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牢房
“收碗了, 收碗了, 碗筷都放出来。”
狱卒提着大木桶沿着走道吆喝着, 走到盛元宁这一间时, 捡起分毫未动的饭盒, 冷笑着将饭盒扔进木桶里, 骂骂咧咧地继续向前了。
“进了大理寺, 就算是王母娘娘那也是烂命一条!不吃不喝摆谱给谁看哪,改明儿裹床席子扔到乱葬岗……”
待到叫骂声渐渐消失,监牢里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盛元宁这才低下已经僵直的脖子,弯腰抱住了膝盖。
这里是大理寺监牢。时人说起这大理寺监牢,比起刑部的天牢还要惧怕几分。
只因这大理寺有一位人称白面阎王的大理寺卿, 虽说他断狱如神从无冤案, 却心狠手辣铁血无情,进了大理寺的牢房, 即便能出去, 也别指望能完好无损的出去。
更何况, 盛元宁根本没指望能出去。
她头上顶着的罪名, 是谋反。
盛元宁抚平地上的沙土, 拿手指在地上轻轻划了两个字。
赵琰。
“阿宁, 这几日倒春寒,莫要急着减衣裳,等我回来, 咱们就去江南。”
这是赵琰对盛元宁说的最后一句话。
讲完, 他就匆匆出门了。
盛元宁晓得他要去为上月被废的太子办事,一面在家里为他担忧,一面也为可能的江南之行做起了准备,拾掇行囊,准备干粮。
可她没等到赵琰,却等来了上门抄家的大理寺官兵。
她不相信,可大理寺的人拿出了赵琰通敌卖国的书信。她认得,的的确确是赵琰的字。
大理寺的人说,赵琰逃了,他们要查封赵府。
朱漆大门被贴上封条,她没感觉,赵琰不在了,那里也就不是家了。
只是她不相信,赵琰会丢下她一个人跑了。
可在牢里等了这么久,也没有等到一丝他的消息。
走廊尽头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像是有很多人进来了。
盛元宁没有朝那边打望。
时值多事之秋,牢中人满为患,每天都有人进来,也每天都有人出去,当然,大多数人出去的时候,身上都裹了草席子。
她依旧呆坐着,没留意到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
直到一双精致的绣鞋和水绿色的裙摆映入眼帘,她才微微抬起眼。
“秋月?”
秋月是堂姐元柔身边最亲近的丫鬟,从前见面,总要恭恭敬敬的喊她一声三姑娘。
“大胆,秋月姑姑的名字也是你能直呼的?”秋月身后的小太监尖声尖气的怒斥道。
也对,如今元柔姐姐贵为太子妃,她的丫鬟自然鸡犬升天。
秋月拿足了派头,微微一笑,吩咐道:“把门打开。”
门一开,秋月身后的两个小太监便蹿了进来,一人架起盛元宁一只手,将她从地上提到半空,见她垂着头,猛然伸手抓起她的头发,拎起来面对着秋月。
盛元宁哂笑:“我下月就要问斩,元柔姐姐连这么几日都等不下去了?”
“娘娘怎么会把你这种贱命放在眼里,不过是顾着大家都姓盛,怕你当街斩首失了颜面,让我风风光光把你送走。”秋月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暗暗发狠。
明明盛元宁已经定了罪,偏偏太子却说如今不宜血光太重,要等登基时赦了她。
盛元宁天生一副狐媚相,当初抢了盛元柔与赵琰的婚事,后来又招惹得太子对她念念不忘!
不仅该死,连着那张脸也该毁掉!
杀机一动,秋月的目光立即就变了,两个小太监登时会意,一人扣住元宁口鼻,一人往她嘴里灌药。
片刻,元宁便觉得五脏都翻滚了起来。
痛,止不住的绞痛。
身体里的所有东西仿佛都绞在了一处,拧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以至于元宁的脸都扭曲了起来。
两个小太监将她往地上一扔,狠狠啐了一口。
元宁自知大限将至,挣扎着提起一口气支起身子:“我……我爹娘如何了?”
秋月莞尔:“二老爷名满天下,又是士林领袖,太子殿下自然不会为难,让二老爷和二夫人回乡思过。”
她瞧着元宁脸上的表情渐渐松弛,脸上的笑意愈发的浓了:“只是可惜,二老在回乡的路上感染了鼠疫,无福消受太子的恩德。“
鼠疫?
元宁猛然抬起头。
从京城回乡的路都是好山川,怎会感染鼠疫?
“也是可怜。二老爷清风明月了一辈子,末了染了鼠疫。听说二老浑身上下连一块好皮都没剩下,那死状,连验了几十年尸的老仵作看了都想吐呢!”
盛元柔!
元宁只觉得一股热气上涌,哇地喷出一大口血,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魂魄一般,瘫在了地上。
小太监连踢了她几脚,见她不动弹,蹲下身试过鼻息,这才恭恭敬敬对秋月回到:“姑姑,已经没气了。”
秋月面上并无喜色,反而戾气全出,“死这么快,真是便宜她了,把她的狐媚脸给我划了!”
“是。”
秋月只顾盯着元宁的脸,丝毫没有留意到身后已经来了人。
“你们是什么人?竟然敢擅闯大理寺牢房!”
秋月回头,便见到一道颀长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
挺直的身量,只看得出轮廓的漠然俊脸,仿佛是一尊冰冷的石像。
那人生得极高,比身后的衙差都要高出半个头,天生就带着居高临下的傲慢。
秋月虽然没见过他,此时一看就知道他是名扬天下的大理寺卿陆行舟。
只不过远远打了个照面,便已经感受到他的目光传递过来的森然压力。
她没来由地生出了一种恐惧,拼命压制内心的不安,“这位便是陆大人吧?久仰陆大人威名,我是太子妃娘娘身边的女官秋月,奉娘娘之命来牢中探视一位挂念的亲人。”
陆行舟不动声色,走了过来,往牢里瞥了一眼,方才呵斥秋月等人的黑衣侍卫立即走进牢房,踢掉太监手中带血的小刀,试了元宁的鼻息。
“大人,已经没气了。”说完,侍卫两道锐利的目光嫌恶地往秋月那方扫去。
常年在刀口舔血的人,身上的杀气自然不同常人,秋月被他一瞪,顿时往后倒退了半步。
她强稳心神,道:“陆大人,奴婢是奉太子妃娘娘的懿旨行事,还望大人能够体谅。”
见陆行舟没有说话,秋月心中稍安。
不管什么狠角色,总不至于不给未来的皇后面子。
“夜已深,奴婢还要回东宫侍奉娘娘,不打扰大人办案,奴婢告退了。”秋月说完,给身边的人使一使眼色,匆匆从陆行舟身边绕过。
“大人……”黑衣侍卫小声问。
“照规矩办。放他们进来的人,同罪。”
“是。”
黑衣侍卫得了命令,略一颔首,提刀便往外追去。
等到所有人都走远了,陆行舟这才弯腰进了牢房。
地上的人早已没了活气,脸上被小太监用刀横七竖八的划了许多血道子,看起来更像一个鬼。
查封赵府的那天,是陆行舟亲自带人去的。
他记得,盛元宁出来的时候,走路都不太稳当,眼中似乎有泪,却死死咬着唇不肯哭出来。
等到他在大理寺提审一干人等的时候,盛元宁像个一个木头人。
陆行舟没想到,再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成了一个死人。
“大人,已经妥了。”跟随陆行舟多年的黑衣侍卫没想到,向来高高在上的陆大人,竟然蹲在地上给盛元宁的尸体擦拭血迹。
大概是大人在验尸吧。
“死因是中毒,我已经查验过了,没有疑点。”
陆行舟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用衣袖把盛元宁脸上的血迹擦干净了,脸上的伤痕依旧触目惊心。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陆大人对一个犯人如此留意,“大人,您与盛元宁是旧识?”
陆行舟眯了眯眼。
旧识,算不上。
那时候的盛元宁,满心满眼都是状元郎赵琰,哪里看得到旁人?
他却清楚的记得,在皇觉寺里的惊鸿一瞥。
“前日查抄穆王府的时候,是不是有副寿材?”陆行舟收起回忆,看似随意的问了一句。
“是,我找人看了,是上百年的金丝楠木做的。”
“用那个替她收殓。”
收殓?
大理寺抬出去那么多死人,这还是头一次用寿材收殓的。
何况从前的死人都是往城外乱葬岗一扔了事,这百年金丝楠木棺材往乱葬岗一停,当夜就能叫人扒得连颗钉子都不剩。
想来盛元宁的父亲是名满天下的大儒,或许大人曾经受过指点,有师生之谊。这样想,也就说得通了。
继续问,“大人,属下该将盛元宁安葬在何处?”
陆行舟眯了眯眼:“皇觉寺的后山有颗老榕树,葬在那里就好。”
皇觉寺?
这是本朝的皇家寺庙,陆大人竟然要将一个人犯葬在皇觉寺?
不过,以陆大人跟皇觉寺的关系,方丈应该没意见。
黑衣侍卫见陆行舟对盛元宁的身后事如此上心,心中不由得起了玩意,道:“大人,用不用请寺里的师父做一场法事?”
“那倒不必。办完这些事,你带封信去西北。”
黑衣侍卫心头一凛,正色道:“这就要接废太子回来?”
陆行舟却是风轻云淡。
“监国太子这个位置,该换人了。”
正文 花瓶
一到十月, 蓁蓁苑里就挂满了沉甸甸的金桂。
盛元宁午睡起来, 一直望着桂花发呆。
院里栽的桂花树是本地不常见的柳叶金桂, 香气比寻常桂花更清新淡雅, 是她出生那年, 爹爹从南方带回来的。
回到这座小院, 闻到这熟悉的香气, 前世那些无比猛烈的画面更像是梦。
她自小就是家里的娇女,万事皆如心意,十五岁嫁给状元郎赵琰, 婚后夫妻恩爱,却不想他卷进了夺嫡旋涡,犯下通敌卖国的罪行, 他逃了, 自己身死大理寺,爹娘也被她连累得死于非命。
没想到, 再次睁眼, 竟然回到了从前。
“赵琰。”
盛元宁轻轻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旋即闭上眼睛苦笑。
上天既然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也是老天爷觉得她前世选错了路,
这一世, 与他不要有瓜葛的好!
眼下她刚满十岁,还是盛府娇养的三姑娘,比起赵琰, 更为担心的, 是府中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堂姐盛元柔。
元宁病倒在榻上的这一个月,盛元柔日日都来看望她。
看着这个前世把自己一家置于死地的堂姐,元宁每次都恨不得拖着病躯扑过去,亲手掐死她!
只可惜她在大病中,使不出一丝力气。
或许,把盛元柔掐死,太便宜她了。
唯有让盛元柔和自己一样家破人亡、肝肠寸断,方能解恨!
“姑娘,把纱帘放下再看吧!”丝绦见元宁又站在窗户面前发呆,忙拿了一件青缎掐花的外裳给她搭上。
小丫鬟心里愁得很,前几日姑娘意外落水得了风寒,险些熬不过去,若是又吹着凉风可怎么是好?
看元宁依旧盯着桂花树不言不语,丝绦又道,“姑娘,要不我去院子里剪几支好的,装在花瓶里,咱们坐在屋里看,好不好?”
元宁回过神,见丝绦一脸担忧,回过头抿唇一笑,“好是好,不过我房里的花瓶都不好看,咱们上大姐姐那去,问她要一个。”
大丫鬟碧玉端着果盘走进来,忙放下果盘,道:“姑娘寒气入体,还是不要出门的好。若是有事,我去请大姑娘过来说话。”
大姑娘元慈是盛府的嫡长女,前世元宁最怕的人便是大姐元慈,并非姐妹感情失和,只因元慈是个才女,胸有丘壑,见识境界皆不是一般闺阁女子可比。幼时跟随父亲在书院长大,跟着书院弟子们一同习武,颇有巾帼气概。
偏生元宁是个不学无术的,元慈见着了免不得要敲打一番。
元宁屋子里的四个丫鬟,原本一个叫胭脂,一个叫翡翠,一个叫珊瑚,一个叫宝钏,元慈嫌弃元宁取名取得俗气,元宁没法子,只好从架子上拿出一本诗集,挑了一首《咏柳》,给四个丫鬟重新取名,这才过了关。
“不了,我想自己出去走走。”元宁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厌恶。
碧玉见状,转身去柜子里取了斗篷,给她披上,正欲随元宁出门,又听到元宁说:“丝绦跟着去就行了。”
碧玉默然退回去,目送着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走出院子。
丝绦跟在元宁的身后,小心翼翼的觑着她的神色,咬了咬唇,终于壮着胆子问:“姑娘,碧玉姐姐做错了什么事吗?”
