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花明月暗笼轻雾 第一章 长相思(1)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 自古以来,金陵俊采星驰,人杰地灵。 此时正值唐朝末年之后的藩镇割据时期,金陵王气雄盛,藩镇诸国中,南唐广有富足江淮鱼米之乡,虎踞东南一方。 烈祖时期,与民休养,交与邻邦,国政清明,南唐气象大新,到李景嗣位后,大兴兵,俘获闽主、灭了马楚,南唐疆域扩及最大范围。 国君雅好诗词,兴起金陵城一片嗜好文雅之风,一时之间,儒衣书服大盛,江南贵族大家,往来的都是才技之流,多少风流佳事,多少风花雪月,都在温柔乡里缱绻。 这年新春过后,又到元宵佳节。 未及傍晚,金陵城的大街上已是车水马龙,十分热闹。乌衣子弟、世家闺秀出了深宅大院,在轻舟柔橹中觅得几许诗情画意,连同贩夫走卒、老妪稚子也热热闹闹地夹在人群中,观看盛时的圆月灯会。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两名女子分外引人注目,为长的十七八岁,亭亭少女已长成,远远观之,姿态秀美窈窕,好似一朵出水的菡萏。 细细端详,但见她肌肤雪白,吹弹可破,纤纤长眉,宛如新月。 少女手心所挽的是一个六七岁的稚女,淘气憨顽,粉嫩的小手不耐烦攀着姐姐的手,一双汪汪的大眼睛总是好奇地看着周遭的市井风光,见秦淮河上水波摇动,画舫如梭,高兴得又跳又笑。 夕阳渐渐西斜,暮色时分,花灯已经点亮了,灯楼、灯船美轮美奂,火树银花,舞女笙歌,络绎不绝…… 小小稚女何曾见过这等壮观的场面,一一观览着,又惊又奇。 “想不到金陵城这么热闹,姐姐!咱们也把大宅子搬到金陵城住好不好?”小稚女仰着头,兴奋地对姐姐说道。 姐姐无可奈何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你以为想回金陵就可以回来么?阿耶如今为东都留守,朝廷之令,皇上之命,又岂是朝夕能更改的?” 原来,这对姐妹花正是轰动东都的周家之女,长的字娥皇,小的字嘉敏。 周府上聪慧伶俐的两个女儿,东都扬州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就连国都金陵城,但凡豪门望族、士子才人,都已闻得姐妹花的美名。 听闻周家大女儿如今已出落得瑰姿婉容,十传百,百传千,都以为周府的长女为洛神下凡,嫦娥再世,说不尽的天姿国色,只恨不能见上一面。 小女儿周嘉敏虽未长大,但也十分聪慧可爱。 两姐妹住在扬州的大院里,庭院深深,家教甚严。 娥皇整日里习学诗画音律,说不尽的郁郁春愁,嘉敏娇俏活泼,正是玩耍的年龄,在重重深院里,也是百无聊赖,两姐妹一直都想去看一看金陵的繁华,今日好不容易来到国都,自然要玩耍得尽兴。 这次出来,还是趁着春节周府探望金陵城旧故亲友的机会,姐妹两人悄悄溜出了亲戚府邸,身边仅尾随半大的丫鬟流珠。 一路闲逛,果真见城中别有洞天,街衢繁华,歌弦不绝。 嘉敏看到金陵城中这些繁华盛景,心中没来由地涌起一阵阵惆怅。 有诗云:“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扬州风景绝佳,可到底不如金陵的王气盛象,自家怎么就没住在金陵城中呢? 更何况,从扬州城来一趟金陵,那可多不容易,山水迢迢,一路水陆辛劳。 嘉敏嘟着嘴道:“要是皇上不愿意调阿耶回都,那我去跟皇上说好了!” 到底是稚女的话,淘气未脱,娥皇忍不住噗嗤一笑:“怎地又这般不懂事了?阿耶岂是想回国都就能回去的?” “为什么不可以?” 娥皇笑道:“东都乃军事要地,皇上正是倚重阿耶,方才让他守住国域的东边门户。” 既然阿耶不能搬回金陵城,以后来国都游玩的机会可真的就难了。 嘉敏皱着眉,歪头想了想,突然一拍手,笑道:“那么姐姐就嫁到金陵城来?好不好?这样我就可以经常到金陵来看望姐姐了。” 娥皇面上一红,犹如桃花漫面,斥道:“好没害臊的家伙!你才多大一点,嘴里就什么嫁不嫁的。” 嘉敏觉得委屈,嘟嚷着嘴说道:“哪能怪得了我?要怪就怪姐姐长得花容月貌,才艺绝佳,哪家的贵公子不想娶了姐姐去?每天上门提亲的都踏破了门槛。就是我不想听,什么嫁呀娶呀的话也要往我的耳朵里灌。” 娥皇羞臊,一时噎得无话可说,童言无忌,小妹的话倒是说对了几分。 她正值芳华盛龄,犹如桃夭,那些王孙贵胄,书香宦门慕名前来提亲的不少。 她深居幽院,也常常从府邸的前厅听来一些消息,而她总是置若罔闻,或抚琴低吟,或翻卷读诗,看似风淡云轻,实则是一颗春心千头万绪,却无法置放。 她自幼饱读诗书,偶尔在诗文中撷取了相思词句,纱窗醉梦中,便常常午夜梦回,对未来的相公有着模糊的期许。 他当是儒生,诗文盛华,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他当是君子,清俊儒雅,充耳琇莹,会弁如星;又或是有着贵族之气,气性高雅,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她从不计较门户,不在乎他是否为侯门公府之家,只要两人心心相悦,琴瑟相谐,那便是待嫁女儿最大的期许了。 只是这样的君子,到底在何处? 第一卷 花明月暗笼轻雾 第一章 长相思(2) 娥皇还欲多想,身边的婢女流珠倒是噗嗤一笑:“我看呀,小小姐的愿望九成就要实现了,昨儿个,金陵城的媒婆还撵着找到了夫人,说是这回说亲的公子家是城中数一数二的富贵高门,他家公子又是模样清俊,知礼博文,与咱家大小姐正是天造地设一对。我看夫人的态度,打心里是欢喜的。” 