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楔子
城破了。
洛姎自昏沉中醒来, 身周安静的听不到半点声音, 不用问, 她也知道外面情势如何。
——梁王已败, 楚兵临城。能跑的人, 全都跑了。
作为梁王的幕后智囊, 巾帼谋主, 洛姎在楚王心中的份量,不下于梁王。
梁王带着最后的班底逃了,丢下她来殿后——说是殿后, 其实不过是末路穷途时的舍弃,或许还打量着能用一个洛姎稍稍消解楚王的怒气。毕竟这些年来,若无洛姎谋划定计, 这个天下或许早该归了姬玄。折在洛姎手中的楚军将领不知凡几, 若论楚军对梁人的仇恨,只怕拿梁王来换都抵不过一个洛姎。
这些洛姎全都知道, 却并不在乎, 而她留下, 也不是为了尽最后的那点忠心。
“云苓, 扶我起来。”虚弱的声音在静谧中的房中响起, 话音刚落, 本来无人的房间闪出一人,疾步走到床前,服侍洛姎穿衣梳妆, 动作流畅轻和, 不发出一点声音。
镜中映出一张带着病容的脸,苍白瘦削,一双眼清冷无神,似蒙了层薄雾,透着迷离的波光——虽是病骨嶙峋,整个人却犹自散发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与洛姎智计齐名的,还有她的美貌。
当年还未称王的窦其应,在兵败逃亡途中,无意看到洛姎的脸,惊为天人,强掠而去。洛姎为保清白,后窦其应又以洛姎全家性命要挟,迫她不得不为其献谋定策,助他一步步建立梁国称王。
从那以后,种种皆不由人。
待梳洗完毕,洛姎扶着云苓的手缓步走出房门。
放眼庭院虽未荒废,却也是疏于打理,一路踩着碎石小径前行,花柳寂寂,落叶飘飞,显出几分凄凉之意。
出了门,远近各有人声传来,街上行人四处乱窜,携了家人财物急忙忙奔赴城外,各各满面凄惶。
云苓一直扶着洛姎在阶前站定,然后不知从哪赶来一辆马车,等到将洛姎小心扶上马车安顿好后,沉默地挥起马鞭,车轮缓缓滚动。
洛姎靠在车厢,闭目休息。过了一会儿,她开口说话,依旧闭着双眼,声音虚软无力。
“云苓,你知道我的意思。”
云苓握着马鞭的手一紧,抿了抿嘴,目视前方,过了片刻,声音平平地回答。
“我陪小姐到最后。”顿了顿,她神色平静地加了句,“若小姐强令我走,那我就先到夫人那边侯着小姐。”
洛姎半睁开眼,虚虚地望着垂下的帘子,幽幽地不知想了些什么,轻轻叹口气,不再说话。
马车行了一柱香时间停下,洛姎下得车来,抬头望向头顶牌匾,雕金饰玉地嵌着三个金粉字样:鸾歌台。
九曲栏杆,饰玉雕金光彩彩。
千层楼阁,朝星映月影溶溶。
天下人传言,梁王为洛姎筑鸾歌台,集天下至宝充实,极尽奢华之事,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鸾歌台最高处达千尺,夜间登台,观银河灿烂,手可摘星。梁王时常携美于此,夜夜笙歌,作长乐之饮。
为此一事,洛姎“祸水”“妖孽”之名,再次甚嚣尘上。
完工之日,梁王还曾放言,鸾歌台装的了天下绝色,明言相邀天下第一美人前来相会。
那时洛姎之貌业已传开,只是见过她的人少有提及她的相貌,所以天下第一美人之名,还属楚王妃。
梁王此言,可说是对楚国的一种公然挑衅和污辱。
少有人知道,其实这鸾歌台,自建成后,今日还是洛姎第一次前来。
踩着白石辅就的台阶拾级而上,洛姎体虚,力有未逮,走不多久已香汗淋淋,气喘难继。云苓未发一语,上前一步,改扶为背。
终于上到顶端,鸾歌台正对城门方向,登台之后,可以清楚看到城外情形——这也是洛姎坚持来鸾歌台的原因之一。
整座梁都城尽收眼底,洛姎眼看着四方城门终被楚军攻破,黑甲骑士潮水般涌进城门,当中一支队伍直奔皇宫而来。鸾歌台在皇宫一侧,最是显眼,洛姎在台上可以看清楚军入城,远处的人也能一眼看到台上有人。
“云苓,你说我和那楚王,是他厌我多些,还是我恨他更多一点?”洛姎望着底下铁甲涌动,马嘶人立,数百军士策马而行,却不闻一声杂响。她神情平淡,眼中划过一抹复杂之色,说这话时,嘴角弯起一个微小弧度。
——话虽这样说,或许是因为到了棋局终了之时,此刻她心中,并无一丝恨意。
他与她本无私怨,但当她被裹胁到梁王阵营,两人便站在了对立面。
她阻他江山一统,断其股肱手足;而他,屠她家人,生生剜去她心脏一角,自此死生不顾,唯余复仇之念。
可惜,终成虚妄。
云苓侍立身侧,与她一同望着底下近前的队伍,面上没什么表情地说道:“姬玄能征善战,本身武功卓绝,即便近身,以我身手,也杀不了他。”
洛姎一愣,侧头看过来,见云苓神情认真地盯着往上走的那人,似真在盘算刺杀的可能性。怔愣过后,她收回视线,微微笑了笑,然后轻声一叹。
“我在战场上没能杀得了他,如今兵败国灭,已是砧上鱼肉,哪里还有什么报仇资格。”
云苓听出她话里的伤感,不觉心中一痛,垂下头来,“是云苓无用。”
“怎么怪得了你,若说无用,也是我无用——保不了家,也卫不了国,到头来,连想护你一命,也不知做不做得到。”
云苓险些被这话激地落下泪来,她见洛姎神情淡淡,眼中没有多少神采。
——既无城破家亡的悲凉,也无马上要见到仇人的愤恨。
就好像万事已定,什么都不用在意了。
身后人声响动,楚王姬玄终于上得顶层来。当前方那个纤纤背影转过身来时,即便以铁血悍勇著称的楚国黑甲军,也响起一片低微可闻的抽气声。
姬玄也愣了下,眼前女子算得上他平生劲敌。隐于万马千军之后,以逐鹿天下的沙场为棋盘,纤纤素手翻动棋局,轻掷一子,便是烽火连城,无数将士的生死。
他知道自己灭梁国的最大障碍来自一名女子,也曾远远看到过城楼上观战的白衣素影,真正面对面相见,今日却是首次,也让他真切地看清伊人容颜。
世人都说他的王妃为天下第一美人,今日见了这梁国军师,女子谋主,才知什么是真正的天姿国色。而有如此美貌,却不以色闻名,又是另外的本事。
姬玄回过神来后,不禁在心中轻轻一叹,暗自摇头,生出几丝怅惘微憾来。见到了平生最大的对手,不仅未有杀之后快的心思,反而觉得空落落的,有些复杂难言的心绪。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这名女子,美则美矣,却也是难掩病容,他一眼便能看出,对方分明已是油尽灯枯之相。
梁都王窦其应,虽有几分枭雄本色,却缺乏安邦定国的才干。称王之后,更是一意奢靡享乐,偏安一隅,妄图与他划江而治,这梁国梁军,靠一介女子费力维持,即便再如何了得,怕也是熬干心血,终至末路。
更何况她对自己所有的为难,皆非本意,乃是身不由己。
这样一想,姬玄那颗被血染过,被冰雪浸泡过的铁石之心,也禁不住软了软,生出几许怜惜之意。再想到另外一事,他看向洛姎时的目光,便带上了一丝怜悯。
洛姎没太在意姬玄的神情,在见到姬玄后,深深地看他一眼,目中闪过的不知是得见此生对手和仇人的释然,还是挣不过命运的心灰意冷。她望着甲胄在身,冷面肃立的姬玄,欠身为礼,率先开了口:
“楚王殿下雄姿英发,今日一见,果不虚传,幸会。”
姬玄扫了洛姎一眼,视线在她脸上短暂停驻片刻,拱了拱手,沉声道出两个字,“彼此。”
洛姎听出姬玄话中的诚意,表情没什么变化,语气依旧淡淡,“乱世无义战,巢覆无完卵。洛姎与家人生此乱世,性命不得苟全,落此地步,怨不得任何人。我为其主,不得不与殿下为敌,如果洛府满门性命依旧不能平息殿下之怒,洛姎的命在这里,殿下拿去便是。”洛姎说到这里顿住,看了身边云苓一眼,一直淡然无谓的语气终于有了些变化,添了些涩然求恳之意。
“我身边这名侍女,与殿下并无过错,还请殿下高抬贵手,我死之后,放她自行离去。”
云苓垂眸站在洛姎身侧,睫毛轻颤,面上有强自忍耐的伤痛悲苦之色——却不是为她自己的生死去留,而是为满身萧索疲惫的洛姎,明明对这个世界已无任何留恋,到最后却还要为她向灭家仇敌低头相求。
姬玄一直没出声,直到洛姎的话说完静静地看向他时,他神情微动,只觉心弦一颤,心脏陡然快速跳动了一下。
鸾歌台的风从每一个人身边拂过,眼前的女子弱不胜衣,衣带翻飞,人似乎也要随风化去,令人情不自禁想伸手去抓住她。
这个时候,姬玄忽然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若是这名女子与自己当面为敌,只要这样看他一眼,他或许,便无法保持如今这样的胜率。
“洛姑娘,我想你对我有些误会。”收回纷乱的思绪,从来不喜欢做任何解释的姬玄,忽然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话。
洛姎眉目微动,并未说话,姬玄却能看懂她的询问之意。
“我这里有一个人,洛姑娘见了,或许就能明白。”
洛姎听到这里,微微皱下眉头,不知姬玄是什么意思。她已是将死之人,不管什么人,她见或不见,又有什么意思。
心里这样想着,洛姎也没有表现出抗拒之意,睫毛微掀,视线落往向两边分开的黑甲军。一个蹒跚的身影露了出来,虽已步履艰难,她却像急着见什么人似的,几乎是滚着爬上来。
洛姎待看清那人时,心神俱震,眼眸瞬间睁大,胸口剧痛,眼睛渐渐湿润,面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身体摇摇晃晃几乎站立不稳,全靠云苓扶住。
“……赵嬷嬷?是你么?”微颤的声音泄露主人此刻的心神不稳。
相比洛姎仿如梦中般的惊疑,花白头发,不比洛姎康健多少的赵嬷嬷显得更加激动。她脚步凌乱地走到洛姎面前,一双皱巴巴的眼睛盛满浊泪,嘴唇不住哆嗦,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双枯瘦如柴的手去抓洛姎。
“小姐,真的是你?老奴真的又见到小姐了……”
最初的震惊过后,洛姎想起方才姬玄的话,电光火石之间闪过一个念头,如闪电划过,几乎当下劈裂她的头颅,本就苍白的面色变得更加惨淡,身体晃了晃,她抓住赵嬷嬷的手,努力稳住声音问道:
“嬷嬷,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小姐,是楚王救助收留了我,知道小姐在梁都,我就求楚王带我来见小姐。”
“那么,”洛姎只觉喉咙干涩异常,吐字艰难,但她依旧坚持着将话问出口,“爹娘和觉儿,还有舅舅一家的死,跟他有什么关系?”
赵嬷嬷听到洛姎这样说,似乎很是震惊,待反应过来之后,她陡然悲愤起来。带着刻骨仇恨,热泪滚滚而下,止不住地号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喊:
“哎哟小姐,这都是那杀千刀的梁王干的,跟楚王可没半点干系,还是他命人帮老爷和夫人他们收敛了尸骨,寻了地方好生安葬。如若不然,老爷夫人跟少爷,作了孤魂野鬼还不知飘到哪里。”
洛姎只觉喉头一甜,眼前阵阵发黑,她闭了闭眼,咬住了舌尖,待那阵晕眩过后,抬眼望向赵嬷嬷,定定地望着她,声音平板地开口说道:
“嬷嬷,爹娘和觉儿他们是怎么死的,把你知道的,都一一说给我听。”
“哎哎。”赵嬷嬷热泪盁眶,不住点头。她找了洛姎这么久,就是为了将所有发生的事情都告诉她,现在好不容易见到了,有太多的话要说,却不知从哪里开始——现在洛姎一提,自然知道怎么开口说了。
“自从小姐被带走,我们家就被看守了起来,哪里都去不得。夫人担忧小姐,日日惊惧,以泪洗面,所以外面的事情,老爷和少爷都没太敢让夫人知道。可是后来,小姐三年前做的那些事,不知怎么就被夫人知道了,夫人一听之下,当即就晕厥了过去。”
洛姎蜷起手指,慢慢地一点一点收紧。她没有看任何人,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虚空处,没有焦点,脸上也没了任何表情。
三年前?
