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重生
“魏徐氏锦瑟, 年十九, 太和二年故……”
秋风瑟瑟, 卷起漫天纸钱, 魏府出殡的队伍浩浩荡荡, 一眼几乎望不到头。即便是皇商之家, 这种排场也极为罕见。身后事办得如此隆重, 愈发显出魏府对这位早逝大奶奶的重视。
然而没有人知道,那华贵棺木中,年轻女子的双眸始终固执地睁着, 分明是死不瞑目!
“啊!”徐锦瑟惊叫一声,猛地从床上坐起。浓重的黑暗中,仅有她自己急促的喘息, 一时间, 她有些弄不清,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二小姐?”丫鬟清浅的叫声在门边响起, 徐锦瑟猛然一惊, 立即躺下, 放浅了呼吸。
“小姐?”没得到回应, 丫鬟放轻脚步走开了。徐锦瑟这才松了口气, 放松下来, 抹掉头上的冷汗。
那小小的手掌贴上额头的温度让她清晰意识到,这不是地府、不是做梦。她是真的回来了,回到六年前, 即将十三岁的时候。
她还是徐家二小姐, 她还没有嫁给魏仲棋,徐家也还没被抄家……
那可怕的一切,都还没开始……
徐锦瑟用力咬着嘴唇,这一次,她不会重蹈覆辙,再不会傻傻的任人欺瞒,最后连命都搭进去了!
静谧的黑暗中,前世纷繁的记忆潮水般涌来,几乎将她吞没。徐锦瑟死死瞪大眼睛,直至感到眼眶疼痛近裂。
她以为自己会一夜无眠到天亮,然而她高估了这个不足十三岁的孩子的身体,不知什么时候便模模糊糊的睡去了,直到丫鬟的轻唤在耳畔响起。
“还好没再烧起来。”荷香收回探向徐锦瑟的额头的手,松了口气。
“说什么呢,过两天可就是小姐的生辰了,可不能说这种话。”墨莲白了她一眼,挤开荷香,扶了徐锦瑟起床。
荷香、墨莲都是她的贴身丫鬟,后来她嫁入魏家,两个丫鬟都跟着陪嫁了过去。荷香十岁上才从牙婆处买入,许是小户人家出身,性子颇有几分腼腆。墨莲却是家生子,从小在徐家长大,性子颇为伶俐。
前世徐锦瑟更为倚重墨莲,只觉她说话、办事更为顺心,相比起来,荷香倒显得有几分笨拙。只不知这墨莲伶俐,却也伶俐过了头,最后爬了魏仲棋的床。自己还在生母云姨娘的劝解下容了她,让她成了魏府的莲姨娘,颇是得宠了几年。
只不过——
徐锦瑟勾起一抹冷笑,不论是她、还是墨莲,在魏仲棋眼里,都比不过那人一根手指头,倒叫墨莲一场算计落了空。
“二小姐这手长得真好看,手指纤长、又细又滑,倒像那剥了皮的葱段儿似的。”墨莲一边往她手上搓着润肤的香膏一边说道。
徐锦瑟不语,看着墨莲发顶。她以前就怎么没发现呢?墨莲这种刻意到有些不自然的讨好。毕竟是刚刚留头的年纪,想必掩饰的功夫还不如后来那样修炼到家。不过,糊弄她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倒是足够了。想起刚刚墨莲不动声色挤开荷香的举动,再看看默默给自己整理裙摆的荷香,徐锦瑟不由在心底叹了口气。
比起小小年纪已经学会争宠,处处显得压人一头的墨莲,荷香看着就有几分笨拙了。但徐锦瑟忘不了,在最后的那个时侯,是荷香拼死冲出去,想向魏仲棋求救。可还没冲到二门,便被那人带来的婆子拦下,硬生生杖毙了。
可叹她徐锦瑟枉活一世,到最后才看清了这混沌世道谁忠谁奸,才看清了这朗朗乾坤下,除了自己竟是谁都倚靠不住。
到最后,她连个丫头的性命都保不住。连她自己的命,都被那人轻而易举的夺走。只不知魏府将她风光大葬,其中有几分是顾念她魏家大奶奶的身份,又有几分,是对她枉死的愧疚?
“二小姐,今天就配这对镯子吧……”墨莲的声音传来,徐锦瑟淡淡瞥她一眼,她的声音立即低了下去。
墨莲拿着镯子的手一颤,二小姐今天这是怎么了?这眼神,简直让人心悸。但下一刻,徐锦瑟便收回视线,淡淡道:“便用这对吧。”
没了那凌厉眼神,看着便又和往日一样了。
墨莲悄悄松了口气,她一定是想多了,二小姐怎么会用那么可怕的眼神看人……
墨莲、荷香将一对银镯子套进徐锦瑟腕间,那镯子光面素圈,唯有一个小巧铃铛挂在中央,行动间叮叮作响,显出几分稚趣。
徐锦瑟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柳叶眉、杏核眼,带着几分稚气的鹅蛋脸透出淡淡红晕,看着颇为讨喜。
人人都说她幼时甜美可人,竟想不起何时,大家对她的评价变得仅剩“温婉”二字了。罢了,想那么多作甚,总归这一世,她不会再让自己落入那种任人鱼肉的境地。
“二小姐,请安的时辰快到了。”荷香小声提醒道。
徐锦瑟看了眼已然亮起的天色。徐府小姐们一般是辰时向嫡母魏氏请安,只是魏氏体弱,一月里倒有大半时间免了她们的请安。
看来,今日魏氏身体不错。
“那就走吧。”
昨日刚刚下过小雨,一迈出房门,清新的水汽混着初夏特有的香气便扑向鼻端。徐锦瑟抬头看着天空,碧空如洗,在初升的阳光下,似乎那些腐朽的、黑暗的记忆都在离她远去。如果不是那些记忆太过痛彻心扉,她几乎要以为自己只是大梦一场。梦醒回来,自己还是那个父慈子孝、妻妾和美的徐府里庶出的二小姐。
但徐锦瑟知道,这不过是一时错觉,她的心、她的魂,早已在魏府、被煎熬与欺骗打熬得面目全非。眼前这些花团锦簇,不过是层纸糊的灯笼,稍一用力,就会被戳破。
什么都剩不下……
“二小姐、二小姐!”墨莲的声音将她从回忆中叫醒,“是云姨娘呢!”
云姨娘……
徐锦瑟下意识的看去,正看到不远处的回廊上,云姨娘微微躬身,似是在向什么人行礼。
“呀!是大小姐!”
徐锦瑟猛地抬头,那映入眼帘的身形几乎如同一道霹雳,骤然劈裂眼前的整个世界!
一瞬间,所有的景象都变得扭曲破碎,唯有远处那一身水色衣裙的女孩子显得清晰无比!
——徐家大小姐!徐家唯一的嫡女徐锦华!
是——她!
徐锦瑟用力攥紧拳头,看着徐锦华逐渐远去的身影,眼前猩红一片。
正文 姐妹
安国公嫡次子徐丘松最为人津津乐道的, 不是身为国公府次子而外放到贫瘠的承阳, 任一芝麻小官, 而是他那传奇一般的妻妾和美故事。
万鸿年间一场叛乱, 徐丘松之妻魏氏与姨娘云氏在乱民中与家人失散。魏氏临产之际, 得云姨娘拼死相助, 方顺利产下嫡女徐锦华。云姨娘也因此早产, 生下二小姐徐锦瑟。
因对魏氏有救命之恩,魏氏身体不好时,便都是云姨娘代为主持中馈。可以说云姨娘虽名为妾室姨娘, 在徐家内宅地位却比另外两位姨娘高上不少。
也因此,同为庶女,相比三小姐徐锦秋和四小姐徐锦冉, 徐锦瑟总是被人高看一眼。在徐丘松的六个子女中, 地位仅次于魏氏所出的大少爷徐熙程和大小姐徐锦华。
云姨娘也是个贤惠的,虽是妾室, 却也是良家女子出身, 颇懂诗书礼仪, 当年会与徐丘松为妾也颇有一番经历。自小她便教导徐锦瑟, 事事不可与嫡姐争锋。徐锦华才女之名响彻京城时, 徐锦绣却深居闺中, 在云姨娘的教导下,本分、安静,迫是得了些温婉之名。
最后被嫁与魏仲棋时, 云姨娘劝导她, 商人虽卑,但魏家乃皇商之家,几代前更曾得公主下嫁。且这门亲事,虽看起来是低嫁,但魏家豪富,日后关起门来过日子,并不比姐妹们差。
待徐锦瑟出嫁后,这门亲事果如云姨娘所言,是一门实惠的亲事。甚至于,作为魏家大奶奶,她的吃穿用度竟比闺中之时强上不少。徐锦瑟也就相信了,云姨娘所说的,这确实是门好亲事。
其实魏仲棋待她不算太差,她是徐家庶女,却也是安国公的孙女。国公府出来的姑娘,嫁入商户,初始几年,就连婆婆都对她另眼相看。
只是后来,她接连掉了几个孩子,不得不为魏仲棋纳了几房姨娘,庶子女都生了两三个,自己却依旧无所出,魏大奶奶的位置也变得不怎么安稳。及至后来,国公府倾覆,徐家与徐锦华的夫家接连获罪。两家男丁尽斩,女眷充入奴籍,她费尽心力也只赎出了云姨娘与徐锦华,将她们接入魏府供养。
论身份尊贵,曾为侯夫人的嫡姐自是比她强上不少。自小按照世家嫡女、豪门宗妇教养长大,言谈举止都不是她这个从小被教导本分的庶女能比的。更不要说,徐锦华少时便以美貌闻名,即使刚入魏府时有几分憔悴,几个月下来,也在徐锦瑟的尽心调养下恢复了十九岁应有的容光盛艳。
而她,也早就习惯了避其锋芒,让自己成为徐锦华耀眼光芒下的陪衬。
这么想来,不过几月,魏仲棋眼中便只有这位嫡姐,甚至连曾经宠爱的妾氏姨娘都不再看一眼,也不是多么奇怪了。
只是、只是!
徐锦瑟狠狠攥紧拳头,纤薄的指甲刺入掌心。徐锦华容姿绝美、出身尊贵,魏仲棋贪恋上她,自己即使不甘、却也从未想过对她如何,最后也只是将她赶出魏府便罢。
但徐锦瑟没想到,自以为宽宏大量的处置竟引起了魏仲棋的愤恨,更料不到做过侯夫人的徐锦华,即使沦入奴籍却也不甘为下,早就想办法引了魏仲棋为她置办良民身份,就等着嫁入魏家,取代她这个大奶奶的身份。
她的存在,就挡了徐锦华的路!
以至于最后,在魏仲棋的默许之下,徐锦华登堂入室,在她生产时做了手脚,令她一尸两命、死不瞑目!
