间,便仍是吓得呆呆的模样,结结巴巴道:“你问张珍吗,他回家了。”
那人很是意外,却万万想不到一个四岁的女童竟会说谎,咬牙切齿道:“可恨,又给他跑了……”
应怀真此刻只在心中祈祷张珍不要忽然出现,那人盯着她,眼神一变问:“你又是谁?”应怀真见他目露凶光,便装作吓得说不出话来的样儿,一声不吭。
那人皱了皱眉,忽然道:“生得倒真是好……总比空手回去的好。”说着咧嘴一笑,很是不怀好意,应怀真见势不妙,才要呼救,那人一把将她抱住,扭身跳出墙去。
县衙的后花园墙并不高,这人轻易翻出,生怕应怀真呼救,便把她捂在怀里于路上疾走,应怀真起初的确是想挣扎或者呼救,然而这人凶狠强悍,若要她闭嘴只怕有千千万万的法子,因此她索性不言不动,静观其变。
这汉子起初讶异应怀真并不哭叫,慢慢地便只认为这孩子生性如此,或许她并不明白发生何事,也未可知。
应怀真始终安安静静,怔怔呆呆,不管是人多人少,置身何处,总是不哭不叫,十分听话,故而那汉子一路走来,终于逐渐放松了警惕,不再似之前一样防范她。
这一日来到齐州街头,汉子便抱她在怀中,似抱着看光景的模样而行,不料走到街中,应怀真忽然大叫起来。
这汉子大为错愕,反应过来之后,急忙想把她拉回来,不料应怀真死不松手,并大叫:“救命!我是泰州知县应兰风之女应怀真,这人是拐子,是坏人!”
拐子目瞪口呆,如在梦中,此刻那些侍卫一拥而上,将他掀翻在地,这人的功夫本也不错,奈何一来太过震惊,二来扑上来的都是顶尖儿的高手,一时如狐狸遇到一群饿狼,毫无还手之力。
小唐牢牢抱住应怀真,却听小女孩儿义愤填膺又说:“大人别放过他,他还想害我张家哥哥呢!”四岁的小童,微微蹙眉,稚嫩却肃然的声音清清楚楚。
小唐按捺心中诧异,好不容易将目光从应怀真脸上移开,他转过头去,看到林沉舟的双眼中有跟他一模一样的震惊之色。
正文 第 6 章
其实应怀真始终在找一个能脱身的机会。
一路上她见过很多人,也有很多机会呼救,但是她都不曾贸然出声,只因为她得找一个确确实实能帮她脱身之人。
这个人得聪明,果断,而且有足够的能力。
寻常百姓不行,这拐子大可以捂住她的嘴,说是小孩儿开玩笑而已,的确,谁会信一个四岁的孩童呢?第二,假如有聪明的信了她想施加援手,也得看能不能打得过这拐子……综上两点,若无十足把握而贸然呼救,下场可能只会更惨。
她一直隐忍着,期待自己能遇到这样的人,等待最佳机会,离开泰州到了齐州,她心底自然不免有些惊慌,直到在人群中看到小唐。
被那拐子抱着,应怀真装作看热闹的模样,实际心中颇为紧张,看小唐的第一眼她并没在意,当目光转开时候,心底却有种奇异的感觉。
不动声色地重看向小唐,打量着那眉眼,依稀有些眼熟。
应怀真心底飞快思量到底为何觉着小唐有几分面熟……他究竟是何人,又曾在哪里见过?当然不可能是今生,然而前世她的活动范围只在京城,且闲杂地方从不去,只在高门大户里行走,接触的人非富即贵,见寻常陌生男子的机会实在不多,而依照小唐的年纪推测……再加上他身上那份卓然清贵的气度……
应怀真跟自己赌了一把,她赌小唐身负官职,多半是朝中人。
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她所能想到的跟小唐照过面的最大可能,无非是在朝堂或者家中,而能进入尚书府的人,已绝非一般的官员,三品以下的都寸步难行。
也容不得应怀真再多想,因为这一刻拐子已经抱着她越发靠近了小唐,飞快地已经要擦肩而过……应怀真再无犹豫。
事实证明,这一把,她赌赢了。
拐子被侍卫们五花大绑地押着,捆绑的如一只受缚的螃蟹,只顾瞪着应怀真:“你、你这贱……”
小唐冷道:“让他住嘴!”侍卫们伸手在拐子下颌上轻轻一转,轻轻易易卸了他的下巴。
因这一场小小风波,许多人聚集了看。齐州府的衙役们闻风赶来,小唐本想把应怀真放下,然而这女孩儿像是认准了似的,紧紧搂住他的脖子不放,又是警惕又是坚定,像是受惊的小动物,找到了唯一可信赖倚靠的人。
小唐无奈,把她的头往胸前一抱,微微遮住她的耳目,才吩咐道:“把此人押回衙门,详加审问,派人快马前去泰州,询问应知县的爱女是否丢失。”
那衙役也是有眼色的,见小唐气定神闲地指使,情知必然是大人物驾临,便不敢喝问,只陪着小心问:“您是……”
小唐探手入怀,掏了一面令牌,握在掌心微微一晃,口中道:“不可张扬。”衙役仰头细细一看,瞧见上面“大理寺”的字样,冷汗刷地流了下来,忙弯腰答应。
小唐本要把应怀真交给齐州府的差人,不料应怀真毫无松手的意思,小唐还以为是女孩儿受了惊吓所致,也很不忍心强把她拽下来,只好勉勉强强地抱着。
一旁的林沉舟负手,在他身边踱了几步,饶有兴趣地看看应怀真,向着小唐笑说:“这孩子瞧来是看上你了。”
小唐觉得自己背上似出了一层汗,转过头来看看应怀真,后者把脸窝在他鬓边肩窝处,真个似害怕不敢抬头的样儿,现在想想方才她大声叫嚷的时候,看似镇定,可实际应该是紧张透了吧……委实可怜极了。
小唐不由地伸手轻轻拍了拍应怀真的后背:“好啦,无事了。”然而他跟林沉舟心底却双双好奇的无法言喻:为什么这孩子竟一眼认得出他是“大人”呢?
倘若不是别的原因,而是这孩子单纯地认出来他们两个身负官职的话,那么这一路走来的“微服私访”,又算什么?
齐州的衙差们很快来回复,这拐子起先嘴硬,用刑之后终于招认,原来他觊觎张家财大气粗,然而张家防卫森严,他无法动手,于是就把主意打到张珍身上,本想趁着张珍出来的机会,绑了张珍勒索钱财,没想到错遇应怀真才临时起意……
林沉舟跟小唐听了,方确信应怀真真的是应兰风之女,但如此一来,事情就越发可疑了:譬如,他们方才还商议去会一会那应兰风,为何下一刻他的女儿就找了来,且认得他们?莫非那应兰风早料到他们会在此地,且早有防备?若真如此,那么应某人的手段可真是无法限量。
客栈内,林沉舟向着小唐使了个眼色,两个人都看向坐在小唐身边正在一板一眼认认真真吃面的应怀真。
小唐轻轻咳嗽了声,问道:“丫头,你叫什么?”应怀真扫了他一眼,方才在街上她那么大声地报自己名头,莫非他忘了?闷闷低头:“我叫应怀真。”
小唐道:“是了,你方才说过……你是应兰风的女儿……对么?”应怀真点了点头,头埋得更低了些,几乎要把脸埋在碗里。
小唐见她的头发晃了下来,便替她撩起抿在耳后,应怀真怔了怔,本能地想躲,却又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不用躲的,于是继续认认真真地吃面。
小唐温声哄道:“那我叫你小怀真好么?是了,小怀真,告诉叔叔,你怎么在街上叫我‘大人’呢?”
应怀真猛地咳嗽起来,大概是吃的太急了些,呛到了,小唐忙给她顺气,又替她擦拭嘴角,竟十分细心温柔。
应怀真镇定下来,小唐见她无恙,才又继续絮絮善诱地问:“你可以告诉叔叔么?方才为何叫我大人?”
应怀真嘟了嘟嘴,慢慢地说:“因为……你长得像是好人……像、像是我爹那样的,我爹是大人,你也一定是大人。”她的意思是应兰风是当官儿的,那么小唐自然也肯定是了。
小唐听了这个果然孩子气十足的理由,哑然失笑。
林沉舟也轻轻一笑,问道:“小怀真,那你觉得我是不是‘大人’呢?”
应怀真抬起眼皮看他一眼,说道:“你不是。”
林沉舟问道:“为何?”
