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驾崩   她父皇是突然驾崩的。      那天清晨,她在悦耳的鸟鸣声中换上了新制的宫裙。梅儿说明日便是她的及笄礼,得辞旧换新,试试新衣。      她不懂什么是及笄,只咯咯地发笑,换上了新衣,就把矜持当作旧衣丢了开去,推开拦住她的侍卫,闯入书房,指着衣上栩栩如生的花纹笑道:“父皇,新衣,好看。”      她看到父皇丢开了手中的狼毫,朗笑着向她伸来厚实的大掌,以为父皇会抚摸她的脑袋,谁知父皇却移开了手:“千落长大了,可不能乱摸脑袋了。”      她为此很不高兴,拉着父皇的手,气呼呼往自己脑袋按去:“父皇,摸脑袋。”非要父皇用她熟悉的方式表达爱意。      可惜父皇乐呵呵地负起了手,未能让她如愿。      而她对父皇最后的记忆,永远定格在这只厚实的大掌上。      那天傍晚,天空如被鲜血浸透,红透了整片皇宫,原本晴朗的天突然落下泪来,下起了淅沥小雨。      她迎着冰冷的雨,看着平日眼高于顶的于公公,折弯了腰,用很艰涩的声音告诉她,她父皇驾崩了,并留下了一纸遗诏,延续他如山的父爱:“朕之皇太女昭晚公主千落……著继朕登基,继皇帝位。”      只是一杯毒酒,就残忍地剥夺了一位父亲未尽的爱。      而伺候了父皇十数年的方公公,也用同样的方式,结束了生命,掩盖所有真相。      从此以后,她父皇将成为史记的故事,而她将翻开新的篇章。      然而,她根本不懂发生了什么事,看到梅儿的妆都花了,整张脸像极了父皇送给她的那只花猫,就痴痴地笑了起来,还很好奇地问:“驾崩,是什么呀?”      驾崩……便是驾鹤仙去了。梅儿泣声告诉她。      啊……驾鹤仙去?是不是父皇驾着青龙,飞到高高的天上,成了仙人,长生不老,享清福去了?      眼见梅儿艰难地点头,她反而拊掌笑了,父皇登仙了,不会再累得睡不了觉,这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儿呀。她只道这一声,便让梅儿泪如雨下,掩面低声痛哭:“痴儿,痴儿啊。”      她是天生痴儿,这是全宫中都知道的事实。      因此,她还未能穿上连夜赶制的龙袍,不服她的叛党就掀翻了皇宫的天。      她父皇下葬的当晚,刺目的闪电划破夜空,拉扯出一道道死亡的白线,瓢泼大雨与地上血液相融,浸透入森冷的石板。染血的刀剑、拼命的侍卫,横在地上的,竖着抵抗的,遍布在通往她寝殿的路上,用忠骨铺就了一条鲜血的路。      梅儿在动荡四起的时候,就给她收拾好了包袱,忍着泪水,把她塞入了先皇为她修出的密道里,叮咛嘱咐:“圣上,快走,千万不要回头,也不要出声!只管往前跑,不要停!”      “可是……”她还懵懵懂懂不知发生什么事,只是感觉到不安,抓着梅儿的手紧紧地不肯放开。      “圣上快走!拿着这个,一路朝西方的北侯府去,将这个交给北侯将军,向他求助!他亲子是您未婚夫婿,定会保护您的!”      冰冷的手心被强塞入了一个温暖的信物,她还没来得及道别,就被梅儿推入了密道,踉跄爬起来时,只见梅儿被一把寒刀刺穿,倒在血泊中,用其瘦弱的身躯挡住密道口,筑成了最后一道安全防线。      喷墨般的鲜血溅红了眼。“呀!”她惊恐地尖叫,仿佛回到她偷溜出宫,意外在午门时见到斩首的那一刻——刽子手一刀子下去,哗,鲜血都溅到了三丈之外,刚才还扯着嗓子大喊大叫的人,顷刻就跟块木头一样,断了两截,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后来她知道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就能让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块木头,被随意地斩成七截八段。      木头不会跑,还要被刀子割,可疼了,她不要变木头。她布满惊惧的瞳孔放大,偷偷捂住唇,出于本能地朝密道深处奔去。      找到北侯将军,就不会变成木头了。      她跑得腿都打起了抖,冲出密道,穿过树林,一根筋地往西北方跑,走错了不知多少路。幸好先皇保佑,她傻乎乎地东奔西闯,倒真闯出一条通往北侯将军府的光明之路,她拖着已经疼到麻木的双腿,挪到府门前,艰难地从满是血痕的手掌中,对守门人交出那枚信物:“给,给北侯将军。”      北侯将军带着其亲子赶到,她认出了北侯将军的亲子,是在今年的赏花会上,吸引了她注意的英俊男子,北斯。没想到当时少女心思被她父皇看破,当场便给她许下了这门亲事。      “北斯,救梅儿,不、不要变木头。”她欣喜地扯着北斯的衣袖,期待的神色昭然显露。      可惜她痴儿一个,哪懂察言观色是什么道理,不见北斯眼底的厌烦,只听他说了一声“好”,就把他视为救命稻草,抓着不肯放了。      北斯及其父亲带兵走了,她独自一人留在他们府上,害怕地捂着双耳,隔绝刺耳的电闪雷鸣声,直到天际透染出一抹白光,她才在微现的朝阳中松开双手。      北斯带兵胜利归来,战马上的他英姿飒爽,浸透鲜血的长剑横在腰间,铁血男儿之气浩荡勃发:“圣上,我们回宫。”      她面颊飞速蹿上一抹绯红,心神晃了几晃才定了神,极其艰难地在北斯的支撑下,爬上马背,刚坐得稳了,骏马就像狂喜过度的士兵,撒了欢地冲出去,一路风驰电掣闯入血海的皇宫。      大兴殿很快进入视线,但迎接她的并非万丈金光的大殿,而是乌压压的一排人群。      只见后宫的美人、未成年的皇子皇孙,曾经盛气凌人的、嚣张跋扈的,如今都卑躬屈膝地跪在大兴殿前,任一把架在他们脖上的刀定夺生死。在一众矮了身的人群里,唯有一人得意地挺直了腰板,踩在一位小皇子的背上,在其刺耳的哭声中,冷笑道:“千落,你可认得这些人?”      她认得,高站着掌握生杀予夺的,是留着一撮小胡子的三皇叔齐王,而一地伏了腰的,都是她的亲人。      她的三皇叔抬手一扬,立时有人把剑搁在他脚下的小皇子脖上。      “李千落,交出传国玉玺,不然……”伴随着三皇叔沉下的声音,小皇子脖上就破了一个血口子。      小皇子是她十分喜欢的十弟,圆滚滚的像极了一个球,以致她总喜欢戳着他会反弹的小肚皮,看看这球会不会泄了气。      但梅儿说过,传国玉玺是父皇的象征,交出去就等同于把父皇给别人了。不行,不能交出父皇。      于是她很坚定决然地回道:“不、不给。”只一声,她那可爱的皇弟就在一声惨叫中,滚下了台阶,漏了一地鲜红色的“气”。      看着小十弟胸膛的“漏气口”,她害怕地尖叫,小十弟要变成木头了,得快快救他。      她还不知是怎么回事,为何一向和蔼可亲的三皇叔一夜之间化身刽子手,为何一块没什么作用的传国玉玺成为杀戮的源头……她只想跳下马去把“摔倒”的小十弟扶起,但一把横在她脖上的剑,拦住了她的去路。      剑是普通的长剑,她刚刚见过,所以她十分熟悉,她转过头去,看着身后不带一丝情分的北斯,茫然地睁大了眼:“北斯?”剑好冰,脖子好冷啊。      “北斯,逼她道出传国玉玺下落,他日朕即位之时,便是尔等加官进爵之日!”齐王厉声高喝。他不惜一切翻了局,收买方公公,毒杀皇兄,发动政变,血洗皇宫,只为了登临帝位,获得无上的权利。然而,纵他将皇宫的土地翻烂,也不见那象征皇权的传国玉玺,这让他如何让史官的笔掩盖今日的叛逆,如何成为名正言顺继位的新皇!      “是!”      背叛的声音铿锵有力,长剑随即在脖上留下一道深不可测的伤痕,她“啊”了一声,好痛!      她脸上表情有一瞬的呆傻,抵在脖上的剑被鲜血浸透,染上红妆——红、红刀子!北斯要把她切成段儿!      北斯原来是坏人,要抢父皇的传国玉玺。      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捂着伤口,把最后一丝少女情意丢开,毅然地挺直了腰板,朗声清道:“不给!”      清声刚落,剑声又划过长空,只见一宫娥倒在血泊之中,头颅脱离婀娜的身躯,拖着一地鲜血滚下台阶。      “若你再不交出传国玉玺,朕便杀光他们!”齐王耐心已被磨尽,见她不怕死,便将威胁的怒气转嫁到她亲人之上。      她受惊地啊了一声,眨着害怕的泪眼,摇了摇头,背脊不弯一分:“不、不给!”      她仿佛看到白烟在三皇叔头顶上升起,愤怒的气焰直烧到她脸上,只见三皇叔将她的小皇妹拖到台阶前方,手起刀落,准备用小皇妹的血再祭皇位!      她的脸唰地一白,眼瞪直了,突然破空之声响起,一枝长箭搅乱风流,连血带肉钉穿了三皇叔的心口,只一声痛呼,耀武扬威的三皇叔就滚下台阶,彻底断了气儿。      她痴了十数年,这会儿总算精明了点,立时趁着北斯转移注意力时,从他剑口下跑了出去。      与此同时,四面八方涌现出大量士兵,将叛党砍翻在地。她顾不上分辨身边的是敌是友,仅凭着一股子的信念,躲避着刀枪箭雨,冲开了一条通往她寝殿的朝阳血路。      回到熟悉的密道口,梅儿冰冷的身躯已被人泄愤地砍成了数块,模糊的血肉横了一地,她惊得魂都飞了,呆愣了许久才在殿外的厮杀声中回过神来,却见密道口早被人破坏,无法进入。      厮杀仍未停歇,还有不少双方士兵闯入寝殿,在她面前活生生上演血肉横飞的一幕,在极度的恐慌中,她开始寻找心灵慰藉。      父皇,你在哪儿?救、救我。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兵器相接声。      眼泪花了视线,她抹抹眼泪,从缠斗的双方士兵中钻了出去,一路横冲直撞,进入小花园,靠着自己瘦小的身板钻进了小假山内,蹲在地上摸索了一阵,朝着一块松软的土地徒手挖了起来。      不过一会,她挖出一个灰蒙蒙的小木盒,激动地把它按在胸口,泪水在眼底坚强地打了几个转,就扑簌地落下,化开了小木盒上的泥渣。      小木盒里的便是传国玉玺,精明的梅儿猜到会有变故,便让她将其埋在这里。而此刻,她将这视如父皇的传国玉玺挖出,只是单纯地祈求父皇眷恋凡尘,下凡来保护她了。      她听着心跳的声音,数着慢得不可思议的时刻,祈祷这场杀戮尽快停止:“一、二、三……”      老天爷听到了她的祷告,在一个时辰后,宫变结束了,而她也不幸地被人发现,带出假山。      横尸遍野,血流成河。      她吓得失了声,仿佛看到被血海浸染的残酷世界向她展开双臂,迎接她归来,她身体瑟瑟地打起了抖,把怀里的小木盒抱得更紧了些。      “木盒里,可是传国玉玺?”森沉的男音从她头顶响起,她循声抬头,只见一穿着染血银甲的男子,背着朝阳的光芒,把挺拔的身影投在她脸上,无端地令她想起如山般高大的父皇。      一瞬的失神,她手里的小盒子就被男子抽走了,她登时被人揪住了小辫子,跳起脚来:“我的,还我!”      男子却没如她的愿,她看到男子打开小木盒看了看后,就将其塞入怀中,扬起了手中染血的长剑。      红、红刀子!她、她要变成木头,死翘翘了……      她双脚像被钉在地上,害怕得连逃跑的本能都忘了,哇地一声捂着脸,号啕大哭。      然而,那男子没有剥夺她的性命,反而丢开了视为生命的武器,带着身后一众的士兵折下钢铁浇灌的膝,声震四野,齐声高呼:“参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正文 第二章·上朝   距离宫变那天,已经过了大半年,原来萧瑟寂寥的金秋也被时间的手,拉到了繁花盛景的盛夏。石板上的鲜血已被雨水洗刷,当日轰动全城的宫变,也成为人们心中的一道不可磨灭的阴影。      她在五更天的钟声中,再一次穿上了新衣,赤红的绛纱袍和朱里红罗裳,衬以白裙与襦。内穿曲领白纱中单,其衣的领、袖口、衣襟及衣服边缘皆以红色的织成料装饰。革带、珮、及绶饰佩于腰间,与曳了一地的后袍,勾勒出华贵形象。      时隔大半年,她的个头像被老天爷拔了一拔,一夜之间长高了不少,宫变前连夜赶制的朝服已不合身,只能再裁制新服,并根据她玲珑的身段,做了些微的调整。      新朝服十分合身,既让她胸部有发展的空间,又不显得宽大,恰好把她婀娜的身姿挺立出来,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穿衣的她缺乏了龙气,就像裹在金漆里的木头,白白糟蹋了外边的金饰。      换上新衣,侍女梅月便帮半睡不醒的她绾起了发髻。按照祖制,天子上朝需得戴通天冠,但她是女儿身,戴那发冠显得不伦不类,于是改换为十二枚龙簪,义同“十二章纹”。      当年北斯叛乱,被判流刑,生死不知,她这未婚夫也名存实亡了,自然不能将发全部盘起,得垂落几许下来。