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1
义父去世的这半年光阴, 大抵是沈欢十六年里, 过得最暗无天日的半年。
沈欢的贴身丫头成璧, 立在桌边, 揽了衣袖, 夹起盘中一片青笋, 放在沈欢面前的食碟里, 柔声劝道:“姑娘多少再吃些吧,这般下去,身子该耗虚了。三爷在天之灵, 也不愿看到姑娘这般作践自己。”
话音落,成璧的目光落在沈欢昔日灵动如光澜般的面颊上。这半年来,成璧看着沈欢郁郁寡欢, 她身量本就纤细, 如今更是瘦的连三爷送的镯子都带不住,她如何能不忧心?
沈欢闻言, 眸中沉沉无光, 她拿起筷子, 呆滞的夹起盘中的青笋, 送入口中, 索然无味。
沈欢放下筷子, 素日轻灵的声音中隐带哭腔:“我吃不下。菜都撤了吧!我想一个静静,你不必跟来。”
说着,沈欢站起身, 走出房门, 来到院中。盈盈行至院中梧桐树的秋千上落座。傍晚昏黄的阳光,透过梧桐大片的树叶,洒在她的身上。
沈欢望着项竹亲手栽下的梧桐树,回想起陪在项竹身边的点点滴滴,这一刻,沈欢忽然很后悔!
自打三年前,项竹娶了高氏后,沈欢便常与项竹作对,他说东,她便故意往西。没错,她恋慕项竹,高氏的出现,无疑将她情愫初开的美梦,彻彻底底的击得粉碎。
从那以后,她没法儿再对义父笑脸相迎,她做不到看着他娶别人,她更做不到大度的去祝福他!
每每见到项竹和高氏,她就难免联想他们二人夜里房中的情形,于是,面对项竹,沈欢心里那股无名火,便也越窜越大。
若是早知项竹会走的这么早,这三年里,她一定不会惹他生气,不会跟他作对,可是,斯人已去,后悔又有什么用?
就连义父过世的那日,她都因为赌气,没在身旁。她不是故意的,那日高氏来了,一进屋便握了他的手,她看不下去,就先出去了,怎知,不过片刻功夫……义父就……
想着,沈欢的泪水再次落了下来!义父病得蹊跷,他素来身子强健,每日清晨都有练习强身健体的剑法,怎会说病就病?沈欢心里,对项竹的死因,一直存疑,但又找不出什么头绪。
这时,院中一人钻进了沈欢泪眼模糊的视线,沈欢拭去泪水,凝眸望去,来者正是项家嫡长子——项名!
沈欢不由疑惑,他来做什么?
项名来到沈欢面前,负手而立。三十六岁的项名,眉眼间,满是成熟男子的精明。他望着眼前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少女,眸中竟闪过一丝贪婪!
项名突然出现,又是只身前来,沈欢觉得有那么一丝不妥,不由后退一步,侧过身子行礼:“大伯!”
项名‘唔’了一声,问道:“昨日你义母又叫你过去?”
沈欢点点头,目光落在廊下的矮子松上。项名复又问道:“可又是为了你的婚事?听说你义母相中的,是她的侄子高绍义?高绍义前些日子刚在少府卿手底下领了差事,前程不错。”
沈欢闻言冷笑一声:“义父过世后,义母便看我不大顺眼。将我嫁给她侄子,不过就是为着我名下,义父留给我的那几十间商铺。我若嫁,那些铺子必也随我入了高家。待目的得逞,还不知高家会如何将我弃如敝履?”