往日姑娘最喜欢的就是碧玉,去哪里都要带着,有什么事也都吩咐碧玉。
可这次病好之后,姑娘看碧玉的神情总是怪怪的,说不上讨厌,可也绝对不亲近,有什么事,姑娘也是吩咐自己和别的丫鬟。
“碧玉让你来问的?”
“是我自己想问的,”丝绦急忙摇头,“姑娘,碧玉姐姐是真心为着姑娘的,这两天她连饭都吃不下,一直掉眼泪呢!”
元宁的眉间闪过一抹冷意。
若不是重活一世,又怎么会想到,最得她信任的碧玉,会在大理寺作伪证,指证爹爹也参与了谋逆?
这会儿元宁身子尚未痊愈,否则现在就要料理了她!
“姑娘?”见元宁出了神,丝绦又小心地问了一句。
元宁回过头,没好气的看她一眼,丝绦立马垂下脑袋。
丝绦做事一向毛毛躁躁的,做事没有分寸,只不过因为是家生子,又没犯什么大错,才一直留在身边。
可在元宁前世落难的时候,只有早已嫁出府的丝绦还记得她这个姑娘,花钱打点狱卒,天天往牢里送热菜热饭。
身为下人,办事妥帖、利落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人心。
“你为什么要帮碧玉问?”
“因为……碧玉姐姐对我好。”
元宁笑,碧玉对丝绦好,或许只是因为丝绦的娘是母亲身边得力的嬷嬷。
“丝绦,你懂得知恩图报很好,可你要知道,在这个院子里,需要你用心的人,只有我。”
丝绦再傻,也听得明白姑娘话里的意思,红了脸,忙说:“姑娘教训的是,奴婢记住了。”
“昨日听着院子外边吵吵闹闹的,可是出什么事了?”
“还不是大房那边……”一谈起这些事丝绦就来劲了,被元宁瞧了一眼才压下声音,“上月不知怎么地大少爷中邪了,半夜不睡觉跑到房顶上大喊大叫的,已经闹了四五回了。”
说着说着,丝绦又有些愤愤起来,“那天要不是大少爷发了疯,怎么会把姑娘推到湖里去!姑娘在屋里养了这么久,大房那边也没人过来赔礼!”
大堂兄把她推到湖里?
元宁记不起这桩事,醒来后身边的人只字不提,她还是头一遭知道落水的原委。
她记得大堂兄资质平庸,考了两次才中了秀才,在“一门六进士”的盛家实属罕见,他平日沉默寡言,给元宁留下的印象不多,怎么好端端的,闹出中邪这档子事了。
前世元宁并没有落过水,更没有生过这场大病。
元慈的菁菁轩并不远,没多时就已经到了。
院子里,丫鬟们正热闹的打桂花,身量最高的丫鬟踩着凳子,拿着棍子专门打花,底下几个人拉着纱巾专门接花,见元宁过来了,纷纷停下来向她问好。
一进院门,元宁便见到了临死前看到的那张狰狞丑恶的脸——秋月。
此时的秋月不过十来岁的年纪,梳着双髻,脸上挂着几分孩子气,跟院里旁的丫鬟没什么分别。
饶是调整了多日的心绪,此时见到秋月,身子仍然止不住的发起抖来。
“姑娘,你怎么了?”丝绦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周围的丫鬟也都纷纷围了上来。
秋月感觉到元宁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怯怯地往后退了半步。
元宁闭了闭眼,站稳了身子,勉强笑道,“想是午睡多了,身子乏力。”目光一转,便问,“要酿桂花酒了?”
“嗯。”丫鬟们见她无碍,重新忙活起来。
元慈在一本古籍里找到个酿桂花酒的方子,名曰“桂花酝”,去年试了一次失败了,看样子今年还要再试一次。
“二姑娘也在呢,我去通报一声。”菁菁轩的大丫鬟荷风把手里的小竹篮交给其他丫鬟,拔腿就走
元宁把丝绦留在院里搭手打桂花,自个儿进了房间。
进了屋,便见大姐元慈和堂姐盛元柔正坐在当中喝茶,两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也不知道刚才关着门在说什么。
元宁拿手狠狠掐了一下腿,目光从元柔的身上一闪而过,只望着元慈。
“姐姐。”
元慈见是她,旋即收敛了脸上的愁容,“怎么不在屋里养着?”
“最近天气凉,该披个斗篷出门的。”元柔站起身,拉着元宁坐下。
盛元柔是长房嫡女,比元慈小两个月。她的母亲去的早,大伯没有续娶,祖母把元柔抱到自己跟前养着,祖母过世后,大伯一直在外面上任,她就这么一直养在二房。
元柔与元慈年纪相仿,能说到一块去,如亲姐妹一样好。
前世元宁遭逢大劫,二姐却嫁对了人,成为夺嫡混战中的胜利者。
看着眼前的大姐与元柔融洽的模样,元宁忽然记起,丝绦跑来牢里兴奋告诉她,大姐去找二姐求救了,那时的她心中也燃起了一丝绝处逢生的希望。可左等右等,也没人来释放她。
等到丝绦再来探监时,她才知道,大姐在东宫门前跪了一天一夜,一双腿都废了。
“谢谢二姐关心。”
元宁轻轻闭了闭眼,只望着元慈那边。
“大姐姐,我剪了几支桂花,可我那没花瓶,只好来找你了。”
“要花瓶?”元慈哪里肯信她,全家上下最得宠的就是她,家里什么好东西不先过一遍她的手,哪里用得着来找自己要花瓶?
元慈正说着,忽然觉得元宁的身子有些发抖,急问:“阿宁,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就是想姐姐了。”元宁展颜一笑。
也是无奈。每每面对着盛元柔,每每想起前世的事,她浑身上下止不住的发抖。
“你这丫头!”元慈以为她身子虚弱还没有恢复,忙哄到,“那个玉白色的花瓶你拿过去吧。旁的跟金桂也不搭了。”
一旁的元柔笑道,“我那里也有一个好瓶子,一会儿给妹妹送去。”
“不用了,二姐。”
“这丫头竟然客气起来了,我且问你,我之前给你的几本书可看完了?”
元慈跟寻常的闺阁才女不同,她从小接受正统的书院教导,不喜欢吟诗作对,好读史书策论。
拿给元宁的,是几本唐人编纂的文法论述,元宁哪里看得进去。
“人家病了嘛,娘亲让好好休息。”元宁忙转移话题,“大姐姐,刚才你们俩在说什么悄悄话啊?”
元柔与元慈对视一眼,笑容里有些苦涩,元柔垂下头没有言语,元慈伸手揉了揉元宁的小脑袋,“娘收到了卫国公夫人寿宴的帖子,想带我们出去赴宴。”
赴宴?
卫国公夫人是京里最长袖善舞的人精,国公府一年到头就没有不热闹的时候。
娘亲是不爱凑热闹的人,虽然国公夫人的帖子次次都来,不过真去赴宴,也就一年一两次。
这一次要带上元慈和元柔一同赴宴,恐怕是为了是与别家相看亲事。
只不过,以大姐的性子,定然是不爱去那种场合的。
元宁探究的看向元慈,果然,她的眼中有一抹浓郁的晦暗。
“姐姐?”
元慈笑,却不语。
正在这时候,外头走进来一位嬷嬷,正是盛府女主人龙氏身边的刘嬷嬷。
正文 用膳
“给三位姑娘道好!”
“嬷嬷请进。”元慈微微颔首, “娘有什么吩咐吗?”
“夫人请大姑娘和二姑娘去正院用晚膳, 两位姑娘都在, 省了老婆子再多走一遭了。”
兄长今年十七岁, 大姐十五, 元柔比大姐小半岁, 母亲那边应当开始为两位姐姐谋划了。
也唯有婚事, 能让她们如此发愁。
既然元宁有重来一次的机会,那她自然不会只做一个看客,决计不会让大姐前世的婚姻悲剧重演。
只是有一桩事让她揪心。
卫国公府的寿宴, 前世她没有参加,可她记得,母亲就是在这次寿宴后跟赵琰的母亲有了来往。
“娘亲真偏心, 只让姐姐去正院吃饭, 不叫我,肯定是背着我吃什么好东西!”元宁故作生气的撅起嘴, 耍起赖来。
“谁敢背着你藏好吃的, 走吧, 一块儿去。”元慈抱抱元宁的肩膀, 拉着她的手一块往外走去。
盛元柔去抓元宁的另一只手, 元宁本能的抖了几下, 缩回了手。
见盛元柔愣了,元宁垂下眸道:“也不知道怎地,最近身子总会冷不丁的发抖。”
“大夫说了, 你是寒气侵体, 还穿这么少的衣裳到处走动。”元慈闻言,立即吩咐荷风去屋里把她的厚斗篷给元宁换上,抱着元宁的肩膀,护着她往前走。
元柔默然跟在后面。
刘嬷嬷知道夫人是想找两位姑娘说什么,三姑娘年纪小,当然要避开她,这会儿三位姑娘一起过去,她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跟着。
走到院里,元慈停下步子,检查了一下桂花的品相,嘱咐丫鬟将打下来的桂花洗干净晾干。
“大姐,你今年还要做桂花酒?”
元慈信心满满,“那当然,去年是误了时辰,今年我一丝一毫都不会差,酿十坛肯定每一坛都好。”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能喝上?”元柔也笑着问。
“今年除夕我就开一坛,不过最好是等到明年春天,等到桃花开了,咱们就摆桃花宴。”
“十坛酒?那得喝到什么时候去?”
姑娘们摆宴,饮酒只不过是助兴,哪还会真的一碗接一碗喝下去。
大姐一口气做十坛,得喝到猴年马月去。
元慈见元宁瞪大了眼睛,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家里就留两坛,余下的等哥哥回来了,让他带到书院去。”
提到在书院里念书的兄长,元宁不禁微微一笑,“若是哥哥在书院偷偷饮姐姐酿的酒叫爹爹知晓了,可就好玩了。“
“那就不关我的事了!”
三姐妹说说笑笑,很快就走到了龙氏的正院,这院子位于府中的中心,比姑娘们住的小院都大一圈。
进得院门,便看见丝绦的娘亲许嬷嬷站在门口。
“三位姑娘都来了,快请进吧,夫人正等着呢,小环,再去加一副碗筷。”
许嬷嬷引着她们到了里屋,便见到母亲龙氏坐在桌子旁边,桌上摆满了菜。
龙氏见元宁也来了,先是一愣,继而笑着朝她招手。
重生之后,她每天都要见龙氏好几次,可每一次看到鲜活的龙氏,元宁依旧忍不住想哭。
“这是怎么了?又被阿慈训斥了?”
“瞧娘说的什么话,我又不是夜叉,还能吓哭小孩子?”元慈拉了凳子,坐在龙氏的身旁。
元柔坐在了元慈身边,把龙氏另一侧的位置留给元宁。
这位堂姐,向来是心细周到的。
“阿宁,”龙氏轻轻拍着元宁的肩膀,“你冷吗?身上有什么不舒服?”
