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沽苏   沽苏城最近热闹非凡, 总有人到一所雕梁画栋的宅子外捡破烂。
  
  这宅子不久前还是荒废的, 被贴上了皇家封条, 据说以前属于姓宋的商贾大户。这户千金的及笄礼, 还破天荒被允许在皇城举行, 由贵妃主持, 不难见其影响力。
  
  后来商贾与外来人士密谋造反, 一族都被端了,眼下不过五六年光景,竟萧条至此无人问津。
  
  半月前, 不知谁胆大将封条撕开。那夜来过一场雨,铺满灰尘的门被洗个干净。
  
  翌日,就有桌凳椅角的残料被扔在门口。
  
  说破烂其实不然, 识货的一瞄便知, 其雕花做工的历史起码追溯至唐朝往上,随便捡根木头拿去文宝斋卖掉, 足够普通民家吃几月的。渐渐有人开了眼, 这才引起哄抢。
  
  但始终无人见过宅子新主的模样。
  
  破烂依旧日复一日出现在门口, 直到有细心路人发现, 院里开始充满生机, 偶尔经过, 馨香扑鼻。
  
  再后来,每到正午,总有泰丰楼的小厮往宅内送菜。翻来覆去就几样, 烩三鲜、江米酿鸭子、什锦苏盘。
  
  终于有一日, 小厮心想,再好吃也会腻,便和管事的多了两句嘴,“眼瞅着开了春,我们楼新进的笋鲜得很,不知小主明日要不要尝尝?”
  
  管事的准备斥他,从内廷里出来一妙龄女子,头发散着,远远看不出模样,声音却清得如同不久前刚下过的雨,“那便加一道吧。”
  
  小厮点头哈腰着退出府邸,第二日却没再来,说送菜时不长眼,在道上被马车撞断了腿。
  
  小厮的发妻平常在闹市卖豆子粥为生。客人可以坐在仅有的一张小桌凳上用餐,也可以打包带走。这日,发妻焦愁着小厮那笔巨大医药费,心慌气燥间差点把锅掀翻烫到客人,赶紧弯腰道歉,“姑、姑娘莫气。”
  
  对方头戴帷帽,长长的丝锦垂到半腰,只窥得大概一张明艳容貌。她没回话,端起别人打包的豆子粥,隔着丝帘闻了闻,“每日大约能做多少?”
  
  年轻妇人回,“二百来碗。”
  
  “我都要了,打包送往城西的慈幼局便好。”
  
  妇人微惊,来者又长吟一声,“嗯……就送两个月吧。”
  
  妇人更惊,呆呆瞧着那管事模样的人递出一张字体,“银两到这儿一次性领。”
  
  年轻妇人不太识字,半信半疑拿回家给躺在病床上的丈夫看,上面赫赫写着——
  
  沽苏城东七弄,宋氏旧邸。
  
  小厮捏着字条感泗涕零,差些拍腿而起。
  
  这厢,那姑娘身边跟着的管事却犯难了。他知道主子口味刁钻又专一,认准哪家便不会轻易接受别的,正左思右想怎么办才好,许多天没沾到油气的姑娘率先熬不住了,撑把油纸伞唤他,“走。”
  
  “去哪儿?”
  
  “泰丰楼。”
  
  这一去可了不得,本就名满沽苏的泰丰楼,一时间楼阶都快被踏压了。
  
  因等候时,上菜的新手小厮毛手毛脚,不小心撩开了对方的帽帘子,乍一抹绝色惊现于莽莽世人前。淡彩发蛾眉,丹唇列素齿。
  
  这小主原本只打算在沽苏停留小段时日,现在没了面纱,干脆破罐破摔,出门不再遮遮掩掩,走哪儿都引起风一阵、火一把。泰丰楼,自然也成为对方最常出现的地方,门庭若市赛过莺红柳绿之地‘最欢阁’。
  
  说起来,她行事比以前低调得多,并未因天生丽质而四处惹风情,但躲得了人躲不开祸。
  
  泰丰楼。
  
  妙龄女子发鬓上都是染坊才有的颜色,狼狈至极。离她两步之遥的新妇手中端着一铜盆,表示她就是肇事者。
  
  当事人默默在管事的帮助下清理自己,哪料新妇先稳不住,扔掉铜盆噗通一声跪下,去抓女子飘逸的衣摆,“姑娘求求你,不要再出来祸害我家夫君了!我腹中已有他的孩儿,我们府上经不起这样折腾啊!”
  
  管事的欲言又止,瞄主子一眼,她还是漫不经心地,“这位夫人恐怕误会了。小女初到宝地,连哪门哪弄诸多地名都弄不清,更别提结交什么公子,想来——”
  
  新妇忽地甩开女子衣摆,“别想搪塞我!”
  
  “初到宝地?呵,真当我妇道人家没见识?我老早就私下打听过,你便是那密谋造反的宋氏遗女!”
  
  妙龄女擦颜色的细胳膊顿住,眼皮一跳,只见那新妇疯了般起身,恨不得对着四周看戏的群众摇旗呐喊。
  
  “沽苏城中何人不知,当年的商贾巨鳄宋不为,富可敌国堪比秦公吕不韦。宋不为麾下有两宝:经商头脑。小女卿好。比起他身后的财富,后者更是名动天下。不仅生了副仙人颜,还长了颗玲珑心,一条莲花舌,迷得京师众男子魂神颠倒,更与朝廷闻名遐迩的“四大辅臣”关系匪浅。如今若非你使了妖媚术,我的夫君、我的夫君……”
  
  “怎会在行-房之时都念念不忘你的名?!”
  
  说着,她又扑了上来,“你既心高气傲得连上京才俊都入不了眼,何不放过我们这等普通平民!”
  
  宋卿好被新妇摇得眼花缭乱,到底是有脾气的。光听她扯一些自己不愿提及的过往,那火再压不住,哗地起身,“夫人,敢问你家夫君夸过你貌似天仙、身比飞燕吗?”
  
  新妇愣,“没有。”
  
  她蹲下身,就着手中的帕子给对方擦眼泪,“首先,我当真不认识你口中这位男子,真要论,顶多不过擦肩之缘。其次,他连花言巧语都不愿说来糊弄你,说明心不在此。即便我消失了,还有张卿好,刘卿好,王卿好……你既留不住对方,不若顺其自然,生下孩子,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宋卿好见识过太多外来物,思想自然新潮,却不知放在新妇耳里却是大逆不道,啪地打开她的手。
  
  “妖言惑众!”
  
  “我们寻常人家,求的是和乐安康,惯说甜言蜜语算哪门子出众?!他即便一辈子都不对我说句好话,我、我也认定了他。何人愿像你,二十出头的年纪,男人的阿谀奉承倒是听了那么大把,结果呢?不还是孑然一身,被始乱终弃!”
  
  始乱终弃!
  
  周边看客已经听呆,宋卿好也被新妇说得走了神。
  
  遥想当年太和殿前,宫廊林立,有人和风细雨对她道:“浮世万千,吾爱有三——”
  
  “日、月,与卿。”
  
  那时宋卿好还感慨过自己的名字,父亲取得太好。卿,随随便便一句情话,都像说与她听。
  
  但谁能想,这情话绵延的一张嘴,有日会扣着自己妹妹的鬓角,双目发红咬牙切齿:“你就如此猪油蒙心地喜欢他,这么想被男人糟蹋?!”
  
  “好,好。”那人口气重了又缓,“与其睁眼瞧着你被别人糟蹋。不如,我来。”
  
  被困住的少女震惊得讲不出话,汗毛竖起往角落缩。无奈对手太强大,倒扣着她拖进怀抱,紊乱气息覆下。
  
  少女挣不开,感受到有人吻自己的脖-根与下巴,在那怀里又哭又抖地几乎融化,直到宋卿好鬼使神差将一个精致瓷碗儿砸向男子的后脑勺,落地有声。
  
  风驰电掣间,少女羞愧难当跑出寝殿。他回头,眼底酝酿着欲杀之而后快,叫宋卿好时至今日回想起来,还万念俱灰。
  
  是了,情话听多何用?那个‘卿’,根本不是她。
  
  后来,他为那少女杀进重重宫阙,剑指九霄,她却声泪俱下。
  
  “应逍,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吗?喜欢到即便上战场,我也可以为你当箭靶。但如果这箭是你射的,哪怕一箭,我可能就没法活着了。”
  
  而他眼角眉梢结霜:“你的死活根本不重要。”
  
  彼日,她与此刻在脚下哭着乞讨爱情的新妇有何区别?
  
  回忆过往,宋卿好觉得太阳穴有根筋在突突跳,当即没了收拾的心情,转身下楼。
  
  新妇还要纠缠,管事的终于火冒三丈,尖声尖气儿遥指新妇,“闭上你这乌烟瘴气的嘴罢!”
  
  “不闭又如何?”
  
  “那便休想在沽苏立足!”
  
  “哈!”新妇怒气未泯,笑一声,“恐怕不止无法立足这般简单吧?她既能恶毒到亲手杀死自己的爹娘,那手段可比一般人辣得多……”
  
  新妇越来越口不择言,所幸宋卿好已走远,管事的赶紧一拂袖子跟上。
  
  待出了泰丰楼,喧闹彻底平息,他才上前问候,“小主,可好?”
  
  宋卿好脚下在黑不溜秋的小道上一滑,被扶住了,撅起嘴笑,“死不了。”
  
  话说得这样轻巧,管事的却流露出怜悯眼光。
  
  他本是皇庭内的管事公公,姓高,因当今公主与宋卿好交情匪浅,不放心她独自离开,才派了人跟在身边伺候。除高公公以外还有几名婢女,但宋卿好出门不想太招摇,一般不带。
  
  说起来,那人也忒狠心。
  
  当初将这罪臣之女宠上天,连先皇的话都没放在耳里。转眼说翻脸就翻脸,唉。
  
  这晚,宋卿好亦有梦来。
  
  梦见摩肩擦踵的京师,有人送她一枚血玉戒指。
  
  她想戴,又怕被看出自己特别喜欢,踌躇着试了好几次,干脆将细圈往袖里一藏,娇嗔:“殿下真是,来就来,还带什么礼物?”
  
  那人凤眼半弯笑,梦中人却哭了,语言模糊喃喃着什么。
  
  婢女叫了两声没叫醒,凑近听。
  
  “应逍、应逍……”
  
  “可你还是对我很重要。”
   正文 卿好   我在十四岁那年才被接回京师。
  
  两队铁骑簇拥着轿子, 日行百里, 踏出无数条清霜小道。
  
  快到盛名远扬的沽苏城时, 远见白日焰火冲天, 我好奇之下问嬷嬷, “哪家办喜事?”
  
  嬷嬷毕恭毕敬, “回六公主, 探子来报,是一户姓宋的人家在贺乔迁喜。”
  
  我虽长在北方,从小却是规矩不离手、教条不离口, 自然深谙皇家礼仪。
  
  按理,皇女返京,闲杂人等须得回避。这姓宋的人家不但不避, 反倒宴开千桌, 集结沽苏城内大半百姓上门庆贺,看样子来头不小, 不仅仅是富贵那般简单。
  
  沽苏, 最是红尘首等风流之地。然而缠金轿一进去, 嘈杂声即刻便停, 老老少少纷纷长跪太湖边。
  
  走在前方五米开外的两位年轻小生, 似乎是本地监生, 二人谈吐不俗。他两交流兴起,竟忽略了身后仪仗进城的动静,没行叩拜之礼, 被侍卫用长矛压臂带到轿前, 慌慌张张地。
  
  “草、草民惶恐,无意冲撞公主!万望——”
  
  这厢,嬷嬷得我旨意,抬手轻挥,“罢了。”指挥铁骑继续前行。
  
  待金顶步摇绕过对方,隐约听得其中一小生感慨,“公主年纪轻轻已是周身气度,实乃我应国之福。”另个略显长舌的接道:“对,却不知生得何模样。可比得上宋家小姐,宋卿好?”
  
  那是我第一次听见宋卿好的名。
  
  后来金銮殿上见她,所有想象灰飞烟尽,仅记得活灵活现两只眸子。清澈譬如朝露,露水中又掺着三分狡黠,那水底印着周遭矜贵的颜色却不突兀,可就是令人想挽手,为她掬一袖皎洁月光。
  
  即便没回宫前,螓首蛾眉的女子我亦见得多,但没谁比她给我留下的印象深刻。
  
  兴许不止长相,还因金殿一见之前,关于宋家的小道消息,先一步从遥远的沽苏传进了内殿。
  
  “说是宋家千金纵容仆人残忍杀害其舅嫂,偏偏舅嫂家来的状告者口说无凭,还扬言朝廷有心包庇,成日到衙门闹要求给说法,知府头疼不已。”
  
  这件事我略有耳闻,从我那惯做排场的三哥处听来的。
  
  他在沽苏城中有处古典园林,就坐落于太湖之滨。听说那宅子是春秋时期吴王的囿园,辗转落到他手上,堆砌修剪一番,成为将大半太湖揽入怀中的山塘会馆。
  
  父皇南下巡游,见着了会馆,一身傲骨给气得微微弯曲,目中大片惋惜,指着三哥痛骂败家玩意。
  
  花多少重金在装饰园子上其实并非重点,只古物就此寻不到最初模样,必然成为历史长河里的巨大遗憾,“你这虎崽子,当真不怕史官的笔!”
  
