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木生花 第1章   半夜里胭脂又起来干呕了几次, 还是没能将那药吐出来, 浑身上下依旧软绵绵的, 不过几个动作便有些吃力。
  窗外烟雨绵绵, 院子里迷蒙一片, 她靠在窗前看着落雨微微发怔, 他这些日子一直给她下药, 不曾有一日懈怠。
  她一向自在惯了,如今骤然失去了自由,连日来都是愁眉不展食欲不振, 虽每日被他逼着用饭,人还是消瘦了许多。
  “胭脂~”窗外有人压低声音唤她,胭脂低头一看一颗黑压压的脑袋从窗下探进来吓了她一跳, 待看清了来人是沈绾才缓了过来。
  胭脂见她这般单枪匹马的闯进来, 不由担心道,“你怎么来了, 这不是羊入虎口吗?”他对沈绾的心思如此明显, 她现在来了如何还走得了?
  沈绾站在窗外怕被人发现撑着窗台跳了进来, 闻言低声道: “没事, 他现在被人缠住绝对脱不了身!”
  当真能缠住他吗?他那样心思深的人, 恐怕是不容易的, 胭脂微敛了眉,心中颇为不安。
  沈绾见胭脂一副反应迟缓的模样,不由急道:“时间不多, 快些跟我走, 晚了就走不了。”
  胭脂知道现下顾不了这么多,如果能走她还是愿意试一试的,她看了一眼高高的窗台,面露难色道:“恐怕有些难,我使不出力气爬窗。”
  沈绾闻言瞪圆了大眼,惊疑道:“他难不成对你做了什么……?”又见胭脂一副虚弱无力面色苍白的娇弱模样,立马就确定了自己心中的想法,怒骂道:“他竟然对你做出这样的事!”
  胭脂闻言险些气得厥了过去,若不是没气力早就一掌拍去,这脑子里尽是些废料,她强撑着道:“胡说什么,他给我下了药,我现下连走出房门的力气都没有。”
  “就这样?”沈绾由不信到慢慢平息了怒火,随后又好似颇有遗憾,便转过头去拿木凳子过来放在墙边。
  胭脂:“……”
  她扶着胭脂踏上了木凳,半抱半提将胭脂移到窗外,饶是如此胭脂还是费了老大力气,一到外头就跌坐在地上,沈婉身手敏捷的跳出窗外,见她弱不禁风的模样,低声疑道:“他当真没对你做什么?”
  胭脂闻言忙闭了闭眼,憋了一口气:“胡思乱想些什么,你再说话可要惊动了人了。”
  沈绾怕惊动了人忙闭上嘴,连忙扶着胭脂往僻静的碎石小径走,一路避开了好些人,又绕过几个花园子径直往后门走。
  “我刚头翻了墙进来的,你现下这样也翻不了墙只能走后门,那里有人守着,我想法子去引开,你在这里等我。我将他们引走就来接你,只是这般必会打草惊蛇,我们速度一定要快!”
  沈绾扶着胭脂在离后门稍近的草丛里坐下,自行去引人,不过片刻工夫,那边就传来一阵喧闹声,再过一会儿声响渐渐变小了,像是往另一处去了。
  胭脂默默等了一会儿,雨丝也渐渐大了起来,草丛外传来一阵极轻的动静,沈绾喘着气飞快的跑到了胭脂身旁,“走!”
  她提起胭脂就往外冲去,几步快跑到了墙边的树下,树下系了一匹骏马,沈绾飞身上马,一把拉起胭脂坐到后头,对胭脂道:“抓稳了!”
  一扬马鞭,如箭一般冲了出去。
  胭脂咬着牙使出了所有的力气才能稳住自己不掉下马去。
  后头便有人叫喊道:“快,有马声,快骑马去追。”
  另有人慌道:“速速派人到府外通知公子,人不见了。”
  胭脂一听这话,急道:“再快些,万不可让他们追上。”
  沈绾闻言忙抽马鞭飞驰起来,雨滴随着风落在脸上微微犯疼。
  夜深人静,雨势越发大起来,马蹄嗒嗒嗒落在青石板上,在空无一人的路上响起,显得格外的空旷而又寂静。
  待马甩了一路跟着的人畅通无阻出了城门往郊外跑去,沈绾才略略松一口气,放慢了些速度道:“胭脂你再撑一会儿,等过了这段路前面就有人接应。”
  胭脂到此已经有些力竭,这软筋散太过霸道,她已有些撑不住了,手也微微有些松卸下来,只是逃的太过容易,她心里到底有些不安道:“还是快些吧,我怕他追上来。”
  沈绾闻言大笑:“胭脂呀胭脂,你什么时候胆子这般小了,未免太过惊弓之鸟,已到了这处,他便是能飞也……”沈绾说到这儿便如卡了壳一般,她连忙一勒缰绳拉住了马,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远处站着的那个人。
  胭脂抬眼望去,那人撑着一把竹伞,素雅青衫,长身玉立站在路的尽头,侧对着她们目光正落在前头那棵参天大树,悠闲自若。
  待沈绾一勒缰绳马一抬前蹄又重重踏落在了地上,他才缓缓回头透过层层雨丝望向她,眼神淡漠的一丝温度也没有。
  胭脂不由打了个寒战,这次若是没走脱,往后怕更是难上加难,又见他孤身一人,她微微眯起了眼道:“绾绾,冲过去。”
  沈绾一听忙重重点头,扬起马鞭,连抽三道往前冲去。
  远处那人撑着伞站在雨间,风扬起青衫一角越发衬得人如松柏,一贯的镇定自若。
  胭脂见状微蹙眉头,她一贯知道他不做无把握的事,可她还是要试试,现下他一人如何追得上一匹快马,更何况沈绾武艺傍身,他一个读书人根本不可能是对手。
  待到马儿一步一步快要接近他且要超过他的时候。
  林中突然闪出一个身影,提起刀径直劈断了马的前蹄,下手极为狠辣决绝。
  身下的马儿发出一声嘶吼,一下便将她们二人甩下马去,那人收到回鞘立在一旁静悄悄的,仿佛刚刚不曾出手一般。
  胭脂再也撑不住松开了手,沈绾忙一把拉住她,饶是如此二人还是狠狠的栽了跟头,在地上翻滚了几翻才停下来。
  她勉力撑起身子,雨滴滴滴嗒嗒地砸在她的脸上,砸得她有些睁不开眼,她看着那马的下场心中颇为惴惴不安,朦胧间看见那人撑着伞一步步走来,如闲庭漫步一般。
  磅礴的雨水顺着竹伞倾落,在他面前落成一道水帘子,伞下的面容一如初见的眉目清润。
  沈绾见他走近忙抬起头冲他道:“你放她走,我留下来。”她有武艺在身先留下来稳住叶容之,待胭脂走远以后,她在想方设法逃走轻而易举的事。
  她忙拉住沈绾,吃力道:“不可……”刚头一阵奔波她早已力竭,又极是担心沈绾,她根本不了解他的为人,且他对她的心思又那样明显,自己留下来他还能当她是夫子,除了下药旁的不曾亏待,当沈绾就不同了,是以她现下只担心她走不脱。
  他目光越过沈绾落在她身上,缓缓吐字道:“夫子,夜深了,该回府了。”声如珠玉落盘,夹杂着雨滴落地的声音透入她耳中。
  沈绾见他如此,本就觉得他心怀不轨,他这般作为分明是对胭脂起了心思,他怕是真的藏了不伦的心思,她有些骇然冲他道:“叶容之,她是你的夫子,是你的长辈,你这般藏着龌龊心思,是要叫她与你一道遭世人耻笑吗?!”
  胭脂正绞尽脑汁想法子怎么让沈绾安然离开,突然听沈绾一阵嘴快说的颇为不像话,她根本阻拦不及气得险些喷一口血,又见叶容之看着沈绾一脸的高深莫测。
  她忙拉住沈绾,将她护在后头,“你莫要为难她。”见他未接话,又言辞恳切道:“阿容,我没求过你什么,只求你这一次,看在我曾经教导过你的份上,让她离开好不好?”
  “胭脂!”沈绾急道,她看他根本不是给她身子下了药,而是给她眼睛下了药,这分明就是眼睛脱窗,怎么就看不出自己弟子的心思!
  大雨倾盆,斗大如珍珠般砸落下来,胭脂已然冻的瑟瑟发抖,牙齿上下打颤,自从离了乱葬岗她就越发弱了,连这么点雨都禁不住。
  叶容之撑着伞向胭脂伸出手,指节修长白皙,雨落在他的手上顺着指尖一滴滴落下。
  胭脂见他这般便知是同意了,连忙拉着他的手,使了使力气却根本站不起来。
  叶容之扔了手中的竹伞,一手拉起了她一把拽进怀里,将人打横抱起。
  沈绾连忙站起身想要拦住叶容之,却被鬼魅一般立在一旁的人拦住,她往左,他便往左;她往右,他便往右,铜墙铁壁一样挡在前方一步也靠近不了叶容之,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将人带走,沈绾气极:“你这样是要遭天谴的!”
  叶容之一步未停,面色平静道:“吊起来。”
  沈绾一愣,片刻后就被那黑影一般的人抓起来往大树走去。沈绾一下便明白过来,却根本挣扎不开,气得她破口大骂。
  胭脂闻言连忙挣扎起来,却被他强固在怀里动弹不得,在雨夜中走了没几步,远处的马车慢慢在雨中驶来,打车到了跟头停了下来,车上穿着蓑衣的马夫跳了下来撩开帘子。
  叶容之抱着她上了马车,帘子一放下便将外头的风雨声挡在车马车外,里头一片漆黑目不能视,其他的感觉便更加明显,甚至能听见叶容之在她耳边的呼吸声。
  到了马车里即便没有再淋到雨,这浑身湿透的感觉依旧让胭脂受不住,她不仅打了个冷颤。
  叶容之突然俯身过来,“夫子,冷吗?”或许是马车里头太过漆黑了,他也能没把握住距离,离的极近,那股清冽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她一眨眼仿佛还碰到了他的眼睫。
  她连忙将身子往后倾了倾,“你刚刚同意了的,不会为难她。”胭脂越发有些看不透他的心思,他明明对沈绾有所倾慕,为何如今又这般作为?