三年前梁军与楚军交战,梁都王逼她十日内必破楚军。她本拟决堤截断楚军去路,再图破敌之策,却不想底下带队副将炸毁大坝,致使河水泛滥,不仅水淹七万楚军,更令整个下游变成汪洋泽国,倾毁无数良田,冲垮房屋,淹死百姓不计其数。
事情传开后,天下震动,洛姎之名,为人日夜咒骂不休。
洛姎不惧背负骂名,却从不敢想,当传入亲人耳中会当如何。
赵嬷嬷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遥远,但一字一句,清晰可闻。
“夫人当夜高烧不醒,紧闭双眼,口中一直呓语不断,夫人先是不信小姐会做出那些事,一声一声地喊‘不是我儿,不是我儿做的,不关我儿的事’。后来又喊,‘不怪姎儿,都是为了我们,姎儿是好孩子’,‘姎儿莫怕,有娘在,菩萨不会怪你的’。‘菩萨若要降罪,就降到我身上,不要怪我儿,不要怪她’。”
说到后面,赵嬷嬷泣不成声,几次中断叙述。周边围着的军士,也为之动容,面上露出不忍之色,反倒洛姎自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双眼木然,脸上没有半分表情。
“夫人高烧了一夜,第二天傍晚便去了……少爷悲愤不已,痛哭一阵后不知去向。过了几天,是白家舅老爷抬着少爷的尸体回来。原来少爷想去救小姐,闯到汾雪城下,被梁军——乱箭射死了。”
“汾雪城?什么时候的事?”洛姎声音轻飘飘地问。
赵嬷嬷回答地很快,“腊月十七,还有两天便是少爷生辰,谁能想到……”赵嬷嬷的眼泪似淌不尽,用手背揩拭不已。
洛姎望着远方,心里淡淡地想着。
腊月十七,她那时发病,在汾雪城的别馆里躺着,白天清醒的时间少。夜里偶尔醒过来,也只静静地躺在床上,睁眼望着床帐,听外面落雪的声音,想一些遥远的心事,安静极了。
——却原来在那个时候,她至亲的弟弟,怀着一腔热血闯来,以少年的意气悍勇为武器,试图劈开困囚她的牢笼——然而却将年轻宝贵的生命,永远留在了那年雪夜的墙头之下。
那个孩子,她离开的时候还只有八岁。十年风霜坚忍磨砺,那个扯着她裙子喊姐姐的孩子,是否在人生最后一刻,隔着染血结冰的城墙,最后再唤她一声——“阿姐”?
洛姎眼里的光愈加暗淡,她抿紧嘴唇,站直身体默默凝望远方,纤瘦的身形,像寒风中矗立的一截枯木。
“那么,后来呢?”洛姎听到自己发问,听起来很平静,她也以为自己声音正常。然而,除了同样陷在悲痛中叙述往事的赵嬷嬷外,其他人的视线都转到了洛姎身上。尤其姬玄,他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没从洛姎身上移开。
纤白病弱的美人,神情淡淡,弱不胜衣,鸾歌台的风拂动发丝裙摆,整个人似要随风而去。而那声音无处着力,轻烟游丝般空落落飘到空中,能牵惹出人内心深处的哀恸。
虽然内里的心血已经熬尽,外表却看不出枯败之相,反而像开到极烈的桃花——将枯凋谢之际,绽放出一生中最极致的璀璨。
真正的天下美人,坠落枝头的一霎,绝艳芬芳,美得惊心动魄,能引堕人陷入地狱深渊。
周围只有赵嬷暗哑嘶干的声音,不时夹杂点克制不住的抽噎。
“后来楚军攻到了近前,舅老爷想要带剩下的人趁乱逃走,结果被看守的军士发现,拼起命来,都被乱刀砍死啦。老奴后背中了一刀,在地上躺了一夜没死,一个卖面条的后生将老奴背了回去,躺床上将养了一年才好起来。后来才知道,楚军破城进城后,发现那一屋的尸体,楚王知道死的是小姐亲属,便命人收敛尸骨,找地方给埋了。”
讲到最后,赵嬷嬷的声音终于平静下来,有种历尽艰辛后的疲惫。她颤巍巍迈出两步,艰难地直起腰来,拿一双被泪水浸湿的混浊老眼向洛姎看去。
“小姐,这下好了,嬷嬷找到了你,小姐可以跟嬷嬷回家去了。”语气里满是一种淡淡的欣慰。
洛姎慢慢收回视线,垂眼望着地面,声音轻的仿佛风一吹就能散了。
“回家?怎么回?何敢回?”
“我这一生,累至亲骨肉皆遭屠戮不测,亲身事仇,满身罪孽——早已,无家可回了。”
“小姐?”赵嬷嬷没听清,忍不住再上前一步。
姬玄与云苓却是心中一紧,脸上的表情变了。不等众人再说什么,洛姎堵在嗓子眼的那一口心头血,终于再也压制不住,张口喷了出来。
“小姐!”云苓抢上前去,但有人比她动作更快。
仿佛残冬最后一瓣梅花飘落枝头,又如折断翅膀的蝶儿从半空坠墮——点点红痕辅洒开,长而卷翘的睫毛不堪重负般轻阖,裙裾翻飞,柔弱娇躯跌进一双强劲有力的臂弯。
片刻混乱后,睫毛轻颤,洛姎缓缓睁开双眼,密长睫毛如羽翼轻扇。
“楚王殿下,多谢你为洛姎至亲敛葬,姎,感激不尽。”洛姎的声音轻而短促,仿佛随时会断绝。姬玄抱着她,眉头微皱,黑沉沉的眼睛凝视着她,未透露太多情绪。
“我知,身为楚雠,万死难恕,若为、平息楚众军心民怨,任君处置,绝无怨尤。只、只求一条,在我身死之后,鞭尸也罢,挫骨也好,能留我、一点残灰,归葬至亲骨肉身旁——”
云苓跪在侧旁,静静地流泪,赵嬷嬷方寸大乱,困兽般转着圈,嘴里“天啊地啊”地胡乱喊起来。洛姎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只不错眼望着姬玄,平静地说出此生最后的话。姬玄默然望着洛姎,表情未变,抱着她不动,直到她说完,微微点了下头,低声道:
“我会把你葬到亲人身边。”
洛姎嘴角轻轻翘了翘,露出点极淡的笑意,她眼珠转动,目光挪了开来,不知望向虚空中的哪里——不贴近她的嘴唇,几乎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洛姎满身罪孽……本无颜面见……到那边……认错……赎罪好了……”
楚军攻破梁国都城的当晚,艳绝天下,也智绝天下的梁国军师洛姎,殁逝于其外祖白家旧宅。
其侍女云苓,拿着一封洛姎口述自己代笔的信,前往鹤城,那里有梁国最后的强劲抵抗力量。
第二天,鹤城守将开城门投降,之后不久,其他各地零星梁国势力尽皆归伏。
梁国灭,四海一。
楚王霸业,至此完成。
上卷:江都篇 第1章 梦身是客
荒野之地, 到处散坐着难民。不管之前是什么身份, 身上是穿罗衣还着粗布, 现在都不过一群无家可归的丧家犬。
稀稀落落的篝火点起来, 然而大多只是用瓦罐烧点热水喝而已, 干粮之类的早在之前逃亡的路上吃完了。有人实在饿的受不住, 便摘了几片树叶子或草根丢进去一起煮, 好一点的,采了些野菜。
所有人神色萎靡,脸上带出绝望甚至死气。有抱着孩子的妇人, 那孩子饿的已经完全没有哭的力气,软倒在母亲怀里,眼睛半睁半闭, 不知还能撑多久。
虽然是一起逃难的, 但现在中途休息时大家并没有坐到一起,而是分成好几堆与各自亲友团团围坐。没有人出声交谈, 除了柴禾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外, 便只有一些压抑的咳嗽。
一身粗布裙的少女小心避开人群, 她的头脸都用布包着, 别人看不到长相。也没人对此好奇, 在这个时候, 对他们来说就算是天仙下凡也不抵过手中一碗热粥。
少女裙子里似乎兜着什么,来到外围处的一堆篝火旁坐下,故意背对人群, 小心打开裙子。
“我去摘了些野菜, 一会儿我们煮的时候偷偷抓把米放进去,这样娘和弟弟喝了才能有力气。”少女压低声音说着,将野菜去根丢进锅里,再趁着无人注意时从袖子里摸出什么来快速洒进锅内。
火堆旁,一名面有病容的妇人靠着行礼包坐着,怀里搂着个同样没精打采的男童。下巴长着乱糟糟胡须的中年男人一边看火,一边用木棍搅拌锅里的野菜。
“儿,你又去采野菜了。娘说过多少次,如今世道不安全,你一个姑娘家孤身出去,要是遇到匪徒或者乱兵怎么办?如果你出了事,你让娘怎么受得了——”妇人没说完就连连咳嗽起来,她怀里的男童伸出小手拍抚安慰,只是软绵绵的没什么力道。
“阿娘,你别急。”少女也坐过去安慰,“我没有走远,就在附近。我从书上看到过,知道哪些野菜可以吃,哪些吃了是会死人的。我们如今剩的米不多,就这样饿着上路的话,别说本来就病着的娘和觉儿,就是我跟爹,也撑不了多久。”顿了顿,少女抓住妇人的手认真保证,“阿娘,你放心,我不会让自己有事的。”
“阿姐,等觉儿病好了,也跟你一起去采野菜。”男童看着少女说了句。少女轻轻摸着他的头,微笑道:
“嗯,阿姐等觉儿病好了,带你一起去。”
没过多久,锅里勉强称得上野菜粥的食物好了。或许是加了白米的缘故,香味比别人干煮的野菜要浓郁许多,惹的不少视线往这别瞟了过来。男人用背挡住这些意味不明的视线,动作迅捷地将食物盛出来给妻儿先吃。
正当一家四口喝着野菜粥时,人群忽然暴发出悲哭。
“玉儿,我的玉儿,你怎么了?你别吓娘,你怎么了?啊,谁来救救我的孩子?!谁来救救他啊!”
少女转头看去,只见被母亲抱着的小男孩脸色发青,嘴吐白沫——这是,吃了有毒东西后的反应。小男孩看起来比自己弟弟还小点,瘦的几乎只剩骨头,被自己母亲抱在怀里轻的仿佛没有重量。任凭那母亲如何哭泣哀求,小男孩只是半睁着眼,阖上一点又费力睁开,除此便没了其他反应。
少女犹豫了下,终于还是起身走了过去。
“我看他像是吃了有毒的东西,我有个办法可以试一试,但不一定有用。”
“好,你救,你救。只要你能救我儿,叫我做什么都可以。”那位母亲惊喜不已,对着少女便磕下头去。
少女将小男孩倒趴着放在膝盖上,探进两根手指进小男孩口中,开始给他催吐。小男孩难受地微微挣扎起来,那位母亲面露不忍,似乎想上前阻止,然后不知又想到什么,生生止住了自己脚步。
过了小半刻钟,小男孩终于张嘴吐了个干净,面色更加惨白,但看起来比之前多了点活气,眼睛能完全睁开看着自己母亲了。
“谢谢,谢谢,谢谢你,谢谢你姑娘。”母亲抱回孩子,又是哭又是笑,对少女感激不已。
少女本来要回去,看到放在脚下的野菜,顿了顿,还是蹲下了身,开始挑挑拣拣,“这几样是不能吃的,对身体多多少少都有损害。这个可以,这个也可以,你一会儿用开水煮了,煮烂点让他吃,身体会恢复的快点。”
“是,是,谢谢姑娘。”除了点头与感谢,那位母亲再说不出其他话。
少女没有再多说,点点头准备回到自己家人身边,却在转过身来后怔住了。
不知何时,许多本来坐着的人都站了起来,并且慢慢向少女围了过来。
“能够识别野菜却一直不说出口,等到现在有人吃了有毒的快死了才站出来,也太会做人了吧。用这种方式施恩,真是聪明啊。”
“就是,谁知道在暗中观察了多久,就盼着有人中毒呢。”
“说不定还藏着不少好东西,根本就不用吃野菜。没看到把自己包得这样密不透风的嘛,指不定身上藏着什么。”
“对,大家一路同行这么久,别人饿的连有毒的野菜草根都吃了,凭什么她还能好吃好喝,现在还来装什么菩萨。”
“搜她的身,有好东西大家一起分享!”
越说群情越没激愤,在少女还没反应过来前,已经将她包围住。
“你们干什么,别碰我女儿!东西都在我这里,你们统统拿去就是!”络腮胡的男人冲了过来,他用力拨开人群往里挤,忽然听到一阵整齐的抽气声,然后所有人都不动了。
当男人挤进最里面时,便看到女儿包在头上的布被扯了下来。那个拿着布巾的人跟其他所有人一样,正呆呆地望着那张脸。
这样的沉寂没有持续多久,之前围过来的本来就是男人居多,此时这些人的眼中变得更为贪婪炙热——只是,他们这回盯着的,不再是少女身上可能藏着的东西,而是她本身。
正当最近的那人已经伸出手,就要抓住少女时,外面忽然响起一阵马蹄声,紧接着是慌张的喊叫。
“不好了,是败兵,是败兵啊!”
人群轰然炸响,再顾不得少女,四散而逃。
没有旗帜,也没有辎重,连基本队形都不再保持,一路快马飞奔。看到挡路的,眼也不眨撞过去;看到入眼的,直接抢过来。在慌乱的人群中横冲直撞,被弱小者脸上的张皇恐惧神情所取乐,大笑不已。
虽是逃窜之兵,行径却比土匪还不如。
少女心中着急,方才一翻乱象,将她与父亲冲散,她四处张望寻找家人。终于看到母亲和弟弟的身影,心中一喜,正要跑过去,却忽觉腰间一紧,整个人腾空飞起。等到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被摔在马背上。
脸被一只粗糙的手抚过,头顶传来一个低哑的声音。
“没想到在难民之中,还藏有这样的绝色。丢两座城池算什么,这样的美人儿,拿十座城来跟我换我也不换呐。”
男人一夹马腹,高大的黑马顿时如离弦之箭,风驰电掣而去,带起一阵烟尘。
后面传来一个撕心裂肺的声音。
“姎儿——”
洛姎一惊睁眼,从竹榻上坐了起来,微有些气喘。窗外雨声潺潺,下了小半天的细雨,一直没有停的迹象。
额头有薄薄的汗,洛姎顾不得擦,拿手按住胸口,平复有些快速的心跳。片刻后,心神终于慢慢平静下来。她转眼扫过旁边案几上的一串佛珠,佛珠压在一幅刚完成的雨中荷花画作边角上。没有看那幅画,洛姎拿过佛珠来慢慢缠在手上,默然垂眸不语。
不过歇个午觉,居然梦到上辈子的事。
她已经很久没有梦到上辈子的事情了,以为早已忘却,却不知为何,梦里一丝一毫都那样清晰。
那是一切悲剧的开端,上辈子她无力避开,这一世,她绝不再允许!