  天子震怒,龙船上大臣和宫奴们顿时哐哐当当跪一地。三哥挨了训,也识趣地跪了,嘴上却没松,还引经据典为自己开脱,说什么会馆的作用是替朝廷招贤纳士。
  
  从地理方位讲,京师往下,便是沽苏。
  
  从经济方面讲,京师往下,依旧是沽苏。
  
  作为应国的第二财富区,沽苏的田赋、商税、关税上缴比例几乎占了其他城市的总和,究竟多繁荣懒得赘言。反正,这是中原内外人马纷纷涌入沽苏的原因。
  
  他们有的想做点小生意安身立命,有的想背水一战考沽苏殿,再拼国子监,博取利禄功名。
  
  “儿臣拙见,一剑挡百万雄狮的时代终将远去。比起萃取古物的残秽之魂,不若加以利用,笼络四海八方的济济人才,为我朝立心,保百姓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后人——”
  
  朗眉星目的人原还梗着脖子,此刻忽然匍匐在地,纨绔之色荡然无存:“开盛世。”
  
  身为皇子,满腹经纶这点自然不是加分项,毕竟随便拎个官家郎出来都能将话说得万分漂亮。可其他皇子差强人意在,他们都是实干派,唯独我这三哥,是嘴炮党。
  
  天子天子,他是天,你是子。若开盛世这件事儿你都能做了,要这天何用?
  
  偏偏总有人不明白,前赴后继地在父皇面前大放厥词彰显本领,最后不是被支去边疆打点小仗,就是因为一句话,连累母妃齐齐被打入冷宫,永无翻身之日。
  
  可我这三哥就不同了,盛世于他而言只是嘴上莲花,说说罢了。众人皆知,他喜爱的只有秀女和金帐。这些东西他自懂事后便有,根本不了解何为追求,更无人见过他皱眉头。
  
  事后,争欲极重的二哥曾在舫廊上遭遇三哥,忍不住讥讽,“三弟,庆贺六妹回京的手信银两,可是也被你注入了招贤纳士的炉中?”
  
  当事人不恼,面色生风笑起来,“我又不像旁人,开支全靠卖东西。”
  
  说完,二哥脸膛已黑,他却遥遥看向挨龙船最近的那只中型舟。
  
  船只外形烟销凤盖自不必说,加之明月笼罩,朱帷裹着,暗香满舱,没有少女能拒绝。
  
  那便是他贺我回京的礼物。
  
  八个皇子中,我与三哥关系最好。每年入冬,他都会到阳歌陪我看苍茫大雪,在半城萧瑟里共我吆喝,纵横于如雾的景致中,打马而过。
  
  可即使与他走得这样近的我,也时常分不清,他究竟假愚昧,还是真高明。
  
  再回头说宋家那件官司。
  
  伤人者乃宋卿好的专用马奴,不过十九的年纪,却早早死了妻。至于怎么死的,众说纷纭,得到证实的版本是,被大舅嫂活活念死的。
  
  这大舅嫂的恶语,在那片区是出了名地厉害。因为不满小姑子同自己争农耕土地,便四处诽谤对方行为不轨,逼得马奴妻子一瓶百草枯灌下肚,以死证清白。
  
  衙门走访了许多人家,固定证词后,倒是把大舅嫂率先扣押了,最终却因本朝没有相关惩处条例而释放。毕竟她只动了口,没动手。
  
  据说放出来那日,沽苏城的天阴霾密布,大舅嫂还阴阳怪气地朝马奴吐了口唾沫,不过案子算勉强结了。
  
  哪想翌日清晨,衙门又听到有人擂鼓。
  
  府衙接报赶到事发现场一看,真真触目惊心。只见宋家马奴驾着辆结实无比的四方木轮车,撞得受害者的院门都坍塌,甚至利用马身,将对方顶成罪人之姿——
  
  四肢伸张,五脏俱碎。
  
  这人,就是那一张嘴作恶的大舅嫂无疑。
  
  当时情景被三哥身边的侍卫画了下来,我好奇要来看,最终不忍直视。
  
  “马奴现在怎么样?”
  
  御花园内,我仰头问华服加身的男子,他饶有兴致摘一朵花别在我鬓间,表情无所谓地:“当场也掀开手中的百草枯,喝得一干二净了。”
  
  不知有意无意,他面上漫不经心,可为我摘的花,却名叫“太平”。
  
  宫墙内连横生长的芳草看久了,就容易忘记墙外还有数不尽的平民,正像刍狗般苦苦挣扎,却无求生之门。
  
  “不过,这又与宋卿好有什么关系?”我好奇心滋溜冒出,继续下问。
  
  在应国,女子未及笄前,除了府中家丁是不能与外人相见的。宋卿好的惊人容貌,也是经出门采买的下人传言而已。否则被我这三哥一见,该早是他的囊中之物。
  
  片刻,混熟了的护卫开玩笑:“公主,三殿下若对谁有兴趣,何时管过她能不能见,怎么见?”
  
  护卫还想继续,被主子瞄一眼,赶紧又回到方才话题:“据说那宋卿好早知马奴意图,却并未阻止,反将马奴不足周岁的孩子抱进府养着,帮他断了后顾之忧。”
  
  颇有些天地虽不仁,她偏与天地作对的意思。
  
  宋卿好有底气这样做。
  
  宋家的确如我所言,不仅仅是地方大户,更是为朝廷分忧解难的财阀大鳄。沽苏城平均每一千人,就有十人是宋家小工。宋家所涉行业甚广,包含当朝大力推广的织锦、棉花加工、茶叶……
  
  不仅如此,它还解决了城里廉价劳作的问题。
  
  当初东瀛有使者到沽苏,强买了一处宅子妄想扎根。还以小人手段威逼工人们超时劳作,拿低价酬金。
  
  天高皇帝远。
  
  有的事即便传到京师,没人递话,也很难传到天家耳里。就算传到了,这商贾人士进驻,如轻而易举就遭受朝廷施压,稍不注意便会被冠以大国欺小的言论,影响与周边小国邦交和丝绸大道的开拓。
  
  后来是财大气粗的宋老爷看不过眼,暗地里用银子砸那些与使者合作的商户们。等大家利欲熏心分不清东南西北时,趁机接盘东瀛使者的生意,并将宅子高价买过来。
  
  那宅子,就是现今宋氏一家的居住地,我回京师遇见他们办乔迁喜,也正因此。所以父皇不但没迁怒宋家藐视皇亲,还派了二哥亲自前去贺喜,更御赐牌匾:一身正气。
  
  毕竟为朝廷长了脸。
  
  御花园内。
  
  “现在三哥该对这宋小姐感兴趣了吧?”
  
  听完事故前因后果,我小心翼翼偏头试探。哪料他还是意兴阑珊的样子,高耸鼻梁下方,轮廓有致的唇线抿紧。
  
  “小心思,不就是想匡我陪你去沽苏走一遭?”
  
  一月后便是宋卿好的及笄之礼,我被选为皇家代表前赴沽苏贺喜。
  
  此前我没单独出过远门,自然希望熟门熟路的三哥陪同。却没想他摇唇鼓舌,竟说动了父皇,将那宋家小姐接到京师来办及笄礼。
  
  “虽有轿幔掩护,可小六到底是天家女,贸贸然出现在市井恐引骚动。”
  
  就算宋氏贵为名门大户,但将千金接进宫内办及笄礼的先例还没开过。三哥此举不过一试,看能否免我车马劳顿,却不知何故,父皇竟轻易答应,足见对宋家的恩宠多浓。
   正文 歃血   侍卫队接旨, 提前半月便出发去沽苏接人了。
  
  此次进宫的除了宋卿好, 还有其父宋不为、其母丁氏。至于家丁, 悉数被留在府里, 难得清闲。
  
  没几日, 金銮殿上, 我总算见到大名鼎鼎的宋卿好, 少女正向皇祖母行跪拜之礼。
  
  她一扇芙蓉面贴在白嫩纤细的两掌之间,头抵着凉凉地,抹胭戴绿。
  
  “女儿家还未及笄, 轻易不见外人。”
  
  皇祖母言罢,体贴地屏退了殿内的男侍卫,独独留下几个贴身婢女伺候。
  
  我进去时, 皇祖母的话刚完。宋卿好听见那队侍卫冲我请安的动静, 扭头看过来,湖岚色的额花钿颤颤地动了几下, 流苏坠着的几颗白色小珍珠晃啊晃。
  
  “公主千岁。”
  
  嗓音洪亮清透。
  
  古有司马懿鹰视狼顾的一眼, 博曹操垂青。今有宋卿好百娇横生的回眸, 名动京城。
  
  很多年过去, 我始终记得与宋卿好初相见这幕。同样身为女子, 我到底对她生出过几分嫉妒。但我知, 我们会成为朋友,没什么原因,真要解释大致只需四个字——
  
  倾盖如故。
  
  四五级台阶之上, 皇祖母拉了些家常, 跟着授意婢女拿出早备好的见面礼,缳臂双金环。
  
  听名字就知,金环为一对,是常用于胳膊的装饰品。此物利用金银带条盘绕成螺旋圈状,民间的一般都三至八圈,这看上去足足有十三四圈,除了金银箔相交,每圈还都嵌了小巧一颗和田玉。
  
  婢女莲步过来,头不敢抬地捧着盒子,未待有所动作,皇祖母对着我的方向说了话:“扶苏,你和卿好年纪相差无多。之后在宫里,要像对待同胞姐妹般多番给予照应。”
  
  哪有民女能和皇女称姐道妹的?
  
  她老人家不过说几句乖面话,笼络人心罢了。毕竟政和商这两个字,永远无法分开独立。
  
  我了然,宋卿好更是慧极。
  
  她从皇祖母的话里揣摩出这层意思,当即轻车熟路解开金环的暗扣,主动将其中一只捧到我面前,笑吟吟地——
  
  “结环如歃血,永不违此盟。”
  
  宫婢们听她言辞剧烈出格,抽气声都细细压着,皇祖母反倒露出不甚在意的慈笑。
  
  我知,这并非我和宋卿好的友人盟约,而是他们宋家给我朝的誓言。
  
  但一般情况下,宋卿好的礼数还是周到的,起码知道要往各宫娘娘那儿送手信。
  
  都是见过世面的角色,礼越重反而显得出头,宋卿好便替父做主,挑了几样颇具沽苏特色的精巧摆件,算交差了,只有我的略有不同。
  
  回寝殿后没多久,宫人们抬着一条案沉香走进来。因数量众多,老远就闻到异香,与三哥之前送我的船只香一模一样。
  
  我嗅觉没南方人细腻,但也着实喜欢那股香,后来想问三哥从哪儿弄的,他却被父皇派去河北监督什么水利工程。再往下,就忘了。没想不寻它,它自动上了门。
  
  欢天喜地收下礼物,我琢磨着也该向宋卿好表示欢迎,思来想去没什么可供回礼的,便央着从阳歌随我而来的嬷嬷教我做茯苓饼。
  
  茯苓饼圆圆一张,颜色白过雪,皮薄堪比宣纸,中间夹着一层芝麻与曝晒过的老陈皮颗粒。因为长得特别像中药里的茯苓片,故得名。
  
  三年前,父皇兴起到阳歌围猎吃过一次,大为赞叹,从此茯苓饼身价百倍暴涨,阳歌的寻常人家再吃不起。
  
  讲到阳歌,这是我母妃的故乡,也是我度过童年的地方。
  
  母妃性温如水,因不爱宫中争斗,在盛宠正浓的当年,央求父皇允她回到家乡建行宫。行宫刚建成,我恰好三岁,顽劣不堪,离不开母亲教化,这才也被带到了阳歌,从此见证着母妃和父皇以书信表深情。
  
  结果一来二去,父皇竟爱上与母妃这样精神交流的形式,才导致我没被遗忘,在将及笄之年被带回皇宫。
  
  我曾偷偷看过一封父皇的来信,下笔力透纸背——
  
  传闻朕武断专横,但你了解的,朕就是这样的汉子。
  
  那个当头,我对帝王的想象开始崩塌,只觉天子又如何?不就是个普通男人,会说小话,会睁只眼闭只眼,也会对心尖人撒娇。
  
  在这点上,三哥与父皇真是神形俱似。但往后有的是笔墨描他,现在最紧要的,是给宋卿好送饼。
  
  我对饮食这块有兴趣,手却不怎么巧,用三哥的话说就是:“六妹的厨艺?不错,烧得一手好厨房。”
  
  没料这日嬷嬷只教了几遍,我却做出色香味俱全的效果。
  
  其实我对宋卿好的好感。不仅缘于她送对了礼物,还因之前的马奴事件。
  
  马奴妻子一死,马奴早无求生之意,与其留他一命在世上苟延残喘,不若允他壮烈赴死,了却心中愿。
  
  宋卿好年纪虽小,心思倒细得很。知道别人要什么,不要什么,处理起事情来极有手腕,敢于剑走偏锋。
  
  犹记当日,拜别皇祖母从金殿走出时,宋卿好还曾扬起手中锦盒,附在我耳边小声问,“平日不戴行么?有点沉。”
  
  意在叫我也别戴,否则她只能配合,在皇祖母面前演“姐妹情深”。
  
  谁会嫌珠宝首饰累赘啊?
  
  倒是她,明明锦衣玉食惯了,还是与这碧瓦朱甍的宫廷显得格格不入。我失笑,心底真升腾起与她交朋友的念头。
  
  ✲✲✲
  
  “宋家小主呢?”
  
