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归程   阳春三月, 柳抽新芽, 桃李吐芳, 京郊一片春光明媚、欣欣向荣的太平盛景。三辆黑漆平头马车一路轻快的在宽敞的官道上行驶。
  
  安然带着安沐和安汐坐在第二辆马车上。
  
  “大姐姐, 咱们快到了吗?”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 不安分的扭动着身子, 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眨巴眨巴的看着安然。
  
  安然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反问道“小沐累了?”
  
  安沐用力的点了点头,他把嘴撅得老高, “坐了船又坐车,又不能出去玩!”
  
  从扬州到京城,水路最便捷。才上了船时, 安沐还新鲜了好一阵子, 然而他年纪小,时间久了自然坐不住。好不容易到了岸上, 又是坐了两日的马车, 安沐早就扒拉着指头算计着到达的日子。
  
  其实安然倒希望路能长一些, 让她不用那么早去面对现实!
  
  “沐哥儿, 你怎么总想着玩!”另一个十来岁的少女闻言低低的斥责一声。“要到侯府了, 咱们该处处小心才是, 不能给大姐惹麻烦!”
  
  安沐怏怏的低下头,没有做声。
  
  “小汐,不必这样拘着他。”安然心中一暖, 她笑着开解二人道, “等会儿到了侯府,自然有人教咱们如何行事。只一点,要大大方方的,才不让人小瞧了去。”
  
  安汐和安沐一齐点头。安汐虽然在安沐面前老成,可终究不过是十来岁的年纪,面对全然未知的生活,还是恐惧的。安汐抓着安然的袖子,一双杏眼中闪烁着不安。“姐,我有点怕!”
  
  安然微微一笑,眉眼间的神色从容平静,她如闲话家常般柔声道“是她们要把我接回去的,还怕她们苛待了咱们不成?”
  
  她的镇定好歹感染了安汐和安沐两个人,姐弟二人的不安稍稍缓解了些。
  
  安汐和安沐偷偷把车帘掀开一角,好奇的张望车外的景色。路边的桃花、杏花已经都开了,嫩生生的粉色、粉白色娇艳欲滴,仍带了些凉意的春风拂过,花瓣抖落下来,风里都弥漫着淡淡的香气。
  
  这一派悠然的春-色,安然却是无心观赏,她的目光落在姐弟二人身上。被景色吸引住安汐、安沐,面颊红润神色快活,这才是孩子们该有的模样!
  
  安然一阵恍惚,不由出起神来。
  
  仿佛就在不久前,两个孩子为了她日日以泪洗面。安然已经病入膏肓,十五岁的安汐和十二岁的安沐在她床边哭得伤心欲绝,她想拿起帕子替他们拭泪,却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了。
  
  沙哑绝望的哭声、红肿的眼睛……
  
  她闭了闭眼,那些画面还是挥之不去。
  
  那时正是她嫁给陈谦的第三年。当初她和陈谦的婚姻不被任何人看好,她只是寒门女,陈谦却是皇商独子。陈谦生得俊朗,兼之甜言蜜语百般讨好,十五岁的安然一头便栽了进去。如今想来陈谦不过贪图她的美貌,一时新鲜罢了。
  
  好日子并没过多久。
  
  原本陈谦的母亲丁氏便不喜欢安然,只是拗不过向来宠爱的独子,勉强答应让安然进门。成亲没两日便让安然日日在她身边立规矩,给她分派许多活计,时不时便让身边从宫里出来的教养嬷嬷训上安然一顿,极为苛刻的对待安然。
  
  安然为此流掉了两个孩子。
  
  这还不够,丁氏还不断往儿子房里塞好颜色的丫鬟,抬了通房抬姨娘。
  
  渐渐的,陈谦在安然身上的心便淡了。
  
  情浓时百般甜蜜,情薄时万般冷漠。
  
  陈谦任由婆婆搓磨她,妾室嘲弄她,甚至等不到她咽下最后一口气,在她还缠绵病榻之时,便迫不及待的娶了平妻,落魄官宦之家的女儿许蕙。
  
  她还记得,陈谦对她不闻不问,对她的生死毫不在乎,也不许家人见她。那时十五岁的安汐跪在许蕙面前苦苦哀求要见她一面,十二岁的安沐把替人干活赚来的钱都想方设法给她塞进来。
  
  然而耗尽了安家微薄的家底,为她寻医问药,却仍没救了她一条命。
  
  成亲不到短短三年,安然便被折磨至死。
  
  她恨陈谦、恨丁氏、恨许蕙,然而她更恨当初选错了的自己。每每想到此,安然又悔又恨,胸口仿佛被塞了一块湿淋淋的棉花,透不过气来。
  
  然而这些都是上一世的事情了。
  
  她,死在十八岁的安然,已经重生回到十三岁。
  
  既然能重活一世,她定然不会再重蹈覆辙!
  
  上一世她出身寒门小户,由奶奶抚养她和叔叔家的堂弟堂妹长大,尽管家中并不富裕,安然却是被如珠如宝的养着,吃穿用度都是顶好的。连安沐都没念过书,却让安然上了女学。虽说安然是长女,但小她三岁的妹妹安汐和小她六岁的安沐都承担了家中的更多责任。
  
  安然在最后的时光里反省自己,到底是如何落到今日的地步。或许她骄纵太过,因为奶奶的偏疼便飞扬跋扈,却又打小被宠着长大,终究城府不深,根本无法立足于明争暗斗的内宅。
  
  回想起她短暂的一生,原来未出嫁之前跟奶奶、弟弟、妹妹在一起的时光才是最快乐、最珍贵的!
  
  她要改变,她要珍惜,她要好好活着。
  
  虽然奶奶已经去世了,没能给奶奶尽孝她很遗憾,她还有弟弟妹妹要呵护,她要好好抚养弟弟妹妹长大,不让她们过早的困于生活。
  
  安然开始笨拙的改变着自己。
  
  起初安沐和安汐还惊诧安然的改变,只当她是病了。
  
  姐弟两个请医问药的照顾自己,把什么最好的东西都给自己,两双一模一样的大眼睛满是担心。看着两个孩子最淳朴真诚的关心,安然终于失控,眼泪扑簌簌直落。她太傻了,死过一次后才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
  
  还好来得及。
  
  安然竭尽全力的去学她上一世不曾沾染的俗务,只为了能弥补遗憾。她开始学着操持家务、照顾弟妹,终于正当一切慢慢走上正轨。她节衣缩食,当掉了之前华而不实的东西,攒钱给弟弟妹妹补身子,供弟弟去念书,给妹妹攒嫁妆。
  
  日子越过越好,安然的心结慢慢被解开,渐渐开朗了许多。虽说唯一的亲人,安然的叔叔、安沐安汐的爹远在西南做工,安然也能撑起了家。
  
  就在安然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静安稳的过下去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一个月前,家中来了一群衣着光鲜的人,张口便是要接安然回京。她们口口声声称安然是南安侯府失散了多年的九姑娘。
  
  即便是庶出,侯府姑娘的生活比起安然如今的生活,自然称得上天壤之别。若是上一世,安然自会欢天喜地的回去,可她已经活过一回,早就知晓前尘一切,如今突然蹦出人来说她是侯府的九姑娘,这让她如何相信?
  
  前世并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等到那些人拿住她的生辰八字,还有她奶奶的身契时,安然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南安侯府的九姑娘啊,她心中一点儿喜悦也无。
  
  上一世的内宅争斗让她心力憔悴,俗话说一入侯门似海深,她只想安稳的渡过今生罢了。
  
  安然还兀自沉浸在思绪中,忽然感觉到有人拽了拽自己的衣袖,她才回过神来。
  
  “九姑娘,前头就是进京城前最后一个驿站了,您可要歇歇?”马车不知何时已经稳稳的停了下来,一个穿着石青色褙子的中年仆妇站在安然姐弟的车前请示。
  
  宝蓝织暗金色花纹的车帘被一双白皙纤长的柔荑掀起,随即便映出一张柔美的面容来。
  
  “石妈妈,还有多久能到?”与石妈妈爽朗的京腔不同,安然的声音软软糯糯,还带着些江南水乡的婉约气息。
  
  被称作石妈妈的仆妇面上带笑,回道:“若是不歇,在晌午前一准能到。”
  
  礼数周全,恭敬不足。
  
  走了月余的功夫,安然对她们心中已有了计较。兴许在她们眼里,自己不过是长在扬州小镇里、少见识的乡下丫头罢!
  
  石妈妈话中有话,生怕安然听不懂,暗示得分外明显。
  
  安然问的是到京城用的功夫,可这位石妈妈直接告诉了她“不歇”的时候。虽是客气的请示自己这位“九姑娘”,却也给足了暗示,她最好应该怎样做,不惹人嫌。
  
  表面上尊安然为主子,心里头不定多瞧不上她呢,话里话外都能做她的主了。
  
  安然心里明镜儿似的,她从善如流的点点头,露出几分羞怯的微笑道“劳烦妈妈和各位姐姐辛苦,咱们就继续赶路罢。”
  
  “是,就依姑娘所言。”石妈妈得到了满意的回答,便转身上了头一辆马车。
  
  安然轻轻落下了帘子,不动声色的坐了回去。
  
  先前被她开解着有两分放松的安汐和安沐却再度慌张起来。为了安自己的心,本来听到石妈妈的声音,规规矩矩坐好的姐弟两个,这会儿又装作看风景似的掀开一角车帘往外张望,手指却是不自觉的攥紧了衣角。
  
  安然不由失笑。
  
  幸好她并没让两个一同来接的丫鬟、婆子随车,两个孩子怕是要更紧张罢!虽然当她提出要求时,仆妇们的眼底闪过轻蔑之色,更加落实了原本她们心中关于安然的形象。
  
  如此更好。
  
  她心中视为亲人的,只有眼前这两个孩子罢了。
  
  被掀开的一角车帘外渐渐映出了城墙的影子。
  
  南安侯府,就快到了。 正文 进府   “九姑娘, 请您下车。”当马车再度停下来时, 姐弟三个的神色俱是郑重起来。
  
  安然伸手替安汐、安沐两个整了整衣裳, 自己又对着靶镜仔细整理好发鬓, 轻轻抚了抚胸前的金花压, 长长的透了口气。
  
  早有仆妇撩了车帘, 摆好了小杌子, 又过来两个人伺候着马车上的人下来。
  
  安沐直接是由身强力壮的仆妇抱下车的,安汐再老成也是孩子,下车时有些紧张, 险些踩到裙角。好在她端得住,只是微红了脸,垂着眼等着自己姐姐。等到安然方一露面儿, 便隐约听到一阵又清晰又整齐的抽气声。
  
  九姑娘, 真真是漂亮极了!
  
