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正文 第1章 奉旨和亲 公元前578年,北周雄才霸主武帝宇文邕暴卒,生前中原一统大业梦碎,一代枭雄湮灭,随之中原复陷乱局。流亡突厥之北齐亡国君主高绍义意欲借势北下兵进中原,图谋复国重塑辉煌,困守一隅之南朝陈蠢蠢欲动,希冀南北呼应开疆裂土,突厥一族更虎视眈眈欲,欲壑难填。北周内外交困危机四伏,中原大地战事一触即发,然,北周继位宣帝夜夜笙歌,更应突厥之请,一道赐婚旨意,封赵王府嫡女宇文芳为千金公主,和亲突厥,以女止戈。 早春四月,乍暖还寒,北周边陲军事重地“漠河” 边城,遥处北境边塞,毗邻塞外蛮夷突厥,此时正笼罩于绵绵春雨中。 凄沥沥细雨中,延绵护城墙中耸立着的漠河,越显孤城萧索,厚实敦朴的岩灰色城墙外,挡住的是未经教化,出则为兵入则为民,争勇斗狠以掠为荣的突厥铁骑。多年来与突厥铁骑的厮杀对战中,整个漠河仿佛也被浸染几许荒蛮野戾之气。 漠河城下方圆十里黄土沙扬,草秃斑驳,无声诉说着多次兵临城下的铁骑践踏,抬头北望,视线处,草返青之季的漠北大草原一片绿意盎然。 官驿后院长廊下,佳人独立,千金公主宇文芳静静凝望着濛濛烟雨中的漠河,乌浓柳眉下,杏眼如明珠流转光闪澄澈,眸光却迷离茫然隐着丝哀伤。 昨日送亲使团入了漠河边城,休整三日后便要出关踏上茫茫漠北大草原,此后,山高水远骨肉分离,被“放逐”的她今世再难返回故土,故乡,也只能午夜梦回了…… 而远离亲情,殁了爱情的她已没什么怕失去的了,恰如那失了活水的死泉,静静得等待干涸枯竭。 风过,吹起她鬓间两缕青丝舞于腮前,衬得雪白凝脂的小鹅蛋脸妩媚生姿,羽睫轻颤微低眼帘,抬皓腕入细雨,纤巧嫩白的右手掌心已着丝丝冰凉,四月春雨犹带寒凉,玉指冰凉心更寒。 一袭金绣牡丹红衣夺目的她,自成风景,焉知她在看雨,人在看她,落寞孤寂的人儿早已成天地间一幅凌美画卷。 漠河官驿早被数百人的送亲使团挤了个满,里外层层防护严密,宣帝为示这个入塞和亲公主的不同,倒是给足了她脸面,仪仗护卫规格甚至堪比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 执守后院的众虎贲精卫和大内侍卫各司其职,敛心神,目不斜视,可余光处却悄然将那高不可攀的美人儿纳入眼底。 心有不甘的北周热血男儿们心有喟叹,暗道一声可恼可恨:这是他们北周的姑娘,芳华满京城的赵王府嫡女啊,愣是被今上一道旨意和亲塞外,生生要被未受教化的宿敌突厥蛮夷给“糟践”了…… 一道视线落在宇文芳的脸上,似暗夜猎豹咄咄逡巡,又如勾芒在刺穿肉入骨,扰了心有恍惚的她。 定在脸上的目光太过冷凛咄咄,便是想忽视都不能,宇文芳转了杏眸顺势望去,正撞上一对儿墨玉般纯粹幽深的黑瞳。 对方一身虎贲都尉装束,掩在银翅护腕下的手按在腰下佩剑上,而银光闪闪战盔上的双甲银翅护脸则掩了大半张面容,只露出一对儿狭长泛着清冷的凤眸,一双凤眸在战盔盔沿投放下的阴影中明明灭灭深邃莫测。 四目相对,瞬间的交集,他不动声色,眸光却敛了凌厉。 迎着他平静无波的注目礼,宇文芳眸光流转已眉尖轻拧,心有疑惑:一身铠甲表明了他的身份——送亲使团虎卉都尉肖念,然虽身高相同,且掩在铠甲下的挺拔魁伟身材相差无己,可那对眼尾微翘似冷眼看风云的凤眸,却并非肖念所有,他,是谁? 肖念人又在何处…… 此假冒之人能于守备森严的官驿,剑戟林立的虎贲精卫中来去从容,他倒好胆识…… 若此时揭穿他身份,以两人彼此间的距离,他拔剑而出刺向她也不过几息间,侍卫们来得及救她吗…… 似察觉出她眼底里的犹豫与戒备,冷天奴深深看了她一眼,末了,收回平静无波的注目礼:显然,她识破了他这假冒之人,却未变了脸色惶恐尖叫,清灵灵的杏眸只定定的看着他,倒是个沉得住气的女子,这位千金公主,是个有脑子的…… 冷天奴忽的眉宇轻动,脸色陡然一沉,眸光凛冽迸出危险光芒,“苍朗朗”清鸣声中,寒光过,已是剑出鞘,不过一息间,已凌空而至宇文芳身前。 第一卷 正文 第2章 他们是死士 肖都尉还真是深藏不露啊……眼见肖念一个凌空飞越人已至千金公主身前,后院当值的虎贲精卫们虽心有诧异,倒也未有多想,悄悄收回眼神继续耳鼻观心竖在那儿当差。 虽已有心理准备,可瞬间变故还是令宇文芳小脸儿泛了白,对方来者不善,果真是意在她…… “你……” “跟紧我!”他冷声打断,声音清醇低沉带着点点磁音,语气不容质疑。 眼前人身上明明散发出浓浓凛冽杀气,言罢却转身挡在她身前,竟然将他的后背留给了她。 芊细娇俏身姿的她,尽掩于他高大的背影中,望着这脊背挺拔如松,双肩宽阔如磐石挡在她身前的男人,出乎意料的宇文芳一时怔愣: 这人究竟意欲何为?是太过自信,还是对她心有不屑? 此人轻易便近了她身,若心怀不轨抬手间便可轻轻松松取了她性命,想到这个身份不明,目的不明,是敌是友不知假扮肖念之人,虽冷凛却黑白分明透着清正光芒的凤眸,莫名的,宇文芳心安了下来。 然心念一转忽又意识到什么,不觉神色微冷。 这一路行来,送亲使团屡屡遇袭,所幸送亲使团执武职护卫之责的送亲副使长孙晟指挥得当,更有艺高人胆大的虎卉都尉肖念保护在侧,虽长路漫漫,几番生死险境,每每却是有惊无险。 假冒肖念之人动作虽突兀,可显然是将她护在身后呈一种保护之态,难不成有事要发生? 果不其然,突然响起的凄厉啸声打破了诡异的平静,百余名蒙面黑衣人如雨后春笋破土而出,内外袭杀而至,如同演练了千百遍,黑衣人行动迅捷直取目标,出手狠绝不留余地。 “啊——” “救命——” 在后院侍候的陪嫁宫女们哪曾见过此等阵仗,吓得花容失色尖叫四逃,有胆小的更两眼一翻吓昏了过去。 面对大批训练有素的杀手,眼睁睁着千金公主遇险,仓促应战的虎贲精卫和侍卫们却被层层分割无暇分身。 “公主——”出了屋的雨晴惊见这一幕,立时急红了眼,猛扔下手中火红色风氅,扑上来抓住被“肖念”护在身后的宇文芳就往屋里跑,顺手还抄起地下一把染血钢刀,抬腿将一个受了重伤跌落她们面前的杀手踢开。 同她将门虎女的母妃赵王妃一般,宇文芳亦精骑射,她身边的侍婢雨晴和云儿自也会些花拳绣腿,非娇滴滴无半分自保能力的女子。 宇文芳回眸间,明澈的瞳子中映出的是“肖念”飞舞的剑花以及触目惊心飚飞的片片血雾,几名黑衣杀手倒地,而扑上来的更多杀手则被“肖念”一己之力所阻,他,为她们阻挡了追杀。 那件在细雨中落地的火红风氅,很快被水湿的地面浸染,被打湿的火红色,如大片殷红鲜血,红的刺目。 雨晴回身落下门栓才松了口气,似是躲入屋中便安全了一般,可右手仍死死握紧那把染血钢刀,许是抓握的太过用力,连骨节都泛了白。 傻丫头,天大地大尚无路可逃,又何况这小小的屋室……宇文芳嘴角一抹苦笑,这次袭杀不同以往,对方摆明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便是躲过这一次又安全几何? 到底是什么人这么深的仇怨定要置她于死地?万里迢迢和亲路,欲杀她之人,却是如附骨之疽,不死不休! 几声尖厉的哨声又起,外面厮杀声愈烈,似乎杀手们又来了增援,旋即是气急败坏含了惊恐的虎贲精卫的怒骂声:“死士!他们是死士!兵器上有毒!” 死士?! 雨晴陡得一激灵,清丽的小脸儿显了仓皇焦灼,水灵灵的大眼睛快速扫视着室内,将公主藏到床底下?衣柜中?似乎都不妥。 未及雨晴想出个所以然,头顶爆裂声中扬起一片灰尘,整个房顶似被掀翻。 随着迸溅簌簌而下的碎瓦,十几名未遮脸,面无表情的死士凌空而落,人未至,嗜血目光已直逼一袭金绣牡丹红衣华服的宇文芳,冷酷嗜血的瞳子里,没有惊艳,没有感情,只如看死人般直勾勾盯住将死之人! 第一卷 正文 第3章 这样也好 “公主,快跑!” 雨晴大喊,咬牙挥刀而上,欲为宇文芳挣得一线生机,可她哪是经过严酷训练甚至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死士对手,不过三个照面,手中刀便被死士一脚踢飞,流光过,没入墙壁的半个刀身兀自嗡嗡颤动着,似垂死前的不甘与挣扎。 十几名死士步步紧逼,雨晴煞白了小脸儿,伸着双手拦在宇文芳身前,徒劳作出最后的保护动作,她虽是宇文芳的侍婢,却视其为至亲,便是死,也要死在她前面,为她去阴间开路。 就要结束了吗?宇文芳嫣红如樱的唇瓣起了点点弧度,不觉露出一抹淡淡解脱的笑意,如千里冰封的大地,掠过最后一抹余辉,又似凌雪傲霜的枝头梅,绽放那最后的艳丽。 便是被驯化成杀人工具毫无感情的死士们,面对如画般的这抹凄美笑容,心,也有瞬息间的波动。 “我的命拿去便是,放过无辜之人。” 声音如空谷泉水潺潺,清灵空幽,荡在人心。 宇文芳从雨晴身后走出来,面对一众死士坦然而视,下颌轻抬彰显骨子里生就的不屈傲魂,眸色淡然寂寥似看破红尘:这样也好,至少还可埋骨故里,魂归故乡。 死士包围,活命无望,雨晴咬牙含笑道:“公主,雨晴早说过,便是死,也要先公主一步!” 眼见雨晴伸开两手扑向死士,与其说是困兽犹斗,不若说是慨然赴死,宇文芳淡然寂寥的黑瞳蓦地紧缩,虽自出京的那一日心若止水的她早已生无可恋,可眼睁睁着雨晴蒙难,还是心有动容,又许是本能反应,她飞身而上踢开刺向雨晴的利刃,猛将雨晴推了出去。 “不,不要,公主——”在雨晴撕心裂肺的绝望声中,已被罩于十几道泛着蓝幽幽暗芒刀刃下的宇文芳,如不堪寒风暴雪摧残的红梅,瞬间便要香消玉殒。 又扑上来的雨晴被死士踢飞摔昏了过去。 闭了双眸的宇文芳则唇边一抹释然浅笑,可却没迎来预期中的疼痛身碎,劲风掠过,凛冽风刃刮得她脸生疼,耳边“叮当”声响不绝,右手也蓦地落入一只温热有力略带粗粝的大掌中,她猛睁开眼,却已身随“肖念”穿于杀手间。 冷天奴抬手间剑光闪闪头颅纷落鲜血飙飞,落地闷声中,五六个无头尸身直挺挺栽了下去。 牵着的人静得异常,冷天奴飞快的看一眼身边人,只看到她白的清透,如无暇白玉般的小脸儿不着半分悲喜忧恐…… 她不应恐惧尖叫的么?不应花容失色的么?连天不怕地不怕的应珠被黑熊追时都吓得吱哇乱叫放声大哭。是什么样的经历,令眼前这个明艳又芊弱的女子面对死亡如此淡然? 他分明看见她唇边的那抹浅笑,可却笑得万念俱灰一身沉沦气息…… 他的心没来由的一揪。 紧攥着那芊细冰冷的小手儿,冷天奴身上杀气愈盛,一对儿狭长凤眸满是森寒杀气,攥着宇文芳的手不觉又紧了紧。 在越聚越多的死士包围中冷天奴厮杀出血路冲到院中,手中宝剑尽被血染。 死士不惜以身饲血,更兵器浸毒,一派同归于尽的绝决,他虽无所惧,可牵手的她却成了他不得不小心应对的羁绊。 “我不想知道你是谁,”宇文芳声音淡然甚至是冷漠,在他耳边低声道,“也承不起你舍命相救之恩,你走吧!” 整个官驿已成战场,她不想因她再枉添无辜亡魂。 “跟紧我!”冷天奴不容分说,又紧了紧那只想抽手而去的冰凉小手儿。 