  偌大院落不见人来人往,好不容易逮着一个,对方福了福身,“回六公主,小主连日赶路乏了,正在偏殿沐浴。”随后引我去堂内。
  
  屋里的内饰明显被重新安置过。
  
  原先陈在门口的几把富贵椅,被主人嫌弃地垒到角落,取而代之的是几张淡青色椅子,看上去不比巧匠打造的差。这会子余光洒下,青色似会自动吸纳,颜色变了,沉甸甸地、颇有质感。
  
  中间四四方方的案台也是与青色椅配套的,台上摆放着一只浮雕尖嘴壶,尖嘴的朝向看样子也精心研究过。我默默计算这套家具值多少,后来才知这不过是她在市井淘来的,“白银二十两。”
  
  当日,我顺着宋卿好的精心布置摸索寻找,竟不小心推开了卧房门,然后发现宋卿好送我的沉香,不过是她带来的一半。剩下部分,此时正规规矩矩躺在香盒里。
  
  纵观,屋子四角都摆放着长条香盒,每盒里燃着三十余来根沉香,染得从堂外吹过来的风都昏昏欲醉。我正怔忡,眼角余光闪过一个纤细人影,而后就听宋卿好痛心疾首地“呀”了一声。
  
  她越过我,身手极敏捷地关上卧房门,看来有点功夫底子。少女回头,毫不掩饰对我的不满,“这风进去一阵,我又得多花半日养气息。”
  
  沉香来自西域,有安神养气的效果。
  
  心知是我莽撞了,当下脸一热,差点道歉,被宫婢微微撞了下,才想起自己是一人之下的身份。
  
  讲真,我也不知怎么投胎到皇室的。
  
  论眼界宽广骄奢淫逸这点,宋卿好显然比我更适合这个位置。真是枉费父皇与母妃当初思考三日,才为我取下旷古绝今的名:扶苏。
  
  前有秦国公子扶苏,今有大应国公主扶苏,其隐喻不用多述。
  
  可我不仅没能力协助谁修长城,更没魄力公然反对父皇的专-制。顶多在战火蔓延时,能靠些三脚猫的功夫自保,却无法为社稷建树。
  
  “公主妹妹——”
  
  我又出神了,宋卿好清亮亮地将我叫回。接着再一愣,她竟叫我妹妹?
  
  是了,皇祖母授意的。
  
  但我内心并不反感。
  
  后来宋卿好对我说,初见,她就觉得我和宫墙内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除了初次见面,我从头至尾都没向你请过安。但你从没开口问过,好像真不在意似地。”
  
  “但我是真不在意啊。。”
  
  这些都是后话。
  
  前话是我叫宫人将茯苓饼摆上桌,宋卿好随手捻一块含在嘴里,目光灵动地和我聊屋内各式各样东西的来源,话题又回到沉香上。
  
  “其实,”我顿了顿,“几只香就足够一间小屋子用的。物极必反,那些掺了香料的东西,吸多难免——”
  
  她咽下最后一口饼,细肩轻耸地斩断我话头。
  
  “我也很烦,可就是养不成节约的习惯。”
  
  意思是……我很节约?
  
  宋卿好一句话呛得我心中凌乱,当即面色觑觑地僵在椅子上,事后还被八卦的宫人口口相传当做笑谈。
  
  这件事对我来讲,说大不大。可对那些闲着没事儿干的人来讲,足以兴风作浪一番。
  
  “我去,难不成我天家还用不起一排沉香啦?”我那成日上蹿下跳的五哥便是闲着没事干的典型,听完宫人的话后,他愤愤不已。
  
  无奈这几日,宋卿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堂堂一皇子,总不好听了几句小话子,就登门去找麻烦?
  
  见机,有人挤眉弄眼地进谗言,“五殿下没法子,不代表别人也没有啊?”
  
  于是乎,一个添油加醋的版本,传到了我那正在宫外倚红偎翠的三哥耳里。
  
  “你莫不是在阳歌呆傻了?堂堂公主,随随便叫人骑到头上。”
  
  我和三哥在液池边遇见,他负手拢着袖子,声音很轻,但我知道他动了气。
  
  三哥原不是心胸狭隘之人,只因我两情意比普通兄妹更深厚。当年他的生母张裕妃为母国说话,被父皇迁怒,发配至西宫五所,每日只凭一餐吊命。
  
  见张裕妃落难,为了巴结其他宠妃,西五所的宫人们落井下石,将张裕妃的床抬至荒僻的宫殿夹道,无人问津。
  
  张裕妃不堪受辱闹了几回,宫人们怕她自尽会受到牵连,还收买夹道的侍卫彻夜守候她一举一动,连撞墙的姿势也不被允许。长此以往,张裕妃不愿苟且偷生,摘了身上仅剩的饰品耳珠坠子,吞金自杀。
  
  听别人讲,吞金不是件容易活儿。金属物会借着自身重量坠至肠道,肠子破裂出血引出其他迸发症,最后疼痛难忍折磨而死。尸体被发现时,女子喉口皮肤还渗着血丝,生生被划破的。
  
  那时三哥不过六七岁年纪,而张裕妃吞下的那对耳珠坠子,正是他懂事后送给对方的第一份诞辰礼物。
   正文 美者   皇宫内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 实在没拿出来说的必要, 但我和他的情谊却因此建立起来。
  
  张裕妃逝去时, 我将好三岁, 被母妃带去阳歌, 临走还带走了他。估计父皇对三哥总归有丝愧疚之意, 深知宫廷内就我母妃宅心仁厚, 便将三哥交由她抚养,即便远离京师他也无须担心。
  
  事实的确如此,我母妃将三哥视为己出。所以, 我的童年是和他一起度过的。每年,他都会挑时间来阳歌探望我和母妃。
  
  记得我八岁那会儿,恰逢皇祖母六十大寿。父皇提前将三哥接回宫封王分爵, 还拨了颇为醒目一所宫殿给对方, 算做补偿。
  
  可正因三哥一回来就风头过盛,即刻成为别宫娘娘的眼中钉, 竟亲自带人来, 灭他威风。
  
  我那年也回了宫, 还当众背《孙子兵法》给皇祖母贺寿。背完后满世界找三哥, 结果不见人影。侍卫护送我去当年张裕妃的旧寝殿找, 远远只见入口全掩。走近却发现, 铜锁大开,锁上的灰尘已被人为抖落。
  
  “公主,那边好像有动静。”
  
  其中前去探路的宫婢回来, 附在我耳边小声说。
  
  我跟着她的指引靠近, 不一会儿就听见几句尖声尖气:“三殿下如今有了自己的门户,规矩总不该忘吧?一句岚娘娘都不会叫了?看来死了娘,在阳歌也没少野嘛。如此大逆不道,今儿个我就要替圣上管教几番。”
  
  说完,我正好垫脚从窗户缝隙看去,便听“啪”一声,鲜活的巴掌印上清隽面庞。
  
  这巴掌还并非岚妃动的手,是她往日从娘家带来的奴才。当初正是岚妃给父皇吹枕边风,才间接害死了张裕妃。
  
  “不言不语的模样还真像极你那短命的娘。难道回宫前,德妃没教你如何在宫中做人?”艳极的一张容颜越靠越近,冷笑连连:“还是殿下不曾想过有今日,嗯?”
  
  三哥双手被固定,一对眸子却如古水无波,好像被赏巴掌算不得什么,甚至还扯了扯青色唇角,将白净右脸凑近:“别玩文字游戏了,专心来点狠的。”
  
  气得岚妃跳脚,当真还要动手。
  
  我那时行事比现在冲动许多,哪见得他这般受气?
  
  当即吩咐侍卫将门踹得稀巴烂,顺便把动手的奴才押到身前,趁人还没反应过来时,跳起来啪啪赏了两巴掌,指桑骂槐。
  
  “你这刁奴,又可曾想过有今日?!”
  
  这件事的后续,是岚妃恶人先告状捅到了父皇那儿,巧言令色说三哥不守规矩,“不料开罪了公主。”
  
  体态婀娜的女子金丝手帕掩着嘴,挺委屈的样子,想连我也拉下水。
  
  可当父皇将我和三哥传上殿,见我额头微微肿起来的一块青色时,眯了眯眼,“扶苏,到朕身边来。”待掀开我捂着脑袋的手,他严肃至极抬头,质问在场所有人,“这又怎么回事?”
  
  我带着哭音,趁机扑进伟岸男子的怀抱。
  
  “父皇息怒,是儿臣不好。儿臣给皇祖母贺完寿,便听宫人说,岚娘娘要演出更好看的戏。父皇知道,儿臣最喜欢看戏了,便跟随宫人去。不料、不料岚娘娘还找了三哥一起演,说要他禀告父皇,他不喜欢御赐的那座宫殿,打算让出来给……”
  
  话没完,岚妃当即跪下,眼珠若铜铃,“圣上明鉴!臣妾从未说过这样的话啊!”唾沫星子差点喷溅三尺。
  
  龙椅上的人目光游弋在我和岚妃之间,斟酌着究竟谁在说谎。片刻,未发一言的三哥忽地一拜,嗓音却颤了几颤:“父、父皇,六妹年纪小,必是幻听了,岚娘娘怎会说出这样悖逆的话?”
  
  语毕,警惕地看女子几眼,似乎特别怕她,而后又再一拜:“不过——”
  
  “儿臣的确不需要那样宽敞的地方,望父皇收回成命。”
  
  看似为对方开脱,却将好把岚妃打进地狱。
  
  他太了解自己的父亲,生性狼顾狐疑,索性反其道而行。我头上的青豆包,便是他教我碰的。再看他面对岚妃时流露的惧色,听他口口声声所求,孰是孰非已在父皇心中一锤定音。
  
  “应逍,”
  
  大殿上,父皇直呼三哥的名,看不出情绪,“带着你皇妹先退下。”
  
  三哥领命,直起膝头,不动声色牵过我走到殿门,左脸颊的红还微微浮着,又被身后郎朗男声叫住,“你……”
  
  “别恨朕。”
  
  金灿灿暖洋洋的颜色中,似乎有人曾这样说,叫当时年幼的我,心脏都像被谁用力掐着,想再放声一哭。
  
  ‘逍’是三哥的乳名,普天下知道这名的人没几个,他对外的谱名,叫应南渡。据说是父皇挥军南下获得最终胜利后取的。定江山那日,便是他的出生诞辰。但后来他的所作所为,其实更符合这一“逍”字。
  
  乐得逍遥。
  
  出于这般那般缘故,宋卿好只是随着性子调侃一句,却被他放了心上。
  
  ✲✲✲
  
  因宋卿好并非皇室血脉,及笄仪式虽然盛大,却始终区别于皇女。主持的人也由一国之后,改为新册封的皇贵妃。
  
  当日,皇贵妃端坐在地坤殿侧位,她的两侧往下,依等级站着众内命妇。宋卿好长发拂肩、金钗琉璃,着三重华服,于地坤殿外静候。直至时辰到,礼官严肃高喊,“传,宋氏之女,卿好上殿!”
  
  接着宫婢们搀着宋卿好一步一步踏进殿内,姿态端重,宛若游龙。
  
  行进约莫半段路程,宫女们放开了手鱼贯而出。只见殿下的命妇们开始列队,双双垂首而立,就这么盯着脚尖,听殿上少女孤单的步伐。
  
  身为视线焦点的宋卿好裹金戴银,脑袋重得不行,却知道什么场合该做什么事,全程目不斜视步子半开。
  
  在距离顶上皇贵妃侧位只十步之遥时,少女双膝跪地,叠手举至眉间,深深叩拜在地。
  
  起身再叩拜。
  
  三叩拜。
  
  整个过程我看得起劲,毕竟过不了多久就该轮到我。公主的及笄礼更复杂,光是华服便六重,三哥总担心我会跌倒在庭上。
  
  行过大礼,宋卿好再度前进,踏着汉白玉筑的台阶缓步走到贵妃跟前,接受娘娘为她绾发,插上宫廷御制的鎏金八宝簪。而后两人双双面下,听礼官高声唱诺:“礼成!”
  
  待繁文缛节完毕,传闻里的绝色千金宋卿好,总算惊现于王公大臣的视野中。
  
  “都说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恐怕是没见过我们大应国的这位女子吧?哈哈。”
  
  事后举行的庆会上,有臣子这般开玩笑。父皇批了奏章刚好赶到,调侃了一句,“那我女扶苏的位置该摆到哪里?”
  
  吓得那大臣连滚带爬冲出红台跪下,“公、公主玉叶金枝、丽质仙娥,完全继承了德妃年轻时的风姿,我等凡夫俗子哪敢以口亵之!”
  
  这大臣倒是会说话。
  
  熟人不知,我父皇虽然个性硬邦邦,这辈子对我母妃说过的情话,却比说过的狠话多。所以在摸不准天子是喜是忧的情况下,拿我母妃号他的脉总没错。
  
  期间,宋卿好的父亲宋不为也前来禀告,说宋卿好为了答谢天恩,要为陛下献舞。
  
  我一听,来了兴致,赶紧就坐,顺便寻找起三哥的影子。哪料临到曲子响起他才入场,眉疏目朗。
  
  “你哪儿去了?”我小声问。
  
  “宫中太闹。”
  
  话完,随着乐曲前奏,身为主角的宋卿好徐徐登场。
  
  少女青丝已被簪起,做垂杨双鬓的样式。再看场中细腿玉臂横陈,皆是抢人视线的利器,却无一能与她匹敌。
  
  如果还有比宋卿好更猎奇的,就是她三寸金莲下方的那只盆了。
  
  盆子用土陶制作,此刻倒扣着,只留下朝天的底。
  
  “早早听闻赵飞燕能在掌上起舞,却不知我朝也有这样的奇女子。”行云流水的调子,弹奏的也是赵飞燕的《双凤离鸾曲》。
  
  不久,旁边有人开始欣赏讨论,我却只注意到那双无论怎样浓妆艳抹都清清粼粼的眸子。
  
  眸子上方,两行淡眉如秋水,忽然秋水波涛起,绽开十里,风情不失朝气。
  
  我偏头,正欲同三哥说:“看得我的眼睛都馋了。”
  
  没料身旁人比我先一步问出声,“那就是宋家小主,宋卿好?”
  
  不知为何,他一问,我大大地松口气。
  
  因冥冥中总有个声音告诉我,这两人,迟早是要见面的。究竟早好迟好,当时的我还难以定论。
  
  当日得窥宋卿好音容相貌后,三哥倏然起了身。
  
  年轻男子踱步到乐师那头,挥挥手,乐师领了眼色,将古琴的位置让出去。
  
  接着,曲子变了,从原先的快到缓。给宋卿好伴舞的宫婢们不知怎么回事,阵脚大乱。
  
  反观,那足尖轻点在盆顶的少女,只略略听了一耳朵。再垂首,挽就的宝髻松松往下扫,换了舞步。
  
  直至有识货之人高叹一句——
  
  “莫不是,广陵散?”
  
  《广陵散》是魏晋琴家嵇康行刑前弹奏的曲。
  
  究竟多动人?
  