一瞬间,那些漆黑绝望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带着腐烂败坏的味道,令她几欲窒息。徐锦瑟险些控制不住自己,指甲几乎快要掐烂了掌心。她永远也忘不了临死之前看到的,徐锦华脸上那得意的表情。
那是刻印在她记忆中最后的画面,让她死都不能瞑目,即使身陷地狱,也要一步一步踏着血、踏着泪爬回来,她要让所有亏欠她的,欺骗她的,毁了她一生的人付出代价!
既然给了她重活一世的机会,那么,她再不会像以前那样善良可欺!她会弄清楚一切,再不像前世一样做个糊涂的棋子,任人摆布而不自知。
“大小姐是要去赴县令千金的宴会吧。”墨莲带着羡慕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徐锦瑟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徐锦华已经走远,连云姨娘都已经离开回廊。
“又是县令家的宴会?”一个有些尖利的声音响起,却是三小姐徐锦秋走了过来,“都已经是这个月第二次了吧,大姐又不带我们去。”
徐锦秋穿着一袭大红织锦团花湘裙,头发梳成两个团髻,上头点缀着碎金丁香,正是豆蔻年华的活泼靓丽。此刻她看着避到一边的墨莲与荷香,眼珠转了转,突然上前挽了徐锦瑟。
“我们不能去也就罢了,大姐竟然连二姐都不带,云姨娘可是救过母亲性命呢,二姐又不是一般的庶女。”
徐锦瑟几乎要被这浅显到幼稚的挑拨逗笑了,徐锦秋话里那股子酸味儿,也只有当年的自己听不出来吧。
徐家并不苛待庶女,能让徐锦华只身赴宴,今天的宴会必定只邀请了各府嫡女,徐锦秋这话简直是摆明了的挑拨。
徐锦瑟几乎要为当年的自己叹息了,前世的她究竟是有多蠢,才会一直以为自己生活在母慈子孝姐妹和美的环境中?
单看今天徐锦秋的表现,显是心中不满已久。不只是对徐锦华,还有她徐锦瑟。
没得到徐锦瑟的回应,徐锦秋显然不大甘心,捻起徐锦瑟的衣袖,嘟囔道:“二姐这衣裳料子就是好,摸起来又凉又滑的。四妹,你说是吧?”
“什么是不是的?”徐锦冉刚走过来,便听到这么一句,不由有些茫然。
“我是说二姐这衣裳料子,摸着可真舒服。四妹你来看看?”说着,就要拉徐锦冉来摸。
徐锦瑟淡笑一声,抽回袖子,不着痕迹的掩住泛着血迹的掌心。
“三妹这话我可听不懂了。咱们的四季衣裳、首饰都是公中配发,一向是一碗水端平,没得谁比谁好不是?”
“那可不一定。”
徐锦秋嘀咕一声。这却是暗指云姨娘徇私了。魏氏身子不好,这一季的衣裳布料都是云姨娘主持分配。
若是前世,徐锦瑟面对这种挤兑不过一笑,全当做妹妹年幼性子直爽,从不认真与她分辨。不过,现在她不会这么做了。
“三妹这是想说云姨娘徇私,将好料子都给了我,亏待了妹妹们?”
“我、我可没这么说……”徐锦秋嗫嚅道。府中谁都知道,云姨娘处事再公正不过。
“那三妹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是一季料子,也值得你耿耿于怀。若是这样,便将我这季的料子都送了你如何?”
“小姐,这——”不大妥当吧。
徐锦瑟淡淡一瞥,墨莲立即噤声。
“这、这不大妥当吧。”徐锦秋这么说着,眼中却露出一丝喜意。她早就觉得徐锦瑟吃、穿、住、用,样样都比她和徐锦冉好。凭什么?大家都是庶女,徐锦瑟不过是有个救过主母的娘,便要处处压她一头?
“哪有什么不妥当。荷香,公中分下的料子,还有多少?”
“二小姐共得素锦三匹,雪缎两匹,花素绫一匹。统共只裁了三身衣裳,倒是剩下大半。”荷香应道。
“那就都送予三妹吧。”
“这怎么好,我怎能把二姐的料子都拿走。”徐锦秋状似为难的说道。
“这有什么,不过是些料子,过几日还会有新的。”
“这怎么行,我可不能白占这便宜,回头就叫她们把我那的料子都给二姐送去。往年历来都是那些花样,我们姐妹换一换,穿个新鲜也好。”徐锦秋连忙说道,她可不要徐锦瑟来送,没得让她占一个大度的名头。
徐锦瑟笑而不语,像是默许了她的说法。
徐锦冉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隐约感觉到两位姐姐间气氛有些许不对,但她一向有些木讷,这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姐妹三个等了一会儿,终究是没见到魏氏,只见了魏氏屋里伺候的林妈妈。
魏氏的身体着实不好,昨夜偶感风寒,今辰已是不大好起身。这病来得急,林妈妈尚未来得及通传各院,才叫她们白跑一趟。
不过这种情形也不是第一次碰到,见不到魏氏,请安自然也免了,姐妹三个便各自散了。
徐锦瑟刚回到自己院中,便听到丫鬟来报,三小姐身边的翠竹送来了几匹布料。
“三小姐也真是心急。”荷香将料子呈给徐锦瑟过目。
这是怕她赖账呢,才这样急匆匆的送了来。瞧这速度,她那三妹怕是一回去便吩咐了丫鬟。
“这料子这么艳,小姐怎么穿呀。”墨莲瞧着那布料惊呼起来。那布料都是合着徐锦秋的喜好所挑,多是些红的、粉的鲜艳的颜色,而徐锦瑟的衣裳则多是月白、天青之色,这红粉之色,徐锦瑟几乎是从来不用的。
“行了,什么颜色都不妨碍。开了库房,把这季的料子给三小姐送过去。”
打发了墨莲,徐锦瑟看着桌上的布料,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声通报:“云姨娘来了。”
徐锦瑟眸色一凝,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见一妇人掀开帘子,入了室内。
正文 云姨娘
云姨娘瓜子脸、柳叶眉, 穿着一身素净的绫缎绉裙, 身上并没戴多少首饰, 只低头之间, 发间一枚喜鹊登梅簪熠熠生辉。
她端着一个青瓷小碗, 徐徐走来。徐锦瑟眯起眼睛, 不知为何, 看到云姨娘的刹那,她心中一阵奇怪的感觉漫过,这让她有些迟疑, 没像往常那样迎上去。
“二小姐。”云姨娘似乎也并不在意,将手中的碗交给墨莲,径自坐了。
“如今暑热, 这冰糖莲子粥清心润燥, 最适合不过了。”
“为了这碗莲子粥,姨娘可是一大早就起来忙活呢, 就为了让二小姐一回来就能喝到。”云姨娘身边的青芷嘴快道。
徐锦瑟看她一眼, 从墨莲手中接过碗来。入手的冰凉让她动作一顿, 面上却并未表露出来, 慢慢舀了一勺, 送入口中, 冰凉甜腻的滋味立即在口中蔓延开来。
青芷见了,邀功般道:“二小姐,奴婢多嘴一句, 这冰糖莲子粥里的碎冰若是化了, 就不够爽口了,还是要赶紧吃味道才好。”
“嗯?”徐锦瑟闻言一顿,放下碗来,荷香立即接了过去。
“青芷。”云姨娘连忙示意她住嘴。
“姨娘身边的丫鬟,看来规矩还不够好呢。”徐锦瑟似笑非笑地看着青芷,“主子说话的时候,竟然随意插嘴?”
话语之间,竟透露出几分威严,云姨娘心下一惊。待得定睛一看,却又寻不到踪迹。
许是她眼花了吧?锦瑟这孩子,她从小看到大,什么时候有过威严这种气势?
云姨娘微微低头,柔声道:“小丫头刚入府不久,不懂事,二小姐莫怪。”
徐锦瑟莞尔一笑,“瞧姨娘说得,我们母女之间,还值得为这种小事斤斤计较?”
口中如此说着,徐锦瑟却看着青芷,一瞬间,倒是想起了诸多事情。
这青芷,看着心直口快,但若是想想,向来谨小慎微的云姨娘,身畔竟带着这样莽撞一个小丫头……
再想到前世,她约莫是见过这个青芷的,依稀记得好像不久之后,她便犯了事情,被打发出府了。
而那时的她,又遭遇了那样一件事情,就更不会留意这样一个小丫头了。如今回头想来,只觉其中有些蹊跷。。
若是以前的徐锦瑟,必定不会想这样许多。但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被娇养闺中、无忧无虑的深闺小姐了!
前世的她,嫁与魏仲棋后,全然不知婚后生活并不像自己从前所想,仅是琴瑟和鸣、举案齐眉便够了。闺阁之中所学,全然不能让她在婆家立住脚。
魏家虽然是商人府第,却也是皇商之家,徐锦瑟磕磕绊绊好几年,更幸有贵人相助,才硬是顶着婆母妯娌异样的眼光,从一个不懂经济、事事棘手的新妇变成能够主持中馈,游刃有余的当家奶奶。
其间多少艰辛,不足为外人道。闺阁之中,云姨娘曾教导她的那些温柔小意、曲意婉转,全然派不上用场。
那时的她才发现,姨娘教导的这些手段,做个依靠丈夫宠爱度日的妾氏全无问题,但若想做当家主母,却全然不合适了。
但她也只以为,云姨娘毕竟妾氏出身,眼界有限,即使曾代魏氏主持中馈,却毕竟不是主母,能够教导她的也只有这些适合姨娘的处世之道。
现在看来,分明不是这样。
云姨娘主持中馈,能够将偌大徐家管理得妥妥当当,连徐锦秋都知道云姨娘处世公正,这样的人,如何会那样教导自己?
魏氏体弱,常年不理世事,早几年便发话,在家中立了女学。姐妹中,徐锦华最得女师称赞,尤其一手簪花小楷写得,便是徐丘松都时常夸赞。
只云姨娘,时常教导自己,女子以温顺为主,那些个书画辞赋,皆不如温婉柔顺,能拢住夫君才是为妻之道,以至徐锦瑟前世甚少去女学上课。若有闲暇,也是跟着奶娘刘妈妈学习女红。
却不曾想,就连最定不下性子的徐锦秋,都在曲姨娘的要求下按时去女学。徐家四个小姐,只有她去得最少,以至于出嫁之后,面对偌大魏府内宅事物,竟不知从何下手。
这般看来,云姨娘竟好似刻意在将她向妾室的方向教养?
可这说不通呀,纵然是徐家庶女,她嫁得定不如徐锦华好,却也不至与人为妾啊。
徐锦华心中百转千回,面上却是分毫不露,只拿了帕子沾沾嘴角,掩去眼中的锐芒。
云姨娘笑道:“二小姐说的是,我们母女最亲不过了。青芷确实不懂规矩,回去我会好好教她的。”
“姨娘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在我这儿怎么都好说,这丫头如此鲁莽,哪天要是冲撞了大姐或是三妹、四妹可就不好了。”
“二小姐放心,我定好好教她。”
说到这里,云姨娘又叮嘱了些日常琐事,便带着青芷离开了。
唯留那碗冰糖莲子粥在桌上,似乎还往外冒着丝丝缕缕的寒气。
“姨娘怎么这样就走了?您为了做这碗粥可是从昨天就开始准备了,还专门开了冰室。为了在冰化之前送到二小姐手里,又急急忙忙赶着过来,二小姐只喝了一口就不动了,岂不是白费了您的苦心?”
