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暮春时节,芳菲待尽。西京郊外一处偏僻的尼庵中。
“……我家小姐贵为御史府嫡女,即便是落了难,又岂能与你蔡家做妾?鲁嬷嬷,你请回罢!回去告诉你家少爷,死了这条心!”窗外,奶娘李嬷嬷愤怒的声音传了过来。
“此一时,彼一时。”蔡家那鲁嬷嬷甚是从容镇定,声音优美的侃侃而谈,“贵府老爷已是入了诏狱,不必提了,自是凶多吉少;夫人和小少爷又不知所踪;贵府能做主的,也只有大少爷了!大少爷已是应了,嬷嬷不应,却是无用!”
安解语自睡梦中被人吵醒,心中很是不耐烦。她掀开被子,披衣下床,推门走了出去,“奶娘,我头疼。”她只要一说头疼,李嬷嬷一准儿能住嘴,耳边一准儿能清净。
果然李嬷嬷想起,姑娘天不怕地不怕,只是怕吵,赶忙闭了嘴,不再说话;鲁嬷嬷则是骤见安解语,一时间有些发楞:这位安姑娘果然是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怪不得少爷始终放她不下,千方百计要娶她回家。
要说起新进门的大少奶奶,也算是极出色的人才了,可跟眼前这位比,却还是比不得。鲁嬷嬷心中叹息,红颜薄命啊,这位安姑娘,她本该是大少爷的原配嫡妻,如今却要沦为妾室。
安解语对鲁嬷嬷微笑说道:“我如今无家可归,无父母可恃,以至寄身尼庵,衣食无着。潦倒至此,夫复何言!贵府若真有意,请至我大兄处拿了文书,是婚书也好,是身契也好,只要大兄肯签字画押,我便从命。”
你家要纳妾?好啊,要纳良妾,你们写下纳妾文书;要买贱妾,你们拿了身契在手。只要完成法律程序,我就随你。恶法也是法。我上辈子也好,这辈子也好,一向是守法良民。
李嬷嬷脸色微变,鲁嬷嬷却是心中大定:这女人,出身再怎么高贵,再怎么才貌俱全,若真是落了难,失了依仗,也只有认命!像这位安解语姑娘,御史府嫡出大小姐,素日里也是娇生惯养,一旦父亲下狱,母亲、弟弟失踪,也只能任由异母大哥或卖或送,与人为妾。
鲁嬷嬷面目含笑,极是愉悦,“姑娘真真是个识实务知进退的!如此,我这便回府禀告了,和令兄订下文书。”安解语颔首,“甚好。嬷嬷慢走,不送。”
眼见得鲁嬷嬷高昂着头走了,李嬷嬷气得手足冰冷,“姑娘,难不成咱们便这般认了命?”安解语脸上出现淡淡的笑意,看着奶娘静静说道:“我那异母大哥,奶娘还不知道么?最是个眼皮子浅的,蔡家若寻着他,您猜猜他会怎样?”
李嬷嬷急得直跺脚,“那是个没良心没王法的!若是姑娘被他卖了,可如何是好!”安解语笑道:“我正是要他如此!”见李嬷嬷满脸疑惑,安解语笑笑,拉着她的手回到屋中,问道:“两个月前的事,奶娘可还记得?”
李嬷嬷咬牙切齿,“当然记得!”怎么可能忘,她的宝贝姑娘,两个月前从京城回到西京安家老宅,准备完婚。甫一回来,安解语的异母大哥安汝成便大为不满,“父亲这些年做京官,从不见他拿钱回家!总说什么京官穷,怎到了嫁女儿时节,便有这许多陪送!”
原来这安汝成从小也不是和安解语一起长大的。安解语和父母、弟弟生活在京城,安汝成生活在老家西京,由祖父母抚养长大,祖父母去世后,安家老宅便是安汝成一人独大。
族兄安汝明父母双亡,由安瓒资助在京中求学,这回是他一路从京城护送解语回的老家,劝道:“想是婶婶拿嫁妆贴补的,也未可知。”安汝成连连冷笑,“她若是有般身家,还用嫁人为继室?”根本不信这份妆奁是继母的嫁妆,认定是老爹偏心,只顾给女儿攒嫁妆,却不拿钱回家,恨得什么似的。
待到了安解语的婚礼,夫妻还未对拜,京中已是传来消息:安解语的父亲安瓒,前些时日入了诏狱,母亲和弟弟,不知所踪;蔡夫人本是端坐着受礼的,听到密报后喝止司仪“停下!这亲结不成了!”安解语若成了犯官的女儿,她可不要这样不吉利的女人做儿媳妇!
宾客一片哗然。这等情形下安汝成且不顾旁的,只叫“嫁妆须还我家!”只惦记着财物。蔡夫人微笑,“自是还你。”命人把嫁妆一股脑还了给安汝成。
众人都用怜悯的目光看着身材纤秾中度的新娘,婚礼上有了这样的噩耗,父母弟弟都出了事,自己又被夫家抛弃,还有个不着调的异母大哥,这女子何其薄命!
蔡家是西京大族,安家人丁本就稀少,又只有安瓒一个有出息的,来送嫁的安家族亲眼见亲大哥做了主,也没有旁的话,只摇头叹息而已。内中唯恼了一个有血性的,安汝明脸红脖子粗的跟蔡家讲理,“两家祖辈定下的亲事,岂能说做罢,便做罢?蔡家往后还有信用可言?”
蔡老爷连连叹息,“可惜!可惜!”安家本是一头好亲事,怎么弄成这样?蔡夫人勃然大怒,喝道:“安瓒已是进了诏狱!你安家若知道廉耻,莫连累我家!”
诏狱是什么地方?凡进诏狱的,皆是罪大恶极之人,皆是下场悲惨,再无翻身之日。
安汝明还要跟蔡家理论,这时一个清冽冽的少女声音传了过来,“族兄,这样人家,亲事退了好。”却是新娘已取下盖头,俏生生立在众人面前。
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好女子!如此风华绝代,如此镇静自若!一直沉默不语,任由父母摆布的新郎官蔡新华,一时间只觉意乱情迷,定定看着新娘,舍不得移开眼睛。
新娘轻抬玉手,解下凤尾裙上挂着的比目佩,轻启朱唇说道:“这是当年家祖答应贵府求亲时收下的信物,如今我安家原物奉还。此后安蔡两家,再无干系。”比目佩交给身旁的媒婆,“烦请转交。”
接下来的事情是一片混乱:蔡家收了比目佩,却不肯放人,因蔡新华对他那好爹娘说了“这样女子,实实放她不下”,蔡夫人宠溺独子,笑道:“这有何难!她父亲眼见得是不成了,她那大哥,眼里只有银钱!多与他银钱,买了来服侍你也就是了。”当即着人与安汝成说,愿以三千两白银为聘,纳安解语做妾室,“三千两白银,打个银人儿也够了。”安汝成动了心,点了头,就在安汝明、安解语即将走出蔡家大门时,被拦住了,安汝明被数名豪奴强行拉走,安解语走投无路,一头撞在蔡家大门口的石柱上。
安汝成见状,唯恐蔡家索还三千两白银,急急的跑了,以后便闭门不出,拒不见客;安解语昏厥未死,任凭蔡新华百般哀求,蔡夫人只是不许安解语进府调养,“不吉利”,又哄儿子,“待养好了伤许她进来。”
安家族人都嫌安解语晦气,不愿收留她。安汝明只好和安解语、奶娘一起寄身尼庵。安解语昏迷许久,醒来后神情淡然,并无激愤,她按住爆跳的安汝明,“我在尼庵养养便好。倒是父亲处极是要紧,兄长回京吧,便做不了旁的,上下打点了,父亲也少吃些苦。”又说自己养好了也要上京,一为看望父亲,一为寻找母亲和弟弟。安汝明也是牵挂安瓒,便安置好了解语,匆匆上京去了。
“解语,你长大了。”临走,安汝明看着从容淡定的族妹,欣慰说道。解语轻笑,“人经了事,自然会长大的。”其实,躯壳虽然还是那个躯壳,芯子却已不是那个芯子。
穿越过来,解语没什么可抱怨的:她是车祸致死。全世界每天有三千人死于车祸,自己只不过是三千人中的一个而已。穿越到这么艰难的环境中,是惩罚自己车开得实在太糟糕?解语想起自己那提不起来的车技,觉得没资格抱怨上帝不公。
李嬷嬷恨恨道:“蔡家,欺人太甚!祖父辈订下的亲事,他们说退就退,也算是西京大族了,做出这种事体来,也不嫌丢人!”
解语笑笑,没说话。其实蔡家退婚,还不算最可恶的,最可恶的是一头退了婚,一头又要逼好好的官家女孩儿为妾。人家爹只是进了诏狱,还没到最后盖棺论定的时候,太着急了些。
比蔡家更可恶的,是安汝成。再怎么不在父亲跟前长大,也不能听到亲生父亲进了诏狱,还一心只惦记着财物;又能为区区三千两,卖掉异母妹妹。这样无耻的血缘至亲,杀是不能杀,却也不能再和他同处一个屋檐下,所以要他立下文书。
“这文书无论写与不写,蔡家必不会放过我。”解语笑道:“不如让安汝成白纸黑字写下来,将来可是一辈子的把柄。”
“那,蔡家拿了文书来逼姑娘,可如何是好?”李嬷嬷急道。
“即便没有文书,蔡家也该来逼我了。”解语坐回到床上,双手抱膝,言笑晏晏,“我这伤已是养好了,那色鬼还能忍耐多久?怕是再不答应,这厮要用强了。不如甩出件闲事来拖上一拖,咱们这里也好早做打算。”
“姑娘,什么打算啊?”李嬷嬷一脸迷茫。她是奶妈出身,忠心足够,见识她可没有。
解语微笑,“什么打算?回京城啊,父亲、母亲、小弟,可是都在京城。”本来为嫁人回的老家,如今嫁人嫁不成了,自然是要回到父母身边。
“可是,院子外面有蔡家的丫头守着。”李嬷嬷迟疑道。她一个是怕蔡家不肯放人,另一个还犹豫着,自己和姑娘两个女人家,千里迢迢去京城?
“两个小丫头,不足为惧。”解语笑了笑躺下歇息,这两日可要养好了精神才行。丫头?解语“哼”了一声,握握怀中的剪刀,放心的睡着了。
正文 第2章
朦胧夜色中,花树下悠闲站立的少女,身姿更显得窈窕袅娜,夜风吹起她的衣袂,有飘飘欲仙的感觉。蔡新华甫一进入尼庵,见到院中素衣素裙的解语,差点开口叫道:“请你留下罢,别走!”她是这般的娇弱,好似一阵风便能吹走似的。
解语缓缓转过身来,脸上有淡淡的笑意,轻言细语道:“你来了。”语气非常的熟稔自然,好像跟家人说话一般。蔡新华来之前心中忐忑:她是会像之前一样大义凛然痛斥自己,抑或是像侍妾般卑躬屈膝讨好自己?无论哪种自己都不想要!这时见她如此,心中熨贴舒坦,温柔笑道“是,我来了。”
解语指指花树下的石凳,“请坐。”二人都在石凳上坐了,一个是风度翩翩浊世佳公子,一个是花容月貌妙龄少女,月下对坐品茶,香茗甘醇,清风入怀,十分惬意。
蔡新华偷偷看了解语几眼,见她意态闲适,旁若无人,搜肠刮肚的想了半天,道:“你心情似是好的狠。”解语玩赏着手中温润的玉杯,微笑道:“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如此良夜,心情怎会不好。”
她的唇像粉红色的花瓣,声音像山间的清泉,蔡新华一时迷醉,伸出手去,想抚摸她的脸颊,解语眸光一寒,冷冷问道:“你当我是什么人?”