  南安侯府的九姑娘年幼时走失了,幸而有老太太身边的忠仆保护周全。而后虽联系上了侯府, 却因九姑娘身体弱, 经不起舟车劳顿, 直到十三岁才来被接回来。今日回府, 得了消息来瞧新鲜看热闹的人自然不少。
  
  “原以为六姑娘就够漂亮的了, 没想到九姑娘半点儿不输六姑娘。”不远处有两个小丫鬟窃窃私语, 前些日子回府的六姑娘,还有今日回来的九姑娘,美貌都远胜过长在府中的七姑娘和十姑娘。
  
  已经坐到青色软轿中的安然自然不知外头的议论, 她双手交叠放在膝上, 即便是在轿子里头,她也腰杆儿挺得笔直,没有半分松懈。
  
  回京的路上,安然已经听来接的仆妇讲了一些侯府的事。
  
  南安侯府是京中世族,如今侯府中的老太君苏氏是她的祖母,只有一个嫡亲的儿子便是袭了爵位的南安侯安远良,娶了靖北侯府的嫡女赵氏为妻。赵氏生了两个嫡女一个嫡子,如今嫡女俱已出嫁,嫡子今年方才三岁。
  
  除去她,还有庶出的子女共六人,一个已经出嫁的庶女,其余两个庶子、三个庶女均未婚配。
  
  她是庶七女,在家中姐妹里行九,她的生身姨娘早就因病没了。
  
  安然又在心里过了一遭,仍是想叹气。如今知道的零星消息,让她顿感两眼一抹黑。
  
  只得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荣安堂。
  
  南安侯府的太夫人苏氏、夫人赵氏正在内室说话。
  
  忽然听到外头有小丫鬟通传声,口中称是“九姑娘的马车已经到了。”
  
  赵氏听罢便站了起来,脸上的笑容一僵,而后又笑道:“老太太念了几日,九娘今日平安到了,您也可以放心了。”
  
  说着她上前一步扶着太夫人起身,十足恭敬的姿态。
  
  太夫人没有错过赵氏眼底飞快闪过的那一抹愤然,微微蹙了眉,心中有些不满,却并未点破。
  
  “前两日媳妇就让人把凝雪院布置妥当了,九娘跟十娘年纪相仿,想必也能处到一块儿去。”赵氏一面扶着老太太出来,一面絮叨道:“九娘才到家,也好让十娘提点她一二。”
  
  太夫人点点头,似乎漫不经心的道“你是她们的嫡母,看着办就是了。”
  
  赵氏忙应了一声是。
  
  二人出来时,三个庶女都已经等在了太夫人的正房中,嫡子安钰还太小,仍是由奶娘抱着。
  
  “九姑娘到了!”外头传来一阵响动,已经有小丫鬟撩了帘子进来通传。
  
  说话间众人已经簇拥着安然走了进来。
  
  只见一抹鹅黄色的身影映入眼帘,纤侬合度的身条,不疾不徐的步伐,连裙角都不曾扬起,仪态完全不像是长于乡野的小姑娘。等到她走近能看起她的容貌时,在场的人皆是吃了一惊。
  
  好一个水灵的美人儿!
  
  “孙女见过祖母,给祖母请安。”安然不慌不忙的走过去,早有丫鬟拿过来锦垫,安然落落大方的给太夫人行了全礼。
  
  早就得到下人送来的信儿,说九姑娘生得极美,太夫人不由想到了她的生母方氏,一个极出挑的美人儿,让人过目难忘,难怪九娘生得这样好。小小年纪便有如此美貌,再长开些还了得。
  
  到底是太夫人,那两分惊讶还没到达眼底,脸上便露出笑容来。“好孩子,一路上舟车劳顿,辛苦了!”
  
  说罢她亲自起身扶了安然,赵氏也不敢托大、很摆嫡母的款儿,赶紧一同起身。
  
  太夫人笑容满面的对安然道。“这是你母亲。”
  
  才起身的安然又恭恭敬敬的拜了下去,口中道:“女儿见过母亲,给母亲请安。”
  
  赵氏看着面前这张妍丽的面容也立刻想到了方氏,想到她当时几乎独占了安远良的宠爱,还被他偷偷养在外头,赵氏恨出血来。然而有太夫人在眼前,赵氏也只得满面堆笑的道:“快不必在乎这些虚礼,起来罢。”
  
  等到安然起身后,安汐和安沐便也过来给太夫人、赵氏见礼。
  
  二人虽不如安然神色自若,仪态优雅,却也不曾露怯,规规矩矩的上前问好。
  
  “真是两个好孩子。”太夫人对安汐、安沐姐弟还算满意,她慈爱的笑道:“到底是江南的水土养人,哥儿姐儿都出落得这样好。”
  
  安汐安沐到底年纪小,从踏进侯府的门起,两人便被侯府称得上富丽华贵的布置夺取了吸引力,只觉得眼睛不够用。多宝格上琳琅满目的玉石摆件、黄花梨的罗汉床上陈设的锦缎引枕、各色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戏文中讲的王侯之家,也不过如此罢!
  
  好在两人自制力强,不慕虚荣,也只是稍微在眼底露出几分惊讶。
  
  等拜见太夫人时,二人已经能目不斜视,一板一眼的行礼,心无旁骛。
  
  安然则是十分淡定,不是她掩饰得好,而是她真的没把这一切放在眼中。
  
  细论起来,还要多亏她嫁给陈谦后的那段日子。
  
  陈谦家往上数三辈均是江南有名的豪商,到了陈谦之父陈锋这一辈,更上一层,做了皇商。陈府中的布置虽不如眼前的侯府清贵,却更奢靡、华丽得多。扬州交通便利,各色新巧的玩意儿甚至比京城中还多。
  
  珍奇异宝见多了,如今到了侯府,安然只觉得布置精心,便没如同安汐、安沐一般的惊艳了。
  
  从安然进门那一刻起,太夫人便细细的观察她。见安然从容不迫、不卑不亢的行事,心中暗暗点头。
  
  “徐妈妈,带哥儿、姐儿先下去歇息罢。”太夫人的话音未落,安然敏锐的觉察到两人的不安。
  
  在陌生的环境中,怕是两个孩子也不想跟自己分开罢!然而他们的奶奶原本是太夫人身边的陪嫁丫鬟……如今进了府,怕是身份有别,不能如往常一样生活在一起了!
  
  安然的心中顿时有些烦躁。
  
  让她欣慰的是,安汐和安沐乖巧的跟着徐妈妈走了,没有让自己的姐姐有任何为难之处。
  
  急不来。安然默默的告诫自己,她总有办法的,重新让弟弟妹妹回到身边。
  
  目送姐弟二人出门后,早就等在一旁的其他三个庶女早就笑盈盈的迎上来了。
  
  “这是你六姐姐,六娘。”赵氏一一给安然介绍。“她同你一样,也是才回来不久。”
  
  安然抬眼望去,只见一个娇俏貌美的少女正笑容嫣然的看着自己,碧色的衣裙衬得她肌肤欺霜赛雪的莹白,精致小巧的五官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六姐姐。”
  
  姐妹二人互相见过礼。
  
  还不等赵氏开口,六娘身旁穿着粉色衣裙的少女已经自己先开口笑道:“我是你七姐姐,没想到九妹妹生得这样漂亮。”她看了一眼六娘,掩唇笑道:“六姐可是被比下去了。”
  
  她这话说得不妥,安然在心中皱了眉,面上却不显半分,乖巧的跟七娘问过好。
  
  安然没有错过七娘挑衅似的瞧了六娘一眼,而六娘似乎浑然未觉,依然面上带着笑容。
  
  “你个捉狭鬼,太夫人跟前你也混说?”赵氏点了点七娘的额头,但看起来并没生气,反而透着几分亲近。“别理你七姐,来,这是你十妹妹,十娘。”
  
  赵氏的话音才落,十娘便俏生生的走过来问好。
  
  在姐妹三人中,十娘并不算出挑,然而她笑起来脸上有两个梨涡,便多了两分甜美。“可把九姐姐盼来了,这下有人做伴儿同我玩了。”
  
  “你个小丫头,镇日里只知道玩!”赵氏笑着说了两句,言语间也显得亲切。赵氏又对安然道:“你同你十妹妹住在凝雪院,也好有个伴儿。免得她天天过来烦我,吵得我脑仁儿疼。”
  
  “钰哥儿过来见过你九姐姐。”赵氏对在奶娘怀中的安钰招了招手。
  
  安然一进门便见了奶娘怀中抱着孩子,只见他穿着大红色的春裳,生得甚是珠玉粉嫩,一双紫葡萄似的大眼睛,可爱极了。只是瞧着有些怕生,见了安然,羞涩的直往奶娘怀中钻。
  
  “哥儿给九姐姐问好。”脸庞圆润的奶娘笑容满面的福了福身子,权当是替安钰行礼。安然侧着身子受了,笑道:“弟弟生得真好,像是年画上的福娃娃一样。”
  
  赵氏听见夸自己的儿子,感觉很受用。“你另外两个兄弟上学去了,摆晚饭的时候便能见了。你三姐、四姐、五姐,都已经出嫁,日后总是能见的,也不急在这一时。”
  
  安然听罢,都笑着应了。
  
  彼此正要叙话时,只见一个丫鬟神色匆匆的走了进来,在赵氏耳边嘀咕了两句。
  
  这似乎很不合规矩。
  
  赵氏脸色微变,旋即想到一屋子人都在,只得挤出笑容来道:“三娘知道她九妹妹回来,从郡王府赶了回来,要见她妹妹呢。”
   正文 三娘   见太夫人肯给她台阶下, 赵氏总算松了口气。
  
  “三娘前些日子回来还念叨呢。”赵氏连忙为女儿描补:“说是九娘一回来, 就即刻打发人去告诉她。”
  
  六娘、七娘、十娘都听出些端倪来, 三人俱是眼观鼻、鼻观心的没人开口。安然更是要装着不懂, 只做出一副开心的模样。
  
  她这位三姐是赵氏所生的嫡长女, 嫁了毅郡王的嫡次子为正妻。原本郡王世子是嫡长子, 谁知前年竟出了意外坠马而死, 世子之位便落到了次子身上。三娘也从不需持家理事的小儿子媳妇变成了世子妃。
  
  三娘的身份立即尊贵起来。
  
  安然回想起府中仆妇提到三姑奶奶时,都是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她们这位三姐算是姐妹中嫁得最好的一位了吧!虽然运气成分居多,但后头四个全是庶女, 要配人家断不会越过嫡长女去。
  
  三娘为什么要突然回娘家呢?
  
  显然赵氏是知道些什么的,她一闪而过的表情决计不是喜悦,仿佛是一丝忧虑?安然的好奇心顿时被勾了出来。
  
  太夫人笑着点点头。
  
  说话间只听穿堂外响起丫鬟仆妇们请安的声音, 一阵香风掠过, 叮叮当当的环佩声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传了进来。
  
  应该就是安三娘了吧!
  
  绕过黑漆镶云母石的八扇屏风,便映出一个袅娜的身影。
  
  安然抬眼望去, 只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妙龄女子款款走了进来, 她上身穿了件宝石青织银丝牡丹团花褙子, 底下配一条撒花绣斕边绫裙, 鸦青色的云鬓梳得整整齐齐, 戴了一整套东珠的头面。
  
  发箍上的一排东珠各个都有莲子米般大小, 在发间闪着温润的光芒。颗颗珍珠大小光泽肉眼竟看不出半分差异来,这才是最难得的地方。
  
  两颗东珠耳坠更是个头又大,光泽又, 好更趁得她肤如凝脂、气质高贵。
  
  安三娘生得颇似赵氏, 只是一双杏目和安然姐妹殊无二致,虽说称不上绝色,也称得上是位美人儿。她通身上下的气派倒很像个郡王世子妃,然而……安然怔了怔,她的眉宇间仿佛有些气急败坏的神色?
  
  “孙女给祖母请安。”安三娘目不斜视的径直走到太夫人身前,盈盈下拜行礼。她的话音未落,太夫人早就迎了上去,笑容满面的扶住三娘。
  
  还没等她给赵氏问安,赵氏忙把安然推了出来,拼命给安三娘使眼色,还先一步急切的道:“三娘,这是你九妹妹。你不是一直念着这个妹妹,巴巴的赶回来看的?”
  
  安三娘微微愣了一下。
  
  她有些不在状态,安然却不能不识趣。
  
  “给三姐姐请安。”安然柔顺的上前行礼,乖巧的道:“劳姐姐挂念着。”
  
  这时安三娘才给了她一个正眼,上下打量了安然一番。
  
  只见她上身穿了件鹅黄绣葱绿柿蒂纹的褙子,配一条葱白底暗纹绫裙。乌黑浓密的头发梳成双丫髻,只零星点缀了几朵小珠花,这一身打扮虽是有些稚气朴素,却是极为俏丽水灵。
  
  安三娘不由闪过一抹讶然。
  
  她没料到九娘生得这样好,或许再过上两年,等九娘再长开些,该是怎样的明艳动人不可方物!该是比世子身边的那个狐媚子贱人更美上几分!
  
  想到那贱人,安三娘眉宇间便多了几分恨恨之色。
  
  可等在一旁的安然不知道安三娘所想,心中不由有了几分忐忑。
  
  本来她进门时便没有好神色,如今见了自己先是露出几分惊讶,又很快露出一抹阴沉,安然不知哪里惹到了嫡姐。
  
  自己未来可是要在赵氏手下讨生活的,第一面就得罪了赵氏的掌上明珠,以后还有好日子过?
  