昨日冷天奴无意间发现有死士在漠河官驿外出没,得知送亲使团在此,敏锐如他意识到有人欲对千金公主不利,心有不安的他打晕虎贲都尉肖念,换上铠甲从容的走在官驿中,生性淡泊清冷如斯的他也不知为何自己要如此多事? 岂料,刚走到千金公主的院中便遭遇袭杀。 后院已是遍地尸首残肢,院外欲冲进来救人的虎贲和侍卫被众杀手死死挡住,更多的死士直奔冷天奴,他,是他们杀死千金公主完成任务的拦路虎。 一名死士寻了破绽猛扬手甩出暗器,幽寒蓝光直奔宇文芳胸口,哪怕擦破了点点皮肉,毒走心脉无药可救。 第一卷 正文 第4章 不再属于她 宇文芳右手被攥的生疼,感受到来自有着薄茧温热大手的愤怒。 冷天奴猛用力将宇文芳拉入怀护在胸前,虽堪堪避过流星暗器,可暗器锋刃却擦过他左手背,一道血痕显现,渗出的赤红血珠瞬间变得乌黑。 看了一眼伤处,冷天奴眸色深了几许。 陡然被拽入冰凉坚硬怀抱里的宇文芳,小脸儿贴上雨水淋淋冰冷无度的铠甲,不由瑟缩了一下,有温热的呼吸落在她额头,鼻间瞬时充斥着陌生男子独有的气息,似雨后竹的清新又似冰雪料峭中的清凛,伴着若有若无的点点寒香萦绕于鼻息。 这宽厚的胸膛,令她几欲泪下,曾经心中挚爱的那个他,也有如此宽厚温暖的胸膛,可如今的他,令她眷恋的胸膛,却不再属于她。 她,奉旨和亲远嫁塞外;而他,天子赐婚迎娶新妇,她和他的过往,如风过云散,四分五裂终消弥无踪。 心,痛的窒息,身子更似雨打风吹中的弱柳,瑟瑟颤抖,依稀间感到覆在她后背的大手蓦地一抖。 冷天奴淡淡扫一眼手背上黑血晕染显了狰狞的伤口,心中暗道所幸听了霍大哥之言服了“懈毒丹”,虽说这毒霸道,可一时半时尚无碍。 “怕了?”感受到怀里的人在瑟瑟颤抖,冷天奴唇边轻勾,抬脚踹飞一个死士,他不喜欢宇文芳身上的了无生气,哪怕是害怕,也有点鲜活的人气不是。 宇文芳抬头,看见半张掩在双甲银翅护脸中如精心描画而出的月华清冷的颜,眼角微翘的凤眸流泄着凌厉,隐着洞悉一切般的睿智深沉。 “你,救不了我……”心伤过往,前路迷茫,宇文芳眸中水光涌动喃喃着,声音几不可闻。 “别怕,我不会让你有事!”感受到宇文芳的消沉绝望,冷天奴忙中低头,轻声安抚,似回应,又似郑重承诺。 宇文芳神色一僵,响在耳边的温柔声,熟悉又陌生,令她贪恋又伤感,曾经的他也是如此温柔缱绻的在她耳边呢喃…… 宇文芳的小脸儿不觉又深深蹭入冷天奴的怀。 感受到怀中人安静依恋的举动,冷天奴神色微动: ……脑海中那个瘦小的红衣少女乖巧温顺的伏在他背上,受伤失血过多的她身子冰冷,虚弱飘忽的声音在他耳边呢喃:“天奴哥哥,我会死吗?” “不会,天奴哥哥不会让你死!” …… 不过刹那间的失神,冷天奴险些又被袭至眼前的暗器所伤,甩手掷剑打飞两把流星暗器,扬手拔出怀中“玄月”短刀。 玄月出,鬼神退。 这把渴饮鲜血,刀下亡魂无数的玄月刀在龙吟声啸中,慑人心魄的杀伐之气倾泻而出,迫得众死士变了脸色,他们只看见影随人刀,浑身尽笼在森寒杀气中,惨叫声中,嗜血“玄月”上下翻飞收割着人命。 此时后院较偏远处的西厢房,一身淡青色束腰长裙宫女装束的郡主宇文姿正欲往床底下钻,忽想到什么,猛回头恶狠狠警告池安儿: “你就在这儿站着,不准出声,若敢出卖本郡主,我父王母妃定会灭你满门,还要将你祖上从坟里刨出来鞭尸!” 被迫换上郡主锦衣装束的小宫女池安儿,呆呆的看着宇文姿那美艳妖娆却充斥着恶毒眼神的脸,神情讷讷着点头:“奴婢不敢,奴婢谨遵郡主之命。”然低了眼帘的她,掩下了瞳子里的晶亮光闪。 她原是“云阳宫”伺候天左大皇后尉迟繁炽的小宫女,宣帝好美色,更刚愎自用行事荒诞,后宫内竟设了五个皇后之位,元妻天元大皇后杨丽华虽掌管后宫,但深获帝宠的天左大皇后尉迟繁炽却与她明争暗斗,搅得北周后宫风云起。 而池安儿却成了主子们之间明争暗斗的牺牲品,一次事发险些被尉迟繁炽下令活活打死,而获罪的她因自愿陪嫁出塞,因而被天元大皇后娘娘杨丽华赦了死罪。 可九死一生的池安儿命还真是苦,于送亲途中又被打发来伺候送嫁的郡主宇文姿,险些被脾性乖戾暴虐的宇文姿折磨致死,方才听到打杀声起,宇文姿立时逼她换了衣衫,显然,若有危险,是让她替死啊! 宇文姿在钻进床底时眼底里还冒着兴奋光芒:真心希望宇文芳这次在劫难逃,虽之前乐见她嫁给蛮夷受苦受难生不如死,可如今……她若是死了更好,她便不用陪她往塞外苦寒之地走一遭了! 可令宇文姿遗憾的是,目标明确的杀手与死士们始终未冲进西厢房一步。 此时整个官驿是喊杀声震天,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血腥气。 “你们是什么人?敢来偷袭,找死!”抢过两把双刀冲入混战正酣后院中的肖念,横眉立目,铁青着一张英武俊气的脸,硬生生于杀手间开出条血路率众冲了进来,只不过只着素白中衣亵裤的他怎么看都颇有些狼狈。 第一卷 正文 第5章 你太弱 “你个混蛋,竟敢偷袭小爷,小爷劈了你!”冲入后院的肖念一眼瞧见冷天奴,不禁挑了浓眉,虎目圆睁冒了火光,气急败坏吼声连连。 他方才莫名其妙的被人拍了拍肩膀,还没回头看明白呢,就被一记手刀砍晕,想他堂堂送亲使团虎卉都尉肖念,还从未如此憋屈的被人阴,此仇不报枉为人…… 众虎贲精卫和侍卫乍见两个肖念,虽惊愕可面对如此多的杀手和死士也顾不得多想。 肖念不过十八岁,乃定阳候,中央禁军统领肖佐之子。 肖念是京师长安出了名的纨绔,可此纨绔却精力旺盛尤好以武服人,半年前以战功获得入中央禁军资格。 中央禁军,护卫皇城京畿重责,乃天子最为倚重亲军之一,若非肖佐使了手段,肖念此时还在南境大军中不肯回来。 