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故事:朱砂笔 第一章
作为一个应届毕业生,七月末还没找到工作真的很凄惨,整天被宿舍阿姨催着搬寝。
而我尤为凄惨,因为别人大不了还可以回家,我连“家”这个字都不敢提。
这天又被阿姨拉着脸催了一顿,咬咬牙,我抱着简历去古街碰运气。
古街是本市最有名的步行街,平常逛街时经常看到步行街商铺门上贴着招工告示。时代不同了,大学生越来越不值钱,不管是做服务员还是做白领,养活自己最重要。
古街的建筑古色古香,但这些建筑的年龄顶多二十多年。古街旁边有一片明清建筑群,八年前为了发展旅游叶,市政在众多乱七八糟的房屋上硬贴了一层仿古外壳,建立了古街旅游区。现在当年发展旅游的官员早已外调,所谓的旅游事业没发展起来。古街里的旅游专卖店纷纷撤走,这些仿古建筑上便渐渐挤满了乱七八糟的招牌。
询问了几家店铺,薪水都少得可怜。遇到经济危机,店铺的生意也不好做,但那点钱根本连糊口都不够。转到下午工作没找到,肚子倒是饿得咕咕叫,无奈之下我只好钻进了一间面铺。
面铺的名字起得很俗,叫香满街面馆。店面很大,却只有三张桌子,空荡荡的,放佛连呼吸都有回音。老板坐在柜台后,用张报纸挡着脸。
随便扫了一眼墙上的招牌,我喊道:“老板,来碗红烧牛肉面。”
一会儿老板便端着一碗面过来,放在我面前。他手上抹了厚厚的护手霜,以至于面碗上都带着一股浓浓的香味。我咧咧嘴,掰开一双一次性竹筷。捞起面吃了两口,肉太硬,汤像兑了味精,实在难以下咽。
正艰难地吞咽,突然发觉老板仍然站在我面前没动。
抬起头问:“老板?”
这老板三十多岁,小眼睛塌鼻梁,圆脸胖嘟嘟的,笑起来很有福相。脸上带了副装嫩的无框黑眼镜,头发用啫喱定型向上梳起,在头顶堆了一圈,像一个大包子。身穿橘红色碎花短袖体恤,亮绿色背带裤。五短身材,肚子微凸,这副尊容无论在哪都很引人注目。
只见他笑得露出了两排大白牙:“找工作呐?”
我的简历袋是透明的,放在桌子的一侧,所有信息一目了然,他看到不奇怪。
“嗯。”我点点头。
“我给你介绍个工作,易道堂吉祥饰品店招营销主管一名,月薪两千五,包吃住。”
顿时心脏狂跳,对吉祥饰品店我粗略有些了解,这种店近几年越开越多,卖符啊佛像啊什么的,店主一般还会给人算命消灾。我曾陪方怡进这种店买过桃花运符。月薪两千五,包吃包住,在房租翻倍涨的今天,这个条件是多么诱人啊。
吞下嘴里的面,我笑道:“可我什么都不会啊。”
店主翘着兰花指一挥手:“没事,相貌品格纯良就行,平常也就看看店。”
我嘿嘿地笑了,相貌品格纯良,店主怎么这么了解我呢?姑娘我走哪都有人向我问路,全身从内而外散发着品学兼优好少年的光芒。
千恩万谢从牛肉面店出来,寻找店主所说的古街十八号二楼。看了一圈门牌号,忽然一怔,原来香满街牛肉面店就是什么古街十八号。在香满街牛肉面店一侧的墙上,用蓝色涂鸦喷胶喷着两个正经的小楷“易道堂”,字下面画着一个小箭头,指着旁边黑黝黝的过道。
顺着过道走进去,进了一方狭小的天井,青色的天光从天井上方射下来,凝固了时间似的安静。天井的右边有一架棕色的木楼梯,木梯非常老,又湿又滑,几块踏板上还长满了青苔。楼梯尽头的栏杆上放着几个花盆,花盆里种着几颗郁郁葱葱的吊兰。长长的吊兰穗顺着楼梯扶手蔓延到了扶手半腰,粉白的小花星星点点地分布在碧绿的叶子中间。楼梯尽头的一侧是一扇镶着透明玻璃的木格子门,木格上刷着绿色油漆。门框上还挂着一串古铜色铃铛。
这家店铺怎么这么隐蔽,有客人来吗?不过转念又想,卖这些东西,人家客人说不定就是冲隐蔽去的。于是我扶着楼梯走上去。
楼梯实在太老了,每一步都咯吱作响,像一个不堪重负的老人在无奈的□□。我如履薄冰,不敢用力踩,生怕一使劲将踏板压断了。走到一半,上面的店门猛地被人推开,撞得铃铛铃铃乱响,一个人走了出来。
楼梯狭窄,我还以为他要下楼,忙让到一边。等了片刻没听见响声,本能地抬起头。
看到这人的第一眼刚毅的感觉就扑面而来,他颧骨略高,下巴有点尖,双颊略显消瘦,额头比较平。一对剑眉下两道冷峻的目光,眼角微微向上挑起。鼻子笔直高挺,一双薄薄的嘴唇紧紧闭合,一看便知这人平日不苟言笑。随性的齐眉短发在前额自由地散落。一袭黑色中山装,更衬出了他修长挺拔的身材。
他就站在门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专注地看着我。
半天,发现这种情形的不妥,我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咳,请问,这是易道堂吗?”
闻言,他扫了一眼我手里的简历:“楼下的人介绍你来的?进屋谈。”说完转身进了屋子。
地方这么隐蔽,不会有危险吧。虽然害怕,但想到再找不着工作,舍管老师说不定会把我的行李扔出门,到时候那只让我恨得入骨的白禽兽就会出现在我面前,一边嘲笑我,一边把我拖回家。
就这样犹豫着,我跟着老板进了店。
店很小,两侧各放着一个玻璃柜,柜子里摆着些符啊玉佩啊什么的,货物少得有些寒酸。玻璃柜中间横着一条一人宽的过道,顺着过道走右侧开着一扇门。
老板推开门走进去:“来吧,这是客厅。”
我忙跟过去,拐进门眼前一亮。没想到前面店面很小,后面的房间却很大。房间里开着两大扇绿色木头格子窗户,一扇窗户前摆着两张藤椅,藤椅中间放着一个小木桌。一扇窗户前摆着一套红木写字台,写字台上放着一盏青花瓷台灯,一挂毛笔,一个笔筒,一个玻璃烟灰缸。墙边则放着一个个暗红色大书柜,书柜里整齐地码满了书,整间屋子都散发着一阵淡淡的书香。房间的一侧是两扇红木门。房间左侧的小角落里安装着一架楼梯,直通二楼。深棕色木地板,地板中间铺着一块淡青色地毯。
这种装潢的房间,和老板身上那套中山装倒是挺相配的,他们更应该出现在民国。一想到房间百米之外就是熙熙攘攘的街道,我有一种穿越时空的错觉。
怔了半晌,我记起了来这的本意,忙拿出简历送到写字台上,按常规磕磕巴巴地做自己介绍。
老板只是看了一眼简历,连介绍都没听完便从抽屉里拿出一沓纸和笔:“条件满意就签合同。”
这么容易,我有些反应不过来:“可我还没仔细了解这份工作的性质。”
签工作当然要谨慎,这年头骗子太多了。
老板毫不在意,冰封一样的脸上依旧无喜无悲。他认真地盯着我,耐心地解释道:“工作很简单,看店,接待客人,有时陪我外出做法。试用一个月,试用工资一千八。正式工资两千五,包吃住。”说着,他走到一扇门前,推开了木门,“这是你的房间。”
我走过去,凑到他身边探头往里屋。那房间比学校宿舍宽两倍,中间摆着一张古朴的栅栏木床,墙边立着一个黄色梨木大衣柜。窗台旁还有一个古铜梳妆台。屋内一尘不染,收拾得干干净净。这房间和整间屋子的装潢风格一样,属于民国风格。还有,作为一间打工妹住的房间,它的面积太大了些。但是一转念,脑海里浮现出寝室阿姨催促我搬家时那蔑视的表情,立刻打消了我的犹豫。对于现在的我,哪特么都比再回学校强。
“住宿条件满意吗?”老板问。
我急忙点头:“满意,满意。”
老板又推开旁边的房门:“里面是厨房,再往里面走是洗手间和浴室,二十四小时热水。没有异议,签字吧。”他又把合同递到我面前。
合同上的条件和他说的差不多,合同期两年。我仔细看了看,没觉得有什么陷阱,小心地问:“老板,我就问一下下,有五险一金吗?”刚说完心就悬到了嗓子眼,现在什么情况,还敢要五险一金,太冒失了。
“啊?”老板脸上浮起了不解的表情。
于是我赶紧堆出笑脸,连连摆手:“不用五险一金,我签。”
核对情况无误后,我在合同上签了字。老板也签了字,然后把我的那份合同递给我。他的字气势磅礴,龙飞凤舞的,我依稀能认出他的名字是“易道”。相比之下,我写的两个“白霖”歪歪扭扭,像个小学生写的,不由有些自惭形秽。
“老板,你的字真好看。”我殷勤地拍马屁。
“叫我易道。”他将合同收进抽屉,又掏出一串钥匙递给我,“这是店里的钥匙,哪天能来上班?”
我忙应道:“明天就可以。”
“那今天便搬过来。”
“好,谢谢老板。”
乐颠乐颠地回到学校,才进宿舍门就被值班室的舍管阿姨叫住:“403的,下星期新同学就要搬进来了,赶紧搬走,不然学校就要采取强制措施。”
自从成了学校钉子户,见到舍管就像老鼠见了猫。现在有了工作,我怯意全无,语调都轻快起来:“好的姨,我找到工作了,现在就搬。”
“是嘛,恭喜,姨帮你收拾东西。”阿姨也高兴起来。送走我就只剩两个钉子户,她很快就能休假。
我的大批行李已经送到方怡那存着,宿舍里只剩一些换洗衣服什么的。收拾了一个小时,我便拎着一个编织袋,背着书包开开心心地走出了宿舍。
可喜悦的心情只持续到走出宿舍大门。
因为宿舍门口停着辆Maybach57 S,家里的司机老吴叔和随手助理两人穿着笔挺的制服,带着白手套,负手等在门口。
见到我,吴叔伸手接过了我的行李:”小姐,少爷吩咐,送小姐到工作地点去。”
扭头就想回宿舍,吴叔忙道:“小姐,上次小姐自己搬行李到朋友家去,少爷知道后把龙师傅开除了。”
听到这话,我恨得牙根痒痒。
吴叔以前给我开了十几年车,我不能害他丢了养老金,宿舍门口停着辆57S也太张扬,没多久就围了好几个学弟学妹,有人还掏出手机对着那辆车拍个不停。白禽兽总能轻松控制我,知道我怕什么。
心一横,我返身上了车。
第一个故事:朱砂笔 第二章
回到易道堂,幸亏老板不在,看不到我这厚脸皮小员工在专人护送下上班的情形。
老吴和随车助理将我住的房间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检查过房门的锁,又把我的衣服整整齐齐地挂在衣柜里,这才告辞离开。
将他们送出门,我终于松了口气,回到房间倒在床上舒舒服服地伸了一个懒腰,眯起了眼睛。
心惊胆颤一年,现在终于有了个落脚处。虽然还在那人的监控之下,但至少不用回去向他乞食,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不知何时,觉得身体隐隐发冷,莫名其妙地不自在。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身边站着一条黑影,慌忙一骨碌坐起身:“你谁啊?”