青芷颇为不平,云姨娘对二小姐多好啊,她娘要是能这么为她,就是十碗她也喝得下去!想起为了给大哥娶媳妇,将自己卖给人牙子的爹娘,青芷不由有些黯然。
“好了。”云姨娘轻声喝止,“今天你确实鲁莽了。二小姐虽然是我生的,却是府里的小姐。夫人才是她的母亲,我一个做姨娘的,身边的丫鬟竟然这么说她,的确有失规矩。你也该好好学习府里的规矩了。”
“奴婢只是看不过,她明明有姨娘这么好的娘,却……”
青芷还想说什么,却被云姨娘打断:“行了!回去你就去好好学学规矩,至少也该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看青芷一副愕然的模样,云姨娘又放软了声音,“我也是为你好,你刚入府,不懂这府里的规矩。小姐、丫鬟、姨娘,这后宅里人人身份不同,说话处事,都要符合身份才好。至于二小姐……我也只盼她好也就罢了。”
听她这么说,青芷心中一片暖意。她原是良民出身,乍然被买入徐家做丫鬟,心中不由得惶然。幸而是跟了云姨娘这般温和体贴的主子。尤其云姨娘听闻她家状况后,竟派人送了银钱过去,让大哥风风光光娶上了媳妇,青芷对她就更是打心眼里感激,只觉云姨娘简直好得像天上的神仙,恨不能什么都替她做了,容不得她有一点不顺心。
云姨娘看着这小丫头,微微一笑。这便是收拢人心的手段了,这种时候,她身边正需要这种忠心的丫鬟。
而此时的徐锦瑟正若有所思的看着桌上的青瓷小碗,只一会儿功夫,碗外沿便结了密密麻麻的水珠。
间或有晶莹的水珠凝结在一起,不堪重负般滑下,滴落在桌上。徐锦瑟只觉随着这水珠坠落,像有“啪”地一声轻响,砸在心头,让她的心为之一颤。
她与云姨娘之间的关系向来便是如此,克制到近乎疏远。虽心里是亲的,面上却谨遵着尊卑之别。
“嫡母才是你们的母亲,我一个姨娘,纵是关心你,却也没有让你喊娘的道理。”云姨娘曾经的话浮现在脑海。但她知道,就是徐锦冉,私底下也悄悄叫过李姨娘娘亲。唯她与云姨娘,自小便是“二小姐”和“姨娘”,即使在出嫁时,姨娘哭湿了帕子,也不曾唤过她的名字。
云姨娘本分若此,可真是堪称妾氏的典范了。
待她出阁后,面对魏仲棋的那些个妾氏,更是这般觉得。
可如今想来,云姨娘这般的贤良、本分,竟是完美到近乎完人了。
这种完美,在现在的徐锦瑟看来,却处处透着一股不寻常的味道。
以前的她,不知寻常人家的母女如何相处,只以为一切皆是因为云姨娘恪守本分的缘故。可待她嫁了人,见过魏家、其他人家的母女如何相处之后,便觉她与云姨娘的关系颇有些诡异,浑不似普通母女。
如今身临其境,这种感觉更是强烈。
更兼之,重生回来这几日,每当她回想起前世与云姨娘的种种,却觉得记忆好似被什么遮蔽一样,朦朦胧胧,不甚清晰。
这让她的心头不由蒙上一层阴霾。
徐锦瑟看着桌上的青瓷小碗,不由伸出手指触上碗壁。丝丝寒凉沿着指腹传入掌心,让刚刚受过创的掌心泛起一丝抽搐般的疼痛。
却听此时,墨莲突然惊呼道:“二小姐,这冰糖莲子粥里的碎冰还没化呢,姨娘可真是心细,这时节,府里还没开始取冰吧,姨娘这就想到小姐了。”
徐锦瑟看她一眼,云姨娘一贯的做法,必不会留下这种话柄,想必不多时便会正式开启冰室,通知各房前去取冰。
“青芷说得倒也不错,这时节,冰也算稀罕物了,小姐还是多喝几口得好。”墨莲殷勤道。
荷香却是静立一旁,一脸欲言又止。
徐锦瑟只看了一眼,便问道:“荷香,你也这么觉得?”
“奴婢、奴婢觉得……”
荷香话没说完,便听得外面一阵喧嚣。墨莲出去看了,不多时便掀了帘子进来,一脸喜气道:“二小姐,府里冰室已开,姨娘派了人来问,要不要给小姐送几个冰盆过来?”
正文 迹象
“小姐, 刚刚公中来人通知, 说今年冰室已开, 可以用冰了。”梧桐兴匆匆地掀了帘子, 一眼就看到正与徐锦秋坐在一起的曲姨娘。
见她进来, 曲姨娘略一抬头, 一双明眸斜斜瞥来, 纵梧桐是女子,也被这一眼间不经意的风情看得心头一跳。
姨娘可真是美貌,不怪能把持着老爷的宠爱, 还生下了二少爷。梧桐心里嘀咕着,朝她微微一福,“是云姨娘派人来通传, 冰室已经打开, 各房有需要的,都可以去取用了。”
“可以用冰了?”徐锦秋一下子站了起来, “快快快, 去给我拿几个冰盆。”
曲姨娘立即按住她, “嚷什么呢, 每年都有的东西, 有什么好稀罕的。”说着, 又拉了徐锦秋坐下,“冒冒失失的,像什么样子。”
“当然稀罕了。”徐锦秋嘟囔道:“眼看着就要热起来了, 屋里多摆几个冰盆多惬意。每年用冰的时候, 二姐那都是第一个用上的,今年我偏要比她先用。”
曲姨娘闻言,立即道:“不行!你以为那冰盆是什么好东西吗?”
徐锦秋不服:“那怎么二姐那用那么多,分明就是云姨娘把好的都给她了。”
“哎哟我的三小姐,你怎么就这么糊涂啊。”曲姨娘拉了徐锦秋的手,“那冰盆哪是什么好东西,暑热的时候用用也就罢了,现今这天儿还没热起来,要是摆了满室冰盆,那寒气可是对身子不好的。”
“真的?”
“姨娘骗你做什么。就连宫里的贵人,也不是一入夏就摆冰盆的,更别提妇人怀孕时,也要尽量远离这些个东西。可见这夏天用冰多了,不是什么好事。”
徐锦秋叹了口气,“好吧,就听姨娘的。还让二姐做这第一个用冰的人吧。但若是这冰真如此不好,云姨娘怎么还给二姐用那么多?”
“许是她没见识?”曲姨娘嗤笑一声,“咱们也别多管闲事,横竖她代夫人主持中馈,愿意给她女儿用多少冰,是她自己的事儿,咱们也管不着。”
“我就是觉得有点奇怪。”毕竟年纪小,徐锦秋也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多久。
倒是曲姨娘,暗忖着听说云姨娘以前也是良家出身,自己这没甚学问的人都听过的道理,她缘何竟不知道?
这时,翠竹捧着几匹料子进了门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徐锦秋立即兴趣盎然的上前,“这就是二姐送来的料子?”
曲姨娘一脸莫名,“二小姐?她为何送料子给你?”
徐锦秋一般翻看料子,一边喜滋滋的道:“是二姐自己要给我的。”
“胡说!无缘无故的,送你料子干什么。翠竹,你来说,是怎么回事?”
“回姨娘,是、是……”翠竹嗫嚅着看向徐锦秋,被她瞪了一眼,更是心中一慌,不敢开口。
曲姨娘厉声道:“是什么,还不快说!”
翠竹闻言一抖,不由说道:“是三小姐说二小姐的衣裳料子比她的好,二小姐才把这一季的料子都给了三小姐。”
“什么?”
曲姨娘握着徐锦秋的手猛地一紧,徐锦秋心中暗道不好,干脆猛地扑进她怀里,小声道:“二姐的衣裳料子是比我的好啊,云姨娘主持中馈,当然要把好的先给她了,我可不服。而且、而且我也没白要她的,我也把我这一季的料子给她了,只是和她换了换罢了。”
你这一季的料子,刚到手就全做了衣裳,剩下的那些,哪能换来这么多布料。曲姨娘瞪她一眼,徐锦秋立即柔声道:“娘啊,反正换都换了,你就别在意了,大不了我下次不换了。”
她是在意这个吗?曲姨娘瞪她一眼,终究在她的撒娇下败下阵来,伸出一只,戳在她额头上,半是心疼半是气的道:“你呀你,眼皮子怎么这样浅?下次不许这样了。”
徐锦秋点点头,心底也有些后悔。她刚刚翻过那些料子,虽然质地很好,却都是些她不甚喜爱月白、天青之色。
刚看到的时候很是惊喜,现在回过味来再看,便有些索然无味了。
此时的徐锦瑟,也正在翻看徐锦秋送来的料子。纤白素手在那些或红或粉的料子间翻动,竟被衬得指尖白里透粉,煞是好看。
徐锦瑟挑出一匹淡粉色布料,说道:“荷香,我记得你女红不错。三日之内,用这料子做件外衫,你可有把握?”
荷香一愣,“可以是可以,只奴婢手艺粗陋,不如府中绣娘……”
“可以便行了。”徐锦瑟淡淡道:“外衫的样子我会画给你,你只要在三日内做好就行了。”
荷香福身应是,墨莲却突然插了进来,“小姐,荷香还得在屋里伺候,这要是去做衣裳了,小姐屋里伺候的人手就不够了。再有五天就是小姐的生辰了,大小姐已经给各府小姐都发了帖子,小姐这里也得准备着呢。”
徐锦瑟瞥她一眼,“不是还有你吗?你一向伶俐,我是信得过的。这几天,你就先兼着荷香的差事吧。”
墨莲不甚情愿地应了,又开口道:“公中刚刚送来几个冰盆,怕是姨娘吩咐的,奴婢给您摆进屋里?”