房门推开,走进一名绿裙丫环,手里拿着封信,封口插着一根白色羽毛。见洛姎醒了,丫环走过来将信放下,到旁边的水盆里拧了帕子上前给她擦脸。
“小姐,你又做恶梦了?”云苓微带担忧地问道。
洛姎擦完脸和手,将帕子递给云苓,没有出声,只是点了下头,视线扫向桌上的那封信。
“哪方的信?”
“南边来的。”
“带到书房吧。”
“是。”
书房里,门窗都开着,雨终于停歇,灌入丝丝凉风,令室内空气清洁凉爽。
洛姎坐在书案后的太师椅上,手里拿着几张信纸细细翻看。书案下首站着送信的使者,是位年纪不大的少年,此时垂手低头立于案下,听到上面传来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却是屏气凝声,呼吸轻不可闻。
不知过去多久,静谧的书房终于响起声音,打破令人窒息的沉默。
“带一句话去。”
“是。”少年没有抬头,立直腰,身姿更显恭谨。
洛姎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声音如珠落玉盘,还未脱尽孩童的软糯,却又带着一种天生的冰凉质感。当她沉下声来说话时,很难让人想到,开口说话的是名尚未长成就已初具惊人之貌的少女。
“南方即已交托,一切决意自断,一切后果自负。”顿了顿,将信纸放下,缓缓道来,“若出事端,求到我头上,管事不管人,莫有怨言。”
“是。小姐要写回信吗?”
洛姎摆摆手,少年见此不再多言,径自退下。洛姎把信交给身后的云苓收好,手指轻抚过腕间珠串,默然不语。半晌后,洛姎起身,往门外走去。
“走,去给母亲请安。”
上卷:江都篇 第2章 稚子孵鸡
洛姎来看母亲时, 洛夫人正坐着绣花, 一丛墨兰已绣至大半, 取色素雅, 洛姎一看便知是给自己的。洛家虽为商户, 母亲白氏却出身累世书香之家, 自是不爱黄白之物, 平日绣花都很少选那些富贵吉祥的图样。
见到女儿来,洛夫人显地很高兴,起身牵着洛姎走到榻前坐下, 摸了两下她的手不由嗔道:“又在外边待半天了吧,也不知哪里来的怪癖,偏爱在雨天雪天的时候到外面画画, 淋雨受寒了可怎么好。”一边说着, 一边叫身边的赵嬷嬷将早就准备好的姜茶端来一碗,送与女儿喝了。
“阿娘。”洛姎微笑着听母亲抱怨, 并不反驳, 也不说些之后要改的哄人的话, 等到姜茶端上来, 便接过来乖乖喝下。
“照我说小姐这是随了老太爷, 当年老太爷一幅水墨丹青, 京里多少人捧着银子去求。小姐的画,很有老太爷几分□□,比那什么薛家姑娘不知强多少倍。”赵嬷嬷拿过洛姎喝完的碗, 随口说了这么一句, 脸上很是带着几分骄傲之色。说完后发现洛夫人脸色有些不对,这才像想起什么似的变了变脸,略低下头露出懊恼愧悔神色。
洛姎仿似没看见,对赵嬷嬷笑了笑,转首看向洛夫人,轻声细语道:“阿娘,我有多穿一件衣衫,雨下着时也没在外边走动,不信你摸摸看,半滴雨没沾到。”
洛夫人将女儿身上的衣服摸了个遍,发现确实没有湿意,这才放下心,继续拉着洛姎的手说话。
“儿啊,前儿个得了匹绉纱,娘打算整匹拿来给你做条裙子,这样裙幅宽阔,能折成上百细褶,我儿穿上,一定好看。”洛姎刚要张口,洛夫人生怕她拒绝似的,按了按她的手,笑着道,“娘看了,颜色淡雅素洁,夜间月光洒在上面,仿佛还能发光似的,做好之后,你肯定喜欢。”
绉纱是上等的丝绸,一匹好几十两,在洛夫人眼里,也不过是刚好衬女儿肤色的寻常布料。
“阿娘,前不久才制了这季的新衣,何必多做。”洛姎看着洛夫人,浅笑着轻轻摇了下头,与其说是拒绝,听来却有点撒娇的意味。洛夫人果然听地眉开眼笑,但在坚持打扮女儿这一基本点上坚决不动摇。
“多做件衣服又怎的,我儿生得这样好看,当然就要穿最漂亮的裙子。嬷嬷你说是不是?”赵嬷嬷在旁用力点头。
洛姎被母亲话中理所当然的语气逗笑了,她习惯了母亲这样认为自家女儿最好,便想将世间一切美好之物捧至她面前的行为,说了一句也就不再多言。
“儿啊,前些天城北的徐夫人来我们家做客,娘跟她聊了好长时间。她很喜欢你,想见见你来着。”洛夫人说这话时,小心观察女儿神色,可惜她什么都看不出来,只看出女儿在很认真听自己说话,一时心里不知是该感到安慰还是泄气,只得继续往下讲。
“娘和徐夫人也算得上手帕交,徐夫人写得一笔好字,薛家姑娘便是她的学生。儿啊,在娘看来,你的字写得比她们都好,可你总在家写,总在家画,不跟别的小姑娘一起玩,来人了也不愿见,别人哪能知道啊。”
“为什么要让别人知道?有阿娘知道难道还不够吗?”洛姎淡淡一句话,让洛夫人的话梗住,也不知该不该往下接着说。
话说回来,女儿如此依赖信重她这个当娘的,真是好贴心啊——只是,女儿的好不能光做娘的知道,还得让更多人知道才行。
洛夫人理了理思绪,重整旗鼓,“娘不是这个意思,娘的意思是,姑娘家总要嫁人。在娘家,娘家人知道你的好,以后去到婆家,总要婆家也知我儿的好,这样才能让人家跟娘一样疼爱我儿啊。”
洛姎垂眸沉默了会儿,感受到母亲看向自己的目光带了点忐忑,她抬起手,握住母亲的手,平和微笑地问:“阿娘,想要我做什么?”
洛夫人第一次跟女儿谈及这个话题,有些不好意思,但见女儿落落大方,不仅没表现出抗拒之意,还一点都不扭捏,心中的骄傲之意几乎要溢出来。
看,这是我的女儿啊!
这么好的女儿,一定要找个很疼她很疼她的婆家才行,不然怎么舍得。想到这里,洛夫人心中豪情万丈,反手握住女儿细嫩柔软的手,慈爱地说道:
“儿,徐夫人家是书香门第,家风清正,往来的也都是些有才情和德艺的人。娘想着让徐夫人认识认识你,也好让外头知道我儿是怎样的人。”
洛姎没错过洛夫人说到“书香门第”四个字时眼中瞬间的黯然,只是母亲不提,她便也装不知道。
“阿娘,徐夫人是有个儿子么?多大了?您见过?”洛姎若有所思地问道。
这问题让洛夫人有些愣神,反应过来后当下就有些着慌,似乎是觉得还没铺垫够,洛姎一下跳到太前面去打乱她的阵脚了——女儿有时太善解人意也不都是让人开心舒服的。
“儿,咱们不着急,娘的意思是先让你多见见几个人,完了咱再慢慢挑,啊?”
听出母亲误会了自己,洛姎也不解释,只顺着洛夫人的话头应下,“我不急,阿娘帮我挑吧,阿娘觉得合适,我再见不迟。”
洛夫人本想继续劝,转念一想,未出阁的女儿确实不好总在外走动,加之女儿年幼,还是她帮着把把关才能放心。这样一想,觉得女儿果然贴心,今天这番谈话的结果她很满意。
洛姎也很满意,既安抚住了母亲,也没给自己招来任何多余的麻烦。
至于嫁人,上辈子从未想过,这辈子,再说吧。
关于嫁人的话题聊完,洛姎往西边厢房扫去一眼,随意地问道:“觉儿呢,一天不曾看到他了?”镇日要缠着她的幼弟,不说一天不见人影,现下她来了母亲的院子,竟也没嚷着扑腾过来。
洛姎的话问完,洛夫人却没有马上回答,面色还有些古怪地盯着她瞧,赵嬷嬷则露出有点担心的样子。洛姎感到奇怪,转头看向母亲身边的贴身丫环彩袖,见她也是一副要笑不笑的怪模样。
“彩袖——”洛姎微微抬高音量喊一声,也不用说什么,彩袖立马敛了笑意说出来。
“回小姐,小少爷在床上孵小鸡呢。”
洛姎微愣,垂眸片刻,嘴角弧度略微上扬,神情带点好笑地问:“哦,多长时间了?”
彩袖掩嘴笑道:“从昨天上午便窝在床上,连吃饭也不肯下来,几乎是寸步不离。”
洛姎稍感意外,“没偷跑出去玩会儿?”
“没有。”
听完两人对答,洛夫人抿嘴笑了笑,指尖在洛姎额头轻轻一点,嗔怪道:“原来又是你作怪,说吧,这次是怎么欺负你弟弟的。”
“阿娘,我怎会欺负觉儿。前两天觉儿不知从哪里抱来一颗鸡蛋,闹着要学母鸡孵小鸡,丫环们劝不住这才找了我去,等我到了,觉儿自己已经抱着鸡蛋趴床上了。”洛姎慢条斯理地说到这里,端起茶盏啜了一口。洛夫人正听得有趣,追问道:“后来呢,你没劝住?”
洛姎放下茶盏,用慢悠悠的语调一一道来,“我劝了,觉儿不听。我说,‘你孵不出小鸡来’,他不信,说能。我问他,‘孵不出来怎么办?’,他说,‘孵不出来就一直孵’。于是我便对他说了一句,‘既是要自个儿孵小鸡,那破壳之前,就不要下床了’。”
洛夫人听到这里愣了好一会儿,白了女儿眼,埋怨道:“哪有你这样劝的,他能孵出什么小鸡来,这小鸡不破壳,那他就一直下不来床了?怪不得上午我哄他半天都不肯挪动,也不啃声。”顿了顿,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拉起洛姎的手,一脸担忧地说道,“儿啊,你弟弟向来最听你的话,你让他别孵了,他就是窝在床上长了草,也不能真孵出来啊。”
洛姎拍着母亲的手安慰,“阿娘,暂且由他去,已经憋了一天多,再等等,让他多长点记性。”
“你啊。”洛夫人摇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却也不再多说。
洛家姐弟相差七岁,而洛姎自小聪颖绝伦,又极有主意,五岁起很多事便都能自己做主。等到洛觉出生慢慢长大,更是将弟弟的教导之责也接了过去。
洛氏夫妇极宠女儿,不仅表现在为女儿搜罗好物上,对女儿的话也几乎是言听计从。这偌大洛府,明里的一家之主是洛老爷,可包括六岁洛觉在内的人都知道,洛府里真正说一不二的,其实是这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外头鲜有人知的洛家大小姐。
洛姎与母亲一道用了晚膳,交待伺候洛觉的大丫环朱鸳好生照料弟弟,不让他饿着冻着,亦不可缺了觉,便回到自己院子。
过了两天,洛觉已经坚持不住,毕竟才六岁的孩子,又是活泼好动的性子,在床上拘了三天,早就手不是手,脚不是脚。只是嬷嬷丫环和洛夫人轮翻劝,小小的人儿硬是趴在床上不肯下来,哪怕泪眼汪汪,对着窗外望眼欲穿,就是不松口,也不让人抱他。
还是朱鸳明白他的心思,对洛夫人说道:“得小姐来发话,小少爷才肯下床。”
当洛姎跨入房门时,便看到床上的孩子皱巴着小脸,可怜兮兮地向她望来——虽然抿紧嘴巴没说话,那双泪汪汪的大眼睛却已泄露主人的心思。
“阿姐。”带着哭腔的软声轻唤,顿时让洛姎心疼极了,她忍着没立马抱起幼弟,站在床边柔声问:
“能孵出小鸡吗?”
“不能。”
“那还孵吗?”
“不孵了。”
最后一句拖着哭腔说出,语声哽咽,洛姎上前一步弯下腰,孩子立马朝她张开双手。将幼弟抱在怀里轻轻拍抚,洛姎的声音轻淡柔和。
“好了,不哭了,现在还觉得孵小鸡好玩吗?”
“不好玩。”孩子软软地靠在她肩头,抽泣着回答。
把弟弟欺负哭,洛姎却笑了,摸着孩子黑乎乎的小脑袋说:“所以听阿姐的话没错,阿姐是不会骗觉儿的。”
洛觉的小脑袋猛点,洛姎脸上笑意加深,偏头在洛觉脸上亲了下,含笑道:“这才是阿姐的乖觉儿。”说完后皱了皱鼻子,故意说道,“觉儿好些天没洗澡,都不香了,阿姐都被你薰到了啊。”
怀里的小身子顿时僵住,洛觉也顾不得哭了,一咕噜从洛姎怀里滑下地,直往外冲,嘴里不住喊着,“朱鸳,朱鸳,快去给我打水来,我要沐浴!我还要吃望月斋的桂花糕,还要我的大鹰风筝——”
如放出笼子的小鸟儿,叽叽喳喳飞向外面广阔的天空。
被丢在身后的众人,相视一眼,皆笑了起来。
上卷:江都篇 第3章 畏其不寿
第二天, 出远门的洛老爷终于归家, 刚进大门便喊开了。
“姎儿, 姎儿, 快来看看爹给你带什么回来了。”一路嚷嚷着往后院走, 没把洛姎喊过来, 倒招来一头小牛犊子往身上撞。
“阿爹, 阿爹,你给我带什么了?快让我看看,快让我看呐。”
洛觉扒住自家爹的腿, 一个劲儿往上蹦,可惜他人矮腿短,力气又小, 别说根本拽不到他老爹的手, 还被当成腿上挂件拖着往里走。
洛夫人在门口看到父子俩笑闹着走来,一双眼睛里满是欢喜的笑意, 嘴里却说出嗔怪的话。
“看像什么样子, 觉儿年纪小胡闹, 你也跟着胡闹, 多大个人了。”
洛老爷身材微胖, 动作却相当敏捷, 腿上多了个挂件,既不影响他走路速度,也没把自个儿子甩下地来摔着, 手里还稳稳地托着个锦盒。
“夫人莫恼, 这不是离家日久,思念夫人了吗?”