应怀真仍是慢慢地说:“伯伯你长得不像是好人。”说实话,如果不是小唐在,单只是遇上林沉舟,应怀真未必会呼救……林沉舟在她眼里,就像是个寻常的老伯而已,而应怀真自诩前世也并没见过林沉舟,自然不知他是何许人也。
小唐听了这般回答,不由咳嗽了声,林沉舟却已经大笑出声,小唐忍笑道:“您老莫怪,小孩子不懂事。”
林沉舟一摆手,点点头道:“童言无忌,何况这说的乃是实情,不过这孩子倒是有些眼力,一眼就相中了你,若是看错了人,落到别人手中去,可未必像是现在这样顺利脱困了。”
两人试探了会儿应怀真,也并没什么言语上的破绽。小唐见她小小地手捏着筷子,吃面吃的有些辛苦,便索性替她拿了筷子,自己一筷一筷的喂她吃。
应怀真隐隐觉着这样有些“不太合适”,然而身为一个四岁的孩童,也只好竭力做无事状,饭来张口就是了。
林沉舟在旁眼看这状,便道:“小唐,你今年也十七了吧。”
小唐抬头:“恩师记得没错。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林沉舟的眼神中掠过一丝笑意,道:“只是觉得你也该成家了,可有看中哪家的姑娘?”
小唐喂饭的手势一停,笑道:“这个却不着急,我心并不在此。”
林沉舟若有所思道:“为师知道你心在朝堂……只不过,你该明白,若是想立足朝堂,万事都要长远算计才是,包括……你的婚姻大事。”
小唐一怔,脸色也有些异样,林沉舟却复一笑:“是了,的确不急,再等几年也不迟……”
应怀真听着两人没头没脑的对话,便抬头看小唐,见他听到林沉舟说“再等几年”的时候,长长地睫毛轻轻一动,似心弦抖动,应怀真不由地舔了舔嘴唇,林沉舟举杯笑道:“快喂小丫头吧,瞧她饿得不轻,怕是在那拐子手中没怎么吃。”
“是。”小唐答应了声,忙敛神又喂,又道:“只吃一碗面可以么,要不要吃点别的?”
应怀真不理,忙吸了那口面,甘甘甜甜地嚼吃,一边想林沉舟跟小唐的对白,一边抬头又看小唐,正看到他形状极好的下颌,脸颊往上,在左边的眼角边上,很是正气的浓眉之下,略有一颗比芝麻还小的点印,色浅浅地,不仔细看却是看不出的。
应怀真呆了呆,伸手试着去擦了擦,却擦不去,果然是小唐自生的。
小唐将她的小手握住,笑道:“做什么?”
林沉舟道:“她揉你那颗滴泪痣呢。”
小唐道:“恩师又来取笑,什么滴泪痣。”
林沉舟饶有兴趣道:“相书上说这般面相是:一生流水,半世飘蓬。所谓孤星入命,极容易为情所困的,你可要留神。”
小唐越发啼笑皆非:“怎么您老也来说这些不经之谈。”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却没看到应怀真在旁边已呆若木鸡。小唐再喂她吃东西,她却怎么也不肯张嘴了,也不肯说话……小唐纳闷,林沉舟也不知如何,眼见天色已黑,便抱了她暂时回房休息。
直到小唐不在身边,应怀真才慢慢地缓了一口气,回过神儿来。
怪道如此眼熟。
终于记起他是何人。
就在看到那一颗极小的痣之后。
其实怎么会忘呢,那样的浓眉凤目,容貌慈悲而威严,令人过目不忘的人物。
他是勋贵之后,于朝堂之上游刃有余,不偏向任何一派,却是皇帝面前的红人,且赢得文武百官的敬重,乃至新帝登基,依旧荣宠无双,左膀右臂。
所到之处,所有声音都是毕恭毕敬一声“唐大人”,委实的德高望重,仰视才见,谁人敢呼“小唐”二字。
也正是“小唐”二字,蒙蔽了应怀真,若是早提及他的名字,恐怕她一早就记起他是谁。
礼部尚书,太子少傅,东阁大学士:唐毅。
单是这两个字抬出来,便似重若千钧,能彪炳千秋。
只是没想到,青年时候的他,竟是这等的……风姿华茂,眉眼里多一份锋芒隐隐的青涩。
手托着腮,应怀真心想:她果然是没选错“救命恩人”,只是这恩人的来头也忒大了些!
于是问题又来了,这样来头的小唐唤老伯“恩师”,那么这两个人现在的身份就很值得探究了。
看着灯影变幻,应怀真幽幽地叹了口气:这种感觉有点像是……本来想叫一只猎狗赶走黄鼠狼,没想到唤来的是一只老虎,不不,现在看来,很可能是两只。
暮色沉沉,小唐从县衙回来,路过街头时候,嗅到甜香的气息,原来是路边上卖糖饼的,他心念一动,竟买了两只。
油纸包裹住,他拢在袖子里上楼,先去见林沉舟,说了去衙门的事宜,出门回房,推门就看到孤灯一盏,那小小地身影趴在桌上,面前是一本摊开的书。
小唐以为应怀真是闲着无聊乱看,便走过去:“小怀真不困么?”
应怀真转头看他,眼睛瞪得极大,然后摇头,复又去乱翻书。
小唐看着她似玩闹的姿态,只觉可爱,忽地想到袖中糖饼,忙掏出来,献宝似地送过去:“晚饭没怎么吃,必然饿了,这是刚出炉的,又香甜又酥脆,你必然爱吃。”
应怀真仍是一言不发,只是瞪着他,像是见了鬼。小唐被这样的目光盯着,竟有些讪讪地:“卖饼的说好吃……你尝尝看……”举起来往前一凑,不料碰到了应怀真的嘴,烫得她叫了声。
小唐大惊,他素来进退有度,大有章程,面对一个女娃儿,竟如此张皇,忙道:“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让我看看烫坏了不曾?”他颇有些汗颜地忙赔不是,却不知应怀真心底更是汗如庐山瀑布挂前川。
正僵持,门口有人大笑:“小唐,你毕竟是一个未婚男子,哪里会哄孩子呢。”
小唐回头,脸蓦地红了,讷讷:“恩师……”
林沉舟进门:“原来买了吃食回来,为何方才不分给我一个?竟偷偷地给你这小友藏私。”小唐知道他是玩笑,便也一笑,不料应怀真板着脸道:“叔叔,这两个糖饼你给我放在碟子里,凉一些再吃可好。”
小唐听了,顿时转忧为喜,连声说好,林沉舟玩味道:“这孩子是怕我抢你的糖饼么?”应怀真看他一眼,默默地又叹了口气。
那些沉在水底的叶子又浮上来,她的确不认得林沉舟,因为她并未见过这位传说中的铁骨御史。
至于唐毅,她是偶然见过几回的,除了一次是在私宴上,曾见他跟同席的官员相谈甚欢似的大笑,其他时候,多半是板着面孔,不苟言笑不容侵犯似的的赫赫威严。
当时她机缘巧合看了一眼,望见灯影下他眼角那颗小小地痣微动,那样威严温和的一张脸,却在那一刻平添了几分奇异地风情。
是以才记得深刻了些。
可怎能想到唐毅会有这样的一面:单纯毫无防备地冲一人展露柔软笑容,温声软语地哄。
于他而言,一生中大概也只有这段时光会如此,以后皆不是了。
次日大早,两人乘马车往泰州方向而行,应怀真昏昏欲睡,在小唐怀里东倒西歪。
因为林唐两人本就打算前往泰州一行,想会会应兰风,如今证实了应怀真是他的女儿,便更有了相见的借口,且小唐也并不放心把应怀真交付别人带回泰州,因此上一举两得。
小唐低头看看怀中女孩儿,见她肤色如雪,吹弹得破,长睫静静地动也不动,看来乖巧可怜,两只小手半拢在袖子里,细嫩的手指且紧紧地抓牢他的衣襟。
小唐莞尔,又怕她受凉,就把两只袖子拢起来盖在她的身上,幅袖颇为宽大,如两片羽翼。
林沉舟在对面瞧着,便低声道:“你觉得这孩子昨儿说的是真是假?她真的是靠猜认出我们的么?”
小唐看看怀中无邪的睡容,道:“我自然信她所说,这样年纪的孩童不会说谎。恩师以为呢?”
林沉舟道:“起初我尚怀疑是应兰风早有防备……然而,大概真的只是个巧合,加这孩子运气好罢了。”
小唐笑笑:“这丫头瞧着有一份鬼精灵,不过……”
林沉舟道:“不过如何?”