“已经大好了,就是在屋子里关太久,闷坏了。”
龙氏伸手轻轻戳了一下元宁的脸颊,“你这丫头,就该在屋里好好关着,看你还敢不敢成日胡闹!”说罢,她拿起筷子递到元宁的手中,又冲着元慈和元柔笑道,“都别枯坐着,趁热吃。”
有了母亲的嘱咐,三个姑娘也都开动了。
龙氏经常让三位姑娘来屋里吃饭,没有那么多的规矩。
元宁瞧着桌上摆的大多数都是两位姐姐爱吃的东西,估摸着这么大架势喊两位姐姐过来,肯定是有事要谈。
到了她们的年纪,长辈最在意的,只有婚事。
“阿宁,怎么不吃?没见到你最喜欢的珍珠鱼丸就不肯吃饭了?”母亲见她举着筷子不动,疑心是这小丫头心里闹别扭了。
听到母亲的声音,元宁回过神来,有些羞赧。
从前的她真是家中最受宠的娇娘,母亲若是在家里摆席,那桌上的菜至少有一半是她喜欢的。
“母亲,别笑话我,女儿只是病了这么多日,没跟母亲和姐姐一起吃饭,心里高兴。姐姐喜欢的菜当然也是我喜欢的。”
说着,元宁便舀起一勺鸡丝银耳。
也是奇了,元慈那么一个爽利大方的姑娘,却爱极了甜食,喝水要喝甜的,点心要吃甜的,就连菜也要吃甜的。
往日元宁总觉得鸡丝银耳和松鼠鱼这样的菜色太过油腻,如今再次吃到母亲小厨房里的这道菜,哪里还会觉得挑剔。
更何况病了一场,日日都进食的是清粥小菜,这会儿跟家人坐在一块吃饭,吃什么都觉得香。
只不过,如果盛元柔不在就好了。
“母亲,你也吃。”元宁笑着给龙氏也夹了一块鱼肉。
龙氏喜出望外,“我们家阿宁这病了一场,就变成大姑娘了,懂得给娘夹菜了。”
元宁红着脸,母亲的夸赞落到她的耳中,只觉得羞愧。
上一世她也活得太骄纵了,如今只是给母亲夹了一块鱼,就能得到如此的称赞。
“大姐,二姐,你们也吃。”元宁又给两位姐姐也夹了菜。
元慈和元柔一起笑了起来,也帮小妹妹夹了菜,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
元宁知道母亲有话想对两个姐姐说,故意吃得慢吞吞的,等到娘和姐姐们都吃完了,她才刨了半碗饭。
元慈和元柔放下碗筷,看着龙氏。
“卫国公夫人的寿宴你们都已经知道了,今日叫你们来,是想再多嘱咐一句,既是国公府的宴会,要在衣饰上用点心。”
元慈无奈叹了口气,龙氏的嘱咐主要是说给她听的。
“嗯,好。”
元柔微微红了脸,也点了点头。
“我让许嬷嬷做了两身新衣裳,一会儿给你们送去,时间匆忙,首饰没来得及打,你们自己看着配吧。”
“娘,只不过是听戏,何必还做新衣服。”
“平日在家里穿得太素净,这次是去给国公夫人贺寿,总是要穿得应景一点。”龙氏看着元慈,又嘱咐道,“你平时老数落阿宁,在穿衣打扮这块,真该向阿宁学一学。”
元慈哪里听得进这番话,硬邦邦的答道,“知道了。”
龙氏暗暗叹口气,是素知元慈的性子。早年龙氏身体不太好,元慈便自小跟父亲出入书院,是当男孩养大的,对穿衣打扮一向不上心。
卫国公夫人在京城交游极广,这次寿宴,京里有名望的高门夫人都会前往,元慈是盛府嫡出长女,又是她的亲生女儿,转过年就十六了,对此事如此淡漠,实在让她不安。
虽说他们家的女儿不愁嫁,可做母亲的,又怎么会不为女儿的婚事发愁呢?
龙氏想了想,又道,“一会儿吃过饭,你们就在我房里试试,若是不合身马上找裁缝改。”
元柔乖巧地点头,元慈却是皱眉。
龙氏看着她,自己看自己的女儿,自然是千好万好。
元慈极聪极慧,早已名满京城,连宫里的贵人都有所耳闻,可是京城里的夫人选媳妇,却不会只看才学,像自家女儿这样喜欢自己拿主意的姑娘可不是首选。而元慈的心智见识不输男儿,要让她看中也是一桩极难的事。龙氏之前为她看好的两位年纪、家世相配的公子,一个被她说是资质平庸,一个被她说是胸无大志,直让龙氏扶额。
选夫婿又不是选状元,难不成谁才学高就选谁吗?
一方面要让高门主母们相中,一方面要让眼高于顶的女儿心动,这对龙氏来说,实在是太难了。
母女们正说着话,又一位嬷嬷从外面走来,一脸行色匆匆,竟然是大房那边的邹嬷嬷。
邹嬷嬷见她们正在用饭,知道自己的行为有些冒失,脸上挂满了歉意,恭恭敬敬喊了一声:“二夫人”。
龙氏见她似乎有事,也没有生气,问:“可是有事?”
“还是大少爷的事,姨娘想请二夫人去看看。”
大堂兄?难道又发疯了?
龙氏闻言,顿时也有些苦恼,叹了口气:“行,我跟你一道过去。”
“娘,您也吃得太少了。”元宁瞧着,龙氏这顿饭用的不多。
“你们几个乖一点,娘的胃口自然就好了。许嬷嬷,你陪着大姑娘和二姑娘试新衣裳,我去大房那边看看。”龙氏嗔怪着在元宁脸颊上戳一下,便跟着邹嬷嬷往大房那边去了。
眼看着她们一行人出了院子,元慈便道,“许嬷嬷,您若是有事就自己去忙吧。”
许嬷嬷带着屋里的下人应声下去了,屋里只剩下三姐妹,氛围一下就松了下来。
“姐姐,你说大房能有什么事这么急着让娘过去?”
元慈还没有回答,元柔已忧心忡忡,“肯定是大哥的事,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又闹出什么来了?”
话题引到大房的事上,元慈的心情稍微松了一点,“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中邪就中邪了。“
“大哥什么时候中邪的?”元宁不动声色。
“不就是上次把你推到湖里那次吗?”
听了元慈的话,元柔的脸色难看了一点,压低了声音,“其实,七月的时候,大哥病了一场,病好之后就有些奇怪。只是姨娘以为天气太热,大哥许是中了暑气才会反常。”
反常?
听到这个词,元宁的心咯噔一下。
正文 大哥
“愚昧。”元慈闻言, 秀眉一拧, 登时便火了, “有没有暑气, 得大夫说了算。若是早说他反常, 阿宁见了他就躲得远远的, 哪里会被推到水里去!”
元柔见她动了气, 更加觉得羞愧,低声道,“姨娘也是为着大哥的名声着想, 大哥如今十八了,中邪的事若是传出去,只怕娶妻进学都会受影响。”
“是大哥娶妻进学重要, 还是阿宁的命重要?妾就是妾, 见识短浅,”元慈听得直跺脚, 愤愤不已, “她肯早些告诉娘亲, 早些求医问药, 说不定大哥已经好了, 闹到如今这地步, 病得越来越严重,差点还搭上阿宁一条命,真是……愚昧至极!“
大伯盛文中一直在外做知府, 十年前元配夫人萧氏过世之后便没有再续弦, 只是从萧氏的陪房里提了一个丫鬟柳氏做妾,虽说只有这一个妾,其实并不得宠,提起来只是为了照顾还没长大的儿女。
祖母几次想给大伯再娶一房妻子,奈何大伯心意坚决,不愿再娶。祖母只得另作安排,盛府由二房的龙氏掌家,大房的独子盛元康跟着盛敏中在书院读书,嫡女元柔则养在龙氏膝下。
龙氏掌家一向是抓大放小,大房的杂事仍然交给柳氏打理。柳氏为人老实妥当,这么多年来没出过岔子,大房的嫡出子女跟她尚算和睦,对她还是较为尊敬的。
元柔垂着眼睛,不敢再说话。
“罢了,我这气也不是冲着你,只是有些心疼阿宁。”元慈见状,略过意不去,目光落到元宁身上,见她呆呆的,以为她又想起落水的惨事,忙拉住她的手。
元柔歉疚,转向元宁,“阿宁,大哥的情况时好时坏,姨娘才一直没带他过来给你赔礼,我先代他赔个不是。”
“那是意外,大哥也不是成心的,”元宁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冲着元柔一笑,“再说我这不好好的没事吗?如今是大哥的病要紧,不知道姨娘是怎么打算的?”
元柔看看元慈,默然不语,却被元慈和元宁的目光一直探究着,只得咬牙道:“姨娘想请几个道人来家里做场法……”
果不其然,这话一出,元慈的火气又上来了,“怪力乱神,再这么闹下去,我非给爹爹写信不可!”
“大姐莫急,柳姨娘既然请了娘过去商议,也还算清醒,娘不会让她乱来的。”元宁笑道,起身告辞,“两位姐姐,我吃饱了,有点犯困,回房睡一会儿。”
元慈颔首,“嗯,早些回去,你现在还得多养养。”
出了正院,元宁脑子里全是大堂兄的事,只觉得疑惑。
难不成大堂兄跟自己一样,病了一场,就重生了?大堂兄老实巴交的性情,发生了这种事肯定接受不了,一时间做出什么不当之举,倒也说得通。
元宁蹙眉思索着,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流碧湖边,十日前,她就是在这里被大堂兄推到湖里。
若是没有那一出意外,恐怕她……
“谁在那里?”一道声音从湖边传过来。
声音是熟悉的,然而语气有些陌生。
元宁下意识的往后退去。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湖岸的草丛边探出了一张苍白的少年面孔。
大堂兄!
他现在……到底是正常的还是不正常的?
“大哥,是我,阿宁。”她不动声色的退到石子路上。
也不知他跑来湖边是不是又犯病了,若是再把她拖到湖里去,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少年戒备的眼神松懈了些,似乎疑惑了一下,然后恍然大悟,“啊,是你,那天我把你……”他的声音低下去,苍白的面孔上有一丝歉意,“对不起,把你拖下水了。听他们说,你大病了一场。”
元宁看着大堂兄的脸,分明还是那个记忆中的长相,却又说不上有什么不同。
少年见她打量着自己不吭声,苦笑了一声,从手边拿起一个东西,“小妹妹,这是我刚做的小玩意,送你了,当是赔罪了。”
小妹妹?盛府里比元宁小的妹妹,可还有两个呢!
也不管元宁答不答话,将东西往元宁手里一塞,转身就走了。
看到他轻飘飘的步伐,似乎随时都能倒地,元宁不禁有些担心,忍不住冲他喊道:“大哥,无论发生什么事,总是要保重身体才好。”
少年原本走得很快,听到这话脚步一顿,回过头,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
他笑起来很好看,元宁见他笑了,也笑了起来,朝他挥了挥手,“落水的事情,我没有生气,也不在意。”
其实,还有点感激,能让她有重活一次的机会。
“嗯。”他没有说什么,只是重重点了点头。
见他渐渐走远了,元宁轻轻舒了一口气。眼前这个虚弱的少年,跟从前沉默寡言的大堂兄盛元康完全不同。
前世元宁与盛元康并不亲近,只记得他好不容易中了举,大伯父费了很大的力气为他在江浙谋了一个富庶州府的县丞,上任后很少回家。
“姑娘,姑娘!”
元宁回过头,见碧玉拿着一件披风,急匆匆的走过来。
站在湖边,时时有风吹着,的确有点凉,元宁由着她给自己搭上披风。
“夫人房里的弄琴说姑娘在正院用饭,我瞧着吃了许久了也没回来,就往夫人房里去寻,这才知道姑娘已经走了。”碧玉小心翼翼的解释着。
房里的丫鬟里,属碧玉这个大丫鬟办事最妥贴,丝绦那丫头,估计还在大姐院里玩桂花呢。
瞅着碧玉的模样,最初见到她时那种恶心的感觉倒也淡了一些。
心里自然是恨的。
可眼看到如今还一心为自己的碧玉,竟一时颇为感慨。
碧玉服侍了元宁十几年,元宁自认知道她的为人,前世若不是自己锒铛入狱,想来碧玉会一直在她身边服侍到老,像母亲身边的刘嬷嬷许嬷嬷那样。
只是人心,偏偏那么经不住拷打。
“姑娘手里拿的是什么呐?”碧玉见元宁今日不似那般反感自己,大着胆子问道。
元宁这才低下头去看大堂兄给她的东西。
头先只看着他塞了一团绿油油的东西过来,以为是他摘的什么花,这会儿细看了,才发现是一个用草编的手环。敢情他坐在湖边的时候,就在那编手环呢!
这个大堂兄,真是有点意思。
碧玉见她望着手环笑,却不说话,试探着问:“姑娘?”
“我没事。”元宁将手环收好,搭着碧玉的手,“回去吧。”
“是,姑娘。”
等主仆二人回到蓁蓁院的时候,果然不出元宁所料,丝绦还没有回来,元宁一阵头疼,派人去菁菁轩把人找回来,由着碧玉敲打了一通。
元宁拿着草编手环,实不知该怎么处置,这玩意放在首饰盒自然是不合适的,可到底是大堂兄送的礼物,虽说他是随手给的,直接扔了也不太好。
她正拿着那手环愁眉苦脸,目光一飘便瞅到元慈送过来给她读的那几本疏要,眉眼一弯便把草环夹到了书里。
丝绦在院子里喊起来,说是大姑娘和二姑娘房里的人送花瓶来了。
元宁将书放回架子上,便去院子里挑桂花了。
左瞧瞧,右看看,最终剪了一支大的,两支小的,分装在两个花瓶里。
“三姐姐,在摘花呐?”娇滴滴的声音从院门口传过来。
元宁回过头,便见到四妹盛元惠笑眯眯的站在门口。
盛元惠是大房柳姨娘的女儿,比元宁小三个月,平时在大房帮着柳姨娘打理事务,虽然年纪小,却颇有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主意深得很。
“妹妹快进来坐吧,厨房正好做了桂花糕。”
盛元惠笑着跟着元宁进了屋,落座之后,俏皮的吸了吸鼻子,“真香啊,这花香可比用什么熏香都强。”
“四妹若是喜欢,只管在院子里种些桂花,这花好养,插一支就能活。”元宁静静瞅着这位妹妹,知道她无事不登三宝殿,上门绝不是谈什么桂花。
果然,盛元惠抿唇:“听说婶娘要带三位姐姐去卫国公府做客?”