话及此处,沈欢不由去看项名的神色,告诉项名高氏的打算,沈欢是故意的。义父是项家庶子,自打义父过世后,这位嫡长子,没少打义父留给她的财产的主意。若他知道高氏打算将她嫁入高家,为了财产,想来也会阻止,倒也能替她挡上一阵子。
项名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意,目光落在眼前少女明媚动人的脸庞上,只听他压低嗓音徐徐说道:“我倒有个法子,即可保住项竹的财产,又可解决你的终身大事。”
沈欢蹙眉,隐隐觉出不对来,项竹临终前怕有人动歪心思,她保不住赖以生存的财产,将很多事宜都托付给了他的至交萧朗玉替她把持。有萧朗玉护着,这也是高氏和项家人为何不敢明目张胆夺取的缘由。
项名与项竹,项名是嫡长子,项竹是庶出,同父异母,多年不和,沈欢自然不会觉得项名会为她着想,他想出的法子,无非也是利己罢了。
思及此,沈欢冷声道:“不必大伯相助,义父留给我的,自有萧叔父替我照料。且义父待我恩义深重,我自是要为义父守孝三年的,终身大事,现在提及未免早了些。”
项名早就觉察到高氏这几日的动作,身为项家人,他可不想项竹的财产落入他人手中。项名唇角勾起一丝冷笑,高氏到底是女人,女人做事就是拖沓又蠢笨。他若是高氏,便直接将人送上花轿,还哪来这么多事?
项名看着眼前容貌清丽脱俗的沈欢,眸色愈发暧昧。如今没了庶弟护着,项名对这个养在他们府上的孤女,丝毫没有忌惮,区区沈欢,不过就是个被项竹宠坏的小姑娘罢了,又能掀起什么风浪?如今人在项府,她的命运,还不是他说了算?
项名复又上前一步,靠近沈欢,眸中贪婪的渴望愈发明显:“若真守孝三年,你都十九了。女子年华易逝,想来项竹在天之灵,也舍不得你平白误了年华……”说着,伸出手,暧昧的去摸沈欢的脸颊。
沈欢眉心一跳,不由后退一步躲过。这项名究竟是要做什么?
项名手凝在空中,看着沈欢警惕的神色,不由收回手,含了玩味的笑意,开门见山:“高氏要将你嫁去高府,想都不要想!项家的财产,只能是项家的!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妾室!”
沈欢闻言,心火上涌,冲的她脑袋发木,她压下怒火,冷言反问:“我是你庶弟的义女!大伯此举,不怕惹人耻笑吗?”
项名闻言,朗声笑起,神色更加鄙夷暧昧:“耻笑?我是你名义上的大伯如何?项竹还是你义父。我就不信,像你这般的小美人,日日养在身旁,项竹会没碰过?”
沈欢闻言,一阵深切屈辱感漫上心头,义父清俊优雅,不染金玉,是真君子,她怎能容忍项名如此恶意的揣测?
沈欢一双灵动的眸宛如利剑,一字一句沉声道:“大伯谨言慎行!义父霁月人物,谦谦君子,怎会如某些人那般行止龌龊?”
项名闻言,笑的愈发讽刺,声音不由拔了一个高度:“霁月人物?谦谦君子?你有什么好装的?”
沈欢不由蹙眉,丝毫不掩饰神色间的厌恶,怒极反笑:“我装什么了?”
项名嗤笑了一声,沈欢竟还在装傻充愣!项名摇摇头,不由将话挑破:“高氏初入项府时,对你多好?为何后来转了性子?高氏是项竹枕边人,怎会不清楚项竹的心思?”
沈欢暗自回忆,这么些年,她从不敢表露自己的心意,义父对她那么好,那么那么的好,好到让她觉得她不该对他起这种心思,过去那么多年,沈欢看在眼里,项竹真如女儿般疼爱她,假如让他知道她的心思,他一定会很失望,更是不敢叫外人看出半分!
沈欢愈发不解,她是喜欢义父,可是那也只存在与自己心间,她和项竹清清白白,从未有半点出格之举,项名何以这般认为?
见沈欢面露不解,项名愈发觉得有趣,她居然还能死撑着不认:“看你年纪虽小,这心思到重,到此时居然还演的下去?项竹心里有你,不止我,高氏也心知肚明,否则她何以后来苛待于你?”
沈欢闻言,如遭雷击!傻傻的怔在原地。‘项竹心里有你’,这六个字,久久萦绕在沈欢的脑海里,字字犹如重拳捶心!不可能的,若是项竹心中有她,为何她半分也没瞧出来?