小唐把声音放得更低:“人常说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如今看看小怀真,不由不让人想到应兰风会是何样的人。”
林沉舟忍俊不禁:“是啊,本以为是个草包纨绔,然而看看这孩子……那应兰风,倒像是个胸有丘壑的人……”
小唐也颔首道:“我现在也很是好奇神往,小怀真如此聪颖,那应知县夫妇,必然也是非凡之辈。”
应怀真觉得自己很应该真的睡着,想到应兰风跟李贤淑,听到林沉舟的“胸有丘壑”跟唐毅的“非凡之人”,她真的很想大笑,于是,竭力保持面无表情实在是太累了,还是小唐发现她的嘴在轻微抽搐,怕她做噩梦,轻轻哄了两声,应怀真趁机把脸埋在他的怀中,自此两耳不闻,逼自己睡了过去。
从齐州往泰州县衙,马车也得走上三四个时辰,小唐跟林沉舟且说且看风景,不知不觉进了泰州地界,此刻将要天黑,马车径直来到县衙门口,门口的差人一看应怀真,如得了宝贝,飞速赶紧去通报。
小唐同林沉舟携应怀真往内而行,泰州这县衙并不甚大,才拐向内堂,就听隐隐地有喝骂的声音传来:“女儿若有三长两短……我也不活……”却是个女子的声音,带些哭腔。
小唐跟林沉舟面面相觑,应怀真索性装作什么也没听到的样儿。却听小唐低低道:“莫非是河东狮吼?”林沉舟捋胡须笑道:“罕见,罕见!”
话音未落,就听里头鸦雀无声,然后一道人影飞快地跑了出来,身形虽有些仓皇,却仍透露不俗的风致。
正文 第 7 章
自打应怀真失踪,李贤淑想到应怀真跟自己说起的那“白胡子老头”故事,不免把罪怪到应兰风身上,只说是他被郭建仪同应公府阻挠,在判郭继祖之事上左右不定,神明见怒导致应怀真出事。
应兰风悔恨交加,也不理会郭建仪,只黑着脸把郭继祖判了斩监侯,扔入牢中,便发动人众四处找寻应怀真。
是以前回曾说到林沉舟跟小唐交谈时候,曾提及应兰风这两日又得罪了公府,就是指的此事。
昨儿因天色已晚,负责来泰州报信的人半夜三更才到,当着应兰风的面儿,简单地将拐子在街头被擒之事说了一遍……应兰风跟李淑贤乍惊乍喜,忙问应怀真何在,偏那人也不知道林唐两个人的来头,只模糊说应怀真被两个商人带着来泰州了。
两夫妇听了,不知如何是好,揪心了一夜,次日一早,应兰风便想索性就赶去齐州罢了,李贤淑也是一夜未眠,不免又吵闹了几句,正热闹里,门人报有人来到,与此同时林唐两人便进门了。
两夫妻听了,顿时齐齐住口,应兰风不顾一切,撩起袍子,一阵风似的往外跑来。
遥遥地看了女孩儿,应兰风眼中的泪如同泉涌,大叫了声“真儿”,扑过来将应怀真抱在怀中,百般亲爱,竟把身边两位完全无视。
此刻李贤淑也奔了出来,先一眼看到应怀真,那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定,扶着柱子泪就跌了出来。
此即林沉舟跟小唐两个在旁,把应兰风看了个足,却见他身上衣衫不甚整齐,耳朵被李贤淑扯的发红,眼中还含着泪花……看相貌倒的确不俗,只是……
应怀真被应兰风拥入怀中,几乎喘不过气来,眼角扫到身侧林唐两人,忍不住叫了声:“爹!”
应兰风半跪地上,忙应了声,抬头看着应怀真的脸,忽然又悲从中来,抱住她哭道:“我的真儿瘦了,定是吃了苦……”
应怀真的嘴角斜抽,迫不得已微微高声了些:“爹,是这两位好心的伯伯叔叔救了我,你还没有好好地谢过人家呢。”
林沉舟跟小唐两人看了个够,心中滋味当真奇异……听了应怀真的话,相视一笑,此刻应兰风这才如梦初醒,抬头看向两人。
应怀真也随着抬头看向两位,她的面上虽然仍保持镇静,内心却已经无奈地叹息:天知道她的这父亲,望之烨然如神人,且必然一肚子文韬武略的模样,实际……
前世他是怎么爬上一品尚书之位,位极人臣的?
可惜又没有办法像是她娘一样揪住应兰风的耳朵叮嘱:面前这两只是很大的灰狼老虎,爹你一定要好好表现,不然人家是会把你咬碎的渣都不剩的!
然而应兰风毕竟不是普通的泛泛之辈。
应怀真前世被娇养的太好,朝堂跟政事完全不关心,有应兰风跟李贤淑的保护,什么大人的龌龊之事也从来侵扰不到……她只知道自己的爹是厉害的大臣,却不知应兰风如何厉害法儿。
应兰风浑身上下只有两个软肋,李贤淑跟应怀真,故而在两人面前不管如何的做小伏低出尽洋相都罢了,毕竟也是应公府长大的,御前面过圣,泰州做了四年官,治理一个县管理万把人,虽然不至于明察秋毫,却到底并没有什么大的差错,民间风评也极佳……怎会是个单纯的草包而已?
听了应怀真的介绍,应兰风抬头见了两位,便站起身来,袖子遮着面略一转头,轻轻地把眼中面上的泪拭去,再抬头时候,面上那酸楚悲痛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风清云淡的儒雅笑容。
应兰风举手作揖,正色道:“原来是两位先生相救小女!应某感激不尽!”
应怀真目瞪口呆,在她面前,方才还啰嗦悲戚的父亲,忽然变成了十足合格的应知县,这份瞬间变身的功力,委实非同等闲。
林沉舟跟小唐正欣赏父女重逢的感人情形,忽地看到应兰风拂袖站起,形象光辉夺目,这份突兀之感当真叫人有些无所适从……然而毕竟大家都是混迹官场的好手,——林沉舟自不必说,乃是老辣风骨,小唐更是朝廷将来的中流砥柱,一个备选的高高手……
两人不约而同举起手来还礼,口称:“大人言重了!”
林沉舟眯着精光四射的小眼睛,袖手缩肩,楞眼看来仿佛有几分受宠若惊似的,而小唐也是毕恭毕敬谨慎小心之态。
目睹这一切的应怀真,嘴角又有点抽搐。
应兰风如此端起架势来说话,同林沉舟和小唐站在一处,三人对视而笑相互作揖寒暄的这场景……那已经不是两只老奸巨猾的狐狸了,俨然神似三只老奸巨猾的狐狸。
但只有应怀真心中知道,此刻在场的外来那两只的的确确是货真价实的狐狸,而另外一只……最多只能算是披着狐狸皮罢了。
因为此刻的应兰风,不管是资历或者心机,跟眼前这两人都不是一个级别的,幸好外表比较唬人。
此刻李贤淑终于上前来,不胜欢喜地向着林沉舟和小唐行礼,又抱着应怀真入内去了。
应怀真在李贤淑怀中,频频回头,很是担忧。
正看着,却见小唐转眸看了她一眼,微微而笑,应怀真把头靠在李贤淑肩窝里,心里重重叹了声。
李贤淑把应怀真抱到里屋,便问她此前的遭遇,应怀真尽量简单地说了,只说自家无事,李贤淑不放心,又仔细翻看应怀真衣裳,见她身上果然并没任何伤痕,才叹道:“亏得我的宝贝福大命大,又人见人爱,才不曾被那贼折磨,真真心疼死娘了。”鼻子泛酸,便掉下泪来。
应怀真举起小手,替李贤淑擦擦泪:“娘别担心,我好着呢,且那坏人也被大人捉住了……”
应怀真说到这里,心中咯噔一声,依稀地想:正因为这拐子遇到了她,才没捉去张珍,如今更是免除后患了。
李贤淑见她这样懂事贴心,更加感动。应怀真便问:“娘,我听你们说前日子家里有亲戚来,亲戚呢?”
李贤淑一怔:“什么亲戚?”忽地明白过来:“你说的莫非是郭家那小公子?他早走了!”
应怀真心中仍牵挂郭继祖的案件,听说走了,便又旁敲侧击地问,才得明白。
原来当日应兰风判了郭继祖后,本以为郭建仪会翻脸,不料小公子仍是淡然自若,丝毫不见气急败坏之色不说,态度还越发温和。
应兰风把他之前送的鱼胶燕窝等取来交还,郭建仪竟推辞不收,逼得急了,便才带了三分忧色,皱眉道:“我这次来虽则是为了堂叔之事,难道就不兴给侄女儿一点见面礼了?这不过是亲戚之间的寻常礼数,又不是为买通表哥……若想那样,也不至于带这些不值钱之物了,如今表哥执意叫我带着些回去,莫非是怕落嫌疑,或者怪罪我贸然前来?不认我这个亲戚了么?”
