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 1 章   这不对!
  滕秀琳急促地喘息着,像是下一刻就会断气,她心慌意乱,放眼四看,周遭乱石嶙峋,怪树丛生,天色已近黄昏,重重阴云当头压下,一切都像是四个字:穷途末路!
  
  不,这不对!
  滕秀琳摇头,深吸一口气,捧着肚子艰难起身,站起的时候回手撑了一下后腰,她靠在山石上勉强住脚,高高隆起的肚皮意味着她已有了七。八个月的身孕。
  哗啦啦!树林中发出一声怪响,有道黑影“呀”地直飞出来,原来是一只野鸟,从头顶的天空掠过。
  滕秀琳大叫一声,浑身绷紧,心跳太快,仿佛随时都会破胸而出。
  
  一手撑着腰,一手抹过眼睛,两行泪悄然无声落了下来,滕秀琳吸了口气,复又咬住嘴唇,挪动步子往前蹒跚而行。
  肚子却在这个时候,剧烈地疼了起来。
  
  里面那小东西在狠狠地踢她的肚皮,不合时宜的小家伙,等了他盼了他这么久,却偏在这个时候要来添乱了。
  滕秀琳拧眉咬牙,嘴唇却仍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她想忍,却几乎忍不住了:往前的每一步都成为折磨,但是她不得不走,不得不逃!
  每一块石头后面都好像藏着刺客,每一棵大树后面都好像站着杀手,他们是为她而来,不死不休,斩草除根。
  
  但是她却要在这个时候生孩子!
  拼着命走出会儿,嘴唇几乎咬破,泪撒一路,滕秀琳再也撑不住了,身体重若千钧,双腿麻木而颤抖。
  柔。嫩的手撑住岩石,却握不住地往下滑落,原本保养的极好的手指布满了大小不一的伤痕,有的渗着新鲜的血,手指上原本戴着三四个稀世难得的金玉戒指,都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只有玉腕上还吊着个碧绿通透的镯子,随动作无力地晃动。
  她抱着肚子跌坐在地上,发出一声绝望的隐忍的惨叫。
  
  这怎么可以,这怎么能是真的?
  本朝睿帝最宠爱的梅妃,滕氏之女秀琳,早在八个月前得知她怀有身孕之后,内务府就开始忙碌准备,六百宫奴忙里忙外,镇日无闲暇,准备不休;春。阳。宫满殿奴婢,尽心竭力小心伺候,不敢出一点纰漏,千余人眺首以盼,就为了龙嗣降生的这一日。
  
  可是她却在这荒山野岭,独自一人,面对这本该是她人生中最为辉煌尊贵,值得纪念的时刻!
  
  滕秀琳想大哭,肚子的剧痛却更厉害,有什么顺着双腿流了下来,她惶恐而艰难地起身去看,却看到羊水打湿了裙摆,她呆了呆,用力扯起裙摆。
  太过惊诧,泪珠顺着嘴角滴落,滕秀琳看着内里濡湿的绢裤,难道真的……穷途末路了吗?
  
  眼睛一闭,仿佛记起旧日的时光,那些浅笑嫣然,阳光明媚,荣宠无双的好日子……那些莺声燕语,阿谀奉承,瞧她脸色的各色人等……如潮水涌上,又如泡沫消散!
  
  肚子的疼痛让她回到现实,滕秀琳仰头,对着阴霾的天空发出无声的喊叫:不!
  一定要生,要活着生下孩子,如果她的性命注定终结,或许,可以让肚子里她呵护了这么久的小家伙,能够有看一眼这世界的机会。
  ——这是她,在这绝境之时,最起码的愿望,最卑微的愿望。
  
  滕秀琳抬手,将嫩藕一般的手臂放在嘴边,她用力咬了口,鲜血的滋味,让本来濒临绝望的女人生出一丝狠厉。
  不能死,不能在这时候死。
  
  滕秀琳拼力往后挪去,将身体窝进一块儿凹陷的大石中间,她双手在周围乱抓,抓到几根干枯的树枝,摸索着捡到拇指粗的一根,塞进嘴里用牙咬住,滕秀琳抬头,似看到阴云背后,电光闪闪。
  轰隆隆地雷声由远及近,夜晚跟风雨即将联袂而至。
  
  乱石中的女人绝命挣扎之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低沉的男声:“那边有动静,去看看!”
  隔了片刻,又命令道:“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脚步声逐渐逼近,正是向着这里。
  
  肚子的抽搐也越发厉害,双腿无力地蹬着地面,滕秀琳听着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她睁大双眼,云层里的电光在她绝望的双眸里闪烁:不!这不是真的!不能相信她的命运会结束在这里,还有,即将出生的宝宝……这不对,这……一定是一个噩梦!
  
  “找到啦!”欣喜若狂又丧心病狂的声音响起。
  
  荒山野岭中仿佛有一声凄厉绝望的喊叫,林中野鸟纷纷飞出,翅膀带着恐惧的阴影,掠过阴云密布的夜空。
  雪亮的电光如同刀光,照的荒野如同白昼。
  轰隆隆,惊雷连番炸响,似雷神震怒,驾了战车滚滚逼来。
  
  “太后娘娘……娘娘……”宫女柔婉的声音带着急切,声声呼唤。
  滕太后从沉沉梦魇中惊醒过来,发现床帐外电光闪闪,是一个雨夜。
  床前,贴身女官雪海和熊嬷嬷两人正担忧地看着她。
  
  滕太后起身,仔仔细细将两人看了会儿,才点了点头。
  雪海转身,吩咐宫女:“上一碗雪蛤宁神汤,别忘了加百合跟梅片。”她的声音低而柔和,虽然焦急,却仍从容不迫。
  宫女领命而去,熊嬷嬷已经将滕太后小心扶起来:“娘娘,又做噩梦了?”
  
  滕太后垂眸,任凭熊嬷嬷用锦帕轻轻擦去她眼角跟脸颊上的泪,她看着盖在身上的腾凤纹锦被,空茫的眸子逐渐冰冷:“几更了?”
  熊嬷嬷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心头一震:“娘娘……”
  滕太后抬头,神情也是一片冰冷,冰冷之中偏带着一丝很淡的笑意:“本宫得去看看那个贱.人,这样的夜晚,不能让本宫一个人醒着!”
  
  滕太后要去的是紫榭宫,凤辇经过御龙殿的时候,看到殿内灯火通明,滕太后人在步辇上,望着那处灯光闪烁,有些诧异问道:“这么晚了,皇上还在哪里?”
  雪海道:“回娘娘,现下已过三更,平时这个点儿皇上早歇着了,不知今日是怎么了。”
  滕太后略微沉吟,道:“去看看发生何事。”
  
  雪海领命而去,滕太后一行却仍不停步。太后凤辇极快便到了紫榭宫,宫女们将门推开,太监抬着步辇入内,此刻正是电闪雷鸣风雨大作,滕太后在步辇上,感觉到迎面凄风冷雨潇潇而来,她放眼看向这紫榭宫,先帝废弃宫人安置所在,就算是白天来到,也自有一股幽怨凄冷之意扑面而来,宫内没有人愿意接近此处。
  可对她而言,却仿佛有一种痛彻心扉的爽快。
  滕太后的唇角挑起,流露几分比风雨还要肃杀的冷意,她不怕鬼亦不解怨,因为没有什么比得上她心中的怨跟恨,早在十七年前步云岭上,那种怨恨已深种心中,没有什么可以开释。
  
  正躲在床角涩涩发抖的女人被太监们用力扯落,重重跌在地上。
  太监们的动作粗暴,毫无顾忌,怪就怪眼前这个女人,让他们在本该好梦正酣的风雨夜又起来行事。
  
  女人呜咽着,被揪扯到殿中央,殿门洞开,滕太后兀自端坐步辇之上,动也不动,灯笼光芒映出她依旧秀美明艳的脸,她端然坐着,冷冷相看世间所有,就如一尊无悲无喜的神祗。
  女人从乱蓬蓬的头发中抬眼看去,望见灯光中的滕太后,本能地瑟缩着要后退,却又被太监拦住。
  滕太后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开口道:“芙妹妹,本宫来看你了,你可睡得好么?”
  
  宫芙跪在地上,低着头,乱发垂落地上,逶迤层叠,她终于开口,木讷道:“太后娘娘,奴婢给您请安,您长命百岁,大慈大悲。”
  滕太后笑出声来,声音有些尖锐而高:“长命百岁,大慈大悲?该长命百岁的那个,早给芙妹妹你害死了,还记得吗?”她在步辇上微微倾身,似是想要将地上的女人看个仔细。
  
  宫芙垂着头,不曾做声。
  滕太后又将身子后仰,举起右手,她打量着那纤纤手指,掌心里一处疤痕深深,十分醒目而突兀,滕太后喃喃仿佛自语:“十七年前,你在本宫身上狠狠地捅了两刀,本宫命大,从地狱里爬回来,如今你要本宫大慈大悲,放过你,这可真是……呵,呵呵,这世间有这样好的事儿么?你们说?”
  滕太后慢条斯理,却又像是自言自语,身畔的熊嬷嬷低头,眼睛里也掠过一丝厉色,咬牙沉声道:“回太后,这自然是绝对不可能的。”她略微抬手,旁边两个年纪稍大点的嬷嬷上前,便按住了宫芙。
  
  宫芙瑟瑟发抖,竭力挣扎,却无法挣脱,她抬头看向滕太后,苍白的脸上有种似曾相识的绝望。
  左手的嬷嬷将宫芙肩头衣裳扯下,把钢针在烛心处烧得通红。
  
  宫芙战栗地看着这一切,瞳孔放大,知道逃避无果,她颤抖着,抬头看向滕太后,忽地嘶声叫道:“你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折磨我?你如今贵为太后,儿子又当了皇帝,你折磨了我十九年,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
  
  一道闪电掠过,把两个人的脸都照的雪亮。
  滕太后双眼中水光闪烁,她却偏抬头,看向黑漆漆的空洞殿顶。
  
  雷声轰隆隆,仿佛旧事重现,婴儿的啼哭声在她耳畔撕心裂肺的响着,不管过去多少年,每个午夜梦回,她都会回到之前,每次下雨天,她都会听到那孩子不屈不挠的大哭声,仿佛在控诉她曾是个多么无情冷血的母亲。
  从那之后,滕秀琳不知道,世间有哪一种痛会比那时她所经历的更甚。
  
  滕太后握起右手,手指触到掌心的疤痕,只有在宫芙的惨叫声中,她悸痛着的心才似乎得到一丝慰藉。
  
  嗤啦一声响,殿内有种烤焦肉皮的味道散开。
  宫芙疼得发疯,颤抖着大叫:“滕秀琳!当初你为什么没有死在步云岭,如果不是苏顺那奴才办事不利,你早就跟你那孽子尸骨无存了!哈哈哈……”
  熊嬷嬷厉喝:“即刻把这张嘴打烂!”
  滕太后淡淡道:“不用,让她叫,叫的越大声越好。”
  她并不想遗忘,因为她永远都遗忘不了,甚至……她想要有个人如此大逆不道地提醒着她。
  
  宫芙声嘶力竭,气息奄奄,滕太后淡淡地看着如没骨了的蛇一般趴在地上的女子:“你害我失去的,远比你自以为的要多,你放心,本宫不会让你轻易死去的……本宫也会长命百岁,而有本宫在的一日,你就活该受这些罪,在本宫死之前,会送你一个痛快,到时候……去了黄泉地狱,咱们继续再分胜负。”她微微一笑,笑容冷酷无情,却极美。
  太监抬起步辇,缓缓起驾。
  
  太医上前,给宫芙诊断,确定她不会因伤而死去,负责伺候的宫女太监将她扔回床上,两扇门沉沉地甩上。
  
  雨有些停了,冰冷的雨丝随风送来,滕太后高坐辇上,昂首不动,端然仿佛石像。
  出了紫榭宫,便看见女官雪海站在门口。
  
  太后从冥想中醒了过来,想起之前交代雪海去查问为何皇帝彻夜未睡,雪海垂首,道:“娘娘,奴婢问明白了,皇上在半个时辰前召了解少卿进宫,此刻正面见。”
  滕太后掩不住诧异:“这个时候召见解听雨?难道是边关出了什么大事?还是……”
  雪海摇头,有些犹豫:“回娘娘,都不是,只不过……”
  滕太后等不及,愠怒地皱起了眉:“只不过什么?”
  雪海深深低头:“听说今夜,解家女眷游鹤影湖,不知为何船竟翻了,其他人倒是安然无事,但至今未找到解少奶奶……”
  滕太后猝然色变,高声道:“你说什么?锦懿不见了?”
  雪海道:“正是,皇上得知消息后即刻传了解丞相跟少卿,先前丞相先一步出宫,这会儿皇上正跟少卿相谈。”
  