原来是冲着这事,四妹的消息倒挺灵通的。
元宁啜了一口茶,应了一声,“嗯。”
“三姐姐,我听说国公夫人这次请了江南最有名的戏班,我也想去见识一下,你能不能跟婶娘说一下,也带我去凑个热闹?”
元宁心下一笑。
论起来,元柔待她向来亲切,她不去找元柔说,却来找自己,显然是有把握自己年纪尚小,看不穿她的心思。
“国公夫人的帖子是给娘亲下的,她原本只想带大姐和二姐的,我也是求了半天她才答应带我,妹妹若是想去,不如去找二姐说说。”
盛元惠显然没料到元宁会拒绝自己,愣了一下,勉力一笑,“如此,那我就不打扰三姐了。”
目送着盛元惠离开的背影,元宁心中微冷。
大房的那一位姐姐和一位妹妹,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爹和娘一向没有私心,对大房的事尽心竭力,尤其在婚事上,更是毫无偏私,为元柔和元惠都谋得了好婚事。
元宁也是后来才知道,元柔的王妃位置,竟然原本是属于大姐元慈的。
虽然个中缘由她还不太清楚,可既然重活一世,就绝不会让别人再算计到她们姐妹身上。
不过,现在先要解决的,还是碧玉的事。
碧玉一向处事稳妥,饶是元宁重活一世,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唯有从她的家人那边着手了。
……
“姑娘,喝口茶润润吧。”
呦呦园里,秦嬷嬷见元柔从正院回来就不说话,看起来思虑很重的模样,便屏退了房里的丫鬟,点了一壶茶端过来。
秦嬷嬷是元柔母亲的陪嫁丫鬟,元柔没了母亲之后,秦嬷嬷便留在元柔的身边尽心照料着,虽说名分是下人,实则是当成自己闺女来疼的。
“嬷嬷,坐。”元柔见到秦嬷嬷,绷紧的小脸这才松了许多。
秦嬷嬷坐到她的身边,“方才正院来人送了不少东西,我点了一下,都是好东西。”
元柔微笑,“婶婶给的,自然是好的。只不过衣服首饰给的公允不难,可旁的事就难了。”
“可是今日二夫人说了什么?我的姑娘呀,二夫人的人品我是信得过的,你不要思虑太重了。”
“嬷嬷说到哪里去了,我自小是婶婶养大的,自然不怀疑她的人品。可世上很多事不是由人定的,我跟大姐年纪相仿,就算婶婶议亲时处事公允,她又能找得出两个条件相当的人吗?她是大姐的亲娘,无论有什么好的,肯定是要先给大姐瞧瞧,大姐瞧不上的,才会到我这儿来。”
“我倒觉得你多虑了。大姑娘处事哪像个寻常闺秀,为她择婿怕是也得择一个不一般的。”
“大姐自然是不一般,”元柔直直看着眼前的茶杯,嘴角泛起一抹嘲讽,“总归是亲疏有别。便是吃得用的,又何曾真的公允过?几个姐妹中,论吃穿用度,谁能比得过元宁?我什么都是跟大姐一样的,可那是因为大姐她不讲究穿不讲究打扮。我想跟元宁一样,可能吗?”
秦嬷嬷动了动嘴唇,一时失了声。
“大姐讲究的东西,我何曾又与她一般过?她的房里是布置摆设与我差不多,可她的笔墨纸砚,样样都是宫中御制,她的书架子上,都是历朝历代的孤本善本。我这房里最宝贵的,便是那套文房四宝,前年二叔回来的时候,那四宝也是先搬到大姐的院里,隔一日才送过来的。”
听得元柔这番话,秦嬷嬷的眼中已然有了泪意:“若不是小姐去得太早……”
“这与母亲去得早不早并没有什么关系。”元柔的声音渐渐凉下去,眸子里一片冷静,“盛氏出了二叔这样的惊世之才,与他一母同胞的父亲首当其冲受其害,一辈子被压制得死死的。”
本朝开国已有两百余年,皇权稳固,无论是后宫选妃,还是前朝选官,都有严格的规定,譬如五品以上官员之女进宫不得封为五品以上妃嫔,又譬如二品以上官员在任期间,亲兄弟不得担任四品以上官职。
当年盛文中、盛敏中两兄弟同期赶考,盛敏中高中探花,盛文中亦是点了庶吉士,皆是意气风发,一同进了翰林院。
等到盛敏中在翰林院崭露头角,连升三级官居二品时,盛文中便被外派充任地方官了,即使后来盛敏中辞官离去,盛文中亦再无起复的可能了。
秦嬷嬷素日里见元柔安安静静的,不过是绣绣花、弹弹琴,没想到竟然想得这样多,这样深,一时间既心疼、又欣慰。
“姑娘,不然我给舅老爷写一封信吧,请他帮你也留意着,念着小姐的情分,总归是多一分照拂,也多一条路子。”
元柔默然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主仆二人一时无话,门外的绿柳敲了敲门。
“何事?”
“姑娘,四姑娘来了,说是有事。”
元柔眉梢一动,“就说我睡下了,请她晚些再过来吧。”
“是。”绿柳应声退下。
秦嬷嬷道,“四姑娘也是个主意多的人,姑娘不必紧着她。”
“我晓得,嬷嬷,她若是再来你替我打发了就是。”
秦嬷嬷伺候着元柔更衣,慈爱的替她盖上被子,这才退了下去。
正文 赴宴
十月初七很快就到了。
一大早, 碧玉就伺候着元宁梳洗。今日盛府的主角是两位姐姐, 元宁的装扮当然不必太过用心, 只需要保持基本的礼仪即可。藕荷色的衫子, 挑线的纱裙, 再梳一副端端正正的双螺髻, 刚刚好。
因着她大病初愈, 又挑了一件翠纹织锦斗篷备着。
碧玉给元宁上好妆,细细打量了一番,见自家姑娘螓首皓目, 素齿朱唇,今日定然在寿宴上出尽风头,刚想夸赞几句, 却见元宁似乎心事重重, 只得闭口不言,默默给姑娘戴上一副白玉耳坠。
元宁的心情的确不太好。
并非她对镜子里那张皎洁如月的小脸不满意。只不过, 在今日的寿宴上, 娘亲会结交她前世的婆婆, 颇为投缘, 两家人由此开始走动。
虽然知道将来的事, 可元宁该怎么样才能阻止娘亲与之结交呢?总不能在寿宴上大闹一场吧。
不过说到底, 婚事总是要经过她自己同意的,爹娘不会强迫自己。念藉此,倒也没太在意了。
“姑娘, 夫人和大姑娘二姑娘已经去府门口了。”丝绦从外边急吼吼的跑进来。
“急什么, 我这儿已经收拾好了,咱们现在就出门。”元宁站起身,搭着丝绦的手走出去。
穿过小花园的时候,看到盛元康一个人躺在亭子里,目不转睛的望着天上。
元宁见他气色比前几日已经好了许多,便安静从小路上过去,没有打扰他的清净。
盛府门前停着一辆青帷马车,早有小厮摆好了脚凳,元宁缓步登车,母亲和两位姐姐已经坐在里面了,盛元惠不在。
元慈和元柔身上都穿了龙氏新制的衣裳,只是颜色不同,元慈着蓝,元柔着黄,非常贴合各自的气质。
元宁向母亲和姐姐问了安,坐在了元慈的身边。
盛府一向不事奢华,崇尚节俭,不过这辆夫人小姐们乘坐的马车却是例外,虽然外表跟府中别的马车没有两样,内里却布置别有心思。窗帘上挂着五彩的绣带,迎枕和坐垫都是用锦缎精心绣制而成,坐起来格外舒适。
马车外的嬷嬷见夫人小姐们都坐稳当了,这才放下门帘,吩咐马夫出发。
元慈今日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出门,自上了马车就一直绷着脸,龙氏该说的早在家里都说过了,也拿她无法,因此马车上都没人说话。
元宁倚在车窗前,听着马蹄在石板上踏出声响,车轱辘也随之有节奏的响起来。等到进了闹市,便是各种夹杂着烟火味的鼎沸人声。
上一次仔细听着这样的声音,还是上辈子的事。
年轻的大理寺卿带人抄查了她家,把她押上了囚车。她记得那人生的白净斯文,偏生一双冷眼凛冽如刀,只是跟他对上一眼,便不敢再看。她蹲在囚车里,任由他们带着自己招摇过市,她埋着头,不敢看周围的眼光,只是各种各样的声音不停钻进她的耳朵。
“小丫头,发什么呆?”元宁的鼻子突然叫人刮了一下。
她兀地转过头,见母亲和元柔都已经下了车,只有大姐跟自己还在车里。
居然这么快就到了。
元宁微微一笑,扶着姐姐的手一齐下了马车。
卫国公谢氏一族是兴盛了三百余年的钟鸣鼎食之家,当初圣祖皇帝兴起于草莽之间时,谢氏族长独具慧眼,料定他不是池中之物,不仅倾尽家产助圣祖皇帝脱困,还将嫡女嫁给他为妻。待到圣祖皇帝平定四海,便授予了谢家世袭的国公爵位。
眼前这座气派的国公府,比起皇宫的年头还久呢。
今日因为国公夫人的寿宴,更是装点得喜气洋洋。
龙氏带着三个女儿站定,很快便有管事的迎上来,一见她们的拜帖便热情的将她们迎进府中。
国公夫人与龙氏是手帕交,因此这座国公府,对元宁来说并不陌生。
一行人跟着领路的丫鬟进了国公府,便直奔后花园去了。
此时的花园里,妆点着各色菊花。几个宽敞的空地上搭着几座竹制凉棚,外面笼着轻薄的纱帐,正好可以挡住里面饮茶说笑的人。
元宁跟着母亲和姐姐,走到了院子里最大的一处凉棚。
“夫人,盛府的夫人和三位姑娘到了。”
丫鬟一声通禀,正在聊天的几位夫人这才回过头了。
“阿茹,你来了!”正当中身着宝蓝色衣裳的国公夫人惊喜的迎起身来,唤着龙氏的闺名。
龙氏的眉眼皆是笑意,快步走上前搭住国公夫人的手。
国公夫人身后有另一位夫人微笑着与龙氏打招呼,另外三位夫人却站起身行了一礼,唤了一声:“盛夫人。”
元宁的爹爹盛敏中当年编纂全书有功,官居一品,龙氏也被皇后册封为一品诰命夫人,后来盛敏中辞官离京,龙氏的诰命却依然在。
在场的夫人虽说都是官太太,却唯有国公夫人袁氏和太师夫人秦氏的诰命与龙氏一样是一品。
等夫人们寒暄过后,元慈这才领着两个妹妹走上前,为国公夫人贺寿。
“恭贺国公夫人生辰大喜。”
“这是元慈吧,好久没见,出落得越发好看了。”国公夫人慈爱的拉过元慈的手,夸赞不已。
待元慈回过礼,国公夫人又望向后头的元柔和元宁。
元柔自幼跟在龙氏的身边,与国公夫人也并不陌生,倒是元宁自幼身体就比较弱,一年总要病个两三回,因此龙氏甚少带她出门做客,都留在家里娇养着。
国公夫人还是头一次见到元宁。
“阿宁,来,给国公夫人问好。”
“元宁拜见国公夫人,恭祝夫人生辰安康。”
国公夫人拉过元宁,揽在怀里亲热的看着,越看越觉得喜欢,“来,好孩子,让我好好瞧瞧。这孩子,也太漂亮了,跟当年的你一模一样。”
龙氏生育两女一子,长子盛元桢和长女盛元慈的模样都更像父亲,眉眼间颇具英气,唯有小女元宁生的娇俏可爱,更是与她一般有一个微微上翘的鼻尖。
“去年带她回娘家的时候,兄长也说这丫头与我从前相像。”
“阿宁今年十岁了吧?”