洛夫人脸一红,白了洛长明一眼,扭身进了屋。这难得的羞恼之态,顿时让洛老爷看地双眼发直,忘了走路,还是挂在腿上的儿子将他喊回神。
“阿爹,阿爹,你到底给我带什么了,快给我呀。”洛觉抓不到自家爹的手,退而求其次,改扯衣服,差点没把他爹腰带扯下来,洛长明不得不将儿子提溜起来放到一边,低头与他说道:
“儿子,你的那份在你蒋二管家叔叔那里,你找他要去。”
洛觉睁着大大的眼睛与自家爹对视片刻,末了嘟嘟嘴,撇下洛长明毫不留恋地往后面跟来的蒋青山扑去,嘴里甜甜地喊道:“二管家叔叔,二管家叔叔,你给我带什么了,快让我看看呀。”
洛长明当下气地吹胡子瞪眼,“这小子,除了称呼,一个字都不带改的,合着只要礼物不要爹啊。”
洛姎还未走进父母的院子便听到了里面的声音,待走近刚好听到洛长明不满负气的话,不由抿嘴笑了起来,款步走到赵长明身前,扶住他的手一边往屋里去,一边含笑说道:
“礼物是阿爹买的,二管家只是代拿而已,觉儿盼望礼物,不就是在盼望阿爹么?”
洛长明看到自己几天不见又变漂亮些的女儿,顿时喜笑颜开,虽觉洛姎话里哪里有些怪,也都顾不得了,只急着向女儿献宝。
“姎儿,这次爹寻摸到一件好东西,你快来看看。”
洛长明将手中一直拿着的锦盒放在桌上打开,然后满脸期待地望向洛姎。洛姎在心里无奈地叹口气,面上却维持浅浅笑容,将东西小心从盒子里取出,拿在手里细细品鉴了一番。洛长明在旁等地心焦,却忍着没有催促。
好半晌后洛姎开口点评道:
“崔大家的雕刻技术,果然巧夺天工,这款仿古蟠螭纹犀角杯,只怕存世不多。”
洛长明一拍大腿,一边大笑一边高兴地说道:“姎儿果然好眼光,这正是三百年前崔大家的作品。崔大家擅于犀角雕,你手中这只犀角杯,是他唯一的仿古制雕品,我可是花了好大气力才得到的。”
洛长明说地兴奋,洛夫人在旁轻飘飘接一句,“花大气力?我看是花大把银子才是。”
笑声顿时像被掐住脖子,戛然而止,洛长明嘿嘿笑两声,颇有些尴尬地看向自己夫人,“这个么,银子也是花了一点。”看了眼洛姎手里的犀角杯,重又变理直气壮起来,“但这确实是个好东西,犀角可入药,让姎儿拿去喝个水饮个酒什么的,可清热镇惊,是滋补的良药,对身体大有好处,花再多的银子也是值得的。”
洛夫人不说话了,视线往洛姎戴在手上的佛珠扫过,眼中闪过一丝心疼。洛姎脸上的笑也淡了下去,慢慢将杯子放回锦盒,低首垂眸,目光落在自己白皙光滑的腕间。
她刚出生时,因带着上辈子记忆,一时分不清是梦镜还是现实,一直惊悸难安,不哭不笑,甚至不吃不喝,吓得爹娘遍请名医不够,还日日夜夜求神拜佛。后来终于明白自己是重活一世,又忧惧悲剧重演,便日夜思虑避祸应对之策。
想她不过一介刚出生的婴孩,吃睡不好,还心思那般重,上辈子便是忧思过重寿折而夭,这回差点又步了后尘。等到病歪歪长到三四岁,瞅见阿娘在床头抹泪,阿爹长吁短叹,洛姎这才从迷障里醒了过来——实则也是把能想的想得差不多了。
这时洛姎心里的惊惧已渐渐淡去,除了偶尔会夜间惊醒外,其他方面看来都与正常孩童无异。
为了让洛姎不再做恶梦,洛氏夫妇想了许多办法,但都起效不大。洛姎自己也知道,现在的她与上辈子不同,已不再是那个心高气傲,空负才情美貌而不懂世故与人情险恶的天真少女,有能力避过那些祸事。
可惜,无用。
她无法安睡,总是于梦中堕入一个虚无世界——那里的城池填满尸骨,城墙砖缝间血淌不绝,淹没四方天地。而群山寂寂,长风淅淅,所有死去的人,都双目圆睁,像是望天,又像是在望着她。
荼毒生灵,万里朱殷。
在血海尽头,她至亲的人,一个一个,满身鲜血,悲号无声,双眼空洞地向她望来,身体慢慢融入浓稠的血池当中。
这样的梦镜,入睡后以为身陷地狱,如何能不惊醒?
直到阿爹不知从哪儿找来一串佛珠,阿娘送去寺里请高僧念经祈福,自己也跟着跪拜诵念了七七四十九天,迎回来后戴在洛姎身上,终得一夜无梦。
许是那时落下了心病,夫妻俩总担心洛姎身体不好,洛夫人表现在对女儿无微不至的照顾上,稍微在风口多站一会儿,不是送姜汤便要请大夫。而洛长明从搜来一串佛珠开了头便停不下来,走到哪里都要给女儿淘些能祛病强身或纯粹对上眼的宝贝回去。
洛姎劝阻过几次无效后,也就不再多说。
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
上一辈子,为爹娘幼弟,她可做世人眼中修罗,杀人盈野,而不手软。
这一辈子,她亦能放下屠刀,敛锋芒,收色相,保家人一个平安。
犀角杯被收了起来,那边洛觉也终于拿到了自己的礼物,心满意足地坐回到父亲身边。
发完礼物,喝口茶休息好,洛长明像每回出门归来时一样,开始讲起自己一路上的见闻。
如今世道并不太平,许多地方盗匪横行,还时不时爆发个天灾人祸,惹得百姓流离失所,要么逃为难民,要么愤而起义。
说完商场上的趣事,便只剩途中看到的凄凉惨状。
“据说是南边遭灾,当地官员不思赈灾抚恤,反与富绅豪强勾结,吞并百姓田地,使得大量难民北上。你们是没见到,一个个饿得皮包骨,挖了草根直接就往嘴里塞。还有些拖家带口的,实在挨不住,在路边见有马车经过,抱着孩子就往前冲,不说卖孩子,只说送给人家为奴为婢,赏口饭吃就成。”洛长明说完,深深地叹了口气。
洛觉爬到他爹腿上坐住,听完后摇着他爹的手臂问:“阿爹,那你要了么?我们家不缺饭吃。”
听着儿子童稚的言辞,洛长明心情轻松了些,大掌抚上儿子脑袋,含笑说道:“阿爹养你一个就够了,养不了太多。”
孩子睁大的眼睛显地无辜而迷蒙,眨巴了两下,手往洛姎一指,“还有阿姐!”
洛长明笑眯眯,随口道:“你阿姐自己能养自己。”
洛觉收回手,手指对手指,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见都是一副取笑自己的表情,不由生气地嘟起嘴巴。他很想再指一个人,却不知该指谁,黑葡萄一样的眼睛骨碌碌地转了转,往自己的娘看去一眼,生怕被抓到似的又马上收回,然后试探地看向自己爹。
洛长明笑呵呵的,语气愈发随意,“你娘养着阿爹。”
本就睁大的眼睛又瞪大一圈,洛觉惊愕地望了望爹,又看了看那边拿手帕掩着嘴轻笑的娘,还有旁边淡定喝茶的阿姐,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阿爹养我,阿娘养阿爹,阿姐养自己,我、我谁也没有养。”
见当爹的把儿子给逗哭了,洛夫人顾不得再瞧热闹,瞪了眼洛老爷,将儿子抱到自己怀里安慰,“觉儿还小,不用养谁,让爹娘先养着你就行。”
然而这句话没安慰到洛小少爷受伤的心灵,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哭地好不伤心委曲。洛夫人再次瞪向洛老爷,意思很清楚,自己惹哭的儿子自己哄。
洛长明见儿子哭地伤心,也有些不忍,虽说没事时逗逗儿子很好玩,但逗哭就心疼啦。他整了整表情,一脸温柔带笑地望向躲在母亲怀里掉金豆子的儿子,就差手上拿根棒棒糖晃两下。
“儿子,你爹在你这个年纪,也谁都没养,被人养着呢。你乖啊,莫哭了,等再长大些,爹和娘就都让你养啦。”
满以为这下能哄得儿子不哭,却见洛觉从母亲怀里钻出来,眼睛红红的,脸上挂满泪水。他抽泣着看洛长明一眼,忽地又扑回洛夫人怀里,大大抽咽两声,继续哭。
洛长明半张开嘴,愣了愣,颇感无奈,最后与洛夫人一齐向还未发话的洛姎看去。
洛姎一杯茶喝完,将茶杯盖好放回桌上,抽出手帕拭了拭嘴角,又整了下衣袖,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说道:“这有什么可哭的,不是昨天才养了只小鸡,今天喂米了吗?”随着洛姎的话落下,哭声渐止,洛氏夫妇彼此互视,眼中俱是浓浓笑意。
“还说养大了下蛋呢,再这么哭下去,小鸡崽若是饿死了,阿姐是不会同意,让你养第二只的。”
话音刚落,小人儿“噌”地一下滑出母亲怀抱,眼泪都来不及擦,就一边喊着自己小厮的名字一边往外面冲了出去。虽然腿短,跑地倒快,一阵风似的,卷着便跑远了。
“还是你有办法。”洛夫人拍拍女儿的手背,欣慰地长舒了口气。
上卷:江都篇 第4章 前往江都
南方连月大雨, 不少郡县都发了大水, 其中有两个郡成了重灾区。河水暴涨, 冲垮堤岸, 两岸良田房屋被淹毁无数, 还有几处山体坍塌, 泥石滚滚而下, 埋了半个村庄。
朝廷赈灾的银子还未送到目的地就没了,好在已过了收割季节,百姓该交的税粮也刚好交割完毕——这样至少暂时饿自己的肚子, 而不用欠交朝廷赋税。
当然庆幸这点的,还是以官员居多。受灾的百姓,朝廷大多时候会免其赋税, 可当地官员若少征一次税, 不知会流失掉多少油水。
正当江都郡的官吏拿着盘剥来的银钱花天酒地,弹冠相庆时, 一个消息传来, 在业已晴朗起来的江都天空炸响惊雷。
——漕运的船队在江都郡与安平郡交界处, 遇上暴风, 堤溃洪泄, 所有船只都被冲翻, 船上粮食全都倾入浊浪翻滚的运河之中。
消息传来,江都一地的官员全都慌了神——这漕船上押着的不仅有今年的税粮,还有急需运往川南大营的粮饷。
川南向来贼匪横行, 加之政苛税重, 又遇灾荒,民众时有起义,这些年愈发严重。不久前朝廷派了大军前去镇压,同时想将为祸已久的匪患一并清除,正值战事紧要关头,由朝廷拨粮不便,于是行文江都,命当年所征税粮就地充作军饷,押往川南大营。
税粮有失是一罪,贻误军机更是重罪,两罪并罚,那就是个死啊。
当下江都郡守召集各级相关官员,同时将此次负责押运的漕帮管事一并叫去,一伙人关在官署里商讨了一天一夜。
之后几天,属于川南大营的军饷如期送到,而该送往京城仓库的税粮,却报了个延期。江都郡守递了折子进京,说连遇暴雨,运河水势湍急,不宜行船,故今年所征余下之税粮,缓两个月运往京都。
他不知道的是,跟他这道折子一起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的,还有另外一封密信。信中将漕船翻倾,税粮沉河之事,以及之后他们逼迫漕帮拿出十万石粮食充做军饷的事,都一一写明。这封信被直接送达皇帝手里,没有过政事堂,熹昭帝便下了道密旨,派遣钦差大臣南下江都,调查漕运延期内情。
急促的马蹄声再次从街上传来,由远而近,停在洛府门前。
守门的老张认出是上次那名冒雨送信的骑士,这回没带着斗笠蓑衣,一副葛布青衣的寻常模样,年纪不大。手里依然举着一封信,信封依然插着根鸟羽,所不同的是上次是白羽,这次是却是红羽!
老张眼皮子跳了跳,这些年来四方往府里送来的信,绝大多数是白羽,很少出现红羽的情况,他直觉是出了事,也不敢多话耽搁,领着人往书房走去。
庭院西侧角落长着一棵高大的榕树,枝叶繁茂,长长的枝桠直伸到屋瓦上,在廊檐下投下大片树荫。树枝随风晃动,叶子发出“沙沙”轻响,在半空飘舞旋落,划过半支开的窗棂。
窗台之下的书桌旁,洛姎端坐案后,听人细述江都一带详情。她大部分时间在听,只偶尔开口,也不过简单问几个字。
半个时辰后,房书的门被打开,洛姎拿着信从廊下走过,裙裾轻漾,悠悠往主院而去。
“什么,你要去江都?!”