  滕太后面上浮现怒色,玉掌握拳,打在步辇上:“一群人游船,偏偏锦懿出事,解家……想干什么?”
  雪海跟熊嬷嬷对视一眼,雪海道:“太后,皇上命人都退出了御龙殿,不要人伺候,但是守在殿外的艾公公跟奴婢说……隐隐听到里头皇上震怒了。”
  
  滕太后拧眉,手指拈动腕上的玉珠。
   正文 第 2 章   曾皇后抱着儿子刘明——出生刚满一岁的小太子,正呀呀学语,大概是听到雷声,却并不惧怕,乌溜溜地双眸无邪四看,很是可爱。
  
  皇后是睡了一觉后醒来的,见风雨正急,雷声连响,原本睡在旁侧的刘泰堂却不见踪影,皇后忙命人打探消息,不多时,太监传回解家出事,皇帝紧急传召解丞相跟少卿解廷毓进宫。
  
  隔着重重帘幕,殿外的雨声哗啦啦响,仿佛雨水能席卷而来,淹没整个宫阙。
  曾皇后再也睡不着,幸好小太子刘明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皇后看看舒展着小胳膊小腿的儿子,才觉得心头那股寒意稍微平复了些,脸上也重见了笑。
  
  皇后听到滕太后的声音之时,才发现婆婆来到,滕太后怕惊扰到小孙子,是以进昭阳宫时命人不必通报。
  皇后急忙起身,滕太后却一摇头,示意她不必行礼。
  太后走到床边,看向床上的小孙儿,刘明是个爱笑的孩子,见到太后来到,仿佛认得自己的奶奶,咧着嘴露出了欢快的笑颜。
  
  滕太后看着孙儿天真无邪的笑容,眼底一片温柔,哪里有之前在紫榭宫的半分厉色,小心地握着那细嫩的小手指头,含笑逗弄。
  
  自太后来到,曾皇后一直站在床边,望着太后逗弄刘明,皇后也是莞尔:皇帝不好女色,后宫佳丽三千,却对姿色不算上上的她宠爱有加,而皇后刚生了刘明,太后就亲自劝皇帝立太子……这对曾皇后来说也是件很意外的事,不管滕太后如何,因为这件事,她对太后都是感激有加的,何况她也知道,滕太后对刘明是真心实意地爱顾。
  
  可是此刻,眼看着面前其乐融融的天伦情景,曾皇后在含笑之余,却也隐隐猜到,太后夤夜前来,不会只是单纯地想孙子了。
  
  曾皇后道:“小明明真是喜欢太后,一见了您就笑个不停。”
  滕太后逗弄着萧端,微笑道:“这孩子很好,是个乖孩子……”
  曾皇后凑趣道:“说来也怪,这孩子不一生下来也不哭也不叫,只是看着人笑,可把臣妾吓坏了……”
  滕太后笑道:“这孩子很像他爹,当初,泰堂刚生下来的时候,也是这样咯咯笑,并不像是别的孩子般竭力大哭……”太后说到这里,忽然间面上的笑荡然无存,本来拨弄萧端的手指也僵住了。
  旁边的熊嬷嬷脸色微微一变,有些不安地望着滕太后。
  
  曾皇后未曾发觉异样,柔声道:“可不是呢,臣妾是小见大怪了,不知道皇上之前也是这样儿的,小明明是像他父皇呢……”
  滕太后怔了怔,勉强又露出一个笑容,不再逗弄萧端,直起身子转头看向曾皇后:“泰堂几时离开的?”
  曾皇后赧颜道:“方才臣妾睡了一觉醒来,皇上就走了,已经差不多一个时辰了,大概有什么要事。”
  滕太后点头道:“原来你不知,我方才从御龙所过来,听艾宝峰说,泰堂召了解家的人,好像是锦懿出了事。”
  曾皇后大惊:“是锦懿妹妹?出了何事?”
  滕太后面露头疼之色:“听闻是行船的时候出了意外,人至今没有找到。”
  
  曾皇后捂住嘴,惊魂未定:“阿弥陀佛,怎会如此?怪道皇上匆匆就走了……”
  滕太后叹息道:“是啊,你也知道,锦懿从小就养在我身边,跟泰堂更是情同兄妹,如今她出了事,难怪泰堂着急上火……”
  曾皇后眼中见泪,掏出帕子侧身拭去,才又道:“莫非真是天有不测之风云?好端端地人……今儿天气偏又这样……只希望是虚惊一场,万万别有什么事,不过太后也不必过于伤心,锦懿妹妹看来是个有福的面相,必然神佛庇佑。”
  
  滕太后道:“你说的是,我们干坐着着急也没什么用,如今也只能希望神佛保佑了,但是锦懿对泰堂来说格外不同,只怕他因此大动肝火,伤了身子,得想个法儿劝他回来才是……我本来想叫他回来,免得他行事失了分寸,可若我出面,未免太露痕迹,叫解家得意……”
  曾皇后望着太后,又看看床上正舞动手足的小太子,忽然间明白了太后的意思。
  
  御龙殿内,两刻钟前。
  刘泰堂望着丹墀下面躬身站着的人,心头一把无名火熊熊燃烧。
  若非他城府够深沉,此刻早命人拖出去,先打断双腿再拖来见。
  
  饶是如此,那把怒火,已经按捺不得,随时可能爆发。
  相比较皇帝的杀气凛然,解廷毓安然得多。
  也不知是真安然还是假安然,丞相之子,大理寺的解少卿自被召进宫后,便始终一言不发,保持低头的姿态,完美如一尊雕像。
  之前皇帝的问话,都由解丞相来回答,解廷毓站在父亲身旁,似一个陪衬摆设。
  一直到皇帝念丞相年高,命他先行回府歇息,独留解廷毓在御龙殿内,解少卿能够察觉,先前自己父亲在的时候皇帝所苦苦按捺的杀意,就在御龙殿殿门关上之时,肆无忌惮地一涌而出!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雷霆雨露,皆为君恩……虽然解廷毓明白,皇帝不是年少气盛浅薄无知或者暴戾嗜杀之人,他不会轻易动手杀掉臣子。
  可仍是为那种掩而不发却会一触即发的帝怒而内心震颤。
  
  “爱卿。”刘泰堂开口,声音太过温和,就像是绢丝之下裹着的刀锋,“可知道朕独留下你的用意?”
  解廷毓没法儿再装木头人,伸伸有些僵直的手:“臣不知。”
  刘泰堂微微挑唇,笑得厉酷:“那敢情,朕跟丞相说了半天,爱卿都没听见一字吗?”
  解廷毓跪地:“臣知罪,请皇上责罚。”
  刘泰堂深吸一口气:“你以为……朕不敢吗?”
  解廷毓磕头:“是臣不敢。”
  
  刘泰堂听着这惜字如金的话,稍不留神,还以为解廷毓在跟他玩绕口令呢,皇帝听到自己牙齿磨响的声音:真的,好想就这么杀了此人,他浑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都是这么渴望的!
  解廷毓此人,本该安分守己循规蹈矩,没想到他偏卖了这样天大的一个纰漏,简直等同把刀交到了皇帝的手中,而他跪地,伸长脖子等砍。
  
  九五至尊,被将了一军,只要他愿意,很可以把这臣子乱刀斩杀,但偏不能。
  
  刘泰堂深吸一口气:“你听好,锦懿,虽然是忠烈将军孤女,但自小养在宫中,太后视如己出,朕更当她是亲妹子一般,只差一个‘公主’的封号,当初许给解家,礼部用的是公主下嫁之礼!嫁妆亦是等同!解家难道还不明白吗?”
  解廷毓俯身在地,静静回答:“回皇上,罪臣家明白,是以先前丞相才血泪请罪。”
  刘泰堂冷笑几声:“血泪请罪,能让锦懿安然无恙吗?满船的人游湖,偏她一个人坠水,你们竟还隐瞒,说是整船翻了……”
  解廷毓微微一抖,刘泰堂走到他跟前,低头望着俯身在地的男子:此人卑微如一只虫豸,只要他一抬脚就能将他踩死,他得了他平生最珍爱的人,却不珍惜反而残害……刘泰堂肩头微微发抖,因为怒极。
  
  外头雷电交加,大殿内光影闪烁,映的皇帝的脸阴晴不定:“朕体恤丞相才未当面为难,何况丞相忠心,做不出大逆不道的罪孽,爱卿,你能跟朕说实话么?锦懿,是怎么落水的,为何谎报船翻,是谁下手谋害,你又想要保住何人!”
  刘泰堂的声音跟轰隆隆地雷声交缠并行,龙驭九天,行云布雨,百兽震伏不敢妄动。
  解廷毓定定地望着眼前那双绣着蟠龙的皇帝步云履:“臣……起初听错了消息,以为船翻,并非有意隐瞒,实属误会……并没有想要保住谁……”
  还未说完,肩头忽然被重重一击,解廷毓身不由己,整个身体被掀翻往后,跌在地上。
  
  刘泰堂一脚狠狠踢出,复又落地,乾坤地理裙摆一晃:“好个狡狯卑劣的混账!当着朕的面你竟还敢信口雌黄……可知你背地里是怎么对待锦懿的!”
  解廷毓捂着肩头,摇摇晃晃起身,复又跪地:“臣不敢……臣跟夫人,素来相敬如宾,一些流言蜚语,皇上不可尽信。”
  刘泰堂见他竟还嘴硬,越发怒不可遏:“很好,你给朕听好!今夜参与夜游的,有几艘船算几艘船,有几个人算几个人,一个都不能缺一块木头也不许少!都交给刑部审查处置,务必找出真相为止,若是锦懿无事而回便罢,倘若明日还找不到她,这些人,都给她陪葬!”
  解廷毓面色一变:“皇上不可!如此的话,会让言官不满,百姓会以为皇上是暴……”
  刘泰堂俯身,望着他的双眼:“朕是不是暴君,天下人尽皆知,但谁若敢对她动手,杀无赦!”
  解廷毓跟皇帝目光相对:“她……对皇上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
  
  一道电光闪过两人之间,像是狰狞地撕开了什么。
  
  刘泰堂皱眉:“你这是何意?”
  解廷毓双眸闪烁,嘴角微张,正欲开口,殿外忽地传来禀告之声:“皇上……皇后娘娘那边派人来,说小太子夜哭不休,娘娘请您去看看小太子呢!”
  
  刘泰堂复又挺身,目光几度变幻,脸色终于缓和下来,他冷哼了声,看着地上的解廷毓:“可知朕的话是什么?”
  解廷毓低头:“皇上的话自是金口玉言。”
  刘泰堂道:“你很懂得,这就好。解家功在社稷,丞相又曾是朕的老师,朕给解家颜面,但若是解家不要,那朕也没有法子。”
   正文 第 3 章   解廷毓起身,退出御龙殿,左边肩头奇疼无比,皇帝自小文武兼备,登基之后,虽忙于政务,但得闲便会下校场骑射演练,甚至会跟侍卫过招,这一脚踢来,力道十足。
  可虽则疼,解廷毓却也知道皇帝手下留情,若这一脚是兜心窝子来,此刻他只有躺在地上呕血的份儿,哪里还能用两条腿走动。
  
  沿着廊下,默默往前,夤夜冒雨进宫,这算是本朝来头一份,明日往后,不知又会有多少奇异留言四处散播。
  太监头前带路,避雨的玻璃灯在风中,玻璃罩上打着些透明雨点儿,里头的灯芯,如同一只含幽带怨的眼睛,冷冷瞪着他。
  
  解廷毓低着头,不紧不慢而行,想到皇帝方才一言一行,素来以喜怒不形于色心思深沉到可怕的皇帝竟也忍不住动上手了……
  解廷毓嘴角一扯:“亲妹子?”声音里三分冷峭,七分嘲讽。
  
  哗啦啦地雨声淹没所有,头前的太监听不清楚,回头道:“解大人说什么了?”
  解廷毓微微一笑,灯光下,笑容温文尔雅:“我是说,天雨路滑,公公小心脚下。”
  
  太监将解廷毓送出宫门,宫门口有人忙不迭上前,以伞替他挡雨,又小声:“老爷不肯回去,等了好久。”
  解廷毓惊地抬头,却见宫门前面不远,停着一顶轿子,有几个人站在周围守护。
  解廷毓知道是父亲,忙紧走几步上前见礼,也不顾雨水湿了衣袖。
  
  轿子里头解丞相听了儿子声音,道:“你过来一步。”
  解廷毓靠前,冷不防轿帘内探出一只手,将他拎着脖子揪了进内,解廷毓屏息,却听得黑暗中,父亲苍老的声音响起,道:“你惹的祸,你自己收拾妥当,倘若有半分延及解家,不用皇上动手,懂吗?”
  冰凉的雨水浇落半身,很快地湿透官袍,湿透里衣,黑暗中解廷毓睁大眼睛,哑声道:“遵命,父亲。”
  
  春雨潇潇,转夜天晴。
  晨光初透,洛水河上,有一小船静静停在溪边水草丛生处,随着远处山城一声鸡鸣,小船的帘子搭起,渔公躬身出来,准备去拉昨晚放下的渔网。
  
  船舱内渔婆还在半醒,忽然听到外间一声惊呼,渔婆吓得探身叫道:“老头子,咋啦?”外面渔公一叠声道:“快来快来,你瞧这是什么?”
  渔婆不知所以,忙披衣起身来到外间,却见渔公指着远处:“我有些眼花,你看那是不是有东西?”
  
