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山中有少年 天空中的灰色逐渐淡了,又悄悄的逐渐加入了些许的蓝,太阳还未升起。 徐徐的风吹动林间的烟雾,聚集成团随风飘动,行走其间如置身幻境。林中渐有鸟的鸣叫,翅膀煽动的声音,不时有某种动物的叫声来回飘荡。隐约间一个身影向林中深处走去,边走边怪腔怪调的唱道:“昔日里有一个孤竹君,伯夷叔齐二位贤人。都只为……在首阳山上冻饿死……”声音清亮干净,身影头顶树梢上纷纷传来翅膀煽动的声音,群鸟四散。 那身影停下,抬头看了看树梢,微微瞥眉,嘀咕了句:“跑什么跑?今天不吃你了,换口味。听小爷这两嗓子能要了命?”这自称小爷的少年约莫十三四岁,一头黑发随意的用布带扎在了脑后,五官俊秀,嘴唇上有着淡淡的些许绒毛。一身青中泛白的短衫,腰上扎了根布带,上面插着把短刀,从刀身至手柄处皆为黑色,只有刃口处呈一道白线。许是腰带扎的松了,走动时短刀跟着晃来晃去的,少年伸手紧了紧,把弓挎在胳膊上,又把另一半的箭囊的位置调了下,方抬腿继续往山上走去。 渐行渐深,林间的雾烟淡去,至树木稀疏处,有红光起于东方,少年偏头望了一眼,眉毛挑起,自言自语:“多好的一个蛋黄啊!”伸手从箭囊里拿出一支箭,脚才在地上的声音渐不可闻。 太阳要到头顶的时候,少年哼着小曲,肩上挎着一个大袋子,从山里走出,行至半山处转而往南面山脊处而行,不多时,眼前出现一块平地,接近中心地带起了两间木屋。挨着木屋边,有坟,两坟紧挨着,中间立着一大块木牌。少年放下肩上的袋子,在衣服前襟里摸出根钥匙开了门,提起地上的袋子进了屋。 片刻后,少年肩上搭着衣服,腰里插着那把黑刀出了门,往屋后走去。渐闻水声,一路前行,声音越发的清晰,眼前一处小潭,有水不断从石壁间流出注入潭中,又从另一边的几块大石间的缝隙中流出。少年把肩上的衣服放在大石上,四处扫了一眼,又从腰中抽出黑刀插在水边。除去上衣,露出算不上健壮的上身,上面却疤痕遍布。 在岸边放了一块稍微平整些的石头,少年仰着把头枕在石头上,闭着眼,任凭身体飘在水中,随微微的水波晃动着,说不出的惬意。少年眉头皱起,反手拔出插在岸边的黑刀,翻身睁开眼睛,蹲着身子,盯着林中的某处一动不动,片刻后,随着轻微的响动,窜出一只猴子,径直走向离小年不远处岸边,少年皱起的眉毛平缓,眼中泛起丝笑意,抬手扔出块石头落在猴子前面的水面上,猴子向后连退几步,身子却还是被水溅湿不少。回头看到那少年眼带笑意的看着自己,那猴子也抬手扔了个黑色的东西砸向少年,少年长身而起,抓在手中,笑着道:“客气了。”在水中洗了洗,咬了一口。 猴子冲少年咧了咧嘴,蹲下身子,双手捧起水痛饮。 下山行得二三里,有一处集镇,名乌集,位于周国的北方,再往北不到三百里就到了周国的边关靖北关,关外三十里就是燕国。乌集是方圆近百里唯一的集镇,自然也就成了方圆近百里的中心,虽处山区,每日里集镇上也是人流涌动。各种吆喝叫卖声、讨价声、骂声、牲口的叫声混合在一起,噪杂纷乱。 少年肩上一根木棒,一头挑着先前的大袋子,另一头挑着一捆柴。一路弯曲而行,走到集镇某处小街的一家酒馆门口,弯腰放下袋子与柴,先用棒子挑开门帘,一手拧着袋子走进酒馆,把袋子靠在柜台旁边,出去又把那捆柴挑进来,径直去了后面。 酒馆里三桌客人,有附近山里来赶集市的猎户,也有本就在集镇上居住做生意的东家。三两人一起互相聊着什么,人数也不多,交谈的声音算不上大,但在这酒馆本就不大的空间内却显得有些嘈杂。柜台后高脚椅上坐着一位妇人,约莫三十岁的样子,模样周正,肤色白皙,眉目间自有一番韵味,正低头翻着一本册子。 少年伸手旋开帘子从里面出来,妇人抬头看着少年微微一笑,转身从后面的盆里捞出毛巾,拧干递给少年,少年接过毛巾,很仔细的把脸、脖子和手擦拭一遍。 柜台对面那张桌上独坐一位穿者打扮还算讲究,留着山羊胡的中年人,一边两根手指摩挲这身前的酒杯一边眼睛扫了那少年一眼,转而看着柜台内的妇人,笑道:“张家掌柜的,准备什么时候给你这儿子说门亲啊?” 少年正在盆子搓洗这那条毛巾,闻言两臂微微一顿,跟着马上拧干毛巾,无声的笑了笑,白净的脸上泛起丝红色。言语无关嘲讽,带着点调侃。中年人与这酒馆亦是街坊,大家相熟,平日里无论是在酒馆内饮酒还是在集子上遇到,都会打个招呼调侃几句,这集镇上没有什么让人找乐子的地方,来集镇的和住在集镇上的人都是为养家糊口奔波劳碌的人,偶尔的调侃无关山里人的朴实,算是互相之间对生活的一种调剂。 妇人看着少年,眼睛里带着慈爱,说道:“虽说不是我生的,可要是在以后安然这孩子要在这山里成家扎根,我是肯定要给他张罗操办的。”说罢转头看着那中年山羊胡,叹息着说道:“我毕竟是个妇道人家,当家的又走的早,也没留个一儿半女的,安然这孩子也是个苦命的人,小小年纪父母早去,这些年不是我儿子也是了。我就看着这孩子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在山里能扎一辈子的人,李老板,你看能有个什么好的出路,成了,以后你的酒钱我全免。” 李老板惆怅的举杯,仰着脖子把酒倒进嘴里,叹息着放下酒杯,带着自嘲的说道:“山里的穷苦孩子,还能有什么好的出路。从军去跟杀燕国人,要么就是就是考取功名。亦或是成为修者,做那神仙人物,无论我大周,还是燕国、吐蕃还是草原狼的牙帐,修者那都是极尊贵的。”李老板夹起颗花生米扔到嘴里,缓缓道:“那些修者就算了,谁又见过哪些神仙是三只眼睛六只手还是别的模样。就说这读书考取功名吧,整个乌集就没一个能写出篇锦绣文章的,要是记账的本事能去考,约莫还成。太平岁月从军倒是安生,可没有军功出头又从何谈起,如今我大周国军队已攻入燕境,前些天去靖北关,你是没看到从燕国前线运回来的战死的士卒,就没一个完整的。依我看,在过两年给他张罗门亲,酒馆就交给安然打理,到老了你也有人养老送终,这小子长的这模样,管保能说个俊俏的小娘子。这不挺好?”说罢李老板悠悠的拿起酒壶倒了一杯酒。 妇人叹了口气,敛眉捏了捏安然的脸,道:“帮我把袋子拿到后面,我去给你做顿好吃的。”安然应了一声,把柜台旁的袋子扛到了后面,出来后坐在了妇人先前坐的那张高脚椅上。妇人一手撩起门帘,回头又对安然说:“记得几桌的钱都未收。” 一见妇人去了后面,不久几桌人陆续散了。安然心里清楚,来这酒馆喝酒的人,有不少是山里来卖皮货的猎户,在集镇上卖完来这里喝点,走时再带一瓮。集镇上的人也有不少喜来这里饮酒,大多是带着心思来的,集镇里的人们虽说生活谈不上富裕,但至少衣食不缺,吃饱穿暖之后,自然也就让那些男人们多了些别的心思。妇人在在十年前死了男人后,一直守着男人留下的这个叫做老酒坊的小酒馆,集镇里的人见妇人没有再嫁的心思,倒也没谁强求着上门来说亲,但无妨集镇的男人们来这酒馆坐坐,既不动手也不会言语撩拨,只是坐在这里动动心、动动眼,记得很久以前有位很有名的老先生说过:对一切美好事物的向往,乃是人天生所带的本性。那么有名的老先生所说的话,一向是极有道理的。 安然坐在柜台后面,一只手杵着下颚,眯着眼盯着先前妇人翻看的那本册子,一直没有动过。思绪早已随着酒馆门外那柔柔的风,悠悠的飘到了因少云而显得有些空旷的天空。 在有一件事情上,莫然觉得他的大脑里一直都如同此刻的天空,虽然他认为自己的脑袋并不空旷。云不多,但每一朵云都堵在他思索问题的各个节点上,如同猎取猎物时那重重的薄纱垂在眼前。 今天那留着山羊胡的李老板说的神仙般的修者并不是安然第一次听到,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听说有修者的存在,安然在心里的惊愕过后就再三的打听,虽然集镇上的人们都是听说来的,没有谁真的见过,但安然认为从没有无风而起的浪花。 世界的奇妙,多样繁杂。人们对未知的事物总是充满着好奇、求知与敬畏。从得知修者的存在那天开始,安然的脑海里就会经常闪现出一个个的片段,路边书摊上,电脑屏幕上那一短短关于修者门派、修行、战斗以及各种手段的描写。安然这些记忆片段的闪现,与自己的热血和天真有关。实际上,因为记忆里的某些片段,在童年的时候就让他失去了天真与幻想,从懵懂中学会了认真的、仔细的活着。自从疼爱他的父母相继去世后,自己为了活下去,不得不拿起弓箭和那把黑刀去与各种大小野兽搏斗拼命开始,知道了算计自己所流的每一滴血、汗,每一口吃的,每一个铜板。 首先活下去,才能想着怎么活的好。 记忆中,一首念念叨叨的歌里这么唱过:“人都是被逼出来滴。” …… 记忆中,各种描写都赋予了修者的强大;集镇中,人们习惯的把修者与神仙之间划上了等号。安然很想了解修者真正的世界的样子。如果可能,安然想进入这个世界,他的这个想法的出发点只是单纯的想让自己更好的活着,既然修者与神仙之间有个等号,神仙们又有什么理由活的不好?谁又听说过神仙们缺过什么,为了什么愁苦过?种种前提后代人,就等于神仙们应该都很有钱,至少应该是不缺钱的。 如果有神仙倒霉的过的不好,那么至少他们改变种种令他们不满的能力也要比自己这个山中以打猎砍柴度日的少年高出不知道多少里。 正文 第二章 少年怀梦 从知道有修者存在的那天开始,安然每天都会花不少的时间,像记忆中的描叙般,或在清晨,或在子夜,或在正午的炎炎烈日下。 双腿盘坐,平心静气集中精神的去感受,去感知;用意念去触碰。或是花很长时间去盯着某颗小草,某片叶子,某朵小花,期望着能有所发现、感受或是感知到什么。