蔡新华想到她一头撞向石柱的刚烈和决绝,急急的收回手,端端正正坐好,辩解道:“我自是爱重你,当你是我的妻!虽另娶表妹,却是迫于家父家母严命,我碍于孝道,不得不从罢了。在我心中,你永远是我唯一的妻。”
解语抬头默默看了他一会儿。这厮生得极好,称得上玉树临风,又家资豪富,装扮得极是阔气,帽子上镶的美玉也好,腰上挂的玉佩也好,都是上等货色。若是真的安解语,那年方十六岁的小姑娘,能否抵御此人的花言巧语?他明明已经另娶他人,却信誓旦旦跟你说,你才是他的唯一。
谁知道呢?唐婉聪不聪明?称得上才女了吧,偏偏在陆游“迫于母命”给了她休书后,还被陆游骗着另院别居,做了这愤青诗人的情妇,直至陆游另娶。女人若有了从一而终的念头,不知会做出什么样的蠢事来。
蔡新华见解语若有所思,更加卖力的表演,“我断断不会委屈你!表妹为人是极好的,极贤惠大度;她是明媒正娶的,主持中馈,送往迎来,自是她份内事;若是在内宅,你只和她姐妹相称便是。”
他自以为这番声情并茂的诉说,定能打动佳人芳心,却见解语娥眉轻蹙,问道:“那,谁是姐姐,谁是妹妹?”姐妹相称,你丫骗鬼呢。
蔡新华一怔,答不上来。若说解语是姐姐,于理不合;若说表妹是姐姐,又怕解语不依。“这,姐妹之间,份属至亲,何必分得过于清楚。”蔡新华含糊其辞,混了过去。
解语也不和他深究,只淡淡提及,“我时不时的还会头疼,若到了贵府,人多嘴杂,怕是应付不来。”蔡新华笑道:“这有何难!我家在城东郊外有别院,亭台楼阁,还粗粗看得,你便住到别院罢,很是清净。”
他已娶蔡夫人的娘家侄女为妻,又一心惦记着解语,眼下虽是重金求得了安汝成的文书,却又担心回家不好交待,蔡夫人姑侄二人,可不是好惹的!如今听得解语似是不想入蔡府,正中下怀。
“别院?”解语沉吟道:“偏僻了些。”蔡新华忙道:“别院虽地处偏僻,里面风景其实不错,颇颇住得。”又讨好的献秘,“我家有个珍宝库,便在别院。等你过了门,珍宝库便交给你管。”
蔡家,不过是祖父辈做过几年杭州知府,蔡老爷这辈人是无人出仕的,居然别院也有珍宝库,看来当年真是刮了不少杭州地皮。解语心中鄙夷,斜睇蔡新华,“珍宝库什么的,再说;阁下先把我的卖身契拿出来,这个是要紧的。”
蔡新华俊脸微红,“什么卖身契不卖身契的,真难听。不过是因了你不好无媒无聘入了我府,好似你没有气节一般。这才请令兄写下文书,让你凭父兄之命出阁,是给你体面的意思。”
解语听他胡扯,也不点破。只笑道:“我大兄字体一向别致,且让我赏鉴赏鉴。”蔡新华听她的意思是定要看身契,只好自怀中取了出来,自己拿在手中又细瞅了两回,才递给解语,“万勿介怀。我从不曾视你为婢妾。”
解语拿在手中凝神看了半日,蔡新华心中惴惴不安,唯恐她再性子上来,以死明志。要知道她本是官家嫡女,一旦被亲哥哥写下卖身契约,沦为婢妾,可真是一落千丈,万劫不复。
解语微微一笑,“原来是白契。”买卖人口,是有固定格式契约的,若契约上只有买方、卖方、中间人签字画押,称为白契;若经官府批准,盖过红印的,称为红契。不管白契也好,红契也好,律法上都是有效的,不过红契的法律效力更加无可争议。
蔡新华看着解语的脸色,殷勤道:“将来你到了我家,若生下……若咱们有了孩儿,这文书自是还你。又何必到官府存档。”
解语微笑不语。□□自两汉以来,法律一向禁止买卖良人,也就是说从法律上讲,平民百姓是禁止买卖的。可是法律归法律,现实归现实,老百姓若是连饭都吃不上了,不卖儿卖女的,又能怎样?这条法律好像是一纸空文一般。可是,法律就是法律,你若用好它,它能为你谋福利。
安解语的父亲安瓒虽然入了诏狱,却未定罪,父亲尚在狱中,异母大哥“卖良为婢妾”;蔡家明知安解语是良人,明知安解语有父亲,却和安汝成签下买卖文书,严格来讲,双方都属于买卖良人,严重违法。
解语细细看过文书,还了给蔡新华,“确是我大兄笔迹。”安汝成那混蛋,被祖父母惯的,从小不好好学,连字都写得歪歪扭扭的。
蔡新华拿过文书,贴身放入怀中,揣好,又跟解语保证,“将来必定还你;一定视你为妻。”他说这话时情意绵绵,眉眼生春,解语看着好笑,脸上未免露出笑意来,更增丽色。蔡新华心荡神驰,信口许诺,“待你过了门,我帮你寻找母亲和弟弟。”安瓒下了诏狱的那是没办法,失踪的人总能想法子寻到。
他以为这话定能赢得佳人芳心,谁知解语摇了头,“不必。父亲连我都安置了,母亲和弟弟必是有着落的。”
蔡新华脸红了。蔡、安两家的亲事,是祖父辈定下的,安瓒一直不赞成,一直拖着。蔡家几回请期,都被安瓒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推掉。直到两个多月前,大概安瓒知道自己有危险,才会答应把女儿嫁过来,这大概就是解语所说的“安置”。
你好的时候不嫁女儿,要出事了才嫁!蔡新华心中暗恨,安瓒其实是看不上自己的,这一点令他羞愤。转念一想,幸亏安瓒看不上自己,否则早早把解语嫁了过来,那可是要休妻了,更麻烦。
可怜解语她如此才貌双全,却要委身作妾,蔡新华心生怜悯,对解语十分温柔。解语笑道:“有件事要拜托你。”要他留意有哪个大商队去京城的,把奶娘李嬷嬷带走。
“留下服侍你,岂不是好?”蔡新华劝道:“你到了我家,总要有个心腹人。”解语摇头,“我如今是什么身份?自身已是婢妾,要什么心腹?我奶娘是良人,从不曾卖身,她夫婿孩儿都在京城,定要回去的。”
蔡新华见她知礼懂事,明哲保身,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心中大定,笑道:“依你罢了。西京商行后日有商队去京城,我托他们带了一批货,正好把你奶娘也带上。”从西京至京城,泽山是必经之地;泽山有号称“西北虎”的土匪头子沈迈占着,过往客商常遭打劫。但大商队自有门路,是付了高额过路费的,很安全。
解语敛衽为礼,郑重道谢,蔡新华忙忙的还礼,“你我之间,何需如此?”二人都躬下身,蔡新华见解语看了好几眼他腰上的玉佩,顺手解了下来,笑道:“美玉赠佳人。”解语也不客气,伸出纤纤玉手接了过来,笑道“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果然果然。”
佳人在侧,吐气如兰,蔡新华心中狂跳,却不敢造次,只好恋恋不舍的去了,唉,这等佳人,定要如她所愿把各样事务处置好了,让她心甘情愿嫁给自己,到那时坐拥娇妻美妾,岂不是人生至乐?
次日解语帮着奶娘李嬷嬷打点好行装,交待了李嬷嬷路上、回京城后如何行事;又过了一日,蔡新华果然一大早过来,和解语一起亲自送了李嬷嬷到商队。解语看这商队人数众多,却又井井有条,也就放了心。京西商行,那可是本城信誉最好的商行了,作风一向稳健。
送走李嬷嬷,解语开始好兴致的看起别院图,交待蔡新华,“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要改成自己喜欢的样子。蔡新华急吼吼想要成亲,却不得不耐下心粉刷修整别院,取悦佳人。他一心扑在别院上,未免冷落了新婚妻子蒲氏,忽略了蒲氏怨恨的目光。
这日,尼庵中守在院中的蔡家小丫头忽然换了人,换成两个五大三粗的壮硕丫头,解语冷眼看着,该干什么继续干什么。当晚,一个壮丫头捧了一个托盘进来,盘中放着一碗参汤,另有一个青花瓷壶。壮丫头端起参汤,笑道:“我家夫人赏的,姑娘趁热喝了吧。”
解语坐在床上,满脸惊慌,“你,你……别过来……”声音中已带了哭腔。壮丫头是个急性子,已是迫不及待的走了过去,要灌她,两人身体挨近,片刻后,壮丫头胸口扎着一把锋利的剪刀,软软倒在床尾。
那两个小丫头,太稚嫩了,我一直不忍心下手啊。解语看着面色凶恶的壮丫头,欣慰想道。却又看见她胸前全部是血,心中厌恶,抓起一床薄被盖在她胸前,血迹太难看了,不看它。
“好了没有?”一个不耐烦的声音问着,门外有脚步声传来。解语皱皱眉,轻手轻脚隐至门后,抽出门栓,待另一个壮丫头走进来,门栓毫不客气打在她后脑勺,打晕了。
咦?打的是她后脑勺,怎么她上身会慢慢流出血来?解语费尽吃奶的力气把她翻了过来,切,原来她是拿着快刀进来的,冷不丁被打晕,刀子扎在自己身上了。
解语拿起早已打点好的行装,正要出门,想了想,拿起桌上的青花瓷壶,一个接一个给那两个壮丫头口中硬灌了些,不多时候,那两个壮丫头脸色都黑青了。
好烈的毒啊,可惜带不走。解语无限惋惜的看了眼青花瓷壶,背起行囊,走了。
正文 第3章
晨曦中,官道上走着一只商队。这只商队不大,只有两辆大马车,四人赶车,其余十八人骑马,虽只有二十余人,却全是青壮年男子,个个身手矫健,一看就是会家子。这样的商队走在路上,等闲的山匪是不敢招惹的。
“大哥,那娘们儿还跟着咱们。”一个身材矮小面目机灵的精瘦男子,驰马至首领身边,低声说道。首领骑着匹高大健壮的黑马,人也是高大健壮,留着部大胡子,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看上去很能震住人。
大胡子首领皱皱眉,行走江湖,最怕遇到的便是老人、小孩、女人、僧尼之类,俗话说的好,“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此般皆不毒,最毒妇人心!”后面这女子看上去小巧玲珑,柔弱可怜,一大早便跟着自己这商队出了客栈,尾随至今,谁知她究竟有何目的。
“且不理会她。”大胡子吩咐道。矮小男子答应了,骑马回至队尾,扫了眼紧跟商队的单身女子,虽说她毫无异状,却始终提防着。
天渐渐热了,马上的年青人都出了汗。走到午时,商队在官道旁一个树林中停了下来,下马歇息。众人有的在树下凉快,有的喝水吃食物,有的饮马,有的看马车,看似忙乱,其实有条不紊。
那单身女子也骑马跟来,离众人远远的,在林中歇息。矮个男子见她坐在地上,头靠着大树,显是累极了,却还闭着眼睛啃干粮,摇了摇头。不知道这女子是何来历,看着很是怪异。
那女子困难的啃着干粮,很难下咽的样子,似是没带水。大胡子首领把周围情形察看一番后,拿起一只水囊,走向单身女子,众人各各暗暗使眼色,虽还做着手中的事务,眼神都瞥向单身女子和大胡子首领二人。
单身女子发觉有人走过来,迅速站起来,戴上面纱,严阵以待;大胡子首领默默判断了下,她不像有武功的样子,这时节又满身都是戒备,像只小刺猬似的,浑身刺刺竖立,也许,她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他伸出手,递出水囊,说道:“喝水吧。”
单身女子沉默许久,方低声道:“多谢您!”伸手接过水囊,拨出塞子,背转身,微微撩起面纱,斯斯文文喝了几口水。大胡子首领眼神锐利,一直注视着她。
单身女子戴好面纱,转身周到有礼的双手奉上水囊,又躬身道谢。大胡子首领也彬彬有礼的客气,“哪里,些须小事,何足挂齿。”
众人远远看着,都觉首领此时很是斯文,很是有礼貌,他平日可不是这样的!想想他的火爆性子,看看他此时的样子,众人肚中好笑,慑于首领平日的威严,都不敢笑出来,憋得很辛苦。
转眼间,方才还斯斯文文的首领蓦然抬起胳臂,出手如电,撩起了单身女子的面纱。单身女子吃了一惊,仿佛被吓楞了,一动不动。首领看了许久,缓缓放下面纱,问道:“你一个人害怕,想跟着我们,对么?”语气很温柔。
单身女子声音中微带笑意,“其实不是,我有桩买卖,要寻买主。”伸手从荷包里拿了只玉佩出来,“烦您给估估价。”她见大胡子腰间也挂着玉佩,玉质极佳,显是懂行的,那整好趁机出手只玉佩,也好换些银钱在手。离京城还很远,身上没有银钱怎能成。
大胡子有些意外,仔细看了几眼女子手中的玉佩,“蓝田仔玉,温润碧透,是个好物件儿……”话说到这儿,大胡子忽然变了脸色。他凝神静听,有马匹驰过来了!难道是……