这样一来,这小部分被绾起的发就得承载十二枚龙簪的重量。      最后一枚的龙簪别入发间,打着迷糊的她,脑袋就像失了衡的天秤,往一边倾斜下去,她不得已清醒过来,扶住了沉甸甸的脑袋:“簪子好重,想换,不想上朝。”      梅月捂着嘴轻笑开了,这簪子能有几分重量,不过是她不想上朝的借口罢了。      因而这拙劣的借口,并不能牵动梅月的恻隐之心:“圣上,这十二枚龙簪分别象征着……”      她一根筋通到底,不会拐弯抹角地思考:“可、可不可以不象征,象征了就好重啊。”摸摸,脑袋好沉呐。      梅月哭笑不得地摇头:“那可不行。”      “那少戴一枚好不好?”她吸吸鼻子,竖着青葱玉指,可怜兮兮地讨价还价。      “少戴半枚都不行。”      梅月不给摘,那我偷偷摘。      “圣上,”梅月抓住她的小动作,把那枚发簪更往里别了些,“您怎么偷偷摘了?”      “我没有摘,是它偷偷掉下来。”她无辜地转着滴溜的眼。      “圣上,您还是快些吧,不然一会摄政王爷等急了……”      “呀!”只一声提醒,就把她的花花肠子扭直了,立时站了起来,提着下摆匆匆往御辇赶去。      原本天子上朝,出入皆有仪卫护驾,但去年宫变,折损了国库好大一笔费用,因此为了节省开支,便暂时取消了仪卫,只留御辇与几名亲卫。      抬辇的御役是跟着她父皇好些年的,早已是熟练的老手,一见她行色匆匆赶来,便麻利地伺候着她上了辇,大步流星地往承天殿而去。      然而今日,不知可是吸多了她慵懒的龙气,行至半路时,其中一名御役的脚失了准头,崴一下往前摔去。      这一摔如何了得,整个御辇也跟着像睡不醒的人,如蒙大赦地往地上倒,连那九龙伞盖也在清脆的响声中,凑热闹地对着她的脑袋砸去。      “圣上!”梅月惊呼着奔上来救援,却有人快她一步,利落地丢下肩头的御辇,扑上去抱着她一转,笃地一声响后,重达数斤的伞柄就打到了那人背上,溅起衣上尘埃。      梅月立时将那人扶起,看其怀中受惊的圣上,只是脸色白了一些,但安好无恙。悬着的一颗心落了下来,仔细给她检查后,梅月跟着御役们纷纷跪下:“让圣上受惊,奴(小的)该死,请圣上责罚!”      她摇头晃脑地嘟囔:“这伞盖跟我一样懒,不想干活,掉下地来……”脑袋有点儿沉,摇一摇,没有事,还能动。      咦,他们跪着做什么?      “你们,在干什么呀?”      众人低头面面相觑,继而又把脑袋一低,像敲核桃般往地上猛砸,重复请恕罪的话。      她迟钝地转了一圈脑子,才明白那排黑脑袋在干什么,她将救她的人扶了起来,只见入眼的是陌生的青年男子,她一愣,又抹开一丝笑容道:“谢谢你啊,救我。”      “小的不敢,圣上言重了,小的救您是分内之事。”那人诚惶诚恐地低下头。      她笑容更深,露出颊边浅浅的梨涡。      啊呀,糟糕啦!她顿时像被挑了龙鳞一般蹦起,拉着梅月道:“梅月梅月,要迟啦!”      梅月早已让人准备了新御辇,扶她上去,匆匆赶往承天殿。      跨入殿内的一刻,钟声恰好敲响,她大松口气,还好还好,踩着点到啦,不怕。      不过,却有人对于她有些晚到的行为不满意。      “圣上今日迟了一炷香。”这是十分清朗悦耳的男声,若是放在街上,定能博得一众女子的欢心,但入了她的耳,就如同听到黑白无常的索命声,令她不寒而栗。      来、来了,那个人又发脾气了……      只见殿正中的龙椅上,摄政王君泠崖公然无视她的存在,端坐其上,一身淡红色的朝服,只比她的朝服略淡一些,与大锦律规定的紫服大相径庭。光是服饰就昭然若揭地显摆了他的地位,更别谈他还胆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脚翘得比龙椅椅垫还高。      若问这君泠崖是何许人也?只怕宫中上至圣上,下至一个扫地的,都对他的名字如雷贯耳,甚至民间都有不少百姓谈及色变。      大半年前,正是他带着杀气腾腾的虎威军杀入皇宫,射杀齐王,救下当今圣上。      他本是一普通的外姓亲王,熟料却在最后关头,出乎意料地翻了所有的局,逆转乾坤,还把她按到了皇位之上。      但百官心底都摆了个明镜,清楚知道,他根本不是李氏皇朝的忠臣,他奉她为皇,不过为了□□而竖起的正义大旗。      实际上他仗着她天生痴傻,手持传国玉玺,掌控英勇无匹的虎威军,就揽起了整个皇朝的生杀大权。从他将自己的姓改为“君”,还将虎威军更名为“天威军”,光明正大地坐在龙椅旁的举动,便可一眼可见。      用百官的话说,他就是那司马昭,明明白白地展露他的野心,摆放在以天威军为子,天下为局的棋面上,一旦有人试图跨越楚汉交界,他便会先对方一步,把刀架在对方脖上,杀个片甲不留。      可惜,百官虽心中有怨,却无人胆敢反抗,且看当年敢站出来反抗的忠臣,如今坟头的野草都蹿高了,也只有夜半,那些含冤而死的忠臣,才敢在他梦魇中冒出个鲜血淋漓的脑袋,恐吓他出出气儿了。      相比之下,她根本不懂朝廷之事,她关心的只有一样:传国玉玺。这是她用来念想父皇的东西,几乎是她精神的寄托,而偏偏宫变当日,君泠崖以“圣上痴傻,恐其弄丢传国玉玺”为由,将其没收,至今都未还她。      她为此曾气鼓鼓地抗争过,但在他送来另一样东西后,收起了挠人的爪子,变成了一只乖顺的小猫。      君泠崖给她的,是她父皇的画像。画中的父皇手持一管双龙纹管花毫朱笔,在书桌上畅快淋漓地挥墨批奏,落笔的字如同那封遗诏的一般,力透纸背,如虬龙般坚韧,透发出王者之气。      这幅画像据闻是君泠崖亲手所绘,栩栩如生,画中人鲜活得像要从画中走出来,她仿佛又回到了从前,跑入书房,看着父皇在书桌前辛勤批复奏状的日子。      抱到画像的一刻,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切身实地地体味了一次哭成花猫脸样,最后还是在君泠崖的怀里,才把泪水抹去。      自那以后,她不再追君泠崖要传国玉玺,心安理得地坐她这个傀儡女帝,把那些烦扰人的朝政大事通通丢给君泠崖,而君泠崖则不时给她送上生动的父皇画像,给她单调的日子添上几分乐趣——如果一众忠心于李氏皇朝的骨鲠之臣,知道她如此没气节,必定以头抢地,血溅三尺,死也要在李氏的龙椅上烙下忠魂。      然,她与君泠崖关系虽算缓和,但其实她很怕他。他总是会有很多奇奇怪怪的理由折腾她,命她做些她不喜欢的事情。每当她要反抗的时候,父皇的画像就成为了她不得不服软的软肋。      看吧,今天也是这样。      钟鼓楼的钟声刚响,所以她不算迟到,但君泠崖却偏偏手握着一个巴掌大的沙漏,指着上面漏到底的沙道:“自从臣跨入承天殿起,沙漏已转了一次,每转一次便是一炷香,所以圣上,您迟了。”这话明摆着就是告诉她,我就是迟到与否的标准,圣上你比我迟了一炷香时间,就是迟了。      要是他对着他人说这话,那受训之人定跪下地,把地面磕出个大洞,请求他恕罪,但她却不一样,一颗玲珑心本便与常人不同,更何况她的胆子还没诞生。      于是把脸一板,她气呼呼地瞪圆了眼,据理力争道:“没有迟,钟正好响,是你早到了。”按照历朝祖制,天子上朝只有朝臣等候的份,哪儿有天子比朝臣早到的事儿,但君泠崖偏不按理下棋,非要她顶着一双睡不醒的眼,早早赶来承天殿,在朝臣进殿的一刻,演绎帝王起早贪黑,勤于勤政的伟大模样。      她的声音,混着少女婉转如莺的味道,本应赏心悦耳,但在场的宫人却不寒而栗,默默地为她捏了把汗,掐指算着待会摄政王让她驾崩之时,该给她准备些什么。      周围的气氛很快冷却,君泠崖的面上染了一抹寒霜,要知道,他如今就是大锦朝的天,哪怕他指着红日说“这是明月”,百官也得点头称是,还得应景地吟上一两句诸如“魄依钩样小,扇逐汉机团”的风月词,来讨他欢心。      “圣上的嘴巴倒是挺硬的,”君泠崖捏住了她尖细的下颔,在其痛呼声中,低沉了嗓音道,“听说昨天送给圣上的画像,墨迹还没干,不如稍候臣去看看。”      “不要!”“画像”两字就是她的鳞,一被拨动,就条件反射,变成了软包子,“我迟了。”      一下子就短了气节,君泠崖对她这识趣的态度十分满意,松开了钳制她的下颔,丢下一句“下不为例”,便回到自己那把嵌着八条金龙的椅上坐好,让宫人宣布朝臣进殿。      梅月本想替她说上几句话,可收到君泠崖横来的目光,又惶恐地低下了头,退至一旁。      随后的时光,她就在朝臣恭谨的禀报声中煎熬地等待着。只是她昨日梦到了父皇,睡得不安稳,在朝议时,连打了几个呵欠,本想绷直腰板努力做个好摆设,奈何架不住打架的眼皮,头歪了几歪,几乎要撞上扶手。      “哼!”君泠崖一声冷哼,顿时把她吓醒了,她一扯膝弯褶皱的衣袍,双眼发木地瞪着下方一众黑乎乎的脑袋。      熟料这一声哼,针对的只是一滔滔不绝老臣,君泠崖把扶手一拍,厉声道:“废话多,限你三句内将事情概括说出。否则……”声音一沉,那老臣的脖上就被左右卫架上了两把明亮的寒刀。      老臣吓得一哆嗦,话也说不利索了,支支吾吾地啊了两声,就一口气把舌头捋直了,言简意赅地说出后话。      君泠崖下颔一昂,左右卫退回一旁。有了前车之鉴,谁人还敢捋君泠崖的皮毛,听他问谁还有事上奏时,朝臣各个都矮了身低了头,一声不敢吭,以致今日的朝议早早便结束了。      她煎熬的时光终于过去,眼看朝臣歪着腰走了个干净,她得了君泠崖应允,迈着急切的步伐回寝殿,安歇去了。      而她走得飞快,完全不知梅月没跟上,更是不知梅月此刻弯了身,垂首等待君泠崖发落。      “说吧,发生了什么事?”君泠崖修长的指尖摩挲着沙漏壁,看似漫不经心,但一双眼却如公堂上的判官,犀利地盯在梅月略乱的发上。      梅月把头垂得更低,一五一十地将今日御辇之事道出,语尽之时,只听“喀拉”一声脆响,那沙漏就在愤怒的指尖中,奉献出它最后的价值。       正文 第三章·批奏   “君礼。”冷若冰窖的声音在宫殿里响起,温度霎时降到冰点,一位黑衣男子从天而降。      他单膝跪地,给君泠崖请安道:“参见主子。”      “方才你也听到了,本王便不再提醒。”君泠崖冷声道。      黑衣男子应了一声,恭谨地道:“属下即刻去查。”      “嗯。”      语声落,黑衣在眼底落下一道残影,就消失了。君泠崖转首面向于公公,于公公点头下去,不大一会,便有侍卫将四位御役压了上来,还带来了管事的司舆。      君泠崖垂着冰冷的眸子将四位御役逡巡了一遍,其中三人,是先帝时期便被御用抬辇的,已是三株老姜了,而最后一位面生的青年男子,年纪二十上下,别说老姜了,只怕离成姜还有段时日。      “本王从未见过此人。”君泠崖负手走向那面生的男子,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跪在一旁的司舆心底暗叫一声不好,硬着头皮回道:“回禀王爷,庄盛是前几日刚来的。原先抬辇的老陈突然生了麻子,奴生怕他会感染圣上,便准了他的假。正好内宫刚进一批新人,奴见庄盛手脚麻利,便先暂时用了他,关于这事,奴曾禀报过王爷的。”      君泠崖眉头一蹙,看于公公点头,才想起前段时间确实有这么一个事儿,司舆也领着人给他见了,只是他想着一个抬轿的也没那掀轿的通天本事,让人查清来历,确定清白后,就允了。至于这人的长相,当时还真没注意。      司舆见君泠崖神色稍有放松,趁热把铁给打熟了:“今天的事情,是奴管教不当,还请王爷责罚,但请王爷念在庄盛救了圣上一命,其余三位御役曾侍奉先帝,已上了年纪的情况,宽恕他们。”      “宽恕?”君泠崖走向那位意外摔倒的御役背后,睥睨着目下打抖的身躯,他只要一抬手,就可轻易取了那人的脑袋,“如果你不摔,御辇怎么会失衡,伞盖如何会落?”      “王爷恕罪,王爷恕罪!”那人身体抖如筛糠,磕头就跟捣蒜似的,几乎要给亮堂堂的金砖添出个洞来,“小的今天一时不查,误踩了地下的碎石,才导致身体失衡,这的确是小人的过失,但这伞盖滑落,跟小的无关啊,请王爷明察!”      “哦?这么说来,伞盖是恰好在你摔倒时,落下的了?”君泠崖尾音一扬,硬添出了几分气势骇人的味道,那人身体抖得更厉害了,气都不懂往哪儿出。      这么巧合的事情,谁会信他是无辜的?他左右一顾,平日大碗喝酒拍肩搭背的兄弟们,都缩进了龟壳里,没人敢出面帮他拨摄政王的须毛。      他心灰意冷,生死关头,蒙了层灰的心灯就亮了,竖指点向身旁的庄盛,声音都硬了几分:“是他!昨日我见到他在御辇前鬼鬼祟祟,一定是那时他动了手脚!”      庄盛并未开口,先抬首望着君泠崖,收到他示意的目光后,才有礼貌地驳道:“张大哥,如果我当时动了手脚,你为何事后不检查?