流珠家道衰落,自小侍候在周家的大小姐身边,名义上是侍女,却绝不类一般府邸的丫鬟,倒像是周家的半个女儿般,受到了王夫人的亲待,在娥皇面前,也是言笑自如,似姐妹般。 她本是出身不好的女儿家,到了望族大家里,日日受诗书礼教的熏陶,耳濡目染之下,气质越发纯良,与富裕大家的千金无异。 娥皇啐了一口:“你又开始胡说了,就爱拿我嫁不嫁人开玩笑,莫非你也是和那些媒婆一道的。” 流珠嘴上越发不饶人,笑道:“我可不敢惹小姐生气,若小姐真的生气了,不嫁了,这金陵城的公子还不将我剁碎了喂狗不成?” 娥皇跺了跺脚,有些羞臊:“你们再合伙儿欺负人,这灯会,我便不与你们一起去了。” 流珠却瞧着娥皇的粉脸,怔怔地,像是入了定般。 娥皇觉得奇怪,抚着自己的脸,“怎么了?” 流珠叹道:“小姐真真儿绝色天姿,一蹙眉之间,也是浅嗔之态。我可是福分之人,日日看着小姐,看了十几年也看不厌,也不知哪家公子有这等福气,能娶了小姐。” 嘉敏自豪道:“那是自然!以我姐姐的仙姿,将来是要当国母的。” 娥皇的语气里有些懊恼:“胡说!如今皇上与皇后恩爱无比,皇后雍容娴雅,母仪天下,又岂是你能胡言乱语的。” 流珠道:“大小姐,小小姐没别的意思。我听闻当今太子李弘冀血气方刚,英武有谋,将来必是我国的英武圣主,如果能……” 娥皇不以为意:“你们欺我身在闺阁,不闻天下事,是也不是?常听得阿耶说起,太子刚毅,屡建战功。但他却并非我钟情的那一类男儿。” 流珠嘴上还是不饶人:“可恨我家小姐的诗书览尽,竟也掉了书袋。只怕子都、檀奴、璧人重生【1】,才能罢了我家小姐的一腔惆怅思春之情。” 娥皇有些羞意,以宽袖微微遮面,笑道:“就你们胡说的这会子,灯会早已开始了。我们再不走,岂不是枉费了良辰美景?” 三人又朝着桥头走去,此刻华灯初上,灯树千光,明月皎皎。 金陵城阖城出动,人头攒涌,古有洛阳花开动京城,如今金陵城也是家家赏灯、户户走桥。 昇元寺高数十丈,威耸入云,今夜被各式花灯点缀,如琼楼玉宇般熠熠生辉。 秦淮河畔,早已是亮如白昼,仕女小姐们叽叽喳喳地放水灯,河水上水光粼粼,花舟摇曳。街衢上笙歌醉梦,龙舞游曳,不时传来一阵阵欢呼之声。 三人看得眼花缭乱,嘉敏身量不足,总是踮起脚,争着看那热闹处。却不想那欢呼声越来越大,渐渐地变成了仓皇呼声。 三人觉得蹊跷,望向那人声鼎沸处,只见黑压压的人头攒动,突地四散开来,更有急遽的呐喊声、哭声四起彼伏。 隐隐听得—— “走水了!走水了!……” “屋塌了……逃啊!……” 遥遥只见火光灿烂,风凌冽一吹,火势肆掠蔓延,烟雾弥漫,空中到处都是呛人的气息。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众人来不及看清楚是何事,转身就跑,啼哭声、呐喊声、咒骂声、嘈杂声混杂一起…… 三人正在桥头,娥皇顿觉不好,紧紧拉了妹妹的手,想要转身离去,却已经来不及了!急于逃命的人群潮水般地涌了过来,将她们冲散! 娥皇身子单薄,怎堪如此汹涌的人潮?跌跌撞撞地往回逃时,一不当心踩着了碎石,摔了下去。 流珠眼见她身后的人潮就要碾过来,又急又怕,顾不得已经冲散的嘉敏,拼了命地挤开人群,将大小姐拉了上来,两人转身躲在抱鼓石边,惊魂甫定,大口喘气。 娥皇抚着急跳的胸口,左右一瞧,才发现妹妹嘉敏已经不见了。 “嘉敏呢?嘉敏在哪里?” 流珠也慌了神,刚才人多杂乱,小小姐一定是被人潮冲散了。两人疯了般在人群中找,只是人海茫茫,夜色阑珊,又哪里能找得到? 娥皇急得直哭,两人也不敢怠慢,回到亲戚府上将嘉敏丢失一事告知老爷夫人,当下亲属府上涌出数百家丁,在金陵城四处找寻。 注释: 【1】子都、檀奴、璧人分别指美男子公孙阏、潘安、卫玠。 第一卷 花明月暗笼轻雾 第一章 长相思(3) 原来,嘉敏模样清秀可爱,早在人潮中就引起了牙子的注意。 那牙子干惯了买卖稚女的勾当,将江南女娃卖到中原城市或西域边境,或为奴仆或为青楼女子,全看女娃的禀赋命数。 牙子心中忖度这稚女能卖个好价钱,又见她身边没有大人看护,瞅准了时机,趁着人群嘈杂,一手捂住了嘉敏的嘴,抱着她就往街道小巷跑去。 嘉敏惊恐至极,又踢又闹,奈何牙子身高马大,抽了嘉敏的绢子塞住她的嘴不让她出声,又用厚衣包裹,一路择僻静小路往北行去。 几近卯时时分,天光熹微,牙子到了江边,江水宽阔,飘渺茫然,此时尚且不见一个摆渡的人。 唯有一叶渔舟在江上飘飘荡荡,舟上一人,白衣白带,顶渔笠,拥渔蓑,盈酒瓯,说不尽的清高逸气。 牙子心急,也顾不得许多,当下哎一声,粗着声音吆喝道:“你!过来!” 舟上渔翁纹丝不动,静心垂钓,牙子不耐烦,捡起一块大石头丢了过去,惊飞江上一群白鹭。 “聋了吗?说你呢!给老子摆渡!” “你找错了,我只是江边的渔翁。摆渡人在那边的草房里。”渔翁往江边指去,朦胧雾霭里,果真有一处茅屋。 那牙子心中正不耐烦,见去茅屋又是甚远一段距离,嚷嚷道:“叫你过来摆渡就摆渡!钱少不了给你的!” 白衣渔翁一眼瞥见这粗鄙汉子身边的小孩,见其裹得严严实实,被汉子牢牢抱着,觉得有些奇怪,便将渔舟渡到岸边。 “听你口音,似不是本地的,你要前往何处?” 牙子焦躁道:“你只需摇桨过河就是,哪有那么多废话?” 此时,嘉敏听到有人来了,又急又喜,奋力挣扎,牙子粗暴地拧着她的衣服,骂道:“给老子安静一点!回去要让你娘好好地管教你!” 嘉敏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可恨被大棉袄包裹得只剩下一双眼睛和鼻子在外,虽然发不出声音,可眼中的求助之色已让渔翁大为惊诧。 渔翁问道:“这小女可是你家人?怎地将她包裹得这么严实?” 牙子怕节外生枝,颇不耐烦地掩饰道:“家女顽皮,总是照看不住,再说这天寒地冻的,若不将小女裹得严实,着了风寒怎么办?你少管老子的事!” 