  这会儿天色尚早,江上还是灰蓝晨曦之色,飘着玉带似的白雾。
  渔婆凝眸细看,却见在数丈之外,荷叶丛生处,隐隐地有光华透出!渔婆吃了一惊,道:“怪事!难道是龙王爷水晶宫里透出来的祥瑞?”
  老两口风里来雨里去,大半生都是在江上讨生活,此刻见这异样光景,不约而同倒身下拜。
  
  谁知刚跪倒之时,一阵晨风自江上而来,忽忽悠悠,吹得那荷叶摇摆翻动,那淡淡光华也越盛,老两口齐齐看去,蓦地渔公大叫一声:“婆子,你看那是不是有个人?”
  
  原来风把荷叶掀起,果真露出荷叶下面的一张脸来,白皙有光,乍一看有些吓人!渔婆跟渔公双双一哆嗦,他们两个江上过活,也见过不少溺水而亡的……乍然见了这情形,自然也以为是个不慎落水身故之人,是以一惊之下,却也不怎么害怕。
  渔婆闭眼,念道:“阿弥陀佛,真是可怜!”
  渔公也叹了口气,皱着眉多看一眼,谁知越看,越是惊奇,拉了拉渔婆,道:“等等,你看这人有些古怪。”
  渔婆道:“淹死的,自然是不好看了……”
  渔公道:“你仔细看,不是不好看,反倒好看的很。”
  渔婆大为诧异,重新扭头看过去,却见那荷叶下依旧光华烁烁,淡淡地光笼罩着那张脸,渔婆先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才又细看,这一仔细端量,却也看出蹊跷来,只见这荷叶下的人,容颜秀丽之极,十分恬静般地闭着双眸合着唇齿,仿佛只是熟睡着,哪里有溺亡之人的惨状?
  
  渔婆跟老头对视一眼,都觉得这事很是怪异,两人壮着胆子把小船划向那处,越是靠近越看得清楚,却见原来是个女子,通身衣物整齐,只有头发散开,如青荇般飘在水上,那衣袖裙摆也随水浅浅荡漾,白色的衣衫似莲花盛放,情形十分曼妙。
  
  按理说溺水之人都会沉底,被泡坏了才会浮上来,但是这女子不知为何竟浮在水面,并不沉底……而且面容秀丽毫无损坏,身段婀娜,如此浮在水面,悠游自在,且又美,就像是熟睡中的仙人一般。
  
  这情形,若是换了个胆小的人,怕是不敢靠前。若是换了那坏心的人,怕是要趁机行恶事。但渔婆跟渔公两个,虽则一生漂泊江湖打鱼为生,过的十分清贫,但老两口素来仁心向善,虽然见这幕过于奇特,心中不免忐忑,但毕竟事关人命,当下老两口咬牙,齐心协力地将这女子从水中救了上来,放在船头。
  在水中之时,女子遍体生华,但是刚拉上岸,光芒便隐没了,老两口不明所以,只当是菩萨显灵,越发敬畏。
  
  说也奇怪,这女子虽浑身冰凉,但心头微温,以手在鼻下试探,仿佛有微弱鼻息。渔婆经验丰富,当下试着帮这女子控水,又将她平放船头,施加救助之法。
  
  如此过了半个时辰,女子手指轻轻一动,旋即睫毛轻颤,咳嗽一声,竟醒了过来,老两口见人果真是活着,自然大松一口气,无限喜悦。
  
  说也奇怪,这天老两口打了好些鱼,头一网上来就沉甸甸地,皆是肥美大鱼,渔公喜滋滋地去集市卖鱼,渔婆便守着那女子,于船头坐着,一边补渔网,一边问长问短。
  
  女子怔怔地坐在船板上,身上已换了渔婆的简陋衣裳,她原先穿的,正搭在竹竿上晾着。渔婆问道:“孩子,你是怎么掉下水的,家在哪里?”
  女子本正望着江面发愣,闻言一眨眼,长睫下的双眸似蒙着一层晨雾,片刻才答道:“我……我都忘了……也不知家在哪里。”
  
  渔婆愣了愣,旋即念了声:“可怜见儿的,不过不打紧,慢慢地想,终归能想起来的,要知道昨夜下的那场雨可大,江面又有风浪,我跟老头才避在此处……你大概是在近处落水,侥幸没给冲远,又给荷花挡住了,不然的话可是神仙难救,命只有一条,其他都不打紧,不打紧。”
  女子听了这番话,原本毫无表情的脸上才露出一丝笑意:“老人家,您说得对,多谢您跟阿叔的救命之恩。”
  
  渔婆喜笑颜开,手上却仍不停补网:“说哪里话,幸好孩子你命大才是真……我跟老头在江上这五十几年,头一遭见到你这样落水的,必然是观音菩萨护身,你可知道,头先见到你的时候,你身上是有光的,人也没吃多少水,才救得活。”
  女子闻言一怔,过了片刻,才抬手在胸口一抚,隔着粗糙布衣,摸到里头圆圆地一物,喃喃道:“有光……么……”
  
  渔婆毕竟年老,眼睛有些不灵,低头凑近了看那渔网,嘴里尚不忘问:“孩子,你叫什么?”
  女子回过神来,却不知如何回答。渔婆却又咧嘴一笑:“差点忘了,你方才说你都不记得了。”
  女子抿嘴笑了笑,道:“阿婆,你叫我小庄就好了。”
  渔婆笑得合不拢嘴:“小庄,小庄,这名字别致,好好,有名儿就好!不然老婆子要以为你是龙王爷的龙女了,只有仙女儿才会这样标致嘛。”
  
  小庄仍是笑笑:“您老人家说笑了,我不过是生得白点儿,一白遮百丑呢。”
  渔婆见她竟会说笑,便越发快活,差点缝错了网,急忙仔细。
  
  小庄见渔婆眯着眼缝补渔网,便轻声问:“阿婆,这网都坏了,为什么不换新的?”
  渔婆道:“还能用,还能用……换新的又要花钱啦。”
  小庄问:“阿婆,你跟阿叔年纪都大了,莫非没有儿女?要你们两人仍漂泊江湖?”
  渔婆叹了口气,手上动作放慢了些:“有两个儿子一个闺女呢,只不过我们那村子,也是穷,好不容易嫁了闺女,大儿娶了亲,却实在挤不出给老二娶亲的本钱,老二去了城里做工,勉强度日,我跟老头子不想连累他们,就想走远一些,但凡能动,有这艘船这面网,就有一口饭吃……”说到家事,之前笑呵呵的渔婆眉眼里透出几分感伤。
  小庄蹙了眉峰,低下头去,目光落在渔婆脚边那张千疮百孔的网上,渔网在渔婆手里跳跃,那是一双粗糙枯槁老人的手,写满了劳作过度跟年岁沧桑,世事艰难如许,却还要努力活着。
  
  渔婆看出小庄有心事,但小庄不说,渔婆自也不好多问,两人闲话片刻,渔婆把网放下,回身将熬好的鱼汤给小庄端来:“也不知在水里浸了多久,先驱驱寒。”
  小庄道了多谢,抬手接过来,到手的是个缺边少瓷的海碗,扔在路边恐怕都不会有人捡,里头飘着新鲜小鱼,几丝野葱花,几点姜丝,小庄嗅了嗅,便慢慢地喝了口鱼汤,入口鲜甜,这等她平日里连看也不会多看一眼的东西,此刻,竟如此可口。
  
  渔婆重抄起渔网慢慢修补,一边看小庄,见她不疾不徐地喝汤,吃鱼,动作间不闻一丝声响,每个动作都能入画,渔婆虽是个乡野妇人,见小庄如斯举止,却也知道她必然是大户人家的出身。
  
  小庄慢条斯理把鱼汤跟鱼肉吃光了,把碗筷放好,又道了声谢,便问道:“阿婆,前头那是什么地方?”
  渔婆本以为她是在此处落水的,然而听口音却不太像,又见她如此问,便道:“那是乐水城,是个好地方,因官爷们能耐,管得极好,去城内卖鱼也不会被人欺压,所以我跟老头就在这儿多住段日子。”
  小庄缓缓地“哦”了声,又问道:“官爷?是县官么?”
  渔婆笑道:“县官倒是平常,是管事的差爷厉害,才镇住那些飞禽走兽。”
  小庄听得有趣,跟渔婆闲话了会儿,忽地问道:“阿婆,不知乐水距离皇都多远?”
  
  渔婆听了,便又一乐:“三年前我跟老头从皇都外的金流河上路过,远远地看了一眼,啧,皇上住的地方,真是神仙住的好去处,虽我没福气进去逛逛……跟这里若是水路的话,应有二百多里,旱路就不清楚啦,孩子你问这个做什么,莫非你要去皇都?你的腿上有伤,可得休养几天才好……”
  
  小庄摇了摇头,并不去理会腿上伤处,手在胸口缓缓抚过,隔着衣裳摸到颈间那物事,不知不觉魔怔,只觉眼前平静的湖面影影绰绰,仿佛有无数阴影重叠涌动,而耳畔亦响起怨毒的声音,咬牙切齿地:“不错!我是恨你,一直厌恨之极!你怎么不去死!”双手用力将她一推,仿佛要将她从九重天上打落地狱黄泉永世不得翻身!
   正文 第 4 章   皇城宫阙回头尽,紫阁烟霞为我开。天际峰峰尽堪住,红尘中去大悠哉。
  
  小庄上了岸,双足着地,有种隔世为人之感,回头看去,青山隐隐水迢迢,隔山隔水,那三百里外的地方,曾是她生于斯长于斯以为一生都不会离开的龙都。
  何其玄妙,本以为不会离弃却终究要离弃,本以为一生都锦衣玉食养在金丝笼里,行动有侍儿前呼后拥,进出则宫门府门,如今,却在这无人知晓的乡野地方一人茕茕踯躅,前路不知,命途不知。
  但,这又何妨。
  
  洛水绵延三百里,贯穿启陵跟大州两郡,有老人说洛水其实是跟龙都的金水河相通的,但是事实上从洛水往上而行,只能走到龙都外三十里的守郡,河水便给伏龙山给阻断了,当然,或许还有什么地下暗流,也未可知。
  
  乐水城,因河而名,背山面水,地方优渥。城并不大,有百姓七八百户,人口算来两千余。
  小庄进了城来,随着街上人众往前而行,见此地的风物跟京城大为不同,口音也不太一样,幸好说的多也是官话,不至于言语不通。
  
  小庄缓缓走着,她的右腿不知被什么划伤,渔婆简单上了药,一再劝她留下休息几天。
  小庄顾忌伤口,一路走得慢,不知是否是有药覆着的缘故还是其他,伤处只是隐隐地痛,并没到痛不可挡无法动弹的地步。
  
  将近十字街的时候,却听得前方有个声音,响雷似的叫了声:“胡老二,一早没吃饭是怎么着,杵在那干啥!”
  小庄吓了一跳,从摇晃的人群缝隙中看去,依稀见到数丈开外,有几个身着黑红服色的男子,其中一个,身材最为高大挺拔,正背对这边,其他几个围在他周围,嘻嘻哈哈带着笑脸。
  
  那个被招呼的胡老二却直愣愣地看着小庄这边,身不由己道:“看、看女人……”
  小庄心头一凛,却听先前那响雷般的声音笑道:“你爷爷的,老子瞧你是想婆娘想疯了!”
  胡老二急的结巴:“不、不是……好、好看……”
  
  小庄皱眉低头,往旁边挪开一步。那边胡老二看不到了,忙踮起脚来往这边打量,冷不防却被人一巴掌打在头上,顿时眼前发花。
  训话的那人骂道:“还看!就你那眼神儿,母猪你也觉得像貂蝉!”
  几个差人一阵轰然大笑过后,那人又不由分说地喝骂起来:“叫你跟着老子来巡街,你再敢看什么女人,老子弄死你!你们几个也都是!给老子绷着点儿,把前街后道儿看明白了……尤其是给我看着……”
  
  小庄正想这些人是不是此地衙差,听了这中气十足的几句,再无疑问,当下不再往前,正好左手边儿上有个路口,小庄便顺势拐了进内。
  
  幸喜后面无人跟上来,小庄松了口气,边走边想:“渔婆说这里的差人得力,治下太平……怎么方才那人那么粗鲁,大概土匪也不过如此了吧。”又想到无缘无故被人说“母猪”……真真新奇,啼笑皆非。
  
  小庄边想边走,却见迎面也来了一道人影,小庄谨慎,当下放慢脚步,往右手路边靠了靠。
  对面那人心不在焉走着,将到面前的时候,忽然鬼使神差地扫了小庄一眼,不看则已,一看,整个人灵魂出窍,就直了眼。
  
  小庄心中有种不妙预感,忙加快步子,那分明擦肩而过的男子却又回过身来,叫道:“小娘子!”
  小庄微微蹙眉,眼见离出口还有段路,便只当没听见的,又加紧了几步,那男子却脚下生风,急急冲了过来,跑到小庄跟前,张开双手拦着她去路。
  
  小庄一惊,跟此人打了个照面,却见他年纪不过二十左右,只生得尖嘴猴腮,目光乱闪,不似好面相。
  此刻那人也仔仔细细地把小庄打量了个遍,面色阴晴不定。
  
  小庄心中虽惊,面上却不改颜色,淡淡道:“劳烦让开,我家人正在前头等候。”
  那人先是吃了一惊,猛地回头看向巷口,看了两眼,却回过神来,扭头看着小庄,笑道:“这话你对别人说,倒是有用,只可惜我季三爷是乐水城的钻地龙,哪家哪户有哪个人我不清楚?何况我刚从那边来,却没见个面生的外地人……”
  小庄见这说的越发不像好话,便皱眉道:“青天白日,我身后尽是公差,莫非你想轻薄良家么?”
  季三儿听了“公差”两字,脸色有些不妙,心有余悸般往巷口看了眼。
  小庄见他面上露出畏惧之色,便哼了声,借机往前继续而行,谁知刚走两步,便听季三儿道:“小娘子且留步,你瞧这是不是你掉的东西?”
  