应兰风见他如此,便只好收了,郭建仪才举手告辞,也并没有再在郭继祖案件上多加纠缠什么,这份不愠不躁地表现,让李贤淑都为之叹服。
应怀真听说详细,心头一块儿石头落地,委实高兴。
然而一宗事完结,另一件却又沉甸甸地出来。
应怀真趁着李贤淑离开的当儿,悄悄跑出房,来到前面花厅,她蹑手蹑脚躲在假山石后面,踮脚探头,遥遥地看到厅内一副其乐融融的场景。
但是细看,就能发现端倪,表面看似谈笑风生,相谈甚欢,实际上小唐跟林沉舟之间暗中目光交流,波涛汹涌加刀光剑影,双剑合璧,一唱一和,配合无间,于不动声色里试探应某人的深浅。
只听应兰风正恨恨说:“合该把那拐子千刀万剐,我要发公函到齐州府,还请早些把那贼移送过来才好。”
大约是林沉舟跟小唐说了那拐子的事,故而应兰风恨极那人。
林沉舟笑说:“这贼人的确该被千刀万剐,听说他招认,起初是想绑贵地的张家小少爷的,阴差阳错碰上了令爱。”
小唐点头道:“这贼人原来是个惯犯,都是冲着大富大贵的人家动手,他习惯觑空里把孩童掳走勒索赎金,然而这又是个心狠手辣之人,就算他得了赎金,孩子也不一定能完好无损的回来,一旦被他盯上,极难逃脱毒手,这次令爱是替张家公子挡了这劫了,幸而有惊无险。”
本来若是那拐子落到衙门手中,并不会如何重视,多半只淡淡审讯然后扔到监牢罢了,可是齐州衙门的人见过小唐的腰牌,所以竟丝毫不敢松懈怠慢,把那贼拉上大堂,用尽十八般法子审讯,那贼从不曾吃过这样的苦头,接二连三地竟把自己以往所犯的案件一一招认了。
几个月前他在京内也刚犯了一件大案,竟把京兆尹一个妾的儿子绑了,京兆尹家里交付了银子,那孩子却已经没了……因此京内掀起轩然大波,风声甚紧,这人才一路奔逃到泰州,也盯上泰州首富张家,可惜一直盯了数日不曾得手,他心中不甘,索性又顺手绑走了应怀真。
应兰风听了,一阵后怕,更是切齿痛恨:“我家真儿才不过四岁,又这样玉雪可爱,那贼竟能下手……”
林沉舟道:“令爱的确是人见人爱,且聪慧难得,据那贼人说,她一路上十分乖顺,哄得那贼人失了防备,也才不曾为难她……不成想她竟懂得当街向我们呼救,还清清楚楚报出大人的名号,小小年纪竟能如此……真真令人惊叹。”
应兰风转怒为喜,大笑说:“总之我家真儿是个有福气的,才得遇两位贵人相救,我都要好好地相谢二位……对了,不知二位来泰州,是行旅呢,亦或者经商呢?”
林沉舟见他转开话题,便把早先想好的一番托词来道:“我跟侄子在京城有个专营各色果品的商号,听闻泰州产的好枣子,故而过来看一看。”
应兰风目光一亮:“不知贵宝号是哪一家?”
林沉舟知他是京内的出身,恐怕通晓商号,不敢肆意糊弄,便笑道:“是祖传的小买卖罢了,怎么,大人感兴趣?”
应兰风面露喜色道:“不瞒先生,今年我泰州大旱,稻米不足,然而枣树耐干旱,是以产的极好,也并不贵,好些还烂在山中无人收拾……若先生有意,倒是一桩好买卖。”
林沉舟越发意外,却不动声色道:“莫非大人有意要做这桩买卖?”
应兰风道:“如果先生有意做这笔买卖,自然是极好的!我可以全力促成此事!”
林沉舟跟小唐听了这话,均都暗中皱眉,林沉舟呵呵笑了两声,便道:“大人如此热衷,倒是好事,不过小民还要先看看枣子如何,才能定夺。”
应兰风见他不言语,隐隐地有些失望,听他如此说,才又笑道:“是是,那先生就多费心了,如果要看枣子如何,我可以派人领两位去,不知两位原先打算要多少?”
林沉舟见他市侩之气四溢,并不像是个英明的清官模样,心中已经不悦,面上却还是笑微微地,只是这笑却已有三分冷意。
小唐在旁做玩笑般问道:“林大人对这买卖好似十分心切……莫非是急等银子用么?”
应兰风居然一口答道:“可不是着急么?简直是火烧眉毛……”
窗外假山后,应怀真竖起耳朵,听到应兰风说起绑匪之事,以及两只狐狸越来越莫测高深的眼神,感觉抽抽的已经不仅是嘴角,而且连她的心也吊在半天里晃动。
一直到听到后面,应怀真默默地举起两只小手捂住脸,心里叫苦不迭:“爹啊爹,你这是把自个儿往老虎嘴里送呀。”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忽听有人笑说:“小怀真,躲在这里是做什么?”
应怀真吓得抖了抖,回头却见唐毅不知何时踱步靠近,负手浅笑。
应怀真定了定神,叫:“唐叔叔……”
正当黄昏,夕照洒满庭院,一道刺目的光芒直射过来,唐毅脚步微动,竟正站在那道光芒中,他脸色有些暗淡不清,应怀真眯起眼睛,耳畔依稀听到他的笑声,而这略带三分熟悉的笑声,就像是一道极寒坚冰,从她头顶插下。
连这一刻的时光都好像被寒冰狠狠冻住,应怀真手足僵硬,无法动弹,甚至呼吸都梗住。
她以为自己记起了小唐的身份,那就已经是所有。
可并不是。
事实上,她跟唐毅的缘分,并不仅仅是权臣之女跟朝中大臣偶尔惊鸿一瞥间的关系,他们之间,更有一层极为亲近而直接的关联。
元嘉七年,有双绝之称的凌绝高中一甲第三名的探花郎,拜在礼部唐尚书门下。
——唐毅,是凌绝的恩师。
正文 第 8 章
极耀眼的那道光在唐毅头顶一闪而没,原来是他躬身下来,双眉之下凤眸带笑,和蔼又亲切地看着她。
可是,能成为凌绝恩师的人,会和蔼亲切到哪里去?
应怀真只觉得手指尖都冰冷着,白着小脸不发一言。
唐毅见她面色有异,便问:“怎么,莫非吓着你了?”忙小心地伸出手去把她从石头上抱下来,放在地上,又嘘寒问暖。
那双手挟裹住她,应怀真机伶伶地打了个寒战,醒了神,然而大概是在这儿站了太久,双脚落地,里里外外的寒意顿时交相袭来,冷得那脸越发地白了,小唐试着握握她的手儿,只觉那软软地小手如冰棱子一样,不由惊道:“这是怎么了?”还好此刻应兰风也已出了门来,见状只以为她不舒服,忙着先抱回后院去了。
当夜应怀真大做噩梦。
一会儿梦见凌绝狞笑着,举刀向她劈来,一会儿梦见应兰风披枷带锁,被林沉舟跟唐毅两个踩在脚下。
次日一早,李贤淑在房里帮应兰风整理袍服,应兰风道:“今日我得先去处理了公事,林兄跟唐贤弟两人,还劳烦娘子代为招呼。”
李贤淑道:“昨儿晚你已说了,我理会得。”
应兰风笑看她说:“我知道你能干,我不过也是白唠叨罢了。”又问道:“真儿还睡着么?昨儿睡得可还安稳?”
李贤淑道:“我起来看了两次,没什么事儿!”
应兰风叹道:“没事是最好的,昨儿不知怎么了,一个人在院子里,冻得脸都那样了,问她也不支声,若不是唐贤弟发现,这傻孩子不知会怎么样呢,刚又出了那件事,这会子可要用十万分精神看紧了些,她若再有个三长两短,我的命也就给折腾没了。”
“呸呸,咱们家闺女的命大着呢!大清早说这些没道理的话!”李贤淑笑着打他一下,又道:“不过可真的要好生谢谢这两位,若不是他们,还不知阿真要给拐到哪里去呢?”
应兰风思忖道:“我也正是这么想,故而先多留他们住上几日,只不过咱们这家里的情形,也没什么可拿得出手的东西相送……”
李贤淑细想了想,道:“你忘了前些日子你那小表弟送的补品?我看真儿一个孩子也吃不了那许多,不如分些虫草燕窝做人情,岂不又体面又便宜?”