徐锦瑟抓着料子的手一紧,随即放开,“不必了,这天还没那么热,摆了冰盆反而太凉。”
“总归是姨娘的一片心意。”墨莲劝道:“往年这时,小姐屋里也都摆上冰盆了,这在全府里头也都是独一份儿……”
荷香咬了咬嘴唇,终是忍不住道:“小姐前几日还发热过,这才刚刚退了,不宜用冰吧。”
“就是因为刚退热,才不能再害了暑热呢。”墨莲抢白道。
“才不是这样。”荷香一时不知该怎么反驳,急得直跺脚。
“好了。”徐锦瑟淡淡发话,“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别再争了。许是身子还没好利索,不用冰盆我也觉得身上有些发凉。姨娘的心意也不能白费,送来的冰盆就都挪到墨莲屋里吧。
墨莲喜出望外,她一向害热,未入夏时就开始热得难以入睡。徐锦瑟房里每年第一个用冰,实在是方便了她。若是这些冰盆都能带回自己屋里,那可真是太好了。
只是想虽然这么想,面上却还做出一副犹豫的样子,“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我说赏你就是赏你了,连这碗冰糖莲子粥,也一并赏了你就是。只不许对姨娘说。”
“奴婢省得。”墨莲端了碗,喜滋滋的福了福身。
待她离开,徐锦瑟的视线又移回桌上的料子,只眼神变得深沉了起来——荷香说得一点不错,现在并不算热,她又刚刚退热,就是贪凉,也不该摆冰盆。这时节,若要消暑,湃上西瓜也就足够了,哪里用得上加了碎冰的冰糖莲子粥?
便是云姨娘想对她好,也不该如此纵容。
徐锦瑟垂眸,想起前世自己婚后久未有孕,最后找了大夫来看,却说她体质寒凉,难以有孕。很是调理了一番才逐渐好转。
现在看,也许根子就在这里了。
想到这里,徐锦瑟目光一凝,眼前这粉的、红的,鲜艳的颜色,前世闺中之时,几乎从来不曾出现在她身上。
但这一次吗……
徐锦瑟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住眸中锐芒——她总不会再像从前一样的。
正文 生辰
五日转瞬即过, 这一天, 是徐锦华的生日, 也是徐锦瑟的生日。
一大早, 松涛院中人流攒动, 与徐锦华交好的小姐们在丫鬟引导下穿行于院中。一时间, 院中霓裳蹁跹, 香风徐徐。
徐锦秋一大早就拉着徐锦冉来了松涛院。
徐家四个小姐,唯嫡女徐锦华身份最贵,她所住的松涛院也是四人中最大的。每一年徐锦华生辰, 徐锦华都会下帖邀请承阳各府贵女前来聚会。说是生辰宴,其实并不是正式的宴请,更像找个由头聚会一样。
但这在徐府也是独一份了, 徐锦秋和徐锦冉过生辰, 也不过是公中多制备一桌宴席罢了。
徐锦瑟却是沾了徐锦华的光,两个人同一天生辰, 徐锦华的生辰宴, 自然要带上她一起。这在徐锦秋看来, 却是徐锦瑟占了天大的便宜。
但妒忌归妒忌, 她可不会放过这个结识贵女们的好机会。徐家是主家, 她们作为徐锦华的妹妹, 帮她招待客人,再平常不过。
天刚蒙蒙亮,徐锦秋就吩咐梧桐给自己精心装扮, 穿了刚做好的大红百蝶穿花裙, 带了赤金璎珞圈,还刻意拉上了穿着素净的徐锦冉一起,就是为了在众人面前博得称赞。
原本她确实成功了,耳畔还隐隐听到有人议论说“徐家三小姐今天的衣裳真好看”。那是自然,这身衣裳,她从去年就开始构想准备,找了府里最好的绣娘,还暗地里赏了银子过去,就是为了在这次宴会中一鸣惊人。
徐锦秋颇为得意的昂着头。
然而这份得意只维持了到徐锦华走出来之前。
在徐锦华踏入松涛院之时,周围似乎瞬间安静了下来。只见她莲步轻移,身形翩迁,眉似远山,唇若涂砂,琼鼻桃腮。更为引人瞩目的,则是她举手投足间,那份形于外的傲然之气。似拒人于千里之外,却又在她展颜一笑时,化作氤氲朦胧的旖旎。
若说刚刚徐锦秋精心准备的衣裳引人侧目,徐锦华则是亮眼到让人甚至忽略了她的衣着,一眼看去,只为她的美貌震撼。
徐锦秋愤愤地扯着手帕,又来了,每次都是这样。徐锦华一出来,所有人眼里就都只看得到她了。但徐锦华是嫡女,又有个侯府外家,无论是身家还是地位都不是自己可比的。
好在还有徐锦冉和徐锦瑟,这两个人在打扮上一向不如她。除了不如徐锦华,她徐锦秋在徐家小姐里,还是头一位的。
这么想着,徐锦秋强自压抑下心中的妒忌,拉了徐锦冉上前。
徐锦华正与县令家李小姐说话说话,见徐锦秋上前,只是瞥了一眼,并不言语。倒是李如恭好奇问了句,“这就是你三妹吧?许久不见,出落得越发精致了。”
这李如恭是县令家嫡出二小姐,平日与徐锦华交好,与她们这些庶女却无甚交情,此刻如此一问,倒叫徐锦秋有些受宠若惊。
徐锦华瞥了一眼徐锦秋,淡淡道:“正是。”神情一派倨傲,并没有顺势接话。
徐锦秋心中愤愤,徐锦华平日对她们这些庶女便颇有些不屑一顾,此刻她如此回答,却是将自己晾在这儿了。
徐锦秋只得自己上前道:“见过李家姐姐。”
李如恭朝她点了点头。
徐锦秋颇有些尴尬,正不知该说什么,一眼看到李如恭身畔,一个眼生的圆脸少女正好奇地看着自己,便顺势道:“这位姐姐是谁?以前没有见过呢。”
“她是——”
“我是她远房表妹。”圆脸少女道。
“对,这是我远房表妹,君……君儿。”李如恭的神情瞬间有些古怪,但转瞬即逝,并没有人注意到。
什么远房表妹,看李如恭的模样也不甚亲密,还不知是什么一表三千里的关系。徐锦秋撇撇嘴,颇有些不屑的想着。
君儿却是一点不见外,对她一笑,接着转向李如恭,“表姐,我去院子里逛逛。”
李如恭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她就翩然而去。
徐锦秋看得有些愕然,这位君儿小姐可真是随性,一点都不像大家小姐般矜持。许是哪个穷乡僻壤出来的吧。
却见那君儿好奇地打量着松涛院,走没几步,竟撞到了人。
君儿一个踉跄,险些摔倒。紧要之时,一只纤白的手伸了出来,扶住她的胳膊,让她不至摔倒在地。
接着,她听到一个悦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没事吧?”
君儿猛地回头,便见一个穿着粉色衣裳的少女正朝她微笑——正是徐锦瑟。
徐锦秋愕然地看着她们,不,确切的来说,她看的是徐锦瑟。
今日徐锦瑟穿了一袭云纹折枝莲花样的素白纱裙,外罩一袭粉色小衫。这小衫形如霞帔,看起来即文雅又不失活泼,款式很是新奇。她乌黑的头发梳成桃心髻,发上几点殷红桃花形绢花,与外衫上缀着的几点绢花相得益彰,更衬得她肤白若雪,粉颊桃腮。
许是注意到徐锦秋的目光,徐锦瑟朝她微微一笑,露出脸上两个平日罕见的小小梨涡,更显甜美可人。
在她出现的瞬间,众人的视线几乎全部集中在了她的身上。无他,那件粉色外衫实在出彩。徐锦华的生辰宴,几乎囊括了整承阳达官贵人家的小姐,却是谁都没有见过如此新奇又如此好看的衣裳款式。
一时间,众人不由议论纷纷。
徐锦瑟所穿,正是日后在京城一代流行的帔子,据说是安平郡主带起的风潮,迅速在京城流行开来,后来更是在全国流行起来。
这些承阳的贵女们,乍一见到这日后风靡全国的帔子,如何把持得住目光。
徐锦瑟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这帔子好看,胜在形状,对绣工要求却不是很高。荷香三日间赶制出来也不显仓促。只需在上头点缀些细小绢花,便足以令这些从未见过帔子的小姐们忽略上头其实既无刺绣又无装饰,委实有些太过素净的事实。
待君儿站稳,徐锦瑟松开扶着她的手,朝徐锦华微微一笑,走了过去。
“大姐好。”
正文 敌意
前世徐锦瑟便知道, 自己并不适合月白、天青之色, 这种颜色会令她的肤色显得黯淡。反而在闺中几乎从未用过的粉色、鹅黄等色更适合她。
只闺中之时, 公中分配的, 从来都是这种颜色的衣料, 她自小便使着这些颜色, 从未想过适不适合。反而是嫁入魏府后, 自己开始打理中馈,才慢慢发现了这件事。
但前世她并未多想。青蓝之色乃是徐锦华偏爱的颜色,府中采买时, 也多以这两色料子质地最好。是以公中分配四季衣料时,云姨娘一向也是拿这两色给她。
这次也是一样。
一大早,云姨娘便着人送来新衣, 那上好云拢纱缝制的衣裙轻若烟云、绣工精美, 直惊得墨莲连连夸赞。
徐锦瑟却只是扶着衣裳,沉默不语。
上一世, 她也收到了这件衣裳, 穿着它参加了生辰宴。只她自己不知道, 这水青色衣裙华美精致, 却并不适合自己, 配着头上的黄金首饰, 生生将自己衬托的憔悴了几分。
徐锦瑟回忆起十三岁生辰那天,自己因故离席,再入正厅时, 隐隐听到有人在说:“徐锦华, 那就是和你一天出生的妹妹?怎么看着比你还老了几岁。”
“是啊,她那衣裳倒是挺好看,就是——一眼望去,只见到衣裳,看不着人了。”
接着,便响起一阵欢快的嬉笑。
而这笑声,在她踏入正厅时,戛然而止。
那种难堪到尴尬的感觉,她一辈子都不会忘。
这一世再看到这衣裳,她竟险些失笑。以前的她不明白,现在她早就知道,是因着衣裳的颜色不适合自己,才会显得衣裳比人更亮眼。
同样的错误她不会再犯第二次,当日故意从徐锦秋手中换来这些料子,便是为了今日。
她让荷香所制的粉色帔子,虽是素净,也无甚精美装饰,却比那华美的水青色衣裙更适合自己。
徐锦瑟一步一步走近徐锦华,本就白皙的肌肤那粉色帔子的映衬下显出一抹淡淡浅粉,更显白里透红,肤色竟几近透明。
若说徐锦华的美貌是喧嚣到让人无法注意她的衣饰,徐锦瑟的甜美便是衣裳与人相得益彰,便是站在徐锦华身畔,也毫不逊色。更何况——这新奇又好看的帔子,众人还是第一次见到。
刘小姐便忍不住上前一步,问道:“徐姐姐,这位便是今天生辰的另一位姐姐吧,这衣裳可真好看,只不知是哪里的新样式。”
“这是京城正流行的式样,叫做帔子。”徐锦瑟淡淡一笑,并不多言。虽然现在帔子还没开始在京城流行,但不久之后,安平郡主便会在京城掀起风潮,因此她并不怕说与她们听。
“京城!”