  安然兀自还在胡思乱想着,这边安三娘已经回过神来,从手腕上褪下了一支镯子。
  
  “今日出来的急,早先给你准备的见面礼竟忘了让她们拿着。”到底是当了世子妃的人,三娘露出一抹笑容道:“这支镯子你先收下,改日我再让人给你送来。”
  
  明显是敷衍的话由已是郡王世子妃的三娘说出来,大家也只得都作出相信的模样。更何况大家的目光都被她递出来的镯子吸引了。
  
  竟是一支水头极好、极为通透的翡翠贵妃镯,那通体的翠色鲜艳欲滴,泛着莹莹的光芒。看着递到自己眼前的镯子,饶是上一世见多了好东西的安然,也不得不赞叹一声。
  
  不过安然没有立刻去接。
  
  她注意到三娘手腕上只有这一支镯子。今日三娘戴了整套的东珠头面,却搭配一支翡翠镯子,显然这镯子是三娘的随身之物。
  
  “这……”安然微红了脸,仿佛有些羞怯的道:“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既是你姐姐给你的,你只管接着就是。”太夫人笑道:“别辜负你姐姐一片心意。”
  
  三娘本来有些心疼,见安然不接,反而非要送出去不可。于是便硬把镯子塞到她手中,替她戴上了。
  
  “多谢三姐!”顶着赵氏一闪而过的肉痛之色和背后六道羡慕的目光,安然只得行礼道谢。
  
  三娘摆摆手。
  
  “九娘一路上舟车劳顿,想来也累了。”太夫人适时的开口道:“先散了让她歇歇,改日你们姐妹们再聚。”这后一句显然是对三娘说的。
  
  六娘、七娘、十娘自然也看出三娘今日回来的不正常,给三娘见了礼,便结伴一同出去了。
  
  三娘心里有事,对庶妹们的态度十分敷衍,等她们散去,便拉着赵氏向太夫人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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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锦澜院。
  
  赵氏和三娘母女二人一回去,便屏退了一众服侍的人,在内室密谈。
  
  “娘,您不知道,云诜他太过分了!”只剩了她们母女二人时,三娘便不再掩饰情绪,她一双杏目瞪圆,几乎要喷出火来:“原来他还惦记着李氏那个小贱人!”
  
  赵氏忙安抚女儿:“你先别急。如今姑爷的身份不同了,你可不能总是这样冲动。我的儿,到时吃亏的还是你。”
  
  三娘原本心中就压着火,听了赵氏的话心里又是委屈又是生气。“我自然想同他好好过!是他出尔反尔!”说到这儿,三娘气红了眼圈。“好容易把李氏那贱人送到了京郊的庄子上,我才清静了几个月!”
  
  “谁知道、谁知道——”三娘眼中的泪珠开始打转儿。“前些日子云诜说奉了皇命出京办事,哪知道他是去庄子上看李氏那个该死的贱人!明明他答应我跟李氏断了——”
  
  见女儿这幅泫然欲泣的模样,赵氏心痛极了。
  
  “娘一早就跟你说过,李氏如今被世子爷收用成了贵妾,你很难再动她。”赵氏劝道:“把她送走并非万全之策。更何况,她还算是你那婆婆多少沾亲,你婆婆岂会坐视不理?”
  
  三娘又气又怒,更多的还是委屈。
  
  当年她才嫁过去,和云诜也有过一段柔情蜜意的日子。她还以为自己能向当今独宠后宫的皇后一般,独得夫君的宠爱。
  
  “你同姑爷成亲已经五年,你却无所出。娘跟你说过多少次,给姑爷抬两个美貌的通房,将来有了子嗣养在你跟前,也好笼络住世子的心。”赵氏苦口婆心的接着劝她:“娘再给你找好大夫调理身体,早日能诞下嫡子才是立身的根本!”
  
  赵氏自己就吃过成亲多年尚未生下嫡子的苦,却没想到女儿竟跟自已一般的遭遇!
  
  “我不甘心!娘,女儿不甘心!”三娘已经带了哭腔,她忿忿的道:“凭什么她萧瑾娘就能有那样好的命?十年了,十年来后宫竟只有一位皇后,再没添过一位后妃!”
  
  “他云诜算什么?不过是个郡王世子!他——”
  
  “不许混说!”赵氏忙拦下情绪激动的女儿,她知道女儿已经钻了牛角尖,忙喝道:“皇后娘娘在康平二十四年便诞下了嫡长子,晋元元年嫡长子便被封为太子。如今虽然后宫只有一位皇后,却有三位皇子一位公主!”
  
  三娘眼中的泪干涸在面颊上。
  
  “听娘一句劝,以后不许再胡闹,要好好同姑爷过日子。”赵氏看着红着眼的女儿,柔声劝道:“娘便是在这上头吃足了苦头,当年娘何曾没逞过强!何曾没打压过你爹身边的人!可你看这府里头乱哄哄的,今日来一个庶女,明日回来一个庶女,我都不知道,后日大后日还会不会再有我压根儿不知道的庶女进门!”
  
  说到伤心处,赵氏也不由滴下泪来。
  
  见自己的母亲伤心,三娘也只得收了情绪,安慰起赵氏来。
  
  赵氏看了一眼犹自带着不甘神色的三娘,在心中深深叹了口气。
  
  希望女儿不要走自己的老路。
   正文 故人   安然姐妹四个从太夫人的正院离开, 一路上客套的寒暄着。
  
  七娘同十娘看起来一团和气, 但特别排斥六娘, 可瞧着六娘似乎浑然未觉, 也同七娘亲亲热热的说话。虽说不知往日三人如何相处, 但今日的焦点, 却是在才回来的安然身上。
  
  特别是一身朴素的安然手腕上戴了三娘送她的翡翠镯子之后。
  
  “九妹真是好福气。”七娘眼中闪过一抹羡慕, 她的语气也有些酸溜溜的。“这支镯子也是三姐的心爱之物,没想到今儿随手竟送了你。”
  
  安然不想再出风头,闻言只是羞涩的笑了笑, 并没有接话。
  
  六娘也在一旁笑道:“九妹这样水灵,皮肤又是白嫩嫩的,正好衬这一汪绿莹莹的镯子。”
  
  “正是呢。”十娘来凑趣, 她一脸天真烂漫的笑眯眯道:“仿佛这是咱们那位世子姐夫去云南时带回来的, 那边儿的翡翠水头才好呢!如今这样的成色,也是极少见的了。”
  
  别人称赞的两句也就罢了, 安然笑一笑也就揭过。十娘的话, 却让她不得不开口。
  
  安然的右手不自觉的扶住左腕上的镯子, 神色间也不觉带了些惶恐。“这样贵重的东西, 给了我怕是不妥罢?改日我还是给三姐送回去为好, 怎么好让三姐破费?”
  
  她的话音未落, 七娘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便是六娘和十娘脸上也露出忍俊的神色。
  
  “九妹,你也太实诚了罢?”见安然这幅手足无措的模样, 七娘原先对她的戒备之心顿时减了大半。“三姐既是给了你, 哪还有再收回去的道理?且不说三姐如今是郡王世子的正妃,便是三姐还在家当姑娘时,也断没有让你再退回去。”
  
  安然的脸腾的一下子红了。
  
  她勉强笑了笑,神色间不由露出些局促不安。
  
  见她这幅模样,六娘和十娘善解人意的岔开话头,七娘取笑了两句便也撂开手了。
  
  姐妹几人相携走了一段路后,安然和六娘、七娘在西边甬路尽头分开,跟着十娘一同进了凝雪院的门。
  
  十娘指着东边一排厢房对安然道:“这边是姐姐的屋子,我就住在姐姐对面。”
  
  安然匆匆打量了院子的布置。
  
  与江南精巧别致的粉墙黛瓦不同,南安侯府的院子更为大气、朗阔。虽说屋子不少,却并不显得过于紧凑、局促。
  
  院子里铺着青石砖,廊庑下悬着的琉璃灯在阳光下分外晶莹,朱漆的抄手游廊,雕花窗棂前的玉兰花开得正好。正房前两棵海棠树枝叶繁茂,绿意盎然。
  
  见安然的目光落到那一排正房上,十娘解释道:“这是原先三姐未出阁时住的地方。”
  
  原来是嫡女住过的院子,难怪布置不俗。
  
  安然点了点头。她心中还记挂着安汐、安沐姐弟,面上便带出些疲惫之色。
  
  “九姐一路风尘甚是辛苦,我就不打扰九姐梳洗用饭了。”十娘甚是识趣,她乖巧的道:“等去祖母院里用晚饭时,我再来寻姐姐一同去。”
  
  十娘可以称得上是一朵解语娇花了。
  
  安然不由在心中暗暗惊叹,不过小小年纪察言观色的能力却不俗。
  
  “有劳妹妹。”安然笑着感谢道:“今日多亏了妹妹,否则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姐妹免不了客套一番,十娘便辞了安然回了自己的屋子。
  
  跟安然一道回了院子的是去扬州接了她回来的两个丫鬟,名叫翠屏、锦屏的,听说原来是赵氏身边的丫鬟。
  
  安然才进屋子,还没来得及好好打量一番,外面便传来了脚步声。
  
  锦屏进来回道:“姑娘,是石妈妈过来了。”
  
  安然忙让石妈妈进来,请石妈妈坐了。“还没来得及收拾,您见笑了。”
  
  “姑娘可折煞奴婢了。”石妈妈此时对安然多了几分客气,她笑道:“此番来是受了夫人之托,把服侍您的人送来。”
  
  “侯府里服侍姑娘们的人都是有定例的,两个大丫鬟、四个小丫鬟,负责洒扫的婆子和粗使丫头另算。”石妈妈解释道:“锦屏、翠屏也是服侍过姑娘一段时候,如今干脆把她们两个拨给姑娘,她们两个是极稳妥的。”
  
  石妈妈对外面招了招手,几个等待廊庑下的小丫鬟便走了进来。“这是给姑娘挑的小丫鬟。夫人特地嘱咐了,她们哪个不好了,姑娘只管去跟夫人说,万不可委屈了自己。”
  
  安然忙连声对赵氏称谢。
  
  等到看清四个小丫鬟的容貌时,安然登时愣住了。
  
  “这是青梅、青杏、桃叶、桃枝。”石妈妈对四人道:“还不来见过九姑娘。”
  
  四人的问好声听在安然耳边仿佛远在天际。
  
  青梅、青杏!怎么会在这里见到她们?
  
  上一世安然嫁到陈府后,最早在她身边服侍的人里就有青梅、青杏两个,到最后她的院子门庭冷落,青梅青杏两个忠心耿耿的陪着她到最后……
  
  到底又是哪里出了差错?
  
  “……姑娘?九姑娘?”见安然兀自愣愣的出神,石妈妈在一旁疑惑道:“姑娘可是不满意这几个人?若是姑娘看不中,我再回了夫人另挑四个给姑娘使便是了。”
  
  石妈妈的话让安然激灵一下回过神来。
  
  换人?当然不需要。
  
  眼前的两个人,兴许是她到侯府后头一个好消息了罢!
  
  “没有不满意!”安然忙道,她露出一抹浅浅的笑容。“许是这两日赶路有些倦,方才愣神儿了。”
  
  石妈妈点点头。“即是如此,我便不打扰姑娘歇着了。”说着便告辞。
  
  “您慢走!”安然也不虚留她,起身送她到了廊庑下。
  
  还没等她进屋,翠屏便过来回禀,说是不好让安沐在内院住着,便把安汐安沐姐弟暂时安置在东边园子里。
  
  虽说安然不愿意和她们分开,但她心中也明白侯府的规矩。
  
  往后要怎么安排,到底还得她慢慢筹划才是。
  
  小丫鬟们提了食盒过来,把各色菜品在东次间的黑漆大理石圆桌上摆好。
  
  安然强压下想同青梅、青杏说话的冲动,让锦屏、翠屏两个人服侍着她换了衣裳,重新梳了头发。午饭摆上来也只是吃了几口便让人撤下,称她倦了,便早早的躺在了床上歇着。
  
  见了青梅、青杏后,安然原本强压下的关于前世最后的记忆有不自觉的在脑海中浮现。
  
  安然用力摇了摇头,仿佛能把那些烦恼也甩出去似的。她既然回到了侯府,该好好为自己和弟弟妹妹打算才是。上一世……毕竟都是过去了!
  