被强行调回京师的肖念却不肯听从他老子中央禁军统领肖佐的安排,迟迟不肯入职,又恢复了往昔纨绔本色,整日里与一群王候勋贵纨绔子弟惹事生非。 当听到送亲使团要护送千金公主出塞和亲时,在京师深感无聊快要发霉长毛的肖念立时主动请缨,肖佐虽不乐意,可宣帝却成全了肖念的忠心,原本送亲副使长孙晟执武职护卫之责,宣帝一道口谕,又点名肖念以送亲使团虎贲都尉身份协助长孙晟。 “手下败将,大言不惭!”冷天奴于厮杀中睨一眼挥舞着双刀杀过来的肖念。 “背后偷袭,你胜之不武!”肖念气得跳脚,顺势又砍翻两名杀手,可旋即被更多的杀手困住。 “你个混蛋,快将你的狗爪子拿开!”肖念边战边心有耿耿,瞅着假冒他的家伙死死攥着公主的小手儿就来气。 肖念眼见如花似玉的公主被个卑鄙无耻暗中偷袭的小人轻薄,顿时勃然大怒。 肖念虽不知父亲肖佐为何多年来对赵王爷宇文招颇多不满,甚不待见,连带着身为人子的他对赵王府之人也没甚好印象,然他职责所在一路忠心护卫宇文芳的安危,可也不曾与之多说一句,现在见宇文芳被人拿捏“轻薄”,肖念岂能容忍。 千金公主被一个大男人紧攥着小手儿自是不妥,可众虎贲精卫及侍卫们正与敌生死相搏,便是瞧见不妥也无心多想,倒是刚加入战圈的肖念,直觉得看得扎眼,事实是这个假冒他之人做什么都扎他的眼! 冷天奴感觉攥着的小手儿蓦地一僵,已恢复清明的宇文芳听肖念吆喝出声,下意识欲抽手而出,无奈却力不从心。 “胆敢碰公主,小爷非剁了你一对儿狗爪不可!”在那边与杀手厮杀的肖念仍磨牙发着狠话。 “放与不放,你奈我何?”冷天奴冷笑,攥着小手儿的大掌越发加了力度。 宇文芳吃痛,柳眉轻蹙,终未再挣脱,生死关头,便是帮不了他,也不想他此时分心无辜丧命。 早已看淡生死的宇文芳此时又岂会再乎那点子所谓男女授受不亲的名节。 感受到宇文芳的乖巧,冷天奴不禁弯了弯唇角,这抹挡在双甲银翅护脸下的笑意无人看到。 “玄月”刀寒光过,惨叫声中又飚起几道血柱,冷天奴牵着千金公主似于血雨腥风中闲庭信步。 便是想将他扒皮拆骨的肖念也不得不暗暗惊骇赞叹对手鬼魅般的身手。 “小子,你到底什么人?” “想报扒衣之仇?”冷天奴声音平静无波,似全无嘲讽,可偏让人听着气乍,“你太弱!” 气急败坏的肖念又恶狠狠砍翻了几名杀手,咬牙发着狠: “你等着,呆会儿小爷腾出手来再收拾你!”肖念暗下决心,敢扒小爷的衣服,呆会儿定要以牙还牙也扒光了他吊在官驿大门口示众,虽然做起来……有点儿难。 “小子,你中毒了?” 肖念无意间瞥到冷天奴左手背上黑血狰狞的伤处,神色一凛,他突然气消了大半,甚至可怜起冷天奴来,养得起死士的非富则贵,而能训养的起大批死士的定是皇族勋贵,死士出任务报的是必死之心,若是用毒,身上必无解药。 宇文芳微垂眼帘,似未听见,又似听见了不以为意,然冷天奴却未错过她眼底里一闪而过的内疚与无奈。 是啊,她连自个儿都身不由己,又如何有能力去悲天悯人。 那攥着冰凉小手儿的温热大掌,不觉又紧了紧。 …… 待送亲使团副使兼虎贲统领长孙晟与漠河郡守匆匆赶来后,只看见整个官驿恶战后的狼籍,抬头间,一道身影凌空过,右脚牛皮暗纹战靴似挑衅般轻点过肖念的右肩纵身而去。 静静看着那凌空而去的身影,宇文芳神色平静淡漠,可心下却莫名的松了口气,不管他是何许人,还是抽身而去不要卷进这事事非非里的好。 “啊,你敢踩我……轻功好了不起吗?有本事下来实打实的跟小爷打一场,看小爷不揍死你!”肖念心有怨念,跃上瓦顶窜了几步就沮丧着脸返身落了地,对方的轻功怎一个好字了得,他根本没得追。 “藏头露尾的鼠辈,连真面目都不敢露,你不是没脸见人就是长得太恶心,啊——”空中嗖的飞来一物,挟风而至直砸向肖念碎碎念的嘴,肖念慌不迭抓住硕大暗器,却因强劲力道收不住势生生后退了七八步,低头一看,手中抓着的正是他的战盔。 随后噼里啪啦声响,沉重的甲胄划着美丽的弧线从天而降,肖念张着嘴,心下骇然于对方深不可测的内力。 “喂,小子,你可千万别被毒死了,一定要留着小命儿等着小爷去教训你!”肖念对空大喊,这话,颇有几分诚意,他虽恼对方偷袭扒衣之举,但到底是救了千金公主,否则送亲正副使,连带着他定会因保护不利被今上降罪下狱。 他会死吗?肖念的话令千金公主心头一悸。 第一卷 正文 第6章 同为可怜人 雨晴和云儿都是千金公主宇文芳从赵王府带出来的贴己侍婢,这次袭击中,欲跑去救宇文芳的云儿也被杀手所伤,所幸伤势并不甚严重,而已被救醒的雨晴跑来时险些撞上身材富态的送亲正使——汝南公宇文神庆。 “好好看路,慌里慌张的成什么样子!”心宽体胖脸似白面馒头的宇文神庆板着脸清咳一声,一副上位者的从容气度。 官驿喊杀声起时正在室内休憩的宇文神庆将门窗大开做出假像,而后抽出匕首麻利的钻到床幔后躲了起来,送亲途中几经截杀,闻声便猫起来他已做得颇为顺溜,身为文官,打仗自该是武将们的责任。 危机解除,他把匕首塞回靴子,正了正头冠,掸了掸袍子上的褶子,迈着四方步,又是一副天塌下来,我自岿然不动的沉稳。 眼见千金公主上下完好,长孙晟神情一松,跨过脚边堆积的尸体,躬身请罪:“卑职保护不利,令贼人闯入官驿袭击公主,致公主于危境令公主受惊,卑职有罪,请公主责罚。” 长孙晟宽阔的额头下一对儿微凹陷的大眼透着警觉,人虽年轻却是学识满腹尤具军事头脑。 他本是护卫东宫的一名下级武官,后任禁卫正阳宫的殿前都尉,此次则是以送亲使团执武职的副使身份护送千金公主入塞和亲。 