  叶容之闻言坐起了身,不在意道:“这便叫为难了?”又伸手将马车里的一个箱子打开,拿了一套衣裳出来,对胭脂道:“夫子先把湿衣换了,免得着凉了。”
  胭脂一身湿衣粘在身上,确实又冷又不适,只是再如何难受也不可能在弟子面前换衣,她勉力道:“你放了她吧,她历来都是这般说话的。”
  “夫子,若照她这样说,你我二人这可是有违伦常。”叶容之略带深意道。
  淋了一夜的雨已让她很是不适,还要与他周旋实在太过累人,马车又一路颠簸,胭脂头昏脑胀道:“她只是想岔了而已。”便极为虚弱得往后倒去。
  叶容之俯过身扶住她,将她轻轻抱在怀里,低下头俯在她耳旁,唇碰到了着她的耳,他轻轻贴着她圆润小巧的耳垂摩挲,低哑道:“夫子,若是她不曾想岔呢?”
  胭脂气的发颤,这孽障竟敢这般折辱自己,想要伸手去挡,却被他修长滚烫的手抓着,轻轻顺着她的手腕往上滑去……
  胭脂一阵气血翻涌便模糊了意识,她想,当初究竟是如何招惹了这孽障……
  
   一世木生花 第2章   她是死人脸颊上的一抹胭脂, 因死人怨气幻化而成, 喜好游荡乱葬岗。
  乱葬岗的厉鬼遍布, 性子自不必说, 时常间歇性丧心病狂, 然她也好不到那里去, 因怨气太重、性子乖戾, 两厢相看两生厌,动不动就掀翻地皮大打一架,方圆百里鬼哭狼嚎, 搅得孤魂野鬼不得安宁。
  夜黑风高,胭脂和厉鬼正准备干架,可地皮刚掀到一半厉鬼就跑了, 她只得慢慢悠悠把地皮翻回去, 身后却有个厉鬼猛地偷袭而来,她被这无耻行径激得怨气滔天, 反手一掌就打的那厉鬼奄奄一息。
  后来胭脂才晓得她打的是地府派来敛鬼的鬼差, 那鬼差见她满身怨气便来敛她, 反被她拍回了地府。
  乱葬岗又是孤魂野鬼聚集之地, 嘴碎的呦, 树上的叶儿才堪堪落地的功夫, 方圆百里几个乱葬岗就传遍了。
  地府震怒,连派十二道鬼差来捉胭脂,她虽打不过一群鬼差, 但鬼差也抓不住她。
  她整日被扰得烦不胜烦, 只好离开了乱葬岗,往深山老林里晃荡。
  夜里幽深寂静的树林雾气弥漫,叶儿苍翠欲滴,胭脂飘过带起枯叶,一阵阵落叶声传来,在渺无人烟的幽林里颇为瘆人。
  胭脂飘了没多远忽然停了下来,没了落叶声,林子越加沉寂,比之刚才更添几分紧迫感。
  她眯了眯眼忽然往前掠去,正待一掌拍下却生生卡在半道欲收不收,一身煞气未及收起又透出些许讶异。
  阴森恐怖的深山老林里躺着一个小儿,实在颇为诡异,而此处又有一股祥和之气令她通体舒泰,她为怨气而生从来阴阴冷冷,如此一来身上的怨气倒是消了许多。
  这小儿面皮长的倒巧,只是右边额头到眼下有一大块红色的印子,像姑娘家抹了胭脂似的。
  可惜了,若是没这块印子,就这面皮长大了只怕连乱葬岗上“人人”称道的鬼戏子青衣都比不上。
  那青衣长得可叫一个风流倜傥、玉树临风,方圆百里没一只鬼比得上他的一个指头,可惜死得早还冤,整日咿咿呀呀、神神叨叨,可架不住面皮巧,音色好,鬼来鬼往都爱看,乱葬岗里的名头也独一分。
  胭脂端详了一番发现没什么得趣儿的,就往别处去晃荡了,没飘远却发现自己又变回了阴阴冷冷,她默了默又飘了回去,果然又有了那种气息,只是越发淡了,大抵是这小儿快要死了。
  这种病入膏肓奄奄一息的人,她在乱葬岗见得多了,还没死透就抬了过来,那些孤魂野鬼闲得慌还设了赌局,赌人几更死,胭脂也玩过几把,现下也是会看的,他至多活不过五更天。
  不过她很是舍不得,这种祥和之气从没有见过,凡人身上能有,是好几辈子也修不来的,就这么失之交臂未免可惜。
  胭脂思来想去还是将小儿移到临镇的医馆门口,又引了块拳头大小的石头砸了门。
  过了半响脚步声匆匆而来,开门的是位绪着胡子瞧着慈眉善目的大夫,他一看地上躺着个人先唬了一唬,再看见地上的石头,又看自家的门被砸掉些色,当即变了脸一脚踹去,怒道:“哪来的乞丐,大半夜得上门找晦气,真是倒了血霉,呸!”
  胭脂绕是反应再快,也架不住这脸变得快,只能眼睁睁看着人摔在地上,气得胭脂引起石头砸烂了他的门,那大夫看着凭空而起的石头,尖叫一声便吓晕了去。
  胭脂无可奈何只能控了那大夫的魂,他慢慢爬起来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走上前,抱起了小儿往医馆里间走。
  控魂极其凶险稍有不慎就可以夺了人命,胭脂一点不敢懈怠紧紧跟在后头。
  大夫先诊了脉接着掀开了孩子的衣服,浑身上下没一块好皮,全是新伤叠旧伤,胭脂在乱葬岗也见过很多重伤而死的人,可是从没在这么小的孩子身上见过,他瞧着也不过五岁的模样。
  大夫煎了药喂他喝下又给抹了药,烧才慢慢降下去。
  窗外的夜灰蒙蒙的,在晨曦和黑夜之间。
  胭脂闲着没事正引着那大夫吃泻药,里间穿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胭脂飘去一看,是那小儿醒了正在穿衣裳,胭脂飘到他身旁看着破布一样的衣服不免感叹,乱葬岗的死人身上都找不到这么破旧的衣裳,活人还不如死人有行头。
  他穿好衣物抬着小胳膊小腿慢慢爬下床,一步步挪到门槛处,扶着门往外跨去。
  石板路上已经有些稀稀疏疏的路人,临街口的包子铺已经开张,一个个白面馒头圆滚滚热腾腾的直冒白气,远处走来担着扁担的挑夫,天还没亮透镇上却慢慢热闹起来。
  小儿一步步似龟行,快近午时才出了镇外,一路上望不到边的黄土地,路旁草木杂乱无章。
  走了大半个时辰,远处驶来一辆马车,在小儿面前稍停,“小儿,这附近可有歇脚的地方?”赶车的是个小厮,行了好久才看到人,自然是不管年纪先问上一问。
  “有,给银子便告诉你。”
  小厮一愣,没想到年纪这么小的孩子竟会开口讨要好处。
  马车里的少年掀开车帘睨了男孩一眼一脸侷傲,这样唯利是图的人他见的多了,只是这样小就知道为己谋利,以后就会追逐更大的利,甚至不择手段,三岁看到老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他看不惯这样的人,眼皮也没抬扔了一锭银子,“够了吗?”
  正巧扔到了胭脂的脚旁,她低头看了眼不由翻了个白眼,“这么小一块,塞牙缝都不够,还这般鼻孔朝天,呵。”看着小儿捡起小碎银,她弹了弹指甲嘲讽道:“胃口可真小,这点就满足了。”
  那小儿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胭脂一惊险些弹飞了指甲壳,这也是巧合?!
  这一眼看得她毛骨都悚然了,可明明她才是让人觉得毛骨悚然的那个!
  他对着胭脂身后的小厮道:“前面岔路口往右,一直走就能到镇上。”说完便转头继续走自己的路,没再理会他们。
  胭脂缓了一口气跟上。
  这一走就走了大半天,近了黄昏才进了一个村庄,一大片一大片枯黄的田,来来往往的人看见男孩如瘟疫一般走避,指指点点满脸讶异。
  “叶家的不是说这扫把星已经病死了?”
  “我昨个儿听说扔北边的林子里去了。”
  “自从他们家生了这么个怪物带累了我们村,我们这一大片的收成越发不好了,真是造孽啊!”
  “叶家的也不要脸,明知道自家有个扫把星还不搬走,死活要这拖死咱们!”
  “以后可怎么活哟!”
  胭脂飘到小儿跟前,上下打量一番:‘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扫把星啊,你有什么能耐?
  ‘乱葬岗也有,据说生前就是扫把星,变成了鬼就更变本加厉了,但凡他出现,不是下绵绵细雨,就是下倾盆大雨,害得大家都不能飘出来赏赏月、听听曲。
  ‘说到听曲,阎王害得我一直东躲西藏,都许久没听青衣唱曲了,那青衣长的那叫一个俊俏,我见过的没几个能比得上他,可惜就是太俊俏了,这样的面皮当个戏子,啧啧……’
  她在乱葬岗久了,聊得投机的鬼很少,打得起劲的倒不少,闲的无聊只能自言自语打发日子了。
  待到了院子门口,他站在门口半响不动,胭脂听见里面欢声笑语的,一个男孩清脆道:“今日只有我一个人回对了夫子的问,夫子还说我日后必成大器!”
  女声道:“那是自然,咱们二虎自然最聪明,还用劳什子的夫子说,我的宝哟!” “吧唧”一声亲吻声,笑声四起。
  小儿听得差不多了才推了木门进去,胭脂也飘了进去,一进去就听见尖利叫声,胭脂差点以为这妇人瞧见了自己。
  一个腰肥体圆粗布麻衣的妇人回过神来,立即就冲着身边的男人问道:“不是扔林子了?’
  那男人看见小儿也是愣了愣,明明扔林子里时都快咽气了,现下又回来了,真是甩也甩不掉的扫把星,他也不废话,冲上前去抬手抡了一巴掌,“小畜生,糊弄你老子是罢,看老子不打死你!”