黑影沉默片刻,冷冷道:“吃饭。”说完走了出去。
我这才想起自己已经离开学校,刚才睡觉竟然忘了关门,幸亏老板没趁机吃我豆腐。往窗外一看,天已经黑透。一骨碌起身整理了一下衣物,打起精神走到门外。
写字台上的台灯散发着莹黄色的柔光。老板侧坐在写字台边,倚在藤椅靠背上,优雅地翘着二郎腿。静静地盯着黑黝黝的星空出神,墨黑的眼眸仿佛和天空融成了一种颜色。左手支着头,手指间夹着一支烟。
“吃食在厨房。”他头也不回,轻声道。
“哦,老板不吃?”
“我在楼上吃。”
才工作就遇到和员工分餐的老板,社会真残酷。我没有再客气,独自进了厨房。饭桌上放着一个盘子,盘子里放着两个大白馒头,旁边是一碟咸菜。这就是我的吃食?果真只是吃食而已。包吃包住,这就是包吃?奸商,易道这个刻薄的奸商。
恨恨地吃完可怜巴巴的工作餐,又将盘子洗了,我意犹未尽地嚼着嘴里的馒头走到客厅。易道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似乎一动也未曾动过。手指间夹的烟已燃了一大半,烟的前半部分挂着一条长长的灰。
“吃饱了吗?”他问。
两个素馒头怎么可能吃饱?但这份工作来之不易,我咬牙笑道:“今天累了,吃不了多少,两个馒头就够了。”潜台词是,不累的时候两个馒头是不够的。
闻言,他将手里的烟捻在烟灰缸里,起身朝楼梯走去:“我住楼上,有事叫我,明天8点吃早餐,9点开店门,中午十一点吃饭,下午四点关店门。”
他住楼上,那我们岂不是孤男寡女?怎么想都不踏实,我回到房间将门锁了个严严实实,又拖过梳妆台把门堵上,这才小心翼翼地睡觉。
一夜平安无事,第二天我早早地起来洗漱。从洗手间出来,厨房小桌上已摆好了两个馒头,原来这就是老板说的早餐。客厅里不见人,也不知老板什么时候蒸的馒头。
吃过早餐打开店门,一个早上只接待了一对情侣,两人转了一圈什么都没买便出去了。这也不奇怪,信这些的虽多,但人家多半是去庙里求,有多少人肯到这个年轻老板的店里买这些东西。再说易道堂外面又没有招牌,有多少人会注意到这里面还藏着一家店?
到了吃饭时间我回到里屋,厨房里又摆好了两个馒头,还冒着热气。厨房中并没有半点开火的痕迹,老板的馒头在哪蒸的呢?莫非楼上还有有厨房?
因为工作清闲,我一点都不累,可整整一天只吃馒头,胃里一点油水没有寡淡得难受。终于熬到下班,我关上店门进厨房一看,顿时一阵哀嚎,又是馒头!天下没有白吃的馅饼,所谓包吃就是每天六个馒头,我特么活脱脱当代苦逼包身工。
一连几天,我看完店吃馒头,吃完馒头看店,却始终没再见到老板的身影。楼上静悄悄的,几乎察觉不到有人居住。奸商易道只是每天定时定量无声无息地在厨房放上两个馒头,也不下楼,也不出门。
而我对馒头的仇恨越来越深,每次进厨房都恨不得拿枪把里面的馒头君打成筛子。我甚至怀念起了大学食堂。以前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食堂虽然用地沟油,但地沟油也是油。我,我要吃油。
五天后,忍无可忍的我约方怡到火锅店拯救我的胃。
铜锅里的红油汤起起伏伏。
“这么说,你现在是神棍?”方怡用筷子慢理丝条地拨弄着碗里的水果沙拉,笑道,“会念急急如律令吗?”
上班五天就卖出去三张减肥符,接待过两个想驱邪的顾客,悲催的是两个顾客在听说老板的年龄之后,觉得他太年轻肯定没本事,扭头就走了。现在还背上神棍的名声,我冤呐。
气愤地夹了一筷肥牛:“NO,NO,NO,我不是神棍,也不是大仙,是心理辅导师,的助理。现在社会如此混乱,人们生活压力大,不免有那么些人会疑神疑鬼。在我们店里求道符,或是请我们老板去打点打点,他们的疑虑消了,心情自然就好了。不过天天吃馒头太他么痛苦了,何以解忧,唯有肉肉。”我享受地嚼着,“肥牛好香哦。”
方怡噗嗤一笑:“吃点素还不好,你早该减肥了。再胖下去就和我一样,我现在100斤,人生已步入灰暗的殿堂。”
大姐,你168CM好不,何必刺激我这身高163cm体重55KG的小肉腰呢。方怡是我们系的班花,身材火辣,皮肤雪白,标准的瓜子脸,有“小章子怡”的外号。刚进学校的时候她土里土气的,但自从她交了很多男朋友,鞋跟就越来越高,出入座驾也由公交变成了奔驰。友情这种东西很奇怪,我和她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偏偏是最铁的死党。她这个人没别的毛病,只是患了一种病,叫“永远在减肥症”。
“听你形容,我觉着你那个抠门老板是个玩票的富二代,保不准哪天店就关门。你要么早点勾搭他,要么早点替自己打算。”方怡劝道,“白老头手下的门店招经理,我介绍你去。我知道我给你钱你不会要,可介绍份好工作是姐妹我分内的事。你以前不也总帮我,轮到我帮你了。”
白老头是方怡现在的大金主,因为满头白发得了白老头这个外号。
我笑着拒绝:“不用,这份工作挺好,包吃住。还有空闲看看书,考个研什么的。”
她瞥瞥嘴:“你干净,当然不需要我这种人的帮助。”
我一个劲吃肥牛:“太敏感了吧,想哪去了?”
她白了我一眼,忽然扑哧一笑:“包吃住,是包你每天六个大馒头吧。我告诉你,这工作如果没有钓富二代的作用,就没有任何意义。”
“咳。”我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我能钓什么富二代?你别逗我了。”
何必害人呢?
闻言,方怡敛了笑,然后夹起一块肥牛使劲涮了涮:“MD白禽兽!”
吃完饭同方怡告别,我到公交车站等车。天已经黑透,从步行街开出来的公交车满满的,开回去的车却空荡荡的。等了十多分钟,4路末班车终于姗姗来迟。车上人很少,只有三四个乘客。我心中一喜,今天终于有座位了。
在一个靠后靠窗的位置坐下,打开窗户,晚风轻轻吹散了火锅店的热气,说不出的安逸。不一会儿,其他乘客陆续下了车,车上只剩我一个人。花两块钱就享受到了专车待遇,我不免有些得意。掏出手机想给方怡打个电话,问她到家没有。忽然几声低低的哭泣声在背后兀然响起,空旷而遥远。这哭声很压抑,仿佛被人捂住了嘴巴,从指缝中飘出来的一般。裹挟着一股凉气,落到耳朵里头皮一麻。
我好奇地回头一看,只见公交车最后排的角落里坐着一个女孩。她低着头,脸被披散着的长发遮得严严实实。身上穿着一件最常见的红白相间运动校服,双手紧紧抱着一个黑色双肩书包。像在惧怕什么似的,两肩高高地耸起。
这孩子,遇到什么伤心事了吧,我正在琢磨。忽然,女孩突然像意识到了什么,原本低垂着的头一抬,脸依然被头发遮得严严实实,两只眼睛透过厚厚的头发直勾勾地盯着我。
于是我赶紧转头望着前方。
“呜……呜……呜……”压抑的哭声再次响起,由远而近,几乎就在咫尺的清晰。我突然觉得有些害怕,壮起胆子再次扭头向后看。
最后排空无一人!
怔了一下,我转回头,竟看见那女孩坐到了我对面后一排的位置,正歪头面对着我。顿时汗毛倒竖,十指尖冰凉,火锅带来的热气消失得无影无踪,恨不得立刻跳下车。
冷静,我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往前窜了几个座位,想离那个奇怪的女孩远些。刚坐定,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哭声从我身后慢悠悠地传来:“呜……呜……呜……”
冷汗像断线的珠子,顺着我的眼角簌簌滚落。嘴里像含了块冰,冻得牙齿不断发抖。身上密密麻麻冒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别怕,不是鬼,不是鬼,我默念着,再次回头。
那女孩竟然坐在我先前坐的位置上,脸依然被头发挡着,只露出了她的鼻尖,鼻尖上没有半点血色。虽然她的头顶就是车厢灯,但她的头发没有半点光泽,黏糊糊的墨黑的一团。
“哥!”巨大的恐惧让我本能地大喊出声,从座位上弹起,冲到车门旁拼命按铃。
车终于停了下来,我正要往下冲,心脏又是一紧。那个女孩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到我身边,正静静地看着车门。车门打开后,她抱着书包慢慢地走下车,然后背对着公交车静静地站在那里
我已经吓得太阳穴隐隐作痛,死死抱着竖扶手一动也不敢动。
终于,公交车再次启动,车门徐徐关上。看着那道诡异的身影被越甩越远,身上的压力渐渐散去。我拍拍胸口,大大地喘了一口气。那个女孩到底是什么人,大半夜装神弄鬼会吓出人命的。
没等我完全恢复,车已到了古街站。我掏出餐巾纸,一边擦冷汗一边下了车。脚刚落地,顿时一个哆嗦,才平复的鸡皮疙瘩又密密麻麻布满全身。那个女孩竟然站两米开外,她还保持着刚才下车时背对着人的姿势。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回车上,可车已经开走了。勉强打起精神,我抱着肩上的包,
大步流星朝古街走去。
“呜……呜……呜……”身后又传来了女孩阴魂不散的哭声,还越来越近。
不能回头,不能回头,我脑海里不断不回荡着这个提示,步子越迈越快。
“呜……呜……”那哭声已飘到我身后,凭感觉,居然离我已不到几步远的距离。
我脚都软了,只希望赶紧看到其他人。可平时热闹的古街此刻寂静无比,空无一人,只剩一排排霓虹灯惨淡地亮着。
突然,后面哭声嘎然而止。
随之而来一片沉寂,只有风吹过大街小巷时的呜呜风声。那股无形的冷风也没有卷土再来。于是虽然心跳快得要从喉咙口蹦出来,我还是控制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看到身后的场景,不禁呆了呆。几步开外一道熟悉的身影安静杵在街道中间,高高瘦瘦,身穿一袭中山装。指尖夹着一支烟。笔直腰杆被闪烁的霓虹灯勾勒着,在夜色的笼罩下散发着异样的魅力。
“老板……”我擦擦脑门的汗,咧着嘴叫了一声。
第一个故事:朱砂笔 第三章
“去哪了?”他的声音低低响起,到店里许多天,这是他第二次跟我说话。那张俊俏的脸庞一如既往毫无表情,冷若冰霜。
我喘了口气:“和朋友玩。”环顾四周,见四下空无一人,奇怪女孩消失得无影无踪,小声问,“老板,你刚才听到什么哭声没?”