宇文芳虚扶了长孙晟一把,声音平和:“迢迢和亲路并非坦途,长孙大人一路殚精竭虑护我周全我也看得明白,此次官驿被袭也非长孙大人所愿,大人不必自责,待出关去往突厥,只怕长孙大人还有的辛苦。” 宇文芳以“我”而称,似是拉近与送亲副使的距离,实是她在提前适应,突厥无礼仪未教化之地,岂有如此多的敬谓之礼。 宇文芳话中之意长孙晟听得明白,心有沉重的他自出了京师长安便一直未敢稍怠,一路行来,送亲使团几次三番遇袭,也有抓住刺客之时,可严刑不得招供,除了猜出是江湖杀手外,别的竟一无所知。 此次对方更派了死士,显然志在必得,如千金公主所虑,去往突厥大可汗佗钵的牙帐之路也不见得太平。 一番检视后,在军队中历练过的肖念认定杀手们根本就是训练有素的军人,而杀手们见事败逃之无望,受伤的杀手直接都抹了脖子,死士们更无一活口。 “叫驿承过来回话!”白着一张脸的漠河郡守王宣向千金公主告罪后,抹了一把额头冷汗,两眼一瞪复归了威严气势,回头怒声道,他恨不得将驿承给宰了,所幸千金公主无事,否则他不但官位不保,只怕会祸及全族,宣帝对此次的和亲之举有多重视,他心知肚明。 “长孙大人,驿承死了。”跟在郡守后面,尽量隐藏存在感的许千行轻声禀道,一入官驿他便立时命人去找驿承,结果下面官兵去时恰好拦住事败欲逃的驿承。 许千行不着痕迹的悄然打量正与送亲正使宇文神庆说话的千金公主,眼底里掠过几许复杂,更含一丝愧疚。 三年前的“采青踏歌”节上,他当场作“污诗”一首调戏还是赵王府郡主的宇文芳,如他所料,芳华满京城的赵王府郡主被辱,掀起滔天大波,不仅赵王爷大怒,他的继母更挑唆他父亲中散大夫许世仁将他这个嫡次子赶出家门,从族谱中除名。 虽因继母容不下他这个才貌双全的元配所出嫡子,性命岌岌可危的他不得不利用宇文芳公然与中散大夫断了父子情,可未成想又被人暗动手脚,硬生生给他按上个与逆犯有往来的罪名,被宣帝亲下朱批流放了千里…… 若非漠河郡守赏识他的才学招为谪兵,更让他暂代郡守府的执事小吏,只怕他这单薄的小身板儿早死于边城苦役中了。 得知官驿的驿承逃跑未果被抓吞毒自杀后,长孙晟略显凹陷的双眼蓦地一冷,器宇轩昂的国字脸显了凝重:果然是里通外合。 官驿里竟藏有数条密道,如此大的工程绝非一夕之功,若非里通外合,杀手和死士怎就轻易摸到千金公主的后院! 若非此次刺杀千金公主暴露出密道,这密道原想用于何处?用于何人身上? 长孙晟和肖念不由隔空相视,显而易见,两人都察觉到这次的袭击透着股子诡异,圈养死士非普通官宦所及,漠河官驿的驿承到底为谁效力?长孙晟是没时间解惑了,只得将此事留给漠河郡守和镇边大将军处理。 长孙晟和肖念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送亲使团护送千金公主出漠河,迈上茫茫大草原去往突厥大可汗牙帐的三日后,漠河边城的互市便遭突厥铁骑突袭,死伤惨重。 待漠河郡守告辞而去后,千金公主忽抬眼,目光似有似无的扫过许千行修长单薄却彰显挺拔不屈的后背,羽睫轻落,掩去眼底里的若有所思:许千行,当日所为或许是有苦衷的吧,如今流放至遥远边城,有家不得回,或许它日亦是埋骨异乡,同病相怜,他,也是个可怜人! 第一卷 正文 第7章 可惜了白花花的银子 内室,雨晴服侍宇文芳换下溅了血污的金绣红衣宫装,边轻声回着话,她虽被杀手踢飞昏了过去,好在伤得不重,服了药歇息一会儿人便缓了过来,不顾宇文芳劝阻执意又过来服侍她。 “云儿伤势可重?” “公主莫担心,云儿并无性命之忧,随行御医已给她看过,说养几日便好。” “那个假冒肖都尉……可查出是何人?”宇文芳轻声问道,眼前不觉浮现出一对儿清冷深幽的凤眸。 “尚未查出,不过长孙副使说虽不明他混进官驿目的如何,可他肯出手救公主,想来并非敌对之人!”雨晴是满心感激冷天奴的,暗想若它日再见,定要好生感谢他,可转念又一想,只瞧见他半张面容,恐怕它日对面相见不相识。 雨晴边打理着宇文芳有些散乱的发髻边说着外面的情形:除去百多名杀手外,四十六名死士无一活口,不是被杀便是吞毒自杀,在南境大军中历练过的肖都尉查验兵刃上的毒后发现,竟是南朝陈皇室所用的“九鸩杀”。 九鸩杀?!宇文芳心中一凛,此毒霸道至极,她曾听父王提起过。 没注意到宇文芳瞳子里闪过的担忧,雨晴似想到什么清亮的眼眸含着嘲讽,道: “我方才去看过郡主,她倒是机灵,穿着宫女的装束,便是杀手看见她也不会上心。” 雨晴声音里带了愤愤然,她对送亲而来的郡主宇文姿实是厌恶至极,甚至是痛恨,宇文姿虽是公主同父异母的妹妹,到底是隔着一个娘的肚皮,非但不亲近嫡姐,还处处设计陷害,最后竟连嫡姐的心上人都设计了去…… 因赵王爷嫡出女宇文芳和亲突厥,赵王爷育女有功,连带着宇文姿这个庶出的四小姐也被当今赐封为郡主,她这个郡主封号,她的这段好姻缘当真是踩着宇文芳的血泪而就的啊! 心里痛恨的雨晴冷笑道:“我叫来她身边侍候的小宫女问话,她说喊杀声起时郡主便命她换上郡主的衣衫,郡主还真是想的周到,动作倒快!” 雨晴幼时为千金公主所救,伴在身边十余年,忠心耿耿赤心一片,千金公主亦视其为亲人,无人时雨晴不以奴婢自称,说话更是坦诚,见千金公主沉默不言,她继续碎碎念着: “公主,此次遇袭若说是南朝陈所为倒也说得通了,南朝陈与突厥交好,一直撺掇着突厥攻打北周,自然是看不得北周与突厥联姻的。” “可惜德亲王还病着,军中无主帅,否则哪里由得南朝陈苟延残喘兴风作浪。” “肖都尉说‘九鸩杀’是无解之毒,那个假冒之人没有当场毒发真是奇怪,不过幸好他对公主没有敌意。” 