项名神色愈发暧昧,微微俯身,凑到沈欢面前,哑声道:“项竹又不是圣人,你与他独处的时候那般多,像你这般美人,项竹能忍住不碰?我也是过来人,自是明白情不自禁四个字。你放心,让你做妾,我自不会亏待你,亦不会因你与项竹的事在日后轻视你。”
沈欢气的全身发麻,双眸通红,咬着牙一字一句道:“大伯再与义父不和,也不必拿这种事来辱他名声,当真下作,叫人听了恶心!”
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识抬举!项名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怒火,从怀中抽出一本手账,朝沈欢扔去:“我下作?你且瞧瞧,你霁月风光的义父,是个什么心思?”
这本手账,是他命家厮从高氏整理的项竹遗物中偷出来的,本以为是项竹财产的账目,怎知……哼,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知晓项竹的心思,左右沈欢也不是什么冰清玉洁的女子,不如顺道收了,既得美人又白得几十间商铺,何乐不为?
沈欢不解的捡起脚边的账目,义父过世后,账目基本都移交到了她的手上,这本又来自何处?
打开的那一刻,映入眼帘的一切,让沈欢彻底怔住。这里面哪里是账目,而是项竹的随笔,字迹不拘一格,洋洒随意。
“今日生辰,欢儿居然给我绣了有一对仙鹤的帕子,绣的歪歪扭扭,活像两只火鸡,且不说帕子是女孩子的物件,仙鹤可是驾鹤西去之意。”
泪眼模糊了眼前的纸页,前面都是她小时候,那时,项竹是真当她女儿看待吧。沈欢忍下泪意,翻到最后的几页,迫不及待的看去。
“虽成了亲,可为何没有高兴地感觉,兴许我这人,天生于风月上寡淡。”
“欢儿也不知怎么了,最近总是顶撞我。女孩子大了,心思也多了,我竟不知该拿她怎样才好?”
“欢儿刚过了十五岁生辰,今日父亲提醒我,该给欢儿找个人家,可……我为何不愿呢?到底是养在身边多年的孩子,许是舍不得。”
最后一页,项竹的字迹明显虚浮,想来那时,他的身子已经……沈欢饮下泪意,凝眸看去,只见上面写到:
“许是人只有到了最后,才能看明白很多事,才有勇气承认心中的感情。可惜,上苍从不给我们再来一次的机会。欢儿自我成亲后,便事事与我作对,我说东,她偏往西!我为何早些没看明白这孩子的心思?还是我明白,却骗自己不明白……说到底,我不明白的,还是自己的心思!枉我白活二十九载,于情之一字,竟如此参不透,当真可笑……”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的摆在沈欢的眼前!沈欢如遭雷击,彻底怔住!他知道,原来他一直都知道!
更想不到的是,项竹心中,居然有她的一席之地,早知如此,何必痛苦那么多年?可是,如今知道了又能如何?他已不在人世!沈欢心中被巨痛席卷,心一阵阵的抽搐着,她明明是有机会的,却因自己的不敢争取,生生的错过!
这贼老天,为何要这般戏弄她?
沈欢捧着手账,泪满脸颊……
项名看着眼前梨花带雨的小美人,伸手扳过沈欢下巴,出言粗鄙:“没了义父,还有大伯,总是会有人疼爱……”
话音未落,但听“啪”的一声脆响,项名的左脸上多出五道红红的指印!
沈欢怒目圆睁,丝毫不见半分软弱,项竹将她捧在手心养的那么好,不是让她受人欺辱的,若是她随意让人欺负了去,当真觉得对不住项竹的疼爱。沈欢一字一顿道:“你如何能与他相提并论?我不许你侮辱他!”
这一巴掌,抽起了项名心中的怒火。素知沈欢被项竹娇惯,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不受半点委屈的主,竟不知她大胆至此,居然打他!