他越过我独自朝前面走去,走了好几步才扔下一个字:“没。”
我怕再见到那个女孩,赶紧跟在他身后。可他走得比我小跑还快,腿又长,很快就把我远远地甩在后边。拐过街角街上终于出现了几个行人,一家音像制品店里还放着凤凰传奇火辣辣热乎乎的《自由飞翔》,热闹的人气驱散了黑夜的寂静。心底的恐惧终于完全消退,突突乱跳的心脏慢慢恢复正常,只余下额头上冰冷的薄汗。
虽然我不知道那女孩到底是不干净的东西还是装神弄鬼,想对我不利的歹徒。但本能告诉我,她一定是个危险的角色。幸亏遇到一个星期不出门的宅男易道,不然就惨了。
易道已进了那条黝黑的胡同,连影子都看不到了。我也正准备走进去,旁边突然传来一道声音:“白霖。”
扭头一看,有点意外地看到胡菲菲站在我对面,隔着一条街的距离。胡菲菲是我高中时的同学,长得冰雪可爱,但是因为嘴巴毒不会说话总惹麻烦,人缘不是太好。高中期间我同她做了两年半同桌,关系还算不错。听说她家破产后,她大一就退学火速同一青梅结了婚,算是早婚一族。
过了马路,我笑着打招呼:“菲菲好久不见,你也在这座城市,这就叫缘分。”
心里却暗暗犯嘀咕,几年不见,她瘦得可怕。以前胖乎乎的婴儿肥脸蛋变得焦黄干瘪,脸颊两侧深深陷了下去。眼眶上浮着一层淡淡的青色,尽管盖着一层厚厚的粉底还是很明显,将眼睛衬托得向里凹着,眼神有气无力。手臂瘦得像树枝,尤其是那双手掌干枯得像鸡爪一样。指尖上还贴了尖尖长长鲜红的假指甲,更衬得手掌瘦骨嶙峋。身穿一件白色连衣裙,因为身体太瘦没肉,双脚又更两跟竹竿似的,裙子空荡荡的,挂在衣架上一样的感觉。
“是啊,我们很有缘分。”她笑了笑,笑容同她的眼神一样无力,“我现在住平安街。”
平安街离古街很近,十分钟便能走到,我道:“我在单位住,就这,古街十八号。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去你那坐坐。”
“嗯。”她应了一声,没说话了。虽然依旧看着我,但看上去她的目光根本没在我脸上,也没在其他地方。事实上,我也不知道她究竟在看着哪里。 因为她的目光很散,没有焦点,像是在发呆似的。
就说这么几句话还走神?我试探着问:“ 菲菲,你不舒服?”
她猛地回过神,笑笑:“最近睡得不太好,总做恶梦。你在古街十八号上班?”她将目光转向街对面,看着大门紧闭的香满街牛肉面店,“白大小姐在这种小店也呆得下去?在体验生活吗?也对,天天吃山珍海味也有吃腻想换青菜的时候。做服务员还是老板,肯定是服务员,你当老板铁定亏本。不过你除了钱什么都不缺,亏钱开店玩也说不定。”
这人还是这样,虽然精气神很差,但毒舌本性依旧。我摸摸鼻子:“我早离开家了,刚毕业,做服务员养活自己呐。”
她点点头,将肩上的皮包往上背了背:“离家出走?开什么玩笑,白家大小姐玩什么离家出走?”
要不是做过她两年同桌,我真想翻脸。不过她的语气向来如此,我现在又确实混得不如意,只得干笑:“留个电话吧,我们以后再聊。”
她点点头,同我互换了电话:“那下次聊。”
“再见。”
告辞后,我正想过马路,她又喊:“白霖,帮我个忙。”
我回过头,不解地看着她。
她的嘴唇动了动,半晌才像下了决心似的,缓缓道:“我老公不在家,我害怕,今天你到我家陪我睡好吗?”
我始料未及:“陪你睡?”
“老公出差半个月了,我睡不好,你陪我一晚上吧,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呐。我们还可以一起看电影,我这刚租了碟子。”她的两个眼圈黑得厉害,像是一团乌云在眼圈周围聚集,浓郁得如某国宝一般,一看便是睡眠不足的症状。但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我,眸光一改刚才的无神,急切而热烈,让我有一种盛情难却的感觉。
平安街离易道堂很近,明天早起一刻还是能准时上班的。再说,刚才听到的莫名哭声让我心有余悸,我也想今晚有人作伴,点点头:“好。”
于是我同她一起朝她家走去。
走了没两分钟我就后悔了,因为聊过最初几句之后,胡菲菲完全陷入了沉默。完全不再搭理我,径直在我身边走着,也始终没有再扭头看过我一眼。这让我有了一种我死皮赖脸想跟着她的错觉,尽管我是被她邀请的。
拒绝她吧,还来得及。正要开口,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接通一听,里面传来一道冷冰冰的声音:“你在哪?”
反应半天才听出那声音是冰脸老板的,忙笑道:“我在路上碰到一个同学,您放心,我一定按时上班。”剩下的事就不用说太细了吧,他不过是老板而已,哪能管员工的私事。
果然,那边的人沉默了好久,挂断了电话。放下手机,看到胡菲菲正站在前面看着我笑:“男朋友?”
不知道为什么,她一开口,我的心情莫名松弛了些,拒绝她的念头也没了。作伴而已,这么多年朋友,就当帮帮她。
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不是,是我那个死抠死抠的老板。”
她又笑,同我一起向前走:“有男朋友了吗?”
“学校谈过,分了。”
她轻笑出声:“不出所料,以前你每次和男孩交往我都会和人打赌,赌你们什么时候分手。世上有谁比白大公子更爱白大小姐的?含在嘴里都怕化了。有那么宠你的哥哥,你一辈子不嫁人也不意外。”
听她提起那个人,心脏微微一沉,但还是不动声色转移了话题:“不要以你之长比我之短,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么好命的,大一就谈恋爱结婚,你和你老公很相爱吧。”
“相爱……”她重复了一次我的话,若有所思看了看我,“你相信爱情吗,可我不信这些。那时他说爱我的纤纤细腰,更爱我的人。后来我变胖了,他就更爱别人的纤纤细腰了。”
我根本没反应过来,望了望她暴细的腰肢脱口而出:“开玩笑吧,你哪里胖?”
“是的,我不胖。”她木然地点头。
回味了一下她话里的意思,我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和你老公吵架了?”
她扭头看着我,眼睛瞬间有什么尖锐的东西一闪而过:“没有。”刚说完她身体一歪,险些摔倒。
我急忙扶住她,手指碰到她的手臂,凉飕飕的,冷得吓人。与此同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些细微的声音,稀里哗啦地作响,有些像铁器碰装时发出的声响。下意识地回头一看,路灯昏暗地亮着,灯下一群小虫正兴奋地围着灯光转圈。路灯后是一片花园,几只蟋蟀躲在草丛里蛐蛐地叫着,灌木丛被风吹得阵阵晃动。
“菲菲,你听到什么没有?”我问。
“没有。起风了,我们快走吧。”她直起身就走,步子比刚才快多了,走得很急,看上去似乎有什么匆忙的事要赶。
一路上她未再说话。
她家在电梯房八楼,到了门口,她拉开包找钥匙,我靠着扶手在一旁等。
“咔啷……咔啷……”楼下又传来一阵声响,和刚才听到的声音很像。
到底是什么声音?我好奇地探出头,顺着楼梯扶手中间的空隙往下面看。楼道间安的是声控灯,七楼往下黑呼呼的一片,但最下面的一楼声控灯却亮着。
“咔啷……”那声音再次响起,缓慢而清脆。二楼的声控灯也亮了,那人正在往上走。
“白霖。”胡菲菲已打开了门,“快进来。”她的口气很急。
会不会是那人一边走一边用钥匙串划铁扶手?我猜测着进了门。
第一个故事:朱砂笔 第四章
胡菲菲的家是套一百来平的大房子,三室两厅,本该很敞亮。但糊着鲜红大花黑底墙纸,所有窗户用黑漆漆的落地窗遮住。她又只开了一盏微弱的墙灯,房间里的光线十分昏暗。墙上挂满了她的照片,各种姿态,各种媚眼,肤白貌美,挺撩人的。艺术照会将人照得更好看,但还是可以看出照片里的胡菲菲没现在这么瘦,精气神也比现在好很多。
进屋后,她先脱鞋在客厅角落的电子秤上称了一下,然后对我道:“冰箱里有冰水,自己倒。”说完扔下我自顾自进了卧室。
我一个人在厅里干站着,因为找不到电视机电源,周围又没有本书什么的,很是无聊。
正四下打量,突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我正要去开,胡菲菲一脸紧张地从卧室冲出来:“不要开!”
她换了件真丝睡衣,衣服很薄,透过布料能看到她身体上一根根快要冲破皮肤的骨头,尖锐突出,看着就隔手。
没等我细问,她解释道:“不要开,这几天经常有敲错门的。”
外面的敲门声没再响起,我也就没再追问。
胡菲菲又提议道:“我们睡觉吧,别看电影了,我很累。”
反正和她看电影也未必多开心,我觉得赶紧睡觉明天早点回店更好。洗簌完毕,她领着我进了卧室。卧室的灯和客厅一样昏暗,一张榻榻米黑色皮床占去房间三分之二的空间。一个嵌入式衣柜,一个古铜梳妆台。墙上贴着深棕色墙纸。床头挂着一巨幅婚纱照,照片里胡菲菲笑得无比灿烂,而她老公的脸却被什么利器划得稀烂。这对夫妻绝对吵架了,不然胡菲菲怎么会破坏自己的婚纱照?
门和窗这会儿都紧合着,空调也没开,室内没有一丝凉风,再加上墙上压抑的颜色和那副稀烂的婚纱照。虽然已经是夏末,卧室里却有一种蒸笼似的感觉,蒸得我浑身不自在。胸膛中涌动着一种莫名的烦躁,让我对自己今晚的决定悔透了,很想马上离开这地方。
“我那时候胖吧。”见我盯着婚纱照,胡菲菲轻声道。
我没耐心劝导这个偏执的女人,只能打哈哈:“不胖,你什么时候都不胖。”
她转头看着我,乌黑的眼圈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颜色更深,与乌黑的眼眸融成了一团。加上身上又穿了件雪白的睡裙,站在灯下有种说不出的可怖:“白霖你也胖,想减肥么?我有样宝贝,减肥特灵。”说完没等我回答,她已打开床头柜上的灯,拉开床头柜抽屉。一弯腰,睡衣便被屁股上两块尖尖的骨头顶起,毫无曲线。
她实在是太瘦了,我吸了口冷气。
翻了一会儿,她拿出一个长方形雕花木盒,朝我招招手。盛情难却,我按住心头的不适坐到床边,探出头借着灯光看里面的东西。盒子里是一支红色的毛笔,笔杆通红,笔尖浅棕色。看上去没有奇怪的,就一只普通的毛笔而已。
胡菲菲认真地看着我:“只要每天睡觉前用这只笔蘸印泥,在额头上点一下,你很快就能瘦下来。”
“真的吗?”我满心不信。
胡菲菲双眼一亮,语调也急切起来:“真的,不信你试一试,明天就能瘦很多。试试吧,我不骗你。”
“不用了,我觉得自己挺好的。”女人之间总会讨论减肥美容之类的话题,其实要是平时,我也就试试这东西。但现在胡菲菲样子让我实在没有心情提起“减肥”这个词。不知是主人还是屋子装修的原因,她家让我觉得很压抑,很不舒服。我只想赶紧过了今晚回店里上班,再也不来她家。
听到这话,胡菲菲低下了头,一动也不动。长长的头发从肩头滑落,挡住了她消瘦的脸庞。
“菲菲?”我叫了声。
“睡觉吧。”她忽然将盒子放在床头柜上,爬上床拉过毛巾被盖在身上,背对着我不出声了。
心里松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十分希望她闭上嘴巴,让我一觉睡到天亮赶紧走人。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是我的本能告诉我有危险?