“竟然是京城的式样。”众小姐们掩唇惊呼,小声议论起来。只君儿听到京城二字时,眼神闪了闪,却并没说话。
徐锦华眼中一道寒芒闪过,旋即笑了笑,说道:“竟是京城的式样,想必是云姨娘费心为妹妹找来的吧。这一身衣裳可真是别致,若是不多给几个人看看,岂不可惜。”
说着,便挽了徐锦瑟,往正厅走去。
“来,我介绍几个姐妹给你认识,她们啊,可都喜欢这种‘别致’的衣裳。”
徐锦华的手伸过来的时候,她几乎是战栗着忍不住想立即甩开,但当那只有些发凉的手真的挽上来的时候,她却像掉入冰窟中一般,突然恢复了平静。
她从徐锦华的态度中分明感到了敌意。但这敌意是从何而来的呢?徐锦华作为嫡女,一向摆足了姿态。对她们这些庶妹,虽说没有多少亲近,却也不至如此于此。
前世她纵为徐锦华所害,也还认为是家破人亡、走投无路之下,她才对自己升起了取而代之的念头。但现在看来,此时的徐锦华分明已经对自己暗藏敌意。
这是为何?
徐锦瑟自问自己对这位嫡姐一向敬重,徐府嫡庶之别分明,自己也从未对她的地位有过半分威胁。就连魏氏病弱,云姨娘代为主持中馈,也从未为自己谋过私利。
更何况,云姨娘对她们母女,是有过救命之恩的……
自己会和徐锦华同一天出生,不正是因着这个么?
徐锦华的敌意究竟从何而来?
徐锦瑟只觉眼前包裹着重重迷雾,重生以来的一切都像是被烟雾笼罩,云姨娘,徐锦华……似乎有一个关键的点被忽略了,只要找到这个点,这一切便能拨云见雾——
“徐锦华,你这妹妹可真厉害。”一个尖利到有些刺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徐锦瑟猛地回神,才发现自己已经入了正厅,身畔站着的,是几个与徐锦华交好的小姐。
刚刚说话的正是温主簿家的二小姐。温二小姐平日与徐锦华玩得正好,此时对方一个眼神过来,自然心领神会,率先朝徐锦瑟发难。
“瞧这衣裳,可是大家都没见过的新花样儿,只不知为何不戴些金银首饰。这绢花虽好看,却是太过素净了吧。”
“是呀,她若没有,徐锦华你该借她点戴戴。好不容易过回生辰,这也太寒酸……哎哟,瞧我这嘴。”又有人故作娇羞的拿帕子掩了唇,咯咯笑了起来。
“这话说得可不对。”徐锦瑟大方一笑,“人人都知,母亲为人最是公正,对姐妹们一向是一视同仁,从来不曾苛待。衣裳首饰、四季供应可从不短缺半分,哪里会缺了首饰戴?大姐,你说是吗?”
说着,含笑看向徐锦华。
徐锦华顿时一凛,徐锦瑟这话问得。她若说不是,岂不是在说魏氏不公,苛待庶女吗?她深深看向徐锦瑟,却见对方只含笑而立,似是全然不在自己的回答。
徐锦华暗暗咬牙,“正是,软玉,你的话有些过了。”软玉正是温二小姐的闺名。
温软玉气得直跺脚,正待开口,却见徐锦瑟微笑着伸出手来,“我用这绢花,正是因为绢花与这衣裳搭配才是最好。若是加了那金的、银的首饰,反是不搭。瞧——”
随着她的动作,众人这才见到,原来她的腕子上也绕了一朵花儿。那莲花状的花儿被同色绸带固定,镯子一般绕在腕上,尾端结了如意结垂下,显得精致无比,又与她裙上那莲花状暗纹隐隐呼应,正是相得益彰。
众人不由暗叹这份巧思,唯温二小姐没挤兑成人,反被徐锦瑟出了风头,不由有些羞恼。
这时,却听一个声音突然想响起,“二姐这今天的装扮可真是精致,这么精心准备,不怪连自己的生辰宴都来晚了呢。”
正是徐锦秋。
见徐锦瑟被嫡姐带着,与诸小姐谈笑风生,徐锦秋嫉恨得快扯烂了手帕。
往常这种宴会,徐锦瑟与徐锦冉都不甚出色,徐府之中,除了大姐便是她了。输给大姐,她无话可说,但徐锦瑟凭什么在这里大出风头!凭什么!
徐锦秋越想越是不平,不顾徐锦冉的反对,硬拉了她凑过去。
还未走近,又见徐锦瑟露出腕上莲花、侃侃而谈,便更是嫉恨交加,忍不住出声。
待走近一看,徐锦瑟这粉色外衫的料子好生眼熟,分明是自己给她的!
原来她今日这别致的衣裳,是用了她徐锦秋的料子!枉费她前几日收到徐锦瑟送来的料子,还觉得这个二姐对她不错,现在看,竟是特意让她丢丑吗?
自己不要的料子,竟被徐锦瑟拿来大出风头,徐锦秋越想越气、越想越恨,忍不住出言挤兑道:“二姐你要精心装扮,且和姊妹们一说,把这生辰宴推迟了等你便是!”
“妹妹这话从何说起?”徐锦瑟正要开口,突然被人打断。却是那位君儿姑娘不知何时跟了来,脆生生的道:“巳时都未到,要推迟什么?何况——”
君儿的眼珠子转了转,突然露出略带几分顽皮的笑容,“能看到这么新鲜又好看的衣裳,就是让我等一个时辰,我也愿意呢。”
“你——”这是哪里冒出来的搅事精,徐锦秋气结,又听君儿继续说道:“表姐,你说对不对。”
这话却是问李如恭了。
李如恭立即点了点头,似乎还觉不够一般,又道:“这衣裳如此好看,君儿表妹如此喜爱,不知徐二小姐可否将做法透露一二?”
“这有什么不能透露的,既君儿姑娘喜欢,回头我就吩咐婆子送一份过去。”徐锦瑟半点不藏私的做法令众人不由心生好感。都是年纪相近的女孩,对这新鲜的帔子感兴趣的人可不少。李如恭开了头,便又有几家小姐前来讨教。
眼见徐锦瑟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徐锦秋更是生气,但李如恭是县令家小姐,她既发话,徐锦秋却是不敢反驳的。只不顾徐锦冉的拉扯,向徐锦华靠了过去,小声说:“大姐你看,徐锦瑟分明故意抢你风头。明明是两个人的生辰,她却故弄玄虚,让大家都围着她。”
徐锦华不悦的瞪她一眼,今日明明是自己的生辰宴,徐锦瑟只是稍带。听徐锦秋言下之意,生辰宴倒像是她们二人一起开的?
徐锦瑟哪有这个资格?
莫说只是一件衣裳,徐锦瑟便是穿得再华贵,又能如何?始终不可能越过她去。
这徐府的嫡女始终唯有她一人。
徐锦华看着被众人围绕的徐锦瑟,眼眸渐渐变得深沉。
正文 奶娘
浓稠的黑暗像是无数狰狞的手, 带着可怕的记忆, 恶狠狠地抓着她、任她如何挣扎都无法摆脱……
“真是可惜呢, 魏家大奶奶的头一胎, 眼见就要生了, 却遇上了血崩, 落得个一尸两命的下场。”
徐锦华凉薄的声音似是从远方飘来, 落入耳中化为凌厉的钢刀,直刺入她的心口!
不、不!那是她的孩儿,她想了几年、盼了几年, 好不容易才保住的孩儿!她要把他生下来!生下来!
徐锦瑟死死攥住被褥,浓膻的血腥味儿充斥鼻端,剧痛从下身传来, 产婆惊呼着靠近, 她却感觉一双粗糙的手在肚腹间重重揉按。一按之下,好不容易集聚的力气消失殆尽。
她死死瞪大双眼, 想要反抗、想要挣扎, 身体却在剧痛中变得麻木, 全然不听使唤。
“怎么还没好?我这妹妹可真能挺的。***, 你说是吗?”
徐锦华声音飘渺得如同从天边传来, 那听不真切的几个字似乎掩藏着惊天秘密!
是什么呢?徐锦瑟疼痛到无法思考的头脑竭力回想着, 直到——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响起:“******……”
恍惚间,她意识到,有什么可怕的事情要发生了!
不、不——
“不!”徐锦瑟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喊出声, 黑暗如同潮水般褪去, 荷香惊恐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小姐,你怎么了?”
她顾不上回答,用力喘着气,直到冰凉的帕子沾上额头,才勉强定住心神,对上荷香担忧的视线。
“小姐可是做了噩梦?这像是被魇住了。”荷香担忧地问道。
“我没事。”
只不过——是梦到上一世……了。
徐锦瑟接过荷香递来的热水,抿了一口,微温的润泽感在口中流淌开来,让她干渴得喉咙得到缓解。
已经很多天了,重生以来,每一个夜晚,只要一闭上眼睛,徐锦华那得意的神情便会浮现在脑海,刻骨铭心的惨痛!
无数次,她从梦魇中醒来,都分不清哪个是现实,哪个才是梦境。
但这一次的梦,却比以前多了些什么。
她有种感觉!重生以来一直困扰着她的迷雾究竟掩盖着什么,答案就在这个梦里!
那个与徐锦华对话的人究竟是谁?她说了什么?
她有预感,只要想起这个人的身份,她就能够想起所有模糊的记忆!
这个人是谁、到底是谁——
无数思绪在徐锦瑟脑海中翻涌。她握着茶盏的手指越来越用力,直到热水从盏中飞溅而出!
荷香惊呼一声,连忙从她手中接过茶盏,拿了帕子细细擦拭。
这时,墨莲也凑了过来,今夜本是她与荷香守夜,但不到后半夜,她就睡过去了,还是荷香的惊呼声将她惊醒。
此时墨莲一看,便觉不好,立即先声夺人,“小姐这是怎么了!荷香,你怎么伺候的,弄得小姐一身水。”
这吵杂的声音彻底打断了徐锦瑟的思绪,刚刚快要浮现出来的线索消失殆尽,再也寻不着。
徐锦瑟无奈扶额。
墨莲见状,立即上前为她揉按额头,同时白了荷香一眼,“还不伺候小姐更衣。”
这墨莲,真是什么时候都要抢着表现一番。但徐锦瑟现在没有心情搭理她,只是摆了摆手,让墨莲与荷香退下。手中握着那沾了水的衣裳,不知何时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如此,第二日便有些头痛。
时间又未及午膳,徐锦瑟单手支额靠在桌边,有些昏昏然。
就在这时,墨莲引着一个皮肤黝黑的妇人走了进来。
“小姐,快看是谁来了。”
那妇人一见徐锦瑟,便露出激动得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我可怜的小姐哟——”她长泣一声,扑上前来,将徐锦瑟抱进怀里,“这么些年没见,怎么瘦了这样许多!”