况且,昨日你们同几位御役也在场,如果说动手脚,你们也有机会。”      “我……我……”这位叫张大哥的御役,没庄盛那般伶牙俐齿,一被问住就没了音,反而是其余两位御役,为了洗清自己的关系,一直矢口否认自己动了手脚,称自己只是路过见到庄盛,只是没想到伞盖会被动手脚,所以没去阻止。      敢情闹了半天,这事故还成了个“多角恋”的故事,跟谁都能扯上关系了。      双方还越争越凶,原本的安静大殿都吵成了菜市场,君泠崖面色一寸寸的沉下,靠着那冷飕飕的气势,掐断了在场之人的吵闹声,让他们连声“吱”都得当成个屁,缩回肚里去。      “完了么?”      无人敢置一词,皆低下了头,哆嗦着身体等候发落。      君泠崖向来不喜欢做审问的事情,既然已经让君礼去查,那他离掌控真相也不远了。让这些人过来,不过是例行一番训斥示威罢了:“司舆监控不利,本月俸禄减半,御役则拖下去,一律杖责二十,打入天牢!至于你……”他修长的手指直点庄盛的鼻头,“你可知当时你丢下御辇,圣上可能会摔落下地?”      “回禀王爷,当时情况紧急,小的顾不上那么多。”庄盛垂首道,语气铿锵,没有一丝的害怕,“小的只知道,若圣上被伞柄砸到,将会受重伤,相比之下,摔倒不过是受些轻伤罢了。”      “倒是个硬气的!”君泠崖嘴角弯起了一个弧度,一拂袖走回八爪金龙的龙椅之上,下令道,“念在你护驾有功的份上,杖数减半,但你丢下御辇确实失责,在真相没查明前,也一并打入天牢。”      侍卫将御役拖下去后,君泠崖转看向梅月,声音稍微恢复了一点温度:“下不为例。”      “奴谢王爷开恩,奴日后定小心监管。”梅月福了一礼,感激地道。      “于公公,派人盯紧天牢,如果有什么异样,第一时刻通知本王!稍后将奏状送到太临殿,本王今天要在那用膳。”君泠崖令声一下,于公公便着手去办了。      .      相比君泠崖那边的诡谲风云,她却睡得心安理得,直到将近午时,才被惊醒过来。      杯盏打碎的声音,让梦中父皇摸向她脑袋的手止在了半空,跟着一声低沉的“拖下去,杖责十下”,彻底击溃她的梦。      “父皇,下凡看我,不走……”她低声呓语,迷糊间把脸更往被里埋,实在不愿醒来。今早若非君泠崖把百官吼得没了声,只怕她早早就把小身板缩进龙椅里,魂梦父皇去了。      但总有人,喜欢做叫醒人的缺德事。      “圣上,这一觉睡得可好?”      谁的声音……呜,好像是阎王爷,他又凶巴巴。      要命的阎王爷发了话,她再不情不愿,也得把紧贴的眼皮子用力地往上掀了掀。      透过眼皮前微弱的光线,只见一排排堆成丘陵的奏状,从书案的这头绵延到那头,只有偶尔伏下去的沟壑间,能看到一张专注的脸。      说实话,若论及样貌、身材及才情,只怕当年少年得志,虏获一众少女芳心的北斯都得低君泠崖一等,最起码在她眼中,北斯跟君泠崖,就是麻雀跟凤凰的天壤之别。      而再一看自己,细胳膊细腿的,跟那高自己一个头的君泠崖相比,就是小猫跟山大王的区别了。      小猫遇上山大王哪敢造次,还不得乖乖地铺着玉簟的床上挪下来,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慢腾腾地往前移去。      咦,阎王爷的脸好黑好黑,为什么呀?噢,一定是写字不注意,把墨水涂脸上了。嘻嘻,好傻好傻。      “圣上,要是臣亏待了您,让您连鞋都穿不上,那臣可得同您说声抱歉了!”      雪白的脚丫才在地上烙下几个脚印,她就被这一声刹住了脚,看向眼都不抬的君泠崖,费神想了想他的意思,老实地把脚退了回去,不情不愿地挑起宫人捧来的织头屐,只套了个脚趾,就被热乎得不愿往里塞了。      好热好热,脚丫会不会熟了?      “圣上,若您穿鞋不便,臣可亲自帮您!”      又、又凶巴巴。她一哆嗦,立时把脚都硬塞了进去,噔噔噔地跑到了书案边,像只摇尾乞怜的小猫,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看着他。      她很乖,很听话,可不可以不要再凶她?      宫里的地心就像被放入一个大火炉,烧得宫殿都冒出了腾腾热气。京城在南方地带,一到六月便提前入了夏,以往每当这时,她都会蹬开鞋,赤着脚走路,保养了大半年的脚,就会被盛夏的暑气磨出几个茧子。      父皇不在后,君泠崖就做了主,勒令她必得穿上鞋,做好天子该有的得体模样。      她原本想硬气地说上一句“不”,但撞上他凌厉的眼神,顿时蔫成了一个任人搓圆揉扁的软包子,把埋怨声连同入口的热气,吞了下肚。      君泠崖从“山中”抬起头来,正扫到她私语的唇,便问道:“圣上,在嘀咕些什么?”      “热……”才一声,她就捂住了嘴,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跟阎王爷,不能乱说话,乱说话要打嘴巴,打嘴巴好痛好痛。      君泠崖低垂着眸子,看她又偷露出来的后脚根,如玉般的脚,也在热气的熏陶下,害羞带怯地红了边。      “穿好。”君泠崖目光不着痕迹地动了一下,命令她将鞋穿好后,把一本刚批好的奏状丢入了她怀中,“臣批了一早上的奏状,手有些乏了,圣上既然闲来无事,便烦请您帮臣批一批奏状。”      嗬,当今圣上要帮人打杂了!一众低垂着头的宫人,闻声后,蠢蠢欲动地把目光抬了抬,这等失了身份,任人差遣的活儿,身为天命所归的天子,理应挺直腰板,义正言辞地说“不”!这一幕场景,宫人早在君泠崖掌权之时,在脑中幻想了数遍,就等着今日成真了!      果真,咱们大锦朝的天子把弯着的腰直了直,正等着她出手教训人时,却见那小胳膊一拐,谄媚地黏在了奏状上,还中气十足地应了一声:“噢!”梅月说,要乖乖听话,阎王爷才不会欺负她。      天亡李氏皇朝也!宫人大失所望,头耷拉了下去。      “我字丑,不好看。”所幸她还有点儿骨气,找个借口推脱道。字丑丑的,阎王爷就不会怪她了。      但她那点小心思哪熬得住山大王虎视眈眈的眼神,只硬气地支撑一会,就泄了气,执了笔,装模作样地沾了丁点墨,煞有介事地在空中勾勒几条弧线。      她虽然痴儿一个,但自小也是依着普通人的要求来培养的,琴棋书画女工一样没落下,便是那秀气的字,也称得上“彩笔生芳,墨香含素”。      “这里……”修长的手指点在奏状最末,君泠崖道出批复的话,满意地看她徐徐落笔。笔尖带着墨香在纸上铺开,一笔一划都飘洒有致,若是将这些字裱起来,悬挂墙上让人赏析,还颇为赏心悦目,但用于奏状中,就缺了帝王的震慑之气,少了气势纵横的味道。      因此,当一份密奏被送来待批时,君泠崖的心秤晃动起来,在是否要她继续代笔上踟蹰了好一小会。      这是一封请求圣上应允,驱逐骚扰我朝边境外敌的密奏,话语简短,铿锵有力,言辞间锋利地贯穿了对侵入者的仇恨之情,并说道虽我朝将士已将不知来历的敌寇赶跑,但敌寇仍游荡在边境附近,时刻威胁着我朝国土安危。      并明说那些敌寇游荡范围已在我朝疆域之外,处在我朝与邻国交壤的土地之间。      若是出兵追缴,可能会有侵入邻国之嫌,若是不追,莫非就放任不管了?      “圣上,”君泠崖表情化为了凝重,“如果有刺客闯入你父皇的房中,想伤害你父皇,你怎么办?”      “啊!”她尖叫了一声,声音都扬高了,“赶走他!”      “如果那人逃出了宫呢?先皇若派人去追,将会惊扰百姓,若是不追,便会放任刺客逃走。你又怎么办?”      细弯如柳的眉头蹙了起来,她托着腮帮子费神想了想,有坏蛋,要怎么办?掰着手指算了好一会儿,最后敲金击石地道:“追他,关起来,不让他欺负人!”      “那百姓呢?若误伤到百姓,将会折损先皇的形象。”      她气鼓鼓地道:“父皇是救人,才不是伤人呢。”      “好!”君泠崖激动难抑,让伺候的于公公下去传令,“拟旨,着怀化大将军明日领一百精兵至边境,若不能生擒敌寇,则杀无赦!而这份密奏,稍候送上怀化大将军府!”他看了眼不明所以的她,走到她身后,虚握上她手中的朱笔。这只朱笔不知是否故意设计,比一般的还长上几分,正好可以隔着她的手指,让他随心所欲地操纵那杆笔。      她的笔锋太软,写不出雄浑的气势,只能靠他加上一把力,助她走笔如龙,苍劲有力,入木三分地在密奏上刻上一个鲜红大字:“诛!”       正文 第四章·沈卫   “诛是什么意思呀?”趁着阎王爷给她歇口气的档口,李千落揪着梅月的衣袖,虎头虎脑地问道。      梅月用她能明白的语言,耐心地解释:“诛,便是让那些坏人变成木头。”      “啊!”她惊呼,“那坏人好多好多,全部都要变成木头啦。”      “听圣上的语气,是在替那些恶人可惜么?”      冷不丁的男声,顺着入堂风灌进耳里,风没将人冻着,声音却把她吓得寒毛都立了起来,一根根地抵抗寒风入侵。      她“啊呀”一声,抖着身体,害怕地跑到梅月背后,小心地探头出来,看到阎王爷还岿然不动地坐在书案前奋笔疾书,头也没抬,一口气都松到了底。      阎王爷冷冰冰的,说话时冷风吹啊吹,好可怕。      可惜她一个哆嗦还没打完,阎王爷就顺着这股冷风的后劲,再卷了股寒风。      君泠崖站起,甩着广袖踏着重步走来,像抓只小猫般轻松把她拎了出来,居高临下地将一张纸甩到她的面前:“稍后沈卫将军会进宫面圣,届时烦请圣上照着臣所写的内容,与沈卫对谈。”神情倨傲,完全是不容辩驳的口气。      都说人心隔肚皮,他连肚皮都不用隔,就能光明正大地把自己的眼睛贴人家的心口上,堂堂正正地看穿人心。他太清楚沈卫的为人,只要接到密奏,沈卫定会进宫来的。      她怯怯地接过一看,娥眉都皱成了山丘状,又、又来了。      每次会见什么重要人物,阎王爷都会丢给她一张纸,让她照着纸上的内容背诵,可是那些话好难好难背,绕来绕去的,头晕乎乎。      “不背好不好,”她扁着嘴巴,为了逃脱背诵的悲惨命运,连害怕都丢到了边去,可怜巴巴地扯着君泠崖的衣袖,使上了对付梅月的撒娇伎俩,“我、我帮你写字。”      君泠崖眸中的光芒一动,看起来倒真有点儿软化的意思,可出口的话却犀利得跟把寒刀似的,一击就中她心口:“画像。”      “我背……呜。”软肋又被戳中。她的小爪子蔫蔫地收回来,趁着君泠崖转身离开之际,气呼呼地化成小拳头,朝他背影挥了挥,大坏人,打他。      君泠崖正好转头。      啊呀!被发现了。她下意识地双手捂上眼睛,碎碎念着,闭上眼睛了,黑乎乎的,他就看不到了。      君泠崖没心思同她玩“掩耳盗铃”的游戏,让人拿出五本奏状,一本一本罗列着放到她的书案上:“圣上既然有此闲心,不如多批五本奏状吧。”      她睁圆了双唇,杵在那化成石头,一动也不动了。      坏、坏人!她扑到梅月的怀里,可怜地哭诉着。      君泠崖趁此时低声交代于公公:“派个机灵的人去宫外接应沈卫,便说是圣上的意思。”      “小的省得。”      叛逆的龙鳞总是不省心,不甘心地再次立起来,趁着君泠崖交代公事的时候,她偷偷从梅月怀中探出头来,又气鼓鼓地朝君泠崖挥了挥拳头。      熟料,君泠崖恰时抬头。      于是,三本奏状又摆到了她的面前。      “圣上,请吧。”      .      怀化大将军沈卫,在先皇时期是镇守西北关的老将,一杆威武的子母双枪往战场上一插,沈家军的旗帜往红日一展,就能让敌寇的脸色翻云覆雨,闻声色变。可就在沈卫扫平荡寇,人生得意之时,锦睿帝一旨圣令下来,直说沈卫大将军老了,是时候该回来坐享天伦之乐了。      于是沈卫就收拾了细软,从遥远的边关滚回了皇城,脱下那浸染无数鲜血亡魂的盔甲,换上镶金嵌银的常服,摇身一变,成了富家老爷。      要说这原因,不外乎锦睿帝担忧沈卫常年在外,会拥兵自重,威胁到自己臀下的镶金龙椅,故趁着自己还未老糊涂,把人赶了回来。      如今三年过去了,沈卫当年精壮的身躯都因酒肉穿肠过,添了几分赘肉,那杆威武的双枪,都沉在库里,与漫天飞舞的尘埃作了伴。      今日圣上再将他这老得快不中用的老匹夫,派回到老巢去,这其中的意味,可是深长得很啊……      对此,他的谋士张简是这么说的:“将军自被先皇招回皇城已有三年,这三年间将军韬光养晦,不曾做出过任何不轨举动,今日圣上与摄政王却让您带兵回您的地盘,这要么是信任您,要么是试探您的忠心。当然还有一种可能,便是摄政王想扩张疆域,但出师无名,借圣上的名义一用,而您熟悉那儿的地形,稳打稳胜。”      沈卫听后,惊愕地问:“那老夫该如何办?”      张简不确信地道:“君泠崖此人极不简单,谁也看不出他肚中有多少城府。