单身女子见他脸色越来越难看,心中打了个突突,强笑道:“一个小玩意儿,送您顽罢,莫客气,莫客气。”性命总比钱财要紧。唉,昨晚住同一客栈,见这大胡子帮个赶车穷苦老汉打抱不平,以为他是个侠客呢,谁知他会见财起意?看走眼了,看走眼了。一只玉佩而己,这不开眼的。
大胡子长嘨一声,商队众人心中一凛,立刻戒备起来,各自拿了趁手兵器,预备一场恶战。大胡子狐疑瞅了眼单身女子,她到底是敌是友?来人会不会和她有关?但眼前分明是一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也不好拿她怎样,只沉声吩咐道:“有人来了,你先躲起来罢。”说完也不再理会单身女子,径自回到伙伴中。
这单身女子,自然就是解语了。她听大胡子说“有人来了”,微微皱眉,难不成蔡新华会追上来?不能够啊,昨晚才跑的,不会这么快吧?她隐到了树丛中。
大胡子的嘨声,商队众人整齐划一的动作,这帮人不简单啊,能不能一用?解语心中打起主意。
大胡子眼观四面,看见她不慌不忙隐身树后,嘴角微微翘了翘,这女子虽不会武功,反应还算快,不言不语、不声不响的倒是很有可人之处。
马蹄声响起,眨眼间,一队人马驶了过来,马匹都是骏马,马上的人也俱是精干,二十余人众星捧月般围着位青年公子,那青年公子生得极是俊美,妆扮得又华贵,只是此时神情急燥,未免失了风度。
其中一匹快马驰过来,高声问道:“敢问客人,可曾见过一位单身少女?约十六七岁年纪。”商队众人本是兵器在手,准备厮杀,听得这一句,顿时都松了口气,原来是寻人的。
大胡子首领点点头,矮小男子出列,大声回答,“好像见过一位,身材很是窈窕,戴着面纱,骑马奔那边去了。”指了指一条岔道。来人大喜,“敢问甚时候过去的?”听得是刚刚过去不久,更是欢喜,大声道谢,急急的走了。
官道上一队人马原地等着,听得消息后响起一片欢呼声,随即飞马下到岔道追人去了,尘土飞扬,马速极快,显是心中着急。
解语缓缓走出树丛,望着蔡新华一行人等远去的方向,若有所思。大胡子吩咐众人准备起身,自己却走到解语身边,“若舍不得,在此处等他即可。他们追不到人,还会原路返回。”
解语揭开面纱,静静看着大胡子,“我舍不得他身上一件东西。”那件东西若能拿到手,可就好了。可若凭自身之力,只能回京城之后再想办法了。
阳光下她的面容晶莹耀眼,大胡子略略失神,微笑问道:“舍不得他身上什么东西?那青年公子显是非富即贵,莫非他随身带有什么宝物不成。”
“我的卖身契。”解语眼中闪过一丝寒光,这天杀的蔡新华!弃婚还不算,居然买良为妾,居然还装出一副深情模样!她顿了顿,语气变得很平静,仿佛在说什么不相干的闲事,“他贴身放着,我拿不到。”
大胡子望了望解语,没说话。之后众人起程上了官道,大胡子命令,“带上她。”准许解语加入商队。自己却掉转马头,朝着岔路去了。
“这人真是古道热肠。”解语看着他的背影,很是欣慰的想着心事,自己真是眼光好,没看错人!这大胡子果真有几分侠气。只是不知他功夫如何,对方可是人多势众。
日铺时分,商队停在路边歇息。大胡子追了上来,甩给解语一样东西,“收好了。”解语打开一看,正是自己的卖身契,这大胡子好厉害,二十余人呢,他也能打得过?大胡子眼睛也不看她,闲闲说道:“那厮累了,命手下继续追人,自己只带了两个贴身服侍的停在路边歇息,我便得了手。”
原来是一个打三个,那怪不得。以大胡子的身量、功夫,大概其把蔡新华那样的公子哥儿、贴身小厮三拳两脚打倒,抑或是绑起来,搜得物件,俱不是难事。解语微笑,“原来如此。”
“如果他们是二十余人在一处,你会如何?可是说有女子消息,赚那厮过来,挟持了便走?”解语饶有兴趣的猜测。这大胡子去之前,他可不知道蔡新华会是三个人,而不是二十多人。他必是有法子,即便有二十余人也能夺回来。
大胡子淡淡看了她一眼,不回答她的话,却反问她,“这般要紧物事,我帮你取了来,你怎么谢我?”取回来一张白契,这可是有大用处的。
解语笑道:“公子有德于人,愿公子忘之。”大胡子瞪了她一会儿,大笑起来,长揖到底,“无忌谨受教。”
你还真的叫无忌?解语倒有点傻眼了。大胡子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朗声道“在下姓张,名雱(pāng),字无忌。”
商队众人远远的望着这两只,至此忍不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有调皮的开始挤眉弄眼儿,意思分明是“看看,连名字都告诉人家了。”
名字叫“雱”,怎么这人出生时,雨雪下得很大?好在字真是好字,无忌,很好听。解语笑盈盈敛衽为礼,“得侠士相助,三生有幸。我无以为报,便送一场富贵给你如何?”
正文 第4章
“哈哈,想不到这一票生意如此顺利!”“这家别院没多少人看守,咱们趁夜深人静之时过来,先迷昏家人,再动手,当然容易了。”“蔡家自恃机关精巧,珍宝库只有区区数人看守;却不知咱们阿三,最擅长破机关!”众人都把赞赏的目光投向矮小男子,阿三故作谦虚,“哪里哪里,雕虫小技。”其实心中得意得狠。
大胡子首领张雱默默看了眼忘形的众兄弟,沉声道:“分作二十三份。大伙儿一人带一份,速速走!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众人素服张雱,闻言暂时停下欢欣雀跃,赶忙把财物粗粗分了,一人一个包裹,各个背好。张雱拿了两个包裹,一声忽哨,众人奔出别院,骑上马,风驰电掣般离开了西京。
树林中。解语一人坐在马车旁,静静守侯。黎明时分才见众人笑闹着回来,皱皱眉。不过是抢了个别院的珍宝库而己,乐成这样?张雱把一个包裹甩在她面前,“你的。”
解语无言的看了眼巨大的包裹,伸手拣了些细软,粗笨之物皆弃而不用,打点好之后就要动身告辞。阿三大着胆子挽留,“不如歇息会子,等下一起走?”
解语不理会,把细软揣好后,翻身上了马,张雱伸手拦住她,“你单身一人,如何使得?”解语面带怒气,质问道:“你可知,京西卫所,离这厢有多远?”
张雱沉默不语。解语冷冷道:“岳霆岳指挥使,阁下可听说过?出身靖宁侯府,军纪严明,威名赫赫,他便是驻在西京城外!单单西京的差役追来,不足为惧。若是岳霆带人追捕过来呢?
蔡家是西京大族,先有蔡新华被劫,后有别院被抢,如何肯善罢干休,定会竭尽全力,拿捕这帮人。府衙也好,卫所也好,定是全部出动的,想都不用想。你这帮兄弟们也算精干了,可若对抗正规军,哪里能够?这时候不赶紧跑,难道在这里嬉笑打闹,好一番休整,等官兵来捉?”
土匪就是土匪!解语恼怒的盯着张雱,很是气愤。
张雱心中也是怒火升腾,岳霆那小子,谁怕他不成?!他沉着脸,拉着解语的马缰绳不放。解语俯下身,在他耳边说着:“眼前有四条岔路,咱们分做四路走如何?一路上不断将笨重之物丢弃,岳霆的兵士不敢贪财,西京的差役贪呀,咱们该速速脱身才是。”姐姐我可是着急赶回京城,我老爹在监狱里不知怎么吃苦呢。
张雱听她柔声细语的跟自己商量,勉强点头同意,“你跟我一起,不可乱走。”怕解语误会,又补上一句“我送你出西北地界。”解语笑咪咪应了,“好啊,多谢你。”西北民风彪悍,有了这样人士护卫,何乐而不为。
张雱把手下聚齐,分成了四队,“切记,一路不可停留耽搁!不可贪恋财物,笨重的该丢便丢;速速去罢!十日之后,至清风寨会合。”众人有不舍得财物的,有不以为意的,都慑于张雱的威势,不敢不从,分作四路散了。
等到西京卫所指挥使岳霆带领兵士、差役等追至树林,只见一片狼籍,笨重的财物丢了遍地。兵士们还好,素日遵守军纪,似没看见一般;差役则两眼放光,恨不得全数放入自己囊中。
岳霆看见前方地上扔着一个青铜大方鼎,显是前朝遗物,叹了口气,命令手下,“好生收了起来,登记造册。”这帮盗贼,真是暴殄天物,罪无可赦。
探子来报“四条岔道都是刚有马匹驰过,有新鲜马粪;显是贼人分成四路跑了。”岳霆略沉吟间,差役头子已是陪着笑脸跟他请示,“不如岳爷追两路,我等追两路?”只怕若是跟着这位岳爷,这一趟竟是白跑的,没赚头。
岳霆也无别话,当即定下:卫所兵士追左边两路;府衙差役追右边两路。定下后,岳霆带人疾风般驰走,差役们眉开眼笑的,奔右边而去。这帮贼人定是一路走一路扔,可要多拣些宝物才成。至于捉贼?谁家性命不宝贵啊,捉什么贼,闷声发大财是正经。
京城,六安侯府,一所偏僻的院落中。
谭夫人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字,柔声教给安汝绍,“绍儿,这是安字,这是汝字,这是绍字,绍儿的名字便是这般写的。”年方四岁的安汝绍小大人一般,学着母亲,也拿树枝在地上写着字,一边写一边嫩声嫩气的念着,“安,汝,绍。”
院门口守着两个粗壮婆子,正昏昏欲睡。这母子二人,一个弱一个小,被关在这院子里,也不吵也不闹的,守着做什么?不如睡一觉吧。这时眼前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她们二人蓦地警醒,一抬头,吓得“扑通”跪倒,颤声叫道:“侯爷!”六安侯长年带兵,人很是严厉,府中无人不怕。
六安侯傅深冷冷盯了地上的婆子两眼,喝道:“滚!”两个婆子屁滚尿流,爬起来跑了。侯爷每次来这院子时,是不许婆子们在旁服侍的。
傅深站在院门口,盯着院中神情安详柔和的母子二人,眼神阴骛凶狠。这女人,她竟敢如此!傅深眼中有了杀机,他大踏步走了进来,拎小鸡一样拎起安汝绍,安汝绍年纪幼小,被人拎在半空,自是害怕,哭着叫道:“娘!娘!”
谭夫人心如刀割一般,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厉声道:“绍儿!娘素日是如何教你的?你是小小男子汉,不可让人小看了!”
安汝绍只有四岁,哪里听得明白,哭声越来越凄惨。傅深冷冷看着谭夫人,慢慢将安汝绍举起,我要当着你的面摔死这孽种,看你还会不会镇定自若!
谭夫人脸色惨白,柔声说道:“绍儿不怕,不怕。很快便好,咱们母子二人依旧在一处,娘很快来陪你。”缓缓挪至墙边,只等傅深将孩子摔下,自己也便一头撞死。
傅深眼中快要喷出火来,这女人!他怒极反笑,“想死?哪有这般容易!”放下安汝绍,“这孽种,我带走,看我怎生折磨他。”死都让你死不成。
谭夫人眼见得傅深挟着安汝绍要走,追了过去捶打他,“你不能这样对他,他才四岁!”见傅深头也不回甩开自己,万般无奈,冲他的背影叫道:“他是你女儿的弟弟!解语将来会恨你!”
解语?傅深的脚步慢了下来。谭夫人瘫在地上,喃喃道:“咱们不是说好了,若是生了女儿,叫她做解语?解语是隆化四年腊月初十生的,她,是足月生的。”对外只说是早产,其实不是的。
“你算算日子,你算算日子。”谭夫人语无伦次起来。爱子年幼,若真到了傅深手中,真是不能想像,不敢想像。这时节,什么都顾不得了。
傅深轻轻将安汝绍放下,安汝绍跌跌撞撞奔至谭夫人身边,哭得泣不成声,谭夫人抱幼子在怀,泪流满面,“他是解语最疼爱的弟弟。我只有这两个孩子,只有这一子一女。”
傅深脑海中一片茫然。隆化四年,隆化四年,隆化四年自己任宣府副总兵,三月初自己回京……那时和她,还是神仙眷属。腊月初十出生,那是……
他蹲在谭夫人面前,不相信似的,说道:“成亲六年,你都没有怀上过。”那些年,把父母都急坏了,妻子总是不开怀,六安侯府便没有嫡孙。
谭夫人泪容中闪过一丝讥诮,“阁下三年回京一次,一次停留半个月,这半个月中还常常忙得不回房,试问我如何能有身孕。”嫡妻怀不上,倒是宣府的妾侍,一个接一个的生。
傅深怒道:“便是我冷落了你,你也不该……”眼中又有了杀机。谭夫人怀中抱着幼子,轻轻拍抚,“解语嫁到西京,也不知如何了。”跟他说旁的都没用,只有提及女儿,怕是还好些。
果然提到“解语”,傅深眼神略略柔和,“她嫁到哪家?”听得是嫁到西京蔡氏,傅深眉毛拧起,“蔡氏算什么高门大户了,也配么?”