  国子监藏书馆里有则神鬼传奇便是对它的描述——
  
  嵇康好琴,某夜宿于月华亭,翻覆不能寝,起坐抚琴。琴声优雅,打动一幽灵,幽灵遂传《广陵散》于嵇康,更与之约定:此曲不得授人。公元263年,嵇康为司马昭所害。临死前,他不俱不伤,只叹惋:“《广陵散》,于今绝矣!”
  
  于是千百年来,多少风雅客都想一闻古曲风采,但事实没那样玄乎。
  
  传说魏晋时期已出现过有心人将曲谱拓下,小范围流传,被后世一些富贵人家收藏起来。虽然被拓的谱子更简化,可至少能窥得其中妙意几分。
  
  显然,宋家便是收藏《广陵散》的富贵人家之一。否则宋卿好不会快速反应过来,舞姿依旧从善如流。
  
  可三哥弹奏的这段却有些许不同,它属于《广陵散》中的一个小节,名为‘发怒’。
  
  曲子起初凤鸣鹤唳、缓缓渺渺,直至那些微末的情绪从四面八方飘来,形成铮铿尖锐的剑矛,刻画着勇士上战场前怒焰烧起的过程。
  
  及后,全曲节奏越来越快,这声色犬马之所霎时出现戈矛杀伐的氛围,宋卿好也跟得越来越吃力。
  
  这不是她翻来覆去啃熟的曲谱。
  
  即便听着与家中藏书相似,实际大有不同。每个起承转合都如此震人心魄,本该不同的曲调最后又归为相同的单音。
  
  宋卿好禁不住晃神思考,究竟哪里出了错?
  
  须臾,人群里起了另番议论,“到底年纪小,不够稳……”
  
  好不容易挨完仿似凌迟的一曲,舞姬还没散完,宋卿好与宋不为相继叩拜请罪,“小女俱于天威,慌张无方,请圣上降罪。”
  
  “平身,”父皇冠钿摇动,“是吾儿行事鲁莽灭裂,你何罪之有?”
  
  原来是皇子。
  
  那头男子将好站立,只见杏袍、白玉、流纹,冠插金簪,系以朱缨。他掸了掸宽荡袖,拱手作揖,“宋氏女起舞若惊鸿,儿臣一时技痒,望父皇见谅。”
  
  语罢,单掌压制案台,令古琴身半起。扬指挥袖间,琴身重回边角位上的乐师手里。他则毫不留恋一转身,俊美修颜,惊才风逸。
  
  宋卿好则跪在父亲身边,假装再叩恩。常年目中无人的视线里,却偷偷打上男子的影。
  
   正文 燕会   《广陵散》一曲毕, 几人统统入座, 丞相却意犹未尽, 遥遥向三哥作揖。
  
  “殿下这曲与老臣过往听闻的有所不一, 不知……”
  
  “此曲并非嵇康独作, 而是他经过洛西时为一古人所赠, 原谱其实有两。此前本王西北游玩, 因缘际会得其一。”
  
  那方才所奏便是真正的原曲无疑了,难怪这般震撼。
  
  宋卿好本还在计较三哥叫她当众丢脸这件事,一听对方手里竟有绝世孤本, 那点介意立马被风吹掉,还支使宫婢前来帮着递话,“三殿下, 宋小主询问此筵散后, 能否向殿下借阅《广陵散》的原谱一瞧究竟?”
  
  身旁人偏首回复,我挪了点身子, 尖着耳朵, 听见抑扬顿挫一句:“读那么多书何用?到头来, 还不是给我皇室做长工。”
  
  任你三十根沉香也好, 三百根也罢。皇家人其实不用伸手要, 你都得拿。
  
  他三言两语狠得, 逼出我刚喝进嘴里的一口茶。
  
  那宫婢也是傻,将三哥的话原封不动转告。从我的角度望去,少女气到朝天一声哼笑。
  
  等到了燕会时刻, 趁王公大臣转场期间, 宋卿好游弋过来,抑扬顿挫道:“报复来得比想象中快啊。”
  
  我还在发愣,三哥却淡淡掰正我的脑袋,面向她,漫不经心地:“虽然我这妹妹不太在乎颜面,但我不希望世人以为,我也不要脸。”
  
  不知是不是我眼花,少女秀丽的脸庞曾经浮起过一抹红。
  
  宫廷表演完毕便是燕会,皇家以酒肉款待大臣的聚会。
  
  那头夕阳将落,婢子们早早便将太和殿的宫灯点燃,五碗四盘看上去诱人,实则华而不实。我没怎么吃,三哥也没有,互相交换个默契眼神,趁人不备跑去御茶膳房找东西填肚子。
  
  “芸豆黄,熘鸡脯、荷包里脊——”
  
  我挨着数过去,一盘接一盘扔给身后男子,“啊,我最喜欢的小糖窝头!”还以为离开阳歌后,再也吃不到。
  
  三哥不解释这东西的来历,只嘱咐我:“动静小点儿。”
  
  他并非草木皆兵,也不是怕被谁发现,而是避免牵连宫人。
  
  宫廷有本《御膳档》,专门记录皇家膳食资料,却万万不敢将圣上和皇子皇女们的喜好记录在案,避免被有心人迫害。这条规矩到了我朝被贯彻得更厉害,有的宫人偶然听见被割掉耳朵,有的被拔了舌头,反正杀身祸时常有之。
  
  或许正因事事都如履薄冰,回到皇宫后的我性子更加沉默。今夜难得有点活泼迹象,三哥心情亦好,端了小糖窝头的碟子,拉起我一阵小跑。
  
  临到液池边他才停下,拉我进廊亭中吃窝头赏月亮,讲些不着边际的话。
  
  具体什么大都忘了,只记得我调侃他,“你这年纪,早该许王妃啦。”他敛神喝茶,“如今边境的突厥势力虎视眈眈,东之海的倭人也蠢蠢欲动,父皇哪有心情管这档子事。”
  
  “父皇不管你也不操心?”
  
  男子垂手放下瓷杯,慢条斯理看我一眼,目光忽然变得克制:“我看起来很缺女人?”
  
  “缺女人倒没有,”我恋恋不舍解决完最后一个小黄馒头,包着微甜的余韵认真回答他:“缺王妃是真的。”
  
  平心而论,若想长长久久在宫中立足,皇子妃的位置对皇子来讲事关重要。
  
  而且古往今来,皇室联姻的选择通常有两种,要么富甲,要么强臣。不知为何,我隐隐期待三哥的归宿是前种。因我突然想起白日他和宋卿好的斗法,觉得这两人在一起似乎有点好玩。
  
  至少,论名震四方的商贾大户……她很符合。
  
  “哇——!”
  
  未待对面男子再说点什么,我的注意力被液池边的一阵哭声吸引。起身探过头去,发现了我的皇八弟,应念。
  
  应念出身不高,不过为八十一御妻中的某采女所生。
  
  采女长得有三分像我母妃,偶然被父皇临幸,怀孕的消息坐实后,原本是要被封美人的。圣旨刚下,要采女去侍寝。她兴奋过头,临行前往脸上敷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导致疹子密密麻麻生出来,最后发脓溃烂。
  
  什么脂粉能让好好的一张脸一夜间毁容?其中弯弯绕绕大家心知肚明。
  
  据说父皇后半夜起床饮水,被龙床上的采女吓得不行,一怒之下连美人的封号都夺了,发配她回到老内院。
  
  不过这采女还算聪明,被暗算一遭后有了危机意识。怀胎九月时,她花了大银两疏通院内的嬷嬷照料,才平安生下龙种。可她面容骇人回天乏术,父皇这才单独将应念接到宫中,交给一直无所出的皇贵妃抚养,更勒令十四岁前母子不得见,怕对他身心造成不良影响。
  
  “应念,怎么了?”
  
  我遥遥询问,和三哥一起朝着液池边走去。靠近才发现那儿不止他一人,还有一席盛装的宋卿好。
  
  女子原本蹲着,这下起身,顺便扶了扶过重的金钗步摇,似乎还不习惯及笄后的繁琐饰物。
  
  见我两,应念哭得更厉害,引来不远处寻找他的宫人们,为首的是皇贵妃身边的李侍监:“八皇子,哎呀呀!”他喊着叫着跑过来,样子虽然做足了,却看不出几分真心的着急。
  
  近了见我和三哥,李侍监慌张叩拜,“参见三殿下,六公主。”
  
  应念趁机逃开李侍监,闷头缠在我小腿上,白花花的眼睛水沾得裙裾湿了小块,“呜呜皇姐姐,她、她说世上没有神仙,话本都是骗人的!”
  
  胖糯小手定定指向一脸淡然的宋卿好,芳草地上躺着一盘四散的蒙古象棋。
  
  这种象棋还有另个名字,叫沙特拉。走法与普通象棋相似,不同的是它造型别致,外表多为猪马羊。可应念脚下的这盘,比造办处里收藏的要粗糙得多,像并非经过专业工匠捏造的。
  
  看我疑惑拧眉,擅察言观色的李侍监凑我耳边小声道,“是顾采女自己手工打磨的。”
  
  他这么一讲,我才忽然想起,今日也是应念的诞辰。顾采女趁着燕会之际,想方设法跑□□看儿子来了,还带来一副亲手打造的象棋。李侍监之所以不着急,应是早就得知应念的去向,睁只眼闭只眼罢。
  
  宫廷内难得遇真正善心人,我忍不住投去激赏一眼。
  
  至于宋卿好,她和我们一样,觉得燕会索然无味,趁大家向父皇献殷勤时偷偷溜出来透气,没料遇见在液池边玩象棋的应念。
  
  “哪里来的宝贝?”
  
  少女悠游着靠近,吓得刚满五岁的应念起身,将棋盘和棋子儿神秘兮兮往背后一藏,打量她,“你、你是哪宫娘娘?我没见过。”
  
  片刻恍然大悟,又笑眯眯凑过去,“我知道了!你不是娘娘,是天上的神仙,专门来给本宫送礼物的!”
  
  语毕,晃了晃棋盒。
  
  “你长得可真好看,与那话本里写的一模一样!”
  
  宋卿好努努嘴蹲下身,整了整小少年衣襟,语重心长地:“小皇子,世上可没有神仙,只有娘亲。”
  
  想来顾采女悄悄在液池边放象棋时,被宋卿好窥着了。入宫这段时间,她八卦必然听过不少,怎么也猜到了五六分。
  
  “不可能!”
  
  小不点纵眼周围,哪里有皇贵妃的身影,“往常母妃出现都伴着轿辇,宫人成群。”
  
  宋卿好学他撑着脸,“娘亲不一定是皇贵妃啊。”想想有的话不便直说,拐了个弯道,“只要对你好的,都是亲人。譬如你的父皇、皇贵妃、美人、采女……”
  
  被应念愤愤打断:“大胆!竟敢拿父皇和母妃与低贱的采女相提并论!”
  
  宋卿好漂亮的眸子浅眯,伸手在他脑袋一敲,用了点巧劲儿,“年纪不小,架子倒学了大把。”
  
  应念虽没到封王的年纪,以后命运也尚未可知,可他自有记忆来还没被人修理过,委屈得不行,当即哭声震天响,引来我和三哥。
  
  “皇兄皇姐,你们可要替念儿做主,修理这不懂事的婢女!嘤嘤,那采女,采女怎能做念儿的亲人嘤。”
  
  液池边,小少年不依不饶。
  
  应念还处于特别能撒娇的年纪,往常他抛出小奶音这招,不管要什么我都立马投降,可爱到即便他不是皇贵妃亲生,贵妃都对他疼爱有加。
  
  现下他抱着我故技重施,我琢磨着究竟该怎样处理,忽听另一番更软的嗓。
  
  “嘤——”
  
  那声,仿佛是伸手亦握不住的雨泥,又娇又滑。
  
  “小殿下哪来如此大的偏见,为什么采女就不能是殿下的亲人?嘤?殿下这年纪该读过四书五经,当知世人千面万象,各有分工使命。天降大任于陛下,赋予他打天下的使命,那便要有人来做臣民。如果每个人都打天下去了,那谁来种苗子和挖泥巴,打天下的人不早就饿死了吗?哪还有你现在的安乐盛世,对我拿架?”
  
  少女叉着腰,略略俯头观察我脚边的孩子,嘴里模仿他的奶音更甚。
  
  “万物无贵贱之分,只有善良恶极。民女望殿下能当大任时,牢记天下本大同也。”
  
  “嗯?”抑扬顿挫收尾。
  
  再定眼,周边宫女和李侍监的面部已然僵化,包括我和三哥,打量宋卿好的眼神都极其复杂。
  
  大约谁都没料到,她在撒娇方面竟比五岁小孩儿还手到擒来。所以后来的我并不意外,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都费劲了心思想把世界捧给她。
  
  不过宋卿好这招的效果很棒,至少应念被唬住了,当即眼泪也不洒,手也松了,呆呆地任李侍监牵着走回琴嫣殿。
  
  待液池边只余下宋卿好和我们,三哥抬手挥退婢女,利用身高优势压迫宋卿好,声音压低:“宋小主博览群书见多识广,却不知对本朝律法了解如何?可知冲撞皇子,按罪当诛几次。”
  
  宋卿好眉角抽搐了一下,细看却并非害怕,微颔首:“禀三殿下,本朝律法我不甚清楚,但里面应该没有哪条规定,臣民不许发肺腑之言?”
  
  “并非谁都想听肺腑之言。”
  
  “譬如?”
  
  “譬如穷人不想别人说他穷,商人不想听人骂他奸。天生皇命者——”
  
  三哥闭口,没再说,只神情危险地近看少女一眼,“总有一日你会清楚。”
  
  两人就这样当着我的面,在洒下的月光中互相审视,陪衬着液池波光粼粼的水面。直到宋卿好就着三哥视线,扇扇睫毛,忽地欢快起来。
  
  “你们天生皇命者的伙食可真差,平常就吃这些吗?”
  