关上灯,我背对着胡菲菲侧卧在床的一侧,迷迷糊糊闭上了眼睛。
“咚咚咚……”
不知睡了多久,又传来了三声敲门声。
“谁啊?这么晚……”我坐起身,打了个大哈欠。
身旁的胡菲菲冷冷地说道:“别管他,敲错门了,睡觉。”她的声音非常清晰,显然还没睡着。
“哦。”因为很困,我又躺下了。
刚开始做梦,又是二声敲门声传来:“咚咚……”声音很大,像是有人在用力捶门。
半夜三更,这人有完没完。朦胧中感觉床垫往上一弹,又隐约听见胡菲菲往外走的声响,我在暗暗骂了一句骚扰者,闭着眼睛继续睡。
过了很久,一股凉气突然顺着额心钻进我的大脑,然后像无数条冰蛇一样从我头顶的四面八方滑了下去。窜遍我的全身,在我的脚心汇合。瞬间沉沉的睡意消失得无影无踪,神清气爽。
感觉不对,我猛地睁开眼睛,右手摸索着打开台灯,顿时得了一惊。
只见胡菲菲站在床头,居高临下的盯着我,眼神非常专注,眼珠子都快从眼眶里瞪出来了。手里拿着那支红色的毛笔,笔尖上蘸着鲜红的颜料。
我下意识地用手一抹额头,再看手掌上鲜红一片,问:“菲菲,你做什么?”
她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却没回答我的问题:“白霖,我老公说我太胖,不如另一个女人轻盈。”
这人不会是受刺激,精神失常了吧,我坐起身使劲蹭着脸上的颜料:“干嘛给我脸上点红颜料?”
她根本不理我,絮絮叨叨自说自话:“我不想跟老公离婚,可减肥药,节食,运动,瑜伽,用了很多方法,就是瘦不下来。”
“直到墨先生给我这支笔,每天用它点一点印泥在额头我就能瘦。但只能用十七天。”
“用这方法很疼,不过我真的瘦了,十七天后瘦到90斤,还差一斤就能完全恢复我结婚前的体重。”
“知道胜利就在眼前却触摸不到的痛苦吗?还差一斤我就减肥胜利了,却不能再瘦下去。”
“我不想痛苦,所以后来我又用了一天。”
“凌迟之型,第一刀去胸脯肉……”
这时,密不透风的屋子里掠过一阵诡异的风声,卧室门慢慢地开了。一道身影缓缓地从门外走了进来。
一道灰色的身影,从头到脚一色的灰,只在脸和身体上透着星星点点的棕红色。像一团雾气似的,模模糊糊的,但依稀能看出人的轮廓。随着步子,一些“咔啷”的微小声响响起。那是一副镣铐,铐住他的脚踝,长长的一根铁链拖拽在地,一步一阵颤抖。
心中一阵恶寒,身体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我颤抖着打断胡菲菲:“菲菲,那是什么?”
可她好像一点都不害怕,她沉默片刻,再次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笑:“白霖,原来剐刑第十八刀是直刺心脏。我好不容易才瘦下来,我不甘心不想死。白霖,我原本没打算找你做替身。当初我家破产,全班只有你不取笑我,不嫌我穷。所以我一点也不嫉妒你的命比我好,不用大一就急着嫁人,不用担心被老公抛弃,还有个好哥哥。可谁叫你今晚在我面前出现……”
就在她说话的时候,那影子停在床尾,抬起头对着我的方向。虽然看不清他的脸,可我非常清晰地感觉到了他投射我在脸上的目光。无声,无形,无相,却让我浑身一片冰冷。
冷得连心脏都抽搐了……
一个激灵,我翻身下床,夺门而逃。
身后,胡菲菲依然幽幽地说着话:“白霖,帮我个忙,替我挨第十八刀吧。”
第一个故事:朱砂笔 第五章
这个疯女人,我冲到门口手忙脚乱地开门。可这锁很复杂,拧了几个地方都拧不开,铁链碰撞的声音已到了我身后,空气仿佛瞬间下降了好几十度。大脑里一片空白,心脏跳得随时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惊慌失措之下,门锁竟然阴差阳错地被我拧开了。想都没想就从门口挤出去,还不忘将防盗门用力摔上,然后沿着楼梯几步窜到六楼,扶着扶手,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那玩意是什么?胡菲菲为什么要在我的额头上点红印泥?她为什么让我替她挨刀?到底是她疯了还是我眼花了?
正在胡思乱想,楼梯上方一道幽幽的声音传来:“白霖,你怎么了?”
抬头一看,胡菲菲站在楼梯转角处,头发凌乱地遮挡着双眼,只露出干裂的嘴唇。没等我回答,那唇边兀地勾起一抹阴森的笑容,笑得露出了牙齿:“白霖,你死定了,你的好哥哥也救不了你。”
被诡异的笑容吓了一哆嗦,我忍无可忍,怒火中烧:“有病!”
话刚出口,心脏的跳动突然间猛停了一停,因为我看到那抹灰色的影子,穿透她的身体朝我走了下来。“嚓啷啷……”铁链在台阶上水似的滑动,发出一阵细微的声响。
怔了一下,我迈开步子就往楼下跑,也不怕步子大会崴脚。看胡菲菲笑得那么阴险,那东西绝对不是善茬。虽然不知道胡菲菲想干什么,但那东西都冲我来了,不跑我傻啊。
埋着头一阵猛跑,不一会儿就跑到一楼。天依然黑漆漆的没有半丝光亮,分辨了一下方向,我急忙往门卫值班室跑。可跑了半天,冷汗慢慢地从我的后背渗了出来,连带胸口也是冰凉的。
刚进小区的时候,我记得顺着值班室门口的水泥道一直走就能到胡菲菲家的四号楼。但现在无论我顺着水泥道怎么跑,出现在眼前的都是4号楼。转身再跑,又看到一次4号楼。就好像四号楼前立了面大镜子,我在镜子和实体中间做往返运动似的。
第一次返回4号楼门口,我以为自己惊慌失措走错了路。
第二次返回4号楼门口,我有点晕乎乎的。
直到第三次4号楼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是在原地绕圈圈。这地方不对劲,环顾四周,所有地方都黑漆漆的一片,只剩4号楼门口水泥路上的灯还亮着。没道理啊,其他地方的路灯为什么会熄灭,难不成我遇到鬼打墙了?
“咔啷……”一声脆响从4号楼楼道传了出来,声控灯应声而亮。一条狭长,模糊的影子无声无息出现在我脚边。根本不敢回头看,我几乎是跳起来就往水泥道旁的黑暗处冲了过去。跟着灯跑又会跑回4号楼,不如拼一把冒险。
慌忙出逃时来不及穿鞋,只在右脚上挂了一只凉拖,黑暗中左脚也不知踩上了多少花花草草,多少小石子。前方终于出现了小区广场,广场上有许多人影,周围亮着几盏路灯。摆脱4号楼了,我又惊又喜,加大步子冲了过去。可等看清眼前的场景,登时懵了。
广场上的哪里是人影,分明是一抹抹模糊的人形黑影。一抹抹本不该出现路灯下的漆黑色身影,像一团团浓得化不开的黑雾,又像一颗颗国际象棋黑子杵在广场中,挤挤挨挨。
众多黑影围成一圈,圆圈最中央有一个女人,或者说一个清晰的女人。她低垂着头,被五花大绑绑在一个粗大木柱上,身上不着寸缕。双脚脚踝上铐着一副脚铐。胸口的柔软被连根挖了去,只留下两个心惊胆颤的血窟窿,双臂,大腿上,都被人割去了大块大块的肉,只剩血糊糊的一片。鲜血顺着她的身体嚯嚯流淌,在地上汇成了一汪血池。
她面前蹲着一个虎背熊腰的男子,下身穿一条红色裤子,手里拿着一把尖刀。看见男子的动作,我竟然忘了从这个诡异的地方逃跑,脱口喝道:“住手!”
可男子好像根本没听到我的声音,他按住女人的膝盖,用刀生生将女人右腿肚子割了下来。女人仰起被血和头发糊满的脸,发出了一阵尖厉的嗥叫,一声盖过一声。
于此同时,周围的黑影传来了细细碎碎的议论声。声音很低,却十分清晰。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语调中全带着一种不可抑制的兴奋。像一群恶心的绿头苍蝇在我耳边嗡嗡乱响,比女子的惨叫更让人头皮发麻。
“真能熬过十七刀,曹氏命硬啊。”
“这是十七刀了,第十八刀刺心脏。”
“还没看够就到十七刀了。”
“去年我看的二十四刀剐刑,比十八刀好看多了。”
“别走啊,还没完呢。要等刺完心脏,监刑官用朱砂笔在刑犯头颅上做标记才算凌迟结束。”
……
朱砂笔?胡菲菲那支红色的毛笔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朱砂笔……
正在思量,忽然发现四周一片寂静,不正常地寂静。定神一看,广场中的黑影们,还有广场中间的女人和男人都停住动作,转头静静地盯着我。虽然除了那个男人,我看不清黑影们和女人的眼睛,但能感觉到那一束束冰冷的目光犹如利箭一般,将我的身体戳出了好多个窟窿。
“咔啷……”
熟悉的铁链声响起,广场上那个血淋淋的女人竟往前跨了一步,像是想往前走似的。发现身体被绳索捆在木柱上,她的身体水蛇一般扭了扭绳索便滑落下地。然后她抬起僵硬的脚,一步步朝我走了过来。动作僵硬而突兀,犹如皮影戏一般诡异。
“你是谁?”声音颤抖得根本不像从我喉咙里发出的。想跑,双腿像灌了铅,半分动弹不得。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那些黑影包括持刀男人都忽然像沙塔一样,纷纷崩塌,在地上化成了一片翻腾着的黑雾之海。这种黑雾冰冰凉凉,缠在脚踝上就像黏土似的牢牢将我黏在原地。
那女人越来越近,每走一步铁链都“咔啷”作响,我甚至能听到她身上鲜血流淌的声音。而我只能站在原地,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那是一种难以用语言表达出来的绝望。
用尽全力,用力想把脚从黑雾中拔出,身子反而一倾,整个人闷头朝地上的滚滚黑雾跌了下去。双手本能地一撑,却连手臂都陷进那团黑雾中。不得不仰着头,以防自己的下巴也被黏住。
正在挣扎,头顶一道身影一闪而过,轻盈地落在我前方。
修长笔直的身影,十个指头上墨黑的指甲尖尖长长,锋利无比。
我怔了怔,如蒙大赦,冲着那道背影大喊:“老板!”