某认为,是是非非,还需将军您进宫一趟,照着某的方法,去试一试。但是将军,以防万一,您最好看看圣上此人如何,可是真的痴傻。若是装疯卖傻,那事情就更麻烦了……”      圣上是真痴,还是假傻,这个疑问句在沈卫进宫前,没有任何的答案。      直到他进了宫——      他的鱼符刚递进宫门,就有接引的宫人笑着相迎:“怀化大将军,圣上已经等你多时了。”      圣上竟然早料到老夫要进宫?沈卫心头一跳,那痴儿哪来的本事料事如神,莫非她真如张简的猜想,装疯卖傻,故意借君泠崖扩疆域的手,试探自己忠心?      不成,事关将来,得赶紧试探试探。      .      宣政殿内,君泠崖还埋首在奏状山中,辛勤耕耘,而李千落却已困乏,好不容易结束了奏状的惩罚,正抱着一张软被靠在软榻上,享受梅月团扇下的清凉。      “圣上,怀化大将军到了。”梅月细声慢语地在她耳边低喃,睡得浅的她就从朦胧困意中醒了。      沈卫踏着重步进门,给两人行了一个大礼:“参见圣上,参见摄政王爷!”      “啊……沈老将军,坐……”她一翻身起来,感觉到君泠崖焦灼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赶忙把舌头捋直了,发出中气自足,与天子身份相符的声音,“请坐!”      沈卫往宫人推来的椅上坐了,只是坐归坐,但却如坐针毡,左手侧的君泠崖一直盯着自己,那双凌厉的眼神像将自己生吞活剥似的,而圣上虽捧着一张无辜的脸,但谁知脸皮子底下,可是罩了一层虚伪的壳子?      他沈卫在战场上,谈兵论将,指点江山,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可当真枪实剑的战场,改到了唇枪舌剑的宫内,他的计谋就不够看了。      “沈老将军……”话匣子刚开,李千落就顿住了,后面的话啊呀,不、不记得了。她瞪大了眼,机灵的梅月便给她奉上了一盏香茶,示意她饮茶,掀开茶盖,看清茶盖上提示的小字,她又慢慢念道,“沈老将军,朕早料到您会到来,你来可是……”可是什么?又、又不记得了,于是又低头饮了一口茶。      好麻烦好麻烦,头晕乎乎的,好痛好痛。呜……脑袋不中用,背不下来,阎王爷要发火了,头上会冒好多好多烟,她死翘翘了,怎么办?      她这边喝茶喝得“悠闲”,那边的沈卫却局促不安,心里那面鼓反反复复地敲了几回,圣上猜到他会来,莫非他的一切都已在她掌控之中?而圣上在短短的一分内,就喝了两次茶,话也未说全,莫非她是故意打住话,考量他到来的用意?      按照一般人说话的方式,她这句话,应这样完整地表述:啊,沈老将军,英明神武的朕早猜到你会来了,你说,你来的目的是不是为了什么什么……      可就最后这一截猜测的目的,她偏偏打住不说了,仔细一想,这分明是在挖陷阱给他跳啊!      如果他不主动接下她的话茬,说出他来的目的,那是对她的不敬,只要随便给他安个不敬之罪,就能要了他一把老命。但如果他主动说他是来探她虚实,那他十个脑袋都不够砍。      好一招妙计!      圣上恰时打住,留个空白的悬念让他填补,这样圣上既不会猜错他前来的目的,还能挖坑试探他,当真是一举两得!      沈卫心底掀起了惊涛骇浪,冷汗从头顶争相冒了出来,再看端坐在软榻上的她,姿态得体,腰杆挺立,连端着茶盏的手都闲适自然,哪有痴儿那种不谙人事,需人照拂的模样。      也怪先帝不准他上朝参政,以致他不知世故,还真将世间传闻当成了真金去捧,今日一见,才知道世间传闻是镀的金,这假装痴傻的圣上才是货真价实的金。      如果他没走这一趟,恐怕还同那些被罩在鼓里蒙着的百官一样,不将她当成一回事。      幸好他早有准备。      这么一想,沈卫身上的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一看她放下茶盏,启开龙唇,立时翻身单膝跪下,给她磕了一个响当当的头,震声道:“老臣是来向圣上谢恩及辞别的!多谢圣上开恩,让老臣再返沙场。承蒙圣上看得起老臣,老臣定不负众望,将乱臣贼子的头颅挑回京城,呈给圣上!”      铿锵的一声响尽,久久不见圣上发话,以为自己招惹了圣上不快,沈卫一颗心忐忑不安,将头低得更低。      而她却在听了沈卫一席话后,红润的双唇微微张开,发出了一声细小的:“啊?”      沈老将军在说什么呀?她打开茶盏,看上头君泠崖给她写好的小字,第一句就是“沈老将军,朕早料到您会到来,你来可是对朕的圣意有何不满”,而接下来,就是针对沈卫的回答,进行的一系列试探对话。      这可是君泠崖为了沈卫而准备好的一大盘棋啊!      哪知第一句话她才说了半截,就忘了,温习一遍准备继续说时,沈老将军便开了腔,生生打乱了君泠崖布好的棋局。      沈卫都“不打自招”了,那准备好的一系列试探台词也没了用武之处,她在梅月的暗示下停了话,傻乎乎地看着茶盏里密密麻麻的小字,又看了眼揉着眉心的君泠崖,瞪大了眼等他提示。      沈老将军和阎王爷好奇怪,话都不会好好说。      也怪这沈卫上了年纪,爱胡思乱想,加上这三年的安逸日子,让他当年运筹帷幄的计谋都随时间的长河,化作渣滓。今日再让张简那多疑的性子一挑拨,他的脑袋就更不灵活了。      君泠崖动手比划了一下,梅月将他的意思告诉她,她就一板一眼,有样学样地道:“啊……沈将军,请起。”      见沈卫起了,她就迅速把从梅月口中听来的话,趁着还新鲜的时候,从口中推了出去:“朕已知晓了,沈将军,请吧。”      这是下令逐客的意思了。      梅月偷偷告诉她,沈老将军要走了、想到这档子事快结束了,不必再假装,她脸上就禁不住地扬起了几分笑意,笑容展露,如同绽放的娇花一般,艳丽了一片景致。      沈卫却是愣住了,按照常理,圣上不是应当会做些表示,说些激动人心的话么?他来就是等她说这些话,以试探她的,若是她不说,他怎么接下去?      他持着疑问抬头,却见她对着自己报以一笑,笑容幽深,还渐变狰狞,像是在表达一层意思:沈老将军,朕已经下令逐客,您可别不知趣地还向朕讨要赏赐!      那边沈卫在揣摩圣意,这边的她却叫苦不迭。      还在看我,怎、怎么还不走?笑容快僵住,动不了了。她僵着一张笑脸看沈卫,焦灼在沈卫身上的目光,都化成了一根鞭,狠狠地抽打在沈卫的肩头,想催促着他快些走,不然伪装就露陷了。      好凌厉的眼神!目光如刃,锋利无比,如若是在沙场上,单凭这气势,就能喝退敌军!这圣上何止是不简单,简直是非同一般!      沈卫背脊上迅速蹿起了一股寒意,哪敢再停留半分,立时躬身请罪,惴惴不安地告退下去。      捏着一把冷汗出了殿门,才走几步,就见拐角行来一锦衣华服的妙龄女子,这一瞧,竟是自己的外孙女,也即是当今圣上之姐,柔成长公主李灵月。      李灵月虚长圣上半岁,去年宫变时,她的胞弟十皇子,被齐王亲手斩杀,小小年纪便成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她亲母德妃受了惊吓,没撑多时就走了。      一见到沈卫,李灵月激动地扑到他的怀里,目中含上了几滴思念的清泪:“外祖,您来了,月儿好生想您。”      沈卫本应朗声大笑,对李灵月嘘寒问暖,可想到自己从悬崖线上走了一遭,这出口的笑声都化为了一声哀叹。他省去细枝末节,简单地说了声自己要回西北边疆的事儿,接着安慰了她几句,便依依不舍地道别了。      才刚相见,又要分离,李灵月眼含热泪,红着双眼看向紧闭的金色殿门。      方才外祖是从殿内出来的,莫非外祖的突然离开与圣上有关?       正文 第五章·灵月   沈卫走后,她惴惴不安地扯着衣角,像个偷腥的猫儿,晶亮的双眼在君泠崖的身上打着转儿。      坏、坏事了,他会不会惩罚我?好怕好怕,他凶巴巴的。      胡思乱想的念头,就像滚水不停地在脑中冒着泡,想着一会儿是要低眉顺眼地上去帮他揉个肩,道个歉,还是硬气地挺直背脊,跟他干瞪眼儿。      但有骨气的想法刚在脑中打个转,就被她掐灭了。阎王爷,不能惹,惹了就要死翘翘。      梅儿说,要趁着阎王爷发火前,乖乖道歉,不然就会被罚。于是她揪紧了衣角,怯生生地念了一句:“对、对不住,我错了。”      君泠崖手中的云龙纹管兼毫朱笔一顿,笔尖上的墨汁重重地跌落奏状上,可惜了一大段写得义愤填膺的话。      君泠崖没看她,倒是先看了眼手中的笔,这是他用了大半年的朱笔,如今这笔花了一份奏状,该是退位让贤的时候了,于是把笔往地上一掷:“换!”      立时有人捧来了一只通体彩漆的朱笔,笔头为葫芦式花毫,上纹双龙戏珠,乃是仿先皇惯用的双龙纹管花毫朱笔而制,除了双龙纹出自不同工匠之手,略有差异外,其余无差。      她瞄到这熟悉的款式,就把罪魁祸首的上下唇一碰,封闭起来。每当君泠崖使用一样与父皇相似的东西时,就是在提醒她:今日我要将你父皇的画像,关禁闭!      她刚呼出的一口气,又麻利地吞了回去。要她背诵那咬文嚼字的官腔,就跟把没底子的人扔到戏台上唱戏一样,一时半会哪能背个精通,她能说得一两句顺顺畅畅的话,已经是阿弥陀佛佛祖保佑了,君泠崖要真罚她,她还真有些不甘,于是她瞪大了眼儿,就等着君泠崖开口发落,自己再辩驳一句。      君泠崖走笔如风,龙飞凤舞地落下几个大字后,就啪地阖上了奏状,丢到一旁。接过宫人递来的茶盏,把茶盖沿着茶杯叮叮当当,像在敲她的心鼓敲了几个来回,慢悠悠地道:“圣上似乎很怕臣。”      怕……这字刚在喉中形成一个尾音,就被她吞了回去,不能乱说话,乱说话阎王爷会发火,梅儿说沉默就是金子,要保持金子。      “圣上为何要怕?”君泠崖发了话,对着她明显松了口气的模样,不紧不慢地道,“圣上今日帮臣解决了一个麻烦,可谓大功一件,不知圣上想要什么奖赏?”      这历朝历代,向来是天子赏赐朝臣,如今君泠崖却罔顾伦常,颠覆这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反过来奖赏天子,可算是胆大妄为了。      想他执政初期,也曾有那冥顽不化、不知变通的老忠臣粗红着个脸,指责他这等狂妄的行径,但这质疑声还没吹出殿门,就被侍卫的红刀子斩断了,至此之后,谁跟他说话,都得悬着个脑袋,揣着一份视死如归的心,别说质疑了,哪怕是听他的命令行事,也得担心自己会不会糊里糊涂地去阎王殿那报道。      她没做错事,还能得到奖赏啊她讶异地张了张唇,偷偷拿眼色问了梅月,揣摩透了君泠崖的意思,才敢开口道:“我想要什么……都可以吗?”      “自然,只要圣上您金口一开,哪怕是要天上的红日,臣也会想方设法帮您摘下来。”君泠崖低垂着眼眸,闲适地啜饮一口香茶,脸上没有一丝的玩笑,好似摘星取月是信手拈来的事情。      “那……那我要阿挠行不行?”      君泠崖及梅月都愣住了。      阿挠是先皇送给她的一只白毛猫儿,脾气特别大,一不开心就喜欢挠东西,所以有了阿挠这个名字。阿挠十分调皮,上蹿下跳,折腾了不少侍卫跟着跑,只有她叫时,它才会乖乖地跳下城墙,喵叫着蹭到她的怀里。      阿挠陪伴了她几年,一人一猫感情甚笃,可惜去年的那场宫变,阿挠在慌乱的人群中葬送了性命,君泠崖找到它时,已经烂成了一滩肉泥。      她一直不知道阿挠的离去,以为她跟父皇一样登仙而去,以致每到晚上的时候,总会在自己的床头前,摆放一小碟的鱼干,等着哪天阿挠眷恋凡尘,回来偷个腥。      “哦?臣还以为您会想让您的父皇回来。”君泠崖扫去面上的惊讶,走到了她的面前,轻轻地捏起她的下颔,直视她的眼眸。      她的眼睛就像那浩瀚银河,盛满了漫天星斗,洁净无暇,除了星光的颜色就是晴天碧海,融不进半点砂砾,君泠崖突然觉得,谎言对这双眼来说,就是一种亵渎。      她摆摆双手,很认真地道:“父皇在天上一定很忙,要处理很多很多大事。阿挠没事做,可以下凡来看我。”      很天真的话,叩开了君泠崖冰封的心扉,他脸上的线条柔和了下来:“圣上要想见阿挠不难,但得依臣一个条件。”      又、又出难题了。      她睁大了眼睛,掰着手指头纠执了一会,傻乎乎地点了点头:“什么条件呀?”       “臣要圣上,日后不再怕臣。”君泠崖一字一顿,字字句句都刻着一股子蛮力,像要把这句话的字化成实体,钉进她的脑子里。      “啊?我……”      “启禀圣上,柔成长公主求见。”      她的答话才在嘴边转了一下,便被内侍尖细的嗓音打断了。      君泠崖脸色拉了下来:“不识趣的东西,拖下去,掌嘴!”      来报的内侍被拖了出去,在那惨痛的叫喊声中,君泠崖松开了捏着她的手,走回自己位上,端起那碗未尽的茶,把火气随着那茶饮尽后,才让人放李灵月进来。      