  小庄很诧异,忍不住回过头来,却见许三儿手中捏着一方手帕似的,往她跟前送来。
  小庄略微愣神瞬间,鼻端便嗅到一股奇异味道,脑中一阵昏沉,小庄心知不好,却也无济于事,眼见季三儿放大的脸,越来越近,他猥琐笑道:“到嘴边的肉,不吃可惜了儿的……就算是有那尊神压着,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洛水自北往南,乐水城也顺河流走势,分城北跟城南区域,城北住着的,多半是些富户,城南则多是些平民百姓。
  这日,住在城南的钱婆儿心血来潮起了个大早,沐浴梳洗过后,便去自家后院摘了几个新鲜的瓜果,放进篮子里,挎着出了门。
  
  这钱婆说来也是个有些经历的人,早先因家贫,卖身入了娼门,后来也做过老鸨儿,却在四十岁上金盆洗手退出此道,找了个老实巴交的鳏夫嫁了,日子过得倒也安宁。
  
  钱婆走街串巷,到了城南一处地方,因时候尚早,整座楼都还静悄悄地,钱婆熟门熟路往里,醒着的仆人见了她,便道:“钱大娘来了?妈妈在后院儿呢!”
  钱婆道:“不需去叫,我自进去找她。”
  
  那仆人乐得偷懒,便仍坐着不动,钱婆穿堂往后而走,将到后院月门处,便听到姊妹王鸨儿的声音,道:“她生得这样出色体面,会是走投无路靠了你的?别是你从什么地方骗了来的好人家儿姑娘,来诓骗你大娘呢!”
  
  钱婆听了,便先不做声,探头往内看去,却见院中王大娘站着,她跟前有一人,正是无赖季三儿,正涎皮赖脸地说:“您老人家哪里不知道我?我若干那天理不容的事儿,就算老天爷饶了我,虎子哥也饶不了我呀,她委实是个无家可归的,只要有口饭吃什么都肯干!原本还想跟着我来的,但您也知道,跟着我有什么好?不过吃苦受穷,隔三差五还要打上一顿。她长得又好,跟着我白糟蹋了!我想来想去,不如照顾妈妈你了,瞧您这翠云楼里谁比得上她?就缺这么一个凤凰不是,才忍痛将她送来。”
  钱婆听他们说着,便探头看去,瞧见季三儿身后栏杆处,伏着个女子,不知是睡着还是昏迷,那张脸竟如花儿一般,标致无匹。
  
  这边上王大娘给季三儿说的心动,又看那女子实在绝色,自割舍不下,便噗嗤笑道:“季三儿,你浑身上下就这一张嘴了,死的都要给你说活!好吧,你可也记得成爷,你若敢赖我,成爷可饶不了你。”
  季三儿笑得讪讪,点头道:“那是,那当然。”
  王大娘见他眼巴巴地瞧着自己,便明白:“说罢,你要多少银子?”
  
  季三儿精神一振:“这若是在别的大地方,一百两是少不了的,但既然是给王妈妈你,十两银子也就行了……”
  王大娘啐了口:“小王八,你尽做梦!我知道你拿了银子无非去填那赌窟,老娘这边还担着干系呢!你把银子使了,万一这边闹起来摆不平,我跟谁找这填补去?”
  季三儿面露痛色:“哪会有什么摆不平的?您之前又不是没收过这种无家可归的娘们儿……好好,那再少一点儿,您老人家说多少是好?”
  王大娘正要开口,却听得门口有人道:“翠云,你等等。”
  
  王大娘跟季三儿转头看去,却见是钱婆走了出来,王大娘笑道:“哟,你什么时候来的?”又看她挎着篮子,便道:“来就来吧,尽客气。”
  钱婆道:“没什么好的,我知道你就爱吃这些新鲜玩意儿。”
  
  王大娘看了眼,黄瓜翠绿,刺儿活鲜,还顶着黄嘟嘟的花,她十分喜爱:“我现下有事儿,待会儿再跟你说话。”
  钱婆却道:“我也想跟你说事儿,却须得在这里说。”
  王大娘一愣,然后看了一眼季三儿身后女子,迟迟疑疑地问:“你不会……又想到那宗儿了吧?”
  
  两个人这边没头没脑说着,季三儿急得心口冒火,拉着王大娘的袖子,道:“您老人家给多少倒是说句话,五两,五两总可以了吧?”
  王大娘还没吱声,却听得旁边有人咳嗽了声,低低道:“不要、不要听他的,我跟他……非亲非故……”
  
  王大娘,钱婆,季三儿反应不一,齐齐看去,却见伏在栏杆上的女子缓缓抬起头来。
  一张素颜脂粉不施,却如上好羊脂白玉,细腻无瑕,柳眉秀丽,凤眼生辉,檀口微张,这翠云阁的后院对三人而言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住处,却因这女子的存在,竟给人一种强烈的蓬荜生辉之感。
  
  这当儿,三人眼望女子,皆都失语。
  季三儿恍惚愣神:“若不是急着要银子使,何必把这种绝色往外推?不如留着……”
  王大娘震惊心想:“果真是凤凰,若是她肯留下,别说是十两百两,就算是千两也都使得。”
  钱婆却合眸点头,默念了声“阿弥陀佛”:她那桩惦记了很久的心上事儿,终于有着落了。
   正文 第 5 章   这悠悠醒转的女子,自是小庄。
  
  当时跟季三儿狭路相逢,小庄知他不是好人,暗中提防,然而她毕竟曾是藏于深闺的女子,哪里懂市井间这些令人防不胜防的鬼蜮伎俩,见季三儿出手抖那帕子,虽知不妙,却也无法如何,到底被他用迷药弄晕了。
  
  这季三儿是乐水城一个出名的地痞无赖,近来因染上了好赌的恶习,把一副家当输了精光,周遭能借钱的也都借了个遍,也得罪了个遍,没有人肯周济他半分。
  季三儿走投无路,满城里乱窜想要寻个由头,正好儿遇上小庄。
  
  这买卖人口的勾当,季三儿之前是干过的,但因有个极厉害的人压制着他,因此已经收手多年,可如今他手上缺钱,又正好看小庄是个难得的绝色,必然会卖个好价钱,因此竟不顾一切,恶向胆边生。
  巷道里小庄那几句话原本正中季三儿忌讳处,已经震慑住他,让他不敢轻举妄动,可俗话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瘾头犯了,就算是去杀人放火也顾不得,因此竟一发狠动了手。
  季三儿地头又熟,当下七拐八拐避开耳目跟公差,便来到妓~院。
  
  跟娼门有关的,又能好到哪里去,这翠云阁里的女子,来历也各有不同,有父母遗弃的孤儿,有打小就给卖过来的,也有公婆不喜休了后无处安身的,更有好些来历不明……自他乡流落的,为了安身活命,只能操此营生,这王大娘也不以为意。
  季三儿正喜好事在望,没想先是钱婆来打断,继而小庄又醒了过来。
  
  按理说以那迷药的效力,小庄是不会这么早醒的,只因季三儿动手时候,小庄见无法逃脱,便竭力屏住呼吸,当时没吸入更多药粉,自然醒得快些。
  
  季三儿见小庄醒了,自不愿到手的银子飞了,当下大喝道:“这贱~人,胡说什么!信不信我打你!”
  小庄初醒,气力微弱,见季三儿面目狰狞,却不闪不躲,神情也依旧淡然,口齿清晰道:“我说你想逼良为娼,私卖人口。”
  季三儿狗急跳墙本十分嚣张,被小庄淡淡一句,却噎了个正着,竟不能发作。
  
  王大娘跟钱婆对视一眼,都觉惊奇,小庄扶着栏杆起身,道:“按律例,如此罪名得杖责三百流放岭南……我看你,恐怕三百不到就得气绝身亡吧。”
  季三儿倒吸一口冷气,赶紧回头,跟王大娘道:“这娘们儿失心疯了,妈妈你以后多调.教就好,之前说好了的银子……”
  
  钱婆笑道:“季老三,你还敢惦记,我刚才一路过来,可见到恩公带人巡街,还说要找你呢。”
  季三儿脸色大变,如白日见鬼,回头看一眼小庄,到底舍不得:“就算他知道又怎么?她本就是我从城外买来当婆娘的,难道不能卖?”
  
  王大娘听到此刻,便看小庄:“娘子,你说你跟老三非亲非故,那你是谁家的?听你口音却不像是本地人?”
  小庄道:“我的确不是本地人士,我是来投亲的。”
  季三儿哼道:“别瞎说,我明明看你不认得路也不认得人,必然是来历不明的,不然,你说你家住哪里,姓甚名谁?”
  季三儿人虽坏,却极狡狯,他混迹市井,见惯百态,自也见过如小庄一般的女子,他知道这种女子只身流落,必然有自身说不出的苦楚,比如被丈夫休了,被公婆打骂,跟情郎私奔……或者其他难以启齿的遭遇……必然不肯说出自己的出身,以免羞及家人。
  
  他察言观色,见小庄的模样举止,倒像是大户人家出身……这种女子怎会孤身一人?必然是出了事,也必然更加不敢吐露实情。
  季三儿心思龌龊猥琐,没想到却歪打正着。
  
  小庄没料到他居然敢质问自个儿的出身,在本朝初期,单身女子不可随意抛头露面,更忌讳只身穿州过省,不然会被苛以行为不检罪名,最近几年才有所放宽……但倘若小庄说不出自己出身,在这举目无亲的地方,季三儿又虎视眈眈,要全身而退恐怕极难。
  
  钱婆跟王鸨儿都看着小庄,季三儿也有些得意洋洋。钱婆问道:“姑娘,你说来投亲,不知你的亲人是?”
  三人目光注视之中,小庄微微一笑,道:“说来有日子没见了,我也不知他人还在不在此地,听家人说他是此地的衙差……”小庄打量了一下三人面色,继续说道:“他姓成,名讳……是个‘祥’字。”
  
  话一出口,三人皆惊!季三儿本能地倒退一步,双眼瞪得如夜猫子:“你、你……你说什么!”
  
  钱婆跟王鸨儿也吃惊不小,钱婆问道:“姑娘,你……你说的是成爷?他跟你有亲?”
  小庄点头,季三儿却大笑起来,指着小庄道:“可见你在胡说八道,这满城里谁不知道虎子哥是没爹娘的,满城里都没个他的亲戚,怎么半晌从哪里跳出来个亲戚?”
  
  小庄心头一惊,她之前模模糊糊醒来之时,曾听到王大娘跟季三儿对话,有个“成爷”很是厉害。
  方才钱婆说什么“恩公”带人巡城……小庄一下便想起在船上跟渔婆的对话,当时渔婆说起此地官差是好人,又有能耐,她便无心多问了几句,打听了个名姓儿,没想到竟关键时刻派上用场。
  小庄是无论如何不能给卖入妓~院的,又不能说出自家来历,因此便抬出这些人最忌惮的“成爷”。
  
  但小庄猜到成爷必然能镇住面前恶人,但却无论如何想不到,这成大爷竟是个孤儿,渔婆也不曾跟她说起过。
  
  若是换了别人,此刻恐怕早就吓哭。小庄却偏笑了笑,神情淡定自若,竟让季三儿笑不下去,问道:“你笑什么?”
  小庄冷冷觑着他,道:“我笑你蠢,且目光短浅,谁说没爹没娘的孩子就没有别的亲戚了?”
  