从心底最深处的那个黑暗角落里的角度来说,安然自己也认为这些事做的不够好,不够漂亮。却不认为做的足够白痴。这是个梦想,或者说是一个命题有些大的论文,很多的论点需要自己一步步的逐渐去论证。 逐渐代表的是时间的延伸,一件事情的后续与深入。 延伸和深入到安然以后在生活中走出的每一步,挥出的每一刀,弓弦的每一次拉动。 …… 妇人说安然做顿好吃的,事实上无论从安然吃这顿饭时的量、速度与神态上,都可以看出,妇人没有撒谎。 安然一直埋头在与面前那钵兔肉奋战,看着安然额头上出的颗颗汗珠和那白净的泛着红光的脸,妇人的眼神中透着慈爱与高兴。等到安然满足的叹息着放下碗,妇人轻轻的把那杯早已晾在那里,此时正温热的茶推到了安然的面前,收拾碗筷起身去了后面。妇人再从后面房间里出来时,手中多出一袭白色长袍,搭在安然坐着的那张椅子的靠背上,在对面的那张椅子上坐下,看着安然,说道:“我说不出动听的句子,我只是一个大山里早早死了丈夫,没有子息守寡的妇人,就遭遇来说,你我遭遇虽不相同却一样不易,既然你叫了我一声姨娘,我便要如同你那已不在的父母般想着你的以后。虽说接手这家铺子,最不济也不至于饿着,但我希望你的以后不在饿不饿着这上面来思量,满山的猎户满集镇的人,大家都为每日的衣食忙碌一世,不同而大同,我希望你以后能过的更好。” 安然坐在椅子上,认真的回应道:“知道了,姨娘,我会认真的去活着,并会选择一条能让我活的更好的路。” 妇人瞥眉,道:“一直跟你说让你从山里搬出来,一个人住在山里有什么好,后面又不是少了你住的屋子。” 安然笑道:“早起进山方便些,每日打些东西也能多少换些银钱,也算是凑些老婆本,总不至于将来娶媳妇的钱都让姨娘出。” 妇人眉毛扬起,笑道:“哟~这是看上了谁家的闺女了?快与姨娘说说,虽说你年岁不大,也不打紧。” 安然有些尴尬的挠了挠头,喃喃道:“哪有的事,真没看上谁。”妇人笑道:“都开始惦记着存娶媳妇的钱了,还说没看上谁?那现今这娶媳妇的钱又存了多少了?”安然讪讪的道:“真没有看没看上谁的事,银钱倒是存了些,但是没多少。”妇人笑着道:“别说有没看上谁,就是真看上谁家的闺女了又打什么紧,银钱不够,姨娘给你拿,山里娶个媳妇又能有多大的花销。” 酒馆一直没有客人进门,安然和姨娘也就没什么事情可做,聊了会家常,妇人看看门外的天色,道:“即坚持住在山里,贪图早起进山方便,便早些回吧,已不早了,后面厨房的食盒里还有些东西,带着晚上吃些。” 安然去拿出了食盒,向姨娘告别。 从老酒坊出来,安然眯着眼抬头看了看天,日已将落,如同步入耄耋之年的老人,透着柔和,不再让人不敢直视。柔和的光落在集镇的屋脊上,屋脊上的野草上,路旁的大树上。巍然不动的屋脊,屋脊上随风摆动的野草和被风吹的哗哗作响的树叶,均被镶上了一道道金红色的边。街上熙攘的人群早已散去,嘶声鸣叫了一天的蝉停了下来,积蓄着力量等待着明天的第一声鸣叫。 安然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把木棒搁在肩上,出了集镇,慢慢向山上走去。 天空的灰色越来越深,逐渐转变为黑色,月光逐渐明亮,安然盘膝坐在地上,看着眼前那两座紧挨着的坟,看着那块木牌。过了很久,叹息一声,愁苦又有些茫然的问道:“你们说,这世界冥冥中是否有双眼睛在一直看着我们?有双手在一直拨弄、戏弄着我们?就像我们看着一群群忙碌的蚂蚁,无聊时拿树枝拨弄一下、抽打一下,看着它们翻着跟头,断手断脚,或者直接伸根手指过去碾死。然后看着我们痛嚎,亦或死去。”说道这里,安然停了下,又道:“既然又要重新再过一次,那么那只手中的枝条拨弄也好,抽打也罢,只要没被那只手直接碾死,留得一口气,我便想好好的活着,更好的活着,甚至那天能看见触碰到那只手,然后问问,这般拨弄抽打是否让他可以产生聊以自慰的快感。” 说了不少话,安然的嘴巴有些干,伸手端起身边放在地上的碗,看着月光下,投在那碗水中的面容,自嘲的笑了笑,仰首喝完。月光照在身上,淡白而显得有种无情的清冷,如同冥冥中一直存在的那双眼睛,在冷冷的注视着盘坐在地上的安然。 四周不时传来虫子的叫声,天空中忽然吹来阵阵散发着热气的风,吹动着孤独的坐在地上的这个人儿的头发和衣裳,就像是墓中那对男女对孩子的安抚。吹的树林发出阵阵的呜咽,吹的夜空中出现朵朵乌黑色的云,安然躺在地上,看着不远处的树林,看着天上那些乌黑色的云,喃喃道:“不用忧愁,也不用难过,我会过的很好。这几年来,凡是跟赚钱沾边的事我都在做,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就变成了有钱人,只是想着我能让大家都过的不错的时候,你们却不在了,多少有些……人大多都是这样,做了一件漂亮的东西、在某种事情上取得了成功,总是希望能得到身边重要的人的夸赞,希望到那一天,你们别忘了夸夸我。” 今夜里对着那两处坟墓说了不少的话,心里莫名情绪得到了一些释放,让躺在地上的安然平和了下来,眯着眼看着夜空,一手在慢慢的在地上摩挲着。在那一年,知道了有修者的存在开始,安然换着以不同的方式、时间去感应那股气息的,在烈日下晒到嘴唇干裂脱皮流血,在深夜冻到发抖,在雨中淋的像拔光了毛的鸡,在雪地里呆坐着成为雪人,脑海里那股气息渐渐出现,味道与痕迹越来越清楚,用心感受的时候,它们在安然的身边、屋顶、草丛、枝头树叶间流动,它们无处不在,虽然安然不知道怎样与它们取得联系,让它们进入自己的身体或是随自己的心意流动,但却兴奋不已,从发现它们的那刻开始,安然远离了想象,进入了妄想的阶段,虽然安然不同意这个词,他认为叫梦想更为贴切,并一再的对自己强调,人是因为梦想而前进的。 一个山里的少年,在知道有修者存在开始,执着的坚持去感应,并向着那条路上前进,如今感受到那股气息,却不得其门而入,这本应是让人很苦恼、丧气、茫然的,安然的脸上有着平静、笑容。除了今夜基于心里的某种不平情绪,对着生他、养他、疼他、爱他,却早早的撒手离开他的那对男女睡着的两处土坟喃喃不休。惹来了阵阵散发着热气的夜风,吹皱了衣裳,吹乱了头发,吹的树木发出呜咽,吹的夜空出现乌黑色的云朵。 太阳越爬越高,如同老酒坊的酒,随着时间而愈发的显现出烈性。 安然挎着弓箭,提着袋子,从山里深处出来,脚步慢而显得有些懒散,这些年下来,从最初每次狩猎都要弄的浑身血淋淋的,到现在狩猎对于他来说早已的失去了挑战性,山里野兽很多,除了不多见的熊、野猪等大的凶兽,其余的都是他可以随时弄来去集镇上换钱的一个资源储存地。近屋放下弓箭和袋子,安然依旧腰上插着那把黑刀,肩上带着衣服,往屋后那处水潭走去。 来在潭边放好衣服,把黑刀插在岸边,准备下水的时候,一道灰影窜了过来,正是那天拿给色的果实砸安然的那只猴子,站在安然放衣服的那块大石头上,“吱吱”叫着,对着安然指手画脚的冲身后比划着,努力想要表达着什么。 安然睁大眼睛,看着它,眼神表露出自己没有听懂,猴子挠挠大腿,伸手抓起石头上安然的衣服,转身往来的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不停的回头看,还在“吱吱”的叫着,安然皱了皱眉,提起插在岸边泥土里的黑刀,脚步轻快的跟上去。 一路跟着那只猴子,渐行渐深,安然的眉毛逐渐皱紧。心想,虽说以前为了练习自己身体的速度和反应,和你们嬉闹追逐了好几年,后期也折磨的你们够呛,但现在双方早已罢战,你这死猴子要是没事寻我开心,那后果……你得好好掂量掂量才行。 正文 第三章 有人自远方来 猴子一路带着安然前行,不多时,至一草丛茂密处,猴子扔下抓在手里的衣服,跳到了树上,又“吱吱”叫了两声。安然怔了一下,瞥眉走向被扔在地上的衣服,站在衣服前停下。前面不远的草丛被压倒一片,隐约有人躺在那里。 安然紧了紧手中的刀,跨过衣服,缓缓走了过去。 草丛中躺着一位中年男子,,蓄有短须,肤色苍白,像是常年不见阳光。身上的绛色长袍已经破烂不堪,血迹遍布,双眼紧闭许是已昏了过去。 安然皱着眉,低声道:“折腾的不轻啊!”伸出手中的黑刀,拍了拍那人尚在流血的大腿,男人哼了一声,不见男子醒来,安然又拍了两下,这次拍的比之前重了些。男子哼了一声抽了口冷气,皱眉睁开眼睛,冷冷的看着安然,以及那把黑刀。 安然笑道:“不装晕了?你要是继续咬牙装下去,说不定我会上前好好的查看一下你的伤。这么半途而废,有些可惜。” 那人冷声道:“你是何人?”安然奇道:“这话好像应该是我先问你才对。你是谁?为何受了这么重的伤?又为何到了这里?见到我来为何装晕?”见中年男子不说话,安然道:“好吧!主随客便,虽然你算不上是客。我是这山中打柴狩猎的少年,现在该你了,如果你还要跟我玩沉默,我会敲晕你送到集镇上交给衙役。”那人叹息一声,道:“小哥不要疑心,我是走暗镖的,路遇歹人才落得这步田地。逃到这里又闻得脚步声,以为是歹人同伙前来,故而装晕。”安然“哦”了一声,问道:“近身后而搏杀?”男子有点意外的点点头。安然横刀离男子几步远的地方坐了下来,看着男子不再说话,男子打量着安然,道:“看小哥身形与我想当,可否与我一件长衫,我以银钱想换。” 安然眼睛微亮,道:“多少?” “十两。” 安然摇头。 “二十两。” 安然又摇了摇头,伸出一根手指头。道:“你全身衣衫破烂鲜血遍布,这附近山中又无别的人家。这样你走到哪里都会有麻烦,又岂是二十两能解决的。” 男子苦笑道:“你还真的会坐地起价,这身衣衫现今也确实是个麻烦。”伸手在怀里摸出几张纸,在里面抽出一张,递给安然。 