龙氏笑着颔首。
“我就记得,那年我刚生下冲儿没多久,你便也传来喜讯了。”国公夫人笑道。
“两位夫人一直站着说话多累啊,快坐下来让我们也热闹热闹。”
听到身后有夫人讲话,国公夫人这才发觉自己见到老友,有些忘情失态了,便拉着龙氏坐下,跟别的夫人也寒暄几句,又让身边的嬷嬷去把她的女儿唤来。
没多时,嬷嬷便拉着一位容色清丽的少女过来。
元宁认得,这是国公府的大小姐谢蕴宜,比她大三岁。
国公府人丁兴旺,家族繁盛,但嫡支只有谢蕴宜这一个女儿。因此谢蕴宜在家里的地位比几位公子还高。
“蕴宜,这是盛府来的三位姑娘,我平常也跟你提过的,你带着她们一块儿玩去,可要好生招待着。”国公夫人吩咐完女儿,又转向盛府的三姐妹,“你们跟蕴宜去吧,就当在自己家一样。”
四位姑娘皆是点头称是,齐齐拜别了夫人们,先在园子里转了一圈。
没有了长辈,自然就没那么拘束了,蕴宜出身高贵却不骄矜,性子宽和爽利,很快就跟盛府的三位姑娘打成一片,以名相称。
“蕴宜,怎么没见跟咱们同龄的姑娘?”围着花园走了一圈,元柔所见的都是夫人们,没见到什么年轻姑娘。
“她们呀,都在水榭那边玩呐,可热闹呢,我这就带你们过去。”谢蕴宜拉着元宁的手,走在前面,元慈和元柔走在后面。
“今儿可来了不少人,不过你们平日里不常出门,想是都不太熟悉。”
“那一会儿还要劳烦蕴宜姐姐介绍一下了。”
“那是自然。”
四人沿着小径出了花园,再走了一段石板路,便看到了一处水榭。池子不大,里面的荷花早已经枯了,却在水面上飘着十几盏彩色水灯,在色彩单一的秋盛,看起来各位赏心悦目。
“走吧,姐妹们都在画彩灯呢!”
果然,见水榭中七八位小姐,似乎人人都拿着一盏小水灯,正忙碌着执笔描灯呢。
元宁心里咯噔一下。
往日在家里对书画不上心,一会儿若是出了丑可怎么好?她自己没有才名不要紧,只怕影响盛氏的名声。
不过有大姐在,料想随随便便出手,便能解决了这些小丫头。
元宁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元慈,却发现大姐似乎心不在焉,不知道在想什么。
“蕴宜,你跑到哪里去了?”一进水榭,便有人笑着打趣起来,“原来你还偷藏着这么好看的小姐姐!”
“这是盛府来的元慈姐姐,元柔姐姐还有元宁妹妹,她们平常不太出门,所以你们瞧着面生。”谢蕴宜带着她们,向水榭中的小姐们一一引见。
今日来做客的人真不少,元宁识得的就有好几位,有太师府的三小姐段锦玥、兵部尚书府的大小姐许孝如,因是国公府的宴饮,公卿世家自然也来得不少,像是荣国公府的二小姐林清,只是前世也与元宁往来不多。
这些小姐中,最令元宁在意的,便是她前世的小姑子,赵琳。
正文 作画
赵家跟盛家一样是清贵人家, 祖上曾经风光过。
到了赵琳父亲这一辈, 原本也是不错的, 赵琳的父亲曾经官至二品, 只可惜刚迁了半年, 竟然得急病去了, 这一门也就沉寂下去了。
元宁朝赵琳看过去的时候, 赵琳站在人群的后面,手里拿着一只纸灯,脸庞微微低着, 很是恭顺的模样。
一直到她兄长中状元之前,赵琳和她的母亲都是这幅模样。
只是看了一眼,元宁就收回了目光。
这一世, 她不想跟赵家的人再有什么瓜葛。
“林姐姐, 你这仕女也画得真好!你能不能把这盏灯送给我?”谢蕴宜走到正当中,拿起一个杏眼美人手中的纸灯, 满眼都是赞赏。
一般人画水灯, 多是画一些花鸟虫鱼, 林清的水灯是四方的, 每一面都画了仕女, 相对的两面动作正好相对, 算是十分用心了。
太师府的段锦玥也颇为赞赏,“林姐姐不愧京中第一号的才女,就这画工, 我画的都不敢拿出来瞧了。”
林清脸上露出些自得之色, 正要笑着回话,旁边忽然传出一个傲气之声:“若要说这才学,这天底下谁又比得过梧城盛氏?现如今,不就从天下掉下来三个大才女,还吹什么京城第一才女啊?”
此言一出,林清的脸色顿时一白,段锦玥也不好看。
元宁这才留意到水榭的边上坐着一个一身骑射装的女子,那女子妆饰极少,可单单就头上那只素金簪子,就比旁人的满头珠翠更加值钱。
林清和段锦玥都是京中一等一的闺秀,被这女子抢白,却一句话也不敢反驳,可见,这女子的身份,更在她们之上。
“郡主说的极是,我这画原本就是拿不出手的,今日实在是在众位姐妹面前献丑了。”缓了缓,林清才勉强笑了笑。
这一声郡主喊出来,元宁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位红衣女子,就是京城鼎鼎大名的洛川郡主。
当今圣上是踩着亲兄弟们的尸体登基的,洛川郡主的母亲庆国长公主,作为圣上所剩不多的血亲,与当今圣上甚为亲近。
洛川生下来没多久,便赐封郡主,出入宫廷,与公主们也是平起平坐的。
当然,洛川郡主有名,并不只是因为地位。
传闻这位郡主喜武不喜文,最爱骑射,出入皆是骑马,因着行事过于凌厉,到了适婚年龄也无人求娶。庆国长公主向圣上求娶赐婚,圣旨传下来了,洛川郡主竟然以死拒婚,圣上只夺了她的封号,算是治罪,此后便也不管她了。
这件事在京中流传颇广,元宁也是在那个时候有所耳闻。
如今见了这位英气逼人的郡主,只觉得百闻不如一见。
“郡主说得有理,平日里就听爹爹说盛府的伯伯如何厉害,元宁,今日你们既然来了,快给我露一手吧。”
元宁正在遐思,猛然听到谢蕴宜说要她作画,顿时头都炸了。
提到琴棋书画,不说元慈,即使是盛元柔出手也能技冠群芳,唯独元宁不行。
她自幼体弱,出生后不久父亲便辞官游历天下,母亲舍不得苛责她,在这些事上没下过狠功夫,虽说跟着哥哥姐姐耳濡目染,却连纸上谈兵都办不到。
“我……”元宁正苦恼着如何推脱,身边的盛元柔便站出来,“阿宁前些日子生了病,身子还虚着呢,今日见了这些灯,我倒是有些技痒,不若给我这个机会抛砖引玉了。”
盛元柔就是这样的性子,平素温柔谦和,该出风头的时候也干脆利落。
谢蕴宜自然称好,众人便围着元柔站开,让她站在中间。
盛元柔选了一个圆形的灯架,便有丫鬟奉上尺寸合适的宣纸铺陈开来,她选了一只最粗的狼毫,提笔蘸墨。
众闺秀只见笔锋起起落落,只不过片刻功夫,一幅山水小卷便描绘了出来。
待画卷略微晾干,元柔这才命丫鬟贴在灯上。
到了这一刻,众人才留意到,原来这山水卷的两端竟然也是衔接上了的,如此一来,不管将纸灯从哪个方向转去,都是一幅流畅完整的画卷。
“妙,太妙了!”且不说这巧思,单这大气的画风,便不是普通闺中女子能相提并论的。这些往日里只是听过梧城盛氏名头的大家闺秀们,此刻对这个姓氏也有了一些直接的认知。
就连一直坐在后面的洛川郡主也静静看着那盏纸灯没有说话。
她方才说出那番话,不过是因为看不惯林清等人的做派,拿出盛氏的才名来压一压她们,这会子却也对盛氏的名头心服口服了。
谢蕴宜捧着那灯爱不释手,一直没有说话。
她方才问了林清要灯,这会儿又问元柔要灯,那便是不妥,更何况,她还得顾及林清的情绪。
上门就是客,怎么好叫人家没了颜面?
“水榭里好生热闹,灯都做好了吗?”
“娘亲,你们怎么过来了?”谢蕴仪一见国公夫人带着众位夫人也来了,急忙迎上去,手里还拿着元柔画的灯。
“这是谁的画?”饶是见多识广的国公夫人,见到这纸灯上的山水小卷,也不禁有些赞叹。
这画工自然算不得鬼斧神工,可哪里是闺房小姐能作出来的画?
“是盛府的姑娘画的吧?”国公夫人抿唇一笑,转身把纸灯递给其他夫人们。
龙氏并未看灯,便已知是盛元柔的手笔,笑道,“阿柔这孩子于画道有天赋,几年前曾得到过九川先生的指点。”
唐九川是当今大儒,他的画堪称一绝,与元宁的父亲盛敏中是至交好友。
饶是深居大宅,在场的夫人小姐们,都听说过唐九川的大名。
各府闺秀的琴棋书画自然都是请的京城名师,可哪个名师及得上唐九川分毫?
元柔受着大家赞叹的目光,微微低着头。
“我记得那年去盛府,元慈才七岁,就已经画得有模有样了。“国公夫人又道。
元宁暗想,国公夫人倒是个真心的朋友,在这种场面帮衬元慈。
龙氏当然也会过意,微笑,“那会儿她什么都学,后来夫君说她在琴艺上更有天分,除了读书,便只钻研琴艺了。”
“如此,我倒好奇了。”
“既然夫人有此雅兴,不如让元慈抚琴助兴。”
元慈原本神色淡淡的站在一旁,忽然被龙氏点了名,下意识的便动了动唇,终究没说些什么。
“不急,这会儿戏台那边已经准备妥当了,咱们先去看戏,等下午再慢慢听琴。”
另一位夫人笑道,“这戏班的戏再好,也比不上国公府的点心好。”
“你呀,说得我都馋了,哈哈。”
“那还等什么,咱们赶紧走吧。“
国公府的厨子是从宫里退下来的御厨,说是退,其实是皇上赏的颜面。国公府老太君是江南人,身子不好之后便一心念叨着家乡菜,皇上体恤老太君,便着了一位擅长江南菜的御厨来国公府当差,除了菜肴,点心更是一绝。
元宁前世吃过一次,那手艺的确是不一般。
早上出门前一直想事情,用得不多,这会儿一想到精致可口的江南点心,愈发的饿了,又不好走在前面,只能跟在诸位小姐们的后头。
“你是盛府的姑娘吗?”一个小小柔柔的声音从旁边传过来。
元宁回过头,顿时心头一紧,怕什么就来什么,跟她搭话的人,竟然正是她最不愿搭理的人,前世的小姑子赵琳。
“嗯,叫我元宁就好。”她努力控制心里的波澜,点了点头。
赵琳脸上露出一个会心的笑意,“我叫赵琳,你叫我琳儿吧。”
元宁再颔首,想了想,问道:“你今日怎么一个人来?”
赵琳见她主动说话,顿时欢喜起来,“今儿娘亲要晚些来,一会儿看戏的时候,我能跟你坐一块吗?”
元宁自然不能表现得太无礼,点头同意了。
其实赵琳找上她,也不奇怪。
在场的小姐们大多已经玩熟了,元宁跟赵琳年纪相仿,又是后面才来的,自然好接近一些。
一行人一齐往戏台那边走,国公府今日处处张灯结彩,甚是热闹。
赵琳只是个普通的闺阁女子,喜欢说的不外乎发饰、衣着、糕点,正好与元宁的爱好相投,能说到一处去。
元宁平日在家中,总是被长姐拘着读书,与别的姊妹又不亲近,一时间与赵琳也聊得开心。
众人一齐走到戏台,各家夫人以国公夫人为中心坐在正堂,姑娘们则三三两两的坐在两边。
元宁跟赵琳都不是京城名媛社交圈的红人,年纪又小,自寻边角的一处位置坐了。不过国公府的戏台布局巧妙,坐在边角也不影响观赏。
落座之后,元宁先瞧了桌上的糕点盒,摆着花朵形状的点心,连花蕊都做得十分逼真,甘香芳洁,粗粗看一眼,就极有食欲。
不过戏还没开始,不好意思现在就上手,便只饮了一口茶。
奉的是天下最好的福建建宁茶,只一口便回味无穷。
瞥一眼身边的赵琳,见她手上攥紧了帕子,坐得有些拘谨,眼睛又好奇的四处打量着。
元宁目光一动,就落在了盛元柔身上。
方才在水榭中露了那一手,元柔俨然已经成了闺秀们的中心,跟段锦玥、林清几人坐在一起笑着说话。
明明是盛元柔抢了林清的风头,但她就是有本事能跟林清好好相处,仿佛水榭中的不愉快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个本事,即使元宁重活一世,也是比不过她的。
正文 打架
元宁看着看着, 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元慈并没有跟元柔在一起, 元宁四处张望, 整个戏园里都没有元慈的身影。
一直等到戏台上都敲锣开戏了, 元慈也没有出现。
元慈虽说性情直率, 但并非不知分寸, 来国公府做客不是小事, 不会乱跑的。
正心急着,忽然瞥见谢蕴宜从外面走过来,目光正好与元宁碰上, 给了阿宁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便坐到段锦玥的身旁去了。
这笑容,让元宁有些读不懂。
“阿宁, 上个月我哥带我去戏园子也看了这出戏, 虽说也不错,但比起这戏班可就差远了。”赵琳兴致盎然的附在元宁耳边点评起戏来, “你看那个小生, 那一招一式真威风啊。”
她哥?