  这一世可以称得上截然不同。
  
  上一世并没有侯府来认亲,是她们没发现自己吗?还有奶奶原先竟是太夫人身边的丫鬟,是这一世的改变还是上一世便是如此?青梅、青杏此时既然出现在侯府,为何两年后又会到了扬州陈府?
  
  安然一时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反而越想越头痛。
  
  或许她能再活一次才是最不可思议的事罢!直到现在,她躺在铺着柔软、厚实锦缎和织物的床榻上,都有种在梦里的不真实感。
  
  眼下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
  
  用过午饭,太夫人歪在罗汉床上,屏退了服侍的一众人,只叫了苏妈妈前来问话。
  
  “如今九丫头回来了,你冷眼瞧着她如何?”
  
  苏妈妈坐在小杌子上,回道:“别的不敢说,九姑娘是个极沉稳,又极念着旧情的。听说咱们派人去接时,九姑娘并没有欣喜若狂,先是想到自己的弟妹要怎么安置。若不是您提前嘱咐过把她们一同接来,恐怕九姑娘还未必肯痛快的过来呢。”
  
  太夫人点点头。
  
  “秋穗的品性你也知道,她教养出来的孩子也不会错。”苏妈妈从太夫人的语气中听出一丝怀念。
  
  还未等苏妈妈说话,太夫人又叹道:“若不是……也不至于让她带着九娘走。”
  
  苏妈妈是太夫人还在闺中时,便服侍在身边的,如今算来也在太夫人身边也服侍了四十多年。她知道太夫人的心事,忙劝道:“家和万事兴。到底是您高瞻远瞩,侯府才有今日的兴旺。”
  
  怕勾起旧事徒惹太夫人不快,苏妈妈便把话头又引到安然身上。“单看九姑娘今日进府的举止,竟比京中的贵女也不差。记得六姑娘进府时,都不如九姑娘沉稳娴静。”
  
  “六娘是个有心的。”太夫人话锋一转,淡淡的道:“这几日刘妈妈可来过?”
  
  苏妈妈不由在心里打了个颤儿,如今太夫人连名字都不肯叫了,恐怕昔日的主仆情分已经消磨的所剩无几。
  
  刘妈妈正是当初带走六娘的、当初太夫人的陪嫁丫鬟之一。
  
  “九姑娘回来的前两日她曾来过。”苏妈妈谨慎的道:“旁的倒没问,只说了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
  
  太夫人眼底泛起一抹冷意。
  
  苏妈妈在一旁没敢说话。
  
  “罢了,人自然还是聪明些好。”过了片刻,太夫人脸上才见了些笑模样,只不过笑容却没到达眼底。
  
  只是别太过自作聪明。
  
  苏妈妈默默在心里接了一句。 正文 难为   歇过晌午, 安然起身头一件事便是把腕上的镯子摘下来, 吩咐翠屏帮她妥当的收起来。
  
  先前见到青杏时心中太激动, 忘了镯子这回事。此时可不能马虎了。
  
  这镯子太招眼了, 又是三娘的心爱之物, 今日无法才给了自己。想起七娘眼中闪过的嫉妒之色, 自己才回府, 万事心中没底儿,还是不要太招摇得好。
  
  任由翠屏、锦屏服侍她重新梳了头发,净了面后, 淡淡的敷了层粉,颊边晕开一点儿胭脂,铜镜前便立刻映出一张娇艳欲滴的容颜。
  
  坐在铜镜前, 安然怔怔的出神。
  
  到底还是年轻好, 略施粉黛便娇俏得如同春天里枝头新绽的花朵儿一般。
  
  安然知道自己这张脸还是耐看的,若是不娇不俏, 江南最不缺的便是美人儿, 凭什么被皇商家的少爷瞧上?
  
  “姑娘, 晚饭要去太夫人院中, 您看要穿那一套衣裳?”锦屏招手让捧着衣裳的小丫鬟们上来, 让安然挑选。
  
  见到青杏和青梅, 安然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此时她们的眼底还没有上一世的隐忍、憔悴,还是怯生生的带了些害羞的小姑娘。
  
  “那套湖蓝色的就很好。”安然指了指青杏怀中捧着的一套湖蓝色衣裙。
  
  青杏拘谨的捧着衣裳上前,把衣裳递给了锦屏。
  
  安然有些失望。
  
  她本想同青杏、青梅多接近, 却忘了对此时的自己来说, 二人不过是才见过一面的陌生人而已,不宜有过多情绪。
  
  锦屏已经把衣裳展开。
  
  安然凝神看去,一件杏花白的半臂、一件湖蓝色织金的上衣、一条同色的八幅湘裙,衣料和做工在安然看来只能算是中上。论起精致来,比起当日陈谦在新婚时讨好她,为她找来的灵绣阁顶级绣娘做的衣裳,还差了一大截儿。
  
  她点点头,示意选定了这套。
  
  翠屏和锦屏尽管跟安然相处了月余,每每见到安然处在富贵总还镇定自若,丝毫不为其所动的样子,还是觉得惊讶。便是在来之前不知道侯府是怎样的富贵,今日进了府,总该有些震动吧?
  
  安然在扬州的家两人也是见过的,只能称得上干净整齐,比起夫人身边有头有脸管事的宅院,都差了不少。
  
  两人只能把安然的镇定归结为九姑娘着实沉稳,是个端得住的。
  
  她们服侍在赵氏身边时是二等丫鬟,今年十五岁,比安然略长两年。如今被分到姑娘的身边,断没有再回去的道理,恐怕以后的身家都要压在九姑娘身上。如果九姑娘真的能被选中……二人默默的想着,对她们来说也是最好的结局。
  
  故此二人服侍得十分用心。
  
  “姑娘瞧着这两朵珠花如何?”锦屏殷勤的捧着一对略显华丽的镶嵌着红宝石的珠花摆到安然眼前。“当日三姑奶奶出嫁时,太夫人高兴拿了一匣子红宝给夫人,说是给姑娘们都做两朵珠花戴。”
  
  那时赵氏命人去京中的宝珠楼定做了七八对一模一样的珠花,府里的姑娘每人都有一对。太夫人见了自然知道是赵氏给安然送去的,赵氏能在太夫人面前卖好,想来看安然也会顺眼两分。
  
  见安然的目光落到妆奁上,她忙道:“这些都是夫人一早替您准备好的。”
  
  安然重活了一回,并不是他人眼中来自乡野万事不知的小姑娘,锦屏、翠屏的讨好之意她自然看得分明。她明白二人从此后怕是要跟自己绑在一起了,纵然赵氏可能有监视之意,但二人服侍的还是自己。
  
  所以锦屏才特意提醒自己戴一对能同时讨好太夫人、夫人的珠花。
  
  稍微有些脑子就明白该怎么为自己打算,而安然也愿意和聪明人打交道。
  
  “锦屏姐姐的眼光真好,那便是这一对罢。”因着二人是赵氏身边的人,安然也客气的称两人一声姐姐。
  
  安然闻弦歌知雅意,翠屏和锦屏也都舒了口气。二人更加精心的帮安然挑要戴的首饰,想着要尽快帮安然在府中立足才是。
  
  “姐姐们从入府起便一直在母亲身边服侍吗?”安然随口问道。
  
  翠屏一边给安然梳头发,一边道:“我是外头买来的,锦屏是家生子。原本我们是夫人院子里的小丫鬟,两年前夫人身边的两个二等丫鬟做了三姑奶奶的陪嫁丫鬟,便把我们提了上去。”
  
  看来二人在赵氏身边服侍了不短的时候,府里人脉也该是有一些的。
  
  安然只是随口一问,翠屏答得十分详细,摆明了是怕安然两眼一抹黑。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把府中情况又给安然介绍了一回。这时安然才知道,庶长女、庶次女、庶六女皆早夭,算上出嫁的庶三女、还有安然四个,侯府中一共有过九个庶女。
  
  上一世她没能回来,会不会还有未能回来的庶女?
  
  安然打了个寒颤。
  
  “在祖母处时,听七姐说六姐也是从外头回来的,你们可知是何缘故?”安然见二人配合,索性多问了两句。
  
  锦屏回道:“说是六姑娘小时候体弱,请了大师看了,说是养在家中怕不活,便命太夫人身边的妈妈带走了养在乡下。如今长大了果然好了,半年前才回了府中。”
  
  安然敏锐的捕捉到关键的一点:自己和六娘都是由太夫人身边的人带走的,其中有什么深意吗?
  
  别人不知道,安然却清楚,自己被万般娇养着长大得到了解释,然而她并不知道自己侯府姑娘的身份。上一世她也没有回到侯府,而且安家的生活也并不宽裕,完全不像是替侯府抚养小姐应有的待遇!
  
  奶奶也从没提过旧事……
  
  是太夫人下了封口令吗?
  
  上一世六娘回到了府中了吗?
  
  以为到侯府中便能得到回答,却没想到心中的疑惑却越来越大。
  
  可如今她只能把一切都压下去。
  
  等到安然收拾妥当时,仿佛掐好时候一般,青梅便进来通传说是十姑娘来了。
  
  “快请十姑娘进来。”安然忙笑着亲自去迎十娘。
  
  十娘笑盈盈的捧着一个锦盒进来。
  
  姐妹二人分了主次在安然北边的宴息间坐下。
  
  “这是妹妹的一点儿心意,不值什么,权且充做见面礼,让姐姐见笑了。”十娘说着便把锦盒递给安然。
  
  安然很捧场的当场打开。
  
  只见铺着大红绒布面的锦盒里放着一枚漂亮的蝴蝶型羊脂玉佩,玉质称不上极品,上头打的络子却是十分精致的。
  
  “多谢妹妹了!”安然拿起玉佩来看了看,夸了一通玉佩,又道:“这络子打得真精巧,打络子的人真真有一双巧手!”
  
  十娘闻言笑得更甜了。
  
  “是姐姐抬举,我女红做得一般,可禁不起姐姐夸。”
  
  安然微愕。
  
  她并不是全然虚情假意的夸赞,这络子出自侯府姑娘之手,她还真没想到。当初奶奶也请人教过她女红,她没好好学。日后嫁到陈府也吃了大亏,丁氏为了这事没少嘲讽她。
  
  纵然她苦练了一段时间,做出来的活计也只能称得上勉强能看。
  
  “七姐也比我强些,不过六姐的女红做得更好呢!九姐你瞧我这荷包。”十娘接下荷包,递给了安然。“这个是六姐送给我的。”
  
  一对振翅欲飞蝴蝶栩栩如生的落在牡丹花上,仿佛能看到它们颤颤巍巍抖动着翅膀的模样。牡丹花瓣层层叠叠,活生生的绽放在荷包上。这手艺足以去灵绣阁当绣娘了!
  
  安然心中咯噔一下。
  
  十娘说自己女红是姐妹三个里最差的,在自己看来已经够好了。
  
  欠下的债总是要还的。
  
  偏生十娘还一脸慕孺的看着她道:“九姐打小在江南长大,恐怕女红比六姐更好罢!以后还请九姐别嫌我笨,多教我才是!”
  