安然走进两步,弯腰伸手去接那张纸,将要碰到那张纸时,中年男子手指一松,五指攥紧握拳向安然面门击来。安然在男子手指松开那张纸的瞬间,已侧身向一旁倒去,黑刀向着那只击出的手斩去。中年男子的手急收,却只来的及收回胳膊。 一声痛嚎,击打安然面门的那只手被黑刀从手腕一斩而过。痛嚎声才起就已被迫中断,刀尖一转,黑刀对着中年男子的胸口插了进去,男子睁着圆突的双眼,嘶声道:“你……你……”安然松开黑刀,蹲在男子身旁,道:“你是不是看着我年纪小,加上我又是个山里打柴狩猎的少年,所以认为我很好骗?你既然假装要买我的长衫,假装给我银票,那么我就假装去接。我这人一向与人为善,愿意配合别人,只是你和我接触的时间短,不知道而已。”中年男子瞪圆双眼,眼睛无神而散乱,安然的这些絮絮叨叨的话早就听不到了。 安然看着那双眼睛,心想这是何苦呢?你把银票扔过来,我把长衫扔过去,你换衣服我得银票,两全其美的事,非得最后搞成这样? 身后传来一身叹息,安然蹲着的身子骤然绷紧。 “你这少年,他虽起意不善,而你绕着弯的骗他半天,骗的他断了手,丢了命,然后你说你喜欢配合别人,还以一向与人为善自诩。可叹那人一路从神都跑到这里,眼看就道了地头,却交代在了你的手里。”声音略微低沉却不沙哑。 安然缓缓伸手握住还插在尸体上的黑刀,“不急,你慢慢拔刀,慢慢转身。”那声音说话的强调不疾不徐,安然的后背和脸上早已布满汗珠,虽是夏末,安然感觉全身上下由里到外的透着凉气。那人在安然毫无查觉的情形下来到这里,听声音离他身后也就约十步距离,要杀他,早已不知杀了多少遍。安然这些年来一直与各种野兽拼命,对危险早已有种莫名的预知感应,今日那人就这么来到他的身后,开声说话安然方才警醒,一声叹息便已激的他全身冷汗,来人必定非常人。 安然脑袋嗡的一下,突然冒出两个字:“修者” 握着那把黑刀,慢慢的站起来转过身去,黑刀的刀尖微微向下垂落,滞留在刀身上的血缓缓流动向刀尖聚集,聚成血滴无声的落下砸在地面上。安然看着站在十步之外的那个人,一头灰发两道笔直的墨眉三缕长须,灰色长袍点尘不染,头发长须皆给人沧桑、苍老的感觉,那双明亮的眼睛却又让人觉得很年轻,此刻正两手负在身后,平静的看着安然。 两人就这么站着,都在互相看着对方,谁也没有开口说话,长时间的沉默在陌生的两人间持续。就单方面、怀着警惕或者说敌意的安然而言,双方这种长时间的沉默除了让场间的气氛愈发紧张以外,对他没有任何意义。 至少对他是没有任何好处的。他决定打破双方一直沉默的局面。 “你又是什么人?”安然皱眉问道。 灰袍人伸手捻须,眼中泛着丝笑意,道:“你应该看的很清楚,我是个男人,而且是一个年纪很大的男人。山中人烟不多,你用刀断了人的手,要了人的命,刀尖此刻犹在滴血,你又是谁?可知大周律杀人是要偿命的?” 安然明显的怔了下,问对方是什么人,对方的回答方式让他有些意外。安然一直皱着的眉平展开来,复又微微向上挑起,道:“我也是一个男人,一个很年轻的男人。”听到这少年也是如此这般的回答自己,灰袍人仰首捻须哈哈大笑。 笑声惊的树上的鸟儿纷纷振翅逃离,几只松鼠惊慌失措的向着远方的树枝跳去。 待着那笑声停下,安然道:“先不管大周律上是否写着杀人偿命,我只知刚才那人要杀我,我不杀他,此刻躺在那里的死人就是我,杀人偿命也要我先活着,才有能力有时间去思考的事。” “你怎知他要杀你?” “感觉,从他说要拿银子换我的长衫时,便已对我起了杀心,我的感觉一向又很准。” “但此刻死的是他,杀人的是你。” “如果此刻死的是我,杀人的是他,那么又有谁去履行大周律那杀人偿命的律条?” “我会履行,也等于间接的为你报了仇。” “但那时我已经死了,你是否履行律条、间不间接的为我报仇,我又哪里能知道?那时,你便是杀他千万次对我而言,有什么用?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灰袍人道:“你很看重实际的东西,能真实抓在手里的东西。” 安然慢慢说道:“能让我抓在手里的东西不多,所以抓住的每样东西,我都会拼命攥紧。”说罢挽了一个刀花,黑刀倒提着负于身后。又道:“看样子,你和地上那人不是一伙的。” 灰袍人负手于身后,走到先前死去的那人身边,蹲下身子,从那人怀里拿出一样东西,收进自己怀内,又掏出那人身上的那几张纸,看也不看,随手一抛。那几张纸咋一离了灰袍人的手便全部展平,稳定的飘向安然。 看着向自己飘来的那几张纸,安然的双眼从没像现在这么明亮过,那里还顾的上像之前那般在意纸上的数子。伸手抓住飘来的那几张纸,眼睛直直的看着那个还蹲在地上搜刮着死人的灰袍人。 “别那样子看着我。”灰袍人道,“既然你看重实际到手的东西,那几张银票归你。我从神都一路跟到这里,这人受了这么重的伤我都没出手解决他,就是想要看看他到了靖北关又是否会与谁联系,然后我再出手,不想他到了这里却遇到了你,而我暗中相随又不便出手阻难你。” 安然摸摸下巴,压抑着心中的惊涛骇浪。瞥眉道:“好像是我坏了事,但你这么说我怎么听着像是刚才我不应该杀他,反倒应该让他杀了?他到底是什么人?” 灰袍人站起身,看着安然笑道:“你毕竟是我大周国的子民,我又怎会希望这燕国人的手上沾染我大周国人的血。他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无法完成燕国希望他能完成的事,这就够了。” 安然道:“很重要的事?” 灰袍人道:“一件我大周不想让燕国知道的事。” 安然笑道:“这么说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我多少也算是有些功劳?那么朝廷会不会赏个小官我当当,或是奖我些赏银?” 灰袍人似笑非笑的看着安然,道:“刚才那几张不是银票?小小年纪,难道还有官瘾?” 听灰袍人这么说,安然悠悠的说道:“鱼,吾所欲也,熊掌,亦吾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舍鱼取熊掌者也。” 说完这几句有些得意,以为灰袍人会赞自己识文懂礼,见灰袍人负手看天,恍若未闻,不觉有些尴尬,为了缓解这尴尬,安然挠挠头,道:“我挖个坑,就地把他埋了。” 灰袍人挥了挥袖袍,伸手对着那具尸体屈指一弹,一道干燥火热的气息凭空出现。见灰袍人对着尸体屈指一弹,安然的眉毛就已高高的挑起,此时那具尸体上以燃起火焰,几息过后,尸体消失,地上多了一小堆白色的灰,灰袍人拂袖,白灰散尽。 安然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闭着眼,感受着空气中还有些许残留的干燥气息,喃喃道:“有人自远方来,不亦说乎?” 灰袍人笑着看着安然,道:“想不想下山陪我喝几杯酒?” 安然马上道:“想,非常想。”灰袍人道:“走吧,你刚得了那许多的银票,你请客。”安然苦着脸,道:“原来你是叫花子送礼,刚送完就想收回去。”灰袍人呵呵一笑,安然提着刀,屁颠颠的跟在灰袍人身后,又道:“您老人家可得悠着点啊,别真的把那几张银票给喝完了。” 正文 第四章 今日方得初窥恢弘 灰袍人大袖飘飘,一路观景下山进了集镇,安然在后面跟随。 待得进了集镇,安然犹豫了一下,上前对灰袍人说了一个名字,灰袍人打趣道:“既是你出银子,地方自然你来选,只是别为了省银子,找个兑水的酒坊糊弄。”安然微笑道:“这集镇虽说偏僻,但山里人性子粗犷憨直,兑水的酒坊断然是没有的。”灰袍人让安然前行。路上碰到几个贩卖皮毛的,灰袍人停下摸着皮毛询问了一番,最终也没买下点什么。灰袍人停下询问的时候,安然也不得不站在一边相候,见灰袍人问完没有买的意思,安然道:“见先生不似少钱算计的人,这等的好皮子,怎么问完倒又不买?要真是喜欢又舍不得银子,便等几日,我打来送与先生,我这人虽小气了些,几张皮子还是舍得的。” 灰袍人笑着看着安然,也不说话,那双明亮的眼睛似要看到他的骨头里一般。安然被他看的有些不安,转身前行带路,道:“喝酒去吧!皮子要的话就说一声。” 二人不多时便来到老酒坊门外,灰袍人抬头看了看灰扑扑的写着三个字的牌子,撩起帘子走了进去,四周打量一番,自寻了张桌子坐下。 安然进来后,先向姨娘问了声好,便径直去了后面装了盘花生,又打了两壶酒,去柜台那对姨娘说了几句话,才回来坐在灰袍人的对面。 姨娘看了看灰袍人,自去了后面的屋子。 灰袍人看了眼姨娘的背影,吃了颗花生喝了杯酒,道:“自家的产业?”安然道:“姨娘开的,我是靠打柴狩猎为生的。”灰袍人哦了一声,又看了看安然的那张白净的脸,笑了笑低头饮酒。 察觉到那道目光,安然有些窘,道:“成天晒,还是这样我有什么办法。”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被辣的眉头紧皱。灰袍人道:“经你的手,杀过不少的凶猛野兽吧,你狩猎的技术好像还不错。”察觉到对面目光的疑惑不解,灰袍人笑笑,又道:“你身上时不时的透着股杀气,尤其是你不安的时候。” 安然又端起一杯酒,皱着眉喝了下去。灰袍人道:“年轻人,喝酒慢些,虽说是你拿银子,也不用这般的急着多喝酒的。”听着这话,安然不由笑了起来,许是刚刚被酒辣过,笑的面容有些生硬。 屋后传来了阵阵的香气,不多时,姨娘端来了两钵做好的菜,放在桌上,对着灰袍人搭手屈膝行礼,道:“山野粗食,怠慢了先生,还望先生勿怪。”灰袍人站起来笑道:“无需客气,我在山里遇着了他,见这少年有趣,便厚颜过来蹭顿酒喝,多有叨扰!”