第一个故事:朱砂笔 第六章
因为我的叫声他回过头,眼眸里闪烁着点点紫罗兰般剔透的光,嘴里还露着两枚尖尖的獠牙。
他不是人,娘的,易道是动物。
这时,他踏着浓浓的黑雾朝四肢着地的我走来,手上尖尖的指甲慢慢缩回了手掌里,牙齿也渐渐收了回去。而那个女人则停在原地,片刻后,身体化成块块碎片轰然倒地。
碎尸万断,真特么是碎尸万断。娘的,此君还是只凶猛的动物,我都没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或许在他落地的瞬间那女人就已经他被分了。
恍恍惚惚的,他已走到我面前弯腰抓住我的肩膀往上提。可稍稍一动,身体便撕裂般的痛。放佛五脏六肺都要被扯掉一样。想不到这黑雾比502胶水还厉害,黏得也太紧了。
一次没拔动,易道有些吃惊,他揽住我的腰再次使劲。这次连四肢都快被硬生生扯断,疼得我尖叫一声:“老板轻点呦。”
“忍着。”他低低说了句,干脆一手抱住我的前胸,一手抱住我的大腿往上提。
痛……
感觉肩膀和腰都要断掉了。
“哎呦老板,就让我这么趴着吧。”我连连讨饶,连眼泪都痛出来了。
易道沉吟片刻,双腿微分又要使劲。
天呐,我咬紧嘴唇,准备再次忍受刻骨的疼痛。
“妖尸,你没有生魂,自然不知怨魂道的厉害。怨魂道黏着人的三魂七魄,你再扯,她的魂魄便生生要同身体分离。”一道富有磁性的声音,带着微微的戏谑,成功地制止了凶猛动物易道的行为。
我扭头一看,不知何时,广场的一头多了一辆白色丰田霸道。
一个男人站在车旁,背靠车窗。一件黑色衬衫,一条深蓝色牛仔裤。眉目端正,天庭饱满,瞳孔里眼波流转,蓝不蓝金不金的眸光微微闪烁。当他的视线扫过我的时候,我竟有片刻的恍惚,忘了自己的处境,脑海里只闪过一句话。
“今天命犯桃花。”
易道直起身,半晌,缓缓开口:“墨九……”
原来帅哥叫墨九,我正努力将这个名字记下,突然看到那个已经被分了女人正以极其僵硬的动作,从黑雾中慢慢站起身。这女人打不死啊,还能原地满血无伤痕复活,吓得我急忙喊易道:“老板,那东西还在动。”
易道扫了那女人一眼,又望向墨九,沉默片刻:“救她。”
“不能白救。”墨九的声音带笑,“租出去的朱砂笔到期,客户却赖着不还,不捞回些本钱这次我便亏了。”
易道想都没想,一口应道:“好。”
墨九笑得更欢:“破解之法,以彼之道,还之彼身。”
易道扔下一句话:“护着她。”说完身影一闪竟然不见了。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那女人已慢慢朝我走来,眼看已走到我面前。
易道居然不见了!
虽然他是动物,但他是保护我的动物,可他居然在紧要关头不见了,没义气。
我顾不上疼痛,挣扎着将手脚从黑雾中拔起,可手脚却依然纹丝不动。
身前一道尖锐的风声,手臂上的汗毛陡然间都立了起来。因着一股强烈的气流,我忍不住抬了下头,只看到女人的右手像一道红色光剑似的朝着我狠狠地刺下。血一下子似乎都凝固了,想逃,根本就动不了。
眼睁睁看着它直逼向我的后背,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突然,四周没了动静。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对上了墨九那张笑得很灿烂的脸。他蹲在我面前,右手用两个指头轻轻夹着女人的手腕,左手伸到我的眉间,将一颗马上就要滚进眼眶的冷汗轻柔地拭去:“虽然你相貌一般,是个小平凡,但冷汗滚到眼睛里小平凡也会痛。”
“小平凡?”我本来因为他的温柔而荡漾的心神像急刹车一样,吱的一下刹住了脚。
他抬头看着那个女人,轻声道:“散。”
话音未落,女人晃了晃,倏地散成一团漆黑色的浓雾。纷纷扬扬下坠,混入了地上的滚滚雾气中。
目送女人消失,墨九起身弯腰,抓住我的右臂轻轻一拔。双臂居然就这样拔,出来了,我在他的搀扶直起腰,觉得身体一阵舒畅。趴了好久,再不直起身我非腰肌劳损不可。
然后他一手抱住我,一手伸到我的膝盖处,一下子将我打横抱起。眨眼间,地上的黑雾瞬间消散,就像被大地吸收一般,一点踪影也寻不到。再一眨眼,4号楼又隐隐绰绰出现在旁边黑暗中,原来跑来跑去我仍在4号楼周围转圈圈。
“小平凡,怎么谢我?”墨九笑嘻嘻地问我。
我眉清目秀,怎么也是淡雅如菊级别的美人,追求者多如过江之鲫。这厮左一个小平凡右一个小平凡,让我恶毒地期望照着那张俊脸狠狠地来一拳。
我瞪了他一眼:“谢谢。”说完从他怀里滑落。
他眨眨眼:“小平凡好沉,我卖你一支朱砂笔可好?”
“朱砂笔?”我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胡菲菲的朱砂笔是你卖给她的?”
“剐刑完成后,为防死囚凶灵作祟,监刑官便用朱砂笔在犯人头颅上做标记,封住怨灵。胡菲菲手里那支朱砂笔封着300百年前犯妇曹氏的死灵。以朱砂笔为凭驱使曹氏,曹氏便施剐刑替她剐去赘肉。减肥塑身,立竿见影。”他挑挑眉,“为了美,剐刑又有何惧?小平凡可动心了?若感兴趣,我打折。”
我刚想说些什么,就看到易道掐着胡菲菲的后颈从天而降,他的另一只手上握着那支朱砂笔。胡菲菲依然穿着白色睡衣,脚上趿拉着拖鞋。面如土黄,疯狂地拳打脚踢,想挣脱易道的钳制,却根本碰不到易道高大的身体。
正看得发呆,不防身旁的墨九掬起一捧紫色火焰往我脸上兀地一糊。这火不烫,像一袭温暖的风拂过,但还是将我吓了一跳:“你干吗?”
眉梢一弯:“烧掉你脸上的朱砂印才能救你。”
听到他的声音,胡菲菲用力将头扭向这边,泪光闪烁,喉咙里发出因缺少空气而嘶哑的声音:“墨先生……救我……”
“不救。”墨九瞥向她,语气仍旧笑吟吟的,“咱们有言在先,不遵守合约后果自负。”
胡菲菲眼里的泪光变成绝望的泪水从双颊滑落。
谈话之际,易道已拿起那支朱砂笔,避开胡菲菲乱挥的手,在她额心点了一个红点,然后将她推到一旁。
她正想从地上爬起来,突然,一只血淋淋的手从她背后伸出,搭在她的肩膀上。接着,从她身后探出了广场上那个女人血淋淋的头。胡菲菲惊恐的脸在她一袭雪白睡衣的衬托下惨白得让人发寒,她似乎想翻身逃开,可是手脚只是徒劳地在地上磨蹭着。嘴巴一张一合,却连哭声都发不出来。
而易道和墨九都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就像看鸡鸭打架一般,眼里没有半丝波动。
“菲菲……”毕竟是认识多年的同学,我再也忍不住想过去帮她,却被墨九按住了肩膀。
“别去。”耳边响起墨九的声音,语调轻快,“她自作自受。”
与此同时,那个女人的左手闪电般刺进了胡菲菲的胸膛,却没见半滴血液。只见胡菲菲全身一阵痉挛般的抖动,猛地张开嘴,嘴里发出一声尖锐的嚎叫:“啊——!!”
紧接着女人用力将手拔了出来,手掌中心竟然是一颗跳动着的心脏。只见女人毫不停顿,咔哧咔哧,像啃桃子一样飞快将心脏啃光。
胡菲菲的眼皮急促抖动着,全身抽成了一团,连叫都叫不出来了。
啃完心脏,那女人呼出一口气,抬头望着天。随后像烟雾一般向四周散开,消失殆尽。只剩胡菲菲还躺在原地不断抽搐,半睁的眼睛渐渐陷入死灰。
第一个故事:朱砂笔 第七章
夜风吹在身上,冷冷一扫,感觉因恐惧轻轻飘飘的身体似乎又渐渐变沉。
易道抱起不省人事的胡菲菲,对我道:“等着,我送她回去。”
我点点头,不敢多问,甚至连胡菲菲的生死都不敢确定。遇到多年未见的同学,被她算计,被鬼追杀,发现老板是动物,又眼睁睁看同学的心脏被鬼吃掉。一晚上发生太多事,我还没完全消化。脑袋晕乎乎的,只觉得胃里有什么东西随时会从喉咙口冲出来。
目送易道身影一闪消失,转过头看到墨九正弯腰捡落在地上的朱砂笔。头脑一热,我一个箭步跑过去,抢在他前面将笔夺在手。
他直起身,用一双黑锃锃的眼睛盯着我:“小平凡,做什么呐?”
还做什么,就因为这什么劳子朱砂笔,我吃了好大苦头。虽然知道他很厉害,但在愤怒的作用下我一点也不害怕,抓住朱砂笔两端用力一掰。
没掰断……
他笑了起来:“别,它是古董,有收藏价值。”
“不会再让你拿去害人。”我给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咬牙切齿继续用力掰。
忽然一阵风掠来,我只觉得轻轻一个旋转,然后双脚便离开了地面。
墨九一手拿着那只笔,一手扣住我的肩膀,抬头望着被他单手举在天上的我,笑得没心没肺:“小平凡,不怪我。蠢人连吃十碗米饭撑死了,怎么能怪卖米的人?”
全身的重量集中在左肩膀,我感觉左肩都快脱臼了。可偏偏力气没他大,怎么挣都挣不开。
“呼……”一道尖锐的劲风由远至近,掠到耳边,瞬间我已落到地上。扭头一看,看清了路灯下易道微微蹙起的眉头,璀璨的紫色眼眸,嘴里两颗销魂的小獠牙。还有一双锋利的,青筋迸裂的爪子。
墨九早已退回丰田边,笑意不减:“小平凡,你家老板煞气很重。当心,或许哪天就被他吃了。”说完转身上车,扬长而去。
待他的车消失在视野中,易道看了我一眼,眼睛牙齿和手又渐渐恢复了原样。
闹了半宿,天空已泛起了一丝肚白。从胡菲菲家的小区出来,易道同我一句话也没说,远远地走在前面。一回店,他蹬蹬蹬上楼去了,我进卧室倒头就睡。一闭眼就做了个噩梦,我梦见正在高中数学课,披头散发的胡菲菲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冲过来掐住我的喉咙,在我耳边大声嘶吼:“凭什么你白霖就有人死心塌地地护着,凭什么你姓白……”
大汗淋淋地睁开眼睛,手边的手机叫得正欢。接通一听是高中同学会会长,他说昨晚胡菲菲因减肥过度猝死,问我去不去参加她的葬礼。我想也没想就以没有空为由拒绝了,不管是因为心虚还是因为记恨,我再也不想听到胡菲菲这个名字。
放下电话,突然听到隔壁有声音。昨晚的事又悄然浮上脑海,易道真的是妖怪吗?墨九让我当心,别被易道吃了。难道呆在易道身边有危险?