  安然想到自己的女红在三人面前简直就是幼童一般的水准,顿时心虚极了。
  
  她含含混混的推脱了几句,恐怕十娘只当她谦虚。
  
  两人正说着话,不多时六娘、七娘相携来见安然。
  
  六娘送了安然两个荷包、一方帕子;七娘出手大方,送了安然一对晶莹剔透的水晶插瓶。
  
  相较之下安然送的东西便寒酸多了。
  
  只是一些临走前去扬州买的各色新奇的小玩意儿,比起六娘、十娘亲手做的、七娘送的贵重的插瓶,安然的见面礼简直没法看。
  
  好在三人没介意。
  
  原本安然也想准备亲手做的礼物表一表心意,奈何她十二岁之前养尊处优的长大,重生虽幡然醒悟,然而并没把心思放在这上头,只想着怎么经营好自己和弟弟妹妹的小家,以至于没有能拿得出手的活计。
  
  想到晚饭时还要见太夫人、赵氏、甚至是她亲爹,她作为小辈送不出一件贴心的活计,简直是……
  
  安然忍住要捂脸的冲动,面上添了些真心实意的局促之色。
  
  侯府的姑娘也不好做啊!
   正文 父亲   还未到申末, 安然姐妹四个便到了太夫人的荣安堂。
  
  此时庶长子锋哥儿、庶次子锐哥儿都下了学, 来给太夫人请安, 顺便等着见素未谋面的九姐安然。
  
  锋哥儿今年十三, 跟安然同岁, 却比安然小两个月, 锐哥儿今年九岁, 他们的父亲南安侯安远良为他们延请了西席在家中读书。
  
  等安然进门时,太夫人正在问兄弟两个功课。
  
  见她来,太夫人顿时感到眼前一亮。
  
  湖蓝色的衣裙陪着杏花白半臂, 这一身清爽娇俏,更衬得安然肤色白皙。仍是梳了稍显稚气的双螺髻,然而鬓边两朵华丽的红宝石珠花, 便多了两分贵气, 有了侯府姑娘的气派。
  
  太夫人招手让她上前,给安锋、安锐两个介绍他们九姐。
  
  安锋大大方方的过来给安然行礼, 称呼她为九姐。安锐却是有些害羞, 扭捏的叫了一声“九姐”。
  
  看着同安沐差不多大小的安锐, 安然心中不由多了些柔软。她粲然一笑, 分别跟二人打过招呼:“大弟、二弟。”
  
  明媚的笑颜比天边的晚霞更绚烂上几分, 兄弟眼底闪过一抹惊艳。
  
  这边安然和兄弟二人见过面, 赵氏也带着安钰过来了。
  
  彼此见过礼后,安锋、安锐便退下回去温书。
  
  赵氏见安然鬓边的珠花,眼底不由露出一丝满意来。
  
  “九丫头肤色白, 这湖蓝的衣裳、红宝石在她身上都好看。”赵氏夸了安然一通, 又对太夫人笑道:“知道这几日她回来,便准备让人赶着给她做了几件衣裳,竟还都合身。前些日子三娘送来的料子不错,等改日量了身,再给她多做几套。”
  
  “母亲偏心!”七娘凑到赵氏跟前撒娇,又偏过头看着太夫人道:“祖母您看,九妹妹一来,母亲便把我们都抛到脑后了!”
  
  赵氏笑道:“你皮个猴儿,你妹妹才回来,我正该多偏心她才是。你十妹妹还没说话呢!”
  
  太夫人十分满意这和乐的气氛。
  
  “罢了罢了,从我的库房挑几匹料子,你们姐妹一人做两身春衫。”太夫人招了招手让奶娘把安钰放到罗汉床上,她慈祥的拍了拍安钰,柔声道:“还有我们钰哥儿。”
  
  安钰见太夫人提到他,众人的目光又都落到他身上,羞涩的笑了笑,露出两个小酒窝。
  
  见太夫人十分疼爱安钰,赵氏紧绷的精神总算得到一些安慰。
  
  十娘也凑趣道:“那我们都该谢谢九姐才是,这一回可是沾了九姐的光了!”
  
  安然脸上微微泛红,露出一丝羞涩又拘谨的笑容来。
  
  听说要做新衣裳,姐妹几个立刻热热闹闹的说起话来,七娘还缠着太夫人、夫人问要做什么衣裳、怎么搭配好看。
  
  看着几个花朵一般的姑娘,太夫人的心情也跟着年轻了不少。当真细细替她们参详起来,赵氏不会扫太夫人的兴,也兴致勃勃的说起京中时兴的样式。安钰坐在太夫人怀中,一会儿左瞧瞧、一会儿右看看,最后目光落到新来的九姐身上。
  
  感受到他的注视,安然温柔的朝他笑了笑,安钰便又扭身钻到太夫人怀里。
  
  一团和气的氛围一直持续到她们的亲爹安远良回来。
  
  外头传来帘子的响动声,有小丫鬟脆生生的通报声:“侯爷来了。”
  
  原本还在嬉笑的姐妹几个忙站好,便是安钰都从太夫人的怀中爬起来,乖乖的在地上站好。
  
  安然顿时也添了一丝紧张。
  
  从小她的认知里便没有爹和娘,最亲近的人便是奶奶。那时弟弟妹妹有爹娘,她暗暗羡慕过。虽然后来婶婶没了,叔叔又在很远的地方做工,但他们还有个念想。
  
  如今回到侯府,赵氏只是她的嫡母、名义上的母亲而已,父亲……她不得不承认,心中还是隐约有一丝期待!
  
  等到安远良进来时,安然不由吃了一惊。
  
  她见侯府庶女、庶子不少,想着南安侯定然是个耽于酒色、形容略显颓唐的中年男子,却没想到竟是瞧起来三十多岁英俊男子!
  
  只见他穿了件佛头青销金云玟团花直裰,碧玉冠束发,面皮白净,五官俊朗,跟她的想象完全不同。
  
  “给父亲请安。”安然跟着六娘等人给安远良敛衽行礼。
  
  安远良进来时便发现屋子里今日多了一个人,想必就是九娘了。
  
  “侯爷,九娘回来了。”赵氏见安远良直勾勾的看向安然的方向,想到他当初很是宠爱的方氏,心头那根刺便又扎深了一分。不过这会儿在太夫人房中,她只好把情绪都压下去,荡出了一抹笑容道:“九娘,快让你父亲看看你。”
  
  安然抬起头来。
  
  熟悉又陌生的面庞映入他的眼中,安远良有了一瞬的错觉。他甚至出神的喃喃道:“阿芫……”
  
  “侯爷!”太夫人的声音如同当头棒喝一般,让安远良回过神来。
  
  安远良有些尴尬的笑了笑:“九丫头倒是有些像她娘……”他立即意识到赵氏还在,这话不妥当,忙又道:“九娘一下子都这么大了,瞧着倒是和七娘身量差不多。”
  
  “江南的水土养人,又随了侯爷,九娘生得自然好。”赵氏知道他还没忘了方氏,顿时有些不快,却又不能表现出来。
  
  方才一团和气的氛围顿时烟消云散。
  
  “侯爷下衙也累了,换身衣裳去歇着罢。”太夫人淡淡的道:“你在这儿孩子们也拘束。”
  
  安远良又多看了安然两眼,跟太夫人又说了几句话,便撩了帘子走了。
  
  安然心头一冷,亲爹或许对她亲娘有些感情,却也十分有限,当然对她的父女之情,更是有限。
  
  十多年没见过,比起承欢膝下的七娘、十娘,安远良对她能有感情才怪!而且亲爹称呼她娘不是姨娘。安然在心中默默的猜测着,莫非她娘只是个通房,连个姨娘都没挣上?
  
  如此看来,她应该更没地位了!
  
  回去要再问问锦屏翠屏才是。
  
  安然还兀自在胡思乱想,赵氏看了看时辰钟,已经命人传饭了。
  
  晚饭的时候安锋、安锐坐了一桌,太夫人带着安然姐妹四个一桌,安钰年纪小,让奶娘带下去用饭。
  
  用过晚饭,太夫人留她们说了一会儿话,便让她们都回去歇着。
  
  回去的路上,安然适时的表现出连日赶路的倦意来,六娘三个便没再去她屋里,而是都各自回去了。
  
  到了自己的屋子,安然忙问翠屏安汐、安沐的状况。
  
  去荣安堂前,安然托了翠屏去看看姐弟两个。一路上走来,翠屏知道安然的对着两个并无血缘关系弟妹的重视,不敢托大,亲自去园子里看了姐弟二人才来回话。
  
  “汐姑娘和沐哥儿都很好。”翠屏回道:“汐姑娘让我告诉姑娘,别记挂她们,她们在园子里住着很是妥当。”
  
  不,根本不是这样!
  
  安然心中难过极了,在这样陌生的地方,他们一定很想自己。他们没有经历过上一世,到此时为止,他们都没同自己分开过。
  
  自己重生后曾发誓要让他们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
  
  如今却是一筹莫展。
  
  “翠屏,六姑娘回来时带着谁?”安然福至心灵般想到了六娘,她急切的问道:“如今怎么安置的?”
  
  翠屏想了想,道:“回姑娘的话,六姑娘回来带着刘妈妈,刘妈妈仍旧服侍六姑娘。我听说——”翠屏压低了声音,小声道:“刘妈妈曾在太夫人身边服侍过,如今回来,在太夫人面前也很有体面!”
  
  安然闻言神色一黯。
  
  她倒不是羡慕六娘身边有能帮衬的人,只是突然意识到真的如她最坏的料想一般。
  
  若是安汐和安沐要想留在她身边,只能以下人的身份。这是安然绝对不愿看到的,她还盼着安沐读书成材、盼着安汐嫁一个好人家,衣食无忧富足的过完一生。
  
  这一日还没过完,她就觉得疲惫极了。
  
  太夫人、赵氏,她暂时还看不透她们的用意,却都不简单;她的三个姐妹,明里暗里没少试探她,表面上一团和气,实际上敌意一点儿都不少。
  
  见面就打机锋、送个见面礼还要试探……
  
  上一世失败的内宅斗争让她心力憔悴,安然是实在不愿意让安汐和安沐卷进来。
  
  安然苦笑一声。
  
  既然如此,还是把安汐和安沐送出去好了。
  
  如果他们在外面,有朝一日或许她还能想法从侯府脱身,带着两个孩子离开。如果三个人都陷在侯府里,那就再没希望能回去!
  
  安然默默的在心中合计着。
  
  嫡母赵氏便算了,最近要找机会和太夫人提一提,弄清她的意思后再做决定。
  
  锦屏、翠屏见安然脸色不好,也不敢多言,只是帮她把钗环卸了,散了头发。服侍她梳洗过后,拿过寝衣帮她换好。
  
  等到服侍安然就寝,锦屏抱来铺盖过来要值夜。
  
  “锦屏姐姐这些日子也是跟我一路赶回京城,想来也乏了。”安然温声道:“这些日子你和翠屏姐姐好好歇一歇,不拘让哪个小丫鬟来值夜也就是了。”
  
  锦屏还想婉拒,不过安然态度坚决,她也确实累极了,便没拒绝安然的好意,叫了青梅进来。
  
  正合安然的意。
  
  原本安然不用人值夜的,想到四个小丫鬟中,青梅青杏总会轮到,安然便改口只说要换人。
  
  上一世的遗憾,能多弥补一些便是一些!
   正文 选择   听到外头有悉悉索索的声音, 安然睁开眼, 发现外头透出一丝不甚明亮的天光。
  
  脚踏上青梅还沉沉的睡着。
  
  昨夜只和青梅略说了几句话, 好歹熟络了些, 更进一步的亲密却是没有。安然只好安慰自己要徐徐图之。
  
  怕她被锦屏二人抓到挨罚, 安然轻手轻脚的下来, 轻轻推了推青梅。
  
  青梅嘟囔了两句, 刚想翻个身继续睡,睡眼朦胧见却发现一张放大的艳丽容颜。青梅几乎惊叫出声,终于她想起了自己昨晚值夜的差事, 骇得她差点儿从脚踏上跳起来。
  
  安然把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青梅猛地点头不止。
  
  于是安然回到床上躺好,青梅利索的穿好衣裳。
  
  她感激的的看了一眼垂下眼睑装睡的九姑娘。她虽说年纪尚小, 却并非不懂人情世故。九姑娘待她的好, 她是知道的。
  
  青梅暗暗下定决心,往后要加倍用心服侍九姑娘。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 翠屏便进来敲门了。
  
  青梅很快过去开门, “姑娘起了么?”翠屏压低了声音问。
  
  安然适时的发出一点儿声音, 翠屏走到屏风前, 对安然道:“姑娘, 已经卯时三刻, 该起了。辰初姑娘们都要去给太夫人请安。”
  
  “你们进来罢。”安然揉了揉眼睛披衣坐起来。
  
  翠屏带着桃枝、桃叶端着热水、香皂手巾等物进来服侍她梳洗,青梅已经手脚麻利的收拾起床铺来。
  
  “姑娘们平日里都做些什么?”安然没歇好,神色还有些恹恹的, 她从桃枝捧着的首饰匣子里挑了一支赤金凤口衔珠步摇递给了翠屏。她才回来没有半分根基, 要尽快适应才是。
  
  翠屏一面帮安然梳头发,一面道:“回姑娘的话,姑娘们每日上午跟着女先生读书、下午学琴、女红。昨日是姑娘来,太夫人便没让姑娘们上学去。”
  