  
   一世木生花 第3章   男子见他不声不响, 左右四顾后, 随手就抄起靠在墙角的扫帚一顿抽打。
  那扫帚挥得呼呼响, 她这样的阴物看着都觉着疼, 这小儿却一动不动地受着, 那眼神明明平平静静, 却叫她看着有些心惊胆战起来。
  这样的眼神她在乱葬岗里见过的, 是个厉鬼。这鬼生前弑母,后又连杀数十人,下手极为残忍, 又善于伪装,为人处世圆滑世故,据说曾位极人臣, 害死的人更是不计其数, 以至仇家太多落得不得好死的下场,死后不愿投胎, 地府的鬼差看见也都退避三舍。
  那只厉鬼就是这种眼神, 瞧着安安静静的无害模样, 可骨子绝对是带着毒的倒刺, 一旦被盯上必然生不如死。
  那是乱葬岗里唯一一个她不敢惹的鬼, 不只是她, 方圆百里乱葬岗的孤魂野鬼没有一个敢往他跟前凑。当然也有不识相的往上凑,皆是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
  这还是个孩子就已经隐约有了那种让人背脊发凉,脚底发冷的感觉, 如何不让她害怕, 这般小的年纪就如此,若是长大了是不是会比那厉鬼还要可怖?
  妇人在一旁捶胸顿足,叫骂了好一会儿,篱笆外聚满了看热闹的村民。
  男人觉得越发没劲,没有讨饶惨叫,用再大的力气都没有动静,生了这么个怪胎,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打得没个趣,便骂骂咧咧地让他去干活。
  小儿费了好大劲才从地上慢慢爬起来,抿紧了唇,额上的汗如绵密细雨,顺着长直的睫毛滴下,脸色如纸般苍白,显得脸上的胎记更加鲜红,原本粉雕玉琢的相貌,平添七分诡异。
  胭脂默默往后飘了几步,这神情模样太像了,她是见过那厉鬼发作前的模样,那股子阴狠劲就死死压着,表面瞧着确实一片风平浪静的,但事实却并非表面看到的这样,她现下瞧来颇为瘆得慌。
  篱笆外的村民见没什么热闹可瞧也就散去了,妇人抱着孩子进了屋里,男人也跟了进去。
  胭脂细细打量了这一家子人,觉着很是稀奇,这对夫妻长相极为普通,怎么生的孩子眉眼如此精致,再看妇人抱着的孩子也是长相普通,莫不是因为生的太好看,所以又给加了块胎记好公平一些,她想了想觉得地府办事还是很公道的。
  小儿一步步慢慢挪到了屋子后头,胭脂跟了上去,趋利避害是本性,这小儿这样年少就已经有七分像那厉鬼的做派,只怕日后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过她这样的阴物是不用怕的,反正又瞧不见她。
  屋后头有个露天的木棚,棚下方有一个灶,上面摆着早已冷掉的剩菜残羹。
  他慢慢靠在灶旁坐下来看着身上的伤默然不语,他明明没有哭,表情也很寡淡,却让她觉得很荒凉,压抑得无法透气。
  他休息了片刻就起身随便吃了些便开始收拾,她才想起来小娃娃整整一天都没有吃什么,农家哪有什么闲钱,这灶上摆着的自然好不到那去,就是拿去喂狗,只怕也要遭狗嫌,可是却偏偏有人得吃这些。
  等他收拾好一堆杂活以后,已是深更半夜了,胭脂以为他要去睡了,跟着他到了屋前头,却见他推开篱笆的门往外走去。
  他本就身子没好全,又挨了一顿打走的极慢,待穿过几片稻田,趟过一条小溪到了才终于到了一座木屋门前。
  敲了敲门,屋里的人半天才模糊得应了一声,想是扰了人清梦,里头的人披着衣服打开了门,是一位书生模样的男子,看见他有些讶异。
  小儿从怀里拿出白日得来的银子递到男子面前,看着他:“你先前说过的话还算数吗?”
  男子:“自然是算数,没想到你还真能弄到银子。”男子顿了顿,笑中带些许鄙夷道:“不过这钱,不会是你偷来的吧?”
  小儿没接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男子自觉无趣便转身回了屋里,再回来时手上拿了一本书,他递给男孩:“今日就给你这本,日后若还想要都来找我。你有多少银子,我就有给你多少书卖给你,只是你不可教旁人知晓我与你有什么瓜葛。”
  他寒窗苦读数十载,虽未曾金榜题名,但也知晓这天灾与人没有半点关系,村里的人大多愚昧,这孩子又是凑巧在这个时候生下,脸上还带着这般大的红色胎记,且凑巧得是在他生下以来方圆百里的稻田收成便每况愈下,是以村中的人便觉得这孩子是不详之人,时间一久便真的当成他的错。
  若不是因为自己需要银子,他根本不会与这个孩子接触,他一个教书先生要在百竹村立足,自然不能和村中都不喜的人有什么瓜葛。
  更何况这个孩子又极会揣测人心,一眼便能看清自己背地里的心思。
  谁都不会想和一个一眼就能看清楚自己是什么样子的人过多接触,更何况这个人才堪堪六岁尔,怎不叫人心生忌讳。
  小儿伸出手接过书,小小右手放在书面上摩挲,胭脂瞧了一下书有些稀奇,他买这官家的律法典册来做什么?
  半响,他抬起头对教书先生道:“只要你不说,旁人不会知晓。”说完就转身走了。
  男子在百竹村受尽了礼遇,哪个不是对他客客气气的,还没有这样不受待见过,顿时一口气血涌上头,怒道:“半点不知礼数!”便气怒地甩上了门。
  待小儿抱着比他头还大的书回到了屋前,胭脂心想这回总要回屋睡了吧,这一天也不知奔波过多少地方了,他也不嫌累得慌。
  却没想他又到了屋后头,把书放在灶旁的杂草堆下,便在杂草堆上躺下。
  胭脂这才知道这大抵是他睡的地方了,这与乱葬岗的死人有什么分别?
  她想了想,还是有区别的,乱葬岗的死人至少还有一卷席子呢!
  就连乱葬岗的孤魂野鬼也有居所,他们或借居在旁人的坟墓中,或找一些瓶瓶罐罐居住在里面,胭脂也有居所,在一个前朝的千金小姐的坟墓中。
  当然这么好的住处自然每日都有孤魂野鬼找来哭闹争抢,是以她每日都要费功夫收拾那些动歪心思的,很是操劳,现下她走了倒是清静了许多。
  小儿刚躺下没多久便睡着了,胭脂瞧着他安静无害的样子,性子阴郁也是有原由的,若是她来这么一遭,只怕就不是性子阴郁这么简单了……
  天还没亮透,鸡就打鸣了,他还没睡上半个时辰,就得起身到河边打水淘米做饭,又打了水送进屋里伺候,还不时传出谩骂埋怨。
  胭脂在一旁瞧着,不由撇了撇嘴,暗道:这般干活,用不了几年他的身子就会被掏空,不过倒是个能抗的,能撑到现在,昨日大病初愈后就没好好休息。
  胭脂觉得这般很不妙,他越能忍,收得越紧,这要是一下子放开,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胭脂不想再听下去,瞧着天气晴好便打算出去晃荡一圈。
  胭脂想起小儿身上的气息,她不过他身边呆了两日,便已经觉得周身气息十分流畅,如有实质,胭脂觉着这是个好居所,而旁的事她管不了也不想管。
  待她晃荡了一圈回来,他正在砍柴,显然没有一刻是停歇的,这般一天到晚干不完的活,挨不完得打骂,又瘦得跟牙签似的,早晚得下地府报到去。
  胭脂飘过去,小儿也停了下来看向篱笆外,她顺着他看的方向看过去,一个卖货郎吆喝着走过,一个男人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儿路过。
  男子怀里的小儿看见卖货郎便叫嚷着要吃糖葫芦,抱着他的男子宠溺地摸摸了小儿的头,向卖货郎买了,又轻轻嘱咐:“可不能全吃了,否则牙就疼了。”
  小儿觉着糖葫芦心下不舍,嘟着嘴讨价还价道:“爹爹,若是我今日再背一篇诗,能否多加一颗?”
  男子笑着捏了捏男孩的脸,答应了。
  胭脂眼看着小儿又是那副淡漠的表情,不悲不喜不羡慕的样子却人看着更加难过,她想……她昨日大概是错了,地府哪里公道了?
  有些人想吃糖葫芦张口就能吃到,而有些人……可能一辈子也吃不到。
  胭脂看着小儿心里突然有些发闷,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可怜他不能吃糖葫芦,还是在感叹世道不公……
  每日干活,挨打受骂是家常便饭,碰到村里的人也是冷言冷语的讥讽或当狗似的叫骂,胭脂看得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了,只是隐隐为百竹村捏了一把汗。
  小儿越发阴沉了,没有再开口说过话,若不是胭脂先前听过他说话,还真觉着是个哑巴,他买的那本书倒是每日都有看,不过他没有多少时候看,白日里有干不完的活,到了夜里又看不清字,每每都是匆匆忙忙看一眼记在心里,他不认识字,只能照着那些字比比划划,在地上书写。
  他很聪明,可以说过目不忘,每个字不过看一次便会写了,不过又有什么用,没有夫子教他,不知这个字如何念,不知这个字是何意,这样依葫芦画瓢学来又有何用呢?