姨娘微笑着又行了一礼,去了柜台后面。 灰袍人对着那新端来的两钵热菜,嗅了嗅,夹起一块放到嘴里,眯着眼细细品味,半响放突出嘴里剩下的骨头,赞叹了一声,喝了一杯酒。自语道:“世人皆喜豪奢,那知山野中方有真滋味。” 看着对面的那副吃相,安然在心里腹诽道:“吃货!” 自在山里见着灰袍人开始,到灰袍人弹指,尸身燃起火焰焚烧,安然的脑海里就一直在琢磨着那个问题,想着那道干燥火热的气息,闪烁着那片火焰。从山里一路来到集镇,来到姨娘的老酒坊,坐到这张桌前,他一直想着怎么开口询问才是,此刻见灰袍人在对面吃喝自得其乐,便不停的在心里组织词汇,准备开口相问。 灰袍人悠悠的喝了一口酒,道:“无需那般幸苦的琢磨,思量。你即在心里想着了那个答案,那便是了。少年率直懵懂,不知之处询问便是,怎么如同世间侵染多年之人一般那么多的犹豫权衡。世间的许多事,就看你的心是怎么想的,你认为那是白,那便是白。”安然道:“真如这般,那我想着先生是个女人,那便是个女人?”灰袍人大怒,抓起一根筷子对着安然的头就敲了下去,敲的安然痛彻心扉,心想不好,别因为一句话被敲成了傻子。 “小小年纪,身子尚未长成,难道就想女人想疯了不成?你见过女人留着这么漂亮的三缕长须么?先前在山上见你口出圣人之言,也算通些文墨,现在如此说话,圣人的礼哪里去了?”安然被那只筷子敲的痛彻难当。从没想到一根筷子便把自己敲成这幅德性,正按着方才被敲的地方,缓缓的轻轻的揉。揉了半响,安然抬头看着灰袍人,认真的道:“我想了解那个世界,你们的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灰袍人低头喝酒,不语。 安然诚恳的道:“我知道对于先生来说,我可能是出于好奇心而已。好奇心这个东西太大了不好,太大了会害死猫。但从知道有修者开始,我便试着去感应、触摸,触摸感应到了却又不得其门而入。” 灰袍人听着那句好奇心太大了会害死猫,点点头道:“这句有点意思。”待听到后面那几句,惊奇道:“你说你能感应触摸到什么?”安然认真道:“那股气息。”灰袍人正色道:“你可知世间能感应触碰到那股气息的人有多么的少么?”说罢目光上下扫视着安然。 安然见那道目光上下打量自己,道:“先生之前没看出来?这么久都没仔细看看我?”因为奇怪,话的强调有些高,每句话的尾音都是上扬的。灰袍人不禁有些好笑,道:“为何你会想着我会仔细的看看你?我哪有那么无聊,见着谁便仔细的去看,那我岂不是要累死。” 安然眼睛有些发直的看着灰袍人,喃喃道:“我以为你看出了我的特殊不同,才问我想不想跟你下山喝酒。”听到这句话,灰袍人的表情有些哭笑不得,手伸过桌面放在安然的头顶,道:“你现在再去感应触碰那股气息看看。”安然深出两口气,闭上眼睛。几息过后,一只手按在安然头顶的灰袍人眉毛扬了起来,眼中透着喜意。 坐在柜台后的姨娘早已放下了手中的那本册子,紧张的看着那张桌子上的一老一少,大气都不敢吃,唯恐气息大了些打扰到那两人,几个来酒坊喝酒的也被她蛮横的赶了出去,此刻便是连门都从里面锁了起来。 安然睁开眼睛,看着对面目光中的喜意,知道这些年自己感应触摸到气息的没有出错,心里生出了一朵花,此刻正在心里快速的怒放。目光灼灼的看着灰袍人,感受着心里那朵怒放的花,一再的告诉自己要矜持些。灰袍人捻须看着安然,笑道:“世间可修行之人何其少,我从神都一路尾随那厮来到这山里,想不到却让我遇到一个,看来我大周要多一位修者了。”看着安然灼灼的眼神,道:“我便与你说说,这世间不多的修者里,主要分儒、释、道三家,我大周与越国独崇儒家,燕国信道,吐蕃乃佛国。除此之外,草原狼信奉长生天,南北俩处牙帐下,大小祭司也有一些。”停下端起一杯酒喝了,又道:“无论三家里的哪一家,修者皆分九品,九品是修者入门。三品到一品,三家又另有别称,各不相同。你能感应触摸道那股气息,雪山气海也相通,便能入修行之门,你先别忙着高兴,修行乃是逆天行事,坎坷难行,一路不知有多少人枉死,到头来回头看看,或许还不如打柴狩猎过的随意自在。” 安然道:“听闻修者移山倒海、呼风唤雨,这般神仙一样的人物,怎会不如打柴狩猎随意自在?” 灰袍人笑道:“能移山倒海、呼风唤雨又有几人?又哪有那么好做的神仙。” 安然沉默了一会儿,看着灰袍人,认真的道:“既便是有不随意自在之处又如何?就让我不随意、不自在吧!” 灰袍人看着他,不语。安然无奈的道:“先生别总是这般看着我不说话好么?我有那么好看?我又不是一朵花。” 灰袍人道:“你叫什么名字?” “安然” “多一个修行之人总归是让帝国多一份力量,虽说我大周国用人不分向来不分贵贱,唯才是举。但也必须是忠于大周的子民。明日此时,我再过来,你收拾一番,随我一起回神都吧!”看了柜台后妇人一眼,又道:“和你姨娘一起也可。”言罢站起身,往酒坊外行去,妇人赶紧从柜台里出来开了门,撩起门帘恭敬的站在门外。安然跟着灰袍人出去,在灰袍人身后,恭敬的长揖及地,行了一礼。 起身见灰袍人已走远,心里又有些不放心,直着脖子,喊道:“明日你记得来啊!” 隐隐传来灰袍人的一声训斥,“那里来的这许多的废话。” 听到那声训斥,安然回身看着身后倚在门旁的姨娘,两人对视,两个人的脸上、眼睛里都堆满了笑。 安然挑着眉说笑道:“今天天气真不错。” 姨娘笑着应了一句:“是挺好的天!” 进了门,安然在酒坊里那几张桌子见来回的转悠着,姨娘靠着柜台,笑着看着安然在哪转悠,笑道:“行了!想叫就叫,想跳就跳,别憋着了。” 听姨娘这般说,安然那里还能忍的住,大叫着跳了起来,多年的抑郁此刻方身心皆畅。 正文 第五章 剑花起于荒野 昨夜下了一场大雨,骤雨已歇。 清晨的集镇依然处处散发着湿意,却又让人感到从头到脚的清新,舒爽。 姨娘倚在门前,看着安然对着自己恭敬的行了礼,坐上马车。车轮在湿滑的石子铺就的街道上转动,缓缓向集镇外行去,直到马车在前面拐弯进了集镇的主道,姨娘轻轻的叹了口气,转身进了酒坊的门。 从很早的时候,安然就幻想着那个世界,渴望了解它,渴望围观它,渴望着有天能置身其中。方才对着姨娘深深的行了一礼后坐进马车,想着昨晚尝试着让姨娘与他一起随灰袍人去神都,无论他怎么说,姨娘也只是笑着摇头,反而在衣食住行上一再的叮嘱着安然,让他心里流淌着温暖的同时又透着遗憾,随着灰袍人去神都本是透着完美味道的一个开始,因为现在心中有了遗憾,让他的心情有些复杂。 心里那种复杂的情绪渐浓,安然摇了摇头,双手在脸上重重的揉着,试图揉散心里那渐浓的情绪,直到那张白净漂亮的脸被揉的发红,才颓然的放下两手,长叹一声,“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灰袍人眯着眼坐在前面,也不看路,任由那匹有些垂头丧气的黄马拉着车前行,听到后面的长吁短叹,一首好词硬是被念的断断续续,微扬起的眉敛起,握在手里的马鞭在黄马的屁股上轻轻的打了一下,道:“我很好奇。”回头看了眼还在自做悲伤凄凉的少年,“你小小年纪便双亲相继离世,虽说后来张大山过世,他的媳妇也就是你姨娘与你同命相怜,相互扶持,但从未有先生教你读文习字,你从哪学的?没有修者开示,你又怎么能自己感受触碰到那股气息?” 听了灰袍人的话,安然顾不得再叹什么,瞪着眼睛问道:“先生对我过去知道的这么清楚?” 灰袍人笑道:“你以为随便有个能修行的人,我就会带着一起去神都?又怎会不查一下你的身世来历?” 安然嘘了一口气,道:“好吧!那先生都查到了什么?还想知道什么?” “如果我愿意,你每天什么时候去茅房,去几次,每天穿的底裤是什么颜色,都会一清二楚。你什么时候,在哪里学的文墨暂时先不说,先说下没有修者给你开示,你怎么感受触碰到那股气息的?” “就是多晒晒太阳,多淋几次雨,半夜睡不着到处跑跑,无聊时对着花啊草啊树啊的发呆,慢慢就感觉到那股不同的气息了,你要让我具体的去说,我也不知道该什么说!”安然装着淡然的挠这头,心里想着,难道能跟你说我就是模仿着记忆里哪些描写修者的文字片段,误打误撞的感觉到的,甚至在遇到你之前都不能确定感觉到的究竟是不是那股气息,这种情形说出来你能相信吗? 灰袍人回身似笑非笑的看着安然,道:“如你所言,在没有修者开示的前提下,世间那么多人都无法感受触碰到的气息,你就这么感受到了,那我是该佩服你运气好到狗血淋头,还是该惊诧于你的悟性好到世间少有?” 安然羞涩的笑了笑,道:“先生可以认为我悟性好到世间少有。” 灰袍人张了张嘴,最终也没能再说出什么,于是干脆转身专心的看着马车两旁不断后退的风景。 “我想起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安然的语速有些慢,因为慢所以显得认真,“昨天晚上我整理了下这几年来存的银子,一共也就一百二十两多些,神都肯定不比这山里集镇,吃住什么的应该都很贵,所以,我想问问先生,到神都后,有三包么?” 灰袍人明显的楞了下,问道:“什么是三包?” “就是包吃,包住,额,还有一个是包什么的暂时没想起来。想起来再告诉你。” 沉默了一会,灰袍人道:“你是我家亲戚?或是你是我的债主?” “您是修者啊,修者都是高人,又何必为了些许银钱和我这山里小子计较呢?” “我不是高人,我就比你高半个头。” “高半个头那也是高啊。” 灰袍人不再说话,想了一下,一本册子朝着安然砸了过来。 