怒火与欲.火齐聚,彻底唤醒了项名心中那只狼!他眸中泛着火焰,他倒要看看,一个弱女子,在他一个强壮的男人手下,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项名眸中烧起饿狼一般的绿光:“我有没有侮辱他,试试不就知道了?倘若你还是处子之身,我去项竹坟前赔罪便是!”
说着,项名用力拉过沈欢,俯身在她光滑的脖颈上吻下,少女身上清淡的香气,像火苗一般窜上项名的身体,彻底将他点燃。他一把将沈欢推倒在梧桐树下,用力压了上去,伸手便去撕扯沈欢的衣领!
沈欢绝望的大声哭喊,可成璧刚被她打发走,项府其余人等,早就得了项名的指示,谁会前来救她?
沈欢慌乱中摸到一块石头,想都没想,抓起来直接往项名头上砸去!
项名“啊”的一声,捂住了额角,鲜血顺着他的半边脸流下!
沈欢趁机站起身,慌不择路的逃跑。这一打,项名的怒火更加浓烈,顾不得头上的伤,起身便朝沈欢追去!
沈欢裹紧被项名扯坏的衣领,发髻凌乱,泪满脸颊,紧紧握着项竹的手账,跌跌撞撞的往前跑着,项名紧随其后,项府家丁,远远看到便躲了起来!
沈欢被追到了汀兰院高墙的角落里,再无去路!
跑到这里,沈欢已是囊中之物,项名放慢步子,步步朝她逼去:“你跑啊?你还能跑去哪里?”
说着,项名上前一把攥住沈欢肩头,将她抵在高大的墙壁上,再次将沈欢死死钳制。
许是方才跑到太过慌乱,沈欢忽觉腹痛难忍,痛到渐渐没了挣扎的力气。
项名亦是觉察到沈欢挣扎的力气小了,他啃咬着沈欢的脖颈,呼吸粗重:“这才听话。我就喜欢听话的女人。”
这时,项名忽然觉出不对来,怀中的纤细身姿,为何如此绵软无力,他不由放开沈欢,那一刻,沈欢一口黑血吐了出来,尽数染在了项名肩头!
项名震惊的放开沈欢,脚下不由后退一步!
沈欢脱力的软倒在地,再次呕出一口黑血,看着地面上吐出血迹的颜色,沈欢明白过来,她这是中了毒。
是谁要害她?
疼痛越来越强烈,凄凉的笑意,漫过沈欢苍白的脸颊,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模糊,恍惚间,一方清俊如竹的身影,烙印上她的心间!
她早在七岁那年就该死了,是项竹让她多活了这么些年,如今项竹不能再护着她,这世上便没了她的位置!
沈欢躺倒在地,傍晚最后一丝余晖也落下了远方的山头,沈欢用尽力气,紧紧将项竹的手账攥在手里,意识最终陷入了黑暗。
也好,这样也好……
阴司黄泉,义父,你等我……
正文 02
烟阳镇, 又名花镇。
镇子不大, 宛如翡翠的浣花河穿镇而过, 两岸长满玉兰树, 每年春天玉兰花开遍浣花河畔, 繁盛而不簇拥, 夺目而不庸俗。
如今已是盛夏, 玉兰已败,葱郁的绿叶大片的装点着浣花河,目光所及, 处处是蓬勃的生命力。
这日晚间,夜幕已临,蝉鸣阵阵, 晒了一日的苦热稍见退散, 出门纳凉的男女老少,摇着蒲扇, 在自家门前有说有笑, 怡然自得。
浣花河下游玉兰林外的民家小院里, 宋氏端着一碗刚刚煮好的姜汤从厨房出来, 盈盈行至院西侧沈欢居住的小屋里。
宋氏二十七八的年纪, 那弯柳眉间隐见丝丝愁意。沈欢这孩子前些日子贪玩落进浣花河里, 所幸这些日子没有下雨,河水不急,李嫂家的孟女又救得及时, 这才保住沈欢一条命。
沈欢是胞姐唯一的女儿, 如今才七岁,正是花骨朵的年纪,竟险些让她折损在冰冷的河水里。想到此,宋氏眼眶泛红,心中不禁一阵后怕,不由打了寒战,手一颤,手中的姜汤险些洒出来。沈欢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她便是跟着一起去,也不能抵消心头对姐姐的愧悔。
宋氏敛一敛心绪,掀起门帘走了进去,但见榻上,被子隆起一座小山,还不住地颤抖着,里面时不时的发出一阵阵‘咯咯’的笑声,显然是憋不住才发出来的。
宋氏见状,更忧心了。本以为这孩子受了惊吓,怎么也得好好哄几日,怎知,自打沈欢醒来,傻了半日后,便开始笑,总是偷偷窃喜,那模样,怎么看都像是捡了极大的便宜,半分没有死里逃生的惊恐!莫不是呛水伤了脑子?