  
   一世木生花 第4章   青衣唱的戏里, 多得是寒窗苦读的书生, 她知道穷苦人家的孩子若是想要出人头地, 便只能考科举。
  可他没有夫子引进门, 就如这般瞎子过河, 便是苦读一辈子也没有半分用处, 况且他村里又是出了名的扫把星。
  胭脂是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出身的能当上大官得到重用的, 就是在青衣唱的戏里也不曾见过,一般来说都是配角儿的料。
  胭脂看他每日这般做无用功,有些惋惜, 他聪明又勤勉,若是有人将他引进门,日后必能学有所成, 对他这样的性子也会有所益成, 然,到底是可惜了。
  这日狂风大作、夜雨飘撒, 照乱葬岗的规矩, 滞留人间鬼魂瞧着本就是凄楚可怖的, 还在这样的雨夜里飘飘荡荡作凄楚状招鬼晦气, 多半是要被闲话的。
  乱葬岗的鬼魂又极是嘴碎的, 平日里也没什么事, 就这么点小事也可以翻来覆去念叨个没完,是以没几个鬼魂敢坏了这规矩。
  胭脂虽不在乱葬岗了,但也不耐烦这种雨夜飘荡出去, 永世不能投胎就怪凄惨了, 没必要再找这么荒凉的背景来衬托自己,便窝在这小不点旁边瞧着他看书了。
  这外头下暴雨,里头下小雨,风吹的摇摇晃晃竟然也不倒下去,这棚子也是怪牢靠的。瞧着这番凄楚萧瑟的模样,胭脂不由看向他,感慨道:‘这般也可以了,至少比狗住得好些。’
  见他正用手指比划的那个字,比划完以后又看着书上的字出神,想来他也是知道这样学来毫无用处。
  胭脂不知他究竟在坚持些什么,就算整本书的字都会写了,不能知晓其义,对他来说也不过是鬼画符。
  她瞧着他低着头可怜巴巴的模样,便凑过去瞧了一眼,看他手指点着的字道: ‘这个字念容,你们人有句话说的好,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这里头便有这个容字。’
  他低着头默然,胭脂安慰道:‘你这官家律法太过无趣,还是青衣唱的戏有趣,等你死了我们一道去听吧,反正你这牙签似的身板也撑不了几年。’
  他看着那个字,嘴唇轻启念道:“容?”
  胭脂瞪圆了眼睛看着他,他识字?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他顿了顿像是琢磨了一遍,不得其意便抬起头一脸不解的看着胭脂:“听不懂。”
  胭脂:“……”
  胭脂:“!!!”
  胭脂一下弹离他身边,死死贴着灶边,把他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扫了一遍,双目惊恐得看着他,颤巍巍道:“你看得见我?”
  他眨了眨眼。
  “在林子里就看见了?!”
  他一脸无辜的点头。
  胭脂疑道: “既然看到了我,又为何装作看不到?”
  小儿面无表情道:“我怕。”
  这确实该是一个小儿该说的话,只是和这副表情有些不搭。
  她顿了顿,很是疑惑:“我长得这般面善,你怎么会怕呢?”
  小儿明显噎了一噎,想是没见过这般不要面皮的鬼,这会儿倒是有了几分好奇:“你是鬼吗?”
  胭脂缓过劲,想要扳回点颜面,便换了个舒服姿势翘起了二郎腿,挑了挑眉傲然道:“鬼?我可比鬼厉害,乱葬岗的鬼有八成都被我揍过,有七成半都是哭嚎而逃~”
  她第一次见阴阳眼,还能和凡人说上话,这是一件多么让鬼羡慕的事,这要是让乱葬岗的那群孤魂野鬼知道,还不得飞奔而来围着她说上三天三夜,直说得口吐白沫而亡……
  小儿:“……” 要是可以他还是蛮想看看鬼哭嚎而逃的模样,想必会很有趣。
  他弯了弯嘴角想露出个笑模样,可一想到自己这般处境,又有什么资格笑,嘴角片刻就落了下去。
  胭脂见他一副连笑都不会的模样,问道:“怎么了?”
  小儿眼神黯淡,摇了摇头。
  胭脂默然,若是让她住在这样的棚子里,她也是笑不出来的。
  她看着他手抚着书面便问一直都想问的问题:“你为何要识字?”
  他低下头看着书面,手在书面摩挲,“村里的夫子总对他的弟子说,学问好的才能出人头地。”他顿了顿,眼底有些黯然道:“我……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
  他才六岁,不是十六,也不是六十,不过一个小娃娃,眼里却满是荒凉。
  胭脂在乱葬岗见过这么多是是非非,知晓有些事情就是注定的,他就算学富五车又能如何,他这样的出身,但凡有点眼见儿的官都不会让他入仕,只怕上头忌讳牵连自己,非亲非故何必为旁人冒这个险。
  更何况官场险恶,明争暗斗无数,仕途不是光靠读书识字就能走得通的路。
  胭脂看着他欲言又止,他确实没有别的路可走,待在这里是死路一条,生养他的摆明了要往死里折磨他;可离了这里,他又靠什么吃喝,若是去帮人打杂,他年纪幼小雇主自然不会要,不走又怕他熬不到自己长大。
  不过想这么多也无用,现下对他来说识字是好的,读书识字修养身心,她既然承了他身上的祥和之气,那便教他识字当是回报罢,至于往后如何便往后再说。
  “我若是教你,你可愿意学?”
  小儿一愣,随即一脸希冀问:“你说的是真的?”
  胭脂道:“自然当真,我家中可多得是藏书,往后可有你学的。”那位千金小姐生前想必是个书痴,陪葬品中都是一箱子一箱子满满的书,是以胭脂不是个普通的阴物,她是个有书香气的阴物!
  他闻言极为欢喜,眼里带着满满的笑意,对着胭脂脆生生道:“见过夫子!”
  胭脂觉得这个称呼颇为新鲜,便十分受用的颔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闻言眼里沉了笑意道:“我没有名字。”
  胭脂心下了然,即便有名字只怕也不是什么好名字,她抖了抖二郎腿:“既如此,我给你取个字,你家中长辈姓叶,毕竟是生养你的,姓氏还是不可丢的,刚才那个容字也恰巧适合你。”
  她颇有深意的看着他道:“受益惟谦,有容乃大,你往后就叫容之。” 她若是知道往后他会让她如此难过,她一开始就不会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他,即便往后他真的成了那样的人,她亦不愿意。
  雨声渐停,雾气弥漫,雨后混着青草泥土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颇为心旷神怡,一切才刚刚开始……
   一世木生花 第5章   天清气朗, 日头高升, 篱笆围绕的后院散落了阳光, 篱笆外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 溪水清澈见底, 水下石子奇布, 溪那头空旷无物, 远处竹深似海,竹间风动清凉。
  胭脂头一遭做夫子自然是颇为勤勉的,为此还特地回了趟家中, 顺道逮到了几只赖在她家中的鬼很是胖揍了一顿,
  隔壁住着的几只鬼纷纷飘出来做壁上观,最近这阴物不在, 他们已然很久没看花式打戏了, 再加上青衣又开始犯病,整日哭哭啼啼个没完, 反反复复就一句唱词, 有几只新来的鬼抵不住这架势, 还听吐了……
  是以他们近来的日子很是难熬, 今日总算有了些可以唠的话头。
  待那几只鬼泪流满面、哭嚎而逃, 他们便各回各家了, 待晚间鬼多热闹的时候再飘出来唠。
  整场一下子只余胭脂一只阴物慢慢把地皮一块块翻了回去,她不由怒道:“一群看戏的,也不知道帮忙把地皮盖回来。”
  待收拾好, 她回到了千金小姐的坟墓中搜刮了所有的陪葬书籍, 这些东西她是用不到的,当然那位骨头都化成灰的千金小姐自然也用不到,放着也是放着拿去给阿容正正好。
  他这类要往阴暗路线走的,要多讲讲礼义廉耻的故事,耳濡目染慢慢教化。再教他读书识字,有了才学,眼界也就宽了,想事情也就不会走一条死胡同。
  她既承了他身上祥和之气,自然是要多为他做打算的。
  只是叶容之却没有多少时间,他一天到晚干不完的活,还要抽空挨几顿胖揍,等闲下来也不过是半夜时分。
  是以胭脂白日就给他读读话本子,待到夜间就只好带着他到山里抓些萤火虫,照着读书识字。
  连这几日胭脂才讲完了从千金小姐的陪葬中拿来的闺房话本,里面讲的故事颇为缠绵悱恻,但是也有正邪之间的对立,胭脂觉得大部分还是有益处的。
  胭脂飘在篱笆上对着正在劈柴的叶容之问道:“你来说说若是让你选,你想成为这书中的哪个人?”
  叶容之想也没想便回答道:“大官人。”
  胭脂:“……”
  是她读的故事和他听到的不一样,为何他把大奸大恶的配角记住了?
  她闷着一口气道:“这……不合常理吧,常人都是想当大英雄的,你看看正角儿在美人危难之时挺身而出,又肯为朋友两肋插刀,你应该要当这样的人才是。”
  “太蠢了。”
  “……那是被大官人陷害而死的,你看这配角儿阴狠狡诈,用心险恶还利用友人,人品太低劣了。”
  “可正角儿自己斗不过旁人,只想着死守自己的忠义不懂变通,害得旁人因他而死,他与大官人没什么区别,只是蠢笨了很多而已。”
  胭脂听得也觉有有同感,是蠢笨了些,这点她无法反驳,但今个儿讲这故事的目的还是要达到的:“无妨,你若是不喜欢正角儿那样的路数,那便换个角色罢,但是不能选大奸大恶之徒,那大官人摆明了就不是好人……既如此那就大美人罢。”她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美人儿多好啊,天生尤物,倾国倾城,大官人的还不都是她的。”
  叶容之:“……”
  往后十几日来的话本熏陶,叶容之已经越发向正面人物看齐了,虽然每每他最先选择的都是沾毒的配角儿,但最后都会定在正角儿上,能有如此大的转变,可以说胭脂在其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也就是说一旦发生分歧胭脂就会,
  “实在不喜欢侠客,那就当风尘女子。
  “瞧不上王爷,旁边那个太监也是可以的。
  “书生不做,那就那个大家闺秀罢。”
  叶容之:“……”
  
  月挂枝头,天边夜幕撒满璀璨夺目的星,缥缈如烟的云环绕星间。
  胭脂带着他到山中读书识字,正打算徒手再抓几只萤火虫,突觉周围气息不对,果不其然山里钻出了几只野鬼对着胭脂愤怒地嚎叫。
  胭脂反手劈向前排那几只嚎叫的最响的,瘫着脸道:“听不懂,说官话。”
  叶容之抬头看了眼她一眼,一脸疑惑。
  胭脂瞧他充耳不闻的样子,好家伙,这都能当没看见,难怪自己屡次被蒙蔽,等他死了便带去乱葬岗,让他跟着青衣学唱戏,假以时日绝对能成为红遍乱葬岗的台柱子。
  那几只鬼连连退后几步,上下打量了胭脂一番,其中一只道:“你是哪儿来的,可有编号?我可告诉你这里可不是旁的什么地方!这可都是要编号讲究个先来后到的,你可不能一直霸占着小祖宗。”
  “什么编号,什么小祖宗?”胭脂掏了掏耳朵,一脸不在乎道。
  话音刚落,场面就越发混乱起来,几只鬼蹦蹦跳跳起来,极为恼怒的模样,其中一只指着叶容之对着胭脂道:“小祖宗供养你这么多日,你竟不知道小祖宗是谁!”