应兰风道:“你说那些,我也知道真儿吃不了太多,然而我本来还想你也吃些的……”应兰风说到这里,声音渐低:原来李氏自嫁了他,也不曾享受过什么,反倒里里外外操劳,此刻应兰风想到这个,心里不由有些难过。
李贤淑看一眼应兰风,便晓得他心里所想,当下反而一笑,道:“嗐,你又唠叨些什么,我好端端地又补些什么,再说我也不爱吃那些东西……你就别惦记着了!别说这些,只是昨儿我担心阿真,拧了你的耳朵,你可别怪我才好。”
应兰风握住她的手,道:“照我看是拧的轻了些,谁叫我没听娘子话呢。”
应怀真夜间噩梦连连,到早晨才睡了过去,因此未免起来的晚。李贤淑抱她起来,穿衣穿袜,洗脸梳头,又把朵新掐的粉白花儿簪在髻上,最后捧着那粉嫩的脸蛋亲了两口,娘儿两正腻歪,有人丫鬟如意在外叫道:“张家奶奶跟小少爷来了。”
李贤淑一听,忙转身迎接,却见帘子打起,走进来一位银盘脸儿的貌美妇人,手中牵着张珍,款款进了门来。
张珍一看应怀真,便挣手先跑过来,叫嚷道:“妹妹,你没事吗?那恶人有没有打你骂你?”
此刻李贤淑便起身迎了,道:“怎么你亲自过来了,说了是有惊无险,让你们放心的。”
张家奶奶道:“我倒是想让怀真再休养些时候再过来看,可元宝等不及了,昨儿晚上若不是他爹强压着不许乱跑,早就过来了。”
李贤淑笑着让了座儿,张家奶奶看看榻边的两小,压低声儿对李贤淑道:“我们老爷打听到了,据说那贼是冲着元宝来的,那时候元宝正在你们这儿,他就发毒心把真儿给掳去了,所以这件事儿,还是真儿替了元宝的祸,唉……亏得真儿有菩萨保佑,平安无事归来,不然的话……”说到这里,便举手拭泪。
李贤淑自也后怕不已,昨晚已经抱着应怀真念了千百遍的菩萨保佑,今儿听张家奶奶说起此事,也甚是感念,便也湿了眼。
张家奶奶又道:“我这次来还想跟妹妹说,这段日子里要多看着怀真些,我家里也多派了人看管元宝,等闲就别叫他们出门……免得又给别的歹人盯上……”
两个妇人在旁边说话,旁边张珍拉着应怀真,忧心忡忡地道:“爹说以后不许我出来乱跑,我很怕他不让我来见你了。”
应怀真听着他关切的问话,耳旁又传来张家奶奶的只言片语……
她模模糊糊记得前世在泰州这段时候,李贤淑把她圈在家中好久不许外出,而她也不曾见到张珍,仿佛是很长时间后才重又见面,而再往后的零星记忆中……张珍的一条腿就是残了的。
或许,有那么一种可能,真的是……
应怀真将张珍上下看了会儿,道:“你是该多听听你爹的话,对了,你的腿不疼么?”
张珍一愣,然后低头踢了踢两只脚,又跳到地上,十分灵活地蹦了两下:“不疼呀?好端端地怎么了?”
应怀真看着张珍呆呆的模样,透过他清澈的眼睛,却仿佛看到那个在法场上拼命想冲向前的身影,他焦虑忧痛,血流满面……那于人群中的身影摇曳,逐渐远去消散。
应怀真抬手在张珍的头顶抚过,粲然一笑:“不疼就好,没事啦!”
张家奶奶这遭儿过来,随身的几个丫鬟又捧了好些吃食之物,并不贵重,然而看着却十分丰盛,李贤淑有些过意不去,再三推辞,张家奶奶道:“听说你们这儿也有客在,还是救了怀真的大恩人,故而对我们自然也是有恩的,知道知县大人得避嫌,故而只送了点吃的东西过来,寻常邻里照应也是如此……另外,我们老爷说了,改日还要亲恩人们请过府饮宴呢。”
闲话了半个时辰,张家奶奶带了张珍便先回府了,张珍虽想留下,然而张家经历这遭,果然把他看管的十分严厉,加上他娘说应怀真得多休息,故而也只好恋恋不舍地家去了。
送走了人,李贤淑把应怀真安置在屋内,不叫她乱跑,便拉上门出来,正巧吉祥如意从廊上来,说说笑笑地,见了她,忙止步行礼。
李贤淑道:“林爷跟唐爷都起了吗?”
如意道:“刚去看都起了,按照奶奶的吩咐,我们正要备饭呢。”
李贤淑一挥手道:“都利落有眼力价些,别怠慢了贵客,快去吧。”两个丫鬟齐说“知道了”,往厨房去了。
李贤淑县衙虽不大,但人更少,两个丫鬟都给李贤淑派了用处,招财进宝也各有活计忙碌,因此空荡荡地,十分寂静,隐隐听到树荫里传来鸟鸣。
应怀真在屋内翻来覆去了会儿,闷得头晕,出来闲走了会儿,想到林沉舟跟小唐都在,不免犹豫,有些不敢到处乱走,生怕撞上。
正神游太虚,忽然听到扑簌簌一阵声响,应怀真闻声抬头,那响动却是从头顶树上传来,她暗自心惊:莫非又是一个贼?
呆看间,却见满树细碎黄花洒落,绿油油之中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头,一只小奶猫向着她“喵”地叫了声,有条不紊地顺着树干往下,轻轻跃落地上,跑了个无影无踪。
应怀真不由莞尔,鼻端却嗅得甜香之气阵阵袭来,原来是这一树桂花,翡翠样叶片间簇簇堆金,那花儿香气沁人心脾。
应怀真看得欢喜,忍不住又深深地呼吸了两口,只觉心情也都愉悦起来。
且说林沉舟跟小唐清早起身,应兰风便先来打过招呼,请他们在偏厅用饭。
早饭都已经备好,琳琅满目地摆了一桌子,无非是些小米粥,白米粥,腌的嫩黄瓜,扁豆,咸菜,豆腐干之类,看起来摆弄的十分干净,吃起来也清脆清甜。
林沉舟跟小唐微服私访间也吃惯了民间饭食,却没尝过这样的新鲜风味,应兰风只陪着起了筷子,说已经吃过了,又道:“这都是内人亲手所做,林兄跟唐贤弟不嫌弃就好。”
两人还未吃完,外头就有人击鼓,应兰风告了失陪,匆匆而去。
林唐两人将桌上饭食吃了大半,吉祥跟如意便上前收拾,林沉舟看着两个丫鬟,道:“想不到你们奶奶有这种手艺。”
吉祥善谈,便道:“先生不知道,我们奶奶会的可多了,这县衙里全靠她一个人撑着呢。”
林沉舟挑眉:“这是什么意思?”
如意谨慎些,便对吉祥小声说:“你别多话,留神奶奶知道骂你。”
小唐便一笑道:“是啊,你们奶奶看来是个厉害的人。”
两个丫鬟看着他玉面生辉,不由脸热,吉祥便说:“我们奶奶就是这样,刀子嘴豆腐心罢了,其实是个极能干的人,不然大人那点儿薪俸,怎么能养得起这家子呢!”
林沉舟一震,小唐仍是笑笑地,问:“是吗?我也觉着应大人真是个大大地清官……若是其他当官儿的,哪里至于这样呢?”
如意看一眼他,到底是女孩儿有些羞,便也不再出言,只默默地把碗盘撤了下去,吉祥见她走了,才又说:“这一次多亏了两位救回了小姐,不然我们真不知怎么办了,我们大人是不是清官我可不清楚,只知道外头百姓都叫他青天大老爷呢。”向着小唐一笑,扭身出门了。
林沉舟跟小唐两个见人都去了,便双双站起,走到门口,两人沉吟片刻,林沉舟想到方才外头击鼓,便道:“咱们兵分两路,我出去看看发生何事,如果能看他审案则再好不过,你在这衙门里转转,我看着你在这里面打听消息比我要容易的多。”
小唐听出林沉舟话语中的戏谑之意,自然是说方才两个丫头被他一笑迷倒的情景,当下一笑,两人分开,林沉舟往前,小唐则信步往后院而行。
这县衙看来已经有些年岁,墙皮不免斑驳,然而收拾的十分整洁干净,且三五十步就见花花草草,勃勃生机中显出幽然之趣,小唐且看且行,心道:“能把庭院收拾的如此雅致,主人必然也不至于是个大奸大恶之徒罢。”
走到廊下,一墙之隔,便传来人声,似是方才的如意跟吉祥。
小唐放缓步子,听如意道:“方才你多嘴的事记得别跟奶奶说。”
吉祥道:“我也没说什么别的,不过是些实话,奶奶知道又如何?总不会就骂我。”
如意道:“我是说,咱们得顾及大人的体面,想咱们这县衙穷得这样,得奶奶领着咱们种菜吃……你在那两位客人跟前说大人没钱,人家一来瞧不起大人,二来,或许还觉得咱们是在哭穷呢!想这两位是救了小姐的大恩人,咱们自然要尽心尽力地对人家……要不然奶奶怎么会特意地弄那么一大桌子的菜……这话怎么能叫人知道呢。”
吉祥听了才明白:“好姐姐,果然是我又多嘴了,你万万别告诉奶奶,我以后一定把自己管的牢牢地,唉……都怪那唐爷,笑得真真好看,我一瞧他笑,就着了魔似的总想说点什么才好。”
如意吃吃地笑起来:“你哪里是着魔,明明是犯花痴了!”