李灵月笑意盈盈地进殿,见到软榻上的圣上,便熟络地上了前去。她与圣上年纪相仿,自小是玩在一块儿的,平日见面也省却了那些繁缛礼节,所以一见人就没那意思要行礼。哪成想,她刚想说上几句体己话,就被一阴测测的声音打断了。      “哦?长公主到来,竟连礼数都忘了,可要本王教你如何行礼?”      李灵月一身的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循着来声望去,以为是哪个嚣张的王爷,刚想端一端自己的架子,但一对上君泠崖那张俊颜,便转了活络的心思,笑着给圣上及摄政王福了一礼:“王爷所言极是,是本宫疏忽了,参见圣上、王爷。”刚才急匆匆地进殿,她也没想到摄政王会在这儿,那些守门的奴才,也不知会她一声,白白让她出了个笑话!      可惜她不知,守门的人就是被君泠崖勒令不说的——君泠崖一臣子占用女帝办公场所,可不是什么体面的事儿。      “只怕不是疏忽,而是连本王都不放眼里!”君泠崖因李灵月的到来而被打断事情,这一股子气正在头上,自然字字句句都带了刺儿。      这话里话外,都只提到他自己,没多一个字提到圣上,要是一般臣等,早被人以逆臣之名拖下去杖责百下了,但他位高权重,翻个手都能把圣上这只真龙压在五指山下,他人非但不敢多蹦出一个字儿,还得向他磕头,喊声“祖宗,您教训得是,是孙子不懂事。”      李灵月虽是圣上亲姐,授予柔成长公主之名,但在这连天子都得卑躬屈膝讨好逆臣的宫里,她就是只小蝼蚁,捏死她都嫌浪费气力。      李灵月骨子再傲,也不得不识时事,折下傲骨,向君泠崖低头认错:“我一向尊敬王爷,从不敢轻视您,方才不知您大驾,方失了礼,请王爷恕罪。”      君泠崖声线猛地一提,爆发出威慑的气势:“长公主,可是近来承了圣上不少恩宠,连胆儿都大了!这歉道得毫无诚意!”      咚地一声,李灵月双膝沉沉砸到地面,深深地伏低身体,磕头认错:“我知错了,请王爷恕罪,请王爷恕罪。”      君泠崖迎着她惨白的脸色,勾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就像一把尖刀狠狠地刺到李灵月的胸口,一招毙命。      他杀伐绝断的触手一向只伸往拂逆他的逆臣,至于后宫那些勾心斗角、没有一点儿用处的妇人,根本就不配他放入眼底,所以只要施施压,震慑她们便足矣。      他掸掸袖站起,往殿门而去:“臣还有事,便先告退。圣上,”他一回首,如隼般犀利的目光盯在刚才被自己吓到尖叫的李千落身上,语气铿锵地道,“可切莫忘了您同臣的约定。”      阎王爷好可怕,他、他说的什么约定?她胆战心惊地看向梅月,才知道是指以不怕他而换回阿挠的约定。      她一张脸扭成了苦瓜样,向梅月求助,梅月也很无奈地摇了摇头。      她冲着君泠崖的背影,扁了扁嘴,不怕他,好难好难,呜,他好凶。      她这边想得入神,完全没有发现,还跪着的李灵月一直目送君泠崖离去,那近似屈辱、不甘的目光中竟盈满爱慕之情…… 正文 第六章·害怕   “皇姐。”君泠崖的一尾朝服消失在视线里时,她才怯怯地走过去,拉起李灵月,歉意地道,“对不住。”她没有告诉皇姐阎王爷在这里,是她不好,做错事了,要乖乖道歉。      可是刚才阎王爷说话,也好吓人,他也好坏。      李灵月眼里染上一层哀色:“没什么,都是命,要是你……罢了,”她收起欲言又止的话,搭起李千落的青葱玉指,虚握着道,“今日听说您上朝时出了点意外,我便匆匆赶来了。瞧,这是以前咱们小时候从树上跌落时,母亲给我们上的药,这些年了,我还保存着呢。您快试试,这药可还有效用。”      “啊!”她惊喜地捂嘴轻叫,像捧着易碎的宝玉,笑着接过了药膏,小心翼翼地端在手心里。      遥远的记忆,就像尘封已久的药膏,随着散出的药香被她启开。      她的母后贤德皇后,生下她没几年便因病去世了。      先皇思念贤德皇后,顶着大臣们请求立后的连珠炮弹,愣是没立新后,还将她交由德妃,也即是李灵月的生母教养,因此她与李灵月姐弟的感情,就像那新鲜的藕,哪怕因年岁增长而分开,牵绊的丝仍紧密相连。      小时候,她与小十弟特别调皮,每当功课做完后,就喜欢跑到那棵参天大树底下玩耍,但一次夏日时,树顶不知打哪来了调皮的鸟儿,往他们头顶砸着体内排出的精华。      她被砸了个正着,气鼓鼓地对着鸟巢挥着拳头,推开了想抓鸟儿的侍卫,拉着小十弟往树上爬,那时李灵月恰好路过,一时贪了鲜,也跟着挤到了树上。      德妃见他们少年心性,只是含笑着让宫人看紧些,也没阻止。哪成想,她刚转过身,就听到宫人的惊呼,回头看时,那三个脆生生的娃儿就像叠罗汉,一个搭着一个地跌在地上,哎哟哎哟地叫着疼。      德妃心疼地过去一个个扶起,也没怪责,就让宫人给他们拿了自家祖传的秘药,挖了一小块药膏,均匀地在他们的伤口上化开。      那药膏冰冰凉凉的,贴在肌肤上,就像一缕活泉游过,舒活到心坎里去了,哪怕药效作用下的伤疤,已随岁月化为云烟,她仍记得是哪块肌肤,曾受过药膏的恩惠。      下朝回来时,梅月已经帮她上了药,只是她实在贪恋这记忆的温暖,便转头对着梅月,以哀求的口吻道:“我可以,用吗?”      梅月不着痕迹地睃了李灵月一眼,劝慰道:“圣上,此前奴已帮您上了药,若是两药混合,将会有不好的作用。这药奴帮你保管着,待今夜您身上的药消了时,奴再帮您涂上可好?”      “噢……”她有些不高兴地低下了头,老实地把药膏放进了梅月递来的手心里,还用力地按了按,很认真地道,“你要好好保管,今晚我用。”      梅月笑着应了:“那奴现在便去帮您放好,不知圣上想放哪儿?放床头可好?”      “好啊。”      得她许可,梅月同李灵月福了一礼,转身往内殿走去了。      “皇姐,对不住。”不能马上使用药膏,对不起皇姐的心意,要好好向她道歉。      李灵月摇了摇头,悄悄地望着梅月离去的方向,笑容敛了下来,低声道:“千落,莫怪皇姐没提醒你,你这婢女有些问题,你最好离她远些,可别全权信任她。”      “啊?”她刚惊呼一声,就被李灵月的手虚捂住了嘴。      “嘘,皇姐可是顶着掉脑袋的危险来提醒你的。你这婢女太过胆大,完全不将你放在眼底,想想你是什么身份,想上什么药便上什么药,还由得她一个婢女说三道四么?况且药膏哪儿不能放,她为何偏偏放你床头,指不准是想借机害你的。千落你可得小心些,这宫内没几个好东西,有些人就是瞧不上你,胆大妄为地干些害你之事。”      她睁圆了一对杏目,瞥向远处在她床头埋首不知做什么的梅月。梅月要害她,是因为她不乖么?可是她都有按时吃饭、睡觉,听阎王爷和梅月的话,梅月还常常夸她懂事。难道是因为今天坏事了?      李灵月见她一脸苦恼,又添油加醋道:“还有那个摄政王君泠崖,此人完全不安好心,你越是怕他,他越是得寸进尺地折腾你。方才皇姐的情况你也见着了,皇姐胆小,不敢顶撞他,所以落到如斯田地,唉。千落,你是一国之君,天下皆掌握在你手中,皇姐能否翻身,就全依仗你了,若你还怕他,这皇宫就成了他的天下了。”      她的脑袋转得慢悠,李灵月不带一丁点停顿的话,砸进她耳里就丢失了不少的信息,以致只听清了一句话与她现在处境息息相关的话:别怕他。      不怕他,阿挠就可以回来了,原来皇姐也想阿挠啦。      她恍然大悟,睁着杏眼,跟遇到同伴似的,抓住李灵月的柔荑痴痴发笑:“皇姐,谢谢你,我、我会努力,不怕他的。”      李灵月见自己的话生了效用,笑着反拍了拍她的手,悄声道:“那真是太好了。来,皇姐教你如何不怕他……”      .      “哦?长公主竟然还教她如何不怕本王?”君泠崖摩挲着这盒药膏已有多时,清淡药香随着挥发的空气扑鼻而入,就像那百年老窖,沉得越久香味越是醇厚,但他显然十分不喜这药膏,一对眉头都拧成了疙瘩。      “是。”君礼单膝跪在他的面前,一五一十地重述李灵月与她的私语内容,“此药是梅月托属下带来给您的,梅月已将此药换成您给圣上的药。”      “做得不错。”君泠崖凤眸里的光芒一收,随手一掷,准确无误地把药膏丢在君礼的腿上,“德妃过世后,其家族便聪明地辞隐于世,甚少露面,只有沈卫还持着大将军的名头,挂个虚衔混混日子。但沈卫甚少进宫,那这盒犹有浓香的药膏从何而来,便无需本王提醒你了。”      “属下即刻去查!”      “去吧,”君泠崖一挥袖道,“盯紧李灵月,若是有何轻举妄动,即刻禀报。”      “是!”      .      “哼,不过是一名不正言不顺的摄政王,还真当自己是翻云覆雨的真龙不成!说到底,不过是披着龙皮的贱骨头,也胆敢让本宫给他磕头!”李灵月刚回寝宫,大门一阖,就是一通没来由的脾气,伺候她的宫女绿裳一时摸不准这火风的来向,只巴巴地给她奉上一碗冰镇梅子汤,给她祛祛肚里的邪火。      等怒气都跟入喉的汁融化了,绿裳才摸着她性子道:“公主莫气,这君泠崖不过是一嚣张跋扈的狗东西,不值得您……”      “啪!”响亮的掌掴声硬生生把她的话打断,李灵月玉指直戳绿裳的鼻头,厉声道:“你算什么狗东西,也配说君泠崖的不是!”      这对君泠前后不一的态度,让绿裳懵了很久,幸而她是个有眼色的,心思一转,顿时摸透了李灵月的想法——只怕这李灵月是对君泠崖动了心思。      也是,自打去年君泠崖闯入众人视线以来,非但将朝堂搅得天翻地覆,还拨乱了宫中云英的心弦。      比起那些隔在宫门外听到的江郎俊杰,君泠崖是切切实实地在宫中走动,只要推开房门,便能见到他英姿飒爽的矫健身躯,便是阖上窗,也能听到他如水溅玉的清冽嗓音。      哪个云英未嫁的女儿不爱青年才俊,哪儿怀春的少女不喜权势双收的男人,纵使盛气凌人如李灵月,也跳不出君泠崖缱绻的“温柔乡”。      但绿裳就是想不通了,既然李灵月对君泠崖有意,为何又在背地里将他贬得一文不值?于是,她将胆子往心口上提了提,顺着李灵月的性子先掌了自己两个嘴巴,跪下地先跟她讨了个饶:“长公主恕罪,是奴嘴贱,奴才是狗东西,奴才是狗东西!”      看李灵月柳月眉舒展开了,又把调子一扬道:“但奴以为,摄政王爷也是个没眼色没胆色的孬种!”不等李灵月竖起眉头扇来一掌,立时续道,“长公主您知书达理,貌若天仙,多少青年才俊倾慕于您,抢着帮您拎鞋,连那京兆尹之子都敢向您偷递情信,而他摄政王明明钟情于您,却没那胆量向您倾吐爱意,分明就是个不识好歹的贱骨头!”      “君泠崖钟情于我?!”李灵月讶声刚起,立时僵住般咳了一声,敛下脸上的狂喜,故作清高地昂着下颔,抚了抚云鬓,恢复了她自视甚高的自称,“贱奴,你以为说这等唬本宫的话,本宫便饶了你么。”      “长公主冤枉,奴说的句句都是实话。长公主您今日进殿时,无人通报,自然不知君泠崖到来,但他却无故发脾气,逼您下跪,不就是因为他想你臣服于他,钟情于他么?您想想,君泠崖什么人物,身边美人还少么,但为何偏偏要您臣服于他?”      绿裳的话点到为止,恰好留下空白让李灵月自行想象,本来这段话漏洞百出,只要找到一丝错处,就能抽丝剥茧找到真相,但李灵月已经被君泠崖迷得七荤八素,魂都找不着了,听了这话,一颗少女心都像被浸了蜜枣汁,甜得都化了。      她别过脸去,努力地压低唇角,但眼底的笑意却满满地溢了出来。男人果然都是犯贱的货色,明明喜欢,还偏要拿别的事来吸引她注意。      “哼,贱货。起吧。”      绿裳撑着跪得发麻的双腿,摇摇晃晃地起了,忙不迭地给李灵月又送了一碗冰镇梅子汤,讨好地给她锤肩揉背。      李灵月理了理额边的乱发,施施然坐下,看着汤中的倒影,越看越是高兴。她容貌承袭了冠绝后宫的母妃,即便不施眉黛都能将其余姐妹比下去,就凭这一张脸,就不信君泠崖还能做那柳下惠。      “你说,”李灵月微笑着轻抚自己的面颊,略施粉黛的肌肤,显得十分莹润白皙,“君泠崖可会一心一意地对待本宫?”      “这……”绿裳欲言又止,支支吾吾达不出个所以然来。      “怎么,莫非还有什么难言之隐?”李灵月脸色挂不住了。      绿裳倏然跪下,惶恐地道:“奴不敢,只是奴不敢说。”      “说!”      绿裳压低了头,断断续续地道:“奴不敢妄语,只是奴见摄政王爷似乎也对圣上有意,那日奴在花园里,见到摄政王拉着圣上的手……”她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沉得如同蚊声,而李灵月的脸,也跟着越来越沉。      哐啷!梅子汤碗应声而碎,泼了一地的汤汁中,倒影着李灵月阴鸷的脸:“李、千、落,那个傻子,她算什么东西!”      