说着,又推搡了一下嘉敏,抬脚就急着上船。 “且慢。”渔翁拦住了他,蓦地揭开了围在嘉敏头上的丝巾。 嘉敏吐出嘴里的堵塞绢布,大喘一口气,叫道:“姐姐,救我!他不是我阿耶!” 她小小年纪,见眼前的这位渔翁长得清秀俊逸,披肩秀发,白衣飘飘,如仙人踏莲而来,只觉得他好看至极,哪里还分得清男女。 牙子大骇,提着嘉敏的脖子就往船舟上窜去。 渔翁怎肯放他走,上前一步就去抓。 那牙子是个极其精滑的家伙,竟然抄起嘉敏,向渔翁甩去!渔翁见扑向自己是小稚女,蓦然收回力道,没有站稳,差一点便跌入了河中。 嘉敏重重跌入到船上,牙子将桨猛然往河岸上一点,小舟迅速荡漾开,他站在船头,得意地冷哼两声:“好一个清秀的娘们,看你手无缚鸡之力,惹上了老子,就是在找死!” 嘉敏感到极为害怕,大哭起来。 渔翁十分着急,顾不上许多,正要一头扎入水中去救! 就在此时,岸边的枯草丛中倏然掠过一个矫健的身影,脚尖轻点江面,水面的波纹尚未荡漾开,那身影便如一只大鸨落在船舟上。 那身影缓缓转了过来,面容刚峻冷毅,剑眉如鬓,眼神犀利。 牙子喝道:“你是何人?!” 那人冷冷道:“来取你性命的人。” 牙子有些害怕,壮胆道:“你与老子无冤无仇,为何来找老子茬?” 那人又道:“就为你贩卖女子的勾当!” 牙子狡辩:“此乃老子的女儿!” 嘉敏忙道:“我不是他女儿!他是人贩子!” 那人不想与他废话,手一伸,竟将牙子从船上提了起来! 牙子吃惊不小,见此人武艺高强,寒气凛人,早就没了当初的气焰,一张脸憋得青紫:“大侠饶命,小的见这女娃可爱,实在就没忍住……” “哦,这么说来,你真不是这女娃娃的生父了?” “这……” “贼眉鼠眼!败类!”侠士的凛冽眉锋中骤现杀机。 “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牙子鬼哭狼嚎,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侠士掐了牙子的脖子,手上微一用力,“咔擦”一声,牙子咽了气,尸身被踢进了江中。 侠士荡漾着小舟,回到岸边。 嘉敏抹了抹眼泪,对侠士和渔翁躬身施礼道:“谢谢二位仗义相救,小女子拜谢了。” 第一卷 花明月暗笼轻雾 第一章 长相思(4) 渔翁见她小小身量,偏做出一副大人彬彬有礼的姿态,更显得憨态可掬,不由笑道:“救你的可是这位侠士,你如何又谢起我来?” 嘉敏浅浅一笑:“若不是姐姐拖延时间,又怎会等到这位侠士相救?再说,姐姐也是一心想要救我,小女谢的是姐姐的慈悲心肠。” 那大侠忍不住赞道:“早听闻江南女子婉约聪慧,今日一见这小小丫头竟也如此知礼,可见江南女子是如何让人心生向往了。” 渔翁淡淡笑了一笑,有意调侃:“听侠士口音,应是中原人,既心仪江南女子,何不逑之?” 那侠士见这位渔翁一副清闲小居士装扮,却生得十分俊美,时风眼,伏犀鼻,姿态清俊,有人中龙凤之貌,心中暗暗纳罕,早已是欢喜几分,爽朗道:“在下只是有感而发而已,让居士见笑了。在下赵元朗,的确是洛阳人氏,于这江畔中得遇居士,幸会。” 渔翁也抱拳略一施礼道:“在下钟峰隐士,隐于这江畔的山峰间。” 赵元朗奇道:“为何居士年纪轻轻,就深藏于秀山丽水中?外面的世界广袤壮丽,难道居士就不想出去看上一看,博取一番功名?” 一席话击中了渔翁的心事,他眺望江面上隐隐连绵的山峰,似心有戚戚,不过转瞬间,一丝清淡的笑容就浮现在脸上。 他徐徐道:“阁下有所不知,这水波浩淼,日影染身,却是最能移情移性的。在下于俗世无恋,于功名无求,只喜在山水天地间逍遥,做一个快活的浪子。” 赵元朗面有愧色,致歉道:“赵某只是一介武夫,是个粗人,居士心性高雅,幽然尘外,又岂是我这等粗人能置喙的?也难怪居士有清高逸气,在下适才的话,还望居士莫要介意。” 渔翁笑道:“阁下谦虚了。我看阁下魁梧豪迈,颇有英雄之气,日后定当能建立丰功伟业。” “实不相瞒,在下这次来江南,便是勘察地舆、体察民情。这江南富饶广大,文脉深沉,百姓安居,物阜民熙,在下实在是喜欢得很呐!” 渔翁见其夸赞国土,自豪欣喜之情油然而生,心中只愿父皇兄长能温勉有加,将这大好河山守得千秋万岁,又怎想到眼前这位雄武的男儿,有着一统天下的宏愿? 不知不觉,小舟已经靠岸,嘉敏跳上岸,与这位英武侠士告别在即,竟有些眷念不舍。 赵元朗抱拳道:“嘉会再遇,在下要前往北都,这就告辞了。” 渔翁亦难掩惜别之意:“在下一片留意,可恨只能送到这里,阁下一路顺风。” 连嘉敏也颇有些难过,撅着小嘴说道:“说是嘉会再遇,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见到侠士?” 一席话说得赵元朗哈哈大笑:“若有缘分,必能相逢!” 正说着,岸边的茅草从里突然传来一阵躁动,跳出几个巡行的兵士,为首的小头领大声喝道:“奸细哪里逃?!” 数十兵士持兵器速速围拢赵元朗,犹如瓮中捉鳖,那赵元朗就算是插翅也难逃。 渔翁对兵士喝道:“义士在此,不可胡来!” 头领厉声道:“好一个不知轻重的小居士,此乃周国奸细,我等奉命已经追捕多日。又岂是你能干涉的?识趣的就赶紧滚!” 渔翁款款转身,语气波澜不惊道:“哦,你说我不能干涉?” 众兵士看清渔翁的脸,大吃一惊,那小头领当下就结巴了:“小将拜……” 渔翁一个眼色,小头领会意,转而道:“原来是钟峰的高人,小将方才无礼得罪了。” 渔翁道:“这位义士是我的朋友,又怎会是奸细?你们一定是认错人了。” 小头领心有不甘,急道:“太子命小将追捕,且小将亲眼见他行踪诡异不定,又多与江湖人士勾结,似有不诡之举……” “你何时何地见到他有不轨之举?”渔翁眉头微蹙,一向温和的语气竟然颇为威严。 小头领有些怯意,垂眉俯首:“是……是小将眼拙……” 那赵元朗颇觉奇异,为何一员小将却能听得下这隐于钟峰居士的片言只语?