  方才我硬往三哥嘴里灌了一小块糖窝头,面食的碎屑不经意粘在了男子唇角,被宋卿好逮个正着。
  
  她抿嘴笑,好像这样就报了白日的一曲之仇般,更自来熟地扑到我们方才坐的廊亭里去,寻窝头和温好的烈酒,“不过我喜欢。”
  
  彼时,少女正羞,岁月无愁。
   正文 秦舫   宋卿好一家暂住的地方叫兰心阁, 和其他宫殿比起来面积不大。两进三出的院子, 以往多是用以嫔妃家眷进宫探望住的。
  
  及笄礼后, 宋不为并未携妻女及时离开, 反被父皇给留了下来, 还颁布特旨, 允宋卿好随意出入后-庭, 说是让她熟悉熟悉宫内环境。
  
  父皇言下之意宋不为自是了然,却叫他头疼不已。
  
  并非他不愿与皇家结亲,但宋不为已然到了知天命的年纪, 膝下就这么一个女儿,切莫说以后探望问题,光谈宋卿好行事说话, 要想在这诡谲的后宫不得罪人长期生存, 恐非易事。
  
  这不,没几日, 宋不为便因应念的事着急上火了。
  
  他不知从何听说, 燕会当晚, 宋卿好出言冲撞了八皇子应念, 大谈皇子与采女身份并无区别论, 叫宋不为的心脏差点梗塞, 扬言要请家法,收收她张扬的个性。
  
  “如此口无遮拦,看来这个家, 你是不想要了!”
  
  宋卿好双手摸着耳朵, 跪在软塌上做认错姿态,却不逃。少女青嫩的容颜,叫窗外开得极好的美人抓脸都羞愧。
  
  片刻,一声清亮传出:“您打吧!反正这个女儿,您是想不要了……”
  
  说着,余光给宋母丁氏递个眼色。
  
  看得出,丁氏对这女儿更是溺宠,常年帮着宋卿好与宋不为作对,这厢也装腔作势地抹把鼻涕抹把脸,“既然圣上并未追究,那便不算什么大事,老爷不若饶了小卿这回?”
  
  “哼,”宋不为持藤条的胳膊被丁氏抓着,伸展不便,却跃跃欲试地,“圣上睁只眼闭只眼,那是给我们宋家的恩德。可我若纵她继续肆意妄为,将来能惹多大的祸上身,熟知?!”
  
  见软的不行,丁氏换了套路,恼羞成怒地用身体挡在宋卿好前边儿。
  
  “那就先打死我吧,看来这个夫人,您也是不想要的了!”
  
  一时间,宋不为的藤条是挥不下去了,只叹作孽啊作孽。
  
  “扬手将藤条差点扔到天上去,着实好笑。”
  
  我知道这些,还是听贴身宫女妙津转述的。
  
  当日我从三哥处得几壶蜜酒。蜜酒并非寻常方式发酵,而是数十种晨采的新鲜果子与蜂蜜混在一起,于适宜温度下发酵百日所成。此酒入口甜香却不易上头,是女子饮用的极佳。我想起那夜在液池边,宋卿好偷酌三哥的烈酒被辣得吐舌头,这才吩咐妙津给她送去一壶,恰恰遇见宋老爷教训人。
  
  “你登门时,可有差人禀报过?”
  
  “回公主,妙津哪敢不得指示便私闯内院?”
  
  我下意识捏着骨梳展了展发尾,“那这宋不为确有几分心智。”
  
  他哪里舍得真对宋卿好动手,分明演给下人和妙津看,想通过宫人们的嘴,将话传到父皇和众宫妃皇子耳边。
  
  “小女在家跋扈惯了,行事不知轻重,望陛下见谅。”
  
  果不其然,黑白不提的父皇早已耳闻这件事,榻中央的人略略一笑,“实属平常,顽劣程度比起当年的扶苏来还差得远。”
  
  养心殿内,我按例去请安时将好听见这句,面上仿佛铺了八-九层胭脂,立时红得不行,还被多嘴多舌的五哥打趣,“六妹小丫头时候对什么都兴致勃勃,连我和几位哥哥都常常被她呼来喝去当玩耍对象。近几年也不知怎的,如何招惹她都不生气了。”
  
  父皇笑骂一句,“贱皮子。”却真的抬眼瞧着我,要个说法。
  
  我正不知如何是好,宋不为行礼道:“公主天生慧根,到一定年纪便如芙蓉出水,落得懂事可人了,小女哪敢与之并论。”
  
  不动声色为我解了围,令我大大松口气。
  
  由此可见,宋不为察言观色的本事也很厉害,具备所有商人应该具备的条件。
  
  可惜,终是高估了人性。
  
  ✲✲✲
  
  宋卿好冲撞皇子事件看似过去,实际尚有余威,毕竟我那位五哥哪是肯息事宁人的主?
  
  拱廊夹道上遇见,二人竟当着宫人面堂而皇之动起手来。
  
  据说是五哥先招惹的,他赖在拱桥中央就是不走,还吩咐下人一字排开拦住宋卿好去路,美其名曰:“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不想看你。”
  
  那时的宋卿好养尊处优惯了,不太明白权利究竟意味着什么,即便面对皇子也忍不下这口气。
  
  五哥被三言两语激怒,“你可知在对谁说话?不知好歹的黄毛丫头!”紧接着出掌成风,丝毫不懂怜香惜玉。
  
  宋卿好的随身侍女见势不对,慌慌张张跑来扶苏殿向我禀报,等我赶去现场,那两人已经从拱廊打到了液池亭中央。
  
  我不太懂武功路数,但也看得出宋卿好的功夫俊秀,至少比我这样的三脚猫强多了。若放在战场,也是个不让须眉的巾帼色。
  
  遥看少女以水袖做剑,袖长四五尺余,灵活地在五哥身体四侧缠绕。凉亭周边飞花起,被水衣裹了藏在袖中,一招一式打出来仿佛有香味似地。
  
  我怕事情闹大,赶紧运气上前去劝架。脚尖刚点在石子上,便被少女另只水袖纱迷了视线。
  
  定眼见是我,宋卿好一怔,借力打力将我退到安全范围。再看那头,五哥已被袖轴给扯出张牙舞爪的形状。向来高高在上的人,此时惊慌若幼儿“诶诶!”地,招起宫人偷笑。
  
  眼看势态不受控制,被喝令不得轻举妄动的侍卫们已经蠢蠢欲动,直到飘在半空中的一片叶被人摘下了,光鲜嫩绿的颜色直奔眼底。
  
  叶锋显然是冲着水袖去的,最终切断了它与五哥的连系,亦不知不觉切掉少女半绺发梢。
  
  水袖一断,宋卿好踉跄着倒退几步,立身便见来者。
  
  艳阳晴光,那人单手拘着,褐冠青袍,眉骨好似也被身上的衣袍染了颜色,泛着淡淡青。
  
  宋卿好凝神,看看叫嚣着还想扑过来的五哥,又瞧瞧我,最后隔着七八步距离仰头望向三哥,“人多势众?”
  
  男子不遮不掩,“很明显。”
  
  少女却不恼,反而欢欢喜喜扬起眉毛,仿佛带着棋逢对手的兴奋,颔首道:“臣女这会得去给太后请安,改日定亲自向三殿下讨教。”
  
  仿佛不是约战,而是约定。
  
  经过我身边,宋卿好还冲我眨了眨眼示意。少女美目顾盼,目中带着晶莹,如花照水。
  
  她一走,我就被三哥训了一顿。
  
  “谁说你贸贸然的性子有所转变的?”
  
  他批我连宋卿好的武功路数都不知,更弄不清对方实力就冲上去,“万一有个好歹——”
  
  “不会有万一,宋小主年纪与我一般大,实力能到哪里去?”
  
  三哥屈指点了点我的额头,“当知天外有天。”
  
  不错,天外是还有天的。
  
  虽然宋卿好那两下子,连她自己都不知师承何门何派,三哥却似乎清楚。
  
  儿时宋卿好脾气更古怪,因不满宋不为在她诞辰日晚归,便将价值连城的一尊战国玉舞人给扔到门外。哪料半夜后悔了再去捡,却被贼人盯上,连人带玉一同掳走,幸好为一江湖侠女所救。
  
  为了叫宋不为着急几日,宋卿好无论如何也不给对方报家门,“除非师父能授徒儿武功,教徒儿日后如何自保。”
  
  “我何时说要做你师父?”
  
  女侠故意横眉竖目,宋卿好见缝插针的本事却不比宋不为差。
  
  “心中有佛,处处是庙。我心中已然将您当做师父,即便您不认我这个徒儿,也永远是我的师父。”不仅生得漂亮,一张巧嘴更是厉害,软绵绵哄得女侠破了例。
  
  然而对方未曾留下姓名,只在她手心写下一个“秦”字。
  
  很久过后,我才从三哥嘴里得知,她的招式路数,应该来自“秦舫”。
  
  秦舫听上去像普通船舫的名字,实际是个诡秘莫测的江湖组织。其门下高手绝顶不多赘述,甚至海揽八方文人谋士,还拥有一座纳藏了千万神兵的武器库。父皇曾想方设法招安,目的也是希望得那武器库以充公,加筑根基壮大国本,岂料连秦舫的落脚之地都没寻到。
  
  另外有个传言版本是,父皇一为招安,二为心安。
  
  因他的江山,是靠秦舫相助才打下来。
  
  当年父皇还没挥军南下前,差点叫前朝宣帝给团灭。宣帝与父皇乃子侄关系,世袭的皇位。这位宣帝风流成性,不仅后宫纳三千妃,更为了给宠妃安胎,听信偏门左道抓来百余孕妇,剖开肚子取出已经成型的胚胎给宠妃食用,行事暴虐无常,终招来灭顶之灾。
  
  父皇为救百姓于水火,离开封地,领兵造反,不料被一支精锐骑兵和另只强悍的突厥队伍给挡在上京门外。
  
  叫阵时,方知宣帝为保皇位竟选择赔款割地,应允突厥,“若助朕退了应怀光这反贼,将他压至殿前,边境三座城池、万两黄金,献与君!”
  
  好在跟随父皇的将士个个有血性,助他突围的一位年轻将军更是领兵奇才。最后对方英勇牺牲,才换取父皇逃跑的机会,卷土重来。
  
  据说最后一次倾兵攻打,父皇是抱着破釜沉舟战死沙场的决心。所幸秦舫突现使者,意欲助攻推翻□□。
  
  来者见起义军元气大伤所剩无几,更游说组织借出军队,每人的武器皆由□□变更为元戎弩,一柄由三国诸葛连弩改造而来的优良利器,取人性命于十里开外。
  
  至于南下,也是秦舫军师在背后出谋划策。
  
  “沽苏,表为经济中心,里为京畿要害。行水,融民,利。”
  
  意在要父皇行水路入沽苏,试探城民反应。若距离上京最近的沽苏城民都开河口迎起义军,那此战必胜。若受到阻挠,从水路进攻,也能杀个出其不意,胜算颇大。
  
  于是父皇便领头,开始训练士兵们在水上行军。
  
  反观宣帝的将士和突厥援兵个个对水上作战不在行,起义军越杀越勇,在京师靠岸夺旗那日,三哥诞生的消息从封地传来。
  
  遂顺应天意,取名,南渡。
  
   正文 至亲   “南渡”这名儿实际是秦舫军师起的。
  
  对方在登基大典当日归隐, 临别时掳须说, “愿吾皇日后念此名不忘起义初心, 近贤臣、远小人, 整顿乾坤。万岁, 万岁, 万万岁。”
  
  不卑不亢, 两袖乘清风。
  
  父皇向来疑心重,怎允许超出自己控制范围的组织存在,遂派将士带兵尾随, 却被护送军师的行者轻而易举甩开百里。
  
  “那这门派的武功到底如何神奇?”
  
  三哥步行送我回扶苏殿,我好奇央着他多讲些。
  
  “秦舫分文武。武派大多是鲜少出世的江湖人士,招路千变万化。国子监藏书对它的描述也只言片语, 并非我朝近代才时兴, 宋朝时已有痕迹。坊间威名远扬的丐帮始祖亦出于此,对方一根竹棍行天下, 力拔山兮气盖世。更传言说, 赵匡胤复国成功建立宋朝, 似乎也和秦舫脱不了干系。说赵匡胤的部队偷看了秦舫女剑客舞剑时的影子, 惊为天人争相模仿, 导致战无不胜。”
  
  “当然, 这可能是被神化后的笑谈。”
  
  他讲得淡然,我听得心痒难耐,正想惊叹世间竟有如此圣地, 男子声音又忽地传进耳朵:“不过也并非没迹可寻, 听说秦舫人士都随身佩戴一枚刻有旧‘秦’字样的玉鉴。”
  
  旧‘秦’字样?
  
  只言片语勾起我一点模糊记忆,很快如马蹄呼啸着消失了。
  
  “还有,”
  
  到了扶苏殿外,他停步,慎重其事地,“别和宋家小主走太近。”
  
  我问为什么,“说不定她以后还是我皇嫂呢,提前建立交情不好?”
  
  虽没点名一定是他的王妃,但至少应该会许给其他皇子,可三哥听了直笑,表情难测。
  
  “你可别是要害死我。”
  
  那厢,五哥气冲冲回寝殿的路上,将侍卫们骂了大通,责怪人家为何不上前护驾,“都给我回去领板子!”大概忘了是谁说一步都不许向前的。
  
  我这五哥其实心眼儿没什么,就喜欢捕风捉影。
  
  他自小跟在脑袋空空的母妃身边长大,对方总介意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导致他的脾性也跟女孩似地小家子气。后来父皇为他赐字,联想不到阳刚的,“便叫‘文’吧。”
  
  文韬武略,好歹占上一点。
  
  我儿时就常常直呼其名取笑他,“应文,你个太监腔!羞不羞!”
  
  所以我两还在宫内没少打架。哪知真走了,他成天安安静静地还不习惯了。
  
  “应文?”
  