  季三儿哑然,嘴唇煽动,想反驳却又不知怎么说,又被小庄冷静中带着鄙视的口吻慑住,竟叫嚣不起来。
  钱婆看到这里,便道:“我瞧这姑娘说的倒有可能是真的,不然她怎么会知道恩公的名姓呢?我可没说过。”
  
  季三儿跟王大娘自不知他们两人说话时候小庄已经听了机巧去,当下王大娘也忐忑:“季老三,你想死就滚远点儿,若真是成爷的亲戚,你却把人卖到这里,这不是要连累老娘倒霉吗?”
  季三儿十分狐疑,却又不敢确定,抬手便来擒小庄:“好!你跟我来,我带你去找哥哥对质。”
  
  小庄被他一拉,身子歪了歪,右腿剧痛,当下低呼了声。
  小庄拧眉低头看去,却见裙裾已被血染透,伤口自然是不知何时绽裂了,也不知究竟怎么样。
  
  王大娘不愿理会此事,恨不得他们离开眼不见为净。钱婆却道:“季老三,你急什么?我也正要去见恩公,不如让我带姑娘过去,她的腿受了伤,走动不便,还是叫顶轿子抬了过去。”
  季老三一听,甩手道:“哪里就这么多事?我没钱!”
  小庄抬头看他,目光冷静:“你若不信我说的,现在去找成大爷过来认人不就行了?”
  小庄如此笃定,一来是知道这季老三怕见成祥,二来,若渔婆说的是真,那么成祥就是个不错的官差,总不会助纣为虐,因此她底气十足,并不怕季三儿恐吓。
  
  季老三本七八分不信,被她如此一说,却变成四五分,他瞧小庄腿上的伤也走不了多远,便后退一步,道:“好!横竖你在这乐水城里……若是敢扯谎,看我怎么收拾你!”
  季老三银子拿不到又吃了恐吓,对小庄发了一番狠后便跑了出去,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去找成祥。
  
  剩下王大娘看着钱婆,便问:“妹子,你干啥护着她?你不会真的又想那宗事了吧?”
  钱婆将目光从小庄身上移开,叹了口气:“你也知道,这件事若是不了结,我死了也不闭眼的。”
  王大娘也跟着叹气:“我也服了你,被骂了那么多次还不肯罢手,若是我,早撇开了,横竖人家不肯要,你干吗总上赶着热脸去贴冷屁股?”
  钱婆笑道:“受人恩果千年记,不管恩公要不要,这恩我是一定要报的。”
  王大娘无奈:“是了,现在你已诚心向佛……我可管不了你。”伸手到篮子里拿了个黄瓜,便吃起来。
  
  小庄听两人说的古怪,便咬牙起身道:“多谢大娘解围,我要走了。”
  钱婆挽住她的手臂:“去哪里?你的腿上有伤,老三又不是个善茬,管你是不是真认得成爷,只怕埋伏在外头也说不定。”
  小庄听她话语委婉,仿佛有什么打算,便问:“您老……可是有什么主意?”
  
  钱婆道:“姑娘,老身想让你答应我一件事,若是你答应了,不管成与不成,我保你能顺顺当当出城。”
  小庄问道:“什么事?”
  王大娘在边儿上吃着黄瓜,便笑。钱婆弯腰看小庄的伤势,边道:“我要你跟我去见一个人……就是方才说过的成爷。”
  小庄以为她也是来试探“亲戚”之事,便假意道:“原来是他……这个无妨,我也是会去见他的……”
  
  钱婆见她误会,便道:“我不想诓骗你,实话跟你说,我欠成爷一个大恩惠,曾在菩萨跟前发誓要给他找个好妻室,所以想叫你跟成爷见一面……让他相相……”
  真是意外中的意外,小庄张口结舌,表面还算平静,心中却有无限的话如江水滔滔涌动。
  王大娘眼毒,见她嘴角微微抽搐,便笑道:“别先一脸见了鬼似的!咱们这乐水总有一多半的姑娘做梦都想嫁过去,在你之前她少说也挑了三五十个出色的黄花儿闺女去相,却都给成爷骂回来,你是真亲戚自然好,你若是假的,入了成爷的眼,却也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只怕你也照样儿被骂回来罢了!”
  
  正说到这儿,外间忽地一片骚乱之声响起。
   正文 第 6 章   原来是院子里的瓢客争风吃醋,一言不合继而动武,王大娘忙去扑火。
  
  小庄见此地不宜久留,便欲趁机离开,不料腿伤实在厉害,脚下一软差点跌倒,幸好钱婆及时扶住。
  钱婆望着小庄,见她眸色黑白清明,便知晓她的心意,道:“我知道姑娘你不愿留在这个地方,也不想搭理我老婆子,但你伤的这样,自己走是不成的,何况季老三还等着咬你呢。”
  小庄也知这是实情,便不言语。钱婆笑笑,扶着她出来,道:“往前走一会儿有个药铺,是我们这儿有名的大夫坐堂。”
  
  此刻若是硬走,怕只是为难自个儿。两人到了药铺,钱婆是认得的,当下邀了大夫出来,是个上了年纪的老者。
  小庄本来极不惯这样见陌生男子,何况还得让人看自己的腿,此刻虽然镇定,脸颊却仍是淡红一片。
  小庄按捺着要走的冲动,搁在腿上的手却抓着裙裾。
  钱婆跟大夫说妥,回头一看她这个模样,不由暗笑。咳嗽了声,亲自动手,仔细地替小庄挽了裤脚,见那样娇嫩玉白的皮肉,心中又啧了声,掏出一方帕子把她的脚腕遮住,只留伤处给大夫瞧。
  
  幸而那老大夫年高德劭,心无旁骛地看了一番,道:“这伤是怎么来的,倒像是被利器划伤……又被水浸了太长时间。”
  小庄见他果真明白,不由点头。
  
  钱婆问道:“您老人家看该怎么料理?没大碍吧?”
  老大夫沉吟片刻,道:“不太妙。”
  钱婆吓道:“这是什么意思?”
  老大夫扫了一眼小庄,见她仍端庄坐着,面上无惧无惊,他不由微微一笑,慢悠悠道:“却也不算太糟,只是不能再妄动了,再开裂一次的话,寒毒入骨,轻则毁了这腿,重的话连命也保不住。”
  钱婆大念阿弥陀佛,又问该如何照料,大夫开了药方,叫伙计抓药,又嘱咐各色留意事项。
  
  末了小庄才发现钱婆在翻钱袋,自要付诊金跟药钱,小庄不安:“阿婆,怎么好劳烦?”
  钱婆道:“我知道你必然没有钱,就算是有,也早该给季老三搜刮去了,如今你伤势要紧,先不用说了。”
  
  小庄见这婆子倒是殷勤热心,但这热心的原因,却很令她难以接受。
  眼见钱婆去柜上,小庄坐在桌前,盘算接下来该如何去留,却听得街上一阵哄闹聒噪,有几个人一阵风般自药铺门口奔了过去,有人叫道:“官差拿人了!”
  
  小庄不知如何,那边钱婆子却喜地“呀”了声,竟不管不顾,撒腿往门口跑去,而刹那间风卷残云般地,店里的人竟也少了一大半。
  
  小庄惊诧之余,却觉得这是个大好时机,便低声问那老大夫:“劳驾请问,此地可有后门?”
  老大夫正在翻书,闻言抬眼看来:“我身后往内便是。”
  小庄道:“多谢大夫。”
  老大夫见她艰难起身,便慢悠悠道:“咳,姑娘,我已说过了,你的腿伤若再乱动,留神性命不保。”
  小庄微微一笑:“我这命本也是多赚的……”
  老大夫挑眉:“既然是多赚来的,就该好好珍重才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你说是吗?”
  
  大街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宋联宝撒腿跑了几步,实在累了,便停下步子,两个家丁忙扶着他:“公子,赶紧走呀!”
  宋联宝上气不接下气,怒道:“往哪走?再跑就断气儿了,本公子偏不走了!不就是个小捕头吗?凭什么都这么怕他?”
  家丁挂一张苦瓜脸,正欲说话,却听得身后有个洪钟般的声儿,吼道:“小白脸儿胆子不小啊,敢在老子的地盘上放狠话啦。”
  
  宋联宝回头一看,却见眼前站着个衙差,生得身高腿长虎背熊腰,正似笑非笑地斜睨着他。
  
  宋联宝见对方只有一人,而他的随从加上刚赶来的共有五个,一时胆子越发大了起来,把腰一挺道:“你就是成祥?”
  成祥将他上下一打量,不答反笑:“我听说宋老爷家里回来个不学无术的软蛋小少爷,就是你?”
  
  “软、软蛋?”宋联宝脸皮发烧:“你竟敢如此羞辱我?你……”
  “老子不仅要羞辱你,还要把你拿下,”成祥抱起双臂,斜睨宋联宝:“你是要乖乖跟爷回去呢,还是要爷动手?”
  宋联宝不服,跺脚叫:“都给我上!打倒他本公子重重有赏。”
  
  宋府本地的仆人面面相觑,不敢上前,本地人都知道成祥的厉害,哪里肯去送死。
  其他三个跟宋联宝从皇都回来的随从,原本却也是京内有点儿名气的武师,来到乐水之后,睥睨这般乡野小民,很有种“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觉,如今见机会就在眼前,便个个想要显一显威风,闻言便猛虎扑食般冲了上去。
  
  三人来势凶猛,成祥却依旧不慌不忙,不动如钟,一直到几个人冲到身边,他才一掳袖子,动上了手。
  
  猿臂轻舒,拳无虚发,顿时便击中一人面门,那人首当其冲,哼也不哼一声,直挺挺地往后倒地,躺在地上之时,血才从口鼻流了出来。
  刹那间成祥长腿横扫,左手边那人双腿被扫中,膝弯一屈,同样倒地,被成祥顺势一脚踩中腰间,那人疼得嗷呜一声,身子像是一叶扁舟般弓起。
  第三个见状,吓了一跳,不知是要进要退,乍然迟疑间,成祥右手往前一捞,把他的领口揪住,轻而易举往上一提,那人双脚离地,待要挣扎,却又给成祥往地上一扔,顿时跌得眼冒金星爬不起身。
  电光火石间,这场交战便告结束。
  
  成祥脚下还踩着一位,好整以暇地拍拍双手,向着宋联宝勾勾手指。
  宋联宝瞅着他戏谑之色,脸色发白,双腿发软,想跑却又无法动弹,忽然间身体腾空而起,他尖叫了声左右回顾,却见是两个衙差,不知何时来到他身旁,将他架了起来,径直到了成祥跟前,才又把人放开。
  
  眼睁睁看成祥的脸越来越近,宋联宝心慌起来,双手护着胸前,哆嗦着叫起来:“你、你想干什么?”
  成祥啐了口:“软蛋就是软蛋,弄得老子要强~奸你一样!”
  宋联宝忙放下双手,鼓足勇气道:“你、你可不要乱来,我家跟知府大人是有交情的,知县见了都要行礼……”
  成祥往前倾身,揪起他的衣领:“爷看起来像知县吗?像知府吗?”
  宋联宝杀猪般尖叫起来,只觉得对方的拳头硬而有力,几乎要生生勒死他,吓得往后仰头回去:“不、不像……”
  
  “叫的像个女人,”成祥嫌弃地松开手,道:“闭上你的鸟嘴,别说那些废话,谁叫你在老子的地盘上犯事儿,那就是……有个什么词儿来着,什么刀……什么鱼肉…………”
  宋联宝大概是吓傻了,身不由己说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成祥用力一拍他的肩膀,笑:“不错,就是这个!软蛋还有点儿用嘛!”
  宋联宝只觉得半边身子都麻了,痛苦地又叫了声,跌在地上。
  
  左右两个差人嘻嘻哈哈笑着,他们是在成祥摆平那三名随从后才气喘吁吁赶到现场的,此刻便长长短短地歌功颂德,一瞬聒噪,唾沫横飞。
  成祥避开两人的唾沫星子,抬手制止,道:“都省省,赶紧把人带回去。”
  
  周围百姓们大声欢呼,当地百姓多数都是认得的,成祥笑嘻嘻地抱拳示意,刚要转身之时,却听得有人叫道:“成爷!”
  
  成祥一转身,瞧见人群中奋力挤出一道人影来,忙不迭地跑到跟前。
  成祥看清来人,顿时便皱了眉,道:“钱大娘,你在这儿啊!”
  