安然捡起那本册子,纸张有些泛黄,约莫十几页,正面写着《元气概论》四个字,翻开第一页,开篇写着:元气者,世间之本源,万物之精气也……安然的眉渐渐挑起,目光愈发的明亮,心神沉浸到了册子里对元气的描述中,纸上的每一个字对他而言都是新奇的,此时整个人犹如干旱枯裂的土地遇到了雨水,一刻不停的贪婪吸取着。 马车徐徐前行,车前一位眯着眼的灰袍人,车内有位少年贪婪的抱着本册子再看,风不停的吹动着路旁的树叶哗哗作响。 大周帝国天授二十六年夏末,在一个惠风和畅的日子,安然跟着认识不久的灰袍人坐着马车,离开集镇,去往神都。 接下来几天,马车依旧在徐徐前行,除了吃饭和出恭,安然都在车内抱着那本《元气概论》的册子一字一句的看,不明白的地方,便恭敬的向灰袍人请教,灰袍人也是有问必答。 “先生,世间一品修者有多少?” “多少?你当是白菜么?” “好吧,那先生现在是几品境界? “不知先生可否演示一下境界的威力……” “我是修者,不是街头杂耍卖艺的。” “只是想着开开眼,瞻仰一番,何来杂耍卖艺之说。” 正想着怎么劝说灰袍人出手展示一下,好让自己大大的涨涨见识,马车却停了下来。安然探首向外望去,马车正停在荒野平地之上,风吹动荒野的长草,吹出高低起伏的波浪。马车前不远处站着一位身着道袍,腰悬长剑的道人,头发一丝不乱的挽起插着一根乌木簪,胡须很是漂亮,风吹着动道袍,隐有出尘之感。 道人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那辆马车,看着马车上的灰袍人。灰袍人端坐不动,眯着眼看着前面的道人,两人都静静的看着对方,谁也不开口说话,就如同久别重逢的故人。 道人又看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话,道:“许多年不见,李先生风采如昔,可喜可贺。”说是可喜可贺,语气里一丝喜与贺的意思都欠奉。 安然的目光一直没有从道人的身上移开,看着那道人隐隐出尘之态,完全符合自己心中高人的形象,但不知是敌是友,不免有些担心,这时又听到被道人称作李先生的灰袍人淡淡的说道:“我这几日就想着会有谁来拦我,却没想到是你。” “本不该再来叨扰,奈何对李先生想念的紧。”说罢道人有些自嘲的笑了笑。 李先生淡淡一笑,捻须不语。 道人又道:“拜先生所赐,十年前那一指一掌让贫道将养四年又两个月放得痊愈,后来虽修行又有所得,心中却有了一根刺,今特来拜谢。”一直负于身后的手缓缓垂下,一手轻搭着腰间的长剑。 瞬间,安然感到一股强大到令人窒息的气息扑面而至,头发猛的向后飘起,衣服紧紧的贴在了胸口和腹部。 李先生向前挥袖,挥散了那股差点让安然窒息的气息。另一只手按了下车辕,身子无声的飘起,飘过黄马,站在道中。道:“李伤恭喜道长入得小天师境。”一步跨出,伸手遥点一指。 李伤挥散了那股气息,安然长出了一口气,额头和衣服内刹那间布满汗珠,无论之前怎么想象、揣测,都不如方才的那道气息来的真实,此刻方知修者世界的恢弘壮阔,方知修者对敌时的峥嵘。 那道指力无一丝风声,半点声响的朝着道人而去,道人横剑与身前,长剑与指力相触,剑身轻颤嗡鸣,泛起袅袅白烟。道人长剑一抖,三朵雪白盛开的莲花凭空现于身前,瓣瓣晶莹,旋转着朝李伤飞去,不待前面三朵莲花飞到李伤面前,道人长剑连连颤动,生出朵朵白莲,前赴后继的飞向李伤。 李伤气机遍布全身,连连挥袖弹指,朵朵白莲如生有灵性一般,不待指力袖风袭到便纷纷避开,又从其他角度朝李伤的身体飞去,十分的灵动刁钻。道人脸色凝重,一手伸出,指尖气机牵引那些围绕着李伤的朵朵白莲,另一只手中握着的长剑犹在颤动不已。 朵朵白莲绕体而行,见缝而入,又有白莲不断加入其中,李伤双眉挑起,一声清叱,双袖鼓起舞动,动作迟缓凝滞,瞬息之间有若千斤重,随之灵动的朵朵白莲也似李伤的两袖一般迟缓凝滞下来,颤抖着,不甘的慢慢的朝着一个点集中起来。 道人脸色苍白,额头已现汗珠。 无论白莲如何不甘,每朵白莲之间的距离一直在缩短。白莲颤动着,如同冬天突然降临,来不及炫耀自己的美丽,就不得不彼此紧紧依偎,互相取暖。 道人面色愈发的苍白,狰狞。 “哄”的一声,无声处突现惊雷。 正文 第六章 那一年 大周帝国国力鼎盛,神都作为大周帝国的国都,无可争议的成为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地带,吸引了大批的文人骚客与豪客巨商。 大小不一的商船穿梭于洛水之上。一座座精美奢华的画舫沿途停靠在风景怡人的洛水边,不分昼夜的从画舫里飘出古曲、燕韵、胡风的曲调,伴随着吟诗作对、畅快的笑声和莺声笑语,装点的洛水生机勃勃,多彩缤纷。沿岸的垂柳,在不同的曲韵中伸展着腰身,随风舞动。 洛水以南的外城,每日里更是人声鼎沸。大周帝国是开发包容的,东市里随处可见牵着骡马的胡人和裹着头巾的吐蕃人在店铺里进出交易。 立国至今近两百年,经六位皇帝的励精图治,国力兴盛,军力更是甲于天下。国人武风颇盛,无论车夫商贩还是鲜衣怒马的公子哥,言语不合都会拉开膀子干上一架,围观者呐喊叫好助威,其中不乏娇美的小娘子和已显老态的妇人,但这是限于大周国人间的较量,或者说是切磋,要是有哪位不开眼的胡人或吐蕃人也来上这么一手,那么下场必定颇为凄凉,这源于大周国民的荣辱观与优越感。 我们斗可以,但我们都是周国人,那是我们自家人的事儿。但有周国以外的人掺和进来,那么正互相捶打在对方身上的拳头就会停止,转而一致向外,即使是我们有错,那也先打完再说。 这是周国国民一致认同并奉行的。 沿着洛水南岸西行,是禁苑,与洛水北岸的皇城斜对,正对着的是皇城旁的上阳宫。挨着禁苑的西边,有一处灰色围墙围成的大院,大门紧闭,门头上有匾无字,门外也没有成天瞪眼发呆的石狮子。院内琼楼玉宇,奇木异草处处,水流潺潺。 院子深处有水塘,塘边有柳。 一位白袍老者坐在楠木椅上手持竹竿,正在垂钓。一位黑袍短须的中年人恭立在一旁,正轻声对老者说着话。 老者感慨着,“二十年前,皇帝陛下坐上那把椅子没几年,为了巩固皇权,黜佛道二门独崇儒家,一时间道人僧众凄惨不堪,纷纷逃离周国,本就不多的道观庙宇更是所剩无几,余者苦苦支撑。” “正是在那年,远在吐蕃、燕国的佛宗道门不甘在周国幸苦经营的成果毁于一旦,众修者纷至神都,意欲向皇帝陛下讨个说法。嘿嘿!又哪里有什么说法。国民遁入空门者日众,不事生产劳作,只十余年时间,信众愈百万,这么下去周国还是周国吗?” “神都修者聚集,御林军更是以伤亡过半的代价,硬生生的堆死了近二十名佛、道两家的修者。我们修经处也自警醒忙碌着,劝离驱逐那些人,也就是那些日的劝离驱逐,李伤那师弟单人独刀激斗佛道众人,一场大战,虽击毙数人,余者大多重伤退去,自己也落得个修为尽废,黯然离开神都的下场。性子温良的李伤,从那时起出手也愈见狠辣。” 听到老者口中最后说的那个名字以及那个人,短须中年人目光中愈发透着崇敬,道:“李大人这些年来虽出手不多,却也应了他的名字,与他交手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杀伤他,要么被他所杀伤。不过这些年下来,也没见有谁能在李大人身上留下痕迹。” 老者呵呵一笑,“痴人!他与那人虽名为师兄弟,却亲如骨肉兄弟。十年来不曾离开神都,这次因为有人暗通燕国,静极思动,吊在送信的那人身后,不知如今到了靖北关没有?” “大人,那边传讯,李大人在离靖北关约三百里一处叫乌集的地方停了下来,并没有再往靖北关行进。” 老者尾音向下的“哦”了一声。 “在集镇里,有一少年跟在大人身边,大人曾让人查探少年出身,后有与那少年在一个叫老酒坊的酒馆内同桌而饮,相谈甚欢。” “结论?” “那少年颇得李大人喜爱。” 老者又长长的“哦”了一声,尾音上挑,显得有些意外。 从那年那件事情之后,李伤性情大变,性子冷淡而出手愈发的狠辣,从没见对谁生出过喜爱之心,所以老者在听到那句结论后会自然的尾音上挑的“哦”了一声。 “那少年倒有些让我好奇。” 短须中年人迟疑了一下,不确定的问道:“属下让人把那少年的身世报上来?” 老者摇了摇头,“有必要说的,李大人回来后自会告诉我。你要记住,君子不窥人私。”说罢挥了挥手。 短须中年人惭愧的低头行礼退下。 老者看着一动不动的竹竿,看着镜子一般的水面,脸上渐渐露出微笑。 天街平整宽阔,每隔十余丈一处的大门前,蹲着一对对成日里瞪大了双眼,百无聊赖的石狮子,周国达官贵人的府邸聚集在此,平民百姓足迹罕至。幽静空旷的街道与东市行人如织的喧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今日的天街不再幽静,街道也不再空旷。 御林军把天街四周整个围了起来,沿途把守各个出口。几处府邸内随着那尖细的嗓音,悠扬顿挫的强调宣读着一道道旨意,跪在地上的众人听完那道圣旨,已不知道或是没有能力再谢主隆恩,面容惨白,目光呆滞的坐在地上,女眷丫鬟们或两眼泛白昏倒于地,或颤栗着相互抱头凄惨的哀嚎。 大周帝国天授二十六年夏末,也就是安然辞别姨娘,踏上灰袍人的马车离开乌集的那一天,坐在帝国最高处那把椅子上的人发布了几道旨意,帝国吏部与工部的五位高官,因私通敌国,被皇帝陛下赐死,皇帝仁慈,只诛三族。 盔甲明亮的御林军把天街围的水泄不通,那几处府邸内哭声惨叫声震天,不停的传来刀锋入肉的声音和重物砸在地上滚动的声音,血腥气愈发浓郁。 人们的好奇心终于战胜了恐惧的心理,御林军围城的那道线后,围观的民众紧皱着眉闻着那扑鼻的血腥气,强忍着呕吐。 有人在感慨喟叹人生之无常,前一刻还趾高气扬鲜衣怒马,锦衣玉食,后一刻便身首分家;有人低声议论;有人衣袖捂鼻,两眼放光双眉挑起,兴奋不已。 