  绕过御花园,他被消失好一段时间的二哥叫住,“这是怎么的了?”见他肝脑上火,对方问。
  
  应文冲天炮似地,噼里啪啦大堆,“好不气愤,我非得去向父皇参那宋不为一本,实在教女无方!”却被拦住。
  
  “稍安勿躁。这仇,二哥替你报。”
  
  男子阴柔神色看上去令人发怵,连艳阳下的应文都忍不住抖了抖胳膊。
  
  事后,我派妙津去知会在场的侍卫宫女,“别将五殿下与宋小主起冲突的事传出半分,否则,小心舌头。”众人惊喝,跪地直呼不敢。
  
  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那琴嫣殿当差的李侍监耳目众多,至少皇贵妃那边知道了大概。
  
  “是否需要找人向陛下通个气?”
  
  此刻皇贵妃膝头正跪着人,替她护理指甲,只见半尺高的头顶钗链轻摇,“老五的形象陛下早已心中有数,断不会把大业交到这样的人手上。多一句少一句都没威胁,懒得碎嘴了。”
  
  话毕,李侍监领命要走,却见应念欢快地从外殿扑进来,“母妃母妃!”
  
  被皇贵妃抱个正着,“小心点儿!”
  
  先亲昵,再看他娃娃气地退出怀抱,一跪,“儿臣给母妃请安。”
  
  见他行事这般规矩,必是有事请求,皇贵妃挥退修剪指甲的婢子,正身瞧他:“行了,快说。”
  
  应念倒不客气,代替婢子,窝在女子膝头撒娇。
  
  “再过一月便是父皇生辰,听说父皇早朝同意了大赦天下的提议。儿臣是想,趁着帝庆,由母妃出面,也给内廷的秀女采女们赐点生活用品,替父皇安后宫。”
  
  这提议还真不错。
  
  哪朝皇帝都烦后宫勾心斗角秩序紊乱,她若能牵头做表率,百利无一害。
  
  “不过,这事儿皇后那边做还成,您做……恐生越矩之嫌。”
  
  李侍监直言不讳,皇贵妃却无所谓地翻了个白眼,“那软骨头,能成什么气候。”
  
  若不是她叔父兵权在握,哪轮得到她当皇后。
  
  “吩咐下去吧。”
  
  “是,娘娘。”
  
  说完揉着膝头无辜可爱的肉脸,爱不释手。
  
  别人兴许不知,可我知,应念提议是受了宋卿好的刺激。
  
  这小不点被她说开了窍,竟真重视起自己的皇子形象,要普世为民。
  
  得到首肯后,他还兴冲冲地带人去兰心阁,求表扬,“你可知本皇子做了件什么好事?”口气幼稚。
  
  宋卿好趴在院子里的石桌上,灵动的眼锁住他,“今天没欺负宫人?”
  
  “……”
  
  “今天没哭?”
  
  “……”
  
  “今天没犯皇子病?”
  
  应念哪受过这样的连环刺激,眼瞅着又要落水珠子,少女才盈盈道,“好啦好啦,戏很多欸。就算八殿下坏事做尽也是天下第一可爱,行?”
  
  应念很吃这套,噗嗤转笑,下意识想亲近她,又碍于性格转身故作高傲,“本殿下才不屑世人看法。”
  
  宋卿好陪着斗了一会儿嘴,总算知道事情来龙去脉,却没展颜,反而拿起腔调,“别人收到赏赐,我有什么好开心的?”
  
  想想也是,应念奶声奶气地,“那你说,你想要什么赏赐,都允。”
  
  宋卿好猝不及防伸出手去,摘下小少年常挂腰间的一只精致陶埙,“就这吧。”语气快活。
  
  陶埙精致倒精致,是三哥早年从阳歌带回来送他的,却并非什么上品。皇贵妃曾差人造了只更好的给应念,他偏念旧说不喜欢。如今大话扔出,委屈如应念也只好忍痛割爱,“那、那你一定得爱惜它啊!”
  
  宋卿好将质地光滑的陶埙攥在手里,眉一弯,“殿下放心,它会被保护得比在您身边还完整。”
  
  按寻常,宋卿好看不上这等饰物。事后,连她的贴身侍女都疑惑,她却偏头郎朗问,“这儿离老内院远吗?”
  
  皇庭统共分为三宫,九院,十二阁,七十二殿。
  
  三宫自然就是父皇、皇后以及皇祖母居住的宫殿,十二阁便是皇亲国戚经允许进宫留住的地儿,七十二殿则是四妃美人皇子们居住的。而老内院,顾名思义,是采女及下等身份的人安身立命之所。为了和皇庭颜色统一,老内院外表翻修过,内里却没看上去那般雕栏玉砌。
  
  从兰心阁到老内院步行约要半个时辰,宋卿好没那个闲情逸致,便将陶埙交给贴身婢女,“想办法送到那顾采女手上吧。”
  
  约是体谅她见不到亲身骨肉,便赠她应念的贴身物以寄思念。
  
  敢将皇子的配件转送给别人,她当真是宫中首例。
  
  更激灵的是,她行事前还特意到扶苏殿来和我聊天,假装无意说起这茬问我意见。我不过说了“挺好”二字,她便等于拿着令箭了似地吩咐下去,“千万记得说公主做的主,将情记在公主头上。”
  
  看似做好事不留名,可情记在我头上了,祸来了也是我的。
  
  但她不管天不管地的作风,像极从前的我。
  
  况且父皇嘴上说应念由皇贵妃养到十四岁便能认回生母,但明人皆知不可能。莫说要他认亲,即便宫里传出点闲言碎语都不行,分明是打定了主意要他成为贵妃之子。不难想象,等应念真到十四岁,顾采女不用被赐死,也早像深宫内苑的草芥,被默认玩死。
  
  她与应念,自出生一别便注定是一辈子。冲这点,我也实在说不出拒绝二字。
  
  据说顾采女得了陶埙,哭得蒙面的丝巾全湿,当即摸出随身的家族印鉴要婢女转送给我,“公主大恩没齿难忘,恐今生已无机会再见儿郎,望这小玩意能长留公主身边,在适当时机助她一臂之力。”
  
  我托人查了印鉴来历,发现顾采女出身也不低,算京师贵族的小簇分支。
  
  但因顾家曾开罪过二哥,储秀宫的侍监又是二哥亲信,送来的银两便全被私吞了。下面宫人连骨头都没捞着,以为顾家吝啬,自然对顾采女的态度好不了。想来那顾采女的脸,也和二哥脱不了关系,但无人敢说三道四。
  
  况且,不重要。
  
  话说回来,建议是宋卿好提的,印鉴自然该属于她。
  
  我好心好意送去,她连看都没看便往袖子里放,打着午日的呵欠往主厅走,经过我身边时又停住,“公主最近心情是不是很好?”
  
  我不明所以,微歪着头瞧她,她也歪着头瞧我,笑眯眯地。
  
  “胖了。”
  
  “……”
  
  眼看着距离帝庆时间越来越近,宫中倒先发生了另件大事——
  
  父皇要给三哥选妃。
  
  通常来讲,皇子的嫔妃统统由内监推举,这次父皇却命众大臣各自举言自家小女,更广告天下,民间淑女凡至舞勺之年,统统可于七月集结京师,由内监负责挑选五千余人,再层层筛选。
  
  但有的大臣和周边部落公主们近水楼台先得月,提前将画册呈上来,等进到三哥的眼,全是天资绝色。
  
  可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不像某人,表皮无可挑剔,连骨头里都滚着秀气。
  
  “丞相大人的千金看上去的确如坊间所传般知书达理。”
  
  这日下了早朝,父皇将闲来没事的我和五哥应文传到养心殿,要我们为未来的皇嫂位置出出主意。
  
  一听知书达理,我忍不住脱口,“那肯定不是三哥的菜,下一题。”
  
  “哈哈哈。”父皇睨着我大笑,红条案不远处立着的当事人也忍俊不禁,负手说:“知我莫若扶苏。”
  
  唯独应文顶着一脸吃瘪的表情,却不愿善罢甘休,长手一指:“蒙古公主总行?无论身份地位都与三哥匹配,加上他们与突厥那边一直不对付,若是联姻,更能成为以后联合抗敌的好盟友。”
  
  我瞧眼右下角年纪,意兴阑珊扁扁嘴,”古话有云,齐大非偶。况且这位公主年逾二十还没出嫁,指不定有什么不能为外人道的隐疾。不然,五哥,为了朝堂大计,你先娶来试试?”
  
  若非见父皇今日心情甚好,我亦不敢如此口无遮拦。但见那头沉不住气的应文要暴起和我决斗,三哥总算出面,身形往我面前一闪,堪堪遮住应文要吃人的小眼,假装加入讨论:“这位巴尔虎部落的小千金瞧着倒是伶俐。”
  
  巴尔虎部落是蒙古的重要分支,小姑娘身份自然不比公主差多少。细看,她左眼尾处还有颗痣,与我右眉尾的那颗生得一样。
  
  从前负责测国运的教宗曾言,“公主此痣名远行。”注定要离去。
  
  看来真有七八分讲究,三哥若看上这位女子,对方当真是要离家千千万万里了。
  
  见三哥自己都开了口,应文凑过头去细瞧,也看出端倪,连忙摆手。
  
  “不成不成,这颗痣见着就想起扶苏,此女必然闹腾得不行。”
   正文 殒首   应文如此唾我, 实在是一朝被蛇咬, 十年怕草绳。
  
  儿时我顽劣, 联合大臣的千金公子们嘲笑他太监腔, 没想有日将他气得两眼发红快哭出来的样子, 当即不顾我呼喊, 转头扎进身后的官房久久不出。
  
  那官房是排泄身体污秽的地方, 哪能久呆?
  
  见情况不对,意识到玩笑开过头的我唤来一小太监,“方才五殿下被本宫气哭了, 你去安慰安慰,劝他出来。”
  
  小太监一愣,似笑非笑应:“是。”
  
  没多久, 应文果然风风火火出来, 脸上的潮红不减反增。
  
  见来者匆匆,我正想方设法道歉呢, 他忽出手, 啪一下将我怼到宫壁上, 热汗直冒:“平常念着你是妹妹, 取笑我便算了, 现在竟变态到叫一太监看我入恭???”
  
  听应文的描述, 他先前脸色潮红是因肚子疼,遂钻进官房解放天性。
  
  正舒服呢,那小太监得我令, 想也未想推门而入, 憋着气靠近惊悚万分的人悠悠道:“五殿下,公主说方才把您气哭了,要奴才来安慰安慰。”
  
  ……画面太美我不敢想象。
  
  然而退一万步,他也不该对我动手,于是我才真的一嗓子哭到了父皇耳边,导致应文被罚跪。
  
  像这样靠着抖机灵害他被罚的例子数不胜数,应文对我算真怕了,这才有父皇先前养心殿骂他,“贱皮子。”不被欺负了,他还不习惯。
  
  不过,替三哥纳妃之事,由此排上父皇的日程。
  
  但画卷翻到最后,我亦没有看见预料中的名字。
  
  出了养心殿,待人走光,我偷摸问清隽悠游的男子,“宋小主怎么不在列?”
  
  他仿佛知道我要问这个,有的话升到了嘴边,又折下去。
  
  我不甘心再一追问,“还是父皇另有打算,要将宋卿好许给五哥?他将宋氏父女留在宫内的意图除了这个,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的。”
  
  那人停步,侧头过来,好半晌才道:“不为拉拢,便是要办他。”
  
  三哥说,允许宋卿好入宫及笄根本不是他的提议,而是父皇。他只不过临危受命,负责安顿事宜罢了。
  
  “年前有风言风语传来,讲宋不为表面从倭人手上买来宅子是为天-朝面子,实际与倭人私通,将宅子作为重要的情报基地。宋家树大招风,有点什么黄口之言实属寻常。但沽苏这块位置太重要,你知道的,父皇正是因突破了沽苏才转而定的江山,即便空穴来风,以他多疑的性子,宁可信其有。”
  
  对三哥说出口的话我都没怀疑过。
  
  因他或许对我有隐瞒,但从不欺骗。
  
  愕地,我感觉手心汗津津,“但宋家堪称沽苏经济砥柱,无凭无据就要办他,难道不怕引天下人非议?”
  