洛长明刚午睡醒,躺在躺椅很惬意地享受着悠闲时光,看到女儿来还很高兴。结果洛姎刚一说完他便躺不住了,一骨碌翻身坐了起来——当下便泪眼汪汪,茶也不喝了,点心也不吃了,执着洛姎的手可怜巴巴地说道:
“姎儿啊,那边的事情不是有个南掌柜处理,交给他就是了,哪里用地着你亲自跑一趟,你都两三年没出过远门了啊。”
洛姎任他拉着,神情淡定,“阿爹,这次的事情不一样,我需要亲自走一趟。”
洛长明皱起眉头,又是着急又是担忧,他对洛姎于生意上的事情并不怎么干涉,却担心她出行的安全。
他知道洛姎从五六年前开始,借着他已经积累下来的财富,扩创了好些产业。那时候她还小,容貌不像现在这样惊人,一年有一半时间跑在外面,到现在,这些产业具体发展到什么程度,他还真是不太清楚。
“可最近外边都不太安全啊,尤其川南一带,又是闹天灾又是闹兵祸的,到处是难民和流民。好些人活不下去就投了匪,公然跟朝廷对着干,这就是乱民和暴民啊。你、你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碰上他们可怎生是好。”
相较于自己老爹的忧然焦虑,洛姎从头至尾都很淡定。她现在与其说是说服洛长明,倒不说是在安抚他,淡然的语气很有种镇定人心的力量。
“我带袁先生去。”
听到这个名字,落长明顿了顿,忧虑之色稍解。只是拿眼睛不住盯着洛姎的脸看,露出想说什么又不好措词的犹豫样子来,洛姎扫一眼便知他在心中想什么,认真保证道:
“我会带上面纱和帷帽,不让人看到我的脸。”说这话时,洛姎垂下眼,掩去一刹那闪过的复杂眸光。前世一切悲剧都是因她容貌而起,今生重来,她又怎么会不做防范呢。
洛长明有些泄气,从女儿八岁后他就已经说不过她啦,有时看着似乎是自己赢,那也是女儿让着他而已。重重叹了口气,洛长明不由有些迁怒。
“要那个南掌柜有什么用,一点事情都办不好,老要这么麻烦你,我看姎儿你干脆换个人好了。”
洛姎知道这是父亲的负气之词,也不争辩,看出父亲已经不再反对,便只是坐在旁边淡淡地笑。
“对了,阿娘那里,还是说我去夜兰寺,跟图远法师学禅。”
母亲与父亲不同,她的眼和心,只这座洛府的宅院就已经填满,里面装的是她的丈夫儿女。对她来说,这片宅院的天空,便是她所能看到的全部天空——她无法想像这片天空之外的样子。或许说,那是属于别人的,而她的天空,只是这一片。
家里三个人,安抚住了两个还有一个,还是最棘手的一个。
因为明天就要出行,洛姎这个下午便一直陪着爹娘。洛夫人当她是去夜兰寺,寺院清苦,又不能沾荤腥,便带着丫环嬷嬷去厨房,给洛姎做了许多素斋糕点。只是眼见天色不早,去私塾上学的洛觉还没有回来。
洛觉虽然才六岁,但在洛姎的坚持下,洛长明还是将他送去了澹泉县最好的私塾,并且跟着袁先生已经习了一年的武。私塾先生本来是不收的,在洛长明捐了一大笔修缮学堂的银子后,洛觉便成了私塾里年龄最小的学生。
往常这个时辰应该已经回家了,洛姎正想着莫不是又闹了事被先生责罚,便看到跟着洛觉的小厮鹿鸣从外面狂奔着回来了。
“老爷,小姐,不好了,少爷把朱家少爷给打了,现在朱夫人带着儿子闹上门来,将少爷堵在门口啦!”
果然是闹事了。
洛姎放下茶杯,一脸淡然。洛长明却是气地胡子一翘,两只眼睛瞪起来,“这臭小子,简直三天两天不闹出些动静来,他就浑身不舒服。”一边说,一边已经撸起袖子要出去干架的样子。
“阿爹,觉儿还小,爱玩闹也是孩童天性。”洛姎端坐不动,象征性地劝解了一句。
“孩童天性?你小时咋一点也不闹腾呢!”洛长明气哼哼往外走时,抽空回了洛姎一句,洛姎呆了呆,轻咳一声,抿唇不语。
总不能说她从一出生,就不是小孩子了吧?
没多一会儿,洛长明拎着洛觉的后领子从外面快步走进来,小孩儿圆滚滚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动,脸上一点害怕的表情都没有。
“这小兔崽子,把人一只眼睛都给打青了。姎儿你是没看到,朱家那只母老虎差点没扑上来把你爹我给吃了,害我低声下气赔了好一会儿不是,再送上一封银子才算完。”话还没说完,洛觉已经挣脱他的手,一下扑进洛姎怀里,抱着她的手臂撒娇告状。
“阿姐,是朱大头抢我东西,我才打他的。”
因为刚才在外面赔了半天不是而口渴的洛长明,一口茶刚灌进嘴里,听到儿子的话顿时全喷了出来。当下也顾不得擦,扭头瞪向赖在女儿怀里不出来的儿子,伸出手指着他,有些气结地问:“你、你说谁?”
洛觉回望过去,眨巴了两下眼睛,表情非常无辜,语气相当地理所当然,“朱大头啊。”
“……人家有名字。”洛长明有气无力地说了句,收回手按住胸口,不停地抚着胸,一边抚一边闭闭眼深深吸口气。洛觉看出他爹这是要发怒的前兆,往洛姎怀里缩了缩,声音顿时小了很多。
“他的头本来就很大啊。”
本来生气想要好好教训儿子一顿的洛长明,听到这句小声的嘀咕,脑海里不由自主地便浮现出刚刚见到的那个身影。
八九岁的小男孩,身体有些瘦弱,本来也不是瘦得太厉害,只是顶着个颇大的脑袋,这么对比着一看,就真是很不协调了。难怪刚才看到那个孩子时,他就一直奇怪哪里不对,原来是——
不对,不能再想下去,怎么能被小兔崽子给带歪了呢。
“臭小子,不管什么原因,打人就是不对的。难道因为人家头大就可以随便打人吗?这像什么话!”
“阿爹,我不是因为他头大打他,是因为他抢我东西我才打的。”洛觉有点委曲地小声辩解。
洛长明:“……”
在教育儿子的事件中,洛长明再一次败下阵来,顿时生出几分萧瑟凄凉之感,不由将求助视线转向一直静观事态发展的女儿,用眼神传达出内心的意思。
女儿,爹不行了,你上。
洛姎点头,表示接收到亲爹的信号。她摸着怀里幼弟的头,将小孩儿揉得舒服地眯起眼睛来,脑袋一个劲儿往她手底下蹭。
“是那个九岁的朱茂荣吗?他抢你什么了?”对于幼弟在私塾的事,洛姎还是了解一些的。
提起这个,洛觉犹自气咻咻怒气难平,“阿姐给我制的‘老虎笺’!哼,他要跟我换我不换,就来硬抢,还扯坏了一张,我才揍他两拳。”语气里颇有种只揍两拳已经便宜对方的意思。
洛长明听到这里轻轻“啊”了一声,心想难怪这小子出手打人,他平常最宝贝姐姐送的东西,连爹娘都轻易碰不得,更何况还来硬抢。
“那你打了他后,解气吗?”洛姎气定神闲地继续问。
“嗯,解气。”脑袋重重一点,点完还“嘿嘿”笑两声。
洛姎淡淡扫他一眼,话锋陡然一转,“可他的娘很生气,闹上门来,让爹道了歉,赔了银子。”
洛觉的笑顿时僵住,脑筋突然转不过弯来。
“人是你打的,烂摊子却让别人替你收拾,这样还觉地解气吗?”
洛觉懵懵懂懂,不是很明白洛姎的话,拧着眉毛想了好一会儿,末了抬头看向洛姎,不是很确定地问道:“那阿姐,我以后打了他,不让他告状?”
在旁边听着的洛长明,差点又是一口茶喷出来,转头向洛姎看去。洛姎这个作姐姐的比他这个当的爹的淡定多了,依然面带笑容,轻轻摸了下弟弟的脸蛋。
“打人也好,骂人也好,都只是处理事情的一种方法。同一件事情,有很多种处理方法,选择哪一种是每个人的自由,而聪明人会选择带来麻烦最少的那一种。觉儿要做聪明人吗?”
“嗯,我要做聪明人,阿姐你告诉我怎么做!”洛觉被说地热血沸腾,扯住洛姎的袖子诚恳求教。
洛姎轻轻摸着他的头,微笑起来,“觉儿本来就聪明,不用阿姐教,以后也会知道怎么做的,对不对?”
洛觉被绕地有些晕,迷迷糊糊点下了头。
旁观完整个过程的洛长明,心里不知是该为女儿的聪明而骄傲,还是为儿子的傻而犯愁。
洛姎这番话,最后看似什么都没说,但以后洛觉再遇到类似事情,至少不会再像今天这样,直接用拳头说话,他会学着思考,怎么去做个“聪明人”。
不是直接告诉洛觉要怎么做,而是让他学会思考。
这就是洛姎的目的。
上卷:江都篇 第5章 流民挡道
当天用完晚膳, 知道姐姐要出门, 一两个月才能回来, 洛觉果然闹起来。最后还是洛姎陪着他睡一晚, 又答应了好几个要求, 他这才勉强接受。
第二天在洛觉去私塾后不久, 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从洛府出发。赶车的是个农夫模样的人, 眼角有一道淡淡伤疤,在他旁边,还坐着名不到二十岁的少年, 葛布青衣,正是昨天骑马送信的信使,此刻神情看起来略有些激动。
马车平稳地驶向城门, 慢慢被人群淹没。洛长明与洛夫人倚门而望, 一直到马车看不到了,洛长明才扶着妻子转身回屋。
江都城属于南方重镇, 水陆交通发达, 郡内遍布江河川泽, 天下渔米绢帛, 半出江南。所修南北运河与东西走向的大江大河, 更是令当地的漕运十分繁荣便利,
但也正是因为多大江大河,遇上雨水多的年份,往往河水泛滥成灾。再加上朝廷赈灾不力, 天灾于是演变成人祸。
民间有句话叫“富庶莫过江南, 多粮多灾多祸乱”。
富庶,指当地官员和商贾;多灾多祸,指当地百姓。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是江都一地最贴切的写照。
在离江都郡城三十里,一个叫“半步坡”的地方,一群衣不蔽体的流民坐满一地,有数百人之众,将旁边的林子占满不说,连道上也横七竖八躺了好些个人,生生把前往郡城的路给堵死了。
不远处有个茶寮,正坐着五六个人,显然是要往江都城去的,却因为流民挡道,被硬堵在了这里。茶寮的老板是个瘦小老头,一碗茶一文钱,里面两张桌子,八条凳子,供路过的行人歇脚解渴。
只是此时两张桌子两伙上,桌上都摆了茶碗,却谁都没有喝一口的意思。视线时不时向流民那边看去一眼,半愤怒,半焦躁,彼此坐在一起连说话的兴致都没有。
两伙人中,四个人占据一桌,有前往江都做生意的商人,也有外出走亲访友归家的普通百姓。这伙人脸上流露出明显的愤恨之情,看起来很是焦躁不安,而看向流民的眼神里却有藏不住的紧张害怕。
另外一张桌上比较特别,只有两个人,且还是一坐一站。
坐着的是名年轻公子,锦衣玉带,举止有度,虽居于简陋茶寮却像是坐在金殿玉堂里一样,有种让人折服不敢直视的气质。他没有往流民那边看,而是盯着面前的茶碗,仿佛在思考着什么。身后站着的蓝衣青年,神情严肃,腰间佩戴宝剑,敛眉肃容,一副完全不为外物所动的样子。
茶寮里的人,一半时间看那些流民,另一半时间则都悄悄打量着这位年轻的公子,只觉无论长相还是气质,都是说书先生讲的那种金尊王贵的世家公子才有的。其中有两人比年轻公子到的早,目睹了不久前发生的全部经过,不由在心中暗暗猜测对方的来头。
这群流民聚于半步坡,并不是要劫道抢夺行人,而是乞讨——或者说,强行乞讨。
只要有人想从这里经过,挡在路中间的流民就会围着他讨要食物或钱财,也不强抢,只一个劲跪地磕头。更有甚者,女人抱着孩子,老人拖着残躯,走过来一并跪求,不将身上所有财物掏出绝不放其过去。
年轻公子本是一行三人骑马而来,没弄清楚前面情况闯过去被围住——这群流民很多有三四天没进过一点食物,看到马就是看到肉,眼睛都红了。拉拉扯扯中,便把三匹马给赶走了,赶到那边林子里,杀马吃肉,还引起一阵不小骚乱,似乎有人吃地过急噎死过去。
当时年轻公子的两名随从拔出了剑,似乎想要把马抢回来,被他给制止了。之后年轻公子对其中一名随从说了些什么,那名随从便绕过林子,不知去了哪里,到现在还没回来。
这些流民也不是什么人都拦,遇有官府和军队的车马经过,他们便都散开坐在道路两侧,待队伍过去了,才又围拢来堵在路中间。这些信息,当然是在这里卖了多年茶的老头提供的。
那四个人,便是想等到有这么一队人马经过时,跟着混过去。
这样等啊等,又半个时辰过去了,年轻公子神情丝毫未变,那四人却愈发着急。再等下去,天都快黑了,难道要和这群流民一起在这荒郊野岭过夜?谁知道这群饿疯了的人,会不会半夜把他们给煮了吃啊。
在这样心急的等待中,又有新的倒霉蛋过来了。
路的另一头,一辆普通的马车慢悠悠地驶过来。赶车的是个白白净净的后生,一身利落布衣打扮,旁边坐着个庄稼汉模样的人,眼角似乎有道疤,脑袋倚靠车厢,正眯起眼在打瞌睡。
马车距茶寮还有一段路时停了下来,少年后生对马车里的人说了几句,然后跳下马车向茶寮走过来。
“店家,给我把这个上满。”少年从腰间扯下一个水囊递给茶寮里的老头,老头也不多说什么,拎起半壶放凉的茶灌进水囊。少年的目光在茶寮众人身上扫过,尤其在那位年轻公子身上多停留了片刻,末了收回视线,仿佛闲聊似地语气随意地问道:
“店家,前面是些什么人?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还能是什么人,家里遭了灾活不下去,逃难出来的灾民呗。”老头将水囊装满递给少年,语气感慨。
少年奇怪,“灾民聚在这里做什么?是官府设立的安置点吗?”说着还四处张望,一副想找什么的样子。
“小哥看这里像安置流民的地方吗?”四人桌上突然有人接口说话。等了这么久还过不去心焦,憋了很多话没人说苦闷,现在好不容易又来一个难兄难弟,虽然知道对方是打探情况的,也忍不住把话都倒了出来——过不去,发发牢骚也好。
有人开了头,剩下几个也跟着大吐苦水,于是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将当下的情况说个清楚。少年听完有些目瞪口呆,愣了一会儿,摇摇头,摸出几个铜钱递给老头。老头退回其他的只收一个铜板,少年也没硬给,道了谢回去马车那边。
众人的视线随他往马车那边望去。之前那个睡觉的车夫已经醒了,不过还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手里随意地抓住马鞭,时不时拍一下马屁股,有些躁动的马便立时安静了下来。
少年又跟马车里的人交流起来,神态恭敬,跟刚才与众人闲聊时的模样完全不同。隔的有些远,他们听不到马车里的声音,连马车里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过了一会儿,在茶寮众人的注目当中,那位少年往来路回去了。
这是又走掉一个?不过是相反方向。众人的视线若有若无地往那位年轻公子身上看去。
这两方人看起来似乎都不简单,难不成都是去求助?只不知谁的会更早回来。
又是小半个时辰过去,太阳已经挂到山头。
茶寮里,年轻公子端坐不动;茶寮外,被遮地密密实实的马车帘子,愣是一丝晃动都没有,连同那位车夫,也如老僧入定般坐着没挪一下屁股。
年轻公子的视线,似有似无地望向那辆安静的马车。
“公子?”身后的护卫趋前询问,年轻公子轻摇下头,没出声。
“来了!”