  侯府姑娘们要学这么多?安然暗暗咋舌。
  
  她不由在心里盘算起自己薄弱的底子。她是上过一段日子女学的,然而如同女红一般,她学得并不上心。古琴她倒是还擅长一些,上一世和这一世加起来她有快两年没摸过琴了,赶明儿一准得露馅。
  
  安然还兀自忐忑着,翠屏已经麻利的帮她梳好头发,锦屏也带着青杏在隔间的圆桌上摆好了早饭。
  
  早饭还算是丰盛,安然捡了一个金丝卷配着酱菜吃了,又喝了一碗枸杞粳米粥。眼看着时辰快到了,十娘便又准时出现在安然的屋子里。
  
  十娘这个妹妹倒是很尽心,安然才回来,她便处处邀着安然同行,免得安然手足无措。
  
  荣安院。
  
  等到安然和十娘到了之后,发现六娘和七娘都已经到了。
  
  赵氏在太夫人身边服侍了早饭,便有管事婆子前来请她示下,赵氏匆匆走了。
  
  太夫人留了安然说话,让六娘姐妹三个照旧去上学。
  
  “昨夜睡得可好?”太夫人慈祥的招了招手后,让安然在她身边坐了。
  
  安然稍显拘谨的坐在罗汉床边,只是虚坐了一半,双手放在膝头,笔管条直的身姿不见半分随意佝偻之态。虽说看起来有些放不开,倒也规矩、好看。
  
  “回祖母的话,孙女睡得还好。”安然一板一眼的道。
  
  见太夫人还是含笑看着她,安然又小声加了一句:“稍微有点择席。”
  
  太夫人一一过问了她这一日的起居,末了又道:“早上不必急着过来,好生吃过早饭再来。”她偏过头对身边的大丫鬟剪秋道:“去给九姑娘端一碗杏仁茶来喝。”
  
  安然还来不及婉拒,被称作剪秋的圆脸丫鬟便笑盈盈的答应着出去了。
  
  不多时剪秋果然用小托盘端来一个碗。甜白瓷的碗只比茶盏略大些,里面是散发着香甜气息的杏仁茶。
  
  安然接过来捧在手里,小口小口的喝着。又香又暖的气息,到底让安然紧张的神经放松了许多。
  
  太夫人又聊起了安然在江南的事。
  
  安然很谨慎的回答。
  
  “奶奶只说我是恩人家的孩子,她们都对我很好。”安然小心的道:“沐哥儿是家里男丁,都没能去读书,倒是让我去了女学。”
  
  太夫人很感兴趣的问了安然都学了什么。
  
  安然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说了几句。
  
  “学过几本开蒙的书,再就是女四书罢了。”安然拼命搜寻着脑海中的记忆,语气却不急不缓道:“学里还教过一段日子的琴。”
  
  琴棋书画女学里倒都有涉猎,可安然只有古琴还能弹上一段曲子,棋书画略通皮毛都是往好听里说了。
  
  太夫人一直含笑看着她,态度温和。
  
  安然敏锐的感觉到太夫人不仅仅是关心她过去的经历,仿佛还在求证什么。安然猜不透她的用意,只得小心翼翼的应付。既然太夫人主动跟她提起了往事,她就要为安沐安汐争取一下。
  
  她隐晦的表明了想安沐安汐搬出去的想法。
  
  太夫人立刻看穿了她内心所想。“你是不想两个孩子在咱们府上做下人罢?”
  
  安然被道破了心思,双颊浮起红晕。
  
  她有些期期艾艾的道:“孙女想过了,汐姐儿跟着我只能当丫鬟。他们家抚养我一场,我该报答一二才是。是以我想让她出去照顾沐哥儿,再给沐哥儿找个地方念书。”
  
  太夫人默然。
  
  安然有些紧张,却仍然坚持自己的想法。
  
  即便她是侯府的姑娘,可养她长大的还是奶奶一家。如今她回到了侯府,难道就该安享富贵,不管弟弟妹妹?
  
  或许在侯府众人的眼里,安汐安沐不过是下人的孩子罢了,可对她来说,却是她两世最珍视的亲人。
  
  她要好好保护他们。
  
  “虽说是他们是受了祖母之恩抚养我长大,这份养育恩情我却不能忘。”安然并无激动之色,她语气舒缓轻柔,即便是坚持己见让人听起来都很舒服。“若是汐姐儿、沐哥儿有出息了,便也算回报了些许。”
  
  既然当初去接她的人给了那套说辞,她就只能装作相信的样子。毕竟她活过两世的经历听起来太过匪夷所思,就是安汐安沐她都没透露过半分。
  
  所有的疑问都只能她慢慢去证实。
  
  太夫人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她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好孩子,难为你有心了。”太夫人并无不悦之色,她对安然温声道:“秋穗把你教得很好。你这样懂事,她地下有知也会很高兴。”
  
  安然心中一喜,听太夫人的意思,让安汐安沐搬出去有戏?
  
  正在安然又惊又喜之际,太夫人又柔声道:“让安汐和安沐跟着吴妈妈家去罢。”
  
  她的话不啻于平地惊雷在安然耳边炸响。
  
  太夫人很有耐心的解释道:“她儿子媳妇在外头也有一份家业,家里也是有三进院子的。吴妈妈的孙子、孙女们年纪和安沐安汐差不多,去了也能做个伴儿。”
  
  安然心中一凛:太夫人分明是要把安汐安沐都放到自己控制中!
  
  屋里静悄悄的,窗棂被支了起来,院中花草的清香气息遥遥透了进来,徐徐的春风暖洋洋的,散发着慵懒的气息。
  
  太夫人依旧笑容满面的看着她,慈祥又和气。
  
  安然却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窜出,顺着四肢百骸散布,遍体生寒。
  
  认真论起来,太夫人的做法没有半点可指摘的。安然若是想留下安汐姐弟,太夫人也会给她们一份体面的差事;安然想让姐弟二人离开,太夫人也为了她们寻了一个再妥当不过的去处。
  
  可太夫人这从从容容把一切掌握在手中的态度,让安然想起了一个人。
  
  上一世她的婆母,陈谦的母亲丁氏。
  
  丁氏十分清楚自家儿子的脾性,倔极了,硬让二人分开只会适得其反。是以陈谦提出要娶出身寒门的安然时,丁氏并没有反对,反而帮着陈谦劝他父亲。等到安然进了门,丁氏的手段便一一施展出来,磋磨得安然有苦说不出。
  
  安然又不是个厉害的。
  
  是以发自内心的,安然怕这样的人。
  
  当然太夫人比丁氏更厉害许多,她的看起来可敬可亲,笑容如菩萨般安详、静谧,可安然就是本能得觉得害怕。
  
  她隐约能猜到,侯府把自己找回来的目的不单纯。只是有过上一世的经历,安然着实猜不透侯府的用意。
  
  “孙女便先谢过祖母了!”安然起身恭恭敬敬的给太夫人行了福礼,她像是放下了一桩心事般,长长的舒了口气道:“多亏您帮我谋划,否则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选择只在火光电石间。
  
  太夫人还在看着她,安然不得不立刻做了决定。
  
  顺从太夫人的提议。
  
  让安汐和安沐出去本就是她提的,不好再出尔反尔。退一步说,吴妈妈儿子家的戒备还能比得上侯府不成?住在外头,行动总是更方便些。两个孩子善良淳朴,本就不适合生活在这深宅中。
  
  “等安置好了,再让他们进来给您磕头谢恩。”安然虽是微笑着,到底眼中还是流露了一丝伤感。
  
  这细微的感情被太夫人看在眼中,她招呼安然坐在,怜爱的道:“怎么,舍不得他们?沐哥儿不方便,若是舍不得,倒是汐姐儿能跟你做个伴儿。”
  
  安然眼中先是闪过一道欣喜,随即又很快摇头,她似是很为难的做了决定:“沐哥儿那么小,身边又没个亲近的人,到底还是让汐姐儿留在他身边才好。”
  
  “好孩子,难为你这样懂事。”太夫人看向安然的目光多了一分满意。“日后得闲,让他们时常进府看你便是了。”
  
  这便是太夫人做的最大妥协了罢!
  
  安然面上高高兴兴的答应下来,之后再和太夫人说话时,便多了些许亲昵。
  
  解决了眼前的事,安然见太夫人面露倦色,便识趣的告退,带着丫鬟回了自己的院子。 正文 姐妹   十娘才出了听风轩, 便见兰姨娘院子里的小丫鬟在探头探脑的往这边张望。
  
  见六娘、七娘没留意, 十娘便让身边的丫鬟芳枝去拦了她, 自己带着冬月不紧不慢的跟在两个姐姐身后走。
  
  姐妹三个一路闲话, 走到西边的甬路分开时, 十娘没有回她和安然同住的凝雪院, 而是转身去了兰姨娘的抱月阁。
  
  芳枝已经先十娘一步到了。
  
  “姨娘怎么派人去了听风轩?”十娘仍是笑眯眯的模样, 可眼中到底还是透出几分不悦来。“那儿人多口杂,偏巧正是我们出来的时候,难保不会有六姐、七姐的人看到。”
  
  “往后若是想好了缘由, 大大方方的让丫鬟去叫我便是。”十娘微微蹙了眉道:“姨娘也是有身份的人,这样偷偷摸摸的,像怎么回事?”
  
  十娘这一席话倒让兰姨娘觉得讪讪的。
  
  虽然她是十娘的生身之人, 十娘又素来乖巧懂事, 从没用她操过心,反而还帮着她拿主意。故此兰姨娘有些怵自己的女儿。
  
  “也没什么事……”她是个心里没算计的, 虽然容貌秀丽, 却是个老实本分的, 故此赵氏也能容得下她。“听说九娘回来了, 相貌是个极漂亮的。”
  
  十娘深深的看了一眼自己的生身姨娘。
  
  今日兰姨娘穿了件月白底樱草纹样宝蓝滚边缎面对襟褙子, 底下是一条白色撒花综裙, 头发简单的梳成了堕马髻,插了三根赤金镶红宝石的簪子。已经三十出头的人了,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 可面上总是惶惶的, 看起来便多了几分柔弱。
  
  她心里顿时有了几分烦躁。
  
  可十娘还是耐着性子,放柔了声音道:“姨娘有什么可担心的?论起容貌来,六姐也远在我和七姐之上,您知道我并不怕这些——”
  
  兰姨娘猜到了十娘的不悦,她只恨自己没给十娘一副好容貌,让十娘这样玲珑剔透的性子暗地里吃亏。
  
  “姑娘别多心——”兰姨娘在这个早熟的女儿面前一向都是心虚的,她惙惙喏喏的道:“我只是偶然在夫人处听了一句话,想提醒姑娘。”
  
  十娘挑眉看着她。
  
  “九娘的生母并没有进过府,连个正经的名分都没有。”兰姨娘轻声道:“张妈妈是自我进府时就在夫人处服侍的,之前她从没听说过有九姑娘——”
  
  十娘愕然。
  
  侯府里有过夭折的庶出姑娘,故此太夫人处只轻描淡写传出一句“九娘不在了”,大家都默认九娘许是夭折了。
  
  可就在三个月前,却突然有人来报说找到九姑娘了,太夫人立即派人去接,对九娘的身份没有丁点儿怀疑。
  
  后来只解释说,九娘在襁褓中便失散,幸而有忠仆保护,又因身体弱经不起劳累不能回京,只好长大后才接回来。
  
  这解释根本经不起推敲,细想起来着实漏洞百出。
  
  “太夫人不简单!”兰姨娘虽然城府不深,却也不是个笨的。“听说一直服侍在六姑娘身边的,也是太夫人身边的旧人。”
  
  “如今夫人已经不是十几年前的她了……当初夫人何等的利害,如今来看,还是太夫人棋高一着。”兰姨娘仿佛陷入一段回忆,她不由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声音中带了一丝不确定。“我也不知这一切走到今日,是好还是坏……”
  
  “若那样一份好姻缘是真的——”兰姨娘神色间有些激动:“好歹你和七娘一直在府中承欢膝下,论起温柔体贴、善解人意来,七娘总是不如你的——”
  
  十娘走过去,握住了兰姨娘的手。
  
  “姨娘放心,我心中有数。”十娘轻轻笑道:“从六姐回来,我便觉察些端倪,如今听了姨娘的话,心里头更明白些了。”
  
  兰姨娘看着自己聪明伶俐的女儿,不由有些心酸。
  
  六娘、九娘都出落得极好,如同明珠朝露般耀眼,那么自己的女儿呢?可还能争得一席之地?
  