元宁一时间有些五味杂陈。
“我……从前爹爹在任上的时候, 娘亲就常带我去戏园子看戏, 如今搬到京城来, 娘亲不让我去了, 只有我哥还……”赵琳以为元宁误会自己是不守规矩的野丫头,登时红了脸,羞赧地收了声。
“能出去透气自然是极好的, 我哥哥从书院回来的时候, 也会带我和姐姐出门踏青呢!”
听到元宁这么说,赵琳的困窘稍微缓了些,瞅了一眼周遭的姑娘们,压低了声音,“我娘说,京城里的名媛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我要再那么爱往外跑,将来说亲都困难。”
本朝风气开化,对女子并没有那么多束缚,即使是京城的贵女们,也会常常带着帷帽结伴出游。
“或许你夫婿就喜欢你往外跑的性子呢!”元宁打趣道。
“呀,你笑我!”赵琳又红了脸,不过这一回是羞红的。
她素来单纯,倒顺着元宁的话继续说下去,“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我可不敢顶撞娘亲,她肯定说我是异想天开。可我大哥不就是那样的吗?他说以后的妻子要自己选,他才不喜欢木头一样的姑娘呢!”
赵琰么?
他是挺喜欢往外跑的,不但自己喜欢,还喜欢带着元宁一起跑。春天去山上寻绿,夏天去荷塘泛舟,秋天去郊外尝藕,冬日去寺里赏雪。
直到最后,还念念不忘给元宁承诺的江南之行。
元宁忍不住鼻子发酸。
“阿宁,你尝尝这个桂花糕,怎么除了桂花,还吃出来一股酒香味!“
“我有点不舒服,先出去一下。”元宁轻轻推开赵琳的手,飞快的站起身朝外面走去,眼泪强忍在眼眶里。
果然,她应该跟赵家的人保持距离。
即使赵琰再好,那又怎样?
一个饱读圣贤书的状元,竟然做出了通敌卖国的蠢事。
她是赵琰的妻子,被他牵连而死无话可说,可爹和娘何等冤屈?爹爹的一世清名就这么毁了,即便没有感染鼠疫,恐怕也活不下去。
这一世,她绝不能再沾染赵琰。
元宁从戏园冲到花园里,一路走得极快,因为脸上有泪怕叫人看见,一路也都避开仆役们的目光,没留意脚下,忽然踩到了什么东西,砰地一声滑倒了。
这一下摔得特别实在,元宁整个人扑在石径上。国公府的石径全是坚硬的大理石铺的,元宁的手掌和膝盖最先着地,直接摔麻了。
“哪里跑来的丫头,你踩到我的蚂蚁山庄了!”她正疼得不知所措,背后忽然传来一声气急败坏的孩童声音。
元宁忍着痛支起半截身子,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宝蓝色锦袍的男孩子正怒目看着她。
那男孩看年纪与元宁一般大小,生的唇红齿白格外秀气,若不是穿着男装,极有可能认作少女。
坏了,这该不是国公府的小霸王谢冲吧。
前世的元宁与谢冲没有什么交集,却从娘亲那里听说,国公夫人生下谢蕴宜后,在月子里感染了风寒,身体受了极大的损伤,眼睁睁看着府里添了好几位庶子和庶女之后,才又怀上了一胎,便是谢冲。
因为这个缘故,国公夫人对谢冲的教导与嫡长子和嫡长女完全不同,只一味的溺爱,将谢冲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
最有名的一个典故,便是谢冲去宫中伴读,将七皇子打了,却没有受到责罚。
这样的小霸王,怎么叫元宁惹上了!
“我踩到了什么?”元宁趴在地上实在难看,强忍着疼痛爬了起来。
“你没长眼睛不会看啊?我的蚂蚁们在山庄里没招你,凭什么挨你一脚。”谢冲气呼呼的走过来,扯着元宁的肩膀将她往后拉。
他看着秀秀气气的,毕竟是男孩,手劲大,这一下拉扯得元宁觉得骨头都散了,饶是她一直咬牙忍疼,也终于憋不住哼唧了几声。
“你看你把山庄踩成什么样子了!”
原来谢冲在石径上用糖块围了一个小圈,引着许多蚂蚁爬过来吃糖,太阳晒一会儿糖块就化了,把进来的缝隙都堵住了,将许多蚂蚁围在了里面。
“我刚才没看见。”
“这院子里这么多园丁丫鬟,怎么就你看不见,我看,你就是故意搞破坏!”谢冲越骂越气,眼看着就要抬手给元宁一下。
元宁心里大叫不好,可她刚才被摔得全身发麻,根本没力摆脱谢冲的钳制。
要是喊救命……一则丢人,二则院子里都是国公府的下人,会有人来救她吗?
自己是活了两辈子的人了,居然叫一个十岁的熊孩子制住了。
这一世,怎么比上一世活得还不顺哪?
盛元宁正在心底呐喊着苍天不公,忽然耳边传来谢冲杀猪般的嚎叫。
睁眼一看,竟然是大姐元慈抓住了谢冲的手腕。
“姐姐。”
元宁眼睛一热,眼泪就掉下来了。
她是真的疼,摔疼了,也被谢冲拉扯疼了。
“你什么东西,快放手!”
谢冲果然是个小混蛋,拉住元宁的那只手一松,转过身就要去打元慈。
元慈也不含糊,仗着身高优势提着谢冲就转了半圈,将他两只手一齐捏住反绑在一起,再抬腿轻轻踢了一下谢冲的膝盖,那小子便跪了下去。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宛如行云流水。
元宁知道姐姐跟着父兄练过武,也在家里见过姐姐舞剑,却是第一次见到实战。
一时惊讶得站在一旁,连身上的疼都忘了。
“啊——啊——啊,快来人啊,有人要杀我!”谢冲杀猪般的声音再次嚎了起来,刺得元宁耳朵疼。
院子里此刻就一个浇花的丫头,听到谢冲的声音提着水桶跑过来,一看眼前的情景顿时傻眼了。
国公府平日里出入的贵人不少,丫头也吃不准元慈是什么身份。
“死丫头,愣着干嘛,这臭女人要杀我,你倒是过来帮忙啊!”
丫头被谢冲一训斥,更慌了,扔下木桶就跑了。
谢冲更气了,嘴里骂骂咧咧不止,元宁却清楚,那丫头是去搬救兵了!
“他打你了?”元慈问。
“唔,他没有打我,就拉了下我肩膀。”到底是在外面做客,元宁不想人多把事情闹大,忙小声道,“姐,我没事了,咱们快走吧。”
元慈不疾不徐,抬手就往谢冲的肩膀上劈了一下,疼得那小子脸都扭曲了,哭嚎声愈发大了。
“我要告诉我娘,让她把你关起来!还有刚才那个死丫头,我要打死她!哎呦,疼死我了!”
“不许嚎了,小心我捏断你的骨头。”
“你敢!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啊,国公府的公子嘛。”
“那你还不放开我,等下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元慈轻飘飘的说,“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谢冲一时被噎住了,“谁知道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野丫头,不管你是谁,反正我非杀了你不可!”
“你倒是杀一个给我瞧瞧?”
“我现在杀不了你,一会儿你给我等着!”
“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去哪儿杀我?”
“我,我……”谢冲涨红了脸,一个字都说不出。
元慈又道:“我现在就可以把你打晕,扔到假山后面,等到晚上有人发现你了,寿宴早就散了,人都走光了!”
“你,你……”谢冲又急又气,怕元慈真的把他打晕了扔掉,憋了一会儿才小声道,“你要怎么才肯放开我?“
“认错,赔礼。”元慈稍稍松开了他一点,推着他看向元宁那边。
谢冲哭丧着脸,却又不得不低头,心不甘情不愿的看着元宁:“我错了,我不该推你。”
嘴上说着道歉,元宁却分明看着谢冲眼睛里那股子不服气的犟劲儿。
她不愿再跟这混世小魔王纠缠,笑着点头道:“是我没看清地上的东西,不能全怪你。”
赔礼算是成了,元慈又问:“今天的事,你会告诉你娘吗?”
“我……”当然会去告状。
要知道,国公夫人就是他胡作非为的最大靠山。
这小子虽然混,却也不撒谎,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如果国公夫人知道了这件事,我敢保证,第二天,全京城的人都会知道国公府的小公子让一个女子给打趴下了。”
“你……”谢冲本能地想骂一声“你敢”,可又知道元慈连他都打了,还有什么不敢的。
他年纪虽小,也知道面子事大。
若是他被元慈打趴下的事传出去,以后还怎么出府作威作福?
不得已,只好点头:“我不会告诉娘亲。”
元慈目的达成,也如约松开了他。
谢冲从地上爬起来,瞪了元慈两眼,撒腿就跑了。
“姐姐,我们也快走吧,我看他十有八九会喊人过来的。”
正在这时候,背后却传来一个爽朗的男子笑声,“怕什么,人来了,我给你们撑腰。”
正文 行舟
元宁回过头, 微微一愣, 来人竟然是卫国公府的大公子, 谢檀。
谢檀幼年跟随盛敏中在书院学习了几年, 自小在盛府进出, 与盛府兄妹常常玩在一处。也就是这几年盛敏中去南方讲学了, 才少了来往。
若是没记错, 这场花宴后不久,谢檀便与林清订了亲。
林清出身荣国公府,又是嫡出小姐, 与谢檀身份相当,十分般配。
“檀哥哥。”元宁乖巧地朝谢檀行了一礼,身边的元慈似乎对谢檀的出现一点都不意外, 面无表情的站在一旁。
谢檀一身宝蓝色长袍, 配着腰间的玉带极为好看。
他走上前,手微微动一下, 许是想如从前一般揉揉元宁的脑袋, 顿了一下, 似乎又觉得如今元宁已经不算小了, 于是只是和煦的笑道:“阿宁怎么不去看戏, 跑到花园里来了?”
“檀哥哥家的花园好大, 我到的晚了,便想多看看,一不小心就找不着路了。”
“别怕, 回头我教训一下冲儿, 叫他不敢欺负你。”
提到谢冲,元宁顿时无言了,跟这小霸王还是不要再见面为好。
谢檀说完轻轻招了下手,刚才提着桶跑开的那个粗使丫鬟怯怯的走了过来。
“你给这位小姐指一下去戏台的路。”谢檀想了想,补了一句,“今日的事不要说出去。”
丫鬟仍旧怯怯的,忙不迭地点头称是,朝着元宁鞠了一个躬,伸手做出请的手势。
元宁微微颔首,朝元慈望了一望,似乎没有要走的打算。
品了品方才谢檀的话,似乎是让丫头给自己指路,而不是给她们姐妹俩指路。
难不成,他们把自己支开,还有话说吗?
她又朝谢檀那边看了下,谢檀正看着自家姐姐,目光……
若是元宁没有重活一世,自然不会有什么疑惑,可现在一看,谢檀那目光里分明包含着几分软绵绵的情意。
怎么回事?
元宁的目光立即甩向元慈那边,元慈轻飘飘的丢出来一句话:“你先过去吧。”
看这情形,竟也是要跟谢檀单独说话了。
大姐跟谢檀?
他们之间……
元宁没有多说什么,乖乖转身跟着那丫鬟走了,心中却掀起了翻天巨浪!
大姐跟谢檀?谢檀跟大姐?
前世的时候她怎么一点都没察觉呢?大概她前世年幼,这一次寿宴娘亲并未带她来国公府做客,而元慈本就与元柔交好,想来这些心事都对年纪相当的元柔说了,而没对自己这个刚满十岁的妹妹说。
不过现在想起来,倒有一些蛛丝马迹可寻。
例如这次寿宴后不久,元慈便离家去了爹爹讲学的书院,逢年过节才随父兄回家一次。
盛府这几个闺女,元慈最长,元柔次之,虽说成婚的顺序也是如此,但最先定下亲事的,却是元宁。
记得那两年里,娘亲为元慈的婚事日日发愁,后来有了一次选王妃的机会,却被元柔得了去。最后还是父亲出面,将元慈许配给了一位学生,此后元慈便随夫去西南任上,一直到元宁出事,才赶回京城。
难不成,当初元慈在选妃前夕生病,由元柔代替,并非只是出于元柔的谋算,而是姐姐自身也不愿意参选。
卫国公与皇族密切,元慈若是做了王妃,少不得要与谢檀夫妇有所接触。
以元慈的脾性,自然是不乐意的。
元宁正思绪纷纷,突然左手臂被人拽了一下。
好疼!