暗暗忖度这隐士地位尊贵,必不同于常人,心中如此惊诧,面上却波澜不惊,抱拳道:“多谢居士仗义执言,赵某这便告辞了。后会有期!” 小头领眼睁睁看着赵元朗驾舟飘荡远去,焦躁如热锅上的蚂蚁,可六皇子在此,他的命令不可不奉,也只能无可奈何。 渔翁对他命令道:“送这小女娃回家,若有差池,你的脑袋可保不了!” “是!”小头领微微颔首,正要去牵嘉敏,却不想嘉敏甩开了他,紧紧牵着渔翁的长衫,一副可怜巴巴、十分委屈的样子。 “小女娃,让我送你回家。”小头领讪笑着,颇有些尴尬。 “不……我不跟你走……我不要你送我回家,我只要姐姐!”嘉敏说着,扭糖儿般粘着渔翁的长衫,一双汪汪的大眼睛水灵灵地望着渔翁,眼看泪水就要夺眶而出,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 渔翁知道她受到了惊吓,心有不忍,只好答应道:“好,我这就送你回去,你告诉我,家住何处?” 嘉敏这才高兴地破涕为笑,擦了眼泪,笑道:“我本是东都扬州人,春节与家人一起去金陵城看望亲属,元宵灯会时走丢。不如,姐姐就将我送回金陵城周府吧。” “好,我一定送你回去。”渔翁俯下身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我叫周嘉敏!” 第一卷 花明月暗笼轻雾 第一章 长相思(5) 当下两人也不由兵士将领护送,一路向南逶迤而去。 路上说不尽的清丽风光,饿了,两人便择了清爽酒家,点上农家野味;天黑了,便投宿村野客栈。 这一大一小的清丽人儿行在官道上,风致翩然,好不引人注目,连路边锄地耕耘的农夫、浣衣洗菜的妇人见了,也停下了手里的活,驻足观望。 渔翁自幼长于锦绣繁华的宫中,过的是锦衣玉食的生活,写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闺怨词。 及长,又在水滨山麓建庐,做了隐士,江边垂钓,抚琴吟诗,又何曾像今日见到活色生香的田园生活? 因此,他心中觉得一片清颐,一路赏览农家风光,见百姓安宁怡然,身边又有这个可爱的小女娃说些天真欢愉的话,十分欢喜。 行到了一天,已到晚暮时分,两人找了一个清净的客栈,饭饱沐浴之后,渔翁倦意袭来,斜倚在床榻上。 圆月皎皎,倾泻了一地的清辉,笼罩在床前,平添了几缕诗情画意。 此情此景甚美,渔翁取出随身携带的玉箫,轻启唇瓣,悠悠吹响,一曲箫声悠扬悦耳,恍如天籁。 嘉敏推门而入,忍不住细细聆听这袅袅乐声。 她虽然在自家府上听过不少笙歌,也听过姐姐的弹奏,然而如此灵韵空灵的乐声,还是第一次听到,她也不知道如何形容,只是觉得好听极了,即便是天籁,也不过如此罢。 当下如痴了般,定定地站在门边,痴痴看着姐姐,月光如水,洒在她的身上,一袭青丝披满她全身,朦胧宛在仙境,美得像是仙子。 这位渔翁的美,与自己家中姐姐的美不同,家中姐姐的美是画里的美人儿,那一颦一笑,那柳眉朱唇是能画出来的,带着点优雅、娇嗔。 可这位姐姐的美,却如雾里看花般,她的眉目声色、颦笑言语,那么生动地入了心里,却又不能完全体味。 她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个不经意的姿态,都那么隽永含蓄,出尘不染,清雅如玉。 一曲终了,余音醇醪醉人,嘉敏陶醉道:“姐姐,你真美,箫声美,人更美。” 渔翁转过身,欣然一笑,眼中溢出的全是怜爱之意,这个还梳着总角的小女孩天真烂漫,就算把自己当成了姐姐又如何,也不点破她,只是笑道:“这支曲子,你可听过?” 嘉敏点点头:“当然听过,这曲子为《渔歌子》。” 渔翁眼中有了欣喜之意,赞许道:“小小年纪,就知道这么多,长大了可怎么得了?” 嘉敏自豪道:“我府中的姐姐在音律上也为扬州一绝,她常常弹奏这支曲子,平常也教我,可我还是觉得你吹得最好听。” 渔翁有意要逗弄她一番,笑问道:“哦,怎地在外人说起你家姐姐的不是了?” 嘉敏到底是小稚儿,窘急得脸都红了,急着辩解道:“我可没说谎,真的,姐姐你吹奏的箫声伴着这月色,月光又笼罩着你,真的是美极了……只可惜……” 说到此处,嘉敏有些黯然地低下了头,捏着裙角不吱声。 渔翁俯身看着嘉敏那一张娇俏的脸,不知道她此刻心里又在想什么古怪玩意,问道:“只可惜什么……” “只可惜我不是男儿身,如果我是男儿身,我要娶了姐姐!” 渔翁何曾听过这般话,呆了一呆,忍不住笑起来,觉得这个小女娃烂漫天真至极。 嘉敏的脸都红了,羞涩道:“姐姐就知道笑话我,我不和姐姐玩了。” “我才没笑话你呢,你倒是要告诉我,为何你这么可爱?”渔翁一把抱起嘉敏,让她坐在软塌上。 正月的天气仍有些冷冽,渔翁向店家付足了银两,火盆的碳火烧得正旺,满室温暖如春。 “姐姐,你身上真香。” 渔翁淡淡笑道:“哦?是什么香?” 嘉敏凑到他跟前,从他发际到脖子间使劲嗅了嗅,歪着头想了想:“既不是脂粉香,也不是茉莉花的清香,或者是檀木的沉香,倒像是兰草的气味,清雅清澈,嗯,总之,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香气,我从来都没闻过。” “小机灵鬼,你倒是很能品香,你若喜欢,我将这随身携带的香缨送给你。”说着,渔翁解开了香缨,放在嘉敏的手中。 嘉敏握着香囊,嗅着那上面好闻的气息,这两日受到的惊厥早已抛却脑外,觉得好安心,很快就甜甜地进入了梦乡。 渔翁替她盖好被子,关好门窗,自去另一房间安枕入眠。 第一卷 花明月暗笼轻雾 第一章 长相思(6) 第二日,两人顺着官道往前行去,渐渐地,人烟越来越稠密,嘉敏一路言笑晏晏,跟渔翁说着自己所见的趣闻,逗得渔翁笑意盈盈。