蹑手蹑脚地溜到厨房外,探头往里面一看。只见易道光着上身,腰上围着条白色浴巾,头上尖上还凝结着水珠,正从厨房往外走。厨房里面就是洗漱间,显然他刚洗完澡。来这么多天,我第一次看他下楼洗澡,他为什么不经常洗澡?什么动物不经常洗澡?
见到我,他道:“等两分钟给你弄吃的。”
英俊得无可挑剔脸,那双墨黑的眸子里泛着很美的光泽,如玉一般温润。表情冰冰冷冷,和平时没什么不一样。
我终于鼓起了勇气,抠着门框,小心翼翼地问:“老板,你是妖怪吗?”
闻言,他微微垂眸:“我是妖尸。”
妖尸?妖怪的尸体?还是变成妖怪的尸体?妖尸,怎么想都不是好名字。
头脑紧张得已经有些混乱了,颤抖着继续问:“什么是……妖尸?”
他没做声,走上前捉住我的右手手腕,拉到他的心口处按住。坚硬的胸肌下,他的皮肤温润如玉,但仍能感觉到一股凉意从身体最深处往外泛。另外,本该是生命发动机工作的地方没有半丝动静,他根本没有心跳……
如果是动物系妖怪,不该连心跳都没有吧?我全身发冷,牙齿不停地打颤,双腿发软。但仍努力挤出一丝笑:“老板,你能吃我吗?”话一出口恨不得将自己的舌头咬断。我想问的是“老板,你不会吃我吧?”,因为太恐慌,竟然说成了另一个要命的意思。
听到这话,他几乎没有犹豫,一手按住我的后脑勺,一手搂住我的腰,头一偏就朝我的脖子咬来。
“哥哥救命啊!!!”感觉到脖子一阵刺痛,我脑袋一空,放开嗓子尖叫。
他忽然停住了动作,伸出柔软冰凉的舌头,在我挨咬的地方舔了舔,然后直起身看着我。紫罗兰似的眸子熠熠生辉:“别怕,只要你不让我吃你,我绝不吃你。”
这么说,他可以吃我?我已经魂不附体了,抖得几乎瘫倒在他的身上:“谢谢老板,你是不是该穿件衣服?”
“嗯。”他点点头,紧接着我面前已经没了人影,只剩一股冷飕飕的凉风。
冷静了片刻,我快步回到房间,粗略收拾了一些重要物件,然后快步朝外面走。易道真的不是人类,虽然我仍没弄清妖尸是什么物种,但肯定是能吃人的物种。我喜欢看电视里的妖精,喜欢看妖精小说,可我害怕现实中的妖精,最可怕的是对方是能吃人的妖精。
顺利逃到店门口下楼梯,刚踏出第一步就恍惚看到穿着雪白睡衣的胡菲菲站在楼梯下面,正用恶毒的眼神恨恨的盯着我。
我一惊,身体本能地一哆嗦。等意识到不对,人已一头朝着楼梯下直栽了过去,眼前一阵天璇地转。可预想的剧痛并没有袭来,等身体停住,我发现自己已被人牢牢地搂在怀里。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看到了一幅结实光滑的人的胸膛,沿着胸膛往上看,正对上易道冷冰冰的双眼。
因为近视,平时我看得并不十分真切。此刻凑近了看,才发现就算易道的眼睛变黑,在自然光的照耀下,仍从眼底深处透着幽幽的暗紫色。
他静静地盯着我,半晌,嘴唇动了动,轻轻说出几个字:“你怕我,为什么……”
大部分人类都会怕妖怪吧,我想推开他,可是腰还被他紧紧地抱住,半天好不容易挤出四个字:“怕你吃我……”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他打断了我的话:“我绝不害你,签了合同的,不要走。”
不管说什么话,他基本都是同一种冷峻表情,所以我根本看不出他的意思到底是挽留还是威胁。
这时,两个学生装扮的女生从过道进来。看到我们的动作,互相瞥了一眼,嘻嘻哈哈地走出去了。我一头黑线,这个过道虽然很幽静,但几步开外就是街面。一个只缠了条浴巾的健硕男人抱着一个女人不撒手,这样的场面放在哪都是闲话中心。
在舆论和妖尸淫|威的双重压力下,我屈服了。
毕业后我找了份工作,不久我发现我的老板不是人类,是一种叫妖尸的妖怪。我觉得我的人生从此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过上了以前想都想不到的日子。虽然不知以后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但既来之,则安之,我必须学会同身旁这只叫妖尸的妖怪和平相处。
最重要的是……
要从他手里拿到薪水。
(易道堂第一话 朱砂笔完结)
第二个故事:阳冢 第一章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六道寿命早已由天注定,但偏偏有那贪恋人世的人或妖,想尽办法延长寿命,更甚者抢夺别人的寿命。
死灵夺人寿命一般用“夺舍”的方法,就是附身于活人身上,驱赶走原本的灵魂,取而代之。经常有人大病一场后性格大变,这种情况多半是被人夺了舍。
活人夺人寿命只有两种方法:一种是“借寿”,想办法请长寿之人借一两年寿命,对方同意便可请懂行的大师做法定立阴约,出借寿命;另一种方法极损阴德,名唤“夺寿”,要夺寿,最常用的办法是建“阳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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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人什么都不信,又什么都信,所以许多同易道堂吉祥饰品店相似的店铺应运而生,古街附近就有三家。
但其中生意最冷清的恐怕就是易道堂。自从来到易道堂吉祥饰品店,我心中一直有个疑问,这家一个星期只做成三单生意,营业额不上百元的店铺靠什么生存?虽然我知道易道是只大妖怪,但妖怪不一定都会点石成金术是不是?
随着渐渐适应与妖共舞的生活,易道堂的经费问题似乎被我找到了答案。自从自己的身份曝光,易道在我面前也甚少再遮遮掩掩。尽管更多时候他依然一个人呆在二楼不弄出半点声响,可我还是经常在他下楼洗澡的时候,或是下楼给我送馒头的时候看到他的身影。
他的衣服总共有三套,一套半旧的中山装、一条白色浴巾、还有一件背后破了个大窟窿的白衬衫以及一条磨起了毛边的白色休闲裤。他平时穿中山装,洗澡时围浴巾,偶尔单穿衬衫和休闲裤。
总的来说,易道是只很穷的妖怪,或者说是一只十分节俭的妖怪,难怪他每天只给我吃六个来路不明的小馒头和咸菜。作为易道堂的唯一员工,我十分担心我的妖怪老板付不出我的薪水。冒着被老板吃掉的风险,干着枯燥无聊的工作,如果连薪水都拿不到,岂不是很悲催。眼看一个月试用期飞快过去,心急如焚的我好几次鼓起勇气,准备勇闯二楼妖巢,讨要我的试用期工资。
一天我正在努力准备讨薪措辞,一群女孩叫喳喳地进了来店。看校服,她们是附近职业学校的女生。
“易先生在吗?”其中一个人问。
我摇了摇头,于是她们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惋惜声。然后随便看了看店里的东西,挑了几件减肥符,美容符,好运挂件什么的走了。
对于易道堂来说这是笔大生意。我正美滋滋地将钱收好,又有一群女生进了店门。
“易哥哥在吗?”
……
接下来的几天每天都有很多顾客来。职校开学一周,易道堂吉祥饰品店的业绩疯狂翻番,来这买东西的男孩女孩几乎都是冲易道的美色来的。欣喜之余,我实在没忍住,好奇地问一群女生,她们是怎么知道深巷中藏着易道这个大帅哥?
听我问起,有个小女生将自己的手机凑到我眼前,手机上的屏保就是易大妖尸的帅照。于是下班后我赶紧跑到附近了网吧,打开了从顾客手里要来的网址。
刚点开网页,易道堂吉祥饰品店的大名便跃入眼帘。店名下方挂着一张易道的照片,也就是那个小女生的屏保照片。照片中,一袭中山装的易道坐在客厅写字台边的藤椅上,手里夹着一支经常燃着却永远不吸的烟,扭头静静地望着窗外。根本没看镜头,根本掩饰不住那股漠视摄影师的意思。照片下标注着“易道堂首席驱魔师,大老板易先生”。正是这张拍摄于两年前,散发着无限男性荷尔蒙魅力,男女通杀的易道帅照成了易道堂金字招牌。
听小女生说,前不久职校校园广播站的女主播上网时无意间发现了这张的照片,顿时惊为天人。立刻做了一期节目,对古街深巷里的侧颜无敌360°无死角驱魔师帅哥易道大赞特赞。所以她和同学才专程找时间到古街猎艳。
依我对易道的了解,那只冷冰冰的妖怪绝不会弄这么一个网站。果不其然,再往下拉另一张照片跳了出来。照片上是一个白白胖胖的男人,带着一副黑框眼镜,笑得十分猥琐。他的身份是“千年茅山道术继承人,神算子,易道堂二老板,易道堂外联主管,易道堂网络技术员,秦天师”。
易道堂竟然还有一个老板,我怎么不知道?而且这个人还挺眼熟。盯着这张经过PS高光,磨皮,美瞳以及画笔处理过的照片研究了十几分钟,我脑海中灵光一现,这个胖子不就是楼下那家香满街牛肉面店的老板吗?
好家伙,原来他也是易道堂的人。不用说他肯定知道易道是妖怪,还对我隐瞒真相,就不担心我一不小心被易道吃了?亏我当初还对他的推荐千恩万谢。
出网吧时天已黑透,咬牙切齿回到易道堂。推开门,客厅里除了穿着破白衬衫的易道竟然还有别的人。只见那人的身材圆圆滚滚的,穿着一件花花绿绿的肥大t恤,一条米色背带裤。头发束在头顶,像一个圆鼓鼓的大包子。脸上带着一副无镜片黑框眼镜。
才寻思找你,你自己就找人门来了。胖子,我见着你了。
可还没等我开口,这厮就笑眯眯地跑到我身边,亲热地揽住我的肩膀:“白霖,我有笔大买卖。吴老板的度假别墅里死了人,只要我们能帮他除灵,酬金十万。”说到这他皱起了眉头,“可是易先生不干。到手的钱不挣,我们拿什么钱付房租水费电费。老板不用吃饭,我们两个要吃啊。”
听他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我拉起他汗津津的手臂扔下肩膀,往旁边移了一步,没好气地说道:“你谁呀,我们很熟吗?”
“唉,白霖,”他放佛很吃惊,指着自己脸,“是我啊,我介绍你到店里来的。楼下的牛肉面,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也是我的业余产业,记得不?”
胖子,你不说这事还好,说起这事我就一肚子火。
“记得,你是二老板。”
胖子笑了:“对,我是二老板秦相容。”
我马上将手伸到他鼻子底下:“二老板,给工钱。每天都要自己加餐,我只剩12块5毛,再不给钱我就要饿死了。”
不敢跟妖怪讨薪,还不敢跟人讨薪吗?