不知是谁喊出一声,然后大家便看到之前离开的少年出现了,只是众人一看之下全都有些愣神。
少年推着一辆平板车走了过来,车上不知放的什么,有用麻袋装着的,也有用布包着的,鼓鼓囊囊,摞成堆。等到走近了,似乎还能闻到某种淡淡的香气。
香气?
众人面面相觑,难道是在这里坐久了,他们也饿了?
少年经过马车时没有停下,径直推着平板车来到了另一面的山坡——这里叫半步坡,是因为这儿有一个倾斜度很小,跟平地没多大差别的“坡”。
将平板车放下,少年抓起一个布包解开,摊开来放到地上,然后又去解其他麻袋,一边解一边拉开嗓门大声吆喝。
“发吃的,发吃的了啊,有馒头窝头,包子烙饼,先到先得,全都不要钱,后面来的就没有了啊。”
少年卖艺般的大声吆喝,再看看地上一溜儿摆开的各种食物,同样是馒头但有的大有的小,有的白些,有的黄些——各色吃食杂乱地摆在一起,竟十分地令人垂涎。
这一看就是从附近村子里收罗来的,这么短时间能弄来这么多,不会是把整个村子的晚饭都买来了吧?
茶寮老头看地目瞪口呆,他甚至认出了其中一块包馒头的花布正是自家用的床单。
茶寮里不知是谁肚子发出一声响鸣,他们顶多半天没吃东西尚且如此,那些几天没进过一粒米的流民就更不用说了。
刹那间,死一般的寂静被骤然涌动起来的嘈杂打破。林子里,坡道旁,路面中,那些或躺或坐衣衫褴褛的难民们,提携拉扯,拖家带口,黑压压的人头攒动,潮水般涌了过来。
光看那阵势,旁观的茶寮众人都有些心惊胆战,身处其间的少年却没有退后半步。他望着面前扑到地上抢食的难民,后头的人拼命往前挤,脸上飞扬的笑容有点暗淡下来,不再一个一个包袱解开,而是提起那些装有食物的麻袋布包,向人群密集处抛去。
道路中央,霎时变得干干净净,哪里还有什么拦路的流民。
茶寮里的人被眼前这情形惊地呆住,半天没反应过来。
路边的那辆马车,此时却缓缓动了起来,速度越来越快,从那群抢食中的流民旁边驶过去后,车夫扬鞭打马,眨眼间飞驰远去。
上卷:江都篇 第6章 我为漕帮
直到马车远去了, 其他人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赶紧抄起各自行礼紧随其后, 向着江都城跑去。那些流民或是忙着抢, 或是正在吃, 此时倒没闲暇来堵他们。
茶寮之中, 最后只剩那位年轻公子和他的两名随从——先前那名离开的随从不知何时已经回来, 此时跟同伴一起站在自家公子身后,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群乱作一团的流民。
他回来的不早不晚,刚好将少年抛食物的一幕看到眼里。望着流民被食物引动而去, 瞬间放弃之前留守的地盘,道路被清空,现在畅通无阻, 不由地脱口低喊:
“这难道是‘肉包子打狗’的新用法吗?”
年轻公子收回追随马车而去的视线, 淡淡看了眼自己的属下,“如何?”
简单两个字让他立马回神, 恭敬答道:“公子所料不差, 果然不止这一股难民, 江都城附近零零散散围着不少, 连城下都有难民徘徊, 只是全都被巡查的官兵赶走。江都城内不许难民进入, 我进城看了,没有任何安置难民的通告和举动,城中官员似乎当这些难民不存在。”
“江都郡是重灾区, 朝廷明令下旨, 赈灾安民,江都官员却全无作为,如此官场——”另一名随从冷冷开口,语气难掩讥诮。
年轻公子没有发表任何意见,起身出了茶寮。走出不远,身后响起其中某位属下按捺不住的劝告:
“公子,这里离郡城还有三十里地,属下还是再找匹马来吧。”
另一个冷淡平板的声音:“能找刚才进了城怎么不找?这时表什么忠心。现在去那边的林子里,倒是可以寻来三副马骨。”
“伏妹妹,我知道你是嫉妒三哥哥比你更受重用,就让你占些口头便宜又何妨。”
“锵”地一声长剑出鞘,一个隐忍克制的声音响起:
“计三……”
“干什么干什么,说不过就动刀动剑的,这习惯可真不好。”
“……再让我听到你乱喊,就算公子在前,也活劈了你。”
“哟,好怕怕呀。”
不管身后两人如何闹腾,走在前面的年轻公子始终步履悠然,意态闲静,将后面的杂音当作背景音,一路游赏田野风光,颇得意趣。
洛姎乘坐的马车来到江都城,沿途又看到几波难民,只是人数较少,散落在城效附近。城墙下时不时有执戟士兵走过,看到扎堆的流民乞丐便将之驱逐,几个或老迈或体弱的难民被推搡着摔倒在地,反而还惹来怒斥谩骂。
“才过去半个多月,灾情似乎更加严重了,我离开江都时还没有难民流落到这里,想不到现在连城墙下都聚了这么多。”坐在马车前的少年见此情景,不由摇头叹息了一句。
“吉量。”一道清冷嗓音透过帘子传出,少年立马神情一凝。
“小姐。”
“去告诉傅怀容,我在烟雨楼。”
“是。”
马车未停,少年掌撑着车板利落地跳下马车,矫健的身形很快消失在江都城内的攘攘人流当中。
马车继续缓缓前行,一直来到一座非常气派的建筑,楼高三层,门口人马往来不息,相当热闹,大堂内更是喧闹非常。
门楣上挂一牌匾,上刻烫金三个大字:
烟雨楼。
洛姎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一顶长至腰间的白纱帷帽,不仅遮去面貌,也遮去大身材。外人看了顶多猜测是名小娘子,却不能看出具体年龄形貌。
这个时候的风气对女子来说相对宽松,并没有严格要求女子不得抛头露面。莫说一般百姓家里,便是大家小姐出门最多也只是象征性地以扇挡面而已,像洛姎这样遮个严严实实的也不是完全没有,只是比较少见而已。
众人只见一袭轻纱白衣款款而来,轻微摆动的裙幅像是有月光在上面静静流淌。眼睛毒的人此时已经看出女子身上衣料皆是上品,就连遮面用的薄纱都是用上好丝线织成,轻薄透气,像栽了天边的流云来堆在身边,将女子衬得宛如在云间行走一般。
在她身侧,是名面色沉静容颜秀婉的少女,看穿着应是丫环,却自有一股沉稳镇定气质,通身气派,只怕寻常大户人家的小姐也不及。
在女子穿过大堂,径直往楼上而去时,大堂内喧嚣的音量都不由自主地降了下来,很多人不自知地盯着那道背影在转角处消失才若有所失地收回视线,怅然一叹。
大堂内突然沉寂片刻,很快又重新热闹起来。
洛姎坐在烟雨楼唯一的天字号包厢内喝茶,帷帽已经取了下来,但脸上还戴着面纱。喝茶时掀开面纱一角,慢慢啜饮,一盏茶喝到一半,包厢外响起敲门声,随后吉量推门而入,身后跟着名穿缎袍的中年男子。
看到包厢里坐着的人时,男子脸上闪过激动神色,似是意外,又似有些不自在,忙慌地朝前拱手为礼,弯下一半腰。
“南掌柜傅怀容,拜见东家。”他抬头望向洛姎,脸上的激动之色还未完全褪去,显然心情也还没平复下来。
“东家,你怎么亲自来了?虽然江都闹灾,但我们商号并未受到太大影响。反而此地乱象从生,东家千金之躯,若路上遇到乱民被冲撞了可怎么是好。”说话时傅怀容的视线若有若无地瞟向旁边少年,目中颇有猜疑忌惮之意。
吉量假装没看到,心下暗自撇嘴:已经遇到了。
直到傅怀容的话说完,洛姎才抬眼向他看了过来,唯一露在外面的眼睛毫无波澜。傅怀容不自觉咽下后面的话,吞咽了下口水,背脊骤然紧绷起来。
“傅老板。”洛姎淡淡一声称呼,令傅怀容腿一软险些跪下地去。
“不敢,东家唤我一声掌柜便好。”
洛姎神色淡淡不为所动,径自说道:“你不必看吉量,他没告你的状。我此行来江都,也不是为了南方商行。”顿了顿,她直视傅怀容的眼睛,那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目光让傅怀容心脏发紧,背上冷汗滚滚而下。
——几年不见,当初还是小孩子就已气势逼人的东家,三年未见,愈发不动声色,也令人更加难以捉摸心生敬畏。
“商行交给了你,成败盁亏自有你担负,吉量有督察之权,却无置喙之理。”
“是。”洛姎轻缓淡然的语气让傅怀容慢慢镇定下来,抹了下额角汗滴,小心问道,“那东家此行,所为何事?”
洛姎没有马上回答,她自坐椅上起身,缓步来到窗前,抬眼向远处望去。
天字号房间位于烟雨楼视野最佳处,烟雨楼离河面不远,在此远眺能看到河口码头,河面帆船林立,船工呼喝,扛包的脚夫在码头穿行,一派繁忙景象。
每当遇上雨天,河面水雾腾空,气蒸霞蔚,烟水朦胧。
烟雨楼之名,由此而得。
“我为漕帮而来。”
满室寂静中,洛姎淡淡说出一句话。
在傅怀容离开后不久,一名年轻的公子带着两名随从走进烟雨楼。
伙计一看当先之人的穿着气质,便知其非富即贵,赶紧满脸堆笑迎上前去。
“客官是要用饭啦,楼上请。咱们烟雨楼的包厢雅座,那都是赏景的好位置,我给您安排一个能看到河面的包厢怎么样?”伙计信心满满地领着客人往楼上走,却不料那位年轻公子当下站住,往大堂一指,语调慢悠悠道:
“不必,就在这儿。”
伙计顿住脚步,面上笑容转为错愕,“公子要在大堂用饭?”
不怪他大惊小怪,任何酒楼饭馆的大堂,向来是贩夫走卒聚集的地方,稍有身份家财的人都不屑与之为伍。烟雨楼虽说是江都城档次较高的酒楼,酒菜规格不是寻常饭馆可比,但在大堂吃饭的还是那些卖力气没什么身份的平头百姓居多。
眼前这位年轻人一派贵公子打扮,像这样的人伙计见的多了,到外面喝口茶都恨不能拿自己用的杯子,愿意与这么一帮三教九流的人坐一起喝酒吃饭,他迎来送往这么多年也没见过。
“怎么,这里不可以坐呐?”在伙计困惑不解时,年轻公子左边的那名随从很不耐烦地开口,挥手像赶苍蝇似地赶着伙计,“快点把你们店里最好的酒菜都端上来,这来来回回地折腾,饿死你爷爷我了。”
眼见三人寻了一处空桌坐下,伙计也不好再多说,赶紧去安排酒菜。
“外有灾民食不果腹,你还要挑最好的酒菜,果然空有皮囊,内里全是草莽。”另一名随从开口讥讽。
“哎我说好你个伏昧,不就叫了你一声‘伏妹妹’?你至于怼我一路吗?”计三戈满脸郁闷,颇有些后悔自己嘴贱。明知小伙伴的逆鳞是什么还非要去撩,结果往日锯嘴葫芦一样的人,突然开启毒舌技能,逮着他往死里掐,让他个话痨都疲于应对,都快要生出心理阴影了。
——再说,这实在也怪不了他啊,谁让两家爹妈偏给他们取了这样两个名字。
伏昧淡淡瞟他一眼,轻飘飘甩出四个字,“对你,至于。”
计三戈一脸便秘表情,终于求助地望向看了一路热闹的年轻公子。
“公子,请看在我们一起长大的情分上,救救我吧。”
年轻公子,也就是姬玄,接过伏昧倒的茶慢慢喝了一口,淡淡瞥向计三戈,眼含笑意,“你这张嘴,不是自称‘说遍天下无敌手’么,怎么回回在阿伏这里认栽?”