一腔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仇怨,就像蛰伏在火山底多年的熔浆,瞬间迸发,在她脸上皲裂出道道怒痕。      数年前的摔落下树,在旁人眼里,是母慈爱厚的真情演绎,但对她而言,却是遭人夺宠的剜心之痛!      如果不是李千落那傻子,她怎会担心皇弟而跟着上树,又怎会在摔落时,成为承担两人重量的肉垫。当时她痛得眼泪哗哗直流,她母妃却先扶起李千落,命人拿来最好的药膏,亲自给其上药,而她却只有下人粗糙的手,伺候她柔嫩的肌肤。上完药后,她的肌肤上就被揉搓出数个红痕,而李千落的却白皙依旧。      母妃的手,不再只伸向自己,母妃的爱,也不再只在自己与胞弟身上停留。      一股恨意由此而生,至皇弟之死时彻底爆发。      如若不是李千落拒不交出传国玉玺,齐王的屠刀怎会伸向她年幼的胞弟,怎会断了她母妃凭靠皇弟安度余生的念想!      她所有的一切都是被李千落毁的!      那君泠崖不是大张旗鼓地喋血朝廷,想吸收龙椅的龙气,化蛟为龙么?既然如此,她便趁势教导李千落拂逆他,在他头顶点多几把怒火,让他的漫天火海早日送女帝去陪先皇!      既然开了头,不动手怎么行,便先让她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绿裳,”李灵月扬起一丝冷笑,“走,唤上人,我们去天牢走一遭。”       正文 第七章·践行   李灵月带着一众侍卫,浩浩荡荡地到了天牢,把毫无准备的衙役惊得从椅上弹了起来,忙不迭地给她磕头行礼。      她收回搭在绿裳手上的手,抽出锦帕在鼻尖挥了挥,天牢不是什么好地方,尿骚与汗臭那是隔了几尺路都能清晰闻道:“真臭。那四位衙役便是关在这儿?”      衙役头领是有个眼色的,这李灵月背后的魁梧侍卫,一溜数过去就有十五个,个个都人高马大,没个像好惹的货色,一看就知道李灵月的来意不简单:“启禀长公主,那四位衙役便关在里头,小的带您进去。”      见到垂头丧气的四位衙役后,李灵月便让人放她进去,还端了端长公主的架子,挥手道:“你们且下去。本宫要问话。”      衙役头领心里一个咯噔,知道这事儿要坏了,但他一个小小衙役,可没那个天大的权利去阻止地位仅次于天子的长公主,况且李灵月与圣上素来交好,她要是背着圣上做些无伤大雅的事,还真没人能奈她何。      头领表面应了李灵月,转身就脚底抹油地往牢外跑。      刚到牢口,就听扬高的女音道:“区区御役,好大的胆子,竟胆敢暗算圣上!圣上仁慈,饶了你们一命,但本宫却饶不得你们,说,你们背后的主子是谁!若是不招,便别怪本宫大刑伺候!”      重音刚落,便听一阵杂乱的拖曳人声,和着哭腔的“冤枉啊”响起,没得几声,便被鞭子抽打的声音淹没得彻彻底底。      那鞭子抽得跟要开天辟地似的,噼里啪啦的,连牢里传出的风都带着狠劲,每打一下,李灵月还催问一句,也不知可是那些御役仗义,还是愚忠,竟然只喊“冤枉”,连人名都吐不出半个。      心道一声坏了,头领立时赶去让人给君泠崖通风报信,可等到他急匆匆遛回来时,李灵月却已收了手,昂着头斥了一句“才打这么几下便没了,晦气”,便带着一众侍卫风风火火地走了。      刺鼻的血腥味入鼻而来,头领足足晕了好一小阵。如此浓重的血腥味,还有几个人能留着口气儿?进去一看,果然,只见那几人皮开肉绽,面目全非,惨不忍睹,别说有气没气了,只怕那魂都被打成齑粉,连投胎转世的福分都没了。      君泠崖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迟了,他眉峰紧蹙,看似全神贯注于笔下的奏状,但内心已是雷电交加、风起云涌。      李灵月在圣上出事后,第一时刻送来药膏,随后又以逼问幕后主使的名义,将人“意外”灭口,这一连串的事情联系到一起后,他就不得不提出疑问了。      “君礼,查!”      “是!”      .      翌日,五更天的钟声还未敲响,李千落就在梅月的叫唤中撑开了困顿的眼。      “圣上,该起了。”      她撩起眼盖看了看窗外,好黑呀,老天爷爷爷还黑着张脸呢,不起不起:“唔,困,不起。”      “圣上,可是在等臣伺候您起身?”      她登时精神一振,从床上弹跳起来,隔着微风掀起的帷幔,只见君泠崖双手环胸,斜挑着一双凤眼看她,眼里明明白白地写着几个大字:若再不起,臣不介意将圣上拖下床。      好可怕,阎王爷又来催命了。      不行,皇姐说不怕他,那……那就不怕他。      她瞪直了双目,肃整了脸色,十足地演绎出帝王的气概模样,可惜背刚挺直,立时就被拉开帷幔闯进来的君泠崖,吓得屈了腰板,缩了龟壳,老老实实地在他目光威逼利诱下挪下床,洗漱更衣。      今日梅月给她换了一身淡金色的对襟公服,内衬白纱中单,服上绣九只腾龙,两博鬓左右两边插十二支花钗,腰饰金附蝉,足踏乌皮舄,一派贵气。      反观君泠崖,他倒是褪去了那直逼天子的淡红色朝服,换上了象征亲王身份的紫色常服,内着白纱中单,紫纱蔽膝,腰佩短剑,瞧起来少了几分逼人气势,多了几分贵家公子的气息。      “不、不上朝?”她无辜地眨眨眼,好奇怪的衣服,扯一扯,丑丑的,不好看。      “怀化大将军即将带兵远行,身为大锦的天子,需得亲自相送。”说着,君泠崖已经走到她的身后,“恭请”她出门了。      御辇早已在寝殿门前等候,君泠崖也不看御辇,把手一抬,便有人驾着一辆华贵的嵌金流珠马车而来,停驻在她的面前。      “上车。”君泠崖说一便一,宽厚的大掌一捞,就把她带上了马车,轻轻一推,她人就糊里糊涂地坐到了马车里。      龙臀方与铺满玉簟的车座亲密接触,马车就像入水之鱼溜了出去,她始料不及,被颠得身子前倾,眼看龙额就要磕上坚实的车壁,一只手连忙将她揽紧,免了她额头一通受罪。      马车内沉寂了须臾,揽在她腰肢上的手像块烙铁般,烫得吓人,便是那亲近过来的呼吸,也如同添了油的火,烧得她脖子都疼。      “抱歉,失礼了。”君泠崖礼貌地收回了手,呼吸只重了几下就恢复了常态,他带着她往车里坐了坐,把一张纸丢到了她的面前,“背!”      言简意赅的一个字,把她此次难得的出宫定为了“背书之行”。      她糊里糊涂地展开纸张,一望,脸部线条便扭曲了。      沈卫即将带兵出征,虽然那只是一场小战,无需到太庙接受节钺,行庄重大礼,但好歹他是怀化大将军,身为一朝天子的她,怎么着也得出来帮出征的将士们打打气,抒发抒发激昂之词。      因此这张纸上写的,就是稍候她这天子要为将士们践行的话。      她的脸皱成一团,又是一通咬文嚼字的官腔,这些个字拆开来,她都能顺溜地念出,可一合并成段段深明大义的话,她就不知这是什么意思了。      为什么又要背,是因为她不乖么?她低头掰着指头数了数,算算这段时间她做了什么坏事,可是数来数去,也就昨晚上多吃了两片西瓜,被梅月说了几句。      她扁扁嘴巴,涉及到自身利益,连害怕都被她丢到一边去,可怜兮兮地扯着君泠崖的衣袖,讨价还价道:“我不背好不好?昨晚我多吃了两块西瓜,今晚少块两块补回来可不可以?”      君泠崖眉峰向上一挑,把她的话琢磨了一遍,才明白西瓜与背诵的逻辑关系。“可以。”他闲适地抱着胸,目光倒是望向车帘外的景致,语气自然得好像在说今日天气不错,“听闻先皇的画像久不见光,沾染了一些霉气,稍候臣便让人清理清理,然后藏进书阁里。”      “啊……”她吓了好大一跳,阎王爷好坏,不背书,又要把父皇藏起来。“我背我背,不要把父皇藏起来。”她把龙臀往角落里挪,缩到龟壳里,小声地背了。      她少时也曾被太傅教导过背书,可她天生残缺,又正是年幼的好玩心性,实在记不得那些之乎者也的拗口东西,太傅也放弃了对她的栽培,只摇头兴叹:难也难也。      “难也”这两个字用到现在,也十分切题。她上下嘴皮反复地碰,把那段段话都嚼了数遍,还是摸不准记这些话的套路,用不对记忆的方法,急得她唰唰唰地直冒汗。      眼看东城门即将到达,她这条热锅里的真龙,若再不背下来,就要被君泠崖的火油炸成泥鳅了。      “背、背不了。”她求饶地放下了纸,巴巴地望着君泠崖,讨饶道,“我今晚少吃两块西瓜,你留一幅画像给我,好不好?”      君泠崖闻言,嘴角微微扬了起来。竟还知道为自己谋后路了,这“不怕他”的行动,贯彻还算得有些效果。      可惜,完不成就是完不成,没有商量的余地。      “听说阿挠正打算下凡而来,但臣以为,先皇在天宫独自一人甚是寂寞,还是让阿挠多陪陪他的好。”      啊……阿挠不下凡,没人陪她玩,她会好孤单的。      “我背我背……”她气鼓鼓地抓回了纸,从茶几上抽出了一沓纸和一枝笔,一面写一面用心去记。      幸而老天为她关上了那道正常人走的门,却为她开了另一扇窗——她的学习能力远胜于常人,只要端着课本认认真真去学,什么技艺都信手拈来。      她渐入佳境,逐渐摸出了背诵的门道,君泠崖睨眼看着,见她悟出了一点方法后,便手指点上最难背的部分,指导道:“背下这段话的关键在于理解其意,并付诸情感。如若你最亲的人即将为保护大锦而与敌寇相斗,而在此过程中,你亲人有可能因此而死亡,那么在送别之时,你会想说什么?”      “啊?”她木木地点头,压根不明白,“什么是死亡?”      听君泠崖解释,顿悟道,那就是变成木头,被人砍光光?      看到君泠崖点头,她登时气鼓鼓地怒目圆瞪,挥着拳头:“赶走坏人,回来!”      “嗯,那您只需转换一下表述方式,便成了,譬如……”他低垂着头,修长的指尖点在纸张的每一个地方,细心地给她解释,如果她不是一心扑在背诵上,定然能发现,阎王爷的声音变得温柔了。      一番教导结束之时,正好到了东城门口。      君泠崖扶她下了马车,在侍卫的保卫下,登上城门。霎那,蔓延数里的皇城尽揽眼下,繁华的大街,熙攘的人群,都在自己脚下,铺开一条通往皇宫的路。      浩荡的军队踏着整齐的步伐而来,盔甲摩擦声响彻耳畔,赤色的大锦旗帜在风中招展出热血光芒,勃发出激昂士气。透过眼前的军队,她仿佛穿越记忆看到了北侯大军,同是大锦山水滋养出的军队,一个是要把她脑袋当木头砍的叛军,一个却是保家卫国的百姓公仆。      叛军已经成为胜者刀下亡魂,而这些百姓公仆,也极有可能成为敌寇屠刀下的牺牲品。      沈卫见到突然出现在城门上的她,惊讶地翻身下马,带着士兵把气一提,气贯云霄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周围不明的百姓闻声,齐齐下跪,但低下的头却遮掩不住对天子的好奇之心,胆大的人悄悄地挑起了目光,只见红日初升,笼罩在大锦天子之上,一身华贵金衣,如耀阳般散发出夺目的金光,像极了天仙下凡,耀眼得令人无法直视。      好、好有气势,可吓人了。      她被吓住,瑟缩起胆小的脑袋,偷偷瞄了一眼君泠崖,咕隆吞沫了一口,依着君泠崖的教导,把声音往高处抬了抬:“沈老将军及将士们,请……起。”      “谢圣上。”众将士一喝,齐刷刷地站起,挺直腰杆。      她手心里的纸条被攥出了汗,即将出口的话都因紧张而黏在了舌根里,糟糕了,刚才背的话是什么,忘光光了。      “圣上,方才是谁说要赶走坏人,回来的?”君泠崖并未出现在沈卫的视线里,他环胸靠在边上,轻飘飘的把话送到了她耳里。      坏人欺负他们,要赶走坏人。“啊!”她瞪大了杏眼,默背几句,豁出去地把自己记得的话大声道:“沈老将军,将士们。敌寇犯我……国土,欺我子民……此仇此恨,焉能不报!”      她喊完这一声,脸都白了,梅月焦急得向君泠崖求救,却见他闭上了眼,不置一词。      原以为她这口气出去了,就再难提起了,哪知道,她不知受了什么推动力,竟又强吸了一口气,照着君泠崖教导的方法,继续闭眼背道:“沈老将军,将士们!请务必为天下百姓……驱逐敌寇,胜利凯旋!”      “驱逐敌寇,胜利凯旋!”      “驱逐敌寇,胜利凯旋!”      齐声呐喊声震四野,这一队军只有几百人,但却呐喊出了千千万万子民的声音,一些跪着的百姓也跟着跳了起来,握拳高喊,声音顿时如同海浪,一浪叠着一浪传播开去。      众人再看城墙上,大锦女帝被金光笼罩,虽背光的她看不清面目,但力挺的身姿却如一面不倒的旗帜,站立在人们前方,给征战的士兵们指引方向。      一刹那间,血液在胸腔中沸腾燃烧,人群中不知谁高喊了一声“吾皇万岁!沈将军必胜!”立时有人跟着附和扬声呐喊,整齐划一的声音充斥了整座大街。      沈卫就在这样激动人心的呐喊中,怀揣着对女帝的一份敬意,带领将士们,跨出城门,跨向践踏敌寇之血的康庄大道!      