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入了城门,嘉敏眼尖,一眼就在闹市中看到了姐姐娥皇。 娥皇与侍女流珠正焦急地问着一个个路人,嘉敏高兴地扑了过去,一把抱住姐姐的裙角。 娥皇吓了一跳,低头一看是妹妹,登时,眼泪就忍不住落下,只以为天上掉下了个宝贝,紧紧抱着妹妹,又气又疼爱道:“你怎么这么淘气!姐姐找你找得好苦!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吓死姐姐了!” 流珠也是喜极,又哭又笑:“小小姐,你可终于回家了!” 娥皇抚着嘉敏的小脸蛋,将她转了个身,左看看右看看,连声问道:“这两天你去哪里了?有没有受欺负?” 嘉敏摇了摇头:“我没事,有个大坏人想把我带走,结果被一个侠士打跑了。”她指向身后,“你们都别哭,是这位姐姐送我回家的。” 娥皇抬着朦胧的泪眼,这才看到嘉敏身后站着一位身材颀长、五官清朗的公子,他目如点漆,转盼生情,秀气挺拔的鼻梁平添了几分英挺,更兼红唇不点而朱,仿佛施脂般地润泽,说不尽的温柔沉默。 好一个飘逸如仙的玉面公子!若不是那高峻的身材,结实开阔的胸怀,粗看之下,还真会将他误作了女儿家,难怪小妹会误叫他姐姐。 渔翁见到娥皇的第一眼,再也挪不开眸光。 他自小在锦绣堆里长大,什么样的女子没有见过?雍容华贵如母后,娇俏可爱如皇妹,更有那灿若明霞、争奇斗艳的无数宫中嫔妃。 然而,只有在见到眼前这个女子时,他方觉得世间所有的女子都已毫无颜色,方才体味到了希世俊美、绝代姿容的妙处。 她身量俊俏,柔情和婉,一颦一笑间带了点妩媚的思量,却气质高华,又分明如秋月清辉般不可亲亵,此刻见她泪水晶莹,渔翁心中更是柔情涌动。 娥皇长于望族,自小家教全面,知礼知节,一时错愕,分了神,又羞又恼,当即款款施礼,柔声道:“谢公子大义相救。” 渔翁也回过神,躬身回礼道:“姑娘客气了,顺手之劳,不足挂齿。” 公子的声音如人,温润可亲,娥皇听了,心中小鼓般咚咚地跳着。 嘉敏惊讶道:“原来姐姐是个公子啊!”歪着头想了想,又有些不明白,“可是公子怎么长得那么美呢?” 娥皇拍了拍嘉敏的肩膀,小声责斥道:“小妹,不得无礼。” 嘉敏“哦”了一声,噘着嘴,一双俊目狡黠地瞪着渔翁,好像非要看出他根本就不是个男儿身。 娥皇的脸微微有些红了,向渔翁致歉道:“小妹言语放肆了,还望公子不要介怀。” 渔翁淡然一笑:“童言无忌,不妨碍的。” 嘉敏嘟着嘴道:“这几日,我早就和姐姐是好朋友了,我说什么她都不生气。”她一厢情愿地还是管渔翁叫姐姐,任性得可爱。 娥皇微微掐了一把她的小手,小声提醒道:“是公子,怎么还叫姐姐?” 渔翁自然是听到了,只是清淡一笑,装作不知,“既然嘉敏已经找到了家人,在下也算完成了任务,这便告辞了。” 娥皇一急,脸上有些窘态:“公子于我周府有救命之恩,怎地就这般仓促走了?” 渔翁止步,娥皇脸上更似火烧似地滚烫,呐呐道:“小女亲属的府邸就在这街上,不如公子到府上小坐,让小女回去告知阿耶阿母,也好聊表谢意。”话一出口,她便意识到自己对他竟有这般挽留之意,觉得好不害臊,越觉得一阵羞怯。 嘉敏也挽留道:“就是就是,姐姐怎么就这样走了?也不和我多玩一玩。” 一席话说得渔翁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只得再三致歉:“姑娘的心意,在下心领了,只是在下实在还有许多不便,改日待得挣脱了藩篱,再来府上叨扰。” 渔翁确有难言之隐,他虽贵为皇子,却处处受制于兄长燕王的牵制。 他生就一副帝王之相,又深得皇帝喜爱,燕王李弘冀忌惮他是皇后长子,将他视为异己,对他严密监控,只待找了个缘由将他除之后快。 莫说这金陵城中布满了燕王的眼线,将他牢牢监视,就是周郊野外,也有不少人被燕王收买,只要发现他有任何异常举措,便上报于燕王。 为避祸,他在郊野山青水秀之地建造了雅致小庐,过着隐士的生活,每日醉心经籍,沉湎琴棋书画,不过问政事俗务,乐得做个逍遥清淡君子。又为避免牵连,与他往来的仅鸿儒山僧,那朝廷命官、皇族贵戚一个都不见结交。 时间久了,不仅燕王对他有所松懈,他自己也爱起山水间的清逸生活,沾染了山地间的灵气,越发地超凡脱俗、格调清古。 这次也是为了不让燕王有所怀疑,他不愿这貌美的姐妹也卷进皇权之争,自是不能去她们亲属府上的,当下歉意一笑,折身走进了人流中。 娥皇看着他的清雅背影,眷眷怅惘,突然想起来,隔着人群问道:“还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在下钟峰隐者。” 渔翁回首,微微一笑,遂一袭白衣杳然飘去,娥皇痴痴凝视着他的清隽背影,很久都回不过神。 第一卷 花明月暗笼轻雾 第二章 成大礼(1) 嘉敏颇为伤感,抬头问姐姐:“他就这么走了么?姐姐,我们想他的时候,可不可以去钟峰找他?” 流珠叹道:“大小姐、小小姐,你们都别伤感了,有道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依我看,这位隐士与小姐们是有缘分的。我们还是早点儿回到府上,不知道老爷夫人可有多担心呢!” 三人忙回到亲属府上,王夫人正急得没了个去处,整个人的精气都已经崩塌,软绵绵地没有一丝活的力气,此时见了小女儿,乍然还魂,眼中有了活气,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紧紧搂着小女儿贴在怀里,生怕一松手,她就不见了。 “娘,你弄疼我了。”嘉敏稚气地说道。 “你可回来了!吓死娘了!”王夫人缓过一口气,放声大哭,将这几日的惊厥全倾泻了出来。 “娘,敏儿错了,敏儿再也不敢不听娘的叮嘱,再也不敢四处跑了。” “我的好儿,你要是走丢了,娘也不想活了!