谭夫人淡淡道:“安瓒早知自身难保,故早早将解语嫁了,又命家人送我母子二人到同窗至交家里暂避。”只是路上被傅深劫了。
提及安瓒,傅深恨得咬牙切齿,“明知你是我妻子,敢强夺了去!算他运气好,得罪了杨首辅,被关进了诏狱;否则……”被首辅设计关进诏狱的人,自己身为武将不好再插手,否则真要将安瓒碎尸万段。
想到安瓒,又看到眼前的安汝绍,傅深眼神又不对了,这孽种!幼子几次受到惊吓,谭夫人如何不心痛,这时只想保住怀中的孩子,柔声说道:“解语最是孝顺体贴,我生下绍儿后身子不好,家里大小事务俱是解语料理,连弟弟也是解语带大,感情非同一般。”
傅深神情凶狠,“官家女孩儿亲手带弟弟,安瓒也算是个京官儿,竟穷成这样。是真穷,还是把解语当作仆役使唤?”
谭夫人声音舒缓动听,“解语从小便懂事,我的汤药,都是她亲手照管,从不放心交给旁人。弟弟也是,她要亲手照顾才放心。”
傅深“哼”了一声,“我即着人去西京,接解语回来。老子辛辛苦苦守边关守了二十多年,如今也该享享福了。”等接了解语回来,滴血认了亲,若真是自己闺女,可不许她离开京城,离开自己。
“还有你,老实呆在这儿,莫动歪心思。休想逃走!”傅深厉声喝道。眼前这女人,真是令人恼火,竟敢另嫁安瓒为妻。
谭夫人轻拍怀中幼子,默不作声。傅深见状大踏步走了,接着,六安侯府有仆役送来诸般用品,连笔墨纸砚也齐了,谭夫人暂时松了口气,用心抚慰受惊吓的安汝绍,见安汝绍次日又是活蹦乱跳的,才放下心来。
当天,六安侯府驰出一队亲兵,日夜兼程赶往西京。
西京府衙。知府看着两具差役的尸体,大发雷霆,“这帮贼人,真是无法无天!竟敢杀官差!”这要是如实报了上去,于他的官声,可是大大的不利。
岳霆盔甲鲜明,坐在对面,默默无言。这两具尸体,全是一刀毙命,那用刀的路数,分明是……无忌,你真是越来越胡闹了。
正文 第5章
“我怎么胡闹了?”张雱浓眉紧皱,面带不满,“这等欺压百姓的差役,难道不该杀?”差役若不惹事,只是沿途拣拣财物,虚张下声势,哪至于被杀。那两个不长眼的死差役发了财还不算,竟又绑上两个无辜百姓冒充盗匪要去领功,这却是容他不得。
解语咽下又要出口的指责,叹了口气。眼前这男子分明是有几分侠肝义胆,又有些任性妄为,不然也不会萍水相逢便帮自己抢回卖身契了。骂他胡闹又有什么用,杀都已经杀了,只是差役一旦被杀,官府必定加大追捕力度,接下来的日子怕是睡觉也要睁着眼睛了。
“你别怕,有我呢。”张雱见解语面有忧色,以为她是害怕,逞英雄般的安慰她,“官府追来也好,岳霆追来也好,咱都不怕!”他的弟兄们已是起程去了清风寨,一个一个不都好好的。官府只会欺压百姓,动真刀真枪的可不行;岳霆,哼,才不怕他!
“那,过泽山,你怕不怕。”解语慢吞吞问道。前面就是泽山了,沈迈的地盘,不知大胡子张雱跟“西北虎”沈迈有无交情。
张雱脸色有些怪异,“过泽山有什么好怕的,不怕。咱们悄悄过去便是。泽山又不是没小路,走小路,人不知鬼不觉的。”
“悄悄过去”?那还是要躲着人家呀。解语横了张雱一眼,下了逐客令,“我困了,要歇息。”人总是要睡觉休息补足体力的,所以二人今晚住了客栈。这客栈虽小,极洁净,住着倒是很舒服。
“你安心睡罢,今儿一天可是累坏了。”大胡子声音中充满怜惜,很是温柔,“我在隔壁呢,莫怕,一切有我。”他人本就高大威武,又留着部大胡子,乍一看上去属于猛张飞一类的人物,这样的人,说着这样的话,颇有些不伦不类。解语沉默片刻,也不理会他,径自倒下睡了。
次日二人一早便起,晨曦中纵马向泽山方向而去。解语只觉腰酸背痛,大腿内侧更是疼痛难忍,这长时间的骑马,真要命!过了泽山,可要买辆马车坐上,真是受不了了。脑子里正转着念头,却被张雱抓住了她的马缰绳,解语抬头,用眼神问他:“怎么了?”张雱向前方使个眼色,解语抬眼望去,心沉了下来。
一队盔甲鲜明的卫所骑兵,静静拦在路上。正中间一名年轻军官,身着大红官服,胸前绣一只豹子,他本人也正像一只猎豹般,体形优美,眼神锐利,身手敏捷。
卫所骑兵旁边,十数名家丁打扮的男人围着一位青年公子,正是蔡新华。蔡新华面目依旧俊美,装扮依旧华贵,两眼灼灼盯住解语不放,“岳指挥使,此女正是小可一名房下,被这恶棍拐走。”
岳霆听到“恶棍”二字,眉头微皱,并不言语。蔡新华心中着急,恃有官兵在场,开口痛骂张雱,“胆大包天,拐□□子”,又命解语:“速速回来,既往不咎。”
解语伸手按住张雱,不许他开口说话。笑盈盈问蔡新华,“妾,西京安氏女也,自幼与君约为婚姻。今春正月二十八,本是妾与君成婚之日,却是当日已遭弃婚,婚书媒信,俱已还与君家。闻君已另娶蒲氏为妻,确否?君此时口称‘房下’ ,实实令人不解,请君释疑。”
她声音如同山泉一般,清洌甘甜,众人听她娓娓道来,都觉有理:你蔡新华和人家姑娘本是有婚约的,可你成婚当日抛弃了人家姑娘,又已另外娶妻了。怎么着?还拖着人家姑娘不放,你丫脸可真大!众人望向蔡新华的目光都有些不屑,包括岳霆。
蔡新华大急,口不择言,“令兄已是将你许配与我!”搬出安汝成来了。解语微笑,“妾尚有父母在堂,亲事自是父母做主,兄长哪得自专?君误矣。”
张雱听她斯斯文文、不急不徐跟蔡新华理论,她是悠闲淡定,蔡新华却是气急败坏,不由得嘴角慢慢翘了起来,想笑。不经意间抬眼望到岳霆关切的目光,板起脸,嘴角的笑意也没了。
岳霆温和对蔡新华说道:“既是两家已退了婚,兄又何必割舍不下。”命手下兵士,“放安姑娘过去。”
蔡新华脸涨得通红,欲待要说“安汝成已是将她卖了与我”,却又不敢说,一则安家父母尚在;二则安解语是官家女孩儿,哪里是随意能够买卖的?况且卖身契又被抢走了,不在自己身上。
待要不说,却又舍不得任由解语远走高飞。蔡新华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她走不得!她伙同这恶棍,劫了我家珍宝库!”盗贼总是不能放走的吧,等捉到她,再想法子弄回家去。
解语一脸天真无邪,“珍宝库?什么叫做珍宝库,珍宝库长什么样子啊。”她可没说谎,真没见过珍宝库。装完单纯,又殷勤问起,“珍宝库被劫,损失很大?”
蔡新华冲身边一家丁使个眼色,那家丁自怀中取出失单,大声念道:“我家别院的珍宝库失窃,共丢失金银万余两,古鼎十八件,名家字画六十件,东珠二十盒,圆绿翡翠项链二十条……”
解语一脸艳羡,“蔡家真是富贵!家父身为御史,年俸是三百石米,这,这能买多少石米啊。”张雱也一本正经的在旁叹息,“还有老百姓吃不上饭呢,蔡家却如此奢华。唉,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二人感概起贫富不均来。
蔡新华听得解语羡慕自家富贵,飘飘然,温柔笑道:“你年幼不懂事,我自不与你计较。只要你随我回去,绫罗绸缎,锦衣玉食,少不了你的。”
张雱圆睁双目,骂道:“这不开眼的!家里有几两银子罢了,竟敢拿些须黄白之物,来唐突佳人。”催马上前,要动手揍人,蔡新华在他手下是吃过亏的,吓得脸色发白,“你敢!官兵在呢!还有没有王法了,清天白日的,当着官兵的面就要打人!”
岳霆腰刀出鞘,想拦住张雱,却听解语叫了一声“回来!”张雱硬生生把马带住,停下了。岳霆再看向解语的眼光,未免多了丝好奇,和审慎。
“安姑娘请罢。”岳霆不理会又急又怒的蔡新华,命兵士们让出条道来,“路上多加小心。”
解语笑吟吟道:“多谢岳指挥使,既然要放人,请连我的保镖一起放了罢。”指指张雱,“我雇了他做保镖,送我至京师。”
岳霆彬彬有礼的说道:“此人却不能放。他系西京城东蔡家别院抢案疑犯,我要捉他回去,送至府衙讯问。”
解语按下爆怒要骂人的张雱,不许他和岳霆正面冲突。那边蔡新华尚不死心,殷勤劝道:“解语,我日前已是捐了监,便是再捐个官,我家也是捐得起;到时你做官太太,岂不比跟着这盗匪强上百倍?”
“解语”?岳霆微微皱眉,怎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称呼女儿家的芳名?这蔡新华,太也冒失,太也无礼。
张雱气得要动粗,手却被解语握住了。解语握着大胡子张雱的手,笑容满面说道:“官既是匪,匪既是官,官匪一家,有何分别?我看他这个匪,强似你这个官。”
这是什么话?岳霆皱起眉头,张雱喜笑颜开,蔡新华目瞪口呆。就是众家人,众兵士,也都听楞了。
解语面对岳霆,侃侃而谈,“岳指挥使,我说的可对?蔡家既不经商,又不开作坊,只不过种着几亩地,做过几年官而己,却有如此家私,试想当年蔡知府刮了多少地皮?侵害了多少百姓?这官,和匪有何不同?岳指挥使听闻蔡家别院被抢,即来缉拿盗贼;真正的民贼,岳指挥使却不闻不问!试问这可是英雄行径!”
岳霆原本温和的眼神锐利起来,“安姑娘,我是军人。”哪里谈得上是什么英雄。
解语见状,顺嘴拍了几句马屁,“贵府靖宁侯府,真是本朝第一等忠勇果敢之家族,出忠臣,出孝子,出英雄!岳指挥使家学渊源,定是尽忠报国、英勇作战、军纪严明、爱护百姓之人!”她本意是先说几句好听的缓和缓和气氛,却不知岳霆、张雱听后脸色都很是尴尬,咦,这是怎么回事?靖宁侯府在京城名声很好的啊。
解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先解决迫在眉睫的问题,拉着张雱,信誓旦旦,“他怎会是抢案疑犯?我们二人这些时日天天在一起,形影不离!”又建议岳霆,“他若是案犯,身上定有金银之物,您搜搜看。”搜不着赶紧放人走吧,姑娘我急着回京城呢。
岳霆定定看了解语半天,真的命人上前搜了张雱的身,张雱被解语瞪着,乖乖的任人搜了。岳霆听到兵士回报,“没有金银财物。”倒也放了心,温言抚慰蔡新华几句,命人送他回西京了。
蔡新华无奈,只好由家人、兵士拥着走了。临走尚频频回头,似有不甘。
麻烦解决了!解语正要说几句冠冕堂皇的门面话跟岳霆告辞,却见岳霆转向张雱,叹道“无忌,父亲日夜牵挂你,几回写信过来,命我好生照看你。好弟弟,听话,跟哥哥回家罢。”
正文 第6章
“那可不成!”一个苍老豪迈的男子声音远远传来,清晰传入众人耳中,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一队精壮骑兵疾风般驰来,为首之人是位满头白发的老者,他勒住马头,哈哈大笑,“岳指挥使,你要带走张雱,那可不成!我沈迈不答应!”