吉祥不肯饶人,道:“只说我,难道你不是么?方才我瞧你的脸都红了。”
如意含羞忍笑道:“你够了,再说我我就跟奶奶告状去了,赶紧打水,奶奶说了,那秋黄瓜再不浇水可就长不起来了。”
两个丫鬟说说笑笑,声音渐渐远去。
墙壁这边,小唐听得发呆,半晌才又迈步往前,一阵北风徐徐吹来,风中竟有朦朦胧胧地甜香,小唐身不由己循香而去,才进月门,便发现一株破粗的桂花树,挨墙而立,枝叶散开如一蓬大大地伞,点点桂花落一地金黄,颇见雅趣。
小唐正看,忽然幽幽地一声叹息,似是从树上传来!小唐盯着那花枝掩映处,半信半疑唤道:“小怀真?”
才说完,只见桂丛一阵簌簌地抖动,自花叶之中探出一个乌溜溜地小脑袋,圆圆地双眸中满是惊慌。
正文 第 9 章
小唐看着她张皇的小脸,啼笑皆非,便问:“小怀真,你在树上做什么?”又打量那棵一人多高的树:“你是如何爬上去的?”
应怀真手足乱动,弄得树叶哗啦啦作响,小唐吓得伸手制止,道:“行了,不要乱动,掉下来不是好耍的。”
应怀真咽了口唾沫,道:“那……你别跟我娘说。”
小唐差些儿笑出来,怕她着急,只得应承:“好好好,那你先下来再说吧。”
应怀真答了声,把头缩了回去,小唐不错眼地看着,见树枝摇晃片刻,密叶里探出两只小脚来,在树干上乱蹬了会儿,又停下。
小唐不解,便问:“怎么了?”却听里面传来闷闷地声音:“我下不去了。”小唐忍笑:“那你原先如何上去的?”
隔了一会儿,应怀真才答:“你在下面看着,我就不会下了。”小唐终于笑出声来:“那我不看就是了。”应怀真却道:“唐叔叔你先走吧,我一会儿再下去。”
小唐咳嗽了声,索性走到树边,仰头看看,笑说:“你休要乱动,我带你下来。”
应怀真大吃一惊:“什么?”话音未落,就惊叫一声,原来小唐双足点地,身形轻轻跃起,探手在她腰间一抱,旋即落下地来,一起一落,带动树上的金桂纷纷飘摇而下,甜香阵阵。
应怀真如在梦中,定睛看去,正对上金色的桂花雨中,小唐笑微微地双眸,眼角那一点滴泪痣若隐若现。
小唐笑道:“别怕,已经下来了。”
俯身把她放在地上,举手向她头顶摸去,本是安抚,手心却落了空,原来是应怀真转过身去,迈动小短腿,刹那间竟跑的无影无踪。
小唐十分愕然,想到昨日应怀真煞白的小脸,他百思不得其解,不由探手摸摸脸,自言自语道:“难道我生得很可怕么?”
小唐在县衙后院乱逛之时,林沉舟在县衙大堂,看了一场好戏。
这一次前来击鼓的人,报的是宗人命官司,而这案子中的死者,却并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出现过的黑婆。
而凶手也一同被四邻八舍解押来了大堂,分毫不费应兰风半点气力,只是让人惊讶的是,凶手居然也并非别人,而是黑婆的女婿。
原来,自从应兰风一怒烧杀了黑天牛,黑婆便失了心智,整天疯疯癫癫,却也不改骂鸡打狗的脾气,因此满村里的人越发嫌她。
黑婆的女儿早就出嫁,离得也不远,就在邻村,因此保长把黑婆送到她女儿家里,本来是想让她女儿照应着,不料黑婆的女儿性子同她娘一脉相承,极是个爱撒泼无事生非的妇人,寻常在家里就挑唆着汉子不去孝顺公婆,如今她自个儿的娘来了,伺候不上两日,也便生了厌。
其实黑婆虽然疯癫,但这么多年搜刮,家里也累积了不少的钱财,自打出事后,她这女儿就跟女婿一块儿风似的跑去,先把婆子的钱财搜刮干净,黑婆疯了住到她家后,她就顺势也把黑婆原来的房子卖了,得的钱自然都攥在自个手中。
本来有了这笔钱,也自养得起黑婆,可惜这妇人全没有半点孝顺亲娘的心,动辄高声训斥,打打骂骂,把她娘当猪狗似的对待。
只可怜黑婆先前那样尖酸不饶人,教导出个跟她不相上下的女儿,如今反被女儿欺压,果然也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了。
邻舍的人时常听见,虽然不平,但也不敢多管闲事,若是招惹那妇人,不免会被骂的狗血淋头,因此虽然很多人心里不平,却不敢多嘴,又想黑婆不过是自作自受……于是四邻八舍虽个个明白,却也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罢了。
前日里那妇人因嫌黑婆弄腌臜了一床被子,便指着鼻尖把黑婆骂了一顿,这还不算,又接连几顿没给饭吃,婆子晚间饿得难耐,便跑到厨下偷东西吃,正巧黑婆的女婿出来解手,看到黑乎乎一道人影鬼鬼祟祟,只以为是入了贼,拿了杠子上前,当头一棍……
此刻已经惊动了四邻,点灯了看时,才发现死者是黑婆,可怜嘴里还塞着半个馒头,大家伙儿见死了人,又见黑婆死状如此,不免觉着可怜,当下齐心协力,把那汉子跟妇人解来衙门。
那汉子一股脑叫屈,只说自己以为是进了贼,并不晓得是自己的丈母娘,妇人也慌神,在旁边作势哭泣,求大老爷轻判。
应兰风听了两人供词,微微沉吟,就叫人证。
因为当场围了许多邻居在,见老爷叫到,便一个个出面作证,把黑婆的女儿平素里如何虐待亲娘,她汉子不管不问之事都说个明白。
一时仵作上来,回禀查验过黑婆死状,确定是吃东西时候被打死,又说她衣衫褴褛,且又枯瘦,身上各处有些淤青,显然是被虐待良久……
围着的百姓们听了,一个个向着那两口儿撅嘴白眼,都等着看县老爷怎么判此案。
围观者之中,自然也有一个林沉舟。
“那到底是如何判的?”
县衙后院的客房之中,两人对桌而坐,小唐替林沉舟倒满一杯新茶。
林沉舟看着那碧绿的茶色,一股清香的气息缓缓缭绕,他点头,答非所问:“你看这茶如何?”
小唐挑眉,知道林沉舟如此问必有缘故,便道:“像是上佳的龙井?”
林沉舟微微一笑:“还是今年新出的,龙井价贵,尤其是新茶,只有富贵人家同官宦之家才能购得,另外他昨日拿出来相谢我们的那些燕窝,也非凡品,寻常的贫寒官员家哪里会有这些?”
小唐隐隐猜到林沉舟要说什么:“恩师的意思,莫非是说……”
林沉舟并不回答,反而说道:“黑婆这案件,应兰风判了那凶手斩监侯,那妇人流放,将家产一半充公。”
小唐再度挑眉:“过失杀人原本不必判死……是不是太重了?”
林沉舟一笑:“不,恰恰正好。若非她女儿女婿不孝虐待,她也不至于夜半做贼,自然不会被无故打死了,所以她之所以死,还是那两人所致。”
小唐微微点头:“既然应知县判的很好,恩师为何仍是心事重重?”
林沉舟目光垂下,看着那杯茶,轻声道:“为师只是担心……这应兰风,若不是个大智若愚的清官,就是个深藏不露的大奸之徒。”
小唐一惊:“这……此话从何说起?”
林沉舟道:“照你方才所说,他分明家徒四壁,穷得捉襟见肘,然而你看这龙井,一两的龙井,恐怕得有一两银子……这是一个穷官能有的手笔么?另外,今日中午他请我们吃的,瞧来也丰盛的很。”
小唐忙道:“今日中午的饭,我打听了那两个丫鬟,那叫吉祥的才告诉我,原来是那张大官人家早上送来的。说是为了答谢这一次小怀真为他家小官人替了祸。”
林沉舟沉吟不语,桌上两盏茶盈盈碧绿,水汽袅袅,模模糊糊,变幻莫测。
片刻,小唐才问:“恩师……莫非已经有了打算?”