宋氏将手中姜汤搁在窗边有些掉漆的矮柜上,行至沈欢塌边落座,面上漫过一丝即宠溺又无奈的微笑,伸出手,将沈欢罩在头上的被子取了下来。
一张白皙可爱的小脸映入眼帘,一双黑丢丢的大眼睛,望着宋氏提溜直转,任谁一看,便知这是个机灵的孩子。
沈欢一见尚在人世的姨母,心中像抹上了一层甜甜的蜜糖,蜜糖从她心底溢出来,在嘴角绽开一个甜暖的笑意。沈欢翻身起来,跪在榻上便扑进了宋氏的怀里,细细短短的手臂紧紧抱住宋氏的脖子,拖着长长的尾音,撒娇地喊道:“姨母……”
前世,母亲早逝,宋氏后来因为通奸,被夫家的族人给浸了猪笼,自那以后,沈欢再也没有一个可以撒娇的女性长辈!如今重生回来,看着活生生的姨母,沈欢心里,那是一百个高兴!
宋氏无奈的笑,沈欢自呛水醒来后,便愈发的黏她。宋氏抱住沈欢娇小的身子,轻拍她的后背,以示安抚。
沈欢七岁的身子里,装着十六岁的魂儿,面对姨母这么哄孩子的动作,虽然很想笑,却也莫名的享受。
半晌,宋氏取下沈欢勾着她脖子的手臂,柔声哄道:“姨母喂欢儿喝姜汤好不好?”到底落了水,虽是盛夏,还是驱驱寒的好,女孩子若是落下寒症,等上了岁数便是受不尽的苦处。
沈欢望着宋氏,梳着一对双丫髻的小脑袋,乖巧的点了点。
宋氏起身去拿了姜汤过来,用勺舀了,放在唇边吹一吹,又试试温度,方给沈欢喂下。
沈欢就着宋氏喂汤的手,一口一口的喝着,望着眼前温柔的姨母,脑中思绪横飞。
这样温柔贤淑的姨母,相夫教子,怎会因为通奸被浸猪笼?那样生生窒息而亡的凄惨,是前世深深纠缠着沈欢的一个噩梦,每每想起姨母惨死,心中便如刺进了一根锋利尖锐的刺,刺的沈欢生疼。
前世幼时的记忆早已模糊不堪,只隐隐记得一些大事,可是细节,沈欢这几日想了许久,也没能想起来。
她只记得,宋氏是在她被项竹收养的两年后惨死的,宋氏走后不出三月,姨夫杨显便迫不及待的娶了一个寡妇过门,但杨显跟那寡妇没过多久日子便和离了,过了些时日又娶了一个,然后不到两年又和离,总之,前世沈欢死的时候,杨显已经娶了第四个!
前世,姨母的死,义父的死,都成了她难以磨灭的遗憾,重来一次,要紧的人都还在。沈欢暗自咬唇,黑丢丢的双眸中闪过丝丝坚定。这一次,她一定要护着他们,让他们好好活着,除此之外,她也一定要找出前世给她下毒的人,然后跟自己在乎的人们,好好地生活下去。
义父和她的事,都在几年后发生的,先可放放,当务之急是姨母!