正是徐锦瑟许久未见的奶娘刘妈妈。
这位刘妈妈是云姨娘自老家请来的故旧,徐锦瑟自幼由她带大,可以说关系一度比云姨娘还亲密。直至十岁,刘妈妈被儿子接老家回家奉养,两人方才分离。
然而此刻,徐锦瑟在这久别的温暖怀抱中,竟有些不寒而栗。
上一世,也是十三岁生辰后不久,刘妈妈回到府中。久别重逢,自是激动异常。她央着姨娘留了刘妈妈下来。但不久后,便发生了那一场变故,刘妈妈也被遣返回乡。
因走得不甚光彩,在那之后,徐锦瑟再也没见过刘妈妈。只在嫁入魏家后,偶然听人提起,刘妈妈的儿子中了秀才,在家乡风光一时无两。刘妈妈也得主家扶持,脱了奴籍,当上了老夫人。
那时的徐锦瑟虽对刘妈妈心有芥蒂,总归也是为她高兴的。
但现在细细想来,刘妈妈当年是因犯错被遣返,如何能得主家扶持?
或者说,她其实,并不是犯了错……
徐锦瑟的眼睛眯了起来,若真是这样,那她前世一世的不幸,竟像是由此拉开了帷幕。
——刘妈妈。
她心中百转千回,刘妈妈却一点都没察觉,仍是一脸心疼地拥着她,黝黑的手掌一下下拍着她的脊背,嘴里不断喃喃:“我可怜的小姐哟,这么些年,可想死老奴了。”
徐锦瑟垂头,嘴角无意识的挑了一下,旋即抬起双手,也抱住了刘妈妈,口中说道:“刘妈妈,这么些年,锦瑟也想你。”
待她们分开,墨莲立即上前道:“小姐这和刘妈妈久别重逢,也是喜事呢。”
“要不就求了夫人,让刘妈妈再留下陪小姐些日子?”
“老奴这次回来,就是为了能再伺候小姐几年。”刘妈妈拿帕子压了压眼角,又道:“这些年不见,二小姐可还好?”
又自述自己虽被儿子接回老家奉养,却是忙惯了,闲不下来。正逢听说二小姐最近身子不爽利,便托了人来问。云姨娘忧心徐锦瑟的身体,便顺势应允,让她重回徐府。
徐锦瑟却是知道,先前刘妈妈虽得了恩典回家养老,身契却还在云姨娘手中,另有一个女儿也在府里身边伺候。此时一家人还未脱奴籍。
那么后来,又是什么契机令她脱了奴籍?
墨莲不知她心中所想,只看她与刘妈妈主仆情深,心中颇有思量。这刘妈妈是小姐奶娘,自幼情谊深厚,她随是家生子,但能够近身伺候徐锦瑟也不过是这几年的事,这刘妈妈一回来……小姐屋里还不以她为大?
这么一想,就更是后悔自己刚刚竟随口说让刘妈妈留下再陪些日子了。这眼看可不就要再“陪”好些日子了。
墨莲心里这么想,上茶的动作就慢了几分。
刘妈妈看在眼里,立即发作起来,“瞧这几个小丫头,手脚不甚利索,我不在的这几年,小姐身边便是这种丫头伺候着?上个茶都磨磨蹭蹭的。小姐就是心太软,惯得这些丫头一个个娇娇弱弱。”
又道:“小姐放心,老奴既回来,这屋里的事儿便交给老奴,过不了多久就能都调理得安安分分,再不出这种怠慢。”
墨莲面色一整,这刘妈妈是一回来,便要拿自己立威呐。
正想反驳,又听刘妈妈道:“现今儿已已经入夏,小姐屋里惯用的冰盆呢?怎么还没摆上?可是有人慢待了小姐?”
说话时,一双老眼正看向墨莲。墨莲一个激灵,那冰盆正在自己房中。自从徐锦瑟吩咐将冰盆挪到自己屋里,墨莲便顺势将每日送来的冰盆留在自己屋中。暗忖何时徐锦瑟想起再用冰盆时,再吩咐人送回去。这一留,便留到了如今。
只不知刘妈妈是从何得知这事?
不,她刚刚回府,定不知道。许是碰巧了。
墨莲正自惴惴不安,徐锦瑟接过茶盏喝了一口,不疾不徐地道:“前几日有些不适,便吩咐她们未摆冰盆,倒不是她们的错。”
“屋里的事儿有妈妈在,我就放心了。只妈妈刚回来,正当歇息几日。荷香,快带刘妈妈下去歇息。妈妈要保重身子,我才能放心。”
待得荷香带走了千恩万谢的刘妈妈,徐锦瑟的脸色沉了下来。
冰盆,又是冰盆。
许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但她不得不多这个心——刘妈妈一照面便提起冰盆,到底是巧合还是?
这天气远未酷暑,便是豪富如魏家,这种时节阖府的姑娘太太也是不用冰盆的。自己府里这一个个,为何都惦记着要在她屋里摆放冰盆?
这么想着,又瞥到身旁欲言又止的墨莲,徐锦瑟放下茶盏,淡淡道:“墨莲,你来我身边伺候,已经多久了?”
“回小姐,已经三年了。”
“已经三年了啊。”徐锦瑟打量着墨莲,直把对方看得开始忐忑,才开口道:“这些年,你做事我是放心的。刘妈妈毕竟上了年纪,我虽信重她,却不想她太过操劳。你看不要懈怠了。”
小姐这便是看重自己胜过刘妈妈的意思啊,墨莲连忙欣喜应诺。
看着她喜不自禁的模样,徐锦瑟双眼微眯,也微微翘起了嘴角。
正文 疏漏
刘妈妈的到来, 似乎是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枚小石子, 漾起一圈并不明显的涟漪后又重归平静。
徐锦瑟所在的昭云院并不大, 刘妈妈离开这么些年, 先前的住处早就挪做它用了, 一时间竟是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安置。
徐锦瑟为此特找了云姨娘, 在大房与偏院之间的抱厦中为刘妈妈辟出一间来住。这份看重, 让墨莲眼红不已。
幸而刘妈妈甫来,忙着安顿,尚未有机会插手院中事物。
最好她是能一直这样, 什么都别插手。墨莲愤愤的想着。旋即收敛了表情,笑着迎向徐锦瑟。
“小姐,夫人那里传话, 请小姐们都过去呢。”
徐锦瑟眼神微微一转, 吩咐道:“荷香与我同去,墨莲, 你去刘妈妈那里看看, 她还需要些什么, 都帮她置办好了。”
“小姐——”
“嗯?”徐锦瑟微微颔首, 阻住了墨莲的话, “刘妈妈毕竟是我的奶娘, 安顿好她,我才能放心。墨莲,你可懂我的意思?”
墨莲连忙应是。
徐锦瑟带了荷香前往正院, 还未走近, 便看到了同样赶来的徐锦冉。她像是有什么心事,一路只顾埋头向前,快要碰上徐锦瑟了,才突然回神,慌忙道:“二姐。”
徐锦瑟与她点了点头,并不多言,两人一起迈入正院。
一进去,便听一阵莺语嬉笑,徐锦华与徐锦秋早已在内,此时正围在魏氏身边,你一眼我一语的打着趣儿。
徐锦瑟抬头望去,只见魏氏高居正位,正从徐锦华手中接过一方丝帕。她面容姣好,皮肤白皙,许是久病的缘故,头发只松松梳了个圆髻,拿一只紫色玉簪挽着,衣裳也只捡了那宽松舒适的来穿。便是这样,那举手投足之间,却有种掩不住的雍容。
这便是曾经安平侯府嫡出女儿的气度了。即便只是静静坐在那里,也自有一番闲适雍容之感、令人无法忽视她的存在。
只这一切,都掩不住她眼中浓浓的倦意。
那双似幽潭般沉寂的眸子,只在看向徐锦华的时候泛起些许涟漪。
她的身后,两个丫鬟正轻轻打着扇。
“二妹来了?”徐锦华笑着同她招呼,“快来看看,大哥从京城捎来的东西。”
话音未落,便有几个脸生的婆子捧了托盘上前,似是要向徐锦瑟展示一般,轮番在她眼前走过。那托盘中,各色物事琳琅满目,绸缎首饰、珠玉钗环、手帕绢花、甚至连孩童的拨浪鼓都有。
徐锦秋以手掩唇,轻笑道:“这么多东西,大哥这是把京城的铺子搬了一家回来了不成?”
徐锦华从托盘中拿了一只缀着流苏的步摇把玩,道:“这有什么,都是大哥的一片心意。”说着,看向魏氏,“大哥有这份儿心,就让妹妹们先挑吧。”
魏氏微微颔首,赞同了徐锦华的做法。
安国公寿辰只比徐锦瑟姐妹早十天,因是六十整寿,大少爷徐锦程一个月前便启程前往京城贺寿。前些日子刚捎信回来,言要在京城停留些时日,先托人将在京城买的些稀罕玩意儿送回来。
这不,今日便送到了。
徐锦华之言既得到了魏氏赞同,徐锦秋便毫不客气,立即道:“那就多谢大姐了。”立即吩咐婆子们将托盘摆在眼前。
这一眼望去,可真是有些眼花缭乱。徐锦秋看着这个也好,那个也好,恨不能全揽了回去。不由眼珠一转,拉了徐锦冉来问,“四妹,你看哪个好?”