胖子愣住了,随后换上了一副谄笑:“我是二老板不假,可我没实权,你我的工钱都该由大老板付。”说着抓住我的肩膀,将我的正面扭向易道,“易先生,我和白霖是人,我们要花钱。只是进别墅里住几天而已,就当度假嘛,要不你让白霖和我同去?”
易道根本没注意听我们的对话,他倚在窗口,静静地看着窗外,一双薄薄的嘴唇抿得很紧,半天才回头问:“你想去吗?想去我们便去。”
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易道在问我,说实话我挺想去度假。但一扭头,见胖子正用他那双小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我,脸上满是期待。我起了坏心,断然拒绝:“老板,这几天店里的生意很好,我身为营业员绝不离开岗位。”
易道点点头:“那就不去。吃食在厨房,去吃吧。”
“唉。”胖子哀嚎了一声,转身朝外面走去。刚走到门口,他回头白了我一眼:“你对我不仁,我不能对你不义。”说着将头转向易道,“易先生,每天只给她吃六个馒头她会饿死的。人要吃很多米饭、肉、菜才行,给她加点餐吧,好不容易才找的女人饿死多可惜。另外天气凉了,她该拿钱添衣裳了。”
行啊胖子,够意思。我冲胖子的背影笑了笑,回头刚好看到易道走到我边上站定。
昏黄的灯光下,他眼底深处的暗紫色越发明显,猫瞳一样闪烁不定。
觉得不自在,我刚要朝后退,被他伸手一把扣住我的腰,然后将我整个人提起掂了掂: “瘦了,肉少,肉皮很冷。”半晌,他开口,声音说得很轻。
我没回答,因为已经被他怪异的行为弄得整个人呆住了,鸡皮疙瘩从头顶蔓延到了脚底心。
肉皮很冷?
我是储藏室中存的肉吗?
还没等我回过神,他将我放回地上,转身回了厨房。不一会儿端着那两个小馒头出来,一边啃一边上了二楼。
第二个故事:阳冢 第二章
没人性的老板将我的馒头餐端走后就没再下楼,我不得不掏出最后一个全麦面包救急。工资没讨到,存款又花光了,我脑海萌生出了跳槽的念头。但工作那么难找,一时间去哪里找工作?
正想得心灰意冷,就见胖子急冲冲地回来了。
他走得很急,双手撑腿歇了一气,才将一个方便饭盒放在写字台上:“易先生叫我回来的,给你带的晚饭,吃吧。”说完喘着粗气往楼上走。
见他神色不对,我不放心地跟了上去。
二楼的格局和一楼不一样。沿着楼梯往上走,正对着一条走廊,走廊左右各有两间锁着的房门。易道的房间在最里面,胖子推开房门,探了探头却没有进去:“易先生,你不舒服?”
我也挤到门边往里看。
易道的房间很宽,但异常简朴。正对着窗的位置放置着一张木床,床上好像只铺了一层木板,木板上搭着一张蓝白格子床单。床上没有枕头,没有被子。墙边摆着一个小衣柜。然后再无其他东西,和苦行僧的修行室有一拼。
屋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白炽灯。易道背着对门蹲在墙角,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按着墙,手指上伸出了纯黑的尖指甲。青色的血管在皮肤下清晰可见,放佛蜘蛛网一般纵横交错,从手掌蔓延至衣袖深处。
这只妖怪怎么了?我正想发问,忽然听易道低声道:“秦相容,你先付白霖工资,明天带她去别墅。”
胖子点点头:“好的。”说着就要关房门。
我忙拦住胖子:“老板好像不舒服。”
“没关系,怎么回事一会儿告诉你。”胖子毫无同情心地将房门关紧,然后拉着我下楼。
到了楼下客厅,胖子神秘兮兮地瞅瞅天花板,压低了声音:“白霖,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易先生,不是人,是妖怪。”
早就知道了,还用得着他告诉我?
我:“……”
胖子继续道:“他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上次在我家吃了一口酸菜,他难受了三天。我想他一定不愿让你看见他这副样子,就让他自己呆着吧。”
吃了不干净的东西?难道是,馒头?刚才上楼时我特地瞄了一眼,楼上根本没厨房。天知道妖尸大人从哪弄来的馒头,把我吃得面黄肌瘦,现在连他自己都被放倒了。不过虽然是妖怪,生病了也不能就这么放着不理吧。
正在胡思乱想,胖子在一旁惊讶出声:“咦,听到易先生是妖怪的事你怎么一点不吃惊?”
我:“……”
胖子走后,我在楼梯口盘桓了好一阵,终于轻手轻脚地上了二楼。刚才看易道的样子好像非常痛苦,我实在放心不下。
“老板,你没事吧?”小声问着话去推房门,没推开,门锁住了。
半晌,里面传来了易道冷冰冰的声音:“我没事。”
既然人家都这么说了,我只得转身离开。
“胖子,你确定没走错?”眼前不过是一条仅能容两辆车通过的土道,道上泥泞不堪,还长满了杂草。道两旁是一片黑压压的森林,厚厚的枝桠蔓延到土道上方,密得甚至看不到几丝天光。哪个富商会将度假别墅盖在鸟不拉屎,行动不便的地方?
“嘁,我秦天师的本事之一就是找路。”
“不是说出了城两个小时就能到吗,咱们走了四个小时,天快黑了。”
“地图给我。”干脆一句话,车吱的一声在路边停下。左轮因为惯性陷进了深深的水洼,溅起一片昏黄的泥水浆子,将左侧的车窗糊了个结结实实。
自从早上给了我一张工资卡,胖子的脸色就不太好看。见状他的脸色又沉了一分,这是他从租车行借的车,巨额押金还握在人家手里呐。
我将地图拿给他,他仔细看了一眼,将地图还给我,骂骂咧咧地继续往前开:“方向没错,有钱人就是闲得慌,跑深山老林里盖MB房子。要不是为了大爷的十万,请大爷来大爷也不干。”
我们一早出发,在城里堵了三个小时,刚出城又遇上大雨,偏偏要去的地方路况极差。上上下下颠簸了好几个小时,我的唯一收获就是从胖子嘴里了解了一些易道的事。
听胖子说秦家祖先学过茅山术,是神算世家。但到胖子爸爸那一辈家道中落,就快要揭不开锅了。那年胖子考上大学,胖子爸爸正为儿子学费犯愁,易道突然来他家请他帮忙找一个人,作为交换易道会为秦家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有易道这只大妖怪相助,秦父很快名声大噪,登门求助的人络绎不绝。胖子大学毕业后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干脆接过父亲的衣钵也做起了法师,还开了家易道堂吉祥饰品店。
我听完将信将疑:“易道堂名气很大?”
胖子急了:“没吹牛,要不是易道现在只想呆着,什么事也不做,易道堂的生意多得做不完。前几年咱有些积蓄,易道想歇着我就让他歇着。不过嘛坐山吃空,前阵子我的股票套住了。再不接活干你我连馒头都吃不上,上回请人设计网站,现在还欠人家工钱呢。不行,你我得一条心劝易道出山做事。世上到处都是钱,只要易道肯做,横抓一把竖抓两把。”
这无耻的胖子,挥霍光易道赚的钱,还想让易道继续出苦力,欺负易道是只老实的妖怪么?也不知那只生病的妖尸现在怎么样了?
“易道让你爸找谁啊?”我问。
胖子瞥向我,贼兮兮地眨了两下眼睛:“你猜。”
“猜不到,母妖尸?唉,对了,妖尸是什么……哎呦……”
正聊得起劲,汽车突然一颠,胖子赶紧踩住了刹车。
雨下得很大,溅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雾气中出现了两条岔道,一条往上,一条往下。
胖子翻了翻地图,发现地图上根本没这个岔道,嘟囔道:“什么鬼路,我问问人去。”说完把地图丢到一边,打开车门跑了出去。
人?
我眯着眼睛一看,不远处的树林里真的站着三个男人。最前面的那个穿着灰色夹克,左后方的人穿着白背心,还有一个穿着迷彩t恤。每人都撑着一把纯黑色的雨伞,看不清脸庞。背后是一片黑黝黝的树林,将他们衬托得犹如三根腐朽的木桩。
雨声很大,我只看见胖子跑进林子,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一会儿,那三人便用同样缓慢的速度,一齐抬起手,整齐地指向那条上山的路。
于是胖子跑回来,关上车门,毅然决然地朝那条往下的路开去。
“怎么了?”见他表情严峻,我担心地问。
“娘的,”他望着前方,嘴唇不停地颤抖,言语混乱,“那几个人全闭着眼睛,身上臭得能熏死骆驼,不是人咧。我还没和他们说话他们就动了,鬼指路。娘的,应该带铜钱剑出来……”
话还没说完,他猛地刹住了车。才开了两分钟不到,前方又出现了一条岔道,同刚才那条岔道一模一样。我目瞪口呆地扭头看向胖子,却得了一惊。那三个撑伞的人又出现了,他们仍然保持着打伞的姿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但站的地方却往前移了几十米。天色更暗了,黝黑的天色几乎将他们的黑雨伞完全融化。
声音在喉咙口颤抖:“胖子……”
“我知道。”胖子一踩油门,车又拐上了下山的路。
可开了不到两分钟,那条岔道又出现在前方不远处。心惊胆战地扭头一看,果然,那三人还在,站的地方离我们已经不到百米的距离。
胖子做了两口深呼吸,忽然摇开窗户往三人的方向扔了个什么东西,然后猛地一踩油门朝下山的路开去。
就开窗那么一会儿功夫我就闻到了胖子说的臭味,那是一种臭极了的味道,像垃圾堆里腐烂的死老鼠,臭得让人几乎背过气去。
“回头看看,他们被我的驱邪符吓跑没有?”胖子问。
我根本没回头,望着车前那三抹伫立的黑影答:“没有。”
“妈的,赌了。”胖子一转方向盘从三人身边绕过,开上了那条上山的路。
终于,那条岔道没再出现,但不知怎么的,这条路上全是厚厚的雾气。白茫茫黑压压的一片,根本看不见两米开外的东西。
见车速不减,我有些心慌:“胖子,开慢点。”
他没回答。
我转头一看,发现他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嘴唇发紫,脸上挂满了冷汗。
不对劲……
“胖子!”我大吼一声想喊醒他。不料车子又是猛地一颠,疯牛似的一头扎进密林。树枝树叶夹着雨水噼里啪啦打在挡风玻璃上,吓得我紧紧抓住车门。
可就算这么颠簸,胖子依然死死地踩着油门,一脸木然。我不会开车,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大声尖叫:“停车!”
话刚出口,车“嗖”的一下冲破眼前的枝桠飞了起来。我觉得自己像是在坐海盗船一样,全身失重,屁股和脚趾生疼。余光往窗外一扫,头发都竖起来了。车外是一片深深的山谷,山谷里翻滚着汹涌的白色水雾,像一只怪兽,兴奋地等待着将我这粒小沙尘吞噬。
“妈……呀……”死到临头,身旁的胖子终于如大梦初醒,哭喊出声。
人死之前会想些什么?