无解之毒? 他当真会没事吗? 为着素不相识的她以命相救,值得吗? 沉默着的宇文芳眼波忽的一动,垂眸摊开右掌,默默看着,玉白的手心,似还残存着那点点薄茧粗粝感…… 彼时,官驿外的一处林间,已换回一袭银白暗绣云竹长衫的冷天奴缓步而入,露了真容的他,面冠如玉,剑眉如墨,眉峰微挑悄显心性的桀骜,一对儿凤眸内敛沉静,黑瞳若星辰熠熠生辉,微绷的唇泛着冷凛。 风掠过,衣袍翩跹,风华无双,不过此刻他清冷俊美的面容显了苍白,神色更显疲惫。 一红一黑两匹骏马正在林间悠闲闲荡,忽火红的骏马扭转马头迈着小碎步跑了过来,林中空间狭窄,却于它无碍,虽无法施展日行千里的疾速,却也身姿灵活,如一团烈焰于林间穿梭自如。 跑到冷天奴身前的“赤烈”扬头看看主人,末了探过马脸亲呢的往他身上蹭,冷天奴牵了牵嘴角,抬手轻摸了摸“赤烈”求抚摸的大脑袋,只一个简单动作,却似有如千斤重,神色更显了疲累。 “闲事管完了?”忽地头顶传来声音,音调低沉慵懒,甚至带着些许幸灾乐祸。 “不求公子”霍不与从没兴趣管闲事,别说死个和亲公主,便是宣帝死了止不定他还要仰天大笑三声呢,可偏偏他这小兄弟不听好言相劝,为了管闲事耽误了他的风流正事。 “瞧着你脸色可不太好哇,别是引火烧身了吧,撑不撑得住?”霍不与睨他一眼。 似没想着冷天奴回答,树上的人顺手拂去落在腿上的一片树叶,自顾笑道:“走吧,我在‘韶华阁’订了位子,韶华阁的‘润’字花阁可是千金难求,本公子一掷千金只为这批新来的女乐,听说这批女乐笑靥如花,温柔缱绻,更是长袖善……” 冷天奴仰脸看着树上懒懒半躺着身姿的翩翩佳公子,唇角微弯,硬朗的脸部线条随之温润,俊美的面容越发莹白清透,云淡风轻的声音截住对方话语:“霍大哥,我好似要毒发了。” 话音未落,修长身形已倒了下去,虽有备无患服过“懈毒丹”,可压制歹毒霸道的“九鸩杀”已是强弩之末。 下一刻,树上慵懒的人已如离弦箭飞身而下接住冷天奴。 明明是俊美疏朗的翩翩佳公子,偏偏脸上隐着丝阴戾邪魅之气,霍不与一指搭脉不由眯了眯眼,阴戾气愈重:“九鸩杀?” “医仙世家”嫡传面前,区区“九鸩杀”还没资格逞强。 抬手迅即封了冷天奴身上几处穴道后,眼见焦躁不安的赤烈探过脑袋蹭冷天奴,他极为不耐般伸手推开马脸,而后看看怀中昏了的人,若有所思的霍不与眼底里一抹复杂,末了,摇头轻哼,似颇为不满和遗憾: “天奴,你可真是扫兴,韶华阁可是不退钱的!” 今夜是无法暖玉在怀醉倒温柔乡了,可惜了他白花花的千两雪花银啊。 第一卷 正文 第8章 花落谁家 在漠河城休整三日后,除了几十名战死和身受重伤不能跟队的虎贲和侍卫留在了漠河城,其它人重新上路,送亲使团一行出关去往塞外茫茫大草原。 当夜,正在凤辇中辗转难眠的宇文芳忽听外面人喊马嘶兵戈声起,她忙起了身穿上凤氅,掀帘而下时,正在辇外守夜的雨晴和云儿忙上前,两人手中都紧紧握着一把短匕首。 云儿神色僵硬,不时回头张望,浓重的夜色中,除了群星闪耀伴着清冷的弯月洒下银色冷光,便是草地里单调的虫鸣声,乍看,并无异常。 “发生什么事了?”难道又遇到袭杀了? 雨晴忙回道:“公主,探路的斥候回来报有大批战骑正往这儿来,不知是敌是友,长孙副使命虎贲精卫进入战斗状态以防不测。” 一入漠北草原,长孙晟便派出人马前面探路,毕竟是异域它国,尤其是部族林立以杀戮掠夺为荣的化外蛮夷番邦,不得不防。 宇文芳心下一沉:虽佗钵大可汗统一了整个漠北草原,甚至许多西域小国也臣服其铁蹄下,可入了部族林立各拥重兵的漠北草原,总有佗钵顾及不到的势力和隐藏的对手。 篝火通明映照下的长孙晟和肖佐,正满脸凝重各司其职紧张有序的指挥着数百名虎贲精卫布防和作出进攻队形。 而一溜儿的辎重车队已将风辇和琼花车轿等护卫在中央。 骑在马背上的长孙晟和肖佐各领虎贲精卫站在最前方,长枪已出如蓄势待发的猛虎,弓箭手以车队为障弯弓搭箭紧盯前方,外围的虎贲精卫手持刀枪剑戟,战事一触即发。 奉佗钵大可汗之命来迎亲的迎亲使庵逻王子率三百铁骑赶到时,迎接他们的是北周送亲使团的严阵以待,看着兵强马壮,体态魁梧彪悍战意腾腾的虎贲精卫,庵逻虽面上不露,可心内暗暗惊讶,深谙强将手下无弱兵之道的他不觉深深看了几眼长孙晟和肖念。 而当看见千金公主宇文芳后,庵逻王子不由看直了两眼惊为天人,便是对上宇文芳不着半分情绪甚至是冷淡的眸光,庵逻也不以为意,心下窃想:如此美人,只要他继了大可汗之位,这个女人便是他的了! 突厥大可汗牙帐落坐于都斤山脉,轻骑只需两三天的路程,可若是车队行进,需五六天,担心入塞的千金公主一行安危,佗钵命儿子庵逻率队来迎。 沃野千里莽莽苍苍。 自送亲使团同迎亲使庵逻王子所率队伍汇合后,浩浩荡荡向于都斤山脉突厥王庭的方向行进,自“漠河”出关已三日,已深入突厥腹地,而凤辇中的千金公主,心绪越发的纷乱: “昔夕何夕 惑于君心。昔夕何夕 痴君于心。” “今夕何夕 哀于君心。今夕何夕 绝君于心。” 心内幽幽念着,心尖儿一阵猛抽,痛得宇文芳缩成了团儿,一颗心像被人生生的捏于掌心,搓揉捻碎。 凤辇中,一袭凤冠珠佩的她低头抱紧着身子瑟缩在辇中央,金光华服下尽掩着无助孤凉。 麂文泰,此生不再见……都过去了! 齿贝间咬着舌尖,疼到心尖儿,她告诫着自己,可本该尘封的记忆,却在眼前不断闪现,凌乱而又真切: “天左大皇后尉迟繁炽已命太常太史选了几个好日子,我与宇文姿……已交换了庚帖。”