“啊?我?”徐锦冉显然还没回神,听到徐锦秋的问题,胡乱指了一盘,“这个挺好。”
徐锦秋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就见那盘上十几只发簪步摇,形色各异,但都同样的精致好看,委实难以抉择。
这时,一只步摇突然进入她的视线,那是个黄金摞丝的步摇,簪头由细细金丝缠绕成蝴蝶形状,蝶翼之下,垂着细小珍珠串成的流苏。最为别致的是,这珍珠虽小,却是上白下粉二色组成。两色珍珠错落有致,远看如流水一般倾泻而下,晃动间更是蝶翼轻颤,翩然欲飞。
徐锦秋一眼就看中了这只步摇,越看越觉得它比其他都好,当即将它从托盘中挑了出来,道:“我就要这个了。”
徐锦华看到这步摇,却是眼神闪了闪,接着瞪向身畔的侍书。侍书看清了徐锦秋手里的步摇,立即便是一个激灵,暗道不好。
徐丘松一妻三妾,得二子四女,只有大少爷徐锦程与大小姐徐锦华是魏氏所出。徐锦程与徐锦华只差着两岁,对这个妹妹一向关照。
这次徐锦华十三岁生辰,徐锦程因着给安国公祝寿未能回来,却在从京城送回的礼物中,单辟了一份儿给徐锦华,提前托了婆子送到徐锦华屋中。
这蝴蝶步摇,便是其中之一。
这些东西连同礼单都被自己妥妥收着,断不会和今天这些东西混淆。只这个蝴蝶步摇,因徐锦华尤为喜爱,时常拿在手里把玩,她便没有收入妆盒,只单独放在了外面。
今日这些东西,又都是先送入徐锦华房中,由她先过目了才送了过来。想是哪个丫鬟婆子不注意,将这蝴蝶步摇当做了其中之一,一起送了来。
但无论如何,这步摇出现在这里,便是自己的过错了。想到徐锦华对这步摇的喜爱,侍书心中便是一急,却碍于身份不便开口,只能暗自着急。
徐锦秋丝毫没有注意徐锦华的异样,只觉对这步摇越看越爱,简直不忍释手,连忙道:“谢谢大姐。”
那喜不自禁的模样,看得徐锦华胸口一阵憋闷,不由狠狠瞪了侍书一眼,言不由衷道:“三妹喜欢就好。”
徐锦冉有些诧异地看了看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咬了咬唇,在徐锦秋耳边小声道:“这步摇大姐好像很喜欢,要不……”
徐锦秋白她一眼,大声道:“这步摇可真漂亮,我还要谢谢妹妹,帮我从这许多东西里头挑了它出来呢。”
徐锦冉唬了一跳,下意识抬眼看去,便见徐锦华眼中寒光一闪,显是连自己一起记恨上了。连忙道:“不不,我……”
“行了四妹,我说让你们先挑你们就先挑吧。不单是三妹、四妹,二妹妹要看上什么,也都先挑些出来,才不枉费大哥的一片心意。”
徐锦华说话之时,眼神从侍书身上扫过,看得她心头直跳。但旋即,那眼神便落在了徐锦瑟身上。
徐锦瑟眉头一挑,有点意外,这话儿最后竟落在自己身上。但既这么说了,她也没有推辞的理儿,当即上前看着那托盘,正准备随意挑选几样,就听门外一阵喧嚣,大门突然被撞开,一个小小孩童朝她正面冲了过来。
荷香立即拦在徐锦瑟身前,被那敦实的小身子撞了一下,险些站立不稳。
还未待她站定,便听孩童带着骄纵的声音响起:“大哥呢?大哥在哪里?”
正是年方四岁的二少爷徐锦鸿。
正文 幼弟
徐锦鸿生得虎头虎脑, 裹在一身大红绸衣里, 体型圆润得几乎长宽对等。咋一看, 倒有点像个喜庆的红绣球。
此刻这红绣球正左顾右盼, 横冲直撞, 好像要把不知藏在哪里的徐锦程翻出来一样。
荷香连忙护着徐锦瑟后退, 那些捧着托盘的婆子也慌忙闪躲, 徐锦鸿所到之处简直人仰马翻。
魏氏抬眼看去,手轻轻落在扶手上。她身后的丫鬟将扇子一收,便要上前。就在这时, 又是一道身影闯入门内。
“哎哟我的小少爷,你怎么能乱闯呢。”却是徐锦鸿的奶娘顾妈妈终于赶到,一把拉住了他。
魏氏抬了抬手, 丫鬟便又退了回去, 重又开始打扇。
徐锦鸿被奶娘拉住却还不安分,挥舞着胖墩墩的小胳膊小腿使劲儿挣扎, “大哥呢?大哥藏到哪里去了?”
顾妈妈一边朝魏氏行礼, 一边还得拉住徐锦鸿不要乱跑, 低声在他耳边说:“大少爷不在这, 小少爷忘了, 他还在京城没回来呢。”
“骗人!我明明听见她们说大哥回来了!”徐锦鸿一边挣扎, 一边还要往人多的地方凑。顾妈妈使劲儿拽着他,徐锦鸿挣脱不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顾妈妈连忙抱住他轻哄, 但越是这样, 徐锦鸿哭得越是大声。
那哭声实在刺耳,魏氏的眉头皱了起来。徐锦华厌恶地瞥了一眼,侍书会意,正要开口让顾妈妈将他带下去。
就在这时,“咚、咚、咚——”有节奏的声音响起。
却是徐锦瑟从托盘中拿了那拨浪鼓儿,在徐锦鸿面前拨动起来。
“咚、咚、咚!”拨浪鼓不疾不徐地转动着,规律的响声终于引起了徐锦鸿的注意。他抬头看向徐锦瑟,这一看……就移不开眼了。
只见那拨浪鼓大红漆底,鼓上方别出心裁的雕成圆脸童子的模样,两侧用细绳系着两个拳头状的白玉鼓槌,晃动之间,像一个胖童子甩着水袖不断拍打自己的肚皮,甚是有趣。
徐锦鸿看着,连哭都忘了。
刺耳的哭声一停,便是魏氏的眉头都舒展了。
徐锦瑟一边拨动着拨浪鼓,一边蹲了下来,平视着徐锦鸿说道:“二弟你看,这拨浪鼓儿和你多像,是大哥专程从京城送来给你的。等大哥从京城回来,你可要好好谢他。”说着,将拨浪鼓递了过去。
徐锦鸿接过拨浪鼓,愣愣地点了点头,那圆润的身形,还真和拨浪鼓有几分相似。徐锦冉看看拨浪鼓,再看看徐锦鸿 ,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徐锦秋瞪她一眼,心中暗恼弟弟丢丑,对顾妈妈道:“还不快把他抱下去。”
顾妈妈闻言,立即抱起徐锦鸿向外走。
却听魏氏身畔的丫鬟说了一声:“等等。”
接着上前,从顾妈妈怀里接过徐锦鸿。徐锦鸿得了这新鲜物事,倒也不哭不闹了,乖乖被丫鬟抱了出去。
顾妈妈心知这便是要问责自己了,不由暗骂自己疏忽,连个四岁的孩子都没追上,让他闯进了夫人院中。
“顾妈妈照顾小少爷不利,便罚一个月月钱吧。”魏氏按着额头说道。不知是不是被徐锦鸿的哭声所扰,她的头又隐隐痛了起来。
“锦瑟做得不错。你大哥送来的这些东西,便由你先挑了吧。”
什么?听到这话,徐锦秋下意识握紧了手里的步摇,要让她先挑?
徐锦瑟闻言,却是先福了一福,道:“回母亲,锦瑟已经挑过了,就不再挑选了,还是让姐姐妹妹们来选吧。”
“已经挑了?”
“是啊,就是那个拨浪鼓呀。”
徐锦秋闻言,嗤笑一声,“看不出来,二姐可真会编故事哄孩子呢。”
徐锦瑟淡淡一笑,道“三妹这话就差了,我哪里编故事了?这拨浪鼓难道不是大哥从京城送回来的?最后没有给二弟吗?”
“你——”
徐锦秋还想争执,但见魏氏一个眼神扫来,显是不喜,便只得将还没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魏氏便道:“你懂事了,知道想着姊妹们。但这些东西本就有你一份,你挑了也并不影响她们什么。”
“母亲既这么说了,锦瑟倒是有一事相求。”徐锦瑟说着,面上露出几分羞涩,“今天见了二弟一身红衣,甚是喜庆。锦瑟以前的衣裳倒没有这种颜色,以后还想试试看呢。”
魏氏闻言,倒仔细打量了锦瑟身上的蓝色衣裙几眼,道:“却是这红色更衬你,以后这种蓝色就少穿点吧。”
她待云姨娘一向亲厚,又兼之近来身体不适,一直是云姨娘代为主持中馈。徐锦瑟是云姨娘所出,她的一应用度自然是听任云姨娘安排,毕竟,亲娘总是会对女儿更为费心。现在看来,她倒有些忽略了这孩子。
云姨娘终究小户人家出身,许是看着徐锦华一直钟爱青蓝之色,便觉这颜色好,依样给徐锦瑟拿了去。却不知适合徐锦华的,不一定适合徐锦瑟。
魏氏幽幽一叹,又想起一事,便道:“如今暑日未至,你那昭云院本就凉爽,委实用不着那么些冰。能少用便少用些吧。”
徐锦瑟自没有不应的。
***
徐锦秋一迈进房门,正看到曲姨娘带着徐锦鸿在屋里玩耍。
她正心里不舒坦,又看到徐锦鸿摇着拨浪鼓儿上蹿下跳,更觉一股气从胸口冲上,忍不住一把将步摇拍在桌上。
曲姨娘吓了一跳,连忙问:“怎么了?是谁招惹三小姐了?”
“还不是徐锦瑟。”徐锦秋没好气的道:“在母亲那儿那么出风头。”
接着,又转向徐锦鸿,却是越看越气,走上前,从他手里一把夺过那拨浪鼓。徐锦鸿立即嚎了起来,追着要抢回来。
曲姨娘赶紧上前分开他们,把拨浪鼓还给徐锦鸿,这才止住他的嚎叫。
“你这是和你弟弟置什么气呢?”曲姨娘白她一眼。
“你这是不知道,他今天都做了什么!”徐锦秋愤愤地道:“他跑到母亲屋里一通胡闹,好叫人看了一番笑话!”
曲姨娘却是轻笑一声,“我当是什么事呢。”
“他丢了丑也就罢了,还被一个拨浪鼓儿给哄住了,倒叫徐锦瑟在母亲面前长了脸。”说到底,徐锦秋还是气不过徐锦瑟出了风头。
听了这话,曲姨娘倒不笑了,反而板起脸来。
“你单看到你二姐出风头,却不想想你弟弟无缘无故怎么会跑去那里。”
徐锦秋有些茫然,“怎么他不是以为大哥回来了才跑去闹的吗?”
徐锦鸿与徐锦程一向亲厚。
都说长兄如父,徐丘松公事繁忙,徐锦程比这个弟弟年长十一岁,几乎就快把他当半个儿子来养了。年初,徐锦鸿的开蒙都是他一手安排的。
徐锦鸿一向也爱粘他。
曲姨娘更乐见儿子与徐锦程关系亲密,毕竟,嫡长子才是承袭家业的。能与徐锦程搞好关系,对徐锦鸿只有好处。
在她的推波助澜下,徐锦鸿对这个大哥便愈发亲厚起来。
这次进京,是徐锦程离家最久的一次,所以徐锦鸿为了找他,能做出闯进正院的事儿,徐锦秋一点都不奇怪。
曲姨娘一看她的表情,便知她还懵懂,不由重重一叹,“你啊你,你也知道二少爷是跑去找大少爷的,那是谁告诉他大少爷在正院的?”
徐锦秋一惊,“姨娘是说……”
“你怎么不想想,二少爷才几岁,阖府都知道大少爷从京城送了东西回来,他去哪儿听到大少爷回来的消息?”
“许是、许是他听错了?”
徐锦秋越说声音越小,这理由说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牵强。府里那么多人,哪儿那么巧,就让徐锦鸿听错了,以为大哥就在正院?退一步说,听错便罢,那么多丫鬟婆子,还就让徐锦鸿这么小个人儿闯了进去?
但凡有个人拦着,今天的事儿也不能这样。
如此细思下来,徐锦秋不由变了脸色,“是,有人故意设套?”