答案是什么都不会想,因为早吓迷糊了。
我肝胆俱裂的前一刻,正在空中飞舞的车兀地顿停了一下,然后旋转了一圈平稳着地。
变故发生得太快,像做梦一般。我和胖子面面相觑,半天没动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忽然,车顶“咚”的一声,随后冷不丁传来一道声音:“出来。”
我和胖子愣了一下,浑浑噩噩地推开门下车。
车就险险地停在山谷边,前轮已危险地悬在半空,差点就掉下去了。我鼓起勇气往旁边瞅了一眼,顿时双脚发软,脑袋一阵眩晕。这么高,真掉下去尸骨无存。
“妖尸呐?没和你们一起?”很熟悉的声音,却很严肃。
循声抬头一看,车顶站着一个人。穿着一件宽大的白t恤,一条淡蓝色牛仔裤,一双金黄色运动鞋,肩上扛着一把透明塑料雨伞。蓝汪汪的眼睛笑盈盈地盯着我,表情恬恬淡淡。在薄薄水雾的衬托下,恍若一副清淡的水墨美男图。
“墨九爷。”对面的胖子毕恭毕敬地跟来人打了声招呼。
墨九将头转向胖子:“想要的来得太容易,所以那具老化石放她单独出来飙车?”
胖子虽然嘴唇煞白,但仍努力嘿嘿一笑:“我家易先生有急事。多谢墨九爷仗义出手,今天我点背,竟被鬼指路迷到,差点在阴沟里翻船。”
“哼。”墨九嗤笑一声,纵身从车顶跳下,轻轻落到我的面前。然后微颌首,像个优雅的绅士般,拉起我的手将伞塞到我手里:“长得本来就平凡,被雨浇得这么狼狈,没看头。”
经历了极致惊恐,我的身体还在哆嗦个不停,大脑里还一片空白。听到“平凡”这个两个字,我的肠胃突然一阵痉挛,忍不住蹲下身缩起身体,嘴一张,胸膛中翻来覆去的东西迫不及待从我喉咙里涌了出来。
一片焦黄碧绿的玩意,顺着雨风飘飘扬扬地坠下了山谷。
酸气熏天……
“哎呀呀,再见……”身边的人道了个别,赶紧溜了。
等我将胃里的东西吐净,再抬起头时墨九已经走远。淡白色的背影悠然自得地混在漫天的雨丝中,青山薄雾美男子,说不尽的写意风流。
我筋疲力尽地问:“胖子,墨九是人吗?”
其实不用问也知道答案,人能将一辆捷达从半山腰瞬移到山巅吗?
胖子没回答,迈着虚浮的步子走到我身边一指山对面:“看,白霖,山对面那座别墅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十万块,我来了。”
这死胖子,刚拖着我在鬼门关绕了一圈居然还想着他的十万。
第二个故事:阳冢 第三章
别墅建在一个村子里,在对面山上看时距离很近,但从那边山下开下来再进村子却用了十多分钟。
村子很荒凉,进村的土道几乎已被杂草完全覆盖。房屋式样都差不多,多是90年代建的那种老旧红砖房,有的房子外墙上还长满了藤蔓。房子中间零零星星地立着几根东倒西歪的电线杆。
沿着土路往里开,没多久就看到路边停着一辆白色丰田霸道。一个老大爷手持蒲扇坐在车边的石桌旁,石桌上放着一个锡茶壶和一个玻璃杯子。
胖子停住车,探出头问他:“大爷,吴老板家的别墅怎么走?”
“去那没车道,得走过去。”
“那村里有没有饭店?”胖子又问。
大爷用蒲扇指了指旁边的小楼:“就这,吃饭住宿卖零食。”
胖子回头对我道:“下车,先吃饭。”
这家饭店很小,红砖外墙,大门两侧挂着两串红辣椒。招牌是一块木板,钉在门口的橙子树上,上面用斑驳的黄油漆写着“胡家餐馆”。店里只有三张桌子,所有桌上都摆着一个竹匾,竹匾里装着晾晒的土豆干。店老板是个中年男人,他给我和胖子搬来一张矮小的竹桌,然后给我们一人煮了一碗鸡蛋面。
胖子一边吃饭一边和店主人闲谈。店主人说年轻人都打工去了,村里只剩几个行动不便老人,他也是农忙时才回家帮老父亲的忙。聊了一会儿,胖子扯到了吴老板的别墅,问店主人那别墅有没有奇怪的地方。店主人说吴老板是村里出去的人,因为“吴”是异姓,吴老板同村里人不怎么亲厚,所以没人去他的别墅参观过。要不是前阵子别墅里死了个人,平时谁也不会聊起那,在大家眼里那就是所普通房子。
胖子放心了,悄悄对我说:“没危险,十万块轻松到手。”
吃完饭我们就沿店主人指的方向,踩着支离破碎的田埂到了村子最东边的吴家别墅。看到别墅的第一眼我很失望,别墅很大,外形四四方方。房子的正面不宽,但是很长,像一个长方体。屋顶四周盖着一圈镀金琉璃瓦,墙上则贴着小块小块的白色瓷砖。窗框上刷满了金黄涂料,窗户上镶着深蓝色磨砂玻璃。朱红仿古大铁门,门上挂着几个铜钉。门前院子里种着几排整齐的松树和绿油油的万年青,空地上则铺着硬邦邦的水泥,院子四周用铁栅栏围着。
总的来说,这房子一点美感都没有,俗不可耐,充满了铜臭味,白白浪费了周围的青山秀水。
院门口挂着大锁,但胖子的拿着钥匙刚刚碰到门门锁就自己掉了下来,原来锁已经锈烂了。
再往里走,推开别墅的大门,一幅幅色彩斑斓的壁画跳入了眼帘。那些壁画的内容十分奇怪,用的是油画的技法,很写实,但讲的都是东方故事。有人死后在仙童的迎接下羽化登仙,有一群人在行祭拜大礼,有老翁驾鹤西去……
据吴富商说,他请了个画师帮他在别墅里画几十幅壁画。到完工时间他去验收成果,没想到推开门一看,他为自己日后准备的楠木棺材放在大厅中央,画师躺在里面早已经断了气。屋角四周还放着四盏熄灭了的长眠灯。
结合壁画的内容和长眠灯来开,那画师分明是把大厅布置成了一间墓室。吴富商吓得屁滚尿流,报了警。JC来了之后也没查出个所以然,一致认定是服毒自杀。
虽然胖子说这房子很干净,但墙上这些画看上去实在奇怪,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我仰着头正看得冷汗直冒,脚下突然踩到了什么,余光一瞥竟然是一盏长明灯,灯油洒了一地。
因为没提防,再联想起发生在房子里的诡异故事,身体本能地一哆嗦,兀地失了平衡朝后面倒去。慌乱中双手在旁边一抓,抓住了一双温暖的手才不至于摔倒。
定住身体扭头一瞧,看到了一张笑脸。很灿烂的笑脸,让人看着都不由自主想跟着一起笑,这个阳光的笑脸属于一个年轻的男人。
一件黑白格子衬衫,墨黑色的牛仔裤。清秀的脸颊上挂着一副金色边框眼镜,一双笑得弯弯的眼睛,一头柔软的酒红色碎发。
我愣了愣,胸口随即被惊喜淹没:“田野。”
田野,我的前男友,N大美术学院油画系学生。早我两年毕业,分手后我们就断了联系。
他笑着将我搀了起来:“白霖,好久不见。”
和三年前初见时一样,我的脸腾地一烫:“你怎么会在这?”
“画画,吴老板觉得上一位画师的壁画创意不错,雇我继续完成它们,顺便让我接待访客。你呢,来这干嘛?”
这么诡异的画,吴富商竟然觉得创意不错?还雇人继续画?真是奇特的审美。
田野有一双非常好看的茶色眼睛,眼眸犹如秋水一般清澈见底,丝毫藏不住眼里的情绪。这样的视线认认真真落在我脸上,让我很开心,又有些不好意思,只得将眼光转到那些壁画上。
“我来工作,嗯,就是研究生物磁场啊什么的。”头一次觉得介绍自己的工作是件很难的事情。
他笑:“这工作倒新鲜,记得你以前就说要做份有意思的工作。”
这时旁边的胖子轻咳一声:“白霖,符。”
气氛陡然变得尴尬起来,我应了一声,从背包里掏出一沓黄黄的鬼画符递给胖子,根本不敢细细揣摩田野的表情。
“你先忙,我去调颜料,一会儿再聊。”田野说。
我点点头,看着他转身进了大厅旁的房间。模特一样的背影高高瘦瘦,十分帅气。以前我就特喜欢拥着他结实的后背,现在依然有跑过去拥住他的冲动。
“白霖,你朋友?”胖子望着田野的离开的方向,压低了声音问。
“是啊。”
“瞧你那花痴样,他没咱们易先生帅。”
听他的语调怪里怪气,我冷笑一声:“人怎么能跟妖怪比,他比你帅就行。”
“嘁。”胖子一撇嘴,“吴老板没说有人招呼我们,你的朋友别是贼。”
“人家当然要找人看着我们。田野是画家。”
“你能做我秦大师的助手,你的画家朋友为嘛不能做贼?还研究磁场,虚荣。”胖子一脸鄙夷。
我白了他一眼:“关你什么事?”
除灵从二楼开始,胖子身穿黄色道袍,一手拿铃铛,一手扔纸钱,口里念着不知所谓的经文走在前面。我一手拿着一炷香,一手拿着DV跟在胖子身后录像,以便拿回去做领报酬的凭证。
到了田野的画室门前,胖子抬起脚正想敲门,门忽然开了。田野拉着门把,对还抬着脚的胖子做了个请的手势。
胖子也不客气,大大咧咧地走进去,从布袋里狠狠地掏了两把纸钱往屋里一洒,又掏出十几张驱邪符贴得到处都是,然后回头不怀好意地喊:“白霖,杵在外面做什么,进来熏安魂烟,做一行就要爱一行嘛。”
死胖子,不就说田野比他帅,用得着这么小气,真是心眼比针尖还小。我只好缩着脖子溜进去,在胖子的指示下用香左熏熏,右熏熏,脸烫得几乎能烙饼。
田野倚在门口抱着双臂只是笑,酒红色的头发在冷白的灯光的照耀下闪着暗红的光。
将所谓的除灵仪式进行完,我和胖子在二楼挑了两间带床的房间做休息的地方。房子里除了家用电器,其他家居物品什么都有,有一间屋子是专门存放棉被和被套的。被套的式样都很难看,大红大紫,有仙鹤图案的,有寿字图案的。
我好不容易翻出一套还算入眼的仙鹤花纹被套,抱着被子正想回房间,胖子劈手将被套夺了去,递给我一套纯白被套。
“用这个,其他都是吴老板给自己预留的老被。”
我不解:“什么是老被?”
“就是陪葬的被子。”
我吸了口冷气,这吴老板真是个怪人,不仅提前预备好棺材,连陪葬的被子都备了一屋子。
胖子又道:“我有朋友在附近镇上,好不容易来一次我得陪他们搓两圈。你自己铺好床就睡,村里黑,别出去乱跑。”
“白天没吓够,还要开夜车?”我真服了他。
胖子头一仰,做大义凌然状:“宁愿吓死,也不闷死。”
我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