计三戈一滞,瞟了眼面无表情的伏昧,耸耸肩,颇为光棍地说道:“我那是以点打面,攻击力被分散削弱。他这是点对点,逮住一个往死里磕,水滴都能穿石,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姬玄摇摇头,不再说什么,只看了伏昧一眼。
伏昧表情无丝毫变化,但直到酒菜送来,也没有再针对计三戈说些什么。
上卷:江都篇 第7章 只闻其音
吃了个半饱后, 计三戈扫了眼整个大堂。因正是吃饭时间, 大堂里人比较多, 坐了八成满, 相当喧闹。人声嘈杂, 除了离特别近的, 基本听不清具体说的些什么。
——当然, 这是对普通人而言,对姬玄三人来说,只要他们想听, 大堂内任何一个角落的交谈都可以听地清清楚楚。因此一顿饭下来,他们对江都城当前的情势有了个粗浅了解。
或许是事不关己,哪怕难民已聚于城外, 江都城里的人依然如常过日子, 偶尔谈起灾情也只是唏嘘几声,谈过即忘。
或许这正是江都郡守不让难民入城的目的——维持住歌舞升平的表象。
计三戈在心里想到。他凑近姬玄, 稍稍压低了声音说道:
“公子, 这些人话里只提及灾情, 对漕船失事未有只言片语, 看来江都一地官员封锁了这个消息。”
“漕船失事, 漕粮不能如期运送京城, 受责难的是江都官员。若让百姓知道,官府颜面有损是一回事,之后再有动作, 也不好找借口。”姬玄放下筷子, 端起茶杯漱了漱口,末了掏出绵帕擦嘴。
计三戈听地一愣,“公子的意思是——莫非那批沉河的漕粮,江都官府想靠再次征收补足?这不是将百姓往绝路上逼吗?”
姬玄慢慢擦着手,神情淡淡,语气里也听不出什么特别情绪,“逼百姓总比逼他们自己更容易点。不过江都郡各县都不同程度遭了灾,百姓已无余粮,再怎么强逼,只怕也凑不齐今年额定漕粮。”
计三戈紧跟着追问道:“那他们会怎么做?”
姬玄收好绵帕,抬头看向计三戈,微眯了眼慢慢道:“不能掠之于民,自然掠之于商。江都的商人只怕要出回血,不过,有打头的替罪羊在,或许也还轮不到他们。”
计三戈想了想,眉头皱起来,末了不确定地问:“公子是说——漕帮?”
姬玄笑笑不置可否。
计三戈的眉毛皱地更紧,几要拧成麻花,“可如果是这样,他们就不怕逼反漕帮么?”
这时,一直沉默的伏昧忽然插口说道:“反了又怎样?川南大营就在邻郡。”
顿时计三戈整张脸都沉了下来,默了半晌,闷声道:“他们就不怕公子查清原委后上报朝廷。”
伏昧淡淡扫他一眼,反问道:“公子能上报么?”
计三戈彻底沉默下来,整个人就像被放掉了气般,透出几许消沉萎靡。
是啊,公子就算查清所有内情,也不能上报朝廷。不仅因为包括江都郡守在内的江都一地官员不会让他这样做,朝中众臣尤其是皇帝陛下,更不愿看到公子能查清这些事情——不然何以委了钦差之职,却未派一兵一卒,让公子孤身前往江都查案。
“这有什么可烦恼的,什么都查不出来是过,什么都查出来有功也是过。但既然来了,怎么查是我的事,怎么报难道就不由我说了算?”姬玄说地漫不经心,计三戈听了却一下振作起来。
“那公子你说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是要去见萧观津吗?”
“见他做什么,我虽有钦差身份,但这江都一地官员谁会真正买我的账?更何况他这个江南地面的土皇帝。”姬玄指尖轻点桌面,语气漫不经心,似乎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现下处境,还颇有几分闲适惬意,慢悠悠道,“江南虽遭了灾,但此地民俗风情别与北境不同,在京城也是见不到的,既然来了,就当好好游玩一番。”
计三戈皱起眉头想了半天,也不知他到底想明白了些什么,反正脸色是恢复了,又有了之前的那种笑容,颇有些炫耀意味地对姬玄说道:“那公子,我给您领一个向导来?”
姬玄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唇角微勾,但笑不语。
吃饱歇够后,姬玄正要带着两名护卫离开烟雨楼,去践行刚才自己所说的“好好游玩”之语,却忽觉大堂气氛有异,陡然安静下来不少。
姬玄顺着众人的目光抬眼望去,便见楼梯口不知何时出现一抹素白身影。
裙裙委地,帷帽遮身,看不到一寸肌肤。
木质楼梯铺着暗红地毯,白色裙摆垂在地毯上,随主人动作一层层滑落而下,水银般静静流淌,又似月光幽然浮动,嘈杂纷乱的酒楼大堂,一瞬间转换成冰雪天,梅花自墙角次第绽放的画面。
恍神似只一瞬间,再回过神来时,那抹雪色已至大堂门外。
计三戈站在姬玄身后低声道:
“公子,是之前那辆马车上的人,你看她身后的小厮,正是当时发馒头的那个人。”
姬玄眼神微凝,这才注意到跟在那抹雪色后的另外两个身影,一个丫环打扮的绿裙女子,一个青衣小厮。
“想不到那样破的一辆马车里,竟然藏着个娇滴滴的小姐。”计三戈随意地感慨一句。虽然刚才那名女子全身上下都被罩住,没有看见脸,可那行走的姿态和背影都透着一种别样的韵味,令人目光不自觉便追随而去——想来长相也差不到哪里去。
更何况,丫环就长得很不错。
三人走出烟雨楼,意外地发现那辆马车还没有离去,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要离去时被人给当街挡住了。
马车前还是坐着那个车夫与小厮,车帘依旧遮地严严实实。
而在马车前,一个身穿绸缎又白又胖的青年大喇喇站在几步远的地方,手里摇着把镶金丝的大折扇,身后跟着几位尖嘴猴腮的家丁。
“不管你是谁,赶紧从马车里下来,少爷我是怜香惜玉的人,让我看看你的脸,如果让本少爷满意,立马抬回家里做我的二十七房小妾。”
白胖子自以为潇洒地一边说话一边扇动扇子,还摆了个玉树临风的姿势——侧身站着,微抬头扬起下巴,故做不经意地往车帘子看。他身后的家丁跟着鼓噪,卷起袖子一副要直接动手硬来的架势。
“都干什么干什么,给我退回来,少爷我是那种动粗的人吗?对待美人我们要温柔。”白胖子喝住家仆,说到后面一句时眼望车帘,露出一脸温柔表情。
“可是少爷,您都没瞧见脸,怎么知道是不是美人?”有家丁提出疑问,白胖子“刷”地收起折扇敲他头上,肃容教训道:
“少爷我阅美无数,光看背影就能判断出是不是美人,马车里这个,不仅是美人,还不是一般的美人,而是个大大的脱俗的美人。脱俗,知不知道!”
“是,脱俗,脱俗。”家丁揉着脑袋干笑着附和。
这个时候街道两边已经围着不少人,指指点点看着这里,大都面露同情,却没有谁站出来阻止。
“原来是萧观津的小舅子,姐姐送进郡守府做了小妾,弟弟在外面强抢民女收小妾,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呐。怪不得没人敢站出来说话。”计三戈站在烟雨楼的屋檐下,将周围的议论听了一耳朵,很快弄明白当街强抢民女的恶霸是什么来头。他摇头轻啧一声,转而望向身边的姬玄,面带询问之意。
“公子?”
算起来在半步坡时,马车里的人也是帮过他们一回,现在碰上这等事顺手替对方解决一下,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姬玄微微皱起眉头,盯着马车不发一语。
其他人的视线也都集中在那辆帘子紧闭的马车上,想看里面的人做何反应。有跟姬玄他们一样从烟雨楼出来看热闹的,知道马车里坐的是刚从烟雨楼出去的白衣女子后,同情之余,也隐隐有些兴奋,想看看那面纱之下的脸到底长什么样儿。
正在僵持之际,马车忽然动了——不是车帘,而是马车。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老农一样的车夫高高举起马鞭,下一刻重重落在马屁股上,马儿吃痛,顿时长嘶一声,喷气甩头,朝前扬蹄狂奔而去。
白胖子有点被吓傻,眼见马车直直朝自己撞来竟忘了躲避,那车夫也不调转马头,当前面没他这个人似的,目视前方,眼神沉若深渊,身形稳如山岳,仿佛战场冲锋般,驾着马车勇往直前,狠狠撞过去。
还是之前挨了一扇子的家丁见机快,抱着白胖子往旁一倒,险险避了过去。白胖子摔在地上才有些反应过来,当下冷汗如雨,抖着手去捡掉地上的扇子,心里余悸未消。
计三戈再次看地目瞪口呆,直到马车远去才摇头晃脑,相当欣赏地说了句:
“这样一言不合就开撞的行事风格,我喜欢。”
姬玄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半晌没有收回视线,想着刚才听到的那个声音,脸上表情未有明显变化,眼里却闪过一抹兴味的光,默立片刻,嘴角慢慢扬起一个小小弧度。
因为隔得远,又是在街上,那个声音不高,传到耳朵时已经非常细微,但,他还是听清楚了。
那是一个有些娇软而又微带清冷的声音,只说了简单的三个字:
“撞过去。”
上卷:江都篇 第8章 贵人相助
马车里, 洛姎一点没把之前那场闹剧放在心上, 她坐在马车里, 小几上摆着几本薄薄的册子, 洛姎一手撑在小几上支着头, 翻阅其中的一本。
这些册子的表皮, 都写着同样五个字:漕运局账簿。
洛姎很快将几本账册看完, 将手里的账册往小几上一丢,往后靠在柔软的背靠上,她没有说话, 只掀掀眼皮向坐在车门旁的云苓递去一个眼神。云苓会意地对洛姎点点头,倾身贴近车帘,隔着帘子将外面的吉量唤进来。
吉量掀开车帘躬身而入, 马车里空间狭小, 他眼睛不敢乱看,只在云苓递过来的蒲团上规矩地跪坐好。
洛姎手指在几上的册子轻轻一点, 问道:“这些账册, 漕帮的人和傅掌柜可有看过?”
“回小姐, 这是我买通了漕运局的记账书办, 另外誊录的一份。记录的是近几年江都漕运局额定漕粮与实际征收的出入情况, 包括各种浮收细目, 以及与江都各级官员的账目往来。漕帮那里有自己的账本,傅掌柜一直遵照小姐意思,与官府和漕运局保持距离, 只是近两年来与漕帮帮主交往密切, 私下里是否互通有无我就不知道了。”
洛姎静静听着,没有说话。吉量稍稍抬头看了她一眼,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小姐,此前傅掌柜已经将所有米铺的存货尽数调给漕帮救急,解决了川南大营的粮饷问题。小姐现在要解漕帮之围,已经无粮无可调了啊。”
“我要解漕帮之围,不会拿自家的粮食。升米恩,斗米仇,傅怀容已经给了他们十万石粮食,足以让漕帮之主夜难安寝。更何况,救急不救穷,漕帮疲软多年,再不另谋出路,就算这次危机能过,往后也难逃覆亡下场。”
吉量听得越发不解,“如今江都官府将漕船失事的责任全推到漕帮头上,责令他们限期赔偿所有遗失漕粮——这,交不出粮食,漕帮的危机怎么化解?”
洛姎默然片刻,淡淡道:“责任不是想推就能推的。发生这种事情,朝廷必会派人来查,丢出一个漕帮抵罪,和扔一批官员担责,对萧观津来说并无本质区别,所以,为什么不把‘替罪羊’换一换呢?”洛姎说到这里顿住,垂下眼眸,手指往某本摊开的账册一点,语气微凉。
“何况这一只,还算不得什么无罪的羔羊。”
翻开的册子上,记录了一排排名字,每个名字后都跟着一串串数字。洛姎手指点着的地方,正好是一个名字。
杨德水。
洛姎乘坐的马车最终停在一处幽深巷子的小院门前,门前并排种着两株柳树。
这是吉量给安排的住处,洛姎站在门口看了两眼,没说什么地迈步走了进去。吉量在身后偷偷打量洛姎神色,没看出什么不满意来,不由悄悄松了口气。
这是他第一次给小姐安排住处,小姐的要求又简单,只要幽静不受打扰即可,可他又不能真把小姐安排到什么偏僻的地方去。自他出师后,这还是第一次跟在小姐身边办差,另外几个知道了不知要羡慕嫉妒成什么样儿,所以他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疏忽。
一路车马劳顿,洛姎的身体又算不得强健,将初到江都的事吩咐下去后,便洗漱了一番暂时歇息下来。
吉量把云苓拉到外面庭院,压低了声音问道:“云苓姐姐,你看这个小院我安排的可还妥当?小姐住不住得惯?如果哪里有不合适的你给我指出来,我好立马让人改。”
云苓绷着脸默然不语,只拿一双略有些严肃的眼睛上下打量他。吉量本就少年心性,此刻为求好表现更没多的耐性,更被她看得心中忐忑,不由扯住她的衣袖摇了摇,“好姐姐你就快说吧,你一直跟在小姐身边,对小姐的习惯最是了解,看哪里有不合小姐意的地方我好赶紧改过来。实在不行,我、我再换一处住宅。”
说到最后语气已有些哀求,云苓见他真的急了,表情一松,脸上透出点笑意,吉量这才明白过来她刚才是逗自己的。
“小姐向来不太在意这些,只别让人胡乱打扰到就行。”云苓轻声说道,吉量赶紧点头,急急道:
“这个地方是以傅怀容的名义购下的,但却是我出手安排,傅怀容根本不知道,平时这条巷子也都没人来。”
云苓皱了下眉头,吉量把她这点表情看在眼里,顿时止住话头,忙问道:“怎么了?”