  “所以才要找个完美借口,招宋不为进京,另厢再派人收集信息。若证据确凿,必当场查办,根本不给天下人置喙的机会,更不用担心诰命传下去会引起举家逃窜,省掉许多麻烦。”
  
  “不过,”他顿了顿,“父皇迟迟不允宋不为离宫,看来有进展。”
  
  明明是在决定一个家族的生死,男子眼神却不温不火,看得我发凉。
  
  “这便是你要我别和宋小主走太近的原因。”
  
  并非疑问,是肯定。
  
  有的想法兴许自作多情,也贬低了自己的身份,但诚实讲,我早已将宋卿好列入朋友范畴,哪怕对方未曾这样觉得。
  
  生于皇家,见惯攀高踩底的伎俩,自然不会轻言朋友二字,也明白它该有的重量。因此回殿路上,我全程做着思想挣扎:要不要给宋卿好提个醒?通知她与爹娘速速离宫。
  
  就这么出着神回到寝殿,刚踏入,头顶轰隆传来一声响雷,预示着等会将有大雨。
  
  妙津很懂见机行事,她知晓我最爱在阴沉天将殿门关闭,点亮小簇宫灯,排上几根沉香睡一觉。于是雷声刚响,她便退了其他人自己伺候,顺便将沉香盒子摆上。
  
  盒子拿出来就散着淡淡异香,正是宋卿好送我的西域安神香。
  
  顷刻,我忍不住轻咒一声,嗅觉取代大脑做出了决定。完全忘记离开阳歌时,母妃如何吩咐我别过问朝廷事,径自又出了殿门。
  
  快步到兰心阁门口时,我总算冷静。
  
  朝堂之事传进后-庭必然会被彻查,我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三哥设想。为不牵连他,思来想去,始终没将话讲得太明,只对宋卿好道:“钦天监发布了天气预测,说接下来一个月滚雨将至,沽苏也不例外。到时暴雨连天水涨船高,若你和宋老爷此时不走,恐怕就——”
  
  “走不了了。”
  
  我刻意加重‘走不了’三个字,更慎重其事地捏了捏那只柔若无骨的手。
  
  到底有几分功夫底子,宋卿好被我的力道捏得吃痛,却没抽出,也没叫出声,清透的瞳仁一下变得乌沉沉,灼灼瞧着我。
  
  不知多久过去,她才缓缓起身对我一叩,“谢公主提醒,我这就通知家父,向陛下辞行。”
  
  果然,她不蠢。
  
  关于宋家的造反绯闻她听了也不是一两日,只不过从未当真。现在我特意迢迢地跑来兰心阁劝她走,其用意不言而喻。
  
  那夜,雨果然下了起来,还传来突厥屡屡进犯我朝边境的消息。
  
  父皇连夜招来重臣与成年的皇子们商讨,究竟如何应对。
  
  宋不为一家在金殿外跪了很久,几乎到深夜才得召见,“圣上有旨,宣。”
  
  宋不为上了点年纪,膝头麻了,起身时一个趔趄被宋卿好扶住。父女二人双双对视一眼,再看看夜华下的华贵宫门,这才意识到,何谓权。
  
  金殿上,几位皇子都在,唯独二哥。
  
  大家的目光聚集在这对深夜造访的父女身上,有的疑惑,有的了然。
  
  “宋商有什么大事要与朕商量,竟冒雨久候。”
  
  宋不为深深拜在地,佯装镇定,“回陛下。贱民对陛下这一月余的的盛情款待深感荣宠,奈何姑苏传来消息,家母突然病重,不得已,只好来向陛下辞行,还望陛下恩准。”
  
  龙椅上的人禁不住沉了沉眉头,不动声色开始打量他,最后将视线移到宋卿好身上。
  
  少女也跪着,神情坦荡并无忐忑。像她这般年纪,若知道内情,应是没这样的心理素质。现今关于宋不为勾结外来人士的证据尚未呈上,的确没有理由留下对方。
  
  况且,百善孝为先。为不打草惊蛇,黄袍加身的人只好沉吟:“那实在可惜了。”
  
  没明着答应,却总算有松口迹象。
  
  宋不为趁势拜谢,“皇恩浩荡。”
  
  顺带拉起宋卿好,徐徐道:“行李已有宫人收拾妥当,这便不扰陛下了。”
  
  遂躬身朝后退。
  
  犹记当日,殿上道道目光如芒刺在背。宋卿好一步一步拿捏得体,终生也不会忘记那种感觉。
  
  那是多少银子也赶不走的恐惧,是心中巨浪滔天,却必须装作若无其事。
  
  所幸,她离这樊笼,只余几步。
  
  ✲✲✲
  
  清冷雨一场后,乌云消散,皓月很快漏出脸。
  
  扶苏殿内,我围着刚升起的炉子汲取温暖。
  
  宫人们已经进来递过牌子,要我选择今日的被褥样式和香。寻常这时候宫里了无生趣,我早就睡下,今夜却精神得很。
  
  妙津不知缘由,眼眯了又眯,最后干脆将目光定在我的发髻上。
  
  别人数绵羊,她数发饰,以此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可没多会儿,她脸色便晴转阴,“公主,您头上的金钗怎地少了一支啊?!”
  
  皇女的首饰数不胜数,有些连负责我起衣食行的妙津都没见过,她独独对这金爵钗印象深刻。
  
  钗子是三哥送的,样式简约却不简单。尾部雕出的一只云雀栩栩如生,两只放在脑袋上,呈回眸姿态。打造金钗的材质出土自西汉,偏硬,与寻常金子质地略有不同,雕出的纹样却更精细漂亮。
  
  三哥说,初见这对钗没什么特别,越看越觉得像儿时的我,小云雀般叽叽喳喳朝气蓬勃,遂忍不住买下。
  
  妙津呢,在阳歌就陪着我念书晨起撒疯耍混,自然明了我以前的做派,才在收纳时也忍不住叹一句,“三殿下果然慧眼,是公主的范儿。”
  
  如今妙津忽叹少金钗一只,我下意识摸摸发髻,那头的她已经风风火火要唤人来,将扶苏殿翻个遍。
  
  岂料声音还没出,殿门从外边扣响。我眉尾轻跳,自己先一步上前开门。
  
  “参见公主。”
  
  是常年跟在徐总管身边的小太监,行事利落颇受重视。
  
  “怎么样?”
  
  小太监扣着袖子跪下,谨慎地冲我摇摇头,“小的在宫外候到此时,也没见到那对父女身影。倒是中途二殿下突然集结守卫金殿的御林军,乌泱泱去了。”
  
  头顶天色墨黑墨黑,与我此刻的脸色无异——
  
  看来那份该死的“证据”,提前抵达了。
  
  金銮殿上。
  
  宋不为揉揉跪久的膝盖,想逼迫自己行走的速度快些,却始终没有二哥的刀枪剑戟快。
  
  旁边,宋卿好比父亲更先听见踢踢踏踏的不详脚步声。
  
  她步子顿了顿,眼角光一闪,宋不为便被从殿外冲进的男子一脚踹到地上,举剑大喝:“刁民,想逃?”
  
  “枉我天家纡尊待你,你竟起反心!”
  
  二哥下脚重,活过五十余载又没功夫底子的人哪受得住?当即在地上拖滑几尺,弯着腰咳出老血。
  
  宋卿好上前扶,“爹!”
  
  顺势剜二哥一眼,被正幸灾乐祸的五哥应文逮个正着。
  
  原来二哥当日说的帮他报仇,是这茬。可应文本想跟着参一本宋卿好,说她藐视皇子目无天威,但见着宋不为身前的一滩深红,他那张嘴便怎么也张不开了。
  
  到底做不到那样绝。
  
  “殿下当知恶语伤人寒,空穴来风之事,切莫信!”
  
  宋不为撑了撑身子企图辩驳,男子眼底却浮起诡谲凉意,“空穴来风?”
  
  紧接着将十来余封密信样式的纸摔到宋不为的老脸上,直冷笑:“你只需告诉本王,这可是你的亲笔字迹。”
  
  宋不为慌不择路捡了其中一张,宋卿好也跟着瞄了几眼,两父女脸色均大变。
  
  二哥得空,命人将言辞剧烈的几张呈给父皇,惹得龙椅上的人勃然大怒、抽气连连,眸底红光抖动。
  
  “好你个……宋不为!”
  
  扬手一挥,纸屑纷飞。
  
  据说那些统统是宋不为与东海倭人的来往信件,悉数痛陈当今圣上得天下却不作为,与当年宣帝有何异?还数落了我父皇当年贪生怕死之举——
  
  吾儿敦厚,甘殒身为苍生求仁君。然战事乱,君伪善苟逃,小人行径!
  
  当后来信件的誊抄本抵达我手里,看着字字句句,连我都心惊,更遑论早想掩盖过往耻辱的父皇。
   正文 胡来   早些便说过, 当年起义军被围上京城外, 有位年轻将军牺牲了自己才换得父皇逃生机会。
  
  那位年轻将军, 就是宋家嫡长子, 宋卿成。
  
  宋卿成胸怀大志, 早早便从了军, 后来被分配到父皇的封地, 一路从小兵做到将领,很有真本事。
  
  奈何天妒英才,为了帮助父皇脱困, 他孤身挡两千将士,双眼杀得血红,才换来如今的太平盛世。
  
  等父皇坐稳江山, 还追封其为骠骑大将军, 更为了弥补,下旨封宋不为为沽苏镇抚司监事。在大应国, 历来商人不可语政, 父皇肯为宋家开这先例, 心中显然是记着旧情。
  
  但赐封那日, 宋不为却拒绝了册封。
  
  而立之年的男人背脊仿佛一夜间佝偻, 神色凄艾禀徐总管, “望陛下收回成命。”
  
  他说,以后每听人家叫一声监事,就如同复习一遍丧子之痛, “小民, 万万无法承受!”
  
  那时的父皇刚经历战乱,居安思危,尚且懂体恤,即便宋不为抗旨,他也叹口气作罢了。
  
  而今这把安逸椅子坐太久,兴许他早忘记秦舫军师所言的初心。心中只知他是天,如何能忍受有人指天大骂,挖出难看缝隙?
  
  不过,宋不为若真是被诬陷,那设局之人的用心何其辣狠,根本没给对方留余地。毕竟叛国这条罪需要证实的信息太多,可单是挖天子疮疤这条,已足够诛九族。
  
  “父皇,这是近两年宋家船只的出海记录,详细记述了宋不为与外臣密谋私通的时间地点。”
  
  二哥几步上前,亲自将册子呈到龙台,宋不为稍稍推开宋卿好,跪着挪近老泪纵横,“陛下,宋某行走商路树敌众多,江湖奇人异士亦如过江之卿,有心者想取到宋某的笔迹实在容易啊!望陛下圣明!”
  
  可父皇的逆鳞显然已被触,此刻理智尽失什么话都听不进去,连那册子都只是粗略扫几眼,便一掌拍响桌子起身,隔着金黄桌台遥指宋不为。
  
  “你家男儿生得磊落,年纪轻轻便知太平社稷重于性命。偏你活了大把年纪还看不透生死,到如今还记恨朕,记恨朕当年的不得已为之?!恐怕册封你监事那日,你心里想的不只是瞧着职位烦,更是瞧着这染满你儿血气的江山烦罢?!”
  
  因为瞧着烦,所以要反。
  
  顶头上,父皇越想越气,挥来禁军:“给我将这刁民带下去,择日处以——”
  
  说到这,又憋着气琢磨了好片刻,才重重道:“处刺刑!”
  
  刺刑!
  
  金銮殿上,不少人都凉气倒抽。
  
  刺刑是专用于通敌叛国者的刑罚。可开国来,还未曾听谁被如此惨无人道地施刑过。
  
  比起砍头,它最令人恐惧的是生生被木桩插入身体,受尽切肤之痛。而且行刑人中途会停下,避免破坏受刑人内脏器官,以此延长对方性命,直到木柱挤开肠、胃、肝。
  
  天子话落,连御林军都愣了半晌,才得令要将宋氏父女拖下去。
  
  那厢,本还强迫自己镇定的宋卿好,一听刺刑,清透目光霎时覆上重重阴霾。
  
  待御林军近了,她仿佛思考过什么,当即飘飘运气起身,三两招洒开水袖,缠住最近的几名侍卫拉近身前。
  
  晃眼间,殿上少女若仙子起舞。定眼瞧,那水袖中央却有斑斑驳驳的红色,一路从水袖染到玉石地面。
  
  “来人啊,护驾!”
  
  旦听二哥一声大喝,大部分御林军已冲到父皇身边围出保护圈。反观宋卿好却越战越勇,还频频去拉双脚发颤的宋不为想助他脱困,不料几次三番被围到禁军中间。
  
  此时此刻,全世界注意的都是少女古怪的一招一式,唯独三哥眼里似藏着琥珀,眸光盯着她手中的武器越渐往下沉。
  
  没错,宋卿好把着的,正是我掉的那只金爵钗。
  
  其实也并非遗落,而是临走前,我主动摘下送给她的。
  
  或许是我心中隐隐有预感,宋家人无法活着离开皇宫,这才特意将锋利的金钗赠她,期望能在关键时刻保她一命。毕竟宫廷重地,除了侍卫,其他人不允许携兵器上殿。思来想去,唯独这只簪子,能被她藏进宽荡袖子。尽管靠她单打独斗就想逃出皇宫,根本是天方夜谭……
  
  果不其然。
  
  二哥师从名门,手段身法也不差,还学过五行八卦。虽然摸清宋卿好的套路需花点力气,但真正要攻克她的袖舞,多试几遍并不太难。
  
  眼见御林军不断冲上去,倒下来,他瞧准一闪即逝的旋涡,蜻蜓点水持剑断袖。
  
  剑锋从少女腰身擦过,忽多出另只腿,腾空从后方攻击宋卿好的细膊,迫使她踉跄着往前倾,躲过利剑。
  
  堂中身影翻飞,早分不清谁是谁。来者趁机一番掀袍起落,踢掉宋卿好手中的武器,接住往袖里藏。
  
  没了水袖和利器的宋卿好无疑是瓮中之鳖,跌到宋不为身边,满脸悲愤与视死如归。
  
  待宋卿好束手就擒,二哥提剑蠢蠢欲动,却被抢先了话头。
  
  “来人啊,将宋氏父女押去大牢。”
  
  抬首,只见抢他话的男子鬓发不乱,凤眼生威。
  
  ✲✲✲
  
  后半夜,大狱摸黑迎来金贵之人,玉面青冠。
  
  他只带了一名贴身侍卫,进到宋不为牢房。
  
  侍卫见眼色行事,亮盏微灯,悄无声息将一纸认罪书在宋不为浑浊的眼前展开。立时,惹得对方又激动起来。
  
  “宋某先谢过殿下大恩,若非殿下出手相救,鄙人和小女早就命丧金殿。可我宋不为若对朝廷有半分不臣之心,何须等到今日?若殿下也被谣言所惑,大可先前便将我就地正-法,何苦来哉!”
  