按照前世的记忆,项竹来此找她尚有一月时间,那么这一月里,她要查清楚姨母惨死的始末,她实在不信,温柔贤淑的宋氏,会与人通奸。
宋氏喂完沈欢姜汤,让沈欢躺好,拉过被子给她盖上,掖好被角,叮嘱她好好休息,便掩门走了出去。
刚喝完姜汤,沈欢肚子里暖烘烘的,这暖,是疼爱她的姨母一点点喂进她嘴里的,想着宋氏方才喂她时的关怀和宠溺,沈欢的心里也暖烘烘的,嘴角不由挂上一丝甜甜的笑意,不多时,便陷入了梦乡。
也不知睡了多久,沈欢耳中隐约钻入女人痛苦的哭喊声。
沈欢身子一凛,便从梦中惊醒了过来。细细听去,竟是姨母的声音,中间还夹杂着男人的咒骂声。
沈欢的心狠狠揪起,一把掀开被子,跳下榻,随手抓起一件衣服便出了自己房门,往姨母房中跑去。
沈欢夺门而入,但见宋氏倒在地上,满脸泪水,鬓边的发丝已被汗水打湿,湿漉漉的贴在脸上,左脸颊高高肿起,嘴角渗出丝丝血迹。表弟表妹两个小小的孩子紧紧蜷缩在墙角,大气也不敢出,只能低声抽泣。
杨显正要俯身去撕扯宋氏发髻,沈欢眉心一跳,夺步上前,护在姨母身边,厉声道:“弟弟妹妹尚在此处,姨夫这是做什么?”
被沈欢挡了,杨显更气,抬起手正要向沈欢脸上抽去,忽地想起他还要用沈欢去换刘员外的那五两银子,不能伤了她!想着,便生生将扬起手落了下来,背在身后,攥成了拳头!
杨显气的胸口起伏不定,一张脸狰狞变形,出口骂道:“你们家的女人倒是长本事,一个个都敢忤逆家中主人!”
宋氏连忙将沈欢拦过,侧身护住,声音因恐惧而颤动,却字字坚持:“刘员外家的次子自小便烧坏了脑子,你要将欢儿卖去给他做童养媳,岂非是将欢儿推进火坑?你要卖,便先打死我!有我在一日,你休想送走欢儿!”
杨显眼睛瞪得更大,撸起袖子,一手叉腰,一手越过沈欢头顶,指着宋氏骂道:“反了你了?我才是这个家做主的!老子连自己都快养不活了,哪有闲工夫养你的娘家人?你当老子不敢打死你是吧?你看我敢不敢?”说着掀开沈欢又要上手。
乍听童养媳二字,沈欢这才想起,当初杨显将她卖了五两银子,给刘员外家做童养媳,后来还是项竹找来将她赎了出去。虽然当初在刘家不过半月功夫,但受的罪也并不少,那傻子极坏,总是掐她,打骂她。
沈欢暗自咬牙,这一次,她绝对不会让杨显得逞!只要再撑一月,等项竹来了,便可以解决这些事情!眼下,要先从这疯子手中救出姨母。
沈欢低头看一眼伤痕累累的宋氏,死死的压制住心头的怒火与恨意,扬起一张天真的脸,对杨显道:“姨夫说的可是那个有钱的刘员外家?他们家那么有钱,这是好事啊,欢儿愿意去,这样就可以天天吃水煮鱼了。姨夫你不要打姨母了,欢儿愿意去。”
宋氏一惊,双手攥住沈欢的肩头,一把将沈欢扳过,满面的惊异:“你知道你再说什么吗?绝对不可!”