老天有眼,还了我儿来!”王夫人将嘉敏当宝贝似地疼着,一叠儿心肝儿地哭着。 周围的亲眷婢女好一阵劝,夫人这才止了哭。 回了屋中,嘉敏将自己如何与姐姐淘气看元宵花灯,如何在火灾中与姐姐走失,又如何被牙子抱走,如何在江边遇上渔翁,又是如何被侠士所救,两人又是如何一路返都,一一道来。 众人一听,觉得小小姐这一路又惊又险,一阵唏嘘不已,王夫人叹道:“小女命逢贵人,也亏得那两位贵人相救,那侠士是中原人,我想要聊表谢意,只怕是不能了。只是那护送小女的白衣公子应是城中之人,可知公子是哪家府上的?” 流珠道:“我们也存着和夫人一样的疑问呢,那公子相貌清奇,神秀韵逸,绝不类一般府邸的公子。只是那白衣公子也不肯告知姓名,只说是钟峰隐者。” “钟峰隐者,钟峰隐者……”王夫人喃喃着,目中有些惆怅之色,“钟峰连绵广阔,群山巍巍,也不知这位隐者的山庐在何处溪畔?又在哪一棵树荫下……既然是隐士,便是浪迹山水,无处可觅,若要致谢,也怕是不能了。” 一席话说得娥皇、嘉敏都有些伤感。 流珠宽慰道:“夫人、小姐莫要感怀,依奴婢浅见,那公子怕是大才之人,这‘钟峰隐者’的名号也将终有一天天下人皆知,到那时知晓他的踪迹,再去拜谢又有何难?” 流珠与周府上两位小姐的不同之处便是她的圆滑伶俐,识人解意,仿佛天生般,带了世俗里的聪慧。 王夫人心有释怀,拉了大女儿娥皇在身边坐下,语重心长道:“我儿,你可得给娘一个交代。实话说,你心里面到底是怎么想的?” 娥皇知道阿母所指何意,浑身不自在,忸怩之态难掩:“娘,你就别为难女儿了,女儿不想离开母亲,女儿要陪在母亲和妹妹身边。” 王夫人唬道:“全是小儿之语!哪有不嫁的女儿?再不将你嫁出去,可真就成了老姑娘咯!到时候嫁不出去,别人可不是说我的不是,都说我这个为老的舍不着女儿,才贻误了你的终生大事。” 原来,今年春节之后,周府一家来到金陵城,除了拜访故旧亲友,还有一个目的,那便是相着金陵城的公子哥儿,寻思着给娥皇寻一宗好亲事。 那上门提亲的早就踏破了门槛,王夫人让娥皇避在卷帘后,品评观览登门拜访的公子,若有相中的,便是一桩美事。 遗憾的是娥皇至今也没相中公子,王夫人忙上忙下,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只好空叹一口气。 嘉敏费力想了想,不解地问道:“难道姑娘长大了就只有嫁人吗?我读《氓》,说的是一个女子,嫁了人,才过得不快乐呢。” 王夫人总是拿这个调皮的小女儿没辙,唬道:“读了《氓》,怎么就没读《桃夭》?一个姑娘家啊,只有在嫁人的时候才是最美丽最幸福的。” “哦!”嘉敏恍然大悟,点了点头,对娥皇说道:“既然如此,姐姐你就赶紧儿嫁人吧!俗话说,女大当嫁,男大当婚。你嫁了,我才好嫁!” 她稚气未脱,学着大人的语气,对姐姐一番“训斥”,一席话逗弄得一屋子的贵女侍婢捂着嘴笑。 娥皇笑着啐道:“好伶俐的小嘴儿,也不知道哪里学舌来的,女大当嫁这些话可是你一个小丫头说得出口的。你说姐姐嫁了,你才好嫁?你可想嫁给谁?”她见妹妹可爱,有心要逗弄她一番。 却不想嘉敏一脸的肃然:“你们都说钟峰隐者是公子,既然他是公子,那我就嫁给他好了。” 众人又是一阵笑声,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娥皇听了,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恍恍惚惚,竟有一股莫名的伤感袭上了心头。 第一卷 花明月暗笼轻雾 第二章 成大礼(2) 众贵女亲眷言笑许久,又大设宴席,祝贺王夫人宝珠归来,几番热闹过后,到了深夜,也有些清冷。 周娥皇自此便丢了魂儿一般,茶饭不思,整日里慵懒困倦,一番惫懒疏离的心思又远又近,说不清道不明的朦胧感怀。 自家府上出了小女被拐卖一事,周家不敢在金陵城中久留,在俗务匆匆忙完之后,便打道回府。虽然金陵城中亲友们百般挽留,也留不住周家似箭的归心。 嘉敏收起了贪玩的心思,娥皇却依旧是春愁黯黯,过江时,回首忘着那连亘起伏的群山,见山色迷茫,空濛苍苍,心下越发怅惘,心中低低念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君可知?我心已有所属。唉,君不知!” 嘉敏抬着头望着姐姐,不懂她的脸上为何一片忧心戚迷之色,关切问道:“姐姐怎么了?是还在为与金陵亲友的别离感怀伤心吗?” 娥皇只是勉强笑了一笑,嘉敏踮起脚,抚着姐姐的脸,心疼道:“姐姐清瘦了好多呢,是不是金陵城中的饮食不好?” 娥皇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不是的。” 嘉敏像个小大人般地安慰道:“姐姐别难过了,逢年过节的时候,我们还会再来城中。回家之后,也有可口的饭食了。” 娥皇越发怜爱小妹,牵着她的小手上了船,回首一望,金陵城云楼鸳瓦,离宫别馆衔接不绝,道路飞阁回旋连绵。 也罢,这金陵城染了她的相思情,也许,早晚有一天她是要归来的。 回到扬州之后,娥皇就病倒了,每日里躲在闺阁中,习音律,染笔墨,得了最无药可救的相思病,同那江南的梅雨般,缠缠绵绵,久久不见好转。 她常抱在身的唯有一把玉壶琵琶,琵琶音色悠扬清越,可以暂且忘忧。 这一日,府上来了宫中黄门内监,那内监听说周家千金精于琴理,特请入宫为皇上庆诞。娥皇纵然百般不乐意,可苦于皇命难违,不得不入宫献琴艺。 时间过得很快,一眨眼就到了皇上诞辰这一天。 廊下宫人有序穿梭,端着各色食盒,行色匆匆。 禁卫威武,肃然林立。 而雍和殿内早已是皇亲权贵济济,一列的后宫嫔妃,一列的皇家亲眷,再一列的文武大臣。 盛乐锵锵,祥瑞紫烟缭绕宫楼,彩纛鱼龙旌旗华盛。 