  来者背着光,语气不痛不痒,“宋老爷莫不是急昏头?父皇要是肯给你机会辩称,何必绕过大理寺,设这样一个局引你来京。”
  
  立时,宋不为醍醐灌顶,老态褶子抖不停,再不发一言。
  
  “而今,”那人转过身,眸光沉沉,“宋老爷需要做的并不是辩论题,而是算术题。”
  
  一家赴死,或留个活口。
  
  “宋老爷一生富贵享尽,就算立刻将骨头拆掉当柴烧了,估计也没什么遗憾。但宋小主不一样,她的日子,还长。”
  
  三言两语点几句,宋不为终悟,这男子是软了心肠,要出面保宋卿好。
  
  虽不知他此番情由,但面对这道毕生遇过最简单又最艰难的算术题,宋不为没犹豫。
  
  他浑浊的眼像再看不请光线,颤颤闭上,任由侍卫将拇指蘸了红泥贴上认罪状。
  
  “殿下大恩,宋某来生作牛马……”
  
  “相报。”
  
  ✲✲✲
  
  三日后,琴嫣殿。
  
  皇贵妃脸色很是不妙。
  
  宋家人被收押的消息一夜间在宫内传得风风雨雨,应念自然也知晓了,闹到皇贵妃跟前来,非要她去向父皇求情。
  
  皇贵妃哪肯蹚这浑水?当即板着脸拒绝,害小少年伤心欲绝下了锁,再不出寝殿半步,连放在门口的水和食物都蒙上黑黝黝的灰尘。最后直接晕厥过去,吓得皇贵妃魂飞魄散。
  
  应念要有个好歹,贵妃被父皇责问是一方面。另方面,应念就是她的心肝,心肝被割了,哪有不疼之理。
  
  说起来,皇贵妃的出身不高,是近京某个县的打渔女。
  
  应天十四年,教宗受父皇召见测国运,称什么星隐约出现,恐江山生变,建议父皇在十四年末,找个亥年亥月亥时的平民女子嫁进皇家,寓意‘天地和’。
  
  寻常人家的女子通常不敢肖想嫁进皇家,还是嫁给父皇。如今这等好事凭空降,皇榜放了大半年却没人敢揭,因为此时辰的女子特别罕见,直到皇贵妃出现。
  
  皇贵妃原名梁小曼,前半生凄苦,遇见个赌棍的爹,和破罐子破摔的娘。普通百姓人家女儿,十六七岁便会被许夫家,偏梁小曼仿佛知道自己不是凡人,生活再清苦也不愿将就,遭爹爹好一顿打。终于,浑浑噩噩度过十九年后,梁小曼在市井发现皇榜,从此平步青云。
  
  虽然梁小曼出生不行,一张脸打理出来却是荷花羞玉颜,的确比当今皇后还娇俏几分。她进宫没几年光景,便从美人做到昭仪,再到四妃之一,去年初又被册封贵妃,真正的几人之下。
  
  然而这朵荷花并没想象中完美——
  
  身为女子,她从未来过月信。这意味着,她无法诞下皇子。
  
  但不知是父皇子嗣众多不甚在乎,还是怎么样,对此女的专宠并未减少,甚至答应将应念过给她,让她以后有个伴。
  
  所以应念对皇贵妃而言,不仅是心头肉,更是父皇驾甍后,她的靠山。
  
  哪能允许他出意外?
  
  看皇贵妃焦头烂额在殿内走来走去,骂完太监骂婢女,李侍监忍不住上前宽慰。
  
  “娘娘莫叫急火攻了心,太医方才说,小殿下不过缺水虚脱,过不久便会醒来。”
  
  岂料红丝袍在玉石地面上扫了扫,女子依旧愁眉不展,“眼下我担心的是念儿醒来又冲我耍性子。这么三番两次折腾,他哪里受得了?”
  
  “解铃还须了解系铃法,”李侍监瞧瞧四方来往的宫娥们,凑近些,“娘娘想一劳永逸,不若允了小殿下之请。”
  
  “胡来!”
  
  贵妃拂袖轻斥,美目圆睁额花乱颤,“可知嫔妃干政的后果?!”
  
  李侍监不偏不退,“奴才说句诛心的话。眼下七位皇子中,论谋略论学识都不乏出色的,小殿下又年幼,万一哪日陛下……所以悬而未决的太子之位,当搏了。”
  
  贵妃一怔,李侍监悄悄抬头查探脸色,发现还好,继续道:“这宋氏一家造反之事既然已板上钉钉,娘娘可曾想过,陛下为何还没及时处理,只将反贼关进大牢,还不许风声外放?”
   正文 怀光   “你觉得为何?”
  
  “奴才大胆猜测, 陛下恐怕……还未寻到万全之法。”
  
  “怎么说?”
  
  李侍监更小心翼翼, “如今全皇宫都知陛下被宋不为气得捧心, 偏偏狠话放出去了, 还不敢轻易办他, 何故?说到底, 还是这宋不为非一般富贵人家。宋家虽没兵权, 却掌握着我朝第二大城市的经济命脉。若要给宋不为扣上造反的帽子,单凭点来往书信如何叫天下人信服?宋不为要不明不白倒了,富甲们还不人心惶惶纷纷出逃?届时大量资金外流, 国库亏空,后果不堪设想。此事看起来实在是个烫手山芋,可乙之砒-霜, 甲之蜜糖。娘娘此时若敢冒大不韪替陛下解忧出主意, 恩宠必会更浓。临到立太子,没准还能说上几句……”
  
  “同时又应了八殿下所求, 何须担心老来无依?”
  
  李侍监一番话醍醐灌顶, 皇贵妃秀色微敛, 陷入沉思。
  
  旁人不知, 琴嫣殿有道后门, 一般是紧锁的, 唯独徐总管有钥匙。
  
  有时父皇翻了贵妃牌子,又因批奏章去太晚不想惊动宫人,便会选择绕近路开后门。
  
  起初贵妃以为有外来者闯入吓大跳, 习惯后便吩咐宫娥每晚都留几盏灯在小道, 随时做好侍寝准备,今夜同样。
  
  说同样却有点不一样,今夜的皇贵妃,无论脸子眸子都素净得很,不复往日艳丽。
  
  她将一头如瀑的长发散到肩头,泡壶银针茶,茶气在窗口袅袅升起,老远便叫父皇闻得停了脚步。
  
  银针是阳歌的特产茶,每次父皇移驾阳歌行宫,我母妃都会把烹茶的看家本领拿出来,将并不昂贵的银针烹出他最爱的味道。
  
  有次他喝着喝着皱了眉,母妃下意识问,“怎么?”
  
  别人眼中的天子像个五岁孩子,短短的胡须撇到嘴角一旁:“我好不容易来一次,你就不能大手笔些?”世人都知她恭良节俭,但也太节俭。
  
  母妃得令,转身泡来壶货真价实的云雾。父皇喝一口,怎么喝怎么不对味儿,又嚷嚷着换回来,引我母妃嫌弃,“臣妾只听过嘴被养刁的,还没听过刁变平的。”
  
  男子将她往怀里一藏,“我还没见过哪个帝王和爱妃分居两地呢,不也依了……”
  
  话没完,不施粉黛的女子挂上那只脖子,严严实实堵住对方的嘴。
  
  今夜的宫廷,银针淡香成功勾起父皇对我母妃的想念,方步入琴嫣寝殿,便见淡眉素目的皇贵妃正倚着窗户梳妆。听见动静,贵妃回头,忽一笑,眉和眼的弧度都控制得恰好,举止皆是风情。
  
  女子起身,规规矩矩地福了福,半句话还没开讲,就被头脑一热的男人健步上来,秤砣似地将她压至窗前。
  
  在皇贵妃的记忆中,从没见过这样的皇帝。
  
  她眼角余光不过轻闪,周身已经一凉,心口软绵绵的白雪被拢个正着。
  
  男人一上来就动作粗鲁,却到底满足了女子虚荣心,惯于承-欢的身体三两下也动了情,熏熏欲醉着开始主动探索。
  
  身上的小手如蛇,分分寸寸恰到好处,连呼吸都透着娇媚,令男人血脉逆行,就势挑开半掩的窗户,将她掐着腰肢翻个身,死死按在手下。
  
  此时若有人经过,便能见贵妃衣襟松垮垮大开,一阵风过,还惊起过鸡皮疙瘩,她却不觉冷,火烧一般。
  
  可这种看不见的新鲜更刺激了女人,当下难耐地拱起背磨蹭,两只玉臂把着窗角,细细哼唧。
  
  很快,光这样蹭也不再满足。那人下半衣袍尽褪,却故意只在附近游弋浅探,就是不如她愿,逼得她最终开口撒娇,“陛下……”
  
  哪料竟被猛一扯头发往后,鬓角都歪了小半,窥见一双猩红眼,“叫朕的名字。”
  
  贵妃起初不敢,太吃痛了只能麻着胆叫一声:“怀光……”话落,终于迎来期待的满足,酸意从脚趾传上大脑,惹起尖叫,“啊!”
  
  眼前画面比秀色还可餐,男人忍到极限,此刻如狼吞如虎咽,次次剑走巅峰,根本不给她停歇的机会。
  
  皇贵妃没历过这样激烈的燕-好,一匹黑绸缎晃得比那汪水还荡漾,如海上风打浪帆,原想压着的声音早就不管不顾泄露了出去,直至颤抖到失声。
  
  李侍监在宫里当了十几年差,见过我母妃,也对她的行事风格有了解,所以才教这晚的贵妃另辟蹊径。
  
  事实证明这帖药下得恰到好处,等交锋完毕,父皇竟心情颇好地揽着她,躺在软塌休息,似乎今夜不打算离开。
  
  见势已到,贵妃轻叹口气,佯装不经意提起应念晕倒的事情:“小家伙不知什么时候结识那宋家姑娘的,还给治得服服帖帖,一听她被关,和我闹脾气。”
  
  “瞎闹就赏他两巴掌,自古棍棒出孝子,纵着好不了。”
  
  “是,”皇贵妃应声,又抬脸,“不过,臣妾思来想去,还是想向陛下谏言,望陛下先恕罪。”
  
  得到首肯,女子下床行礼,盈盈目光缠着不再威严的面容。
  
  “臣妾恳请陛下,释放宋家小女,宋卿好。”
  
  那人闻言脸色变了变,却静静听下文,没开口阻止。
  
  见状,皇贵妃大定,说出的话又平添几分底气。
  
  “古话云,民心安,则国本安。民心散,则国本乱。宋氏为举国大户,一朝被灭,必引猜测动荡。陛下圣明,自不会平白冤枉好人,但宋不为多年来为朝廷税收做过巨贡,宋家儿郎也曾为陛下舍却性命,若刀下一个活口不留,恐遭世人口诛笔伐,说我朝只记仇、不念旧。”
  
  “再者,臣妾曾与那宋小主有过几面之缘,瞧着单纯聪慧,想她应该并未参与到谋反计划中。若陛下趁着帝庆大赦之机饶过对方,给宋家留后,恩威并施,应该能安抚人心,还能收获仁君盛名……”
  
  “岂非一箭双雕?”
  
  更深雾重,皇贵妃跪于琴嫣殿,迟迟没得到应声。
  
  李侍监算好时辰在外边听动静,耳根子都快贴墙上还是没风声。为了试探帝心,他吩咐宫娥进去送西域进贡的葡萄,以此打开话匣子。
  
  皇贵妃见救星出现,自己接了葡萄,跪匐到玲珑床边,小心翼翼捧给男子。
  
  父皇终于动了动身子,却连碰都不碰晶莹剔透的果实,缓缓越过银盘伸手捏住女子下颌,逼迫她抬起头来,“朕不知,这张柳眉娇面上若挂几滴眼泪,是何风景?”
  
  暗含威胁的语气叫贵妃一抖,手中珠圆玉润的小东西们也跟着盘子滚一地。
  
  只见那身着单衣的人猛一叩首,“陛、陛下,臣妾实乃关心八殿下安危,怕他醒来再闹别扭才一时失言,并非有意干政,望陛下-体谅臣妾爱子心切……”
  
  父皇总算轻飘飘放开她,“说吧,谁的主意。”自己的女人多少斤两,他如何能不知?
  
  以皇贵妃的心智,顶多给别人使使小绊子拿拿架子,万不会想到在政事上多言。现下,他不过施施压,李侍监就被当成箭靶推到台前。
  
  被传唤的李侍监进来时嗓子眼儿发紧,噗通跪下,心里琢磨了一万句:他可能跟了个假主子。
  
  “皇上息怒!奴才只是不忍见贵妃娘娘为八殿下忧思过度,才好死不死提这么出建议!皇上,奴才……”
  
  父皇直起身,在战场上练就的伟岸骨架不用活动,都气势压人。
  
  他踱步到李侍监身边,神情不怒自威:“枉你在宫中侍奉十余年,竟分不清谁才是真正的主子。”
  
  李侍监几乎把头磕进地里,“奴才愚钝!皇上恕罪!恕罪!”
  
  那人转身,居高临下瞅着他,沉吟半晌道:“肚子里有点本事,耗在后宫这样的是非地算什么出息?拿去辅佐朕的皇儿才是道理。”
  
  话锋转太快,李侍监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有宫娥正为父皇穿衣。
  
  不一会儿,男人黄袍加身、鬓发整齐地往外走,临到门口挥手留一句:“去俸禄司领半年的赏。”恍若未见跪在地上的二人,豆大汗水收都收不住。
  
  其他不说,李侍监当蛔虫还真有两下子,父皇的确拿着宋不为的事情难办。
  
  一来,宋不为在民间地位举足轻重,更是中原商会理事之一,做太绝怕引发猜忌暴动。
  
  二来,父皇又不敢不绝。
  
  那日父皇冲动下叫宋不为吃了苦头,就算他真没过分行为,以后与皇家也必是虚与委蛇了。若允他回到沽苏,等于放虎归山,从此天高皇帝远。
  
  如此一来,干脆将造反之名给他扣死,再留个宋卿好堵悠悠众口,的确是个折中的办法。不仅能彰显父皇的容人之量,一个遗女应该也翻不起大浪。
  
  “不过,”回甘泉宫路上,父皇背着手唤心腹徐福,“傍时,老五也来养心殿向朕提过类似意见,你怎么看?”
  
  他素来最恨结党,尤其后妃与皇子结党,这是每任朝廷的大忌。
  
  徐福稳稳地跟在半寸后方,“此事关系甚重,奴才不敢妄下定论。眼前最紧要的是妥当处理宋氏一家,其他的,陛下不妨再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