宋氏哭肿的双眼紧紧的盯着沈欢,夹杂着质疑与迫切的规劝,仿佛希望她此时此刻便能看清自己日后的处境,不要被那些劳什子迷了眼。
沈欢看着这样的宋氏,满心里都是心疼,她如何不知宋氏的心思,可是,她无法告诉宋氏自己的打算,只能生生的忍下来,待事情做成,姨母会明白的。想到此,沈欢暗自咬唇。
杨显巴不得沈欢自己愿意去,他本来还打算强行将人抱走,如此一来省事多了,一听宋氏阻止,杨显赶忙打断:“你看看,你这婆娘还没一个七岁娃娃识时务。”转头又看向沈欢,脸上挂上一丝油腻腻的嬉笑,哄道:“欢儿乖,去了天天都有水煮鱼吃,姨夫明日就送你过去。”
正文 03
沈欢看着杨显这幅哄着她跳火坑的小人嘴脸, 强按住心头的恶心, 对杨显说道:“可是欢儿落水后, 身上的病还没好, 今日还在咳嗽, 若是这样去, 刘员外会不会以为欢儿有病, 嫌弃欢儿?”
杨显一听,不由恍然,对啊, 这丫头前些日子落水,还没彻底好全,若是这样病恹恹的送去, 刘员外以为这孩子身子有疾, 反悔了可怎么办?那不是白亏几两白花花的银子嘛?
看杨显犹豫,沈欢赶忙跟上:“而且欢儿才来姨夫家里几日, 很久没有见姨母, 想多陪陪姨母。欢儿虽小, 却常听人说, 去了夫家便是夫家的人, 很难再伺候家中亲人, 所以,恳请姨夫,让欢儿再呆一个月!一月后, 欢儿身子也好透了, 到时候再同姨夫一起去刘员外家!”
杨显闻言,微微皱眉,一个月就一个月吧,一个月吃不了多少粮食!杨显打量一眼沈欢,这么小的孩子,也跑不到哪儿去。
杨显思量片刻,便同意了,既然沈欢这么甘之如饴,想来也会感念自己这份恩情,毕竟那样的人家,不是人人都能嫁过去的。
既如此,何不顺道跟沈欢多嘱咐几句,以后若在刘家得了好处,他也能跟着沾沾光,想着,杨显眸中闪过丝丝精光,仿佛真的看到了沈欢拿着刘家白花花的银子,送到他手里头的情形。
杨显心情明显好了不少,忙对沈欢嘱咐道:“那就一个月后。姨夫给你找了门好亲事,欢儿可不能忘了姨夫的好,以后做了少奶奶,可要记着姨夫的恩情,常送些吃喝来,知不知道?乖。”
说着,便要伸手去摸沈欢的头顶,这猥琐的笑和动作,沈欢甚是眼熟,不偏不倚,这幅模样,像极了前世临死前项名的动作神态,沈欢心底不由腾起一股恶寒,从脚后跟升起一股子麻意,直直爬上后脑勺。
沈欢实在恶心得紧,本能的后退一步躲过。
杨显的手尴尬的凝滞在半空中,颇有些不快。沈欢也不惧怕,睁着黑丢丢的大眼睛,乖巧的解释道:“欢儿还病着,莫要过了病气给姨夫。”
原是如此,七岁孩童的话,杨显没有怀疑,收回手,说道:“既如此,欢儿早些回去休息吧!”
说罢,杨显走到墙角两个孩子面前,停下脚步。
两个孩子看见他,不由眼露恐惧,身子后撤,但听杨显对表弟杨庆骂骂咧咧道:“男娃娃家家做的什么小气样儿,跟个没用的女娃娃似的,跟爹回去睡觉。”说着,强行拉过杨庆的手,往里屋走去,并没有理会一旁同样惧怕的小女儿杨珍。
杨庆噙泪的小眼睛,不住地回头,眼巴巴的望着身后的母亲,不情不愿的被杨显拖进了内室。
杨显走后,沈欢忙扶起姨母,赶忙查看姨母的伤势:“姨母你怎么样了?”
这时,两岁的表妹杨珍也跑了过来,一头扎进宋氏怀里,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宋氏心疼的抱着孩子,泪水不住地往下流,嫁了这么一个人,她还能如何,以前的日子,往后的日子,不过都是一个熬字罢了。
宋氏一手抱着杨珍,一手摸着沈欢的脸颊,喃喃道:“欢儿放心,姨母会想法子,会想法子……”绝不能让姐姐唯一的女儿被那杀千刀的卖了!