林沉舟起身,往外看了看,庭院寂寂,花树寥寥,有麻雀在树枝上跳来跳去,十分自在。
林沉舟道:“既然他想同我做买卖,那么我就同他做一笔买卖。”那本来于枝叶间玩闹的麻雀“吱儿”一声,飞得无影无踪。
进宝头前领路,林沉舟同小唐拐过走廊,来到县衙书房。却见应兰风埋头在看什么,见两人来到,忙推了文书起身相迎。
三人落座,林沉舟道:“大人前日所说的贩卖枣子之事,我已经思虑过了,倒正是可行。”
应兰风有些不敢相信似的:“是么?那、那着实大好……不知两位要多少?”
林沉舟微微一笑,道:“不知大人有多少可以出手?”
应兰风见他口气颇大,精神一振,想了想道:“大概有二三百石,不不……大概四五百担也是有的。”
林沉舟跟小唐心中各自震惊,林沉舟似笑非笑:“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小唐张了张口,终究没有出声。
应兰风笑道:“尚可尚可,不算太小,不过也不算太大就是了,毕竟先生两位乃是从京城来的……这枣子鲜吃最好,若是吃不了,还可以晒干备用,横看竖看都不是亏本的买卖。”
林沉舟呵呵道:“那么不知要价几何?”
应兰风想了片刻,道:“按照市价行情的话……”他大概说了个数目,又问:“两位觉得如何?只是有一点最是要紧:银子万万是不能拖欠的。”
林沉舟见他句句不离银子,如此善于钻营,市侩兼铜臭,亏得先前他还跟小唐暗中商议,说应兰风是个“不凡之人”,此刻见状,不免大失所望,脸上透出几分愠怒之意。
小唐便咳嗽了声,低低道:“大人真的想做这笔买卖?我可是听闻……朝廷官员不能行商的。”
应兰风面露尴尬之色,随即呵呵笑道:“我何尝不知呢,只因为见两位是诚实君子,又委实是走投无路,才暂时出此下策……”
小唐听他仿佛有言外之意,正要问起,便见外头招财跑了进来,向着应兰风道:“大人,有人来找,还请您快快过去。”
应兰风道了失陪,他前脚去后,林沉舟叹气道:“这厮真是鬼迷心窍,竟如此可恶,果然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小唐道:“恩师,我们尚不知他为何急切间要如此,莫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林沉舟冷笑道:“不过是贪财罢了,现在泰州被旱情所苦,他不思勤政赈灾,却忙着大发横财,这等贪婪愚蠢,实在少见。”
小唐笑问道:“恩师多久都不曾犯恼了,怎么这一次竟这般动怒?”
林沉舟顿了顿,皱眉叹道:“或许之前因为听闻他种种不凡举止,故而对他暗怀期望,没想成想竟是这种人品,倒果然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了,岂不让人恼怒?”
小唐笑了两声,道:“照我看,反正他是逃不脱的,何不再缓一缓,细看看他意欲何为,再行动作?”
林沉舟思忖片刻,终于点了点头:“我好似真的有些急躁,那便如你所说,且再看看罢了。”
小唐见无人来到,又低声问道:“不过,要真的给他银子么?算来总也有两千两了。”他们两人微服出巡,虽然不缺银两,但一时也拿不出千两银子之巨来。
林沉舟一怔哼道:“之前在允州不是抄了几千两出来么?便先用着。横竖等他收了银子,治他的罪便是铁板钉钉,给了多少到时候我分文不差地叫他再吐出来,哼……偏偏这厮还说什么‘万万不能拖欠’,真是自寻死路。”小唐闻言,只得苦笑。
一刻钟的功夫应兰风便返回,两只眼睛撇着他们,不知又在寻思什么。
林沉舟怕事情有变,向着小唐使了个眼色,小唐起身,从袖子里掏出两张银票,道:“这是一千两的银票,以做定金之用,请大人收着。”
应兰风一看,两只眼放出光来,急忙接了过去,双手捏的紧紧地,道:“两位竟如此爽快!我方才已命人去采摘枣子,下午便会送来,两位可先看看成色,委实是甘甜多汁……”
林沉舟素来城府深厚,此刻却恨不得一掌拍死他。小唐虚与委蛇道:“我等自然是相信大人的,对了,方才大人说是急需银子用才出此下策,莫非是衙门中出了什么事?”
应兰风摆手道:“不曾不曾。”
小唐本是想看他是否有什么隐衷……见他一口否认,微微皱眉,正要再问,应兰风却又看向林沉舟,道:“林兄,说起来,我还有一事……”
林沉舟侧目看他:“何事?”
应兰风笑了两声,道:“我泰州除了枣子,更盛产柿子,不知先生有没有意思想要?”
林沉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耳,连小唐也是目瞪口呆,独应兰风还满怀希冀笑容可掬地等候回答。
书房内一时寂静无声,应兰风见两人不答,便自顾自地又道:“这柿子也是极好的,个儿大,又香又甜……”
林沉舟忍无可忍,打断他的话头,道:“这一次大人又要多少银子呢?”
应兰风微微露出喜色,说道:“这个的数目不大,约略也有二三百担而已……”
林沉舟倒吸一口冷气,冷笑道:“果然数目不大。”
应兰风笑道:“先生果然有意?”
林沉舟双眸微寒,冷看应兰风:“应大人好算计,做泰州的知县委实是屈才了,如此善于经营,大可似我们一般行商,必然博得家财万贯……”
应兰风搓了搓双手,笑道:“过誉过誉,那这银子是否还要多些?”
林沉舟磨了磨牙,又向着小唐使了个眼色。
小唐无奈,摸了摸袖子,掏出一张银票,欲给不给,眼望着应兰风,说道:“应大人你可要想好了,休要只顾眼前,忘了退路……”这自然是小唐好心,旁敲侧击地提醒应兰风。
应兰风不明其意,林沉舟却心知肚明,便重重咳嗽了声,笑说:“小唐的意思是……这么大笔银子,大人留神一口吞不下……噎住了,那便不大好。”
应兰风这才笑了起来,拱手道:“两位大可放心,应某必然吞的顺顺利利,干干净净。”他说完之后,便匆匆道了失陪,忙不迭出门去了,看那姿势竟像是迫不及待拿着银子逃走似的。
也幸亏应兰风走得急,他前脚刚出门,后面小唐死死拉住林沉舟,低声道:“恩师忍耐!”几乎是与此同时,只听屋外应兰风高声叫道:“招财进宝!快来!快快!”一叠声地叫嚷,声音里喜气洋洋,情难自禁。
林沉舟对小唐道:“你可瞧清楚了,此人贪得无厌,厚颜无耻,再看他这些家奴,叫什么招财进宝,唯恐他人不知其贪婪成性,真真是妙极了!”
小唐也是无可奈何,之前本想深问应兰风是否另有缘故,只可惜没得机会。
林沉舟思忖片刻,不怒反笑,道:“实在有趣的紧,办过这么些贪官污吏,就没有似他这般急不可待想要撞到手心里来的,既然如此,便成全他!你速速去传人进衙门,我要即刻把这昏官拿下,定斩不饶!”
小唐见他怒意勃发,也不敢劝,只好行了个礼,领命出门。
正文 第 10 章
小唐跟林沉舟以商贾身份来访应兰风,自然行事低调,一干随从侍卫们都在县衙外头候命。
小唐出了衙门,拐到旁边的巷口,即刻有人迎上前来。小唐正欲吩咐,忽然看到县衙门口有六七个人出来,头前的是招财跟进宝,后面几人都身着常服,众人分别上了马儿,又赶了一辆马车,乱糟糟飞快地往南去了。
小唐凝视队伍离去的方向,眉头一皱,便道:“派两个人跟上,看看是往何处去,所为何事,切记别让他们察觉了。”侍卫领命,挥手一招,身后不远处等候的两名下属跃上前来,各自骑马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侍卫又问:“大人还有吩咐么?”
小唐犹豫道:“你……”正沉吟间,忽然见从衙门内又出来数人,边走边说,十分热络。小唐飞快一想,便道:“稍等片刻。”撇开那侍卫,负手往前而行,装出个刚从外头往回走的模样。
快要到县衙门口,就跟那群人撞个正着,只听有人道:“我即刻回去叫大家伙儿动作起来,你们也各自勤谨着些。”另一个道:“谁能想到知县大人果然这般能干,真是我们的造化。”忽然有几人看到小唐,便都慢慢地停了鼓噪。
小唐咳嗽了声,举手道:“列位有礼。”
众人见他相貌堂堂,举止温文,便也慌忙回礼,当前两人问道:“这位爷是?”
小唐道:“鄙姓唐,是前日来到泰州的,如今住在县衙里。”
小唐说罢,便有人惊呼道:“莫非正是唐大爷?”