然,沈卫的马蹄刚在城外烙下一个蹄印,她就如泄了气的球,软着一双打抖的腿退离了人们的视线。      好、好累,不好玩。      随侍而来的梅月贴心地给她拭了拭额上的热汗。      她呼出一口气,提起胆子,胆战心惊地看了眼手心里的纸。      糟糕糕,没、没背全,阎王爷要发火。      洋洋洒洒的几百字大论被她“浓缩”成了十几个字……      她怯怯地把眼往上抬了抬,还没看到君泠崖的脸色,就胆小地低下头,偷偷把纸搓成一团,塞进梅月的手里:“把它偷偷地、丢掉,嘘,不要让他看到。”      “哦?圣上这是不让臣看到什么?”说着,皱巴巴的纸就被君泠崖扯了过去。      她身体一抖,死翘翘,被发现了……       正文 第八章·王府   “圣上想毁尸灭迹?”君泠崖冷脸看着那张纸,只轻轻一捏,纸便散了架,成了一抔灰,随风泄出指缝,“这方是毁尸灭迹,圣上还差了些火候。”      纸没、没了,好可怕,阎王爷生气了。      她双唇张得可容下一个鹌鹑蛋,什么不怕他的励志名言,落他手里就同张废纸一样,说毁便毁了。      做错事被抓到,要被罚的,她不要被惩罚。      于是,悄悄地,小心翼翼地,往梅月身后躲去,只盼着她能帮自己挡挡呼啸的火风。      “圣上,臣的纸条共一百二十五字,敢问您方才背出了几字,嗯?”君泠崖毫不客气就把她拽了出来,看她苦着脸回忆,又掰着手指数了半晌,还答不出个准确的答案,便替她回道,“您背出的统共三十二字,与一百二十五字相差九十三字。”      “啊……”她惊呼一声,苦恼地低头掰着手指数,九十三个字是差多少,啊,数不完,一定是差了好多,“好、好多。”      知道这惩罚是吃定了,她又动用了撒娇大法,可怜地扯了扯君泠崖的衣袖,眼巴巴地望着他道:“对、对不起,你、你可不可以……留半幅画像给我?”      君泠崖依然板着脸,圣上是越来越精了,还懂得讨价还价了。但他的心肠可是铁石做的,要这么被她讨好的猫爪子一挠,就碎成了块,那他便不用顶着“摄政王”的名头,直接去做她的阶下臣便可了。      他抽袖便走,以不容置喙的口吻道:“今日臣有些疲乏,委实不想再回宫处理政务,既然圣上有心致歉,便劳您纡尊降贵,到敝舍帮臣批奏状了。”      又、又批奏状啊,晕乎乎……      垂头丧气地在侍卫簇拥下离了城门,在往摄政王府去的路上,她实在耐不住好奇,偷偷掀开了车帘,探头探脑地观望民间百态。      锁在宫门里的世界,只有低沉的人声与清脆的鸟鸣,若想听那别致的虫声,还得赶在宫人灭掉聒噪的虫前,扒开草丛去寻。      而外边的世界虽吵嚷聒噪,却展现了百态人生,比深宫里的单调生活多了几分色彩:小贩拉扯着嗓门吆喝,是谋生计的苦与乐;赌坊的呐喊,是愉悦身心的表达;还有那大胆谈论政事,甚至对她今日所为大谈阔论的声音,是大锦民风开化的最佳印证。      她清楚地听到很多百姓,在对她今日送别沈卫之事赞不绝口,有说她重视将士子民,是位明君,有说她虽为女儿身,却不亚于男儿,更有人大胆断言,凭她能力,定有一日将摄政王这心怀不轨的臣子赶出朝野等等。以上种种,皆是只能见到一地黑脑勺的深宫,所听不到的。      不过这些话,她都听不懂,只知道他们在夸她。她傻傻地笑了,大家都喜欢她,说明她听话,她很开心地扯扯阎王爷的衣袖,与他分享自己的快乐:“大家都夸我。”      “圣上若是今日帮臣批五十本奏状,明日臣便带您微服私访,探查民情。”君泠崖没看她,一径望着窗外的风景。      “啊?”她傻傻地不明白,从梅月口中了解他的意思后,高兴得眉眼都扬了起来,拊掌笑道:“好啊,好啊。”      她原以为批五十奏状,不过是个练字的简单动作,可没想到,批了二十份下来,字没练成,倒把上好的朱笔“练”褪了一层漆,把自己的指尖“练”出了一层薄茧。      “不、不写了。”她赌气地放下笔,气呼呼地揉了揉发红的指尖,看着奏状上练得愈发有帝王之气的字,扁了扁嘴道,“好累啊,不写了。”      君泠崖这次不知发了哪颗善心,竟然允了她的小任性,眼看也到了午膳时间,便招人送来午膳,待用毕后,让她歇息去了。      梅月悄声将手里给圣上纳凉的团扇给了侍女,到了隔壁书房,恭谨地给正在看书的君泠崖福了一礼:“奴替圣上,多谢王爷。”      君泠崖手一顿,半晌又徐徐落在书页上,慢条斯理地翻过这一页:“谢本王什么?”      梅月低眉轻笑,将君泠崖所做之事透彻地分析道:“梅月不才,对于王爷为圣上所做之事猜出了一二,若有猜错之处,还望王爷不要见怪。”      君泠崖不发一言。      梅月瞟了眼他的手,翻页的次数少了,看来是已竖起了耳朵准备聆听。于是会心一笑,开了话匣子:“其一,王爷今日只怕是叫了自己的人手,混迹在人群中,待圣上话一落,便让其发声助威,高呼万岁,沈将军走后,他们再说上几句夸赞圣上的话。”      君泠崖如同拈花般,轻柔地端起茶盏,细细一品:“继续。”      “其二,王爷悉心准备了百字壮言,虽字数甚多,但其实大都是空谈,真正有用的,也就圣上所背出的那几个字。王爷是猜到圣上背不完全,才故意给了那大段话,这一来是为了锻炼圣上的识别阅读能力,二来当然是为了邀请圣上到您的府上做客。”      “素黎姐,”君泠崖一手放下那盏茶,语气平和得像跟她问好一样,“你不觉得,你今日话多了么?”      君泠崖会这么提醒她,十之八九是她的话说到了他心坎里去。梅月一愣,又笑开了,“素黎姐”这声称呼是多久未曾听到了,如今再一听闻,便是字字声声都含着久违的亲情味道。      曾经的幼时玩伴,青梅竹马,如今却是一主一仆。      她虚长他半岁,一直将他视为弟弟看待,没想到,当年还躲在自己背后的弟弟,已经成长为顶天立地的好男儿,而他们的身份也因一场宫变而彻底改变。他坐上了一手遮天的位置,而她为了助他,改名换姓,迈入了宫廷深渊。      往事已成不可捉摸的回忆,现下已是物是人非。      为了给君泠崖留几分薄面,梅月识趣地福了一礼:“是奴失言,请王爷恕罪。”      “去,稍后告知于公公,圣上今日送行沈老将军后,因受风染了风寒,明后两日罢朝,奏状一律送到本王府上。下去办吧。”      “是。”梅月揖礼退了,行至门前时又顿了脚,忧心忡忡地回头道,“王爷,奴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君泠崖没有说话,熟知他性子的梅月知道他这是同意了:“您为圣上所做的事,圣上知道么?”      梅月留下一个疑问走了。      杯里漂浮的茶叶沫儿,慢慢旋成了一个涡,尘封的记忆碎片就像那茶叶沫儿,被陷下去的涡,聚集起来,再清晰地浮现眼前。      ——“香喷喷的馒头,给你,要吃饱饱哦。”      软乎乎的小手上,放着一个热腾腾的白花馒头,她纯真的眼里不见笑,只见一个狼狈的落魄男孩……      从那男孩饥饿地接过馒头时起,便注定了今生将与她牵扯不休。      圣上知道么?他从未想过让她知道,他只要她,站在天下子民的面前,做那高世之主,而他则做那替她扫平荡寇,解内忧除外患的乱臣贼子。      世间骂名由他一人独担,刀山火海由他一人独闯,而万里江山唯她一人独享。      当日下午,君泠崖便破了自己的金口玉言,提前半日带她出府。      为免他们一身华贵的行头惹人注目,君泠崖屏退了要跟来的侍卫,并让她换了一身粉色的云雁细锦裙,自己也随意套了件素纱云锦衣,除却那大红大紫的朝服,换上素雅的常服,倒也有几分赏心悦目的雅致味道。      梅月识趣地以身体不适为由,没有跟去,但也不忘嘱托她在外定要听王爷的话,还得注意更换称呼,不然把“父皇、王爷”的称呼说了出去,就得惹来一身的麻烦。      京城分为东西南北四大城区,其中东区是官宦及富庶人家的居所,也是人口流动最繁华地带,南区是商贾贸易之地,北区大都是兵防战略要地,而西区是一般百姓人家居所,相对东南北三区,略显贫穷。      而今日君泠崖的目的地就是西区。      从王府所在的东区到达西区,即便快马加鞭,也得耗时一个时辰,等到她扶着酸胀的脑袋下车时,已经晕头转向,走路都像踩在软绵的云朵上,毫不着力,跟飘起来似的。      等她摇摇晃晃地站稳了,君泠崖才带着她往前走去。      相比官宦世家扎堆住的东区,西区大都是些寒门子弟,这些人虽贫苦,但志气却是不短,谈到政事时也毫不忌讳,帝王的功过、政策的好坏,都敢大胆评判,梗红了脖子跟人争辩,所以微服私访,来西区是最好不过。      当然,对于她来说,微服私访就同游玩一样。      时而眼睛一移,看到那神奇的糖画,兴冲冲地跑过去,把小贩的脸都盯红了,才怯怯地对着小贩道:“可不可以,画我父……亲?”最后她被君泠崖以一条龙形糖画打发了。      时而目光滴溜一转,落到那颗颗圆润饱满,流着糖汁儿的冰糖葫芦上,噔噔噔地拎着下摆奔了过去,青葱指尖脆生生地想往葫芦上戳,被君泠崖一手捉住,又眨巴着无辜的眼道:“葫芦,为什么,长得都不一样?”最后她被君泠崖以一句“你见识少”堵住了嘴。      时而……时而……总归,最后她都会被板着张脸的君泠崖,像拎小猫一样拎回来,乖乖地继续跟他走,当然没走多久,她调皮的双腿又蹦到了小摊边,把“小肉垫”按在了新鲜的物品上。      这一路走得甚是辛苦,君泠崖倒也没开口阻止,由着她去,直到一黑衣人突然降临。       正文 第九章·玉屐   “啊!鬼……”受惊的尖叫刚发出个音,就被君泠崖的大掌堵住了,她撑大眼睛,害怕地“唔唔”挣扎。鬼、鬼从天而降,梅月说阴间有种鬼,穿着黑漆漆的衣服,舌头好长好长,拖到地上,专门在大晚上的时候,把人抓走。      咦,现在是大白天,黑漆漆的鬼怎么出来了,是要来抓她么?可是她很听话,为什么要抓她呀?      “他是臣的手下,不必惊慌,”君泠崖不满地瞪向突然出现的君礼,“圣上请勿叫喊,惹人注意。”      手下是什么,不是鬼么?可是他穿得黑漆漆的,还会飞呢。      “可是梅月说,穿得黑漆漆的,在晚上走的,都是鬼,他们还会飞,会拿着白刀子。”她天真地道。      这什么言论?君泠崖的眉峰起伏,有刀,又是晚上,莫非是指刺客?      害怕的情绪撑满了眼瞳,看来她被这会飞的“鬼”吓得不轻。君泠崖沉思了一会,估摸是梅月在教导她防范刺客,于是认真地解释道:“他并非鬼,只是穿着黑衣服的人。以后您记着,鬼怕人,因而他们出行时都要拿块黑布蒙着面,只露出一双眼。”      噢……鬼羞答答,不敢露脸,他露脸了,所以是人。      还是怕怕,阎王爷虽然也很可怕,但是那黑衣服的人突然出现,更可怕。      她骨碌碌地转着眼睛,缩到君泠崖身后,小心翼翼地从他宽厚的背后伸出脑袋,瞄着这个正低头禀报的黑衣人。      他长得好好看,可是……她又偷偷看向君泠崖的脸,还是阎王爷好看,白白净净的,像块水嫩嫩的豆腐。      “圣上在看什么?”与君礼交谈完毕,捕捉到一对偷腥的眼神,君泠崖奇怪地问。      被、被发现了。她脸上蹿起一丝红晕,飞速地捂住脸,摇头晃脑地矢口否认:“没、没看。”      “嗯?”君泠崖尾声一提,明显不相信。      看、看我了,好可怕的眼神。她实在招架不住阎王爷火热的视线,老老实实地低头,扯着自己衣袖招了:“我看你。”      “为何看臣?”      “你……你白白的,”她抬头,无辜地眨眨眼,“好像豆腐。”      君泠崖一愕,稚嫩甜美的嗓音捎带着认真的表情,经由她天真无邪的腔调吐出来,居然让他有种“好像就是这么一回事”的错觉。      他微不可见地扯动唇角,半是无奈半是默许:“您高兴就好。”      什么意思?她滴溜溜地转着眼睛,完全不明白,阎王爷是承认他像豆腐么?那以后要怎么叫阎王爷好呢?她低头掰着手指头,点点点,阎王爷,豆腐,豆腐,阎王爷……      他好坏好坏,总是欺负自己,有了,就叫“坏豆腐”好了!      正在她傻乎乎地低头玩手指,琢磨给他起什么响当当的称呼时,君泠崖已带她来到了一家店前。      “平成鞋记”几个苍劲刚健的大字进入视线,店招是木质的,看起来已经有些年份,木上生了一些斑斑驳驳的霉菌,但非但没给小店造成影响,反而给整间小店添了个“百年老字号”的名头。      “好……好多鞋。”跟着君泠崖的脚步入了店,她睁大了眼四处张望,架上的、桌上的,一排排一列列,横陈了形形□□的鞋履,既有当下正红的款式,符合百姓追潮的心理,又有已经过时的款式,适合恋旧之人。      虽然手工及材质与司功局制的相比,差上了一个档次,但胜在款式新颖,样式朴素,比深宫里那些按照大红大紫模板制出的鞋履,来得更赏心悦目。      君泠崖不远千里来到这小地方,显然是对这家店老顾客,熟门熟路的了。      他挥手免了掌柜的礼,开门见山地道:“烦请掌柜的,拿几双适合她穿的木屐,给她瞧瞧。”      