能想到此,徐锦秋总归不算愚钝,曲姨娘舒了口气,“顾妈妈,你来说与三小姐听。”
顾妈妈应声上前,道:“奴婢问过了,小少爷是在花园里听到丫鬟闲谈,说大少爷回来了,正在正院跟夫人请安,这才跑去正院。”
“可知道是哪个丫鬟说的?”
“奴婢找了几个小丫头打听,听着形容……倒像二小姐屋里的墨莲。”
“什么!是徐锦瑟?她刻意挑了二弟过去正院丢丑,好出风头?”徐锦秋火冒三丈,立即要冲去昭云院。
曲姨娘一把拽住她,“你话才听一半,风风火火像什么样子?”又示意顾妈妈继续。
顾妈妈道:“奴婢打听过了,墨莲一早便去了刘妈妈住的抱厦,帮着她安置杂物,说是二小姐吩咐的。”
“这么说,不是徐锦瑟指使的了?那还有谁会这么干?”
“是啊,还会有谁呢?”曲姨娘眯起眼睛,“大小姐、四小姐、云姨娘、李姨娘……总归是有人眼红,你有这么个同母弟弟的。甚至二小姐,谁又知她是不是故弄玄虚呢?”
“照姨娘这么说,谁都有可能了?”徐锦秋闷闷的道。知道有人故意设套,却不知是谁,这简直让人坐立难安。
“不管是谁,他既起了个头,总不会就此罢手。且看着吧。”府中诸人的面孔逐一在曲姨娘脑海中浮现,最终停留在魏氏那张总是带着倦意的面孔上。
主母病弱,这府里的人心,也不安分了起来……
正文 心思各异
“跪下!”一踏进房门, 徐锦华便头也不回, 冷冷说道。
侍书立即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嗫嚅道:“小姐……”
徐锦华猛地回头, 厉声道:“大哥给我的步摇, 怎会被送去了正院?”
侍书一个激灵, 下意识的望向徐锦华身后的司琴。
她与司琴是房里的大丫鬟, 小姐的衣裳首饰平日都是她在掌管。平日里这步摇虽未放入妆盒,却也单独收好,摆在妆镜前。只今日疏忽, 将那步摇放在了桌上。
今日房中人来人往,想找到是谁将步摇混入了礼物中已是不能,只……司琴一直留在房中, 若细细说来, 这步摇会被弄混,必也有她的不是。
侍书与司琴交换了个眼神。
小姐近日脾气很是喜怒不定, 也不知会落得何种处罚。此事自己已经推脱不去, 何必将司琴也拉下水。于是咬了咬牙, 道:“是奴婢的错, 奴婢没有收好小姐的步摇……”
“呵, 你的错?”徐锦华冷笑一声, “我房里的事,你当我全然不知吗?”
侍书蓦然抬头,正对上徐锦华阴鸷的眼。那可怕的眼神, 令她身体不由开始发抖, “小、小姐?”
徐锦华冷哼一声,“也罢,既然你想袒护——司琴!”她的声音突然拔高,被点到名字的司琴猛地一抖。
“给我掌嘴!”
什么?
司琴猛地一愣。
“我说——给我掌嘴!”徐锦华面色阴沉地重复道:“侍书办事不利,合该受罚!还不动手!难道你想和她一起受罚吗!”
司琴缓缓地走到侍书面前,抬起手,却迟迟挥不下去。
“动手!”徐锦华厉声道。
司琴闻言又是一抖,闭了闭眼,终于狠下心,在侍书难以置信的目光中狠狠挥了下去!
“啪啪!啪!”
皮肉击打在一处的声音从房内传来,直听得门口的小丫鬟心惊肉跳。
不知怎地,近日大小姐的脾气愈发坏了。连司琴和侍书两个大丫鬟都动辄得咎,她们这些小丫鬟就更是跋前踬后了。这些日子,每每诚惶诚恐,唯恐哪里碍了大小姐的眼,落下一顿处罚不说,在姐妹们中间也是没脸。
今日更不得了,侍书这样平日得用的大丫鬟都被掌了嘴,若是换成她们……
两个小丫鬟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正了正神色,只当没有听到房内动静。
***
“四小姐?”见着徐锦冉进来,李姨娘放下手里缝着的衣裳,“大少爷送回来的东西都分好了?”
徐锦冉有些迟疑的点头,李姨娘立即注意到了她的不对,拉了她在身边坐下,“怎么了?是出了什么事吗?”
“没、没有。”徐锦冉心不在焉回道,心中却还在思量刚刚在正院中的事情。
见她不回话,李姨娘便又拿起衣裳缝了起来,一边缝,一边忍不住叨念起来,“即是大少爷送回的东西,你可要收好了。府里四位小姐,大小姐自是不用愁的。二小姐……就冲着云姨娘,夫人总不会亏待了她。曲姨娘一向受宠,夫人又是个厚道人,靠着她在老爷面前的体面,三小姐的前程也差不到哪里去。何况她还有二少爷这个弟弟,将来出了门子,总还有人撑腰。唯有我儿啊……”
李姨娘一声叹息,“姨娘没本事,委屈了四小姐。”
徐锦冉拉住了她,不让她再说下去。
李姨娘拍了拍她的手,展开衣裳,在她身上比了比,复又缝了起来。
“四小姐也别怪我多嘴,咱们这处境,眼见着就是府里最不如人的。虽说夫人厚道,我与她主仆一场,总不会薄待小姐,但若说多上心,却也不甚可能。小姐眼见着也十二岁了,将来这婚事如何,可是一辈子的事儿。虽说有点早,可也要早做打算起来。”
“姨娘啊——”徐锦冉羞怯的跺了跺脚,“怎的又说起这个。”
李姨娘叹了口气,幽幽道:“这话本不该与未出阁的小姐说,但这府里,除了姨娘,还有谁会为小姐打算呢?”
李姨娘原是魏氏的陪嫁丫鬟,是眼见着魏氏与徐丘松从新婚燕尔、浓情蜜意,一步步走到现下这样的。先是有了个云姨娘,接着是曲姨娘,再后来,魏氏终于将她开了脸,给了徐丘松做姨娘。
她打小就被卖给了牙婆,几经转手,到如今连爹娘是谁都不记得了。老爷对她也并不如何宠爱,收了她也只是看在夫人面上。
她无甚见识,却也知道,这夫人和老爷之间的事,不是她能置喙的。
只苦了四小姐,从她肚子里爬出来,地位比其他三位小姐都是不如。
徐锦冉一看李姨娘的表情,便知她又陷入了自怨自艾中,连忙道:“我自知道姨娘的,姨娘不用为我忧愁,左右离说亲还远着呢,倒不必现在烦恼。”
“正因离说亲还有段时间,小姐这才该多多亲近大小姐。大小姐毕竟是嫡出,她若在夫人面前为小姐说上几句,对小姐是只有好处的。”李姨娘缝完最后一针,咬断了缝线,将衣裳递给徐锦冉,“来,快试试合不合身。”
“姨娘做的,自是合身的。”徐锦冉收下衣裳,并没有试,而是道:“只是这衣裳自有公中绣娘缝制,姨娘也少做些,太费眼睛。”
“公中做的,哪有姨娘尽心。”李姨娘又叹了口气,“咱们也没有多少银两打点,那些绣娘,又哪里会尽心。”
哪里就至于那样了。魏氏虽病弱,云姨娘却也处世公正。就算不做打点,公中的绣娘虽不会特别费心,却也不敢敷衍了事。
徐锦冉对李姨娘的说法不以为然,却也知道自己就算反驳,姨娘也听不进去。
只是……
徐锦冉在心中叹了口气,姨娘只让她亲近大姐,却不知大姐近日突然变得喜怒不定。且……就今日来看,二姐、三姐和大姐间也不甚和睦。
她一向与三姐走得近,若是突然一心接近大姐……
也不知三姐会作何反应。
这么想着,徐锦冉又是一阵忧虑。李姨娘的絮叨复又响起,她想着自己的心事,竟是一点都听不进去了。
***
“什么?夫人竟这么说?”墨莲吃惊地道:“竟然让小姐少用冰,往年夫人可从不管这些的。”
“夫人确实这么说的。”荷香一边服侍着徐锦瑟卸了头上的首饰一边回道。
墨莲听了,立即道:“这是怎的了?夫人怎么突然管起了这事?”
自打重生后,徐锦瑟就再未用冰,送到房中的冰盆尽数被墨莲挪到了自己屋中。且不说墨莲本身害热,甚喜这冰盆的凉爽,便说阖府之中,只有主子们才能用冰,现如今她房里却有小姐赏下的冰盆,单这也是头一份儿的体面。
至于何时将冰盆送回……徐锦瑟不提,墨莲也权当没这回事,只想着何日小姐提起,再送回不迟。
乍然听闻魏氏要求徐锦瑟少用冰,墨莲头一个想到的,便是自己这份“体面”难道就这么到头了?更想到若是房中削减用冰,待过几日暑热,日子就更是难过了。
想到此处,墨莲便更是紧张,不由说道:“小姐可不能答应啊,咱们屋里的冰盆,那是云姨娘专给小姐的,往年都成了惯例,从未削减。这说来,也是小姐的体面。夫人突然这么说,指不定是谁在夫人面前上了眼药呢。左右夫人身体羸弱,这些事儿都还是姨娘在安排。夫人的话小姐听听也就罢了,没必要为得这个,倒委屈了自己。”
墨莲这话说的,便是要徐锦瑟阳奉阴违,不将魏氏的话当回事了。
荷香听得皱起眉头。便是她再迟钝,也觉得墨莲这话不妥。正要开口,却见徐锦瑟转过头来,叱道:“住口!”
墨莲一愣,便听徐锦瑟道:“即是母亲的吩咐,我自当做到,你这丫头竟是教我阳奉阴违呢?”
“奴婢不敢。”墨莲连忙道。
“母亲的吩咐,自然都是为我好的,这冰盆不用便不用,无需多言。”徐锦瑟看着墨莲,又道:“我知你心里是为我着想,但这种话日后不要再提。姨娘也经常教导我要尊重孝顺母亲,母亲既然提起,做女儿的自当做到。”
见徐锦瑟态度强硬,墨莲虽不甘愿,终是躬身应道。
见她应了,徐锦瑟便回过头去,让荷香继续给自己梳头,手却不自觉的放在了小腹上。
体质寒凉,难以有孕……
她万没有想到,这一世,竟是嫡母率先提出,让她少用些冰。
她身边的人,竟是这个前世尊敬有余却亲厚不足的嫡母,待她最诚。
一时间,万般念头自她心头流过。
只是……今日她借着嫡母的话拒了这冰盆,却不知,将来还有什么,在等着她。
想到此处,她便有种不寒而栗之感。
徐锦瑟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便没注意到墨莲何时掀了帘子出去。
待片刻后,墨莲再进来,脸上便全不见刚被斥责的沮丧,反而一脸喜气捧来一张帖子,“小姐,县令家小姐使人送来了帖子,邀您去参加赏花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