“兆陵候”麂文泰面无表情,声音淡漠,无波的眸子里静的如一潭黑沉沉死水。 “芳儿,如果你母妃还活着该多好,父王,对不起你……”赵王嘴角轻抽,眉间竖纹深了几许,眼底里一片悲凉。 “芳儿,选你,只有你可担得起陛下行和亲之策的初衷,其它皇族宗室女不过是夜下昙花,承受不得骄阳风雨,也只有你,凌骨傲霜经得住这岁月磨砺……”天元大皇后杨丽华神情肃然,精于算计的眸子里却飞闪过一抹内疚。 “公主,皇太后对公主和亲突厥大可汗甚感欣慰,特赐此骨佩以示嘉许。皇太后言,此骨佩伴在皇太后身边多年是皇太后故乡之物,如今赐予公主,想来公主不会委曲了它。”代浓神态谦恭,双手奉上那森白的狼头刀型骨佩,无人察觉之际一丝不安滑过她的脸。 “公主姐姐,你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宇文容,宇文娇红肿着双眼,泪眼里尽是不舍和担忧。 “公主,纵使公主对我有千般误会万般痛恨,可姿儿是无辜的,她可是你骨肉至亲的亲妹妹呀,昨夜你父王又是一夜辗转难眠,今起咳嗽又重了许多,公主一向孝顺,只求公主能看在你父王的面上,这一路上能够善待姿儿……”辰夫人泪眼婆娑,一副慈母的心碎模样。 “宇文芳,麂哥哥已经不喜欢你了,陛下赐婚,麂哥哥要娶得是我,你这恶毒的女人为什么就是不肯收手,定要逼我送亲来害我?”刚被宣帝赐封为郡主的赵王府庶女行四的宇文姿,丹凤眼里闪着阴冷暗芒,一张妩媚小脸儿因愤怒几近变形。 “公主风华绝代,沐安等人自愧不如,只是公主这一去,上元节的诗会,还有我生辰的骞马上便会冷清许多,咳,可惜,自此后不能再一睹公主的风采了……”沐安郡主语出遗憾,却同身边的众贵女一般,眉眼里是遮掩不住的侥幸窃笑,她们终不必再担惊受怕被赐封为和亲公主远嫁塞外了。 …… 凤辇稳稳前行,耳边是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步伐沉重有力,马蹄“踏踏”中极有节奏。 天元大皇后,你太高看我了!千金公主压下心中的疼痛,稳了气息定了心神。 缓缓抬起头,一张美艳照人的容颜泛了些许的苍白,细长柳眉垂垂难化眉宇间一抹哀伤,汪若明泉的一对儿杏眼蒙了水雾,雪肌明额间更有冷汗涔涔。 虽只有十九的芳龄她已然感受着世态的凉薄和身不由己,不由己的被北周宣帝赐封为“千金公主”,和亲塞外下嫁突厥大可汗佗钵。 陌生的土地陌生的人,茫然不知所从的未来,曾经对未来夫君勾画的种种随着北周皇帝一道“恩旨”悉数化为了泡影。 为什么独独会是她? 整个京师长安,多少的艳羡倾慕目光,多少的揣度推测,赵王府这位风华无双的皇族嫡出的郡主终将会花落谁家? 一道和亲的圣旨,曾经的艳羡和揣度顷刻间烟消云散,纷纭而至的同情叹惋声中更有那隐在暗处一张张叵测的面容。 第一卷 正文 第9章 韶花阁女乐 漠河,虽为北周防御突厥而设置的战事边境重地,近日却因两邦结了姻亲,应突厥大可汗佗钵所请,宣帝大笔一挥,大开商贸互市。 随着送亲使团的到来和出关,边境看似平静祥和,互市更是一片热闹熙攘的景象。 在千金公主一行深入突厥腹地之际,彼时,一场精心策划的屠杀正在漠河城悄然拉开序幕。 互市主道左侧“醉满堂”酒楼,三楼雅间,一冠玉束发的年青人临窗而坐,坐姿慵懒闲适,品一口樽中物,把酒临风好不惬意。 酒樽后,一张月华冰清的颜似不染世俗尘埃,可那上扬的墨眉,如炬的眸光泄了眼底里的杀伐戾气。 “送亲使团刚出关三日,突厥人就沉不住气了。”秋实低声喃喃着,干净整洁的长指把玩着酒樽。 视线处,是互市上各色的商队,除了北周商贾、隐了真实身份的南朝陈和北齐残余势力的采买商队,更多的来自突厥、西域小宛、戎卢…… “八十二、八十三……八十九,”秋实默念着,落在又一支入市的突厥商队上的漆黑晶亮的眸子寒光闪闪,“分而散之,装扮成商贩,还用战马来驼货,你们是事出仓促还是太过嚣张?” 互市突然骚动起来,兴奋的嘈杂声传播开来: “快,快看,“韶花阁”的女乐们出来了!” 秋实似未被激动兴奋之声所扰,犀利眼眸一直落在不断入市的突厥商队上。 一队妙龄女子正莲步轻移出了高门琉璃瓦的“韶花阁”,女子各个姿容娇美,薄缎轻纱衣诀飘飘。 “韶花阁”,当得起一个“阁”字,该是文雅之地,只是这韶花阁却是流金淌银的风流场所:韶花阁,官办乐坊,女乐来自获罪官吏女眷。 队伍中一个着嫩黄彩罗裙的女乐悄然抬眸,十七八岁的年岁,乌浓细长的眉眼,清丽秀美的小脸儿惹人视线,眉宇黯然的她望一眼聚拢而来品头论足的各色垂涎看客,低了眼帘掩去眸子里的难堪和惶惶,默默的跟队去往那几顶早已候着的青帘车轿。 “哎哟……”她前边的粉衣杏白长襦裙的女乐似心不心焉,脚下一个趔趄险些绊倒,抬起小脸,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清美小脸儿尚显稚嫩。 身后的嫩黄彩罗裙女乐忙扶住她,轻声安抚。 “离忧姐姐,我怕,我怕这一去便……”粉衣女乐眼眶发红起了水雾,她嗫嚅着,声音含着惶恐哭腔,她原是娇养着的官家女,岂料一夜间被抄家流放,自个更被投入这边城官办乐坊,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转眼已沦落为任人赏玩的女乐,虽尚保留着清白身子,只怕这一趟郡守府之行后,便要成为它人身下的玩物了。 