云苓看着他,似乎在考虑说与不说,见到吉量眼中催促之色,抿了抿嘴,开口道:“小姐说过,任何伪装只有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不显异常时,方是最上。这里本就僻静,平时若无人往来,现在小姐住下,偶有外出,加之你时不时来回递送消息,让人看到,不是会觉得奇怪吗?”
吉量听到这里,脸色顿时垮下来,耷拉着脑袋,沮丧极了,“那我给小姐换一个地方?”第一次跟在小姐身边办差就出了这么个纰漏,还要劳动小姐奔波,想着想着都快要哭出来了。
“换倒不必。”云苓摇摇头,神情比吉量平静多了,“小姐只是喜静,又不是见不得人,就算被人发现了也没什么。在江都,没人会知道小姐是谁,待事了之后小姐拂衣而去,又有谁知她来过。这里原本是什么样,之后还会是什么样。”
听着云苓不急不缓的声音,吉量终是恢复平静,他凝神思索片刻,抬头望向云苓,“云苓姐姐的意思我明白了,放心吧,我用着的那些人甚至都不知道小姐的存在。至于傅怀容,我是他联系小姐的唯一途径,他心里纵有再多猜测,只要我不透露半个字,他也绝想不到小姐的真实身份。”
“嗯。”云苓点点头,看了看眼前少年稚嫩的面庞,忍不住再提点一句,“小姐说过,这世间最无奈也是最无辜的罪,便是怀璧之罪。美貌、财富、功勋,甚至才智与权势,这些东西可以带来好处,也会带来祸患。财不露白的道理,到哪里,都要记住。”
吉量若有所思地想了会儿,然后严肃地点点头,表示自己听进去了。云苓不再说什么,转身往里走,打算趁小姐歇息时,归置好东西,等小姐醒来后方便用。
吉量想起什么似地追着问了句,“那小姐的饭食是我请一厨娘来,还是每日里让酒楼送膳?”
云苓眉毛跳了跳,颇有种转身怒吼的冲动,想起小姐正在里间睡觉,不能吵到小姐休息,遂转身微笑,语气轻轻地说了句:“送来食材即可,我为小姐做膳。”
见到云苓脸上的笑容,吉量陡然有种发毛的感觉,不敢再多问,唯唯应下,告辞而去。
另一头,傅怀容辞别洛姎后,立即去了漕帮。
漕帮摊上天大祸事,往日门庭若市的大门外,此时门可罗雀。漕船失事不仅丢掉四十五万粮食,还赔上漕帮十多条船和数十名兄弟性命。要说苦,这一列相干人等中,当真没谁能苦得过漕帮,尤其现在官府还将过失记在他们头上,责令他们赔付所失漕粮——这不是逼得人没活路吗?
帮里悬挂的白幡还未取下,帮主风重山已经愁白了半边头发。听的帮众来报,说是傅大老板请见,想起前不久亏得傅怀容肯援手十万石粮食,先应付了川南大营的差事,这才让他得以多缓些时日。风重山当下也不等帮众领人进来,直接迎了出去,隔着一段距离便朗声大笑,拱手为礼。
“傅老弟有什么事言语一声,风某自当前去,何劳傅老弟亲自跑一趟。”风重山是个爽朗大汉,虽满腹愁怀,表面上看起来还是谈笑自若,帮众见到他心里也没那么慌了。
傅怀容一身儒衫,谦恭有礼,笑得恰到好处,“风帮主言重,帮主管着偌大漕帮,江南一地,帮众过万。在下区区一介商人,何敢劳帮主大驾。”
风重山听得有些牙酸,他与傅怀容相交看重的是他的义气与手腕,可偏偏这人有个毛病——说话爱吐酸词。
“傅老弟,你就别拿你老哥哥开涮了,我这点底子你还不清楚吗?”风重山与傅怀容靠近后,拍拍他的肩膀,声音低下来,脸上表情跟着垮下,一脸愁苦地抓着自己头发,“瞅瞅,头发都白一半了。”
傅怀容一脸成竹在胸的淡泊笑容,“风帮主,我这次来就是给你送好消息的。”
风重生愣了愣,怀疑地看向傅怀容,傅氏商行的财力他还是了解一些的,前不久才借给他十万石粮食,现在恐怕拿不出更多来再解漕帮燃眉之急——实际上,只要傅怀容不来催他还粮,他就已经是再记他一记恩情了。
傅怀容看出风重生的怀疑,却神色不动,淡然自若地说道:
“风帮主,有贵人相助。”
上卷:江都篇 第9章 背后有人
风重山将傅怀容请入议事厅, 又在傅怀容的眼色下屏退众人, 急着想听方才傅怀容所说的“贵人相助”的下文。可这个时候傅怀容却不说了, 掀开茶碗也不送到嘴边喝一口, 只慢慢地用茶盖撇茶汤表面的浮沫, 仿佛那里有朵花让他看得目不转睛。
等了半晌不见傅怀容开口, 风重山沉不住气地开口询问:“傅老弟, 你刚才所说的‘贵人相助’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说呀,你这是要急死老哥我啊。”
“风帮主不必着急。”傅怀容放下茶碗,慢慢地开口。他神色凝肃, 像在思考着什么的样子,刚才半天不说话,与其说是故意让风重山着急, 不如说是在想怎么措词。
“风帮主以为, 什么样的人才称的上‘贵人’?”傅怀容没直接开说,反问了风重山一个问题。
风重山浓眉一拧, 粗犷的脸显出几分狰狞之相, 耐着性子答道:“对风某来说, 傅老弟就是我漕帮的贵人。”这话说得很有诚意, 傅怀容听了只是淡淡一笑, 抬头望向厅外天井, 那里摆着一口大水缸,水缸注满水种着莲花,如今叶已枯黄, 只剩荷梗矗立。
“风帮主可知, 在下曾家道中落,贫困潦倒靠典当度日。妻子远走,幼儿病重无钱延医,以至夭折,到最后,我只想一死了之。”傅怀容的声音没有起伏,表情平静,仿佛在叙述别人的故事,风重山虽与他相交,却从未听他说起过这段往事,不由敛容静听。
“我典当了祖上留下的传家之宝,亦未能挽回儿子性命。在把他安葬后,我在坟头坐了一天一夜,几次想随他而去。可是心底深处又有一股暗火在烧,不甘与悔恨日夜咬噬我的心脏。
“我祖上世代行商,到我已是第四代,极盛之时,江都米行半属我傅家。只是到我父亲那辈已经势衰,我接过家产后一心想恢复祖上荣光,却不料错信小人,到头来竟落的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傅怀容说到这里顿了顿,缓和了下略有些激动的语气,他接着往下叙说,视线没有往风重山那边看。风重山听得入神,忘了之前追问的事情。
“那年的冬天,江南下了好大一场雪,我身无分文,家徒四壁,米缸中更无一粒余粮,稍厚点的衣物都送去了当铺,家里竟是比外边还要寒冷。我在外面徘徊半日,终于又冷又饿倒在了街上。
“我以为自己会就此永远睡去,却不料在温暖的火炉旁醒了过来,身上裹着厚厚棉被,满室明亮烛光,身边有人低语交谈——那一刻,我以为自己身在梦中,在梦中回到了幼时,有父母家人陪伴,有热腾腾的食物和暖和的衣裳。”
傅怀容闭了闭眼,那一刹眼中似有泪光闪现。风重山想及如今亦是孑然一身的自己,不由也黯然无语,神情微伤。
曾经的幸福温暖已经永远埋葬在了过去,如今虽富甲一方,坐拥财势,衣有绫罗绸缎,食有山珍海味,却再难有当时心情。
傅怀容一时牵动旧日心绪,不免有些郁郁,慢慢呼出一口气缓和了下心情,转头望向风重山,一字字缓缓吐出,平静地问:“风帮主,救一时之急难,和彻底解决问题,如果让你选,你会选哪样?”
卒然问到自己头上,风重山反应了下,随后肃容沉声说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话音刚落风重山微微愣了下,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他抬头看向傅怀容,傅怀容此时已完全平复心情,见此对他淡淡一笑。
“救我的那人在听完我的遭遇后,给了我一张银票,让我去当铺赎回家传之物,余下的钱可做点小生意,平稳度日。我拿着银票前往当铺,走到门口时却没有进去,而是转身离开找到了那位给我银票之人。告诉她我现在不赎当,而是要用她给的银票将失去的家业一点点挣回来,等到东山再起之日,才是家传宝物赎回之时——哪怕要为此多付出十倍,百倍的赎金。如此,方有了今日的傅怀容。”
傅怀容的话终于说完,他端起早已凉透的茶杯喝了几口。风重山听得思绪万千,脑子里乱糟糟的,有什么念头闪过却总也抓不住。
大厅里一时安静到极点,只有茶盖轻轻撞击茶碗边沿的清脆响声。
沉默中,徒然一道粗粝嗓音响起,“傅老弟,你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了。你就直说吧,这位贵人要我做什么?”
傅怀容轻轻摇了摇头,放下茶碗,“风帮主,现在还不到贵人要你做什么的时候,而是要看你自己做什么的时候。”
“我自己?”
“当年我若接了那张银票赎回家传之物,或许以后也就是个勉强度日的小商人;我回头去找那救我之人,剖白心迹,自陈己志,以一身本事和余生岁月为筹码,换取更大的投入,然后才有了如今的傅氏商号。”
傅怀容语气平平,风重山却听得有些肉跳心惊,不太确定地问:“傅老弟的意思,莫非是说,这商号背后——”
江南数一数二的大粮商,短短数日内便可调动十万石米粮,这样一位商行的大老板,背后竟还有人,只是在给别人打工吗?
傅怀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看向风重山说道:“以那位贵人的财力,拨来数十万两银钱也不过一句话的事情。然而即便她肯,漕帮难道还要再背下这样一笔巨债吗?莫说你们是否有能力偿还,就算能还得上,又要还多久?未还清之前,万千帮众又该如何过活?”
傅怀容的声音并不大,但一字一句却像敲打在风重山心头。他双手握拳置于膝上,手背青筋暴露,沉默片刻后猛然立起,朝傅怀容拱手行了个礼,咬紧腮帮说道:“傅先生,该怎么做,请你教我。”
傅怀容也站起来,按着风重山的手将他推回到椅子上,自己也重新坐下,往前倾了倾身,意味深长地说道:“风帮主,如今漕帮已是弃子,弃子盘活,既要看潜力,也要看诚意。”
傅怀容走出漕帮时,天已经完全黑透下来。婉拒风重山派车送他的好意,傅怀容将双手负于身后,一边赏着夜景,一边慢慢踱步远去。
洛姎戴好帷帽,云苓在她身后捧着一幅舆图,两人登上门口等候的马车,赶车的还是那名农夫模样的车夫,不过青衣小厮这次没有跟在身边。
云苓将舆图在案几上铺开,案几较窄,有一半舆图垂在边沿外。洛姎坐下后,将帷帽取下挂在一边的车厢上,只戴着面纱。
“小姐,几天了漕帮那边还没传来消息,是不是傅掌柜没能说服漕帮帮主?”云苓一边用手按着舆图边角,一边轻声问道。
洛姎从案几下的暗格里取出放大镜和朱笔,趴在几上对着舆图细看,一边看一边标注着什么,闻言随意地应了声:“破釜沉舟的决心,不是那么容易下的。”
车厢两边是木格子窗,挂着轻薄纱缦,马车驶动时纱缦常被放下。轻纱薄透,即使悬挂两层也不会影响到马车里的光线。强烈的光照打在轻纱上,纱缦便像覆上了一层白光,而马车内的光线也不再那么刺眼。
说起来这马车还是吉量设计的,当初他和另外几个人比赛,比谁设计出的马车会被小姐选中,小姐随意扫过去一眼,结果就选中他设计的图稿。
在问过那一句之后,云苓不再说话,只帮洛姎按住舆图。洛姎侧对着这幅让吉量找来的江都舆图,看一会儿,便停下来思考片刻,然后又伏在案几上画下几笔细细的红线。
车内车外,俱都无言。
马车缓缓驶出小巷,到达街口时,大街上热闹的喧哗声扑面而来。但这驾马车上的一主二仆,都似没听到一样,表情没半点波动——之前是什么样,现在还是那样。
临街的客栈,二楼处某扇窗户打开,一个人正站在窗前无聊地朝大街四处张望,忽然视线定格在某点,凝神细瞧片刻,“哇哇”大叫起来。
“哎呀,我又看到那辆马车了,不会错的,就是那辆‘半步坡前直闯流民群,大街之上怒撞浪荡子’的马车。虽然它一如既往的低调,可是那个长着刀疤的车夫已经完全出卖了它。”
计三戈正说得兴奋,旁边横过来一只手将他往旁边拨了拨。计三戈认出是伏昧的手正要怒喝,余光瞥到走过来的是他家公子,当下便哑了火。
姬玄负手立于窗前,目光落在了那辆外表灰扑扑的马车上——几天不见,马车似乎被简单清理过,扫去行途中溅落覆盖的尘土。但,看起来也没好上多少,还是灰暗陈旧的色调。
马车虽普通,但看着,总有一点不对劲?
是哪里不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