满耳笙歌,满楼珠翠,珠宝晶莹、黄金灿烂,富贵鼎盛,气象万新,犹如天上宫阙,人间瑶池。 皇帝眉目清朗,端坐首位,皇后坐于他身侧,着朱红色盛服,绾灵凰髻,缀朝阳九凤挂珠钗。 其它嫔妃依次而坐,衣鬓香影,灿若云霞,皇子皇女亦坐了满满两列。 众人桌前均有瓜果点心,琼浆美酒,百戏呈现,熙乐融融。新声妙音,歌舞不歇。 皇后举翡翠夜光杯,向皇帝祝祷道:“今日良辰美景,臣妾祝祷皇上如日之恒,如月之升,如南山之寿,如松柏之茂。四体康直,万寿无疆!” 皇帝大悦,举杯应道:“皇后的祝祷之意,朕领了!”言罢将杯中的琼瑶玉浆一饮而尽。 众嫔妃陆陆续续地,也有献新鲜果子的,也有敬酒的,也有祝福领赏的,说不尽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貌。 周宗大人受邀,携夫人和小女坐于席间,嘉敏坐在廊后,她小小的身量,看不到前面表演的是什么节目,极力踮起脚尖,看着周围的热闹,终于等到姐姐表演节目了,嘉敏满是期待,想姐姐定然会不负众望,大展身手。 众人簇拥着娥皇逶迤行来,她身着素浅蓝色的水精长裙,梳纤云飞巧髻,髻插白玉海棠细镂石榴簪,配祥云玉花卉纹花钿,戴螺城翡翠紫萝蓝玉耳坠,翩然走进,华容婀娜。 满室的烛火摇曳,映照得娥皇光彩照人,恍如神妃仙子。 娥皇怀抱玉壶琵琶,躬身行礼后,修长的手指轻轻拨了一声,犹如盛装珍珠的囊袋戛然撕裂,珍珠迸落在金盘中,声音清脆,余音绕耳。 在座的众人,无一不凝神屏气。 琵琶声音飘飘飖飖,略有舒缓之意,忽然一阵阵丁丁急迫之声,如环佩仙音。 一声连着一声如秋雁长鸣,悠扬高远;又似圆月之下的猿猴夜啼,清幽隽永。 转轴拨弦数声,弦音一转,似乎将人带进了高山流水的仙境中,只能听闻溪水潺潺流动。 皇帝闭目,沉浸在弦声的优美境界中,听得弦声渐渐止息,似乎是溪流奔涌到了天际,杳杳渺茫,叫人无处可寻,心中突然生出无尽的怅惘。 一曲既罢,皇族赞叹不绝,突然听得鼓掌声,一个温润的声音自外面响起:“‘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姑娘的琴艺当真是世上一绝!妙极妙极!” 第一卷 花明月暗笼轻雾 第二章 成大礼(3) 好熟悉的声音!嘉敏和娥皇同时向外望去,那紫袍玉带的温润君子不正是那日所见的钟峰隐者么? 娥皇跌在地上,她心心念念的君子,她日思夜想的君子,她因他而来到金陵城中的君子…… 她所有所有的烦扰,所有所有存在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他! 他竟然就出现在眼前! 粹质比冰玉,灵秀绝无双。 四目相对,都已被彼此深深吸了过去。 好似穿越了千年的爱恋,等待了千年的爱恋,都在这一刻,这一瞬找到了答案。 她曾想过他们二人重逢的场面,却没想到是在贵重隆盛的皇宫里彼此相遇。 皇帝陡然见到六皇子,也是大喜,诸多皇子中,他最喜爱的便是从嘉,从嘉挺秀多姿、慧敏绝特,工诗书,琴棋音律无所不通,他的身上,有着皇帝太多的影子。 从嘉拂袖,向皇帝跪地行大礼:“儿臣来迟了,儿臣恭祝父皇与日月同光,岁岁今朝!” 皇帝爽朗笑道:“还不快起?” 从嘉起身,皇帝笑道:“从嘉,你云游四海,隐于钟峰,也有半年未见,看你精瘦了不少,人也更精神了。可有什么政务见闻、风俗民情,说与朕听听?” 从嘉此番游历在外,见闻广博,收获不小,更为重要的是,他私下里得到父皇的应允,去勘察四地官情,考察百官。 他正欲侃侃而谈,皇后却笑道:“从嘉才刚回来,陛下就抓住不放,问东问西,问这问那,从嘉只怕说出个三五天,也说不完。” 皇帝一思忖,觉得皇后说得有几分道理,如果此刻问起风俗民情,只怕会坏了宴会的雅兴,便道:“也罢,此刻歌舞不止,并不适宜长谈,改日从嘉进殿,再好好说一说外面的见闻。” 皇后这才对从嘉说道:“还不快快落座?” 从嘉欣然应诺,入了座席上。宫人亦鱼贯而入,换盏置碟,只闻一片飒沓之响。 周娥皇心中大震,曾想过他的身份,钟峰隐者,大概是隐于钟峰的隐士,最多也不过是个富贵人家的清闲公子。 可怎么也没想到他真实的身份竟然是皇室血胤。 娥皇的手都在颤抖,琵琶声亦然凝噎。 皇帝细细端详娥皇,这番细看下来,才觉得眼前的女子诸般好,她瑰姿禀异、婉容绝艳,已是艳压群芳,叫满殿的妃嫔粉黛毫无颜色。 她的琴艺高出众人之上,普天之下,只怕再也找不到与之媲美的第二人,皇帝赞赏道:“唐人有云:‘引之于山,兽不能走。吹之于水,鱼不能游。’朕读到此诗时,总是不能想象到底是何种音律,竟能驱动万物?到方才听了你弹得此曲,方知古人说得不假。可否说与朕,你适才弹的是什么曲子?” “此曲为《妙旋舞破调》。”娥皇声音婉转,宛若莺啼。 皇帝听了,大为赞赏,“朕从没有听过这样的曲子,若不是你演奏,还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听此天籁之声。” 从嘉笑道:“父皇之所以没有听闻此曲,是因为此《妙旋舞破调》全是姑娘所改进,自然别有风致,听来也是全然一新。” 娥皇见他说话优雅从容,心中已经溢满了甜蜜,温然一笑,“殿下也是音律高人,只是臣女肆意改谱,献丑了。” “姑娘谦虚了,姑娘工于琵琶,可与韩娥、司马相如媲美。”从嘉向皇帝进言道,“儿臣若是没记错的话,国库里还有一把烧槽琵琶,此琴与姑娘正是相得益彰,儿臣斗胆请父皇将烧槽琵琶赠予姑娘!” 嘉敏听后极为开心,她纵然年少,也知这烧槽琵琶又名“焦尾琴”,为东汉左中郎将蔡邕所制,十分珍贵。 此名琴流传于世七八百年,最终落入南唐宫中,束于德昌宫中。 世人只闻其名,不见其琴,还以为烧槽琵琶早已毁于战火,化为了灰烬。 嘉敏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皇宫府库中还藏有这等瑰宝。 