  “纵然六姐、九姐有过人之处,女儿也并非毫无准备。”十娘倒是沉得住气,她反过来安慰兰姨娘道:“姨娘切不可乱了阵脚。”
  
  “姨娘这里一切照常就是,我自有安排。”
  
  兰姨娘点点头。
  
  十娘此时心中亦是千头万绪,她望着窗外的丁香树,怔怔的出神。
  
  印象中总是慈祥平和的祖母,到底在布怎样一个局?自己和其他姐妹一样,也仅仅是其中一枚棋子吗?六姐、九姐当初离开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十娘闭了闭眼,长长的叹了口气。
  
  她不能轻举妄动,只有等,小不忍则乱大谋。
  
  而且……就算她能忍着不好奇,总会有人好奇的,她只需要提点两句便是了。
  
  十娘微微一笑,眼底有了几分运筹帷幄的自信。
  
  ******
  
  会芳园。
  
  才迈过院子的门槛儿,七娘便突然快走了两步,越过了六娘,她狠狠的甩了胳膊,几乎把六娘带得趔趄了一下。
  
  寻常在外人面前她总要给六娘陪个不是,可到了自己院子里,七娘只是冷哼一声,三步两步进了自己的屋子,那气势几乎要把薄薄的一层锦帘甩出震天响的架势。
  
  碧桃和碧枝忙扶住了六娘。
  
  而六娘脸上一丝愠色也无,她温和的对着二人笑了笑,抬眸看向七娘的屋子时,也是露出一丝忍耐和宽容。
  
  仿佛看着不懂事的孩子一样。
  
  “姑娘回来了!”六娘方一进来,刘妈妈便迎了过去。“我炖了阿胶红枣乌鸡汤,最是养人不过,姑娘且尝一尝。”
  
  六娘微笑着点点头。“这样的事让小丫鬟去做便好。”
  
  闻言,刘妈妈脸上的笑意便有加深几分。
  
  等到六娘换了件家常的衣裳,刘妈妈便不用碧桃等人服侍她,自己亲自替六娘卸下钗环。碧桃几个知道主仆二人有话要说,便都识趣的退下了。
  
  “今儿又是闹得哪一出?”刘妈妈一面轻手轻脚的把簪子抽出来收好,一面轻声道:“七姑娘的气性还是这么大。”
  
  六娘微微一笑,铜镜中便出现一张如春花般娇妍的面容。“还不是今儿在何师傅那儿,师傅夸了十娘做的诗比她好,师傅又说我的字越发进益了,偏没夸到她。以七娘那性子,可不是要着恼的。”
  
  刘妈妈也笑道:“七姑娘的性子就是太骄纵了,虽是个庶出的,却很摆嫡出小姐的款儿。如今也就是嫡出的姑娘们都出嫁了,夫人才能容下她。”
  
  “虽说她和十娘都是在府里长大的,性子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府里谁不夸一声十姑娘乖巧懂事?”
  
  “十妹妹确实是个难得的。”六娘脸上笑容慢慢隐去,她叹气道:“小小年纪便饱读诗书,我回来这半年,不管是师傅、父亲都夸过她许多次……”
  
  刘妈妈看出了六娘的失落,忙劝解道:“姑娘可别泄气。读那么些书,又不去做老学究!女子无才便是德,论起德言容功来,十姑娘可是远远比不上姑娘的。”
  
  “不是我向着姑娘说好听的,就姑娘这一副花容月貌,十姑娘就只能甘拜下风。”
  
  六娘苦笑着摇摇头。
  
  “妈妈可曾见过九妹妹?”六娘低声道:“九妹妹今年才十三岁便出落的如此俏丽水灵,再长开些还了得?”
  
  自从见了九娘,六娘心中便隐隐扎下一根刺。
  
  她和九娘都是从外头回来的。她自小便知道自己身份和邻里间的孩子们不同,便发奋努力,琴棋书画女红样样都擅长。
  
  等她终于被接回侯府,见识过了侯府的富丽,便发誓更要争得一席之地。
  
  可当时家里的庶女便有七娘和十娘了。太夫人待她们倒都一视同仁的和气,可嫡母赵氏却明显偏爱七娘、十娘。
  
  六娘并不担心,她有着两人无可比拟的优势,有一副好容貌。
  
  打小她便懂得利用这容貌的优势,去讨得邻里长辈的疼爱、讨得伙伴们的追随、讨得更容易的生活一些……
  
  她很有信心,在侯府里她照样能出头。
  
  可九娘突然回来了,有一副更娇妍、美丽的面容。
  
  “倒是听过两句……”刘妈妈见六娘脸色不好,忙安慰道:“可九姑娘也比不上您!听说把九姑娘带走的是秋穗。”她说着,眼底闪过一抹轻蔑“秋穗那人能教养出什么样的人,打小便是闷葫芦一样,带出来姑娘还能伶俐了?”
  
  六娘脸色稍霁。
  
  “姑娘且别急。既是九姑娘颜色出众,瞧不顺眼她的,又何止一位呢?”刘妈妈意味深长的道:“都不用您费心,那一位怕就是坐不住了。”
  
  六娘把目光转向支开的窗棂上。
  
  对面遥遥传来风中丁香花的气息,也夹杂了几点瓷器破碎的声音。
  
  她微微一笑。
  
  “妈妈说的很是。”六娘笑容光华璀璨,令人移不开眼睛。“来日方长,我们姐妹间,且走着瞧。” 正文 疑惑   等安然回到凝雪院时, 十娘还没有回来。
  
  她趁着清静, 把翠屏和锦屏叫进来说话。
  
  “锦屏, 我记得你是侯府的家生子?”安然有件一定要弄明白的事, 思来想去还是要从侯府中下手。
  
  锦屏点点头。“我曾外祖家是先老祖宗的陪房, 我娘在太夫人院里伺候过茶水, 后来配给了侯爷院里的小厮, 我得了恩典,八岁才进来服侍。”
  
  听了她的话,安然不由眼前一亮。
  
  锦屏家在侯府算是历经三代了, 一定知道侯府中不少秘辛!
  
  很快锦屏又半吞半吐道:“……我爹娘都不是很得用,怕是能帮上姑娘的有限……”
  
  安然并没有表现出失望来。
  
  她很清楚,若是锦屏的爹娘都是得用的, 锦屏也不至于分到她屋中当差。然而有了这些关系, 安然相信她能抽丝剥茧的找出真相来。
  
  “我才回来,可谓是人生地不熟。”安然放软了语气, 她叹息似的道:“往后还少不了让两位姐姐多多扶持。”
  
  翠屏和锦屏忙连声称不敢, 不过二人也定下心来。九姑娘身边没人, 若是她们能扶持好九姑娘, 姑娘自然记得她们的好, 等到九姑娘发达了, 也就是她们的出头之日。
  
  “有件事要托锦屏姐姐办。”安然对锦屏道:“你帮我去打听一下,在侯府伺候十五年以上的老人里头,有人听说过我和六姑娘的吗?”
  
  锦屏和翠屏对视一眼, 都有些疑惑。
  
  “只需旁敲侧击的问一问便好。”安然见二人仍是不解, 只得细细道:“我和六姑娘的生身之人可曾在侯府中出现过?若是没有,我和六姑娘出生后,府中下人里有人知晓我们的存在吗?”
  
  或许六娘相信关于自己身世的说词,安然却是不信的。
  
  上一世她并没有回到侯府,至于缘故,她心中有了个大胆的猜测,只是还需证实。
  
  锦屏点头应下。
  
  想到今日见太夫人的情景,安然又多嘱咐了一句。“小心为上,绝对不可以透露出风声来。”
  
  “姑娘,您放心,我晓得轻重!”锦屏用力的点头,就差赌咒发誓的保证了。
  
  安然笑了笑。
  
  她相信,这是自己托锦屏的头一件事。若是锦屏想死心塌地跟着自己,这件事自然会办得妥当。
  
  如果锦屏办不妥当也无妨。就算传到太夫人耳中,她好奇自己的身世也是正常。若是太夫人顺势而为给了她另一个解释,她只装出相信的样子便好。
  
  只是锦屏翠屏二人……怕是不堪用了。
  
  嘱咐完这件事,安然便只挑了些府中寻常事问了问,算是对侯府多些了解。
  
  “侯爷身边有四位姨娘,丽姨娘、兰姨娘原是夫人身边的丫鬟,夫人让她们当了侯爷的通房,等她们有了身孕后,开脸给抬了姨娘。丽姨娘生了七姑娘、兰姨娘生了十姑娘。”
  
  “还有春姨娘、何姨娘两个,她们年纪不过比六姑娘大上两岁,生得如花似玉。虽没有子女傍身,却因为极得侯爷宠爱,便也抬了姨娘。”
  
  别看侯府里的庶子庶女不少,府中有姨娘身份的只有四个人,其中有两个便是七娘、十娘的生母。还有两个年轻貌美的姨娘没子女。
  
  这么说十几年之前,府中有身份的姨娘便只有两位了?可那时府中已经有了三个庶女、两个庶子……
  
  “大爷、二爷的姨娘呢?”安然很奇怪,在没有嫡子的情况下,生了庶长子的人地位在府中也该是很高了,怎么会连个姨娘都不是?
  
  翠屏压低了声音,小声道:“听说两位姨娘犯了事,仿佛是用巫蛊之术诅咒夫人。后来是太夫人心慈,念在她们生育有功,便只让她们去家庙带发修行,不许大爷二爷见她们,权当府里没这两个人。”
  
  “如今大爷、二爷知道这事吗?”安然忙追问。
  
  翠屏先是摇了摇头,随即又露出了不确定的神色。诚然,连她都知道的,难保大爷、二爷没听到些风声。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安玹、安琅幼时或许不知事,可长大后养在夫人身边、却是庶子身份,又没有姨娘照拂,时间久了也会觉得奇怪罢!
  
  不过便是对内宅勾心斗角压根儿不擅长的安然也知道,为了自己的前程,他们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这件事着实透着古怪。
  
  已经生下庶长子、庶次子了为何还要诅咒夫人?当时赵氏只生了两个嫡女而已,对庶子并无威胁。难道她们紧紧是怕一旦赵氏生下嫡子,会挡了她们儿子的前程?
  
  也不对,为了一种可能,就赌上了自己的人生?可能有一个是傻的,难不成两个都是傻的?
  
  突然,她想到了早夭的庶长女、庶次女。
  
  明明是暖春四月,安然再次感到了刺骨的寒意——有些事暂时还是不要深究的好!
  
  安然定了定神,让翠屏找出了她的妆奁匣子。
  
  她挑出了寻常、分量足的金首饰让锦屏包了起来,想了想又让她去找太夫人送的银票。
  
  “再放两张五十的银票进去。”安然把示意翠屏把东西包好,又拿出了两张五十两的银票递给了锦屏。“把这两张托人去外面兑了。送二十两碎银子,一并跟首饰银票包起来,给安汐送过去。”
  
  “剩下的八十两你们替我收着,若有急事,便从里头支取。”
  
  两人先是一愣,便齐齐答应下来。
  
  如今瞧着九姑娘是个极有主见的,沉稳又果决,往后定然错不了。
  
  安排完这一切,安然却没能松一口气。眼前有重重迷雾,她却冲不开看不透。
  
  “你们两个去忙罢,让青杏她们进来服侍就好。”安然揉了揉额头,温声道:“已经没什么要紧事了。”
  
  安然的话显然让锦屏和翠屏很受用,两人答应着去了,又把青杏、青梅叫进来伺候茶水。
  
  和昨夜一样,安然只是随意问了几句家常,她的态度平和又亲切,经过了昨晚值夜,青梅的态度已经亲昵了许多,青杏还是有些拘束,少了些活泼。
  
  急不得。安然在心中告诫自己,还有锦屏和翠屏在,她不能表现得太明显。
  
  “桃枝和桃叶也是跟你们在一处当差的吗?”安然状似随意的问道。
  
  青杏摇摇头,轻声道:“回姑娘的话,我和青梅是一起在园子里当差的,桃枝和桃叶原是静安堂处的人。”见安然不解,她忙解释道:“静安堂是太夫人院里的佛堂。”
  
  安然笑了笑。
  
  这下子人算是齐全了,身边的两个大丫鬟是原本赵氏院子里的人,两个小丫鬟是太夫人院子里的人。
  
  要如何把这些人都收为己用?要如何才能掌握主动权?
  