自宣帝登基,横征暴敛,吏治残酷,每每上朝都有官员莫名获罪,王候将相勋贵世家,无不胆颤心惊,唯恐丢了性命家族被诛。 而离忧的父亲,便是在宣帝登基的第三日被以贪墨之罪问斩,当天满门被屠,只留如花似玉的她被充作官奴发配至漠河,投入官办乐坊。 忆起往昔,离忧小脸儿泛了白,抿着红唇黯然无语,面对必然的结局,再多的安慰也不过苍白无力,心有戚戚的她扶着粉衣女乐前行。 周围纷纷聚拢来的人群将各色目光投向这一队如清晨绽放的花儿般粉嫩美丽的女乐,眼底里满是贪婪、猥琐、欲念、欣赏、怜悯…… 纷杂的议论声渐大,当中更有人沾了酸又含了几分轻薄不屑: “哟,这一个个水灵灵的姑娘家,长得可真好看……” “嗤,再好看也是供人享乐的女乐,可惜了!” “可不是,都是犯官的女眷,流放至此投入乐坊能保住条性命就不错了,瞧瞧这一个赛一个的,那粉嫩嫩的小脸儿,那雪白的脖颈子……那身段儿,啧啧……” 第一卷 正文 第10章 你信吗? 官奴之身的女乐们如落难的无助白鹤,在呱噪声中低垂着芊细的脖颈子,或木然,或眼中泪水打转,或咬唇忍着呜咽,在众看客各异的目光中走过。 而她们的姿态落在众人眼中便是娇羞含怯,越发引得垂涎轻浮的雄性看客们来劲了,更有人大声品评着: “你就别流哈喇子了,这些女乐,有钱也难一亲芳泽,听说这一批是新发配来没入乐坊的,这刚调教好要送去郡守府给郡守和几位大人起舞助兴呐,说是起舞助兴,嘿嘿……”男子的笑声猥琐至极,“郡守寿辰,少不得要美人在怀醉倒温柔乡了。”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我老弟就在郡守府当差消息能假的了嘛!前几天咱北周的和亲公主不是经漠河入塞了吗,现在两邦交好,仗也不打了,又开了互市,官爷们自然也有闲情享受美人恩……” “嘶溜溜——”马嘶鸣叫声打破了议论纷纷。 “啊——” “马,马惊了!” 惊叫声中,几匹驮货的马失了控,蹽翻了身前的人冲出人群,也冲散了正要登车轿的女乐们。 “啊……”离忧躲闪不及被马身扫到,玲珑有致的身子跌向地面之际却被一只粗壮有力的大手给捞入怀,惊魂未定的她还没看明白,一只粗糙的大手已捏住她粉嫩的脸颊。 “嗯,不错,很不错!” 带着异域腔儿的沙哑声音响起,随之而来的浓重口臭气险些将离忧熏吐了。 而这只粗粝的大手更毫不怜惜的捏住离忧双颊左转右摆,像是在检视着到手的猎物好坏一般,捏搓得她脸生疼。 …… 互市的主道上,两个年青人正缓步行来,悠闲自得的神态,于各路牵着骆驼马匹的异域商人和因货物价钱而争得面红脖子粗的商贾中格格不入。 锦衣长衫的年青人浓眉朗目一袭贵气,玉带盘腰,挂着一枚八宝白玉佩,似是初入边境商贸互市的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一路瞅来满眼的新鲜好奇。 另一个则布衣青衫,略显清瘦的脸庞带了些许斑驳的风霜之色,一袭布衣难掩骨子里的儒雅风姿,长眉星眸间自有一股风流韵味,只是那刻意摆出的谦恭神态泄露了他的处境尴尬。 “许执事,我刚入漠河边城述职,接下来几日都要由你陪着我将这漠河边城走个遍,也着实辛苦你了,多谢!” 闻言,布衣青衫的年青人忙摇头,声音清朗带着谦卑:“许千行不过是个流放至漠河的罪囚,有幸获郡守大人赏识,由谪兵为郡守府的执事小吏,又怎敢当得起杨将军的谢字。” “漠河边城乃对战突厥的边境重地,杨将军初来乍到,郡守大人也是希望杨将军能尽快熟悉漠河的情况。” 京师长安,风流才情赛宋玉的许千行谁人不知,而许千行获罪之事又谁人不晓,三年前因踏歌节上当众出言“调戏”赵王府郡主宇文芳,更即兴做污诗“裙下宾”亵渎,生生激怒了闲散王爷赵王,更得罪了对郡主宇文芳一往情深的“兆陵候” 麂文泰。许千行被宠妾灭妻的父亲中散大夫许世仁堂而皇之逐出家门,断了父子情,后更在有心人的运作下,因涉“荣昌候”叛乱一案又被宣帝亲下朱批,脊杖流放至漠河边城。 若非得了“漠河”郡守大人王宣的青眼,文弱书生许千行早已死在边城采石场暗无天日的苦役中。 而来自京师的“随国公”杨坚的长子杨勇自是知许千行的过往。 “那就有劳许执事了。” 杨勇笑道,心内则暗暗叹惜:言行小心翼翼,哪里还是曾经那个潇洒倜傥的许千行! 想想自己爵位“博安侯”,本欲从文入内阁,却被宣帝封了个小小“三命”(从六品)阶衔的“荡难将军”打发到北境战事频发的“漠河”边城,不过是朝堂争斗下的牺牲品。连漠河郡守都未将他放眼里,否则就不会打发了谪吏许千行来应付他。 “听说送亲使团在官驿休整时被大批杀手和死士袭击,可有此事?”杨勇语气似是随意。 许千行一怔,千金公主遇袭一事被郡守和镇边将军捂得死死的,便是八百里加急上表具奏宣帝,也是避重就轻,只将所有罪责推到自杀驿承和南朝陈身上……而这位被郡守和镇边将军忌惮的荡难将军杨勇,又是如何得知? “此事关系重大,内情并非我个区区执事小吏所知,”不过片刻怔愣,许千行直言道,“不过,郡守与镇边将军认定杀手死士皆为南朝陈指派。” “南朝陈?”杨勇微蹙眉,看着神色恭谨的许千行,“你信吗?” “明面儿上的证据是。”许千行并不回避对方的目光,从彼此眼睛里,两人皆看出怀疑,不禁心有意会,相视一笑,气氛似乎也随之和缓了许多。 然,突然乱了的尖叫声和马嘶鸣叫令两人止了闲聊,相视一眼,不约而同拔腿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