但凡世间雅好音律的,对焦尾琴无不孜孜以求,有了此琴在手,便是锦上添花。 也因此,烧槽琵琶当为无价之宝。 皇帝龙心大悦,爽朗道:“好!朕就赏此女这把名琴!” 娥皇受宠若惊,忙跪地谢恩。 从嘉笑道:“恭喜姑娘!古来名琴有四:一为号钟,二为绕梁,三为绿绮,其四,便是这烧槽琵琶。如今,号钟、绕梁、绿绮均已不可见,只留得一段佳话,唯有烧槽琵琶藏于内库,历来也只经过南朝王仲雄之手。名家配名琴,姑娘有此琴,当如项羽有乌骓!” 正说着,内府的侍人已经取了琴过来,琴盖打开,果然,琴尾一段已经烧焦。 第一卷 花明月暗笼轻雾 第二章 成大礼(4) 众人翘着脖子看,有人啧啧称赞:“此焦尾还有个缘故,曾经有人烧桐木煮饭,蔡邕听火中木头燃烧的噼里声,识得那木头为良木,从火中抢了出来,制成了琵琶,果然有美音。这看似古朴的琴,没想到有这么个好处。” 皇后温婉笑道:“那是当然!就是本宫偶然向皇上提起,想要一瞻古琴的风貌,也是不能得见,今儿个还蒙了琵琶女的福泽,才有幸见一见名琴的真貌呢。” 娥皇双手接过烧槽琵琶,如获至宝,一双纤纤玉手轻轻抚摸着烧焦的桐木,说不出的珍爱之意,脸上显现了一丝笑容,映着嘴角边浅浅的梨花涡纹,更添了妩媚神韵。 皇后对娥皇说道:“陛下赐你名琴,自然是希冀你的琴艺日益精进。适才的那一支《妙旋舞破调》,你与郑王一问一答间,犹如伯牙子期,有知音之遇,也是难得,以后当彼此切磋,将此曲流传世人。” 娥皇听了,飞速地瞄了一眼李从嘉,见他的目光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自己身上,脸上一红,飞上两朵胭脂云,忙低了头,恭敬答道:“是!谢皇上赏赐,谢皇后娘娘教诲。” 皇后问道:“适才只闻你的琴声,却还不知你的姓名、籍贯。” 娥皇道:“小女扬州人氏,姓周字娥皇。” 皇后见她进退有仪,料想她不是寻常家的女儿,追问道:“令尊是……” “家父乃东都留守……” 皇帝来了兴致,俯身问道:“原来是周宗的千金?” “禀陛下,正是。” 皇帝心下明了,感慨道:“周宗这老儿俭啬油滑,想不到府里还藏有灵慧韵逸的女儿。” 在座的周宗忙起身恭敬禀道:“皇上谬赞,微臣不敢当。小女献丑,让各位见笑了。” 皇后心中一阵惊喜,初始见周娥皇音貌绝佳,又恐她身份卑贱,仅为乐伎寻常之女,现在知道她的确王孙贵胄之家,不由得藏在心底的那番话说了出来:“论年龄、家世、相貌、人品、才品,与从嘉恰好相当呢!” 娥皇听了,心中不胜喜胜,只是垂眉低首,娇羞怯怯。 “芳庚几何?” “虚岁二十。” “可有婚配?” 娥皇的脸羞得桃花一般红,垂了头低低道:“未曾。” 皇后欢欣道:“想不到周府千金如此灵慧韵逸,本宫居于深宫未曾得见,今日一见,本宫不胜欢喜,想来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姑娘与重光正是一对璧人。” 娥皇听了,心中不胜喜胜,只是垂眉低首,娇羞怯怯。 从嘉有些难为情,唤道:“母后,这大庭之众之下,母后为何说起了儿子的婚配?” 皇后道:“男大当婚,你如今也老大不小了,整日里钻进书中,本宫若是再不给你相看一位佳人,你岂不是要成了一只书蠹?” 在座的嘉宾笑了起来,融融的宴会成全了才子美人的金玉良缘,倒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嘉敏懵懵懂懂中,既高兴,却又觉得心酸起来。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心酸,只觉得殿中闷闷的,趁着众人觥筹交错间,一个人从席间悄悄地溜了出去。 御花园风景大好,嘉敏却没心思流连,一个人像只小呆熊一样,闷闷地坐在桥头边的石堆上,百无聊赖地拨着香囊上的流苏,这香囊还是那个钟峰隐士送给她的,可没想到一眨眼,那隐士就摇身变成了皇子。 突然,“噗通”一声,眼前的水波荡漾开一个巨大的水纹,吓了嘉敏一大跳。 她回头,这才发现身后站着的正是风度翩然的皇子殿下。 她惊呼道:“姐姐……”突然想到不敬,忙恭恭敬敬地弯腰行了一礼,“臣女参见殿下。” 李从嘉笑道:“才几月不见,怎么就变成了小大人了?一个人闷闷地坐在这里想什么事呢?” 嘉敏撅着嘴,心中想还不是因为你,怎么好好地就变成了要行礼的皇子了? 她毕竟孩子心性,撅着嘴,仰头问道:“殿下是要娶我的姐姐了吗?” 李从嘉愣了一瞬,讶然笑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就想知道。” 李从嘉迟疑了片刻,点头道:“是的。婚姻大事,父母之命。母后既然已下懿旨,你的姐姐未来就是我的王妃。” 嘉敏的眼中突然有泪光闪动,李从嘉有些发慌,温声问道:“你怎么哭了?是不想让你姐姐嫁给我吗?” 嘉敏抹了抹泪水,难过道:“当然不想姐姐嫁出去了!姐姐嫁了,就再也没有人陪我玩了!” 李从嘉又是怜爱又是好笑,童言无忌,他正想要安慰她一番,不料嘉敏又说道:“不过幸好姐姐嫁的是你!我知道姐姐很喜欢你,你可不许欺负姐姐!” 李从嘉点了点头:“嗯,我向你保证,不会欺负你的姐姐。” 嘉敏这才破涕为笑,想了想,又问道:“殿下喜欢我姐姐吗?” 李从善怔住了,从来就没有人问过他这样的问题,他也从来没有这样审视过自己的内心。 他蹲下身,替嘉敏抚顺她鬓角前的碎发,笑了笑道:“我与你姐姐一见倾心,应该是,喜欢的吧。” 应该是喜欢的吧,纵然只有两面之缘,可相思相慕,早已情根深种。 嘉敏泪光莹莹,“你一定要对我姐姐好!” 说完,便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