  “呸!”
  “丫忒无耻”
  “#|&^!!”
  胭脂:“……”
  胭脂试着开口,但还没吐不出几个字,就被淹没在他们的嚎叫中,他们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半分也出不来。
  叶容之身上的气息,可以滋养孤魂野鬼,他们自然会尊他为祖,这也难怪这村中的收成年年不好,鬼魂齐聚于此,阴气过重如何能有生气,如此看来,叶容之确确实实是村里的灾星。
  胭脂看了一眼身后纹丝不动的叶容之……这样的场面,他不该有所反应?这一群喊他祖宗的孤魂野鬼,他不应该出面处理下?
  “阿容。”
  叶容之眼里流露出深深的疑问,胭脂闷着一口气,他竟现下还当作那些孤魂野鬼不存在,就算看不见他们有碍观瞻的皮相,难道听不见他们的鬼哭狼嚎?
  胭脂瘫着脸对他道:“让你这群徒子徒孙闭嘴,吵得我脑仁儿疼。”
  他颇为疑惑道:“夫子你在说什么?” 他骤一开口,那群“孙子”就闭了嘴,静得落根针都能听见。
  胭脂:“……”
  叶容见胭脂无言,便站起身向胭脂走几步。前头几只鬼忙四下飘荡在叶容之身旁卑躬屈膝,大惊小怪道:“哎呦小祖宗小心哟,你可要千万小心地下的石头啊,别磕着那儿啊!”
  胭脂:“……”
  要点脸行不行,好歹道行也不低了,这模样叫乱葬岗的孤魂野鬼看见必然直接自瞎双目……
  这实在是看不下去。
  叶容之到了跟前,抬着一张小脸,皱着小眉头看着胭脂:“夫子,你怎么了?”
  
   一世木生花 第6章   胭脂见他神情不似作伪, 便疑道:“你看不见他们?”
  叶容之一下警惕起来, 看了一眼四周:“有什么?”四周的鬼忙咿咿呀呀的躲着, 避开他的眼神。
  胭脂:“......”
  这一切必是她的错觉, 这群鬼的行为完全对不上他们粗旷的外貌, 胭脂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 再睁开眼, 果然……还在……
  胭脂别过眼不去看他们,对叶容之道:“你看不见这些鬼魂?”
  叶容之摇了摇头:“我只看见过夫子。”
  那群鬼见叶容之不再一脸煞气,又忙咿咿呀呀得靠过来, 一脸崇拜羞怯……等等,羞怯?!胭脂快被这群不要脸的给弄瞎了。
  对于阿容只看得见她,而看不见旁的肉眼不可见的, 她也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是一抹胭脂靠怨气而生,能苟活于世本就是一种侥幸。
  他看不见鬼魂便不是阴阳眼, 她虽不是鬼魂, 但凡胎肉眼也确实是看不见她的, 或许只是一种巧合, 正如她本只是女子修饰容颜的一抹胭脂, 却凑巧集怨成灵。
  只是这些说与他听, 他又如何能明白。
  胭脂想了想还是挑了个好理解的说辞:“你既看得见我,便是你我的缘份,看不见他们自然是与他们无缘。”
  刚头还咿咿呀呀乖乖巧巧地窝在叶容之旁边的鬼魂听到这, 一下子就暴怒了, 对着胭脂七嘴八舌叫嚷道: “你一个脱离六道之外的怪物竟然敢造谣蒙骗我们小祖宗,竟然说我们和小祖宗无缘!呜呜呜……”
  “丫忒无耻!”
  “呸!”
  “小祖宗,她是个骗子,可不能相信!”
  “|%^!--&#!”
  “#&*#|%^!*#* |##--&#&,_:%:-!!”
  胭脂充耳不闻这群鬼魂的呱噪,对叶容之笑道:“今日就到这吧,你若是不怕,明日我们还来。”
  “好。”
  春去秋来转眼过了一年,叶容之极其聪慧,过目成诵,胭脂所有能教的都教了,后来实在教不了便替他找了许多的名家书策给他,至于领会多少全看他自己了。
  这些书都是珍藏,普通人家是没有的,胭脂每每飘荡到大户人家的陪葬棺木中找来的,可是费一番功夫的。不过好在有那群呱噪的鬼魂,她前前后后修理了他们好几次,才让这群懒鬼帮忙打探,要不然还真如大海捞针。
  那群鬼魂也许久处山中,不接触世外,颇为天真烂漫,以往除了绕在阿容身边让他养,别的什么也不曾做。
  现下阿容每日夜里会去山中,他们就在等在山里,胭脂起初还觉得他们倒是识趣,没有跟来身边呱噪,后来才晓得这哪是识趣,分明就是懒的,难怪当初恼怒成那个样子也还只是站着动动嘴皮子,原来是怕动手累得慌。
  起初他们在胭脂耳旁干嚎的时候,胭脂很是头疼,在乱葬岗这么清冷的地方呆了这么久,自然是不习惯这样吵闹的,但是时日一久,倒也是习以为常了,他们哪日若是消停了,她还真有些不习惯。
  今日是阿容的生辰,这是山里鬼魂告诉她的,他以往不曾过过生辰,胭脂觉得可惜,她知晓凡人每年都会做席面请客人到府庆贺生辰,再不济也该煮完长寿面,可他从来没有过,只怕他自己都不晓得自己的生辰。
  他以往吃得不好,已然六岁了,个头却像四五岁的孩子,这一年来胭脂每日都带着他在山中吃野味,他渐渐长了些肉,不再瘦骨嶙峋,看着也没那么阴沉了,唯一不变的是他家中人的打骂使唤和村里人的鄙夷嘲讽,不过胭脂每日都教他强身健体之法,是以他如今还能活着,要不然早不知扔哪个林子喂狼了。
  她这几日忙着准备叶容之的生辰,而乱葬岗的青衣也出了新戏,胭脂这头要追着听戏,还要想法子躲着地府的鬼差,三头忙活极为忙碌,几日未曾回过百竹村。
  这日回到村里的时候便发现他有些不对劲,胭脂试探道:“这几日可看了什么书?”
  他闻言略带着一丝委屈看了胭脂一眼,又继续低头干活。
  “怎么,是他们又打骂你了?”她十分不解,照理说打骂是家常便饭,他早应该习以为常了才是,只是除了这也没有别的事可以让他委屈的。
  他泫然欲泣道:“我以为夫子被道士抓了去,再也回不来了。”
  胭脂有些惭愧,在他眼里自己竟然这般弱,这也太掉颜面了!
  她往院子里比较阴凉的角落飘去,靠坐在草堆上,弹了弹指甲漫不经心道:“莫怕,道士不过是些沽名钓誉之辈,他们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他闻言一副不太相信的样子,皱着一张小脸道: “那夫子可否别一连几日都不回来,我实在有些怕。”
  “往后不会了,这几日有些忙。”她本想说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她不可能一直陪着他,可看着他落寞的样子又说不出口。
  罢了,陪他几十年又如何,于她来说不过短短一瞬。“听那群鬼说今日是你的生辰,我这几日为你准备了一份贺礼,晚间带你去林中瞧瞧,这是你第一次过生辰,一定要让你热热闹闹的过个够。”
  他闻言看着胭脂,竟有些说不出话,他这样的人哪里会有人替他庆贺生辰。如今他有夫子了,夫子会给他过生辰,会给他备贺礼,会高兴他这样的人长了一岁。
  他看着胭脂笑开了颜:“多谢夫子,以后阿容也要给你过生辰!”
  到了半夜,胭脂与叶容之一道要往山里去,才刚出了村子,官道上迎面就跑来一匹快马,眼看着就要撞上叶容之。
  胭脂连忙施了道屏障让马强行停下,马上的人也因马突然急停飞了出去,落地时翻了几个滚,头恰好磕在了石路边的尖石子上就没了动静。
  胭脂觉得不妙,叶容之连忙快步上前查看,手指探向鼻间,片刻后,叶容之抬起头看向胭脂,满目的失措惊愕。
  胭脂见状心里咯噔一下,暗道:这回怕是完了。
   一世木生花 第7章   胭脂心中慌乱, 她……竟然害了人命。
  她在乱葬岗听过许多迫害人命的事, 下场皆惨不忍睹, 她历来循规蹈矩从不敢伤人半分, 如今却犯了滔天大罪, 加之先头打伤鬼差躲避追捕……看来她的命数到头了。
  “官差找来也看不见你的, 夫子不要怕。”叶容之快步走到胭脂跟前看着她心神不宁的样子忙安慰道。
  胭脂看着他说不出感觉, 他年纪这般小,眼前死了个人竟然半点不怕,还反过头来安慰她, 真是不知他是年少老成,还是……还是根本不把人命当回事……
  她一想到这便说不出的心寒,她怕是半点也没有改好他的性子。
  躺在地上的少年华服良驹必定出身富贵, 凡人看不见她却能看见阿容, 若是官差找上他,那下场必然不好看。
  胭脂看了眼躺在远处的少年连忙道:“我们快走。”话音刚落, 远处那人便坐了起来, 不……应该是他的魂魄坐了起来, 看着胭脂和叶容之一脸茫然, 少年起身一看自己的肉身还躺在地上, 大吃一惊又试了试回自己肉身, 可一接触就被弹了出去。
  胭脂觉得不妙,人的魂魄一旦离体鬼差就会前来捉拿魂魄,鬼差一来看见她必定会抓她回去了, 下了地府她只怕难逃魂飞魄散。
  胭脂示意叶容之快走, 那少年见胭脂能看见他连忙追了上来:“你们可知我如何能回我的身体里去?”说完又好像不能接受一般疑惑道:“难道我就这样死了?”
  胭脂一听他这番话愧疚得无地自容,一个人的性命就这样被她害了,她如何不愧疚自责,但她现下当真不能再耽误时间,若是等鬼差来把她抓走,那谁来照顾阿容?