岳霆微微皱眉,这还没到泽山呢,怎么沈迈竟会在此?自己为追无忌而来,所带这只人马虽然精干,人数却不多,却是不宜动手。况且此地属宁州,若真是动起手来,自己未免担个“越界捕贼”“好大喜功”的虚名,颇为不值。当下只客客气气拱手为礼,却不答话。
张雱沉着脸,也不看岳霆,也不看沈迈,沈迈眉开眼笑叫“阿雱”,张雱装作没听见,他凑近解语,低低声音说道:“让他们两边打起来,咱们趁机偷跑。”解语白了他一眼,跑得掉吗?沈迈人没到,声音先到,那副红光满面老当益壮的模样,能容你轻轻松松跑了?岳霆年纪虽不大,也是赫赫扬扬的正三品指挥使,岂是好糊弄的?他如果真是奉了父命,一门心思要捉弟弟回家……
岳霆,张雱,姓氏虽然不同,名字却有相似之处,细看长相,也隐约有相像的地方;不过一个是威风凛凛、年轻俊朗的军官,一个是不修边幅、满脸胡子的盗匪,他们二人若真是出自同一父亲,还真有点匪夷所思。
解语朗声说道:“岳指挥使本为缉拿盗贼而来,张雱如今已洗清罪名,并非疑犯,如此一来,公事已了;至于私事么……”解语顿了顿,迎着岳霆的目光,笑道:“张雱要送我回京师。待回到京师后,靖宁侯府在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定能寻到。”你不是让张雱回家吗,好啊,那总要先回京城。
张雱黑了脸,他才不回靖宁侯府!想要说些什么,看看解语笑意盈盈的小脸,算了,先不说。岳霆瞅瞅张雱,忖度下形势,微笑道:“如此甚好。无忌,你到了京城后,可要回趟乌衣巷。”靖阳侯府坐落在京城最繁华地段,京城人称“乌衣巷”。
张雱抬头望天,只不理他。沈迈在旁笑道:“回什么京城,回什么乌衣巷,阿雱,你便跟我在这山中为王,天不收地不管,何等逍遥自在!”张雱依旧抬头望天,不作理会。
岳霆一向也拿这别扭弟弟没什么法子,且因父亲溺爱,不敢深管,当下也只有长叹一声,一一作别众人,带领卫所兵士疾驰而去。沈迈大悦,“阿雱,他走了,快,跟我回罢,咱们可不去什么京城,去什么乌衣巷。”他可是松了一口气,这回总算能把张雱捉到手了。
张雱和解语对视一眼,沉默不语。沈迈喝道:“这女娃!你是什么人,阿雱为何要陪你去京城?”解语不慌不忙笑道:“我雇的一个保镖罢了。沈老英雄若能派人送我出泽山,张雱我便双手奉上。”沈迈闻言笑成了一朵花,“这有何难!我命人送你便是。”
解语、张雱随同沈迈一行人奔赴泽山。路上歇息时,张雱跟解语说着悄悄话,“咱们偷偷跑掉吧。”解语在他耳边低语,“咱们两人一起,跑不了的。不如让他先送我走,你估摸着我已离开泽山,再偷跑出来寻我。”张雱听着有理,便答应了,又交待道:“你出了泽山定要等我。你都拉过我的手了。”
解语虽不明白出了泽山等他和拉过他的手之间有何关系,却也不愿横生枝节,含糊应允。当晚在山寨住了一晚,次日沈迈便命人送解语离开泽山,解语坐在宽敞舒适的马车上,心中感概:真是会享受生活的土匪啊。
路上很是安稳太平,两日后便出了泽山,再往前,便是去向京城的大道了。解语对山寨的人礼貌道谢、作别后,高高兴兴上了官道。京城不远了!就快能见着亲人了!
事实证明,她高兴的太早了:张雱很快追了上来,二人还没说几句话,沈迈也带人追来了,怒气冲冲要把二人捉回泽山。走的时候,解语坐在马车上舒舒服服走的;回的时候,是被绑着回的。
解语瞪着同车的张雱:你知不知道,我老爹还在诏狱!不知道怎么吃苦呢!张雱歉意的看看她,那眼神仿佛在说:别怕,我总会有法子救你出去。
解语痛苦的闭上眼睛。诏狱,又称“锦衣狱”,是真真正正的人间地狱。凡进了诏狱的人,必受各种酷刑拷打逼供,令人目不忍睹耳不忍闻。解语这些时日慢慢适应了这具身体,慢慢有了这具身体的所有记忆,安瓒,是位疼爱子女的好父亲。这样的父亲,不该在身陷囹圄时,没有亲人陪伴相助。
解语冒着生命危险,狠命挣扎着,滚下马车。张雱大惊失色,也跟着滚了下来。沈迈眼尖看见了,大怒,一鞭子抽了下来,“想死?老子成全你们!”张雱怒目瞪着沈迈,滚到解语身上替她挡鞭子。
混乱中,解语口中的塞嘴布掉了,解语大叫道:“我要回京城!我爹还在诏狱!”这拎不清的山匪,你丫抓我做什么,没招你没惹你的。
沈迈的鞭子停在半空中,神情狰狞,厉声喝道:“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多少年了,又听到诏狱这两个可怕的字。
解语仰起上身,叫道:“我爹爹是御史,如今在诏狱,生死不知!”御史一直是有监察性质的官员,若过于认真,极易惹上权贵,惹上祸端。
沈迈面带悲愤,沉声问道:“安姑娘,十六年前诏狱中曾关过一位壮士,名唤沈越,你可知道?”
解语声音清朗,“沈越沈都事,大大的英雄豪杰,何人不知,何人不晓!”沈越,官职很小,不过是中军都督府一名都事,从七品官员,名声却很大,他曾在城门口以一人之力,连杀七十二人,其中包括他的顶头上司,包括他在军中的好友。他虽十六年前便去世了,但他的大名,连解语这样的闺阁女儿都听说过。
沈迈眼中闪过一丝狠戾,手里的鞭子又举了起来,“你如何知道沈越是英雄豪杰?”在世人眼中,沈越不过是一介武夫,不过是一介莫名其妙的武夫。好端端的他跑到城门口去杀人,被捉住后终于死在诏狱。
“因为,他没有杀过一名平民百姓!”解语朗声道:“他连杀七十二人,这七十二人全是军人、差役、捕快!”在城门口那样热闹的地方,在一种失控的精神状态下,这位沈越先生,没有杀过一位平民,甚至没有伤及一位平民,真是奇迹,真是了不起。
安瓒在给她讲这件事、这个人的时候,曾满脸敬仰的提及:虽不知沈越究竟是为了什么要杀人,可他在杀红了眼睛之时,还能顾及到自己所杀之人是否是平民。这样的男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称得上是英雄豪杰。可惜,下场很惨。若真是被当场格杀也算了,偏偏是被生擒活捉,在诏狱被活活折磨了数月,才死去。
沈迈仰天痛哭,老泪纵横,“大哥!总算是有人明白你!”大哥说过,冤有头,债有主,不能牵连不相干的人。总算有人知道,沈越虽爆怒之下连杀七十二人,但这七十二人没有一位是平民!
沈迈痛哭过后,擦干眼泪,“丫头,冲你这句话,我放你走!不只放你走,连这小子,也借给你!”他伸手指指紧挨着解语的张雱,“你们去到京城,可要小心行事,切记,切记。”
解语和张雱互相看看,一起重重的点头,“是!”忙忙的告辞、上马,赶紧走。其实心里一个比一个糊涂:这怪脾气老头儿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会突然要放人。
沈迈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吩咐手下,“你,你,还有你,乔装改扮了,跟着这两个孩子。诏狱那种鬼地方,莫让他们吃了亏。”
京城,诏狱。
锦衣卫指挥使马衡大喇喇的坐着,前方地上坐着一名血肉模糊的男子,马衡做了二十余年锦衣卫,心早如铁石一般,这会子他狞笑着问道“安瓒,你招还是不招?”落到锦衣卫手里的人,进了诏狱的人,骨头再硬,嘴再硬,他都有办法撬开。人,究竟是血肉之躯。
地上的男子,已遭受不少酷刑,意志却还没被磨灭,竟还能笑得出来,哑着嗓子大声道:“不招!”他妻儿都已送走,女儿远嫁,早存了死志。
“好啊,你这厮看着文绉绉的,倒有把硬骨头!老子喜欢!”马衡大笑着,拿起刑具,要亲自动手讯问。这时,一名锦衣卫进来报告,“六安侯来访。”
马衡沉吟片刻,放下刑具,笑容满面的让了六安侯进来,到厅内奉茶,“侯爷真是稀客,稀客。”六安侯也不跟他虚客气,直截了当说道:“有件私事,想见见安瓒,可否行个方便。”
马衡打个哈哈,“侯爷想见,那有什么不成的。”冲下手使个眼色。下手会意,出去收拾了,等到六安侯见到安瓒的时候,虽然还是伤痕累累,但总算有个人样了。
六安侯望着眼前满身是伤、依旧安详镇定的男子,心中恨恨,道:“谭瑛和安汝绍,如今都在我手里。”女人和孩子,都被人抓了,看你急不急。
安瓒楞了一楞,缓缓说道:“阿瑛对汝绍爱逾性命,她们母子二人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都在侯爷一念之间。”
正文 第7章
“阿瑛?阿瑛是你配叫的?”六安侯傅深勃然大怒,安瓒这厮,竟敢当着自己的面,亲亲热热叫出谭瑛的闺名!按他的性子,便要挥老拳痛揍安瓒一顿出气,可是安瓒如今身在诏狱,伤痕累累,这时打他,未免胜之不武。傅深恶狠狠瞪着安瓒,心中愤恨之极,怒道:“我要她们死!”
安瓒坦然迎上傅深的目光,静静说道:“阿瑛便是身处绝境,也不会屈服,也会自强不息,我自是信得过她。傅侯爷,我第一回见她,她便是濒临绝境。”
那美丽雍容的少妇,婆婆一口咬定她私通仆役,败坏门风;异母弟弟和继母无比沉痛、无比正义的指责她:不该给谭家丢脸。夫家,娘家,全要她死。可外表如杨柳般娇弱的她,性格却如磐石般坚韧,处境如此恶劣,她也不认命,不屈服。
“濒临绝境?”傅深的眼神仿佛要杀人般,“我傅深的妻子,何等的养尊处优,身边多少丫头婆子服侍,她会濒临绝境?还居然能被你看到?”
安瓒平心静气答道:“若不是濒临绝境,她怎会放着侯府世子夫人不做,宁愿嫁给我?更何况当时她怀有身孕……”傅深猛的抓住安瓒肩膀,声音颤抖,“她,她那时真的怀有身孕?”
这时傅深才想起,自己是为何而来。他派人去了西京后,日思夜想,寝食难安,一心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还有个亲生女儿解语,实在按捺不住,实在等不及,便径直到了诏狱,寻到安瓒要求证此事。
安瓒平静语气中有掩盖不住的愤怒,“隆化四年五月初八,谭阁老的继室夫人,令堂六安侯夫人,两家尊长一起逼她就死之时,她正怀有两个月身孕。”安瓒显是对谭瑛的继母很是厌恶,只称呼她“谭阁老的继室夫人”。
五月初八,五月初八,傅深听到这个日子,心生感触,自己那年正是三年初回的京,虽然不到半个月便又走了,可那段时日夫妻间温柔缱绻,日子似天堂一般;孰料自己回到宣府不到两个月,京中便有密信送到,带来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傅深的眼神又变得阴狠,“老子在前方辛辛苦苦守卫疆土,你这厮却在后方强夺□□!”想起谭瑛曾跟了眼前这男人足足十六年,恨不得把这男人撕碎了。
安瓒满脸的不赞成,“傅侯爷在宣府坐拥数十名美姬,自是辛苦了,还要每年抱回侯府一两个庶子。她上要替你孝敬公婆,下要替你抚养庶子,她的日子难道不苦。”
“你胡说些什么!”傅深大怒,眼中布满杀机。安瓒毫不畏惧,淡淡说道,“解语是隆化四年腊月初十子时出生,她从小便乖巧懂事,聪明伶俐,三年会背唐诗,六岁时写出的字已经像模像样,到她十岁时,已能帮着阿瑛管家。”
傅深闭上了眼睛。贤惠的妻子,可爱的女儿,本来都该是自己的!如果谭瑛和解语都生活在六安侯府,都生活在自己身边……
都怪安瓒横刀夺爱!傅深猛的睁开眼睛,扼住了安瓒的脖子,想要掐死他。到安瓒已是半死之时,傅深方想起这是在诏狱,安瓒是锦衣卫手下要犯,却是由不得自己来处置。虽心有不甘,也只有停下手。
安瓒喘息许久,已没有坐的力气,靠在墙上,疲惫的说道:“汝绍,我没什么好担心的,阿瑛自会看护他;解语,嫁到了西京蔡家;蔡家那小子,是先父定下的,我一直觉着他轻浮了些……”
傅深抓住安瓒的衣襟,怒吼道:“你这厮!知道那小子轻浮,还把解语嫁了过去,果然不是自己亲生的,不知道心疼!”