不知是兴奋于那几位高官私通敌国之事败露这件事的本事,还是兴奋于不停的刀锋入肉声、重物砸在地上滚动声,还是那冲天而起的血腥气味。 正文 第七章 以黑刀送行 第一卷清晨 第七章以黑刀送行 冲天的血腥,遍地滚动的人头,让神都内的高官、巨商、文人墨客、民众们,恐惧、叹息、感慨、兴奋、咒骂,各种情绪弥漫交织。 因为事发太过突然,全无一丝征兆,那几处府邸竟未走脱一人。 因为时间,帝国的其他州县还不知道神都变故与正上演的血腥。 端坐在最高处那把椅子上的人知道,旨意由他口述。但为了皇权延续,为了帝国繁荣稳定,他不介意地上滚动的人头再多一些。 池塘边垂钓的白袍老者知道,那些遍地滚动上千颗大小不一的人头,也并未能让他稍皱眉头。 …… 安然当然不知道此刻神都内血气冲天,人头滚滚。 从李伤与道人交手开始,安然的眼神就一直在两人间徘徊,神情痴呆若愚。看到道人长剑生出朵朵白莲,他的身体不觉间绷紧,场中两人交手又全无半丝声响,白莲愈多时,随着李伤那一声厉叱响起时,他的身体已紧绷到了全身僵硬。 无声处突现的那声惊雷,打破沉寂。 白莲形散影消,化作一团浓郁到了极点的白色雾气,凝而不散。道人踉跄后退,额头汗珠滚滚,面色苍白狰狞似鬼。 李伤两手接连拍打在那团白雾之上,每拍击一次,便生出“波”的一声轻响,拍击处生出袅袅白烟,白雾团四周渐有雾气溢出。接连受到拍击,白色雾团有些凄惨,如同此刻正踉跄后退的道人。 那声惊雷,震的安然拱着的身子坐在了马车内的软垫上,头晕目眩,双耳轰鸣,面色不善,此时犹自不觉。看着李伤散了白莲,道人踉跄后退,白雾与道人皆露凄惨之相,一直与身体一样紧绷到极致的心松了一松,目摇神驰之下,心底生出的那一丝情绪涌起来,从眼中流露出来,那股情绪叫做崇拜。 从遇到李伤那刻起,他的心里就在揣测对方是不是修者,觉得可能性很大,所以对李伤的称呼从“你”变成“先生”,到后来在心里得到肯定答案后的激动,到李伤让他随着回神都后的狂喜,再到马车上不厌其烦的打听李伤的修为境界,要他出手展示时的用心。 他知道李伤是个高人,却不知有多高。 父母离去后,残酷的生活让他失去了幻想与天真,学会了克制,学会了隐藏自己的心与情绪。但毕竟这心性是因为外在的影响而压抑住的,当心底渴盼已久的事物真实的出现在了眼前,还是有不自觉的情绪流露出来。那道人一副高人模样,此刻在李伤手中片刻间便这般凄惨…… 简单的推论后,安然咽了口口水,笑了起来,笑的有些贱。 “高,实在是高啊!这么高,好像是我要发达的节奏了……” 顾着感慨李伤的“高”和自己要发达的节奏,却忘了之前连他最关心的,到神都后“三包”的问题,李伤并未给他答复。 因为感慨和高兴在自己将要发达的节奏当中,安然并未注意到横放在身侧的那柄黑刀的刀柄微微扬起,也未注意到场间那团白雾四周溢出的雾气,同样未注意到周遭的温度越来越低。 直到周身皮肤泛起疙瘩,打了个冷战,他才从感慨自喜的情绪中惊醒过来。 道人眼见那团白雾被李伤拍的愈发凄惨,已现四散之相,心里又急又恨。那团白雾如果散去,虽不会危及他的性命,但一身的修为却也要去掉大半。不及调整体内元气和气机,一声厉啸,合身一剑疾往李伤刺去。 李伤双眉微挑,舍却那团白雾,不退反进,跨步向道人迎去。待长剑将要及身,双手带起道道残影夹住长剑,一脚抬起踹向道人小腹。 道人此时双眼血红,一边侧身避让踹向小腹的那只脚,一边运气回夺长剑。李伤轻轻向前一送,松开两掌,道人后退一大步,长剑剑尖顺势下划,外吐的劲气在李伤腰腹的衣服上划出“哧”的一声,灰袍现出一尺长的口子。 李伤侧身跨步向前,让过长剑和握剑的那只手,双手自两端起并拢之势,一手抚向道人前额,一手抚向后脑,势如结发。 一旦两手合拢抚上前额后脑,便是结发以“长生”之时! 道人仰身再退,踉跄间却再也避不开踹向胸口的那只脚。一声闷响,道人吐血倒地,不待道人喘过那口气爬起,李伤一手负于身后,一手对着道人扣指轻弹。 安然的身体和思维已不再紧绷,心境也不似方才那般鼓荡不平,身体与思维的放松让他恢复了一定的察觉感知能力,此刻正皱着眉头,眉间皱起两道浅浅的褶,偏头望着一旁的那把黑刀,刀尖与刀柄的方向已经对调,刀尖起伏着,像是有根无形的绳子在拉扯着,又像是有个顽童用粗枝条不停的向上拨弄着刀尖。 他没有贸然的伸手去按住黑刀,而是在一旁皱着眉认真的看着它,看着它起伏、颤动,最后发出轻微的嗡鸣。 像是怕惊扰到那把黑刀,他轻轻的、带着疑惑的语气,“你也不甘寂寞,想去凑凑热闹么?” 无奈的轻声笑了笑,“等几年吧,小爷带着你大展神威,到时候你就可以好好的跟小爷露露脸了,现在我可没那本事,万万急不得。” 道人体内元气不畅,气机郁结于胸,见李伤扣指弹来,咬牙施展起了“驴打滚”的绝技,李伤扣指再弹,道人无奈只得向后翻去,连番的滚动,连带着那身道袍都凄楚起来。 那口气将要喘匀,郁结在胸前的气机渐解,此时又见李伤一直负于身后的那只手向前一抚袖,一股大力涌来,同时另一只手又已扣指,将要弹了过来。 连续扣指,第三指将发未发。 迫不得已,顾不得喘匀那口气,道人苍白的面色突现绯红,一口鲜血喷出,站了起来。那口气始终未曾喘匀,此时再不站起身来,便再也没有站起来的机会。 强调体内元气,拼着吐血,也要抓住这个仅有的机会站起来。 不想刚站起来,便见一道黑影直扑面门,惶急之下,不及阻挡那股大力,本能的低头伸手臂去挡那道黑影。 手臂一凉便失去了知觉,跟着一股大力撞在小腹上,又是一口鲜血喷将出来,伴随着一声惨嚎,道人高高的向后飞出十余丈,一条手臂翻滚着从空中落在地面上。 李伤招手,一道黑影飞来,入手正是前一刻在马车内起伏、颤动、嗡鸣的黑刀。 道人面色晦暗,一手捂住那处断臂,挣扎着爬起来,怨毒的看了一眼李伤,蹒跚着离去。 提着那把黑刀,静静的看着道人挣扎着爬起,怨毒的看了自己一眼后蹒跚着离去,李伤摇头道:“既然还是要走,那又何必来!” 正文 第八章 我见神都心欢畅 听到李伤摇头说的那句话,安然觉得嘴巴有些抽筋。 有些太装那什么了吧? 咧咧嘴从马车里爬起来跳下马车,走到先前两人相斗的地方,慢慢的转了两圈,又看了看道人离去的方向,有些忧虑的问道:“会不会打虎不死?” 李伤伸手把黑刀递给他,摇摇头,“不会了,虽说是打虎不死,但他已经没有能伤害谁的能力了。” 见那目光中有着疑惑,又道:“方才一脚踹去损伤了他的雪山,一袖又拂毁了他的丹田,最后用你这把黑刀断去了他的一条手臂。没有天大的造化又如何能让丹田再生。便是有那场造化等着他又如何?你不要小看了他这前后两次的受挫,这很容易影响到心境不够稳固的修者。前一次受挫如果是一根刺的话,那么这次便是一颗钉子,不拔了这根刺和钉子,即便他丹田再生,修为也不会再有什么进展,这也是他要来这找我的原因。” 两手放在小腹处,双手手掌向上十指交叉,安然在那块地上来回的踱着步,感受着被李伤驱散的白雾残留的凉意。“只是没想到,他来这里拔刺,没拔出来却又被钉了颗钉子。不过那些莲花可着实漂亮的紧。” “那道人叫白莲,也算是道门修为不错的修者,只是心境差了些,拿手的便是那一根生百莲,十年前遇着他时,可生莲八十,负伤后这十年想是下了大苦工,生百莲得圆满,便急着来拔掉那根刺了。” “被那莲花击中了会如何?” “越美丽的东西背后隐藏的往往就是越可怕。白莲乃阴寒之气所化,受气机牵引,瓣瓣白莲近身后又可分散激射而出,犹如利刃,入体所过之处,肌肉冻死,内腑冰冻,整朵白莲砸在人的身上,那砸中的地方就可以直接用刀往里挖个通透了。” 安然缩着脖子,打了个寒颤,提着黑刀在路边寻了处草丛,把黑刀上残留的血擦拭干净。 李伤看着他在草丛上认真的擦拭着黑刀,想到了什么,苦笑着摇摇头,往马车走去。 这几日为什么总觉的有些不同,方才讲完那些话,心里才醒悟了不同的是自己,从二十年前那件事以后,话便越来越少,人也跟着冷了下来,冰冷的外面包着的是火焰,烧毁佛、道两家的火焰。 因为静极思动,吊在那送信之人身后来到这里,遇到这少年,见到这把黑刀。被冰包着的火焰便不安分起来,那少年的话有时候有些奇怪,经常会说出些没听过的词语。恩,前面念的那首词便很不错,可偏偏又被他念的惨不忍睹。虽经常搅的人头疼,却把自己带的话也多了起来,这几天说过的话过去一年也没这么多吧! 是因为…… 摇了摇头,又突然发现这两天摇头也摇的着实多了些。伸手抚摸着黄马的鬃毛,黄马直起脖子摆了摆头,打了两个响鼻,示意他不要弄乱了自己的“发型”。 安然握着已擦拭干净的黑刀,在阳光下两面都看了看,满意的点点头,又顺手抓了把青草走过去塞到了黄马的嘴里。 一老一少坐上马车,还是老的在前,少的在后。 黄马再次悠然的迈动四条长腿,车轮也悠然的转动起来,于是马车悠然的前进着,车窗两旁的景物在悠然的后退着。 去神都的路,悠不悠然,都必定是一个漫长的旅程,但再远的路,只有走下去,必定会有到的一天。 …… 火苗跳动着,上面支着的两根树枝上串着一条鱼和一只兔子,香味一直在勾引着安然的口水,看着那双手有条不絮的从瓶瓶罐罐里弄出不同的调料抹在上面,香味愈发的浓郁,安然咽了口口水,讪笑道:“这可怎么好,尊老敬贤,怎么倒反过来了?” 李伤不理他,翻转着把调料抹匀,过了一会,从树枝上撕下半边兔子,递了过去。 安然对着那半边兔肉吹着气,龇牙咧嘴的咬了一口。 黄马在树下,看着那团火焰以及火焰上的树枝,跺了跺脚。 李伤整晚都在火堆旁打坐,安然有啊没啊的在那闲扯,最后无力的发现大多都是自己一个人在那自问自答,无奈打着哈欠回到马车里,去见周公去了。 …… 揉着眼睛爬了起来,熄灭的火堆正冒着淡淡的烟,混入到树林里飘出的,正逐渐散去的雾里。安然下了马车,伸了个懒腰,把树下的黄马牵到马车旁套上。 等李伤起身梳洗完,马车再次悠然的上路了,安然在车内翻看着那本册子,每看一段便闭眼观心一会,中间下车活动下腿脚,几日下来,那本册子早已通透,烂熟于心。 在车窗里见外面好大的一片玉米地,正有人坐在先前砍倒了的玉米旁,掰着顶上的棒子,掰下一个便随手往身后地上的篓里一扔,扔的极准。一瓣一扔间又很有节奏感,安然看到这个画面,笑了起来。 跳下马车,跟地里的人打了声招呼,挑了几根抱在怀里,递过银钱对方却坚不肯要,安然只好笑着弯腰答谢,回到马车见李伤看着怀里的玉米疑惑不已,安然笑道:“晚上我们换换口味。” 李伤点了下头,转过头不在关注那几根玉米。察觉到自己话变多了以后,便渐渐的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了,刚开始安然很不习惯,几日过后,安然自说自话便已经习惯了。 几日后,李伤给了他第二本书。 日复一日的看书,提问,解答,让安然对元气的认知愈发的透彻。 每日做完这些事,休息的间隙都会抱怨一番,神都究竟还要多久才能到,长时间萎在马车里,也着实让人气闷。今天整在抱怨,一道极长的阴影缓缓的漫过马车的车顶。安然在疑惑着,也没听见打雷,难道便就要下雨了? 疑惑的打开车窗,探出脑袋,抬头往前方望去,一片青色的城墙突兀的出现在了眼前,左右两边极目望去,尽皆往不到尽头。努力的抬头向上望去,直到脖子酸了,也没能在心里估算出这城墙究竟高到什么程度。 青色斑驳的城墙经历说百年风雨冲洗风华,外表看着已经有些破烂,但城墙的内部依然坚不可摧,这是大周帝国最坚固的城墙,没有之一。 因为神都城确实太过巨大,城内的人太多,帝国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开了四个门洞,每天这些门洞外都会被进出城的达官贵人、文人商贾和神都百姓挤得满满当当。 看着前面长长的队伍,安然爬到马车车顶,张开双臂,闭上眼睛,脸上现出微笑。 几条长队长短大致相同,越往前面队伍就愈发的拥挤,许多人已等的失去了耐心,低声咒骂的是外地来的商贾以及知书达理的斯文人,高声咒骂的是本地的百姓。看着眼前的壮丽景观,安然想起了那个特殊的日子,国人急赶着回家,为了求得一张纸票的惨烈景象。 直到太阳的光即将消失,时间指向黄昏的时候,马车才挤到了城门洞外。 正文 第九章 神都见我应如是 人流的密集使得周遭的空气愈发的燥热,安然抹了下额头上的几滴汗珠,正准备拿出路引,递上包裹给守城的军士检查,见那守门的军士正皱眉看着自己腰间插着的那把黑刀,忙笑着解释道:“家传的……” 不等他说完,军士便挥手打断了他下面要说的话,挑眉问道:“家传宝刀?” “不是,砍柴刀。” 军士板着脸,道:“不管是宝刀还是柴刀,或是你有没有刀在人在的祖训,都要包起来,神都城内没有给你砍柴的地方,能砍柴的地方都是皇帝陛下的,私动一草一木那都是要掉脑袋的……” 安然终于明白为什么排队进城的速度会如此的慢了,那军士正说的起劲,身边伸过来一只手,灰色袖袍外的那只手递过来一块牌子,接过来看来一眼,忙还了回去,躬身请罪。 前刻还横飞的吐沫星子没有了,有的是额头上霎时冒出的细密汗珠,慌忙躬身请罪。 城门洞极深,洞内幽暗阴凉,那头的出口很远,像是一个屋子里点了很多灯,敞开的大门。隐约能够看到残阳的光斜斜的落下,红色的光照了进来,没照多远便被城门洞的幽深阴暗所吞噬。 安然看着坐在旁边的李伤,问道:“先生……神都里的人都想刚才那位军士一般喜欢讲话吗?或者这就是神都人的热情?” “大部分的神都人都有这毛病。”李伤回答道:“全天下大部分的财富都集中在这座城里,帝国最大的官也都在这城内,文人骚客如过江之鲫,所以神都人难免会骄傲一些,尤其对方是外地来的人,他们就越发的骄傲,这是大地方对小地方来的人心里产生的优越感,无论骄傲还是优越都是需要表现的,在对外来人的风度和言谈上来表现。” “对外来人总是表现的很随和,然后用云淡风轻无所不知的口气说着上到皇宫内苑,文武百官的后宅,帝国军队的战事,下到谁家的老婆偷了人,丫鬟与谁私通等等,这些言谈以后你会听到很多。” 安然笑道:“神都人倒也有趣。” 先前在城门外虽然李伤拿出了那块牌子,军士并未再纠缠安然腰间插着的那把黑刀,但是安然还是用衣服包住,放在了包裹里。 周国武风兴盛,谁家没有两把趁手的家伙,那还不把人难受死。所以帝国对这方面的管制向来极为宽松。 城内允许佩剑,佩刀。但不允许背弓箭、机弩,更不允许持长刀长槊。在城门外让你把刀包起来,到了城内你是把刀插在腰上还是抗在肩上,没人会关心这个问题,更不会有人来管。神都府尹不会管,兵部刑部不会管,就连皇宫内端坐在最高处的那把椅子上的人也不会关心这个问题。 十几年的大山集镇这两点一线的生活,让安然早已习惯了入夜后四周一片漆黑,除了酒馆和集镇里那个赌钱的地方外,便再也看不到一丝的灯光。此刻进入神都城内,天已擦黑,本以为街上必然人迹寥寥,但是此刻的神都城,恰如一锅刚刚沸腾的水…… 竟是这般的热闹。 满街的灯火把宽敞平整的石板路照的如同白昼,各种叫卖声悠扬起伏,街上行人如织,或驻足摊前,或在商铺间穿行。 衣着华丽的公子哥勾搭着娇美的小娘子,行走于长街之上。布衣小哥牵着姑娘的手走在各个摊位前停留,进行着另一个勾搭的过程。 寂寞妖娆的美妇人摇着团扇,无聊的看着街上摆放的商品。长袍佩剑男子面色冷峻,目不斜视的负手踱步前行,一派绝世剑客的风范,偶尔目光偷偷的瞥向前方那漂亮的小姑娘,或是娇美的妇人。 神都人穿着朴素,式样简单。大多窄袖短衣显得格外利落,身着长袍之人稀少。偶有身着长袍男子,多是如方才那佩剑男子一般,负手正目前行,目光偷偷的在姑娘妇人的身上飘动。 城内女子穿着多艳色,但式样同样简单朴素,已经朴素到了清凉,甚至是做衣裳时没买够布的境地,清新可人的姑娘把白嫩如藕的双臂露在外面,妖娆妩媚的妇人更是露出胸口那片酥白粉嫩,勾动着在长街上走动的男子的目光。 也勾动着安然的眼光。 安然和李伤并坐在马车前,印入眼中的一切都让他惊奇,那个姑娘的腰怎么会那般的细?裙下的臀儿又怎么会那么的翘?那妇人每走一步便一摇三晃的胸又怎么会那么弹呢?走着走着安然觉得自己眼睛张的实在是太少了,恩,马车今天怎么走的这么快? 目光神游着,像把刷子,一遍遍刷在姑娘的衣裙、妇人的胸口上,正享受的时候,前面一声怒吼,两人跳到长街上,徒手进行着周国式“切磋”。 在长的街,在美的风景,也有走完看完的一刻。“切磋”的两人外围早已围成一个圈,挤满了看热闹的人,马车绕过那个圈,片刻不停前行着。 李伤看都没看那个圈子里切磋的两人,想是早已见怪不怪。 “每天神都如这两人般切磋的大有人在,一场场赶着看下去,可以从早看到晚。” 安然忍不住摇头笑道:“就没人管管?” “谁管?每天要是连这些事都要管,那神都府尹早就累死了。” 安然偏这头问道:“先生住的地方还有多远?地方大不大?先前看先生拿出块牌子,那军士便吓的流汗,先生该有多大的官?” 不管安然一口气问了几个问题,李伤只淡淡的说了句:“快了。” 真的快了,就在安然心里对着自己说第二十三个快了的时候,马车行驶到了洛水南岸的石道上。印入眼帘的是随风摆动,展示腰身的翠柳,随风飘来入耳的是停在岸边、精美画舫里的胡风燕韵,寻乐子的大爷们的豪放的斗酒猜拳声和姑娘们掩嘴强作矜持欲语还休的笑声。 安然赞叹着,此刻是真心的不想走了。 马车一路向西,画舫里飘来的乐声、猜拳斗酒声和姑娘们的笑声渐行渐远。一堵灰色的墙迎着马车出现在了眼前。 看着那扇紧闭的门,门头上的匾额许是因为天黑,没看到写着什么字,安然挑眉问道:“这就是先生的家?” 李伤看了下大门和门头上的匾额,道:“这里是很多人的家。” 安然笑道:“难道是传说中的收容所?” “什么叫收容所?”李伤不解的问道。 “额……就是收留很多无家可归的人的地方。” 李伤决定不再说话,抬腿上了台阶。大门无人自开,缓缓的敞开后,从里面出来一个人,对着李伤行了一礼,便出来收拾马车上的行礼,又有人出来坐上马车,赶着黄马继续向西行去。 安然提着放着黑刀的包裹,迈开步子紧跟着李伤进入大门。 穿过前院,走出回廊,过了假山水榭,又有人迎来躬身行礼,待李伤吩咐完,便带路前行,引着安然去了一间厢房歇息。 …… 点了灯,那人又送来了饭菜及热水后,自退了下去。 安然关上房门,没急着吃饭,四下打量着这个房间,整个房间陈设简单,一方又高又长的书架,占据了整整一面墙还不够,又把进门眼前的这堵墙占了一半,上面整齐的摆放着厚薄不一的书籍。那边摆了一张床,床和书架间又拉起了一道布帘,离床五步远的对面,摆放着一张书桌一把椅子,桌上笔墨纸砚摆放整齐。门与书架间摆着一张小圆桌,边上围着两个小圆凳,桌上正放着刚才送来的饭菜。 吃完了饭,把脚放在床边的木盆里,热水浸过脚踝,安然躺在床上,满足的叹了口气,虽然整个房间陈设简单,这张床却又宽又软,人躺在上面非常舒适,比山里自己那张床,可舒服的太多了,枕头和被子上传来淡淡的、好闻的、阳光的味道…… 盘腿坐在床上,旁边放着后面李伤给的那本书,刚才安然又从前到后的翻看了一般,此时平气静心,慢慢的,全身的毛孔仿佛都已经张开,周遭的气感渐生,一丝丝淡淡的气息一步步的的靠近身体,从后腰与胸前进入雪山气海之中,慢慢的汇聚成点,随着时间的推移,点越来越大,慢慢的变成了小团。 