  他一个人孤苦无依这么久,今日又是他的生辰,她想给他过一个生辰,哪怕过了这一天也好。
  胭脂装做没看见,那少年这下才意识到原来他们看不见他,他如今是鬼魂,怎么会有人看见他了?
  可一低头,却发现胭脂是飘着的,那少年连忙试探伸手一拉,竟然拉住了,他看着胭脂疑惑道:“你也是鬼魂为何装作看不到我?”
  少年看了看叶容之又看向胭脂恍然大悟怒道:“我说马怎么突然停了,只怕是你做的手脚吧!你害了我的性命你要怎么赔?”
  叶容之看不见,但也猜到那少年的魂魄只怕是缠上夫子了,他看向胭脂:“夫子别管他,快走。”
  胭脂点了点头,现下她必须马上离开这个鬼魂,她不再多言一把推开了少年,那少年是只新鬼一点道行没有,一推便飞出好远,蓦的远处白光一闪,那少年被人接住了。
  胭脂一看,是鬼差!
  来的竟然不只是一两个鬼差,是五个,还有一个头戴官帽手拿毛笔的,胭脂在乱葬岗听戏的时候听过,手拿一支笔的是判官!
  竟然连判官都来了,这一次她怕是逃不了。
  那些鬼差七手八脚的接住了少年,一脸惊慌的看着判官,判官皱眉寻思道:“竟然真的离魂了,不可能啊,他的命数里明明没有这一劫!”
  少年一听,忙指着胭脂道:“是那鬼魂害了我的性命!”
  判官看向胭脂,神情莫测道:“……阴物……”
  “大人,这如何是好。”一旁的鬼差忙问道。
  “先安排他回魂,若是时间晚了便回不了肉身。”
  少年闻言,一脸欣喜。
  叶容之看胭脂这般神情,知晓是出了问题,便问道:“夫子为何还不走?”
  胭脂暗道不好,果不其然才转眼间,判官已到了跟前,手中的笔伸向叶容之,“阴阳眼?”
  胭脂连忙挡住叶容之,“他不是阴阳眼,他只看得见我,看不见你们的。”胭脂看向少年:“那人夜间骑着快马就要撞上这个孩子,我迫于无奈逼马而停,没成想会害得他坠马而亡,我失手害死了人是我的错,我随你们处置,但别牵连无辜。”
  叶容之急道:“夫子!”伸手去拉胭脂却碰不到衣角,他心急如焚,眼里腾起藏不住戾气。
  判官看了眼叶容之皱眉道:“无不无辜不是你说了算,这孩子既能目视阴物便有猫腻,若是歪门邪道派来害人的岂不可怖,须得让他走一趟地府看阎王大人如何发落。”判官一伸手便将叶容之从胭脂身体穿过引到了他跟前。
  活人如何去地府,凡胎肉体要下地府只有离魂,一旦离魂便不能回魂,地府若是像刚才那般救少年通融倒也可行,但是看判官的样子分明就是十分不喜叶容之,十有八九不会让他回来。
  胭脂自知斗不过判官,迫于无奈只能出其不备袭击少年。
  判官没想到一只小小阴物竟敢如此大胆,当着他的面就敢害人,等想伸手阻止却已来不及,鬼差被打飞至四处,少年已经被推出了老远,判官只得先去救少年,若与阴物纠缠下去,势必耽误回魂。
  胭脂趁乱带着叶容之飞出千里,这般短时间内速行千里已是她的极限。
  胭脂吃不消了,便带着叶容之落在了山间靠在山坡上歇息片刻,这样根本不可能逃过判官,他救回了少年再来抓他们,不过一瞬之间的事情,她害了人命横竖逃不过的,叶容之却是无辜,如今只能她回去将判官引向别处,让叶容之先走,这茫茫人海判官指不定不会花这么大功夫去找他。
  但凡有一线生机,自然得去夺!
  “夫子,你怎么样了?”叶容之看着胭脂,眼里满是担心。
  胭脂缓过气对叶容之解释道:“刚头是地府的判官,那少年只怕不是普通人,我害了他的性命必然逃不了,那判官不好相与只怕还要牵连你,待我回去你有多远便走多远,莫要再回百竹村!”胭脂看着他一脸的张皇失措,多少有了点七岁小儿该有的样子,便有些不忍道:“阿容,夫子说不准去去便回的。”
  “我不信,夫子带着阿容,夫子去哪里阿容便去哪里!”
  “荒唐,地府那里是你这样的凡人可去的!”胭脂心累,果然太过聪明是不好的,一点也不好骗。
  “……夫子……”他声音低哑得有些颤抖,想伸手去拉胭脂却什么也碰不到,他已然恨极了这种看得到抓不到,无能为力的感觉。
  胭脂从来不懂七情六欲,凡人生离死别与她来说不过过眼云烟,她帮了叶容之这么多,不过是为了还他以气息供养她的恩情,再多便也只是同情于他,她在乱葬岗而生自来过得洒脱,是以这点离别与她来说并没有太大的感伤。
  胭脂默然了片刻才微微笑道:“阿容,我本就不能陪你太久,你总要一个人的……”
  “我不要……夫子求求你,不要让阿容一个人。”叶容之眼圈泛红苦苦哀求道,也不知是怕再也见不到胭脂,还是因为胭脂这般对于离开太过洒脱的样子心有不甘。
  胭脂看着叶容之问道:“阿容,你听不听我的话?”
  胭脂看着叶容之泫然欲泣的样子,放缓了声音轻轻道:“听不听?”
  “……听。”叶容之眼里划落出豆大的泪珠,硬生生挤出了一个字,仿佛花光了他所有的力气。
  胭脂伸手在他头上虚抚,往后再没有人在他身边督导,也不知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她语重心长道:“阿容,此后一别,望……善自珍重。”
  他眼里的泪朦胧了他的视线,等泪落下清晰了视线却看不见胭脂了,他哽咽道:“……夫子?”
  山间清风徐来,空空荡荡得再无人回应,夜色浓得发黑静得可怖,从今往后他的夫子再不会回应他了,终究……只剩他一个人了……
  
   一世木生花 第8章   ‘奈何桥上道奈何, 是非不渡忘川河。三生石前无对错, 望乡台边会孟婆。’
  地府有一条望不到边的路, 叫黄泉路, 有一道到不了岸的河, 叫忘川河。
  乱葬岗的青衣唱过, 胭脂每每心向往之却从不得见, 如今看见黄泉路,胭脂只觉崩塌,地府只怕有些……有些穷的……
  这条黄泉路是一望不到边, 但这路坑坑洼洼、坎坷不平、草木不生半点没有戏里唱的有看头。
  胭脂如今在别人家地盘上,也不能说太煞风景的话,毕竟性命拿捏在人家手里, 总要说些顺耳的话, 指不定一高兴就从轻发落了。
  她苦苦思索了一番,“地府这条路倒是很有意境, 一瞧就是一条很寂寥的路。”
  判官:“……”
  若是黄泉路胭脂还能想出些好话, 但这忘川河她是真没半点法子了, 她看到忘川河的第一眼就险些吐死在河旁……
  地府可能不是穷, 怕是哪里出了问题, 比如脑子这方面。
  血黄色的忘川河水里布满了蠕动的虫蛇蚯螾, 孤魂野鬼在河里挣扎哀嚎。
  这些虫蛇蚯螾与凡间的不同,它们常年撕咬魂魄,吸取天地间最毒最怨的气息早已变得面目全非, 有些满身布满了眼睛长满了脚, 有的甚至生出了许多的头。
  站在忘川河旁,一阵阵腥臭扑面而来。
  胭脂见河中的鬼魂痛苦哀嚎、生不如死,在如此恶心腥臭的河中苦苦挣扎,她看向判官问道:“莫不是要我跳这河?”胭脂刚说完就像是实在受不住一样又吐了起来。
  判官扫了眼忘川河里的鬼魂,指了河上的桥道:“那桥,名为奈何,若是愿意放下前尘往事,便过奈何桥喝孟婆汤投胎转世,若是放不下心中执念便跳入忘川河中受千年煎熬,若能守得千年心智不变便可带着记忆投胎,去找所执念之人的转世。”
  胭脂看着忘川河不由感叹道:“地府还真是给人画了一个大饼。三千世界芸芸众生,短短几十年如何找得到……”
  判官一副事不关己冷冷看戏的模样道:“可是有些人永远都参不透。”判官沿着忘川河往前走去,“ 走吧,你脱离六道之外,尚没有资格过奈何桥,随我去见大人。”
  到了大殿,胭脂立在殿中四下打量,地府的银子只怕都花在这了,和外面那副模样真是天壤之别,这么大个殿,就光论这地面就已叫人乍舌,这地愣是用没有一丝隔断的墨玉铺平而成,她立在上面还能感觉到丝丝阴凉。
  阎王坐在案前看了胭脂一眼,声如洪钟般道:“大胆阴物害人性命,你可知罪?”
  胭脂捂起耳朵连忙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是他的马快要撞上人,我若是不逼停那马,那人就死了,我从来没想过害人性命。”
  “那人若真成为踏下亡魂也是他的命数,你如何擅管他人生死,可知破坏六道轮回秩序是多大的罪!”
  胭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话,她放下捂着耳朵的手问道:“这是什么道理,凭什么那少年撞死人便是那人命数,那我失手害了那少年的性命你们为何不说是那少年的命数?”
  阎王大怒:“放肆,你可知你害的是何人?那是东海龙王的掌上明珠……不,掌上龙子……你竟然还敢在此大放厥词!”