安瓒苦笑道:“她已是十六岁,又生得国色天香,我自己即将入狱,不嫁了她,还能怎样?还能怎样才能保住她?我想过把她送到你府里……”迎着傅深刀子般的目光,安瓒继续说道:“可谁知贵府认她不认?即便贵府认下她,阁下可是早就另娶了夫人,你的嫡长女,只比解语小了三个月!解语若到了你家,难道算是庶女?这孩子从小心高气傲,如何使得。”
“我六安侯府的庶女,也强似你安家的嫡女!”傅深甩开安瓒,站起身,盛气凌人的说道:“六安侯府即便是庶女,也是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的,可不用亲手带弟弟!”
安瓒又闭目喘息片刻,心想,幸亏,没把解语送回傅家。否则,解语若成了六安侯府庶出女儿,有傅深这样骄横自大的父亲,再有个嫡母压在头上,日子定会难过。解语从小熟读圣贤书,是极有气节的女孩子,卑躬屈膝居于人下的庶女生涯,如何能过下去。
安家再怎么穷,解语也是自己和阿瑛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她从小虽吃过苦,可没受过气。
安瓒再睁开眼睛时,目光清明,“阿瑛身子不好,解语读书写字,都是我教的。‘爱子,教之以义方,弗纳于邪’ ,我教她读圣贤书,教她清清白白做人,解语学的极好,是个有血性的好孩子。”解语可不是贪图虚荣的浅薄女子。
“我的亲生闺女,不用你教!”傅深断然喝道:“西京那荒凉地方,哪是人住的?我这就着人去西京,接我闺女回来。”
傅深转身大踏步走了,走到门口他又回头看了眼安瓒。谭瑛不许再离开,解语要接回来,只可惜多了安汝绍那个孽种,若是杀了……只怕谭瑛那倔性子,真会跟着死。暂且留着吧,将来再设法除掉。
傅深回到六安侯府,直接去了谭瑛所在的偏僻小院。谭瑛和安汝绍正在午睡,傅深坐在床边,凝视睡梦中的谭瑛,她老多了,却还是这般好看。她睡着的时候不再倔强、楚楚动人,让人想保护她、怜惜她。
安汝绍说了句梦话,傅深嫌他碍事,伸手把他拨到床里边,离谭瑛远远的。
谭瑛翻了个身,口中喃喃叫道:“解语,解语。”傅深温柔说道:“阿瑛,解语我很快接她回来,往后咱们一家三口,再也不分开。”见谭瑛睡的香甜,低头在她脸颊上亲了亲,含笑看了她半天,方依依不舍的走了。
谭瑛睁开眼睛,紧紧抱住身边的幼子。这样的日子真是让人绝望,时时刻刻担心幼子会出事,可是如何才能离开?苦无良策。傅深还要接解语回京,若解语知道自己身世,她会不会……安汝明送她出嫁至今未回,连封也没寄回来,解语,也不知怎样了。
官道上。
张雱耍赖硬要跟解语一道坐马车,“骑马太累了。”不看解语的白眼,挤进马车内坐下。还有没有点私人空间了?解语瞥了他一眼,继续画手中的图。她要把这个时代的政治制度再理理清,还要把安家所有的社会关系整理出来。
张雱咳了一声,道:“那个,你到了京城,自己家是不能住了,知不知道?肯定被锦衣卫看起来了,等着捉你呢。你可不能自投罗网。”
解语点点头,大胡子这话说的不错,有道理,还真是不能冒冒失失回安家。张雱见她神色和悦,受到鼓励,接着又说道:“那你住哪儿?我在当阳大道有所宅子,你先住过去吧。”
解语停下手中的笔,有丝诧异,当阳大道那是京城权贵居住之地,怎么大胡子竟会在那儿有宅子?继而失笑,岳霆不是他哥哥吗,靖宁侯府即便是在权贵中也是出类拔萃的,他出自靖宁侯府,有个把宅子,那可毫不稀奇。
张雱却不知她在想什么,见她面有犹豫,忙说道:“我自然另有住处,你莫担心。”他以为解语顾虑“名节”问题。
解语放下手中的图,心情突然很好,跟张雱开起玩笑,“那又何必?我一个人住会害怕的。不如咱们两个一起住到当阳大道?”凑近张雱,饶有兴致的盯着他。
他脸红了!虽然留着部大胡子,也能看到他脸红了!解语心中狂笑,摇头叹息道:“只可惜,你留着部大胡子,我不喜欢。我不要和大胡子住一起!”
捉弄完张雱,解语重又拿起笔,开始在纸上勾勾画画。错综复杂的政治,可真是难理清啊;安家的社会关系,可真是少之又少啊。老爹,我要怎样才能救你。解语皱着眉头想来想去,迷迷糊糊跟着张雱下了马车,进了客栈,连睡梦中也是在演练营救安瓒的方案。
次日清晨解语起床后洗濑完毕,用了早点,走到马车旁准备上车赶路。晨曦中,马车旁站着位青年男子,头戴镶玉紫金冠,身穿一袭石青色蜀锦长袍,打扮得很是讲究。高大的身材,青春稚嫩的面庞,微带羞涩的神情,解语都看傻了,这大胡子,原来生得很是英俊!
“真是一对金童玉女啊。”客栈中陆陆续续有客人起身,看到院中这一对,心中俱是暗暗赞叹。男子高大俊朗,女子明艳照人,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你,把胡子刮了,很好看。”解语很实事求是的客观评价道。张雱被夸奖,愉快的笑了,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神情很是孩子气,很是动人。
这是那个大胡子吗?这是那个盗匪吗?解语一时间有些疑惑。太阳渐渐升起,阳光下的张雱,笑容灿烂,十分阳光。
正文 第8章
官道本就好走,道路顺畅,又有大胡子负责打点衣食住行,很是妥贴周到,一应琐事概不用解语操心,不知不觉间,数日过去,京城已是在望。
原本满脸大胡子的江湖盗匪变身为英俊青年,解语适应了好几天才适应过来,也不叫他“大胡子”了,彬彬有礼的叫他“无忌”。张雱俊脸微红,“你叫我无忌,我便叫你解语。”按理,女儿家的名字是不能随便叫的,可是,你都叫我“无忌”了啊。
解语无所谓的点点头。叫呗,叫“安姑娘”还是叫“解语”,都随你。张雱见她点头,心中甜丝丝的很是受用,可是究竟也没有开口叫她“解语”,只叫“哎”“喂”“你”。
暄闹的城门口在望。解语一行人还没到城门口,已被一老一少迎住了,“少爷,您可回来了。我等奉侯爷之命,已在此等候两天两夜了。”一名精干的老管事,带着名机灵小厮,跪在马车前磕头行礼,二人俱是风尘仆仆,显然是等了很久。
张雱脸上有丝不耐烦,“何伯您请起罢,宅子可收拾好了?”何伯忙道:“都收拾好了!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下人也都齐备。”知道这位少爷脾气不好,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说。
张雱满意的点点头,吩咐“去当阳道。”何伯连连答应,带着小厮骑上马,跟着张雱的马车去了当阳道。
张雱咳了一声,也不看解语,自顾自说道:“当阳道的宅子,我从小跟着我娘住在那儿,这可有十几年没回去了,也不知还能不能住人,只好写信跟他说了,让他替我收拾好。”
这个“他”,指的是靖宁侯?解语笑了笑,这张雱真是别扭孩子,好好的跟自己亲爹置什么气。这世上你真正的亲人只有那么几个,到真有事的时候,能依靠的也只有那么几个。
靖宁侯府在京中诸多侯府中名声很好,家风很是清正,族中子弟大多有出息,像岳霆,就是勋贵人家子弟中的佼佼者;靖宁侯更是勇冠三军,富有谋略,现为左军都督府右都督,领山东、辽东、浙江都指挥使司,实权派人物,不可小觑。
“他,对你很好啊。”解语慢吞吞说道。儿子不肯回家,连姓都改了,做爹的还是一片痴心,张雱这边一封信写回去,马上宅子收拾好,家什、下人备好,又让人早早在城门口接着,这样的爹,说他不爱孩子,谁信。
“还成。”张雱勉强点头,“他这几年脾气变好了,轻易也不动怒,我胡闹他也由着我。对了,我信上还跟他说,我要改去锦衣卫。”
见解语有些惊讶的回头看他,张雱不好意思的低声说道:“我,原来在腾骧左卫挂个名,也没好好去过,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腾骧左卫没意思,我要改去锦衣卫。”腾骧左卫也好,锦衣卫也好,都属于京卫中的上直卫,卫中大多是勋戚人家子弟。
敢情还真是“官既是匪,匪既是官”,这家伙还真是又当官,又当匪!解语瞪了他半晌,把他瞪得灰溜溜低头不语。“少爷,到了。”何伯殷勤掀开车帘,请张雱下车,解语看着眼前雅致的宅子,宅门口恭恭敬敬垂首站立两排穿红着绿的丫头侍女、两排青衣皂靴的仆役,派头挺大啊。
解语捉住张雱,在他耳边低声问道:“你连姓都改了,他还对你这样?”太怪异了。这是个君父重于一切的年代,竟然有这么溺爱孩子的家长?
张雱红着脸一动不敢动,也低声回答,“我们家先祖本就姓张,家里穷,卖给岳家做义子,岳家没儿子,待他像亲生子一样。后来先祖随着□□皇帝打天下,封了侯,感念岳家的恩情,也没改姓。我说要姓张,他还高兴坏了呢。”
其实他当初是跟老爹赌气,以至于不想跟着老爹姓岳,“张王李赵遍地刘”嘛,随口说要姓张,谁知靖宁侯听了,感动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觉着自己这儿子真是不忘本,知道要改回先祖的姓。往后对这儿子越发的好了。
何伯尴尬的掀着车帘,放下也不好,再掀开也不好,只好一动不动停在那儿,对车厢里的动静好似一点不知道。何伯脸上汗珠子渐渐滚下来了,还是一动不动。唉,幸亏,这车厢里的情形,下人们全都看不见。
解语恍然大悟的看了眼张雱,原来如此啊,怪不得靖宁侯遇上个要改姓的儿子,也不生气。天热,张雱额头上微微出汗,他低声问道:“我到了锦衣卫,想法子把安伯父救出来。哎,你说,等伯父出了狱,我去拜访他老人家,他会不会喜欢我?”