她一扭头,身后那丫鬟拉住了她的手臂。
还没发问,丫鬟便松开了手,紧张地指了指前方。
元宁望过去,见那谢冲换了一身齐整的衣裳,沿着走廊往戏园子里跑去了,身后还跟着两个个头差不多的跟班。
看这小霸王的气势,准是想进去找她和姐姐算账的。
“姑娘,奴婢告退了。”
再往前走,就出了花园了,那不是这个粗使丫鬟能够去的地方。
元宁点头,往谢冲跑过来的反方向走去。
她可不愿意再碰到这小霸王,惹得一身不自在,只寻一个清静地方坐一坐,待戏唱完了再跟众人汇合便是。
再则,大姐与谢檀这事也得细细捉摸一番才是。
重生醒来,元宁原是想着这一世决不让元柔抢了姐姐选妃的机会,让最后登上后位的人变成大姐。
可若是大姐原本心里就装了谢檀,纵然她能阻止得了元柔,也没法改变大姐的心意呀。
对元宁来说,要求的不过是这一世平平安安,也不是非要让大姐去争什么王妃。
只是,上辈子谢檀定亲在这次寿宴后不久,说明国公府早就属意了林清,以元宁现在的本事,要让国公府改主意,恐怕比阻止元柔当王妃更难。
“没想到国公府的花园竟然布置得颇有江南园林的风格。”
飘进元宁耳朵的男子声音格外好听,却听得元宁如遭雷击。
是他……
“谢氏本是江南氏族,当年□□皇帝定都此处,赏了这块地,老祖宗因着思乡,便按照江南的风尚修了宅院。”
“如此。”
听得声音越来越近,元宁艰难的扭过头朝那边看去,便看见了赵琰。
今生的相遇早了几年。
此时的他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脸上还挂着几分稚气,与同龄人相比已有卓然风姿,神态十分随意,谈笑间便已流露出湛湛光华。
眼见得他的脸庞越来越清晰,元宁猛然意识到了什么,蓦然站起身朝戏园门口快步走去。
宁肯遇见小霸王,也不要见到赵琰!
前世的许多画面在她的脑中一一浮现。
第一次在哥哥元祯的院里遇见他,第二次在爹爹的书房外面偷看他,第三次在槐花胡同的胡辣汤摊子前碰到他……
前世因他而死,夫妻情分已尽。
既然已经决定好今生再无瓜葛,那就最好不好相见。
没有开始,就不会结束。
只是元宁的心,仍然觉得有一点疼。
她料想此刻的脸色不好看,也没进戏园,飞快逃走,心里头乱糟糟的,满脑子都是前世跟赵琰相处的画面,甚至耳朵也是嗡嗡嗡的,听到的全是赵琰那懒洋洋的声音。
“阿宁,我饿了。”
“阿宁,送你的。”
“阿宁,坐上来。”
“阿宁,等我回来。”
……
她的心里一时欢喜,一时难过,一时害羞,人所能拥有的所有情绪都充斥着她的全身,以至于眼前有一颗树都没有看清楚。
等到她发现眼前一黑,想往后退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国公府的园林不求规整,但求野趣自然,由着这棵树长在了走廊中间,穿顶而出。
完了。
元宁的脸直愣愣的朝树干撞上去,闭眼等死。
然而她并没有撞上预料中粗粝冰冷的树干,反而撞上了一个带着些许温度的软垫。
心中稍稍一松,可下一瞬,又意识到,这软垫……唔,是肉垫。
她立时往后退去,再抬头时,傻眼了。
眼前的少年白净清瘦,穿着素白的袍子,上面虽然绣着银色流云暗纹,但这样的服饰在今日贵客云集的国公府仍然显得清淡。
“留神。”少年收回了自己的手。
这个人……
元宁的脸色一点点变得复杂。
虽然前世只在公堂上见过他几次,对他的相貌记得不甚清晰,但少年眼睛里透出来的冰冷,却与前世没什么分别。
陆行舟!
上辈子死在这白面阎王的阎罗殿里,这辈子居然这么早就撞上了!
元宁忽然对未来失了信心。
她刚活过来没多久,才想到要改变前世盛府的命运,才第一次走上与前世不同的轨道,竟然在国公府接二连三的遇见这么多人。
只不过是一场寿宴,竟然跟逃难差不多,又是谢冲、又是赵琰,现在居然还撞上了陆行舟!
索性她什么都不要做,乖乖像前世那般等死就好了。
元宁一时间面如死灰,目光不经意间抬起来,正对上陆行舟的目光。
他的目光总是带着几分审视,被他一看,元宁老觉得自己又成了那个跪在大理寺公堂上的阶下囚。
“好啊,原来你躲在这儿!”
一听这个声音,没来由的便头皮发麻。
想是谢冲在戏园里面转了一圈,没找到元宁和元慈的身影,这才跑了出来。
可巧就撞上了。
前有陆行舟,后有小霸王,元宁一时间头皮发麻,不知道是进是退。
这会儿姐姐不在,谢冲的怒气……元宁连想都不敢想。
“你……陆……陆哥哥,你怎么在这儿?”
谢冲的语气好像一下就软了下来。
元宁忍不住扭头偷偷看过去。
谢冲一对上她,刚刚软下来的脸,又凶狠起来。
“有事?”陆行舟问。
“没……没事。”谢冲被他的目光一盯,顿时一个激灵,狠狠瞪了元宁一眼,便跑开了。
不愧是将来执掌天下刑狱的大理寺卿,只一个眼神,便驯服了小霸王,比姐姐的那一顿打更有用。
果然,恶人自有恶人磨,小鬼还得阎王治。
既然小霸王不在戏园子里了,她也得赶紧过去了。
元宁眼睛一转,低声朝陆行舟说了一声“谢谢”,也不等他回答什么,转身就往戏园那边走。
这一次,她再没有半点的犹豫,跨步就迈进了戏园。
“你在看什么呢?”洛川郡主从后面走出来,见陆行舟望着戏园的门口,戏谑道,“今日京城里最出众的姑娘都到齐了,难不成你想进去挑个媳妇?”
陆行舟缓缓收回目光。
洛川郡主转了转眼睛,又问道:“刚才跟你说话的人是谁?”
“我去前厅,郡主自便。”陆行舟抛下这句话,便往前走去。
洛川发觉,走过戏园门口的时候,他似乎往里看了一眼。
她咬了咬唇,也往戏园门口走去,站在门口往里一看,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坐在戏台左边的一排花红柳绿的姑娘。
还真是在看姑娘呢!
洛川的表情忽然多了几分酸涩。
正文 吃蟹
元宁进了戏园子, 径直回到方才的座位边。
赵琳转头一笑, 正想问她做什么去了, 忽然瞥见她的裙角似乎沾了污渍, 眨了眨眼睛, 说了些别的。
“阿宁, 我娘亲来了。”
元宁顺着她的目光瞧过去, 正好瞧见她最不想看见的一幕,前世的婆婆陈氏与母亲龙氏坐到一处,正说得相投。
元宁心中有些忐忑, 不过她也并不慌乱。
赵家与元柔的舅家有故交,赵琰中了状元之后,最先与他议亲的人, 不是自己, 而是元柔。
这一世,只要自己不向父母表露对赵琰的心仪, 这桩亲事就不会落到自己头上。
只是她虽然不愿意再嫁赵琰, 也不愿元柔嫁给赵琰。
无论怎样, 赵琰在元宁心里总是好的, 盛元柔配不上赵琰。
想着想着又是一哂, 说好今生再无瓜葛, 赵琰娶谁跟她又有什么相干?
元宁拿帕子净了手,拿起一块糕点。
这是桃花糕,花瓣花蕊分明, 闻起来也有一股子淡淡的桃花味, 也不知道在这个时节,是怎么找到桃花的。
这些糕点都是佐茶用的,单吃起来过于甜腻,吃一口糕点再咂一口茶,那才是最妙的。
方才闹腾了那么久,她是真的饿了,几下便将面前的糕点风卷残云了,看得旁边的赵琳一愣一愣的,把自己没用完的糕点推到元宁面前。
“不必了。”元宁不好意思的笑道。
实在是没什么胃口。
戏班连演了三出戏,等到一众演员领完了赏钱,国公夫人这才领着众人入席。
摆饭的地方就是戏台后面的水榭,湖上有一座两层的台子,夫人们坐楼上,姑娘们坐楼下。
国公府倒也不是拘虚礼的地方,大家各自找位置坐下。
元慈终于出现了,脸上的表情似乎不太好。元宁急忙把身边的位置腾出一个来,元慈望了一眼元柔那边的人,坐到了元宁旁边。
今日的宴席果然丰盛,入座前就已经摆好了果碟和冷碟,客人坐齐之后,立即把热食羹飨端了上来。
正值螃蟹最肥美的时节,当然少不了黄澄澄的蟹。
自有人把蟹料理好了,每一只都摆成完整的形状,却连腿都已经剥开了,正好送入口中。
元宁吹着湖上的凉风,心中的郁结散了许多,此时食欲大开,一口气吃了两只,再看身边的姐姐,对着一条蟹腿半天都没吃完。
姐姐的心里,应当也是有谢檀的吧?
要不然,又怎么会为了他吃不下饭呢?
国公爷跟父亲是知己,国公夫人跟娘亲是手帕交,国公府虽然枝繁叶茂,却也不是拘泥繁文缛节的地方,姐姐若是能嫁到国公府自然是好。
只是谢檀是国公府的长子嫡孙,将来会是世子。论家世论身份,自然与同样为国公府出身的林清般配。
这恐怕也是国公府压根没想过要跟盛府结亲的缘故。
只能再琢磨琢磨了。
不过,既然姐姐与谢檀彼此有意,盛府又与国公府有些交情,也不是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自己前世不也得到了与赵琰的赐婚吗?
若是这一世,赐婚的机会给姐姐……
砰——
一个空碗忽然砸在了元宁和元慈的手之间。
元宁回头一看,谢冲阴魂不散的站在后面,恶狠狠的瞪着自己和元慈。
这小霸王不会在这儿闹事吧?
“弟弟,你跑到这边来做什么?”看到谢冲那眼神,当姐姐的谢蕴宜自然察觉到他的情绪不佳,“娘亲在楼上,你要是有事就上楼去!”
“没什么,我想讨口蟹吃!”谢冲笑得像个无赖。
堂堂国公府的小少爷,还要问人讨什么蟹!
元宁觑他一眼,这小子愈发得意,目光里分明写着“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的意思。
“去母亲那儿吃!”
“不要,我就要吃这桌!”
谢蕴宜见他胡搅蛮缠起来了,生怕他在母亲寿宴上闹出什么笑话,扯着谢冲的肩膀把他拖到了楼上。
元宁暗自松了口气,正准备抬起头,这才留意到水榭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自己这边。再看看身旁的姐姐,泰然自若,神色不变。
姐姐倒是镇定,这样一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元宁这儿。
元宁暗骂自己没出息,活了两世还沉不住气,叫小霸王一吓就变了神情。
她立时敛了眉眼,假装谢冲只是随意发疯,并不是冲自己来的。
“阿宁,你认识那人?”赵琳问道。
“是国公府的小少爷,”元宁见同桌的人也循声望过来,便道,“小时候见过一次,也不知他怎地突然出现了。”
在座的闺秀有的是见识过谢冲的无赖,有的没见过他,也知道他的名声,听元宁这么一说,也都以为谢冲只不过临时起意发作罢了。
用过餐后,仆役们重新奉上茶点。
今天的日头不错,虽说湖面上也不时吹过一点凉风,但水榭外面隔着纱帐,也不觉得凉。
姑娘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笑,元柔跟段锦玥俨然已经成为知己,元宁也跟赵琳说着话,元慈神色淡淡的坐在元宁身边。
正在这时候,楼上走下来一位嬷嬷,一看通身的气派便知道是国公夫人身边的。
“元慈姑娘,夫人请你上去一下。”
元慈略一点头,便起了身。
元宁心中咯噔一下,心想莫不是谢冲又出什么幺蛾子。
可一转念,国公夫人再宠着小儿子,也不会由着他在自己的寿宴上对客人胡闹。心静下来,这才想起先前国公夫人说要请姐姐抚琴的事。
谢蕴宜似乎也想起来了,立马跟着站起来,“韩嬷嬷,是不是要让元慈姐姐弹曲子了?”
那位韩嬷嬷笑着点头。
“这么难得的机会我可不想错过,我要上楼去!”谢蕴宜说着,便拉着身边的许孝如一块站起来,又叫上了元宁。
元宁也想上去瞧瞧,便也跟着去了。
楼上的布局与楼下有些不同,中间空出来了一块地方,已经摆好了一架琴。
各家的夫人们围坐在四周,国公夫人坐在正中央,瓷娃娃一样的谢冲就像块膏药一样黏在亲娘身上。
“阿慈,今日是国公夫人的寿辰,你便弹一首《鹿鸣》为夫人贺寿吧。”龙氏身为母亲,一眼就看出元慈的神色不大对劲,索性直接点了一首曲名,免得那丫头出什么岔子。
元慈垂头颔首,走到琴架旁边,正要提手抚琴,谢冲忽然撇嘴道:“什么《鹿鸣》,娘亲至少也听过百遍了,有什么稀奇?”