  判官:“……”
  胭脂闻言嗤笑一声,略带讽刺道:“原来如此,他投胎投得好也是本事,旁人自然比不得。”
  话音刚落,胭脂浑身上下如撕裂了开一般,总觉下一刻就要散了去,不过一瞬胭脂就撑不住缩卷在地,脸色苍白如纸。
  阎王看着胭脂如同蝼蚁一般,对判官道:“这种无知阴物带来与我看是何意,直接投了泯灭道便是。”
  “大人息怒。”判官看了一眼缩卷在地上的胭脂,抬手对她施了一道屏障,又转身对阎王拱手道:“大人,东海龙王托我们照看龙子,我们这般屡次出手相助难免破坏六道轮回之序,若是九重天上怪罪下来只怕对我们不利。”
  阎王闻言摇头道:“可我们若不帮龙子避劫,他在凡间若有任何差错,龙王又岂会善罢甘休,他朝上得九重天说了些什么,你我这官也一样做到了头。”
  “我们不能出手相助,也可找一人跟着龙子身边为他避劫。”
  “不可,找什么人我们都是干涉人间秩序,和现下并无差别。若是脱离六道……你的意思是?”阎王看了一眼痛不欲生的胭脂,一时间心下了然。
  判官点头: “正是此意,这阴物脱离六道之外而生本就是多余,到时龙子安然历劫,我们便把此事推到她头上,如此既给了龙王人情又避了上头怪罪,岂不是两全其美。”
  阎王思索一番,觉得可行 :“就按你说得做。”阎王收了对胭脂的惩戒,撤了屏障对胭脂道:“念你是初犯便于你一个机会戴罪立功,龙子在凡历劫需得十世,许你暂为凡人去凡间为龙子避劫,若是护得龙子安然历劫,便允你投胎为人,你可愿意?”
  胭脂面色苍白浑身无力倒在地上,她抬眸看向阎王,不得不说阎王这个大饼画得极好,让她明明知道有陷阱,她也心甘情愿得往下跳。
  她忽然明白为什么有人会跳那忘川河了,因为想要的只要一丝机会得到就不会放过!
  这就是所谓执念。
  她以往在乱葬岗听戏,只能听戏里唱得如何如何,却从来无法真正感受过。
  那些鬼都是做过人,只有她天生阴物格格不入。若是有朝一日能尝尝做人的滋味该多好,总好过永远冷冷清清的。
  她嘶哑道:“愿意。”
  她是真的想做人,这是她漫漫阴生中唯一的期盼。
  那日之后,胭脂养了整整六日才缓过劲,彼时人间已然过去六年整。
  鬼差带着她过了奈何桥,到了孟婆跟前,孟婆白发苍苍衣着朴素,脸上满是皱纹,她递来一碗汤,干干净净的清水上面浮着一缕白烟。
  胭脂正想接过,一旁的鬼差挡下了:“婆婆,判官让她不必喝汤,直接入人间。”
  孟婆看了鬼差一眼道:“老婆子在这熬汤多年,还没见过不用喝汤便可入人间的。”她端着手中的汤,看着忘川河中的孤魂野鬼,不喝汤的都在那儿呢,他判官是什么东西,凭什么听他的?”
  鬼差忙一脸委屈道:“这是要帮龙子避劫的阴物,本就脱离六道轮回之外,如今到人间是要帮我们地府大忙的,婆婆就算不管上头如何,也要可怜可怜我们这些小鬼啊,这“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啊!”
  孟婆看了眼胭脂略带打量,思来想去还是将手中的汤倒进了忘川河中,对鬼差道:“知晓了,我自会带她去的,你可以走了。”
  “那就交给婆婆了。”鬼差一脸喜气转身走了,只留下了胭脂。
  孟婆看了眼胭脂,“你跟我来吧。”便自己往前头走去。
  奈何桥头是漫无边际的林子,云迷雾罩,寒气逼人。
  胭脂看着林子满眼期盼,跟上了孟婆,难掩激动: “劳烦婆婆了。”
  孟婆转头看了她一眼问道:“他们许了你什么好处。”
  “他们答应我。许我可以投胎做人。”
  “小姑娘未免天真了些,做人有什么好的。”
  胭脂回头看了眼忘川河,“他们都要执念,可我没有,我也不知做人有什么好,但我还想尝尝凡间的吃食,闻闻凡间的花香,试试清风拂面的感觉,感受一番为人才能感受的东西。”
  “既如此,你不怕他们哄骗你?”
  胭脂笑了笑:“不怕,我有十世做人的机会,已然是心满意足了。”
  孟婆脸上流露出几分苍凉,默然走向林子深处,林间立了七扇大木门,破旧腐朽摇摇欲坠,上面雕着繁复的纹路,孟婆指着第七扇门道:“走吧…”
  胭脂走向那扇门颇有些感慨,她心心念念这么多年,从来觉得这些不过是自己的妄想,没想到突然就成了真,她又有些许失落……
  这不瞎耽误功夫吗,早知道这么容易,她一定就找到那倒霉龙子,一掌给他劈废了先!
  第七扇门缓缓关上,木门上的纹路泛起诡异的光芒,片刻后慢慢阴了下去。
  孟婆站门前,一阵叹息:“到底年少不晓事,总要吃了苦头才晓得后悔。”
  耳旁又传来忘川河中凄惨哀嚎……
  判官见胭脂去了人间,有一件事一直挂在心头,便问道,“大人,下官有一事颇为困扰,生死薄上没有人凭空出现在人间是何故?”
  “这不可能,便是九重天上的下凡历劫的也得入生死薄。”
  “可下官明明在人间见过这个人,可回头再找时却不见了踪影,实在叫人费解。”
  “只怕是邪魔作祟,你且继续找,如今魔道蠢蠢欲动,这事做好了便是头功一件。暂且先瞒着,若是上头知晓,我们又交不出什么,只怕又会显得我们无用。”
  “下官晓得。”
  
   一世木生花 第9章   连绵的青山环绕着一大片良田, 屋舍林立, 日光撒在稻田里, 撒在田旁的大道上, 赶着去镇上的有, 外出踏青的也有, 人来人往, 热闹非凡。
  胡通见着路人多避着他走,颇有些得意,他抖着左腿, 脸上的横肉一抖一抖,笑眯眯看着跟前跪着的父女:“都怎么多天了,这田租迟迟交不上, 这样下去我也是要被叔叔怪罪的。”说着看了看张老稍有姿色的女儿, “这样,张老你看我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 你这女儿给我们抵债, 之前的田租就一笔勾销了。”他手一扬, 几个手下便围上来拉扯。
  张老死死拉住女儿, 嗓子都喊嘶哑了:“胡爷, 小人求求你了, 放过我家丫头罢,小人一定会还清田租的!”说着便狠狠朝地上磕了好几个响头,磕得额头直淌血。
  胡通闻言脸上横肉一抖, 凶神恶煞道:“废话少说, 老子已经够仁至义尽了,你的女儿也不知卖得起价不,指不定回不了本!”
  “爹!”张老女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路上来往的人纷纷快步避开不敢停留片刻,没人敢跟地头蛇胡通作对的,得罪了以后根本没有活路可走。
  她的下场会是怎样,被卖去做丫头倒还好;若是进了青楼,这一辈子只怕生不如死!
  想到此她吓得脸色苍白,软在了地上。
  胡通用手掏了掏耳朵,不耐烦道:“走走走,吵得老子头疼!”几个手下连忙连拖带拉,张老连忙上前死死抱住胡通的腿,不肯放开。
  怎么一通闹路上已经没什么人了,没人敢看热闹,胡通是官老爷的侄儿,若是得罪了,随随便便就够喝一壶的,躲还来不及,谁敢多管闲事?
  周围的静谥衬得张老女儿的哭声震耳欲聋,胡通狠狠踹开了张老,上前便甩了几个耳刮子让她闭嘴。
  正骂骂咧咧的一抬头就瞧见远处翠绿的树林中缓缓走来一人,青衫清简到极点却反而显得很雅致,看不清模样但能从周身的气度瞧出是谁。
  胡通心下一喜,找这人可找许久,如今可正是应了那‘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句老话。
  他连忙上前,一脸谄媚:“叶公子,可真巧,我正四处寻你呢,却不想在此遇上。”
  张老女儿抬头正看见人走来,五官清雅,眼里黑白分明,干净出尘,风一拂,额前垂下的碎发轻轻拂起,一块碍眼的红斑显在眼前,可惜了这张脸,若是没有红斑不知会是怎样的祸害人。
  来人声线干净不带一丝杂质,嘴角含着温和地笑,礼数周到: “不知胡爷找在下所为何事?”
  胡通显然很是受用,叔叔再三叮嘱一定要好生礼遇的贵人对自己这般客气,如何不让自己得脸,他只恨现下看见的人太少没让他大大显脸。
  胡通笑得脸上的肉挤做一堆:“叔叔府中摆宴,特特命我送上请帖。”
  胡通从怀中拿出烫金请帖,双手递上去,“叔叔说公子若是得空可否去瞧瞧?”
  皙白干净,节骨分明的手接过请帖, “劳烦胡爷了,在下若是空闲定会赴宴。”
  胡通正待回话,后面的张老已经一下扑倒在叶容之跟前:“公子,求求你和胡爷说说,再宽限小人一天就好了,小人一定会还清田租,你的大恩大德小人一定还报!”
  胡通瞧这情形气得火冒三丈,这老头竟在这个节骨眼上坏事,想狠狠踹开张老,可又碍于叶容之在不好如此做,正恨得牙痒,却见叶容之面色平静恍若未闻,把请帖收入衣袖中,抬步绕过张老,缓步而去。
  张老见状傻了眼,他看着这人眼目清澄,气质儒雅,便觉着是好人,却忘了看人不能看表相这个道理,一想自己救不了女儿,张老悲愤欲绝:“我和你们拼了!”说着便冲上去和他们拼命,几个手下早就不耐烦了,按住张老就是一顿猛踢狠踹。
  “爹!不要打了,求求你们了,我和你们走还不行吗!”张老女儿哭喊的声音都嘶哑了,没人理她。
  那个离去的人步调平稳,一贯的闲庭漫步。
  另一头翠林深处一人一马而来,后面跟着一辆马车,一会儿功夫就到了跟前。
  马上的公子哥气宇轩昂,衣着不凡,见这般形容,便问道:“你们在做什么?!”语调高扬,话间带着些许富家子弟才有的气势,胡通几个手下停了下来看过去。
  张老女儿一边扶着张老,一边哭道:“公子救命啊!”
  胡通一看便知是那家的公子哥外出踏青,平白来多管闲事,不由嗤笑道:“孙子,等你毛长齐了再来管爷爷的事!”