“大概不会。”解语实话实说,“他这人很古板。”安瓒一向只喜欢读书人,估计不会喜欢张雱这样的。张雱搓了搓手,犹豫道:“要不,我认回靖宁侯府?”伯父既然性情古板,一定接受不了没有家族的男子。
“那又何必?”解语大摇其头。靖宁侯府再好,靖宁侯再好,也不适合张雱。张雱这个人有几分任侠使气,让他到靖宁侯府做个服服帖帖的庶子,会毁了他的,“不管你认不认回去,他都会疼你的,对不对?可是你若认了回去,头上可是会压着祖母、嫡母、兄长,一个又一个要你服从的人。”这些人可不会人人像靖宁侯,疼爱张雱无微不至。
爹永远是爹,不认回去父子亲情也是断不了的,那又何必回去受拘束。靖宁侯府子孙众多,还真不差张雱这一个。
张雱轻轻“嗯”了一声,痴痴望着解语,也不说话,也不动。解语推推他,“下去吧,坐在马车上做什么。”张雱方不情不愿的动身下了马车。
垂首侍立的丫头、仆役跪倒一片,“恭迎少爷回府!”张雱扫了眼伏在地上的这些人,回身扶解语下了马车,两人并肩走入府中。何伯在后面吩咐道:“都起吧,起吧。好生服侍着,不可大意!谁若惹了少爷生气,仔细你们的皮!”一边差着众人该做什么做什么,一边使人去了靖宁侯处报信。
当天便有靖宁侯府的人送来锦衣卫服饰,来人看着张雱的脸色,满脸陪笑,“侯爷吩咐了,命少爷去锦衣卫当差。侯爷还吩咐,让少爷空了,到凌云阁陪侯爷饮茶。”
张雱爱理不理的点了点头,来人传完了话,倒退几步出了厅门,松了口气。何伯一路送他出去,他笑容满面拍拍何伯的肩膀,“老何,这趟差使你若办好了,侯爷定有重赏。”何伯笑着把他送走了。
张雱安置好解语,当天便去了锦衣卫,又去诏狱看了安瓒。随手拿出黄白之物,打点上下人等,锦衣卫诸人见他出手大方,各各喜得眉开眼笑,“不是大事!这安瓒进来也个把月了,什么也不说。让他养养也好,不然真弄死了,到哪里要口供去?”反正马衡近来忙着旁的案子,好像把安瓒忘了,众人乐得做个顺水人情,任由安瓒延医调养。
解语知道安瓒没有生命危险,略略放心。只是张雱也打听不出安瓒到底是为了什么被下了诏狱的,只隐约听说,似是得罪了杨首辅,又似是牵涉到了漕运秘辛。
“你身子本就娇弱,这一路奔波很是劳累,先歇息几日吧,伯父的事情,咱们慢慢打听着。伯母和小弟的事,也要慢慢打听。”张雱的话,解语听来也觉有理,是要好好休养几日了,腰酸背痛,浑身跟散了架似的,幸亏老爹在狱中暂时安全。
六安侯府。
傅深和爱妾全姨娘缠绵一夜,次日心满意足的离开。全姨娘也是心满意足:她给自己的亲生女儿,六安侯府三姑娘解忧,要到了京城最时兴的首饰、衣服,要到了英国公府赏花会的请贴。
解忧已是十四岁了,生得花容月貌,又聪明伶俐,可惜受庶女身份所累,总被关在六安侯府内宅,极少出门见人。“养在深闺人未识”,这可不行!解忧若不出门见客,有谁会知道六安侯府有这么一位才貌双全的三姑娘?她的终身岂不被耽误了?
一身碧绿衫裙,活泼可爱的解忧姑娘,手持一枝杏花走了进来,快活的嚷嚷道:“您看!这花多漂亮!”一副少年不知愁的娇憨模样。
全姨娘怜爱的看了女儿一眼。这孩子,她是太顺了,不知道人间疾苦。全姨娘也是傅深在宣府时所纳美姬之一,她人既美,又有心计,生了女儿后借口孩子身子弱,拖着不送走,天天拉着傅深看几眼孩子,果然时间久了,傅深对解忧有了感情,他慨然许诺,“回什么京城,你放在身边养着吧,我也能时时见着闺女。”
六安侯府规矩严,并没有妾侍亲自养孩子的例。凡妾侍生下子女,全要抱回京城,由侯夫人抚养。所幸解忧是女孩,凑巧同样庶出的二姑娘在京中夭折了,傅深本就儿子多,女儿少,闻讯大怒,“如此不经心!”写信回去发了通脾气,府中也就没敢提让他务必要把三姑娘送回。于是,幸运的解忧姑娘,得以在父母身边长大。
只是回了京,一切就都不同了。侯夫人鲁氏,将门虎女,眼里是不揉沙子的,妾室姨娘、庶子庶女想在她面前捣鬼,门儿都没有。傅深人粗枝大叶的,也别指望他能细致周到的连内宅都照顾到,在这六安侯府,自己母女二人想过得好,全要凭自己一点一点谋划。全姨娘听着解忧嘀嘀咕咕说着些琐事,眉间眼底,全是温柔。
“又该去给夫人请安了。”解忧撅着小嘴说道。她不想去,她怕一脸严肃的侯夫人,也怕侯夫人身边端庄美丽的大姐,傅解意。在傅解意面前,解忧总觉得自卑。
全姨娘笑道:“去吧,莫怕。”这傻孩子,怕什么呀,侯夫人只是严肃些而己,她可是什么也不敢做。这府里,有太夫人,有侯爷,且轮不着她为所欲为呢。
解忧磨磨蹭蹭去了侯夫人处,依足规矩请安行礼,略坐了坐,便忙不迭的告退了。傅解意冷眼看着她退走,有些不满,“父亲也太宠着她们母女了,瞧瞧,这穿的戴的,快赶上我了。还有没有嫡庶之分啊。”
鲁夫人慢条斯理说道:“她要跟你一道去英国公府,那么多夫人小姐在呢,穿戴的不好了,也是咱们府上没脸。由她吧。”傅解意走到鲁夫人身后替她捶着背,笑道:“娘真大度,想得周到。”
鲁夫人脸上闪过一丝狠戾。什么姨娘,庶女,根本不值一提,侯爷养在芷园的那个女人,才是心腹大患。背夫私奔的女人,也有脸回来!
鲁夫人想着想着,心里无比气愤。你傅家不错是开国元勋,富贵至极,我鲁家也不差啊,与你傅家正是势均力敌!这么着不明不白把个前面人弄回来,将我放在何处!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不能任由侯爷胡闹了。鲁夫人闭目享受着女儿的服侍,这般乖巧懂事的解意,她永远是这府中的大小姐,唯一的嫡出大小姐。
正文 第9章
“我要先见爹爹一面。”解语在当阳道休养了数日后,决定还是先想法子见见安瓒。一则,不见他一面,还是不能决定如何行事;二则,不见他便不知道谭瑛和安汝绍究竟去了哪里。
张雱这回没推托,痛痛快快答应了。他这些天很勤快,早把锦衣卫上上下下人头混熟了,安排个探监并不困难;再说安瓒调养了这几天,也有人模样了,解语见了应该不会过于心酸。
次日,张雱带着解语去了诏狱。他不只把解语从头到尾围得严严实实的,进去后还用棉花把解语的耳朵堵住了,“别看,别听。”这个地方实在太惨了,吓坏人。
解语其实觉得自己没那么脆弱,不过也无所谓,丑恶的东西,能不看就不看吧。任由张雱拉着,好像走了很远,走了很久,才跟着他停了下来,被他取下斗蓬,取出棉花,听他低声道:“到了。”
这是一间囚室。四壁都是巨石,青砖地面上,很多地方有隐隐有血迹。没有床,没有桌子,安瓒席地而坐,头靠在墙角,身着囚犯服饰,神情坦然。直到解语露出真面目,安瓒方有些动容,他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确信自己没有眼花,不能相信似的低低叫道:“解语?”
解语泪流满面,扑到安瓒面前,不敢大声说话,低哑声音叫着道:“父亲!”安瓒艰难的抬起手,轻抚她的鬓发,“我没看花眼吧,你真是解语?”有生之年,居然能再看到女儿?
解语哽咽道:“真的是我,真的是我。”父女二人抱头无声痛哭,许久,才收了眼泪。之后,解语很快发现安瓒哪里都有伤:脸上有,手上有,胳膊、腿脚都不灵便,行动困难,安瓒微笑道:“小伤,不碍事,我儿不必忧心。”解语强忍住泪水,挤出一丝笑容,“知道了,我不担心。”
张雱在旁看着,有些后悔:该再拖拖,等安瓒伤养得差不多了再让解语来。可是见不到安瓒,解语食不知味寝不安枕的,也不是办法啊。
安瓒想说什么,抬头看看张雱,欲言又止。解语会意,对张雱使个眼色,张雱默默转身出了囚室,在门外守着。囚室中,父女二人秘密耳语许久。
安瓒心中其实很忐忑不安,他一手养大解语,自然知道这孩子的脾气禀性。解语如果知道她的母亲是再嫁之身,可能接受?如果知道自己不是她的亲生父亲,又会如何?
相比较这些事情,蔡家弃婚,根本不算什么。安瓒心中倒是有些庆幸,他本来也看不上蔡新华,当初远嫁女儿根本是逼于无奈。
解语沉吟片刻。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从小接受传统教育长大,乍听到一向慈爱的父亲说出“我不是你生父”“你母亲曾经嫁过别人”这样的话,该是什么反应?正思索间,抬眼看见安瓒有些不安又有些期待的目光,瞬间她作出了决定,正色道:“我只有一位父亲,只有一位母亲,便是您,和娘亲。”
安瓒微笑,“好,好。”一连说了十几个好,心中一块大石头,总算是放下了。解语宽慰他道:“您放心,娘亲和弟弟,我定要想法子救出来,想来那六安侯府,也不是铜墙铁壁。倒是您,究竟是为什么入了狱,怎样才能救您?”
安瓒摇头,“为父俯仰无愧,既为忠臣,虽死不悔。只是诏狱之事,我儿不可涉入,一定不可!切记,切记。”这哪是一个女孩子能管得了的,莫凭白连累了她。
解语正要追问,张雱急匆匆进来,“快走!”拉起解语,给她披上斗蓬裹好,揽在怀里半抱着急急出了囚室。
“怎么了?”直到出了诏狱,上了马车,解语才喘了口气,问张雱。张雱皱眉道:“有人传信号给我,让我快走。还不知道是什么事。”诏狱探监不是随便探的,这种私下安排的探监,一定要避着上司的。许是马衡来了?二人对视一眼,各自猜测。
好在一连数日也无人去安瓒囚室审讯,解语知道后略略放心。只是,那种地方真不是人呆的,要尽快设法把他营救出来!还有谭瑛和安汝绍,在六安侯府呆着实在是太不安全了。说不得,还要会会傅深。
解语叹口气。其实吧,她不太喜欢做忠臣的女儿。像文天祥这样的忠臣,蒙古人把他的妻子、女儿掳来,他还是不肯投降,于是“妻女没入掖庭”,做忠臣的家属,风险很大!
可是安瓒一定要做忠臣,那也没法子。只好想尽一切方法救他,这是为人子女的本份。解语一边琢磨着安瓒,一边琢磨着谭瑛,吃饭都不好好吃。张雱看着心疼,自告奋勇,“我陪你吃饭。”
解语抬起头,慢吞吞说道:“我一个人吃饭不害怕,我一个人睡觉害怕!”看着张雱呆傻过后,落荒而逃,解语一个人乐了半天,然后继续琢磨。
靖宁侯府。
何伯笑容满面的报告详情,“少爷可勤快了,天天出门办差;回到府里也是高高兴兴的,这些天并没发过脾气。只是……”
靖宁侯岳培是位面目俊雅温文的中年男子,这时微笑问道:“只是什么?”无忌从小顽皮,他要是当真安安生生不惹事了,倒让人奇怪。
“只是少爷带回一位来历不明的姑娘,还,还对那位姑娘言听计从的。”何伯硬着头皮说道。
知慕少艾!这小子,总算开窍了。岳培心中高兴,无忌已是二十一岁了,他不爱慕姑娘,老爹才犯愁呢。说起来,是什么样的姑娘,能让无忌看上眼?这臭小子,眼睛一直长在头底上。
岳培问了详情,何伯老实回禀,“姑娘生得极美,称得上风华绝代;性子也好,待下人极是和气;学问应该也是深的,常常读书写字,还常常画些图;只是,来路不明,再者,管少爷管得太严了些。”
听着倒是位好姑娘,可惜,这般随随便便住到当阳道,可见出身不高,做不得正妻。算了,难得无忌喜欢,由他罢。岳培吩咐何伯:“小事顺着少爷,莫惹他发脾气;若有大事,速来报我。”何伯连连答应,“是,是!”见靖宁侯没有旁的吩咐,便告退走了。
岳培回到内宅,夫人顾氏起身相迎,“侯爷回来了。”顾氏是继室,比岳培小十多岁,很是年轻娇艳,岳培温柔凝视爱妻,“是,我回来了。”
夫妻二人闲坐叙话。顾氏提及,“日前英国公府赏花会上,见了几位名门嫡女,都是才貌双全的;就中六安侯府的大小姐,似是更出色些。如果说给咱们霆哥儿,侯爷看如何?”