  安然托着腮,微微叹了口气。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着实难受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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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夫人的动作很快,还没过两日,安汐和安沐的去处便已经安置好了,她还特许姐弟二人跟安然来道别。
  
  翠屏等人识趣的退了出去。
  
  “姐,我可以留在你身边!”安汐虽不懂宅门中的弯弯绕绕,善良淳朴的她却本能的感觉安然的日子没那么好过。“我和小沐商量过了,小沐是男孩,让他出去读书就好。我跟姐姐在一处!”
  
  安沐也连连点头。
  
  “大姐,我已经是男子汉了!你不用惦记我!”安沐拍胸脯保证道:“我会好好读书,给大姐丢脸!”
  
  安然心中一暖。
  
  她还曾想过,让他们出去,两个孩子会不会觉得她有了富贵出身,就不要他们了。两个孩子还是这样的乖巧、懂事……
  
  “你有多调皮、贪玩儿,我还能不知道?”安然亲昵的点了点安沐的额头。“乖,你既是男子汉了,那出去后便好好读书,照顾好你姐姐。”
  
  “姐——”安汐见安然丝毫没有松动的意思,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安然打断了。
  
  安然态度温和却又坚定的道:“小汐,听话。”
  
  当年“霸道”的安然余威仍在,当她这么说的时候,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
  
  看着两个孩子有些失望的神色,安然心里也不是滋味,可她不得不这么做。
  
  她不怕侯府苛待安汐和安沐,她更怕侯府会“捧杀”安沐!安沐才十岁,尚未定性。若是有人故意引诱他学坏,他的一生便都毁了。自从安然对于接她回府的原因有了猜测后,行事更是打点起万分小心。
  
  若是有安汐在身边,时时提点督促着他,安沐便不至于长歪。
  
  安然也曾想过自己是不是死过一次后就太多疑了,可她不能拿安沐的一生去赌!
  
  两个孩子见安然态度坚决,只好神色怏怏的跟安然道别。
  
  “小沐已经是男子汉了。你们在外面好好地,大姐便放心了。”在他们红着眼圈要走的时候,安然露出鼓励之色。忽然她压低了声音道:“总有一日咱们还能像以前一样。”
  
  两人惊愕的抬头,目露喜色。
  
  总会有那么一天……
  
   正文 学堂   安然在府中没能多清闲几日, 便被告知要和其他三位姑娘一样, 要去跟着先生念书。
  
  得到消息后, 安然不由有些头大。论起学问、才艺、女红, 不需多想, 自己就跟另外三位差了不是一截儿半截儿。
  
  临时抱佛脚是来不及了, 只好硬着头皮上。
  
  好在安然能破罐破摔的安慰自己, 反正她长在乡野寒门,远不如这三位姑娘也是情有可原的对罢?
  
  等到上学那一日,安然早早便起床准备。和十娘一起去给太夫人、赵氏请过安, 姐妹四人便一起往听风轩去了。
  
  “素来都听说江南是钟流毓秀的好地方,一草一木都带着灵气儿,才子、才女辈出。”十娘挽着安然的手, 一脸仰慕的道:“九姐的才情学问都差不了!”
  
  安然哪敢说大话应承, 只得呵呵的笑道:“十妹快别这么说,我只是略识得几个字, 不是睁眼瞎罢了。”
  
  不待十娘接话, 七娘先阴阳怪气的开口了:“九妹可别谦虚了, 咱们姐妹间还要藏着掖着吗?”她似是意有所指的道:“这才学总不会藏一辈子罢?总有一日要显出来的, 何必一味谦虚?是想着日后大放异彩吗?”
  
  七娘的话简直能用难听来形容。安然心里奇怪极了, 实在不知这位七姐为何对才回来的自己有诸多不满。
  
  自己并没有任何惹眼的地方啊?
  
  名副其实没有才学的安然自是满脸尴尬, 说实话都没人相信。
  
  在四人中居长的六娘不好一直不言语,她试图缓和气氛道:“七妹,九妹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你又何必较真呢?”
  
  仿佛就是等她开口一样, 七娘立刻反唇相讥道:“我可没较真儿!我只是觉得九妹很像第二个六姐,谦虚推说学问、女红都是平平,结果到了先生面前,六姐都称得上翘楚啊!”
  
  她的话音未落,六娘的脸色顿时白了两分,只是脸上强撑着微笑。
  
  安然总算是摸清一点儿门道,原来七娘是对六娘不满,对自己只是顺带打击。六娘是从府外被接回来的,自己也是……看来七娘把六娘和自己当做一类人看待了。
  
  不过安然觉得很冤,枉担了虚名,还要被人记恨。
  
  “姐姐们,咱们再不走,可就要让先生等了!”十娘适时的笑着□□话来。“今儿是九姐头一日去见先生,总不好让九姐在先生面前留下懈怠的印象罢?”
  
  安然立即对这最小的妹妹刮目相看。
  
  表面上她是化解六娘、七娘间的矛盾,实际上两人的矛盾并没有消解半分,当然她还顺带着卖了安然人情。处于尴尬中的安然,被她“仗义执言”,才得以从中脱身。
  
  在后面帮安然拿着书本的锦屏见安然无所适从的模样,心中不免有些焦急。
  
  侯府这四位庶出的姑娘压根儿不可能和平相处、姐妹情深。那个传言八九不离十是真的,起码另外三位姑娘都当真了!
  
  只有自家姑娘还不知道……
  
  锦屏很是犹豫,到底要不要把这些告诉姑娘?一旦说了,她和翠屏可就真的没退路,要彻底死心塌地的站在九姑娘身边。
  
  听风轩。
  
  到底安然姐妹四个还有到的迟了些。等她们进门时,先生已经等在了书案前。
  
  曾听十娘说过这位何先生。她们的先生原来在京中也是小有名气的才女,然而却遇人不淑。丈夫嗜赌败尽家产不说,又意外坠马身亡。她没有子女,孤身一人。因和太夫人有过一面之缘,太夫人怜惜她,便让她到侯府中教导姑娘们读书。
  
  何先生学问好,人脾气也不错,只是对大家要求更严格。
  
  安然行了拜师礼,心中极度忐忑的坐在七娘右边的小桌前。
  
  她肚子里那点子墨水可禁不住何先生问。
  
  何先生显然是善解人意的,她先问了六娘三姐妹的功课,让她们再温习一遍,然后才站到安然身边。
  
  “……只读过女四书、还有些开蒙的读本罢了。”安然俏脸微红,方才听到六娘三姐妹的都是对答如流的样子,安然觉得自己说一句都是出丑。
  
  何先生点点头。
  
  出乎安然意料的,何先生开口便问了一句《中庸》中“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做何解。
  
  安然当场就愣住了,她马上反应过来何先生只当她是谦虚了,肯定没想到她是真的没读过四书。
  
  见安然的脸越来越红,半晌没说话,何先生才意识到安然所言非虚。何先生的父亲在国子监任过官,对自己的女儿要求都比男孩还高。在她看来很简单的东西,安然似乎压根儿不懂。
  
  明明当初六姑娘才入学时,也是谦虚的说没读过书,可她从《论语》提问到了《淮南子》,六姑娘都能对答如流。今儿来的九姑娘,并不是谦虚,而是实话实说罢了。
  
  这下何先生也觉得尴尬了。安然好歹是侯府的姑娘,她受侯府供养,并没想过让姑娘们难堪。如今安然可谓是在姐妹前出丑了,她心里还有点不安,怕安然因此记恨她。
  
  她不是没看到,看似都在认真温习功课的三位姑娘,都在竖起耳朵听她们这边的动静。
  
  好在安然有个优点,就是心态很好。死过一次的人了,没什么看不开的。
  
  安然落落大方的给何先生行礼。“学生无知,还请先生教我。”
  
  何先生看她脸上并无在姐妹们面前丢脸后的羞恼之意,反而神态愈发平和、恭敬,何先生心中倒真的起了几分要好生教导她的心思。
  
  安然在姐妹四个里算是生得不错的,和六娘两个不分伯仲。然而六娘才学甚高,身上刻意雕琢的却痕迹太重,安然却像是块璞玉,纯净天然。
  
  “即是如此,我便单独教姑娘别的书,暂时先不同六姑娘她们一块儿上课了。”何先生想了想,道:“不若九姑娘先到隔间习字罢?”
  
  安然忙道谢,痛快的离开了座位。
  
  望着她离开的身影,剩下的姐妹三人总纵然是性子沉稳的,眼底也不由闪过一抹安心。
  
  先前或许还是谦虚,可是到了先生面前,再藏着掖着就没意思了。她们的学问,每隔几日何先生都是要去太夫人跟前回话的。
  
  莫非安然真的如她自己所说一般?
  
  六娘三人心中本来还是有些疑惑的,等到歇过晌午后去学针线时,她们才真的相信了。
  
  这位新鲜出炉的九姑娘空顶着一张如花美貌,才学、女红说是平平都抬举她。
  
  安然人畜无害的微笑着。
  
  只有学琴时,万师傅夸安然有灵气,只是指法生疏,加以练习自然能精进不少。
  
  六娘擅长琵琶,七娘、十娘学的都是古琴,指法比安然强上百倍。
  
  琵琶是童子功。
  
  安然对她同样有了新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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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太夫人处用过饭,姐妹四个再回去时,安然分明感觉到气氛不同了。
  
  换言之,六娘三个对她的态度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友好。
  
  连一贯嘴上不饶人的七娘,一路上也没再奚落安然,至多尖刺六娘两句;六娘、十娘更是善解人意,只捡了无关紧要的说。
  
  安然同样真心实意的松了口气。
  
  只要是别再针对她,笑话她就笑话去吧!
  
  凝雪院。
  
  和十娘分开后,安然进屋散了头发,换了件家常衣裳,便立刻拿出何先生重新给她的书本,若有所思的翻了起来。
  
  既然不愿意,她也得承认,也算是同胞姐妹了,差距太大总是说不过去的。
  
  故此她错过了锦屏欲言又止的纠结。
  
  “姑娘,时候不早,该歇着了。”青杏上前剪了烛花,关切的道:“您要用功也不全在这一会儿的功夫上。”
  
  安然闻言掩卷,戏谑的笑了笑:“你说的很是。你家姑娘这儿临时抱佛脚,也赶不上那三位姑娘了。”
  
  “姑娘,您明知道我不是这意思!”这一段日子相处下来,青杏也算摸准安然的脾气了,知道安然性子沉稳坚韧,还是个好脾气的,素日来和和气气的,不端姑娘小姐的架子,行事间却让人不敢看轻了去。“您呀,是拿我寻开心呢!”
  
  安然笑而不语。几日来跟青梅青杏的关系更亲近一层,她的心情很不错。
  
  有人欢喜有人愁。
  
  跟了安然一日的锦屏前思后想了许久,又和翠屏商量了半晌,还是决定把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
  
  本来这儿她该在后头替安然整理箱笼,这几日太夫人、夫人时常会送了东西来,她和翠屏作为安然屋里的大丫鬟,自然要造册登记好。她在安然里屋的屏风外徘徊了许久,直到安然都等不下去了。
  
  “锦屏、翠屏,过来——”安然出其不意的扬声叫了两人。
  
  顺着安然的声音,青杏也看到了二人。
  
  安然对青杏笑了笑,青杏便无声的曲膝行礼,识趣的退了下去。
  
  “两位姐姐,尤其是锦屏姐姐。”灯下的安然浅浅一笑,面庞更是如明珠朝露般美丽动人。“已经一日了,有什么话便说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