  他以为那小子被一激便会沉不住气却没想他反倒笑了起来,略带遗憾冲马车说道:“师父,咱们怕是要耽误些时间了。”
  “无妨,处理好了再走。”马车里头是位女子,声线花落流水般颇为清透悦耳,年纪似乎极轻,想不到却是位女先生。
  远处离去的人闻言平稳的步调微微一顿,转头看清马上的人,眼底微起波澜片刻归于平静,目光清冷看向马车。
  胡通见这情形早已不耐烦,冲着他们叫嚷道:“什么东西?没那个胆子管就别管,在那里和女人唧唧歪歪的算什么东西!”
  本来窝在马车里闭目养神的胭脂闻言倒是有了些兴趣,她到人间八年有余了,倒是少见到嗓门这么大的人,直吵得她头疼。
  她随手撩开帘子,抬眸看向胡通,却被他身后不远处的那个人引去了视线。那人气度极好,在这群人里自然是鹤立鸡群的,一眼看去第一个注意的便是他。
  他脸上有一块红色的胎记,胭脂恍惚片刻再定神细看,一下便认了出来,是叶容之,如今已长大果然比乱葬岗的戏子出挑了许多,若不是因为这块胎记她还真是认不出来。
  见他看着这处,胭脂微皱了眉头,她以前是那样的存在,如今又没什么变化,也不知他会不会记得她。
  今时不同往日,她来了凡间早已和凡人一样,没了法力护佑自己,若是他记得又说了些什么出来,只怕旁人会把她当妖孽一般架起来烧了。
  她想了想别过了眼,放下了帘子,对李言宗道:“快些处理好,太吵了。”
  李言宗忙应声道好,这种事他见多了,无非是银子的事,他亦不想与这样的人多做纠缠。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五百两银票,对胡通朗声道:“银子我给你,你放过这对父女,他们给不了你什么,你再纠缠也于事无补,倒不如拿了我的钱息事宁人。”
  赶马的李书连忙下了马车,接过李言宗手里的银票,径直跑到胡通面前,递到他跟前。
  胡通看着眼前的银票,伸手接过了银票,这送上门的银子自然是不拿白不拿,这穷鬼的女儿至多才卖得几两银子,既然有人愿意当冤大头,他自然是愿意的。
  胡通心满意足的拿了银票揣到怀里,对那对喜极而泣的父女说道:“算你们今日走运,这次就先放过了你们。”
  李言宗闻言略带鄙夷的一笑,脚下使力夹了马肚往前走去,经过叶容之时,禁不住看了他一眼,心道此人气度仪态极好,并无因为脸上那块醒目的胎记而自惭形愧,反倒因为他周身的气度而让人忽略了他的容貌,一看便觉极有风骨,果然此处是块风水宝地,头一次来便见着这样的人。
  胭脂坐在马车里惴惴不安,思来想去又觉得自己多虑了,她当年离开,他才堪堪七岁,如今又过去了十几年,怎么可能还记得,换言之即便记得也必定记不清模样了。
  如此一想她还是掀开了车侧的帘子,往外头看了一眼,正对上叶容之的清润的眉眼,见胭脂看向他,他微微抱以一笑,随后便别开了眼,一派有礼有节的君子模样。
  胭脂掩上帘子,既高兴他没有认出她来,又觉得对他颇为亏欠,心中一时十分复杂。
  叶容之站在原地眼神清冷地看着马车远远离去,脸上那抹笑早已淡的无迹可寻,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一世木生花 第10章   那对父女简直不敢置信竟有人替他们还了田租, 登时喜极而泣, 感激的不知如何是好, 马车里去了还跪在地上, 不停地叩头直呼恩公。
  叶容之回头看了一眼那对父女, 缓缓启唇道:“胡爷原来是这般容易打发的人。”
  胡通听出他话里的嘲讽心中有些不爽利, 可这人偏偏是叔叔想要交好的人, 他忍住心中的恼意,佯装不知般问道:“公子这是何意?”
  “自然是好意。”他看了眼胡通略弯了弯唇问道:“今日瞧见胡爷来收租的人只怕不少,若是叫人知晓了胡爷是五百两就能打发的人, 那些人又会如何看待胡爷,更甚者胡爷往后还如何震慑他人?”他说完往那对父女看去,一派为人着想的用心良苦, 那一眼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胡通转念一想,暗道也对!若是叫人知晓了旁人看不起不说, 要是传到叔叔耳里只怕又要大耍脾气, 那不是因小失大了?
  他连忙看向叶容之挤了一堆笑问道:“公子说得是, 只是现下这钱都收了可怎么……?”
  叶容之闻言意味深长一笑道:“这银子是那位公子给的, 他愿意给是他的事, 归根结底这位老者并没有给, 胡爷自然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
  胡通听后一脸恍然大悟,看着叶容之笑眯眯道:“多亏了公子提点,否则我这可要出了洋相。”转头就吼道:“还不赶快把这人给我拉走!”
  那对父女刚刚还在庆幸自己遇到了好人, 没想到下一刻就有了这般变故。那老者瞪大了眼睛,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不仅不帮还有落井下石,他想冲上去和叶容之拼命,却被胡通的人拉的死死的动弹不得,只能死命得挣扎,不停咒骂叶容之。
  那女子被人拉扯着往前抬去,她看着叶容之眼里流露出刻骨的怨毒,恨不得生食其肉,哭喊着骂道:“你个畜生,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你一定不得好死?!”
  胡通上前狠狠甩了女子一巴掌,骂道:“嚎个屁,老子送你去享福还不乐意,给脸不要脸的东西!”
  女子被打的嘴角溢出了血,眼里恨意涛天,她看着叶容之,突然裂开嘴大笑道:“人在做天在看,你们这样一定会遭报应的!”
  叶容之一派得八风不动,这点谩骂于他来说太过轻飘,他还真是耐着性子听完的。
  末了他抬头看了看天,嘴角泛起一抹嘲讽的笑,淡淡道:“你怕是要失望了,这天从来就没开眼。”
  正午日头高升,晒得人异常烦躁,他的声音却像山中流过清泉般清列,听着便觉丝丝凉爽拂面而来,说的却是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李言宗坐在桌前看着心不在焉的胭脂,“饭菜若是不合胃口,就让小二再去加几道菜?”
  胭脂放下筷子,有些疲惫道:“不必了,只是有些累,我去歇一歇。”冲李言宗示意他自己吃后,她便起身上楼回到房里。
  她坐在窗前想了许久,前尘往事如风般拂来,今日再看见叶容之让她想起那段在乱葬岗的日子,现下于她来说就像一场梦,她既怀念却又害怕。
  在乱葬岗那样的地方,若不是她自娱自乐心中又有所念想,只怕早就与那些厉鬼一般只会怨憎恨恶,经历了凡尘种种,那样凄楚荒凉的地方她是再也不想回去了。
  她从衣袖中拿出了李言宗的命薄,上头的字只她一人可以看见,旁人看便是一本空书,在李言宗眼里她可谓是神机妙算的半仙,其实她不过是借了这本命薄的光。
  她在李言宗身边帮他避了八年的劫,他这一世出身富贵,人又聪慧好学,学问做得极好,家中长辈都及其看重他,日后仕途也是一片光明,便是这样了,那龙王还是担心自己儿子吃了亏,还要地府百般照应。
  他与阿容两厢一对比,胭脂不禁感叹道,这会投胎也是一种能力,阿容若是有这么一个爹在后头百般体贴,何至于少时日子过得如此凄楚……
  至于阿容,他如今变了许多,若不是因为他脸上的那块胎记,她也不可能一眼就认出来。
  他当真如她预料的一样,面皮长得这般好看,就连脸上的那块胎记都没挡住他的那股子祸害的劲头。
  那块胎记乍一看去或许有些吓人,腥红的胎记,趁得面皮越发皙白,旁人见了只怕会觉得可惜毁了一张脸,成然这胎记没了,是会更加好看。
  但胭脂想象不出他没有胎记怎么样的,就好像这块胎记本身就应该在他脸上,她觉着这样更有味道,就如同一件陶器,毫无瑕疵的放在那里就会显得寻常,若有些许裂痕反而增添这种破碎韵味。
  起初她觉着乱葬岗的戏子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了,如今却觉得自己眼光未免太过狭窄,叶容之顶着块胎记都能把青衣比下去,这实在叫人郁结。
  他如今看着也不像以前那般阴沉,只是不知是不是真的像表面这样?
  毕竟以前是那样的性子如今却完全变了一个人,不是脱胎换骨变了,就是把原来的性子藏得太深,叫人看不出来。
  若真是前者,胭脂是会觉着格外欣慰的,毕竟当过他的夫子自然是希望他好好的。
  可坦然是后者她便不免有些毛骨悚然,有些东西浮于表面,眼能看见便不足为惧,但若是阴毒藏在暗处,埋与骨里才叫瘆人。
  但愿不是她所想的这般。
  天色渐渐黑了下去,镇上的人越发多起来,白日来的时候就已是人声鼎沸,到了晚间人竟比白日还要多,街上挂起一盏盏雕花灯笼煞是好看,街上两边各摆满了商贩,吆喝声叫卖声不断。
  胭脂看着不免有些心动,她在乱葬岗冷清了几百年,如今最是爱看热闹,正想起身下楼看看,便听李言宗在房门问道:“师父可醒了?听小二说这镇上近日来了商队,这连着一个月晚间都有会市极是热闹,可要下去看看?”
  胭脂连连应声道,打开房门与李言宗一道下楼出了客栈。
  长街上的灯笼繁复极美,一条长街一路挂去,如同镶满了璀璨晶石一般,照得整条街犹如白昼。
  胭脂顺着人潮一路走去竟没有重样的,她简直看花了眼,回过头来自己与李言宗走散了,他怕是也看见什么喜欢的挪不开脚了。
  胭脂正打算回头要去找他,街那头来了舞狮的队伍,一路敲锣打鼓热热闹闹的舞了过来。到了这头已是人山人海,胭脂便站在原地看着那些人身体灵活的舞狮,越发人间甚有意思,她心中满是感激能让她有这样的运气,可以平白得来十世的喧闹。
  胭脂正想着却恍惚间好像看见了叶容之的身影,正待细看却被来来往往的人挡了视线,等人散开时却又不曾再看见,胭脂想只怕是自己看花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