  这挤上前来的自然正是钱婆,钱婆抓住成祥,满脸喜色,道:“可不是!我正要去找成爷呢!没想到这么巧遇上了。”
  成爷见她欢喜雀跃,他却漫不经心地,浓眉皱起:“又找我干什么?可别是又上赶着要把些什么脏的臭的往老子家里塞啊,老子一个也不要!”
  钱婆讪笑:“那哪能,都是好的,都是好的……”
  
  成祥身边的差人拽着宋联宝,探过头来,说笑道:“钱大娘,你可别烦我们捕头了,我们捕头将来是要当和尚的,不近女~色!你就算是弄个嫦娥来,捕头也不会动心。”
  另一个看来面熟,却正是之前巡街时候被训斥过的胡老二,顿时也上赶着玩笑:“就是,我们捕头是会武功的唐三藏,又不是见了女人就流口水的猪八戒!”
  
  成祥听到这里,抬手在两人的头上各赏了几个爆栗子,打的两个差人抱头吱哇乱叫。
  成祥笑:“知道疼就赶紧滚,谁再敢拿老子说嘴只管试试!”
  两个衙役各自摸头,胡老二却道:“对了捕头,方才我看到季三爷,他说他捡了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却给钱大娘拦了去,那女人还说是捕头的亲戚,这必然是骗子了……钱大娘,您老人家可千万别说要给捕头看的是这人啊。”
  
  成祥拽住他领子,瞪眼道:“你说什么?你看到老三了?怎么没带来见我?”
  胡老二忙辩解:“季三爷跑的忒快,只来得及说了几句话……我又要赶来这里,就顾不上他了。”
  成祥嘀咕了一句,有些恼怒,便有些不耐烦,把胡老二放开,对钱婆道:“大娘也该消停消停了,我屋里有没有人儿那是我的事儿,当初救你也不是指望你能给我找个什么人,你之前找那些倒也罢了,现在是怎么,没法子了,就给我找个骗子?”
  
  钱婆赶紧赌咒发誓:“我打包票!这位娘子是个极好的……你先见了再说,这一次若是还是相不中,老身就断了这个念头,从此之后,再也不给您插手了,行不行?”
  成爷听了,才转怒为喜:“说来说去,这还像句人话,不过您把人夸得跟天仙儿一样,这人到底在哪儿呢?”
   正文 第 7 章   成祥进了药铺,放眼四看:“人呢?”
  钱婆急得跑到那老大夫跟前:“之前的姑娘呢?”老大夫优哉游哉地往身后一指,那边自然空空无人。
  钱婆拔腿要去追看,老大夫摇头晃脑道:“走了有段儿时候了,唉,从没见过这样倔强的……”
  
  钱婆张口结舌,不知所措。
  成祥见状,却笑出了声:“钱大娘,这人没了可跟我没关系,横竖我是来看过了,可你这嫦娥大概是回月亮上了,老子没这福气!总之先前说定了的,您以后可别再来烦我啦!”
  钱婆团团转,叫苦道:“这、这算什么事儿?”
  成祥大笑,不理钱婆,转身出门,扬长而去。
  
  之前衙差已经把人带回衙门,成祥沿街而行,不时有人跟他打招呼,成祥这边瞧瞧那边看看,十字街转弯之时,眼角忽地瞄到一条人影。
  成祥在乐水长大,对这地方的人十分熟悉,瞧了一眼那人,便知道不是本地人士。
  
  成祥倒退几步,往那巷子里打量,歪头瞅了片刻,就迈步往那边而去。
  那人背对这边,手撑着墙面站着,仿佛正在喘息,从背面看,是个女子,长发如瀑,身段娇柔。
  成祥走到女子身后,歪头看了会儿,目光在她腿上停住,只一眼,就看出对方腿脚有伤。
  
  直到此刻,那女子兀自没发现身后来人,成祥皱眉,粗声粗气地开口问道:“喂,你哪里来的?怎么了这是?”
  女子听了声响,身子一颤,便回过头来,四目相对的瞬间,成祥顿时便惊呆了。
  
  且说之前皇后派人去了御龙殿后,滕太后便先起驾回宫。
  
  闹了半晌,已经四更天,皇城内越发阴冷,雨水氤氲成水雾,濛濛地笼罩天地,浸润着森森夜色,竟有种凄寒入骨。
  滕太后进了寝殿,熊嬷嬷跟雪海分别忙碌起来,一个伺候她洗漱更衣,一个便去准备祛湿驱寒的汤水。
  滕太后面无表情,洗了手脸又漱了口,换了就寝的衣物,坐在铜镜之前,由熊嬷嬷替自己梳理那一头厚实的长发。
  
  熊嬷嬷打量太后神情,道:“太子殿下真是越来越像皇上了。”
  太后微微一笑:“小明儿的确是可爱无匹。”
  熊嬷嬷笑道:“等殿下大一些,就可以到太后跟前凑趣儿了。”
  太后道:“可不是么,只怕到时候他又闹腾,就像是泰堂之前一般,说起来,还是锦懿听话……”
  太后说到这里,忽然梗住,自然是因想起锦懿之事。
  
  熊嬷嬷暗暗叫苦,本是要让太后宽心,没想到到底避不开,忙道:“娘娘别担心,姑娘自小儿聪明伶俐,必然会化险为夷。”
  太后默默不语,仿佛出神。
  雪海上前来,柔声道:“嬷嬷说的很是,姑娘是个大富大贵的命,或许只是因为天黑所以才找不到人……或许,她早给别的什么船救了去,只是下雨才没遇上呢。”
  熊嬷嬷点头:“不错不错,正是。”
  雪海见太后有些宽慰之色,便又道:“姑娘自小又是个菩萨心肠的,做了多少善事,不是说好人得有好报的么?必然无事呢。”
  熊嬷嬷道:“锦懿那样的好人,满天神佛也是长眼的,必定庇佑!”
  
  太后听她们两人一唱一和,无非是想宽慰她,太后忍不住微微一笑,道:“你们不用光说些好听的,横竖,得看那孩子自己的造化……”说到“造化”两字,太后望着镜子中的自个儿,忽地怔住。
  
  铜镜打磨的光亮,映的人像也格外清晰。
  十九年的光阴改变的是滕太后的年龄,却并未磨灭她的美貌,镜面上映出的人影,唇角微挑,正笑意婉然,如此冷眼一瞧,仿佛仍如十九年前那正得宠的梅妃,年轻貌美,踌躇满志,笑眼盈盈地,整个人因为那荣宠无双至为荣耀一刻的降临而按捺不住地喜悦着,连眉梢眼角,袖摆裙角似乎都散逸着那种掩饰不住的欢喜之情。
  
  脑中的影像一涌而现,重重叠叠永无止尽般。
  忽然之间,太后抬手,把铜镜用力一推,铜镜往后滚倒,带动旁边的瓶瓶罐罐,哗啦啦一声锐响,声音把刚进来的雪海也给吓了一跳,站在原地,有些不敢动。
  
  太后霍然起身,一言不发地往床边走去,伺候的宫女们跪了一地,熊嬷嬷跟雪海两人对视一眼,忙转身跟上。
  
  太后上了床,将枕头撇开,轻轻一按,暗格下露出一个匣子,纹色古旧,显然有些年头了,太后把匣子搬出来,保养的极好的纤长手指轻轻擦过那被摩挲过无数次的花纹,而后轻轻开启。
  
  匣子里,半枚玉扣躺在锦缎上,缺失的半边,仿佛半圆的月,皎白无声。
  
  太后的手指轻颤,将玉扣取出来,举在眼前看了片刻,忽地泪落如雨,她将玉扣紧紧地捂在胸前,就像是什么失而复得的珍贵宝物。
  熊嬷嬷跟雪海在旁边看着,想劝,却又不敢开口,熊嬷嬷垂着头,眼中泪水一晃,便掉下来,熊嬷嬷无声地吸吸鼻子,伸出手指揉揉眼睛。
  
  寝殿外,有个声音喊:“皇上驾到!”
  
  刘泰堂此前到了皇后宫中,曾皇后接驾,说了太后来过之事。刘泰堂径直走到床边,见小太子闭着双眸,睡得正恬静,便松了口气。
  皇后低声说罢,刘泰堂回过头来,道:“母后为何这时候来?往常这时不是睡下了么?”
  皇后道:“大概是浅眠之症又犯了。”
  刘泰堂点头:“这么说小明儿无事,那为何……叫朕回来?莫非母后……”
  皇后有些赧颜地笑笑:“皇上恕罪,皇上别急,是臣妾见太后好像很是担心皇上,所以才自作主张,以太子为借口……”
  刘泰堂眉头一蹙,试探问道:“太后这时候来……莫非,知道了锦懿的事?”
  
  皇后面上的笑意消逝,低声道:“是,太后不知怎地知道了,臣妾也是听说了才知道锦懿妹妹出事……”
  刘泰堂长叹一声,皇后上前一步,柔声劝道:“皇上,锦懿妹妹福大命大,吉人自有天相,皇上切勿担忧过甚伤了身子。”
  刘泰堂皱眉,不言语。皇后微微低头:“时候已经不早了,皇上……若是还不想休息,不如去看看太后,方才太后离开的时候,好似也满怀忧虑,必然也是放心不下锦懿妹妹……只怕此刻还不能安寝。”
  刘泰堂听到这里,才又一点头:“你说的对,朕是要去看看母后……唉,锦懿……希望她……”
  刘泰堂欲言又止,抬手在皇后肩头轻轻抚了一把:“本来朕不想扰你的,没想到你还是知道了,你身子不好,不如就去睡吧,朕看过太后再回来……今晚上又落雨,寒气重,朕不想看你病倒。”
  曾皇后听到这里,才又露出笑容:“臣妾遵命。”
  
  刘泰堂勉强一笑,便转身欲离开,曾皇后看着他的背影,忽地唤道:“皇上且慢。”
  刘泰堂脚步一停,曾皇后唤来贴身宫女,取了一件他的披风,亲自上前,为他披了,温柔道:“皇上也该保重身子才对。”四目相对,刘泰堂将她的手儿一握,拢了披风,举步出外。
  
  刘泰堂进了寝殿,便察觉不对,他快步向前,自满地的宫女太监们中间直奔床边,却见滕太后跪在床上,捂着胸口,泪痕满面。
  刘泰堂心狠狠一颤,奔到床前,一撩袍子跪地,叫道:“母后!”
  
  滕太后听了声音,转头看来,见是皇帝来到,竟失声唤道:“阿泰!”她张开手,往前过来,赤足下地,将刘泰堂紧紧拥住。
  
  皇帝察觉太后的泪落下,有几滴打在他的头脸之上,皇帝心头酸楚,打起精神,抬手挥退左右,等宫女太监们退下之后,皇帝才扶住滕太后,低声问道:“母后,你又在想弟弟了么?”
  
  滕太后听到一声“弟弟”,又见左右无人,只有熊嬷嬷跟雪海远远垂头伺候,太后握紧那块玉扣,再也忍受不住,失声痛哭:“阿泰,母后心中难受的很!”
   正文 第 8 章   刘泰堂眼中蕴泪,他到底是一国之君,虽然母子连心亲情天性,却也并不失态,又恐怕自己若是哭了起来,会连累太后越发伤心,于是只是隐忍,道:“母后,你别这样,若是弟弟在天之灵见到你为他如此伤心,他必然无法安心。”
  滕太后哭声缓缓而停,抬手把眼中残泪擦去,刘泰堂见她情绪缓和,便一招手,殿门处雪海捧了准备好的雪蛤汤上来,熊嬷嬷跟刘泰堂一左一右,扶着太后坐在床边,刘泰堂重新跪地,把雪海手中的汤碗接过来,先亲自尝了一口,才又呈给太后。
  
  雪海跟熊嬷嬷重又后退,滕太后看皇帝一眼,却不接汤碗,只黯然道:“我没有心思喝……你起来吧,不必如此。”
  刘泰堂并不起身,道:“儿子伺候母后是天经地义的,只求母后不要再如此伤心,经常如此,母后的身体怎么受得了?弟弟无福,没办法在母后跟前尽孝,我会替他将他的那一份儿孝心也都行了,母后务必要保重身体……”
  
  滕太后听着这般贴心的话,眼中的泪重又落下来,低头看看那玉扣,道:“我知道你孝顺,也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劳你跟着担心……可……当娘的,怎么会忘了自己的孩子?”
  刘泰堂亦是难过,滕太后深吸一口气,道:“不过你放心,母后知道分寸……大概,是因为今晚上的事儿有些多了。”
  刘泰堂道:“母后是知道锦懿的事儿所以动了恼了?”
  