用意念谨慎小心的引导着,雪山气海的那个两个小团经由雪山气海间的通道,慢慢靠近,只是现在的通道仿佛狭窄了些,挤在通道间的气团有些变长,后面不断又有新的气流加入,推动着有些变长的气团继续前进。 两个气团终于胜利的“会师”,互相交融,然后再次分成两个气团回归到雪山气海之中。新的气息还在不停的进入身体,形成气流,然后融汇到气团之中,慢慢的气团越来越大,逐渐旋转起来,带动着新气流加入的速度也快了起来,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气流漩涡。 安然不知道种感觉应该怎么去形容,只觉得这一刻头脑前所未有的空明,周身透着说不出的通泰。 李伤站在房门前,眼睛看着那个房间的方向,眼睛亮了起来。 一个小院里,躺在老爷椅上的白袍老者一手握着古朴的紫砂壶,慢慢的喝着茶,老者眯着眼睛看着院外的天空,椅子轻轻的前后摇动起来…… 正文 第十章 谁说神都没柴砍 雪山气海中的两个气旋不停的旋转,速度渐渐加快,就在安然紧张这么一直加快下去,后面难以操控时,气旋的逐渐平缓下来,稳定在了一个固定的速度上,体外的气息不断的涌进,不断形成气流加入…… 夜晚的风早已息去。 屋外的树叶,地上的青草,此时有无风而动,整齐的朝着一个方向。 整整一夜,安然盘坐在床上,除了细不可闻悠长的呼吸,与雕塑并无半点分别。 稚嫩的外表下,藏着一个成熟的灵魂,又因为后来的残酷生活,显得更加的成熟和善于自我控制,毕竟,连自己都控制不了的人,又能控制什么呢? 除了小时候为了不使父母过于惊异于自己的成熟,幸苦的扮着可爱的孩子以外,也就是最近在李伤面前经常为了活跃气氛,为了增加对方对自己的好感值,露出了少年该有的心性。在老酒坊的姨娘面前,安然表现出的是一个真实的自我,成熟的自我,这也让姨娘每次想起都泪眼婆娑,怜惜这个孩子因为生活的残酷,失去了同龄少年该有的很多快乐。 拂晓,屋外的树叶恢复了常态。地上的青草弯了一夜的腰,此时正挺直腰身,为了一整晚的幸苦而感叹。 安然从床上下来,在地上走到两步,本以为盘坐一夜,下地后多少要腰酸腿痛,行动迟缓。此时伸胳膊抖腿,全无半点不适,整个人神清气爽,通体舒泰,不由得感叹修行的神奇。整整一夜,两个气旋已经稳定下来,此刻正在缓缓的转动。雪山气海间的通道也比开始通畅宽阔了些,安然本以为一夜下来,可以再打通雪山气海链接丹田的通道,却最终没能如愿。 书上一再的说修行之路是万万急不来的,但谁让自己现在才开始呢?平白耽误了这么多年,又被同龄修者甩开了多远的距离呢? …… 这就是人的本性,没有钱的时候想着自己有了多少就满足了,等到有一天真的有了那么多钱,却发现还是远远不够,还有很多自己想干的事不能去做。 进入修行之前,安然只是想着只要修行,就可以让自己活的更好,现在刚刚踏入修行之门,便开始盘算着修的晚了,被同龄人甩开了多少距离的比较之心,不甘之心。 安然走到门外,伸了个懒腰,感叹道:“怨憎会,离别苦,求不得啊!” 许是听到了声音,不多时便有一青衣小厮端来了洗漱用水,又进屋收去了昨晚的残羹剩饭,出门时,安然拍了拍那小厮的肩膀,微笑着表示感谢。 一个稚嫩的少年,老成的拍着比自己大的人的肩膀,笑着表示感谢,这场景无论从哪里看都透着怪异、别扭。 小厮面目微黑,五官清秀,端着残羹剩饭羞涩的笑了下,匆匆的离去。 就着两碟咸菜,安然美美的吃了一个馒头,喝了两碗粥。擦完额头上的汗,看着对面的李伤,抱怨道:“吃个早饭,为什么非得让我把黑刀带上?神都不能砍柴,打架又用不到我。”李伤站起身,道:“跟我来。”说完转身往外走去,安然无奈的提着黑刀,跟在身后。 一路穿行与回廊和假山之中,安然不由得感叹这座宅院的规模,连着问了李伤两次,最后的答案是:想知道,做完我一会儿交代是事,我就告诉你。 对于这个强大的回答,安然无奈的耸了耸肩。 绕过一个种满荷花的浅水池,有一个独立的小院,安然跟着进了院内,一抬眼神情便有些发愣。 半个院子堆满了一人合抱粗的圆木,和院墙一样高,安然正有些不解,李伤的声音传了过来,“把这院子里的木头,用黑刀砍成粗长等于胳膊粗细的段,劈完了叫我。” “劈这些木头做什么?烧火还是盖房子?” “你只负责劈就好,不用管我干什么用。” “这是不是要我干活顶吃住的钱?” 见李伤只是冷冷的看着自己,并没有在讲话的意思,颓然道:“你这是雇佣童工,你知道么?” 李伤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迈着步子走了出去。 安然提着刀,嘀咕着,“劈就劈吧!” 爬到木头推集成的小山上,把顶端最边上的那根踹了下来,下来比划了下长短,一刀刀的劈了起来,小院响起了散乱的,刀锋进入木头的“崩崩”声。 安然抹了把汗,庆幸这圆木看着粗大,但很干燥,刀锋入内毫无阻碍,拔刀又无涩感,一个上午便把堆积成山的圆木按要求砍劈了一小半。中午那个面色微黑的小厮把饭菜送了过来,安然本想找他聊两句,问问叫什么哪里人啊什么的,小厮却只是笑笑便退下离开。 叹着气把饭吃完,“院子里一共就见到这么几个人,还没个爱说话的,都是怪人啊!” 提着刀,继续劈着圆木。本以为像上午那样,下午会把那堆木头按要求劈完,可越是劈到下面,木头就越潮湿,慢慢的刀也变的重了起来,吃力的劈到天擦黑,还是有许多没有劈完,肚子饿的咕咕叫,手臂也已酸痛的抬不起来。安然喘着气坐在一根圆木上,仰着头喊道:“饭呢,我要吃饭。” 远远的传来了一个声音,“劈完了再吃。” …… 白袍老者坐在柳树下,天已擦黑,垂钓的竹竿已经收起,李伤坐在他的旁边,两人之间放着一张小圆桌,上面一把茶壶两个茶杯,李伤正倒水冲茶。 “那个少年叫什么?资质不错,人也有些意思……” “他叫安然,他有一把黑刀。” 老者眯着的眼睛睁开,眉毛挑了起来,“是那把黑刀?” “是那把黑刀。” 一模一样的两句话,一个是疑惑的问,一个是平铺直叙的回答。 “那这孩子……” “现在还不能确定,长相性子都不像他,我让人在乌集查过,竟是没一个人能完整的说出他父亲的相貌。”李伤叹道。 “你一路从乌集把他带到神都,竟然都没开口问问他?”老者的声音微微提高了些,连后面那句话都尾音扬了起来。 “问了,他八岁的时候父母过世,他的记忆里父亲的脸上密布疤痕,身材倒是很像,名字却又对不上。” “你怎么知道他离开神都后不会改名隐居?不会因为某些其他的原因导致脸上密布疤痕?不要忘了当年那件事后,失去修为的他一心只想离开从前生活的世界,为了避开我们而独自离开神都。以他那倔强孤傲的性子,既然下了这个决心,怕我们找到他,就是自己把脸划成那副德性,也是做的出的。” 见李伤看着池塘,摩挲着手里的茶杯,老者叹了口气,“不管那孩子是不是,昨夜他已入门,看景象进展不错,既然是根好木头,那么就好好的雕琢雕琢。” 李伤缓缓道:“聪慧是有的,没听说有谁教过他文墨,却也能念出好词来。” 老者一手捻须,奇道:“什么好词?”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便纵有千重风情,更与何人说。” 老者双眼闪着光,捻须笑了起来,“确是好词,只是小小年纪,又哪来的这么多的离愁,这么多的感伤?” 从椅子上起来,喝干杯中的茶,老者走到李伤旁边,叹了口气,拍了拍李伤的肩膀,带着安慰的意思,“先不管是不是,一根好木头,可不能浪费了,好好的雕雕。” 负手转身准备离开,这时随风飘来了那正在砍柴少年的歌声,歌声有气无力,曲调如乡俚小调。 李伤目瞪口呆,老者摇头哑然失笑。 …… 安然两手握着黑刀,奋力的向立在地上的一段圆木劈去,实在是两臂酸痛难忍,单手已经抓不紧刀柄,无奈两手握住刀柄蹲在地上,对着那段圆木宣泄着…… 他不明白为什么今天让他劈这么多柴,烧火是不用规定多长多粗的,盖房子劈成这样也是用不到的。 一整天枯燥乏味的劈砍,除了两臂酸痛,更让人百无聊赖。 狠狠的一刀劈了下去,扯开嗓子。 “我是一个打柴郎,劈柴本领强,我要把那大圆木,劈的变了样……”正唱的舒畅,眼角余光看到一个人影走了进来。 李伤看了他一眼,慢慢的走过来,看着那些按要求劈好了的柴,缓缓的点了点头,“已经剩下不多,快些劈完,我等你一起吃饭。” 安然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君子坦荡荡,无不可对人言,想说什么就说。”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李伤微微皱了皱眉。 “我昨天晚上按先生给我第二本书上所述,盘坐吐纳,已在雪山气海间形成气旋,并已打通雪山气海间的通道,两处之间形成循环之势。” 李伤静静的看着他,不置可否。 “先生一点都不意外么?”得不到回应,安然自己倒有些奇怪了。 “我为什么要意外?你本就能感应到天地元气,对元气已有一定了解,后面给的那本《天地契》你已读的通透,开示纳气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记得先生说过修者的品阶,那我现在是不是已入了九品?” 李伤无丝毫表情的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又用无丝毫情绪的语调给了回答,“你没品。” 安然面色古怪的看着李伤,“我没……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