继室难做。顾氏是京中一名五品文官的女儿,出身并不高贵,不然也不会做了填房。前头夫人留下两名嫡子,长子岳霁已是娶妻生女了,次子岳霆年方二十三岁,却尚未娶妻。顾氏少不得要替他张罗。
娶了个好的进门,是应该应份的;娶个略有不好的,就是顾氏这继母没安好心。世事如此,后娘难当。顾氏不幸做了填房,只好受着这些。
岳培颇有些无奈。他这几个儿子,没一个省心的:老大贵为世子,却不求上进,公事上极为敷衍,只爱些风花雪月;老二最有出息,什么都好,偏偏婚事上不顺利,东挑挑西拣拣,满京城的闺秀,再没有他能看上眼的;顾氏所出的两个小儿子,年纪还小,只会淘气,倒看不出资质如何;还有从小让人头疼的无忌,就没个消停时候。
“霆儿的婚事,还是要他点了头才成。下月他回京述职,到时问问他的意思。”听岳培这么说,顾氏微不可见的皱皱眉。儿女婚事,谁家不是父母做主,偏生自己身边这位,溺爱孩子,竟由得他们挑来拣去。
房中只有夫妻二人,岳培揽妻子入怀,深情款款,“他要过一辈子的人,还是要他喜欢才成。夫人说可是?”他娶第一任妻子时,是父母之命,娶到家后自己并不喜欢,夫妻间很是淡薄;第二任妻子是他亲自相看过的,娶回家后琴瑟合谐。既然如此,推己及人,他也愿意儿子们好生相看到中意的妻子。
顾氏柔顺应道:“是,侯爷说的极是。”她娘家远不如靖宁侯府有权势,说话自然底气不足,在丈夫面前,只有唯唯诺诺的份。岳培见状,深感妻子通情达理,对她更加珍惜爱重。
六安侯府。
太夫人拍案大怒,“瞒得我好!竟敢将那不知羞耻的贱人,偷偷养在府中!这便是我养的好儿子!”
太夫人拍过桌子,又指着一边低头侍立的鲁夫人骂道:“你是死人呢?府里有这么个人都不知道!若不是孙嬷嬷悄悄告诉了我,咱们二人如今都还蒙在鼓里!”
鲁夫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叩头,“娘息怒!若气坏了您,可是媳妇的罪过了。”
太夫人冷笑道:“我好好的儿子,便被个不知羞耻的女人给带坏了不成?你去,把这女人好生处置了,莫惊动了人。”
鲁夫人本是想借刀杀人,没料想太夫人还是命她动手,没法子,只好重重的叩头应道:“是!”好在,这屋里如今有两名太夫人的陪房在,有人证。
鲁夫人恭恭敬敬向太夫人借人,“媳妇年轻胆子小,求娘赏个人。”太夫人“哼”了一声,“你真是胆子小!有我在,你怕什么!”派了陪房周嬷嬷,和鲁夫人一起去了。
“谭瑛,你选一样罢。”鲁夫人指指白绫和毒酒,施施然说道。她可是奉了太夫人的令而来,有恃无恐。傅深这个人,千不怕万不怕,只怕他亲娘太夫人。只要太夫人瞪瞪眼睛,傅深便会跪地请罪。
谭瑛轻拍怀中的幼子,“绍儿不怕。”安汝绍乖巧的说道:“是,绍儿不怕。”这会儿没有大吵大闹,没有行动上的暴力,他还真是不怎么怕。
谭瑛抬起头,淡定说道:“侯夫人,两样,我都不选。”
正文 第10章
死到临头,她还是这般若无其事!白绫和毒酒放在她面前,她竟然还是一幅云淡风轻的鬼模样!鲁夫人抑制住心头怒火,笑道:“这却由不得你!我家太夫人吩咐下来的事,谁敢不从?”在这六安侯府,最大的不是傅深,是太夫人。
鲁夫人说完,回头向周嬷嬷使个眼色,示意周嬷嬷来硬的,谭瑛再怎么高傲,再怎么镇定,究竟只是位弱女子,几个婆子一拥而上,拿起毒酒灌了下去,也就完了。
谭瑛微笑摇头,“不,贵府太夫人绝不会做出这样事体,鲁夫人你怕是误会了。”见鲁夫人和周嬷嬷都看向自己,谭瑛越发从容,侃侃而谈,“我和贵府太夫人朝夕相处,长达六年,岂有不明白她的?她断断不至如此!鲁夫人,周嬷嬷,只怕二位今日若冒然行事,会招致大祸。”
见周嬷嬷面色凝重,谭瑛向她微笑道:“太夫人和傅侯爷,是母子之亲,无论发生什么事,傅侯爷都不会怪太夫人。要怪,他只会怪假太夫人之名,胡乱行事之人。他若怪起人来,会是何种情形?周嬷嬷,傅侯爷是您看着长大的,他的性子,您自是最清楚不过。”
周嬷嬷犹豫起来。太夫人说的是“把这女人好生处置了,莫惊动了人。”什么叫“处置”?只有杀了才叫处置吗?太夫人可没有说。侯爷从小性子便不好,谁若违背了他,下场堪忧;他不错一向是孝子,一向对太夫人千依百顺,可他也忤逆过太夫人的,那便是……
鲁夫人却是勃然大怒,谭瑛居然还敢提从前的事,居然还有脸说“我和贵府太夫人朝夕相处,长达六年”这样的话,这岂不是在宣称:我是原配,你只不过是继室!这样家族败落的女人,这样背夫私奔的女人,配做原配夫人么?
鲁夫人胸口一起一伏,显是气极,她指着谭瑛,命令身边的婆子,“灌她!”几个婆子全是太夫人身边的人,此时听到鲁夫人吩咐,口中都答应着,眼睛却看向周嬷嬷。
周嬷嬷向鲁夫人福了福身,说道:“夫人且处置着,我去守着门口,仔细有人看见了。”说着也不管鲁夫人是何脸色,径自走到院门口,欣赏起院外的蔷薇花。对院子中的情形,竟是不管不问、置身事外的样子。几个婆子都有眼色,见状,知道事情有变,没有一个奋勇向前的,反倒都一步一步退后,离谭瑛和鲁夫人越来越远。
鲁夫人心中恼怒,后悔不该为推托干系,全带了太夫人的心腹过来,此时若有自己的陪房在,直接灌谭瑛毒酒,一了百了。往后,再不用看见这烦心的女人。她怒目瞪着谭瑛,恨不得从眼中飞出一把把刀子,将谭瑛一寸寸杀死,方才解恨。
周嬷嬷来到院门口,才发现守在院门口的本是贾婆子薛婆子二人,如今却只剩下贾婆子了。“薛婆子哪儿去了?”周嬷嬷不动声色的低声问道。贾婆子躬着身,脸上堆着谄媚的笑,也低声道:“回嬷嬷,侯爷吩咐过,若有人过来,不管是什么人,都要即刻禀报。薛婆子禀报侯爷去了。”
周嬷嬷微微一笑,没说话,心中暗自庆幸:自己做对了。侯爷对这院中的人,确是上心的。唉,想当年,六安侯府和谭阁老家才开始说下亲事,还没下文定之礼,谭阁老便暴病身亡了,太夫人当即便要悔婚,“我儿子如何能等她三年!”老侯爷不大同意,“说定的事,如何再改。女孩儿若是好,等上三年何妨。”却也没太坚持,毕竟还没下小定。
却是禁不住侯爷跪在太夫人面前苦苦哀求,“儿子情愿等她!”太夫人怒也好,怨也好,哭也好,骂也好,甚至上吊寻死也好,百般招数用尽,侯爷只是直挺挺跪着,一口咬定,要娶谭瑛。
母子间僵持了三天三夜,最后太夫人拗不过儿子,六安侯府终是等了三年,娶了谭瑛过门。那又怎样呢,谭瑛还没过门,婆婆已是恨透了她,从她进门的第一天起,没有一天不受刁难,没有过上一天舒心日子,最后竟然……周嬷嬷想到这儿,回头怜悯的看了眼谭瑛,这样通情达理的好女子,真是可惜了。
谭瑛柔声对怀中幼子说道:“绍儿该练字了,对不对?”安汝绍响亮答道:“是!”自谭瑛怀中下来,咚咚咚跑到侧间,坐在小凳子上开始专注的练起字。
谭瑛直视鲁夫人,淡淡说道:“侯夫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傅深这个人,不管有什么事,对的一定是太夫人,错的一定是妻子。我真的死了,傅深会怪太夫人么?不会。他只会恨你。”
说到这儿,谭瑛笑着摇了摇头。老侯爷长年镇守边关,太夫人自新婚起便长年独处京中,独有傅深一子,傅深真是她的命根子一般。她如何能忍受傅深疼爱妻子?从前,只要傅深对自己略有柔情蜜意,太夫人必定将自己折侮一番,傅深只会在旁看着,只会对他亲娘陪笑脸。做他的妻子?呸,还不如做姑子。
鲁夫人阴阳怪气道:“你到是真了解他们母子!啧啧啧,不愧是结发夫妻。”语气中有讥讽,还有掩饰不住的酸意。原配,到底是不一样的,从前还是做姑娘的时候,曾跟着母亲一道来六安侯府赴宴。在后花园游玩时,无意中看到傅深站在桃花树下,满目柔情的注视着谭瑛,伸手替她拂去衣袖上的花瓣,这样粗豪汉子,却这般温柔体贴,自己当时怦然心动了。可是,等到自己做了他的妻子,他却看都不看自己一眼。
“夫妻好不好,倒不在于结发不结发。”谭瑛微笑道:“我和我家相公,虽是半路夫妻,却是他敬我,我敬他,十六年来,从没红过脸的。”
“呸”,鲁夫人啐了一口,“既是夫妻恩爱,你又回来做什么?没廉耻的东西!”
谭瑛眼中有了寒意。“鲁夫人出身世家,自然明晓本朝制度,公侯伯入则可掌五府总六军,出则可领将军印为大元帅,但不得预九卿事!我家相公身为御史,贵府出私兵掳我母子,意欲何为?!”
“谁掳你了?你这贱女人,好稀罕么?”鲁夫人刚刚骂完,已被匆匆赶来的傅深一记重重的耳光抽在脸上,鲁夫人跌坐在地上,捂着发烫的脸颊,不能相信似的看着傅深,虽然夫妻情份一直淡薄,但自己总是正室嫡妻,丈夫会为了个野女人打自己!没法活了。
傅深暴怒如狂,恶狠狠瞪了鲁夫人一会儿,回头把□□打翻,白绫扯碎,谭瑛看他发疯,皱皱眉,过去把通往侧间的门轻轻关上,这人常发疯,莫把孩子吓坏了。
院子里的婆子们早没了人影,连周嬷嬷都躲得不见了。鲁夫人万念俱灰,丈夫不待见,婆婆心计深,下人靠不住,一向以为做侯夫人是威风凛凛的,这时想想,真正无趣。
傅深的小厮壮着胆子进来了,“侯爷,太夫人命您即刻去萱茂堂见她。”鲁夫人闻言又来了精神,她冷冷看了眼傅深,有本事跟你娘横去!
谭瑛闲闲道:“傅侯爷何必打翻□□,扯碎白绫,白白糟贱了好东西。等到太夫人下了令,还要再备新的,岂不麻烦。”
傅深咬咬牙,大声叫道:“平安!”一个精明干练的小厮应声出现,傅深吩咐:“带上人,送她们母子二人去别院,即刻动身!”自己则匆匆去了萱茂堂。
谭瑛笑了笑,起身到侧间抱起安汝绍,“绍儿先不写了好不好,咱们要换个地方住。”安汝绍听话的放下笔,偎依在母亲怀里。
鲁夫人怒视谭瑛母子二人,眼中要喷出火来,居然让她逃过这一劫!谭瑛走到院门口,回头冲她微微一笑,“侯夫人,我听说父母做的孽,会报应在儿女身上,是不是这样?夫人唯一的嫡子年方十二岁,身子很弱,侯夫人,我若是你,定会积德行善,替嫡子祈福。”
宫中。秉笔太监程德慢悠悠喝着茶,小太监小辉子在旁哈着腰,满脸陪笑的讲着,“这玉香笼,是前朝的宝物,您瞅瞅,这缠枝棉花,这怪鸟异兽,雕得跟真的似的!晶莹剔透、玲珑别致,堪称稀世珍宝。”
程德似笑非笑的瞥了小辉子一眼,“说罢,有什么事求我啊。”无缘无故的,怎么可能送上这么值钱的宝贝。小辉子趴在地上磕了个头,笑嘻嘻站起身道:“什么都瞒不过您老人家。”
听小辉子绘声绘色讲完了,程德大笑,“这么说,靖宁侯这外室子,是真的看上人家姑娘了?下这么大力气,费这么大本钱,只为让把人转到大理寺去?这事不难!你去,让那小子再孝敬件宝贝,这事包在我身上!”
小辉子大喜,趴在地上磕头谢了,兴滴滴出来,乐得嘴都合不上。成,这下子好了,事办成了,有重赏!想到即将到手的那笔钱,小辉子喜不自禁,恨不得马上飞出宫去,报告这好消息。
飞出宫是不可能的,小辉子还是按规矩拿了腰牌走出宫,径自到锦衣卫寻人。谁知到了锦衣卫,却得知自己要找的人去凌云阁了,只好又奔凌云阁而来。
凌云阁雅室内,一名中年俊雅男子坐在上首,含笑注视下首坐位上满脸不自在的高大青年,无忌长大了,懂事了,知道陪老爹饮茶谈天了,很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