  滕太后并不回答,只是回身,小心翼翼地把那半枚玉扣放进盒子,又扣上盒盖,放在枕边,才复转身,开口说道:“我只是又想起来往事……想当初,锦懿被庄勇武的属下带进城来,日夜啼哭,不肯进食,小小的孩子眼见就要夭折,念在她一家忠烈,只剩这一点血脉,才叫人送进宫来看看,没想到,我第一眼见到她,就格外投缘,小家伙哭的嗓子都哑了,我却看得心疼,不让宫人插手,自己照料她……”
  
  刘泰堂听她回忆,便也想起往事,面上不由地露出几分笑意:“是啊,我当时也不过是一岁多点儿,还不懂事呢,不知母后为何竟都不理我了,还暗暗不高兴。”
  滕太后含泪笑了:“可不是么?只不过当时你白白胖胖地十分康健,但是锦懿不同,小家伙几乎受得像是一只小猫崽儿,真是可怜极了,御医都说她不行了……”
  刘泰堂道:“可是母后却不管他们,衣不解带地照料锦懿,最后,这小丫头竟又缓过来了!”
  滕太后哈地笑出一声,仿佛又回到当时那种喜悦之极的心情中:“是啊……苍天有眼,母后还记得当时御医院那帮废物的脸色,真真如丧考妣……”
  刘泰堂见她笑得欢快,但眼角却仍是泪光闪烁,不由鼻酸,道:“但是母后却因此累倒了,足足病了半个月才好。”
  滕太后眼中透出回忆之色,笑意中却带了几分苦涩,道:“阿泰,你当母后当时为何那样竭心尽力地照料锦懿?只因她当时那般高声哭个不停的模样,让我想起了你那个苦命的弟弟……”
  刘泰堂亦忍不住,抬起袖子拭去眼中的泪:“母后……”
  滕太后不再说话,只是望着刘泰堂,伸手轻轻摸过他的额头:“你弟弟若还活着,现在也如你一般高大俊朗了,必然也是个好孩子……”
  皇帝道:“母后,还有我在,弟弟在天之灵也看顾着您。”皇帝望着太后,双手呈上汤碗:“母后,上次是事关锦懿,如今也是……但是不管如何,儿子不愿意再看到母后病倒了。求母后珍重自个儿,弟弟在天有灵,也自高兴。”
  
  滕太后垂眸,看了皇帝一会儿,终于接过那一碗汤:“有你这样的儿子,母后其实已心满意足。”
  滕太后将汤喝了,刘泰堂接过空碗,递给上来的雪海,雪海悄然无声地复又退下,滕太后才又道:“锦懿还是没有消息?”
  刘泰堂垂头:“还没有,但是已经派了三百精锐水军和八百禁军,协同搜寻。”
  滕太后心头略微宽慰,又问:“你见过解廷毓了?”
  刘泰堂答是,滕太后问道:“你……没把他怎么样吧?”
  刘泰堂摇头:“只是责令他们好生寻找,且严查真相。”
  滕太后叹道:“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锦懿是我一手带大的,对我而言,就宛如你弟弟投生了到我身边一般,我没有法子再容忍失去锦懿。”
  刘泰堂眼中锐光闪过,沉声道:“我也绝对不能容忍有人敢伤害她分毫。”
  
  殿内烛光闪动,滕太后起身,将皇帝扶起,望着皇帝俊朗的脸,忽然低低说道:“到如今,母后才有些后悔。”
  刘泰堂问道:“母后?”
  滕太后道:“本来,是怕锦懿在宫内受委屈,故而才千挑百选地给她找了解廷毓,却没想到,竟会出这种事……早知如此,母后当初,就不该拦着你……横竖留她在宫内,多少是在母后跟你的身边儿,怎么也能护得住她。”
  
  刘泰堂一怔,而后轻声道:“母后,都是过去的事了……何况,谁又能想到,解家居然……如此荒唐。”
  滕太后冷哼了声,面色有些肃然:“解家是开国元勋,子弟们多数也争气,老丞相又精明,凡事不会做得太过,故而一直得以屹立不倒,锦懿嫁过去,本是无上恩典,也能叫他们的昌隆旺盛再延续几年……”
  滕太后停了停,刘泰堂也不插嘴,只是静听。
  
  这刻两人都没有说话,隔着重重帘幕,能听到外头的风雨雷电之声,顷刻,滕太后低声道:“阿泰,你记住,小不忍则乱大谋,谋定而后能动……如果此番锦懿转危为安,倒可以从长计议,若是她……你知道该怎么做。”
  刘泰堂双手微微握紧:“母后放心,儿子知道。”
  
  因小庄之事,刑部把解家当晚在船上的所有人都暂时关押起来,紧锣密鼓地一一审问。
  
  闹了一夜,又过了半天,所有供词都呈在刑部各位负责审讯的大人案头,当夜在船上的许多奴仆丫鬟们有几个供认,说是在少夫人落水之前,曾见过小丫鬟翠玲在少夫人身边伺候。
  当下便提审翠玲,起初丫鬟不肯招供,稍微用刑之下,才承认的确是曾伺候在少夫人身旁。
  主审官自问当时发生什么,翠玲有些慌张,道:“奴婢真的没有做什么别的,只是负责伺候。”
  主审官喝道:“那好端端地为何会落水?究竟发生了什么,你速速老实招认,不然的话休怪大刑伺候!”
  翠玲红着眼,哭道:“奴婢站了会儿后,少夫人说不用人,就叫我退下了……后来发生什么我的确不知道。”
  
  这种说辞当然不足取信于人,刑部众位官员也绝非吃素的,又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皇帝亲自下命,又盯得死紧,若是没有个交代,恐怕盛怒之下,连主审官们也要牵连在内。
  当下紧锣密鼓地审讯,翠玲不过是个丫头,哪里见过这样阵仗,一番软硬兼施下来,整个人也有些恍惚失神,不知不觉道:“我说的是实话,那夜本来不该我靠前的,但是我知道秋燕姐姐……”
  刚说到这里,忽地听到“啪”地一声,众人都看过去,却见是侧边的一名主簿,无意中把笔掉在地上,这主簿忙致歉,起身弯腰将笔捡了起来,复又坐定。
  
  主审官催翠玲继续说,翠玲却呆呆地看着地面,眼镜有些失神,喃喃道:“我真的没有做坏事,我只是不想伺候少夫人,想让她回船内歇息……不料转眼间,她就落了水……真的不关我们的事……是她、是她自己掉下去的……”
  几位大人面面相觑,面色各异。
  
  虽然丫鬟翠玲说锦懿是自己落水,但是无人相信她,事实上,通过对船上丫鬟的审讯得知,有的丫鬟的确听到“噗通”一声,但在几个人出来查看端倪的时候,却并不见翠玲的身影,只有一个小丫鬟说瞧见翠玲慌慌张张地躲了,试问若是心底没鬼,见了主人落水,怎么会不当即呼救反而忙不迭地逃走?
  罪责便落在这丫鬟头上,但也有心细的官员,私底下跟同僚说起,道:“之前她说什么秋燕姐姐,又说‘不关我们的事’,总不会有什么同谋吧?”
  另一位道:“总是些下人之间的言谈,或许是随口一说罢了,至于‘我们’,大抵不是指某个人,而是所有仆人。”
  那位官员沉思:“不如将秋燕招来再问。”
  同僚忙将他的手按住,压低嗓音道:“何大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倘若这事儿是别处发生的,咱们细细追究无妨,别说整船的人,就算是整个府里的人都牵连在内又有何干系,但是如今,这是解家……唯有快刀斩乱麻,给皇上一个交代便是,倘若再深究下去,谁知道会牵出什么来,难道你真的要跟丞相家过不去?”
  
  那何大人听了劝,果真就未曾将心头疑窦再行提起,只不过暗中略看了看案宗,发现在押之人中果真有个秋燕,是解府里有点头脸的家生大丫鬟,据说先前是伺候大公子解廷毓的……翠玲正是她手底的小丫鬟。 正文 第 9 章   解廷毓下轿回府,正走着,见迎面来了一人,眉眼有些熟悉。
  来人也瞧见了他,放慢脚步,低头向着他拱手行礼,道:“少卿大人。”
  解廷毓回礼,放手之际才想起来,这人是刑部的一位主簿,在官场上曾有过数面之缘。
  两人见礼后,那位便仍往外而去。解廷毓心头一动,若有所思地回头,看着那道背影消失眼前,才重转身进了内宅。
  
  刚回到卧房,丫鬟秋燕便迎上来,抓住他的衣袖,焦急问道:“大少爷,听说他们已经把玲儿定罪了?”
  解廷毓“嗯”了声,将袖子抽离,面色淡淡地,不置可否。
  
  这会儿屋内没别的人,秋燕望着他,有些发愣。解廷毓想着方才那人,心不在焉,也不做声,隔了会儿才听秋燕说:“大少爷,若是定了罪,岂不是……不是要死么?”
  解廷毓这才回神,抬头看她,眼神有些锐利:“你就想跟我说这些?难道你不知道,如果只她一个人死,已经是最好不过的了?”
  
  秋燕又惊又怕,后退一步:“可是、可……玲儿没做错什么,玲儿什么也没做,这样岂不是太过冤枉了?”
  解廷毓冷冷道:“她什么也没做?难道你指望所有人都相信庄锦懿是自己跳河的?”
  秋燕难过似的闭目,喃喃地小声说:“可……的确是这样的啊,没有人,没有人谋害少夫人……”
  解廷毓喝道:“住口!这些话你不可对任何人透露一个字,你该庆幸,这件事没牵连别人,就到此为止吧!”
  秋燕跪地:“大少爷,玲儿是我一手带大的,如果真的要领罪名,我的罪比她更重……何况她也没有供出我当事也在场……你叫我怎么忍心眼睁睁看她去死?”
  解廷毓听到这里,猛地起身,走到门口打量了会儿,见没有人才松了口气。
  
  秋燕垂泪,兀自求道:“大少爷,求你想个法子……救救她吧。”
  解廷毓回身走到她跟前,压低嗓子道:“我已经警告过你了,这些话不要再提,只因你素日里为人太好,所以这帮奴才才没有供出你也在场……不然的话,莫非你以为满船上的人都没见过你而知见过玲儿在锦懿身旁?他们是不想攀扯你下水,故而只供出玲儿,而玲儿……也是这个意思!这会儿这件事要压下去了,只要皇上那边过了,也就过了……这关头你若再跳出来翻供,倒霉的不仅是你,还有整船的人,或许还有解家……”
  
  解廷毓忧心忡忡,又冷笑了声:“偏偏是锦懿出事,谁不知道她不仅是太后的掌上珠,更是皇上的心头肉,皇上没把整个解府掀翻了,那是因为他还想当个圣明君主……但你若给他个冠冕堂皇的借口,那就说不定了。”
  秋燕磕头,哭道:“奴婢明白事关重大……可……奴婢只是不忍心,……为什么我们什么也没做过,就要顶罪……”
  解廷毓冷道:“就算是你们什么也没做过,以锦懿的身份,竟在你们眼前身亡,你们便已经是死罪,没加上一船或一府的人陪葬已是老天保佑,还想如何?”
  
  秋燕哑口无言,脸颊上带着泪,隔了片刻,才又道:“大少爷,你……你信不信我说的话?我们真的没有害少夫人。”
  这会儿换了解廷毓沉默,他看着地上的秋燕,顷刻却缓缓地转过身去:“又有什么区别?人反正已经没了。而你,是不能出事的。”
  秋燕仰头看着他:“毓哥儿……”
  解廷毓肩头轻轻一抖,秋燕凝视着他的背影,颤声问道:“毓哥儿,你是不想我出事,还是不想我连累解家?”
  解廷毓沉默而立,一直到外头脚步声起,有人在门口轻声道:“大爷,夫人叫您过去呢。”
  
  成祥只觉得眼前春风拂面,开了粉嘟嘟地桃花。
  真是个美人儿!成祥发誓,他从未见过这样标致的女子,虽然仔细看来有些儿不对劲,但因为太好看了,所以四目相对那一刻,成祥只觉脑中一片空白,耳畔却像是响起飘飘仙乐,好生古怪!
  
  这是一张太好看的脸,脸皮儿像是刚剥了壳的鸡蛋一样,不知为什么隐隐地却泛着一种桃花的红,因此看来格外地吹弹得破,而且嫩的,像是一碰就会出水儿。
  后来成祥才发现原来是因为她出了汗的缘故,汗滋润着,就显得越发嫩了。
  
  但最惊心动魄的还是那双眼睛,像是能勾魂儿一样,让他觉得浑身上下都“咻”地一声,有点酥麻无力。
  
  还好她只看了他一眼,然后就蹙起了那两道纤纤地柳眉,呢喃不清地叫了声,仿佛是说“官差”,又仿佛是说“走开”……
  
  可成祥已管不了那么多,看着她好像无力一样往下滑倒,他的双手一下子就宣布脱离他的身体管辖,等他反应过来之后,发现人已经给他搂进怀里了!
  