小唐一怔,又有人道:“这位爷可是救了我们大小姐,且要买柿子跟枣子的唐大爷?听闻同伴还有位林爷的?”
小唐笑道:“不敢当,我的确有位同伴姓林,也确实跟应大人谈过买卖。”
众人闻言,哗啦啦围上来,一瞬间小唐满耳都是赞溢之词,有说他生得出色,一看就是个贵相的,有说他风度不凡,今年定会发财,许多声音响做一片,十分热情。
小唐正无所适从,只听当前一人道:“真真是多亏了两位救星……就如应大人一般,都是我等的大恩人了。”也有人说:“等果子采摘好了,必然要好好地请两位吃上一顿。”
小唐好不容易插嘴道:“原来应大人已经把此事吩咐了诸位吗?”
众人道:“那是当然,我等这便要去准备了。”忽然有个老者出头说:“我们别围着唐爷了,或许人家有正经事,改日再好好地请两位罢了。”大家伙儿听了,这才举手告别,一哄而散。
小唐回望众人远去,转身进了县衙,正走间,迎面见到林沉舟前来,小唐正欲说话,林沉舟见他身后左右无人,一把握住他的手腕,道:“跟我来。”
小唐心知有异,便不急开口,跟随林沉舟回到居所,才问道:“恩师,是不是出了何事?”
林沉舟不答反问:“你为何没带人来?”
小唐道:“我只是觉得此事另有蹊跷。方才在门口见到招财进宝带了若干人众赶着马车匆匆离开,看样子是出泰州,却不知奔向何处所为何事,我便叫张忠他们跟着了。”
林沉舟道:“原来如此。”
小唐道:“另外我回来之时,看到若干村民打扮之人,在议论的也是应兰风卖枣子柿子之事,且口口声声说咱们是他们的大恩人,又盛赞应兰风,所以我才大胆叫张忠暂时按兵不动,想回来再问问恩师的意思。”
林沉舟轻轻一笑,道:“我前日赞的果然不错,你真个是谨慎老成了许多,我方才出去,就是想拦下你。”
小唐忙问缘故,林沉舟道:“我也略知道了些内情,这应兰风钻营行商,好像并不是为了中饱私囊而已。”
原来小唐外出之后,林沉舟心中不快,便自屋内走出来,信步而行,他本想压下心气儿,仔细再去问问应兰风,探探他到底是否有什么未说的隐情,不料走到后院,就看到丫鬟吉祥端着盘子进了一间房,屋内有人道:“熬好了么?”吉祥道:“按照奶奶吩咐,熬了两个时辰,奶奶看看。”
片刻吉祥便出来了,林沉舟知道屋内的是应兰风的内室李氏,正欲离开,便听李贤淑道:“阿真,过来喝汤了。”
应怀真小声道:“我不喜欢,有怪味儿。”
李贤淑笑道:“乖女儿,别不知好歹,这鱼胶燕窝都是你小表舅大敬意送的,很是名贵,你爹想给你买还都买不起呢,前日你又病了,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快乖乖地喝了,好让爹娘放心。”
林沉舟听了,微微一笑。想必应怀真喝了两口,便道:“我喝足了,娘也喝。”
李贤淑道:“这话跟你爹说的一模一样,唉,我哪里用得着喝这些?有你们这样儿我就很好了。”
应怀真撒娇道:“娘喝嘛。”
李贤淑无法,道:“好好好,真是个小磨人精。”
林沉舟听到这里,便想到头前应兰风为了答谢他们两人所送的那虫草燕窝,这才想到或许也是郭建仪所送,他的心底本还有些火儿在烧,此刻在稚女慈母的对答声里,不知不觉却都消散无影了。
林沉舟心内一叹,迈步又走,只听应怀真问道:“娘,爹叫招财叔去做什么了?”
林沉舟忙停了步子,屋内李贤淑道:“你这小人儿,倒是知道挺多事儿的,你怎么又知道招财出门了?以后不许乱跑知道么?”
应怀真答应,李贤淑才说:“你招财叔跟人办事儿去了。”
应怀真问:“做什么?”
李贤淑道:“真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你这性子是像谁呢?人小鬼大的,跟你说你又哪里会懂这些?你爹啊,被逼的偷偷跟人做买卖,弄了些钱,让招财他们去别的府县买粮食去了……懂吗?”
应怀真喏喏道:“不懂。”
李贤淑噗嗤一笑:“亏得你不懂,你才四岁,若真的懂这些,可要吓死爹娘了,好了,才喝了汤,乖乖地坐会儿玩儿吧。”
林沉舟听到这里,心中一震,半晌才举步离开。
林沉舟把自己所得跟小唐说了,两人才明白这事情的内里缘由。
小唐道:“原来应兰风做此事果然是有缘由的,他不同我们说,大概是怕解释起来也说不清罢了。”
林沉舟道:“赈灾之事本来该朝廷所为,如今应兰风居然冒险私底下行事……”
小唐道:“我看应兰风此人,虽然不按常理出牌,但他做事必然事出有因,只怕府衙上面……有些说不得。”
两人目光相对,林沉舟缓缓点头,道:“也亏得你自有主张,未曾轻举妄动,不然……唉。”心绪复杂。
小唐安抚道:“我瞧恩师此番急躁,恐怕也是因先前对应知县期望甚重的缘故,如今知道应知县并非贪官,岂不是一件大大地幸事?恩师何必苦恼。”林沉舟哈哈一笑,释然大半。
两人正说笑间,却见外头如意来到,说道:“大人派我来看看两位爷是否出门,若是在,请两位过书房说话呢。”
林唐两个随着如意来到书房,应兰风正把一个帖子放起来,忙迎了两位又奉了茶。
林沉舟瞧了瞧,这里的茶却不是上回给他们喝的龙井了,看色泽香气,不过是最普通的花茶罢了。
此刻小唐说道:“方才我出去遇到几个人,原来大人同我们做这笔果品买卖,是另有内情的?”
应兰风见他已经知晓,便答道:“这件事有些不好启齿,我身为朝廷命官,的确不好私下做这些事,然而泰州大旱粮食减产甚多,眼看就秋冬了,弄不好便会闹出人命来,故而才不得不如此。”
林沉舟抬头,故作惊奇问道:“咦,难道朝廷不肯拨赈灾粮食么?”
应兰风苦笑道:“我已经写了十几封公函到府衙,上峰只说今年受灾的地方太多,得缓缓而行……我看那个意思,这一缓的话,年前怕是排不到我泰州了。”
小唐皱眉道:“这是怎么说?我们虽不在本地,却也知道泰州的旱情是最为严重的,怎能不理不管?”
应兰风摆手道:“罢了,不提这些……然而天无绝人之路,两位真是应某跟泰州的大救星。”
林沉舟不由也笑了笑:“应大人,难道是府衙里也嫉贤妒能?或者于你有什么仇怨?若是如此,你可要留神你太过能干,会更遭人嫉妒,你私下行商给他们知道了,怕不与你甘休。”
应兰风道:“可不是么,上次烧死黑天牛,上司就很是恼怒,本来还想治罪来着,碍于民声还过得去,便才放我一马,然而今次若不与两位做这买卖,等过冬的时候饿死了人,岂不还是我的罪名?所以索性就做起来罢了。”
小唐也忍不住笑道:“应大人,真有你的。”
应兰风忽地有些赧颜,咳嗽了声道:“我看两位是可交之人,才肯跟两位说恁么多,另外还有一件,索性也跟两位说了……本来我泰州的枣子极为有名,每年也有人来收,但今年因粮食减产,乡民们急欲将枣子出手,因此一个个把价格放低,最后竟怕卖不出去,价贱得令人发指不说,因此还引发了好几次的斗殴,我见这情形不是好的,便勒令他们不许胡乱压低价格贱卖,正好两位来到……给两位的价格,虽比市价低那么一点儿,却比他们自行乱卖要好多了……还请两位莫怪!”
应兰风举手行礼,小唐还礼:“大人给的价格算是公道的,故而我师父才也肯答应同大人做买卖。大人不必在意。”
林沉舟看他一眼,笑而不语。
林唐两个又在县衙住了一夜,次日用了早饭,才出厅来,就见李贤淑抱着应怀真从廊上来,应怀真穿了件新的红缎子衣裳,脖子上戴着明晃晃地银项圈,看来如蓓蕾发在枝头,娇憨明艳。
小唐随口说道:“小怀真今日打扮的这样好看?”
应怀真瞅他一眼,低头去拉扯自己的袖子,仿佛不懂他说什么似的,小唐略觉尴尬,不由自主地伸手抓抓眼角。
却听李贤淑笑说:“这孩子想是害羞,怎么不理你唐叔叔了?”又喜洋洋地对小唐说道:“今儿是阿真的生辰,正好两位也在,咱们要好好地热闹热闹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