国公夫人微微蹙眉,还没开口,旁边的荣国公夫人也笑道:“早先见识了盛府二姑娘的画技,这会儿也该好好见识一下盛府大姑娘的琴技了。”
这话一说起,另外几位夫人也纷纷说着要好好见识一下,国公夫人便含笑说:“元慈,你意下如何?”
谢冲一脸奸笑的嚷道:“可不要拿些听腻的东西来糊弄人。”
国公夫人戳他一下,他才住了嘴。
元慈的目光淡淡扫了一圈众人,“如此,元慈献丑了。”
说罢,提手便弹出了一个铿锵之音,短暂的停顿之后,更加激昂的曲音随之倾泻而出。
她弹的是……《十面埋伏》?
元宁顿时懵了。
《十面埋伏》原本是琵琶曲,元慈竟然用琴弹奏了出来,她力道甚大,弹出来的气势比之琵琶更甚!
原本这阁楼上是雅乐阵阵,怡然和畅,此曲一起,气氛顿时变得杀气腾腾,仿佛将人带到了危机四伏的战场之上。
待到一曲终了,阁楼上的众人还止不住的心悸,有些胆小的,甚至还惊出了细细的冷汗。
元宁瞅着娘亲的神色,知她不悦,这种场合,她这个当妹妹也只能沉默。
过了一会儿,不知哪位夫人轻笑了一声,“用琴弹奏《十面埋伏》这样的曲子,的确是十分新奇了,我还是头一次遇到呢!”
“的确是罕见得很哪!我看除了盛府,别家的姑娘也弹不了这样的曲子。”
“元慈的琴艺真是出神入化,更是胜在意境,实属难得。”国公夫人听着各家夫人的言语,便出来打了圆场。
元慈站起身,向国公夫人行了一礼,便退到了元宁的身边。
她站得端正,目不斜视,对龙氏投过来的眼神只做不见。
“娘亲说的是。爹爹常说抚琴不在乎技艺,全看心性。今日听了元慈这支曲子,我才真正了明白爹爹的话,我呀,就是再练十年,也弹不出这样的曲子。”谢蕴宜也开口说道,她满眼认真,显然这些夸赞出自真心。
有了主人家的话,别的夫人们自然也都附和着夸赞起来。
等到话题转到了别处,谢蕴宜这才带着元宁等人回到了楼下。
下午也是安排了活动的,不过龙氏显然已经失了兴致,坐了一会儿便带着三位姑娘向国公夫人告了辞,提前回了府。
回去的路上龙氏一句话都没有说,元慈和元柔都心事重重的模样,元宁自然也是。
谢蕴宜说得对,琴声的好坏不在乎琴艺,最重要的是心境。
那么今日的元慈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弹出了这么一首曲子。
元宁暗暗叹气,转念一想,早走也好,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娘也没机会跟赵家夫人结交了,省了自己的一桩麻烦。
正文 燕窝
回到谢府, 龙氏直接回了正院, 元慈和元柔也各自回了房里。
元宁换了常服, 在屋里枯坐了一会儿便又往院子里去了, 想着去元慈那里一趟, 不管如何, 总要了解一下姐姐的想法再作打算。
可走到菁菁轩门口, 又觉得还没想好如何开口,又退了回来,在院子里兜起了圈子。
刚绕了一圈, 便看到两位庶妹盛元惠和盛元淳从角门里进了花园。
盛元淳是二房里的庶女,是生在外面的,领回来的时候已经两岁多了。
从小元宁就以为她是爹爹跟外面的女人生的, 一直不待见她, 直到赵琰出了事,盛家被清算问罪, 元宁才在大理寺的公堂之上得知元淳是爹爹收养的罪臣之女。
如今见到元淳, 自然没了敌视之意, 望着她露出了一个友善的笑。
元淳看到她, 本来怯怯的, 这会儿顿时有些惊讶。
盛元惠脸上的笑意则不自觉敛了敛, 不情不愿的跟盛元淳一起向元宁行礼。
“三姐不是去国公府做客了么?怎么回得这么早,不多玩一会儿?”元淳到底年幼,没把以前元宁轻视她的事情放在心上, 今日见元宁示好, 大着胆子开口问起话来。
元宁还未开口,旁边的元惠便轻哼了一声,“国公府这样的地方,三姐是嫡女,常去常往的,多呆会儿少呆会儿也没所谓,不像咱们这些出不了门的庶女一样没见过世面。”
“四妹说得什么话,你若是想去,同娘亲说一声,自然也会带你,你跟淳儿虽是庶女,娘亲几时苛待过?你是饿着了?还是凉着了?”
盛元惠被元宁不咸不淡的刺了几句,顿时有些脸发烫,“我自然是有饭吃有衣穿,可别的好东西哪里能轮得上我?旁的不说,送到我这里的燕窝几时有过好的?从来都是渣滓!”
元宁微微挑了挑眉。
如今的盛府后宅是龙氏一人当家,不过因为身子不大好,两房依旧是分开过的,各有各的厨房,但盛府的采买都是在一处,有龙氏的亲信管家负责。
而两房的食材是碧玉的娘亲严嬷嬷点选分配。
元柔的吃穿用度是二房里出的,但平日里分配银钱都是算在大房的账面上,算作是龙氏给柳姨娘的一点补贴。
因此在府中,盛元惠的待遇跟嫡女相比也不差。
“没有整盏的燕窝给你?”
“你当我在诳你吗?”盛元惠冷笑一声,“要不要我带你去亲眼看看?”
“也好,我就去看看。”
盛元惠原本只是逞口舌之能,没想到元宁真会说要去看看,顿时愣了一下。
元宁反倒走在了前面,见盛元惠站着不动,微笑道:“不是说去看看么?难不成你在说谎?”
“看就看!”盛元惠一跺脚,立即走了上去。
盛元淳一直在边上听着没有插嘴,此时见两位姐姐离开,更不知道该怎么做,便往元慈的菁菁轩里跑去了。
“桂枝,把你昨天领到的燕窝渣给三姐姐瞧瞧。”一进屋,盛元惠一脸冷笑着吩咐丫鬟。
屋里的丫鬟骤然见到元宁过来,一个个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桂枝赶紧把燕窝找出来,又悄悄吩咐小丫鬟去通知柳姨娘。
元宁淡淡瞥了一眼桂枝手里的盒子,里面装的燕窝毫无品相可言,大大小小的一块一块的。
盛元惠用手拿起了一块最大的,用手一捏,便又碎成了几块小的。
想是刚送过来的时候也是一盏一盏的,但并不是真的整盏燕窝,而是用胶粘起来的燕窝碎。
送燕窝的人没想到盛元惠虽然年纪小,却不好糊弄。
“三姐姐可用过这样的燕窝?”
元宁并不常用燕窝,偶尔睡眠不好时,才用牛乳炖一盏。每次用的时候,细叶都要在院里挑上一两个时辰的毛,摆弄那么久,燕窝都是完好的。
盛元惠一个庶女,吃穿用度自然不能跟嫡女比较,但该分的东西,向来不会有所短缺,这也是龙氏治家时一向对下人们训示的。
眼前摆着的燕窝只是一桩小事,恐怕旁的东西也是一个道理,无怪乎盛元惠向来对大房怨言颇多。
盛元惠是不是高兴,元宁不在意。
可娘安排在府里各处的人,都是她最信得过的人。如今盛府一片太平,他们就敢做出这种欺上瞒下中饱私囊的事情,到了盛府落难的时候做出反咬一口的事也就不稀奇了。
想到这里,元宁忽然觉得之前对碧玉的那些心软实在可笑。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碧玉前世未必是到了最后才做出背主的事,只不过她犯下的小事元宁都没有察觉罢了。
一个好好的人,怎么可能说坏就坏了,只不过是平常伪装得好吧。
蛀虫若是不揪出来,即使她重活一世也防不住他们会对盛府做出什么。
“三姑娘怎么过来了,你们这些丫鬟也不看茶!”柳姨娘来得很快,一进门,见元宁跟盛元惠都站着,顿时走过来,拍了盛元惠一下。
盛元惠知道柳姨娘的责怪之意,瞪了一眼元宁,“是三姐说要过来瞧瞧我吃的燕窝。”
“燕窝有什么好瞧的,桂枝,收起来吧。”
“慢着。”元宁出声止住,示意丝绦上前把燕窝拿过来,“既然四妹妹说了这燕窝不对,我自然要把燕窝拿去给娘瞧一瞧,免得四妹妹白受了欺负。”
“这……”柳姨娘吃不准元宁的用意,“这点小事,就不用说到二夫人跟前去吧。”
“姨娘不必说了,元宁先告辞了。”
元宁说罢,便带着丝绦离开了。
盛元惠看着她们主仆二人走出了院子,面色不虞的跺了跺脚,“姨娘,你看她的样子,一点都不把您放在眼里。”
柳姨娘忙把桂枝等婢子遣出去,拉着盛元惠在榻上坐下。
“我一个姨娘,人家自然不放在眼里。”
“可姨娘毕竟是大房做主的人,她们二房眼里根本没有大房。”
“你这话算是说对了。”柳姨娘又戳了一下盛元惠的脸,“你看看你二姐,她可是正经的大房嫡女,她是怎么对二房的人?”
“她胆小怕事罢了,天天跟着二房的后头,尝点人家扔过来的甜头就满足了。”
柳姨娘叹口气,“不满足又能怎么样?别说是二姑娘了,就算是你爹回来了,也不能说二房什么。”
“以前二叔当官的时候也就罢了,如今他辞官了,就是一个白身,爹好歹也是五品呢,有什么可怯的!”
“要不怎么说你傻呢!你二叔就算是白身又如何,每次回京,都会进宫面圣,你二婶逢年过节也要进宫拜见皇后娘娘,不然,国公府的帖子又怎么会常常送到盛府里来。”
提起去国公府做客这一桩,盛元惠又来气了。
柳姨娘明白她的心思,“惠儿,姨娘就你一个女儿,自然盼着你好,你跟三姑娘年纪也差不多,你就多跟她走动走动,要是二夫人肯在你的婚事上出力,那以后才是真的好呢!”
“姨娘,你不知道,盛元宁有多讨厌,上次我请她给二婶说说,也带我去国公府,她那个脸色才难看呢!”
“怕什么,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你就捧着她、让着她,她自然不好意思。”柳姨娘在后宅立身多年,自有一套自己的章法,“再说了,就算三姑娘不领情,二夫人自然看在眼里,你那二叔二婶啊,读书多,这样的人最是面皮薄,喜欢叫人捧着。”
盛元惠将信将疑地看着柳姨娘,“可我都已经跟盛元宁闹开了。”
柳姨娘笑了笑,“她不是要把燕窝拿去给二夫人瞧吗?二夫人自然不会处置自己的心腹,不过,总会送些东西过来安抚一下你,到时候你就去一趟蓁蓁苑,感谢一下三姑娘。”
见盛元惠依旧没有转过弯来,柳姨娘只得叹口气,“你若是想让你二婶操心你的婚事,想跟着她们去国公府做客,你就按姨娘说的做,你若是觉得靠姨娘就能给你说来好亲事,你就由着你的性子办。”
为人母总是操心多,柳姨娘继续苦口婆心的说,“你觉得现在是受了委屈,吃的是碎燕窝,若是将来嫁到小门小户,恐怕连燕窝影子都瞧不到。你如今也快十岁了,还能在家里留几年,嫁出去的日子才长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盛元惠饶是再大的脾气也明白过来了。
“姨娘别急,我照你说的话做就是了。”
柳姨娘满意的点点头,“要说呢,二夫人对咱们也不差。”
见盛元惠急着插嘴,柳姨娘瞪她一眼,把她揽在怀里,索性把肚子的话全都抖落了出来。“惠儿,你别老想着大房二房的,不管二夫人是真好假好,咱们由二房的夫人做主,总比大房的夫人做主要强。若是咱们母女俩头上压着个正室夫人,那才是真的没活路了。你是没见过我家小姐,才情相貌是好,可是眼里最容不得沙子的人,若她活着,别说你了,恐怕我现在也就是一个嬷嬷,哪里能过上这好日子。虽说盛府的财权我碰不着,可我在大房也活得自在啊。你生在我肚子里吃了庶出这个亏,可你瞧瞧你二姐,不也在二房讨生活,亲娘不在亲爹不靠的,比你还憋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