掌柜笑意盎然地点了点头,从柜台走出,将她的气质琢磨了一遍,依照她的身高,估算了鞋码,拿了几双精美的木屐出来,一字排开在她面前。      木屐是裸足所穿,难登大雅之堂,因此穿着它的大都是寻常百姓,当然也有些不注重繁文缛节的官宦商贾,在私底下穿。      但在深宫之中,一言一行都有无数双眼盯着,穿什么鞋戴什么簪都有礼仪讲究,要想让司功局偷偷制一双木屐给她,只怕她们会集体跪在她面前,哭喊着请她收回成命,饶她们一条小命。      木屐对这烈日当头的盛夏来说,就是一缕送来清凉的风,穿着它,便不必担忧会被君泠崖呵斥不穿鞋,也不怕被暑气蒸得浑身热汗。      “给、给我?”见坏豆腐点了点头,她还不敢相信,“我可以穿么?”她毕竟也被深宫礼制的风熏了十数年,还知道什么当穿,什么不当穿。      可她也不想,她面前的是个不走循规蹈矩之路之人,只要他点个头,后日回宫时,她就能见到一堆露在木屐外的臭脚丫子。      得到他的许可,她高兴地捧着一双双的木屐挑选起来。      鞋子,都好漂亮,看得眼花花。坏豆腐给她买鞋穿,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她揉揉眼睛,指尖戳了戳其中一双木屐,天真地问掌柜:“我穿好看么?”      掌柜不知他们俩的身份,只当是富贵人家,看她也是拿不定主意的,索性把胆子往上提了提,捧了一对玉屐,乐呵呵地推荐:“这位姑娘,您不妨看看这款赤玉屐……”      掌柜倒豆子般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她压根就听不懂,眼睛滴溜地看着赤玉屐,好漂亮的鞋,摸摸,冰冰凉凉的,好舒服。      “我喜欢,我穿这双好不好?”她高兴地捬掌,问道。      掌柜一见有戏,眼里登时放射出金元宝的光,点头跟捣蒜似的:“好,当然好,这双赤玉屐与您十分相配,且看……”絮絮叨叨,把马屁拍得倍儿响,见她听得入了戏,又谄笑地摸出一双尺码大一些的赤玉屐,推销道,“这款赤玉屐还有男款的,姑娘既然喜欢,不妨给您郎君买一双,讨个‘成双成对’的好意头。”      郎君,是什么?      她歪歪脑袋,顺着掌柜的指引看到君泠崖身上,要给他买鞋?      她指尖点在唇上,费神想了想。      他虽然凶巴巴,但只要她乖乖听话,就会帮她买鞋。梅儿说要礼尚往来,他送她鞋,她应该也要回送,不然就是没有礼貌。      “一、二、三、四,”两个人四只鞋,她竖起四根手指,“那我要四只鞋。”      “好嘞!”      那边鞋买得欢,这边君泠崖走到椅边坐下,心思转到了十万八千里外。      君礼查出,李灵月的婢女绿裳,时常在宫人外出采买的东城门附近走动。      而李灵月离开天牢时,衙役头领发现,她所带的侍卫中,有一人长相形似庄盛。而死去的“庄盛”,身形则略魁梧了一些。      如此看来,李灵月确实同宫外之人有联系,却不知那帮她搭桥牵线的人是谁,接应者又是何人?      尚有,李灵月去天牢,十之八九是为了救出庄盛,这庄盛又是什么人物,值得李灵月亲自去救?还有当初华盖摔落,是否与李灵月也有关系?      事情都牵扯到了一条线上,只等一双拨开云雾的手,让真相水落石出。      “坏,啊……君、君……”念了半天没念出一个合适的称谓,他被这奇怪的叫法拉回了神思,只见她葱白似的玉指戳着他胳膊,指了指怀里抱着的布包,示意要他付账。      君泠崖也没看她相中了什么款式,便去付了账。      在掌柜的谢意中走出店门,便见手下驾来的马车,在此等候了。      逛了半日,也将近傍晚了,上了马车,君泠崖都没坐稳,便见她从布包里翻出了一对屐,戳了戳他的胳膊,小心翼翼地递给他。      君泠崖愣住了。这是双赤玉屐,上缀有玉石装饰,莹润而泛着光泽,而令他惊讶的不是玉屐的成色,而是这双是男款的。      “给、给你。”她收到他射来的视线,手指尖都打起了抖,活生生像只怕生的小奶猫。      “给臣?”君泠崖接过,疑惑地挑起了眉头,顺着她怀里的布包一看,里头也放着双一模一样的赤玉屐,只是那双是女款的。      君泠崖问道:“您替臣买的?”      “掌、掌柜的说,买鞋要成双成对,才、才是好兆头。”她很笨拙地解释道,“你帮我买鞋,我也买鞋还你,礼尚往来,谢谢你。”      君泠崖脸上紧绷的线条,被她单纯的话破出了裂痕,忍不住扶了扶额,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用他人的钱购买东西,还将那东西反送给他人的。而她还偏偏觉得这是正常的……      还有那胆儿大的掌柜,什么成双成对,分明是仗着她懵懂不知,故意坑蒙她多买一双,怪道方才多收了一倍的价钱,只怕这价钱也是被掌柜抬了一抬,上涨了几银几钱。      “您知道女子给男子送鞋,有何含义么?”君泠崖眸光涌动,像盛满了漫天星斗,深邃而让人无法捉摸。      送鞋要什么含义?她摇了摇头,很老实地回道:“我不知道。”      君泠崖收起了赤玉屐,笑而不语。      在大锦朝,女子给男子送鞋,意寓“携子之手,与尓偕老”。       正文 第十章·泥人   宫外的日子再美好,也不过是初醒前的一枕黄粱,无论梦中多少欢声笑语,幻   影破碎之时,终归得回到那光怪陆离的现实世界。      她用了两日时光,把街上的奇珍异宝,好味的零嘴都堆进了王府里,就等着偷运进宫,给饭桌上的山珍海味添点不一样的味道。      而君泠崖则着手调查李灵月与庄盛,几个暗卫没日没夜地往府上和宫里来回,好几次从房顶上“掉”下来,把正好路过的她吓得惊叫,看清楚不是鬼后,她又傻傻地问道:“你们是从天上,下凡来的么?有没有,见过我父皇?”最后,她被君泠崖以一幅“先皇从房顶下凡”图打发了……      两日后,刚与梅月从街上回来,她就依依不舍地扯着梅月道:“可不可以回去?”      “圣上若是舍不得,不妨屈居在臣的府上,帮臣批奏状。”      她吓得蹦了起来,看着不知从哪儿刮来的坏豆腐,心都跳出了嗓子口:“你、你进来不敲门。”      君泠崖扫了眼展开双臂迎接他到来的房门,迈进去想将她拽出,却被她先一步扯住了衣袖。      “可不可以再留一天?”      他不解地问道:“理由?”      “我、我,明日……”她舌头顿时像缠成了麻花,说不顺溜,还是梅月帮她把话续了下去,“启禀王爷,圣上昨日看上了城东的一家泥瓷,向掌柜定了两个,只是该泥瓷用料讲究,制作需费点心思,故明日午时才能成品。”      “泥瓷?”君泠崖剑眉一挑,看她点头跟捣蒜似的,也没动容,“明日臣让人去领,再给您送去,圣上赶紧收拾,尽快回宫。”      命令一下,就将她打回了禁宫深渊。      原以为那泥瓷是些小孩子玩意,搁在桌上,饱尝几年的尘埃后,便成为“幼稚”的代名词,跌落箱匮,被金锁尘封。      可当君泠崖得到这两个泥瓷后,却恨不得将它们装进水玉箱里,不让它们蒙上浊气污尘。      原来这对泥瓷,是仿照他与圣上的模样所制,栩栩如生,跟缩小版的真人似的,他绷紧的脸部线条被勾勒得一丝不苟,而她纯真的笑容也甜到了骨子里。      将这对泥瓷交给她手上时,君泠崖一向森冷的面容也出现了裂痕,拿捏的腔调也变得柔和起来:“圣上这对泥瓷,做得甚是精妙。”      “真的吗?”心爱的东西被人夸赞,她甜美一笑,露出颊边梨涡,脆生生地把君泠崖模样的递给了他,“给你,小泥人。”      “小泥人?”君泠崖饶有兴味地品着这个名称,“为何要送臣?”      “梅月说,乞巧节快到了,给你一个,玩。”      君泠崖饶有兴味地看了梅月一眼。      在大锦,乞巧节时,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均会购买“磨喝乐”这种泥瓷,用其供奉牛郎、织女,借此实现“乞巧”和多子多福的愿望。      只是这手上的泥瓷与“磨喝乐”差了一个跟斗的距离,充其量就是个摆设,哪怕攀亲带故,也与“乞巧节”沾不上一丁点儿关系,也只有她这痴儿,才会被梅月蒙骗了。      不过,这泥瓷就像那雪里送来的碳,正对着他的胃口,熨帖到他心里去了。他没有接过小君泠崖,反而大手一弯,夺走了她手里的小李千落,稳稳妥妥地握在手里,眸底流露出些许笑意:“既然是圣上相赠,那臣便不客气了,多谢圣上。”      “啊?”她愣愣地张了嘴,看了看手里的小君泠崖,又瞅向那本该属于自己的小泥人,气呼呼地鼓起了腮帮子,跳起来就要抢回,“这个是我的,不许抢……”      “圣上,既已送出手,焉有要回的道理。”君泠崖直接将小李千落放入怀里,扶稳她道,“臣多谢圣上相赠。目下天色不早了,臣尚得回府处理宫务,告辞。”说罢,他一派潇洒恣意地甩了甩袖,带着胜利品离开她寝宫,也不管她对着他的背影龇牙咧嘴、挤眉弄眼。      自出殿门,君泠崖拿出小李千落细看,仿佛在面对心爱之人,握得紧了怕弄疼她,轻一些又担心把握不住,让人从手心里逃了出去,这矛盾的心思就像那纠缠不清的丝线,越缠越紧,最终打成一个死结。      微叹一声,一切随缘。      说到乞巧节,这宫中沉寂了许久,是该热闹热闹了。      这时,迎面传来环佩叮当响的声音,他迅速收起小泥人,只见一盛装艳抹的女子行到他眼前。      “参见王爷。”李灵月有礼地一福身,半点长公主的架子都不摆,含笑低垂着头。方才听闻君泠崖在太临宫,她便匆匆点了胭脂,简单绘了画钿赶来,正好与君泠崖碰个正着。      君泠崖点点头让她起身,看她前进的方向,分明是要去找圣上,便阻道:“圣上已歇了,本王过去连人都不曾见。”这一番话正对准了李灵月的心思。      如果他说圣上刚歇息,你别去,李灵月定会想,你一个外姓摄政王都能见到她,而身为圣上亲人的我却不能见,这是何种道理。想必心底纠执一番后,她更想把双足踏入太临宫。      君泠崖一番“好心提示”,落在李灵月耳里就添了一层“他关心我”的意思,一时令她春心萌动,含羞带怯地低了头,颊上染了一层红晕,连平日那股子傲气都被情意给冲得烟消云散。      君泠崖对这种女人完全没有兴趣,如果将李灵月与圣上相比,李灵月便是那入喉甘甜,却后劲十足的烈酒,初品时还觉得火候正好,不温不火,等过了一段时刻,便被后劲烧得如被烈火焚身,再不敢品尝一二。而圣上却是那酒中带甜的米酒,既能甜到人的心坎里,又能让淡淡的酒味暖到肚里,让人尝过一次,便欲罢不能。      君泠崖直接无视她往前走,到她身侧,便闻一股淡雅的芳香丝丝缕缕地沁入鼻中,这股香,淡得像天边闲云,飘忽不定,可若闻得多了,便有些飘飘然的感觉,仿佛踏上了浮云,就要羽化登仙而去。      一种古怪的念头翻滚上来,君泠崖停住脚,侧首凝望比自己矮了一截的李灵月:“长公主,不知熏的什么香,竟如此醉人。可否容本王问上一问?”      李灵月心头一喜,他这是在故意向自己示好么?绿裳说得果真没错,这贱骨头分明对自己有意,还不敢言说,专走那拐弯抹角的路子暗示自己。心里想入非非,表面却不表现分毫喜色,得体地含笑道:“王爷说笑了,不过是普通的素月香,有什么说不得的。”      “哦?素月香?”君泠崖眉峰不易察觉的一挑,问道,“莫非长公主平日熏的可是这素月香。”      “王爷说笑了,”李灵月又把话说绕了,“我吃穿用度都是下人伺候的,每日用的什么香,都由下人张罗。”这话看似平实无常,实际暗藏玄机。如若她说每隔段时间便换香,便说明她平时吃穿用度奢侈,若不老实说,便是欺瞒君泠崖,因而她把这事情,含糊地推到下人身上,让君泠崖也拿捏不到错处。      君泠崖微眯着眼深吸了一口气,表情竟有几分迷醉,把李灵月一颗少女心勾得不知飞向了何处:“果真是好香,不过本王以为,几日后的乞巧节歌宴,长公主却不宜用此香。”      “为何?”李灵月惊讶,疑惑地追问道。      “听闻今年太皇太后将要出席乞巧宫宴,而她老人家在深宫里闷久了,就喜欢贪鲜,喜好刺激的味道,若是这平淡素雅的香,可讨不了她的欢心。听说前段时日宫里进了一批骨里香,味道正烈……呵,长公主聪慧过人,想必能明白本王的意思。”      李灵月一点便通,君泠崖这是在帮她讨好深入简出的太皇太后啊。虽然她与太皇太后有些隔阂,但太皇太后的外家势力在宫内盘根错节,手底下能用的人拉着手都能绕着皇宫走一圈,若能讨太皇太后的欢心,那今后在宫里走路都能顺畅许多。      于是唇角一扬,她屈了屈膝,给君泠崖福了个感激的大礼,笑着目送他离去。      然而,当她将君泠崖的暗示,告知自己的心腹时,心腹却提出了反对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