  惊讶之余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好软!
  然后鼻子也开始造反,用力地嗅了两下,又起了第二个反应:真香……
  
  虽然开始的时候有点儿神魂颠倒,但成祥毕竟是个官差,深吸一口气后,魂魄归位,成祥仔细看着怀中闭着双眸宛若昏迷过去的美人儿,先是试探着叫了两声:“喂喂,你怎么了?”
  美人儿自然没有反应,成祥把她往上抱了抱,歪头看看她的腿,裙摆上一抹明显的血痕,看来还挺新鲜的。
  
  成祥皱着眉头想:“这多半是受了伤,故而晕了,只不过不知她是哪里人在这儿又干什么?”想来想去,就想先把人送到医馆去,可是左右一掂量,这地方距离他家里倒是近,距离医馆却要走一段路,他抱着个女子……又受了伤,指不定又会有什么节外生枝,但看热闹的人却是少不了的。
  成祥一转念,就先把人送到家里,然后飞奔到了医馆,不由分说便揪着坐堂的老大夫往家里而去。
  
  小庄经历了落水,受伤,被拐,相亲……种种匪夷所思的经历,她毕竟是个娇柔的弱女子,体力大为有限,虽然倔强离开医馆,到底是撑不住。
  昏厥过去之前,只瞧见一名官差打扮的人,瞪着大眼睛在眼前晃动,小庄记得渔婆说过此地官差能干人好的话,虽然此刻别无选择,倒也不算是最坏境地。
  
  因此醒来之后,仍是看见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居高临下打量着她,且仍是那身官差制服……小庄倒也不怎么惊怕。
  
  眼睛逐渐适应了光线,惊鸿一瞥间,将眼前的人看了个清楚:这位爷,似生得高大魁梧,一身衙差的黑红袍子打扮,头上的方帽给他歪歪地带着,更添了不羁散漫之气,脸型倒是周正,看来年纪不是太大,可是却显得胡子拉碴的……是个粗糙的野汉子。
  小庄打出生到现在,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种货色。
  
  小庄此刻也已发现自己衣衫完好……而腿上的伤也似又换了药,可见这位真的是“能干而人好”的官差,也算是救命恩人。
  小庄稳定了一下思绪,正欲开口,却听眼前这位爷打量着她,问:“你就是钱婆拉来给我看的那女人?”声音有些粗噶,听来耳熟,小庄嘴角轻轻一扯,想起在街上那声“母猪也像貂蝉”。
  
  小庄愕然,唇角微张,却不知这副略带懵懂的模样简直挠到了成祥心底里去。
  
  也不知怎地,成祥只觉得十分快活,乐不可支地说:“看样子还真是,我以为你是嫦娥回了月里,怎么没飞上天反而掉到我怀里呢?”
  小庄听着这样戏谑的话,脸不免有些发热:“你……就是成祥……成爷?”
  成祥抓抓耳朵,觉得自己的名字从她的嘴里说出来……真是动听无比!他这名字果真是天底下第一等好听的!
  
  成祥嘿嘿一笑,道:“不错,正是我……你说多巧!对啦,我还听季老三说,你还说是我的亲戚?”
  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不想遇上这主儿偏就遇上。
  小庄的手暗中抓了一把身下的席子,微微垂头,缓声道:“成爷既然是官差,有些事儿我便直说了……妾身自知蒲柳之姿,不堪入官爷的眼,更不是本地人士,跟钱大娘相遇也不过是误打误撞,因此她所说的那件事,请成爷不必放在心上。至于季三爷所说……只因那位季三爷欺负妾身初来乍到,意图不轨,妾身逼于无奈才拿官爷您的威名来镇唬他。素闻官爷英明,还请做主……妾身会即刻离开此地,不再给诸位添麻烦。”
  
  小庄聪明,知道季三儿已先告了状,于是这番话说在前头,既替自己做了解释,又趁机脱了身。
  虽然这位官差看起来……不像是十分的“英明”,但有个六七分也是足够的了。
  
  小庄说话间,成祥始终瞅着她,眼睛也没转开一下,听到最后,便笑出了声。
  两人离得近,小庄将成祥这笑脸看得极为清楚,心中不知为何竟有种奇妙的感觉,这粗鲁男子一笑之间,仿佛换了个人,眼神骤然欢喜,露出整齐白牙,胡子拉碴的脸颊边儿上居然还有酒窝若隐若现……粗豪中竟有种孩子气的天真流露。
   正文 第 10 章   成祥笑得满脸春光,眼神意味深长,像是过节的孩子得了糖。
  小庄虽不觉得他的笑里有什么恶意,可被个陌生的汉子如此注视,任谁也会不安。
  小庄尽量让自己面无表情,问:“成爷,你为何而笑?”
  成祥望着她,笑道:“你的声儿真好听啊……”他瞧着小庄,尾音拉的长长的,像是孩子吃了糖,在回味那种甘甜。
  
  这还是小庄头一次听到这样直白的话,饶是她镇定,本能的反应却无法阻止,脸极快地发起烧来,不看镜子也知道脸红得不像话。
  小庄只好低头,尽量避开成祥的目光。
  
  成祥瞧不见她的脸,竟探身过来,歪头看她,问:“腿还疼不疼啦?”跟之前那种粗吼的声音不同,这会儿成祥的声音压低,浑厚深沉,满满地关切。
  
  小庄忍不住抬眼看他,却见他的脸近在咫尺,虎虎有神的双眼正对上她的。
  成祥的眼睛黑白分明,毫无杂色,神情也是十足诚恳,并不是调戏之意,一派天然。
  
  小庄愣了愣,不知该拿这人怎么办好,只好答道:“已经不疼了,多谢……我、我也该走了。”
  成祥很惊愕,像是她说了句不可思议的话:“去哪?”
  他愕然之时,眼睛瞪大,越发显得黑是黑,白是白,格外清澈干净。
  小庄心中忐忑:“我跟官爷非亲非故……”
  成祥笑:“什么非亲非故,不是说你是来探亲的么?而且探的就是我?”
  小庄道:“那是个误会,之前已跟官爷说过了,妾身不过情非得已……”
  成祥啧道:“一看你就是个读过书的,说话都文绉绉,什么妾啊身,什么情非得已……行啦,别说那套,总之今儿你不能走。”
  
  小庄一瞬心慌,正想该如何周旋,成祥却又嘻嘻笑了两声,复又瞅着她说道:“大夫说了,你的腿已经伤的厉害,若是再乱动裂了伤口,小命儿就不保了,……爷是为了你好,知道不?”
  小庄不知他这话是真是假,成祥望着她愣怔的模样,又说:“大夫还说你需要好好调养……老子不知什么叫调养,但看你瘦的一把骨头……”
  成祥将小庄上下一打量,最后不由分说地命令:“总之,你好好地呆在这儿,躺着别动,等我一会儿……”
  
  小庄目送成祥转身出门,摸摸手臂:“我很瘦么?”纵然经历生死劫难,但……不至于这么快就瘦到“一把骨头”了吧,之前养尊处优,又能瘦到哪里去?
  小庄听外头没有动静了,才咬牙起身。
  
  她小心地跛着脚,走到门口,才要迈步,就见成祥去而复返,两人在门口打了个照面,大眼瞪小眼,成祥道:“就知道你不会乖乖听话,黄大夫也说了,不能小看你,你是个倔脾气……”
  小庄见被捉个现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好温声小心说道:“妾身……我委实不能留在这里……”
  
  “屁话!怎么不能?”成祥脱口而出,忽然又捂住嘴,眼珠子骨碌转了转,才又无辜地笑看小庄,道:“一不小心就粗鲁了,但我真的是为了你好,就算要走,也得把伤养好了不是?好歹你也是我的亲戚。”
  小庄啼笑皆非,成祥把手在她腰间一搭,轻轻用力就将人抱起来:“啧,跟只猫一样,就这样放你出去,准死!你说爷是见死不救的人吗?何况我是乐水县的官差,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有人死在我的地盘上呢?”
  
  小庄绷着身子屏住呼吸,任他自说自话,成祥把她小心放回炕上,又警告:“别给爷找麻烦啊?乖乖躺在这儿一动也不许动,听到没?”
  小庄望着他假作凶狠的模样,又看看自己的腿,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你的声音这么大,聋子也听到了。”
  
  成祥见她貌似温顺地躺着不动,他才心满意足,大步出门,想了想,索性把门拉上,小庄听那声音,倒像是门从外头给拴住了。
  小庄心中暗暗叫苦,看看屋内简陋的陈设,以及自己栖身的这土炕,嗅了嗅,都是陌生男子的气息。
  莫名又红了脸,缓缓地坐起身来,正要动,耳畔忽然听到一阵嘈乱从外头传来,声音奇特,夹杂着成祥的低吼声。
  
  小庄心头一动,见炕边是个窗户,她便一点一点蹭过去,到了窗台边上,抬手将窗户推开,低头看去。
  
  外间,便是成祥居所的院子,这院子倒是颇为宽敞,小庄是昏迷中被带来的,因此还是头一遭看见,放眼一扫,却见院子里没别的东西,只在右手边有一棵树,大抵有些年头了,树荫招摇,投落一片阴凉,树底下有一个石桌,摆着两个粗糙石凳。
  这院子的左手边,却是几个怪模怪样的木架子,墙角又有几个石鼓模样的东西,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而成祥正在这堆东西之间伏着腰窜,小庄见他动作古怪,当下定睛细看,一看之下,又是愕然又是忍俊不禁,原来在成祥前头,有两只鸡正撒腿拼命在跑,成祥在后头紧追不舍,不知为何。
  
  成祥追了会儿,没捉到鸡,指着鸡群拧眉叫骂:“都怪老子平常对你们太好了,好吃好喝养着你们,养的就差能飞了,现在得是你们报效老子的时候,快点给我不许动!”
  他站在太阳底下,一身官服衬得身形挺拔,冷眼一看,人也算是相貌堂堂,十分有男子气概,可惜对着一群鸡叫骂,这场景却委实又有些好笑。
  小庄嘴角一挑,急忙捂嘴掩住笑意,然而望着那几只鸡逃离魔爪,便悠闲地在原地踱步,时而探长了脖子啄食,完全无视气势汹汹的成祥……小庄却又实在忍不住笑。
  
  成祥耳朵灵,一抬头就看到窗户底下的小庄,之前他全神贯注捉鸡,竟没留神,此刻冷不防四目相对,成祥看着窗扇底下的嫣然笑面,呆呆愣神。
  小庄情知失态,不由尴尬,人生地不熟,又在陌生男子的家中,本不该如此轻佻的,可是现在再绷紧脸,又好像太露痕迹了。
  错愕中,小庄的手情不自禁地一抖,那扇窗户重新打落下来,遮住外头光景。
  
  小庄捏着手,有些懊恼,窗外成祥的声音却靠近来,说道:“你……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小庄忍着懊恼,不愿开口。
  
  成祥继续又说:“我没别的意思……我是想捉只鸡给你熬汤喝,补补身子……何况我们又是‘亲戚’,好歹也认识了,我叫成祥你知道,对了,我的小名叫虎子……那你总该也要让我知道你的名字吧?”
  小庄暗中吸了口气,道:“我……你叫我小庄就好。”
  “小庄,小庄……”成祥念叨了两声,又笑:“这名字真不错,我喜欢。”
  
  小庄知道,这人大抵就是个口没遮拦的性子了。
  一窗之隔,成祥道:“小庄,那……不是我吓你,你可真别乱动,你那伤不好,得多留神。”
  小庄本来想少说一句是一句,听了这话,心却不由一动。
  
  窗外成祥站了会儿,大概是没听到小庄回答,自个儿讪讪说:“那我捉鸡去了。”
  小庄听到他的脚步声起,她不由地脱口道:“不用麻烦了……”
  成祥站住脚:“什么?”
  小庄拼命捏了捏双手,不知自己为何又多嘴,然而骑虎难下,只好说:“别……别去捉了,不用为了我这样麻烦。”
  成祥低低笑了声似的,说:“那不行,鸡汤最补啦!”
  小庄温声道:“真的不用这个……”
  成祥不答应:“不用这个用哪个,我这屋里没什么好东西,除了几个鸡蛋。”
  小庄忙道:“鸡蛋就很好。”
  成祥挠头:“真的?我看不行,你身子弱着呢……”
  小庄不悦:“都说很好了,啰嗦什么?”小庄被强留这里,又腿伤走不了,诸般忧烦,何况若是之前,只要她一句话,无人敢推三阻四,如今却……
  失口说完这句后,小庄反应过来,愣怔之余有些后怕:习惯心如止水,不动声色,被赞最多的就是‘名门风范’‘涵养过人’,怎么居然对这才相识的人动了怒?这倒也罢了,成祥又不是吃素的,更不知她的身份,她怎么能呵斥这暴脾气不好惹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