沈欢闻言,只能口头上应着,心头却是无奈,姨母又能有什么法子,前世她总归是被杨显卖去了刘家。沈欢心里头明白,姨母不过是一个弱女子,即便有心帮她,又能使上多少力呢?
“地上凉,姨母先起来再说。”沈欢扶起宋氏,两岁的杨珍也懂事的搀扶母亲。
宋氏本欲先送沈欢回房,这时,里屋传来杨显带着强烈不满的喊叫声:“还在外头作甚?赶紧打热水进来。”
宋氏闻言,眉宇间瞒过一丝凄凉。沈欢更是蹙眉,前世她小,并不懂人情世故,今生再一次看到这样的情形,心中才能理解姨母的处境。
天下女人,谁不愿遇上一个知冷知热的良人,可大部分时候,生活里更多的是细碎的折磨,像贴身的衣物里揉进尖锐的针,时时刻刻刺着你,扎着你,却又摆脱不得。
“姨母快去吧。欢儿自己能回去!”说罢,沈欢放开宋氏的手臂,睁着圆丢丢的大眼睛看着宋氏:“明日欢儿再给姨母擦药。欢儿走了。”
宋氏看着沈欢隐如院中黑暗的小小身影,心中即心疼又欣慰,姐姐唯一的女儿,无论如何她也要试试,但是仅凭她一人,是无法对抗杨显的,为今之计,只能求一个人帮忙了……想起那个人,宋氏的心中,隐隐泛起一股酸涩。
沈欢躺进被窝里,心烦意乱。距离义父到来尚有一月时间,这一月里,要如何让姨母脱离这个火坑?要不,让姨母自己去跟杨显提和离?沈欢叹口气,显然行不通。
如今有两个孩子,即便杨显万般不好,姨母也是会忍耐着过日子的。沈欢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很多女人,明明丈夫是个很差劲的人,却还要一日日的挨着过日子?难道就是因为孩子?可是有这样一个父亲,对孩子的成长又能有什么好处呢?自己每一日都活在痛苦里,做不完的家务琐事,还要伺候一个大爷,何必呢?
想着,沈欢不由气恼的狠狠拽了一下被角。杨显那种薄情寡义的小人,有什么放不下的,前世姨母去世不过三月,便娶了那个寡妇。
寡妇?想到此,沈欢眼睛一亮,前世杨显娶那个寡妇娶的那般手脚麻利,想来是早就勾搭上的,既然姨母不会提和离,让杨显休妻总是可以的吧?就是不知道,现在这个时候,杨显和那寡妇勾搭上没有?
看来,这几日,要好好留心下杨显,倘若他真跟那寡妇不清不楚,那她就有法子了,她自己当然办不到,但是有一个人却可以,想着,沈欢心中浮现出南无清俊如竹的身影,嘴角不由勾起一个暖如阳春的笑意。
第二日一早,天还未亮,院中便传来宋氏打水的声音。沈欢迷迷糊糊的醒来,穿戴妥当,走出了房门。
宋氏坐在井边的小马扎上,手里拿着一把青菜,正在摘洗。
沈欢揉着眼睛,心中不解,今日姨母怎么起的这么早?杨显做着给镇上药材铺运货的活计,时有时无,最近自己也不出去找活,整日躺在家里,全靠姨母摆的面点摊子维持家中生计,平时宋氏天蒙蒙亮方起,这会儿天还黑着呢,姨母怎么就起来了?
沈欢走上前去:“姨母早。”
宋氏抬头:“欢儿醒了?”
沈欢点点头,从旁边拿起一根萝卜放入木盆里刷洗,边问道:“姨母今日怎么起的这样早?”
宋氏忙将食指放在唇间,示意沈欢禁声,不由警惕的去看身后的房屋,但听里面静悄悄,宋氏才放下心来,压低声音道:“姨母今日要去找一位旧相识,让他帮帮欢儿。”
旧相识?沈欢好像隐隐明白了什么,心中“咯噔”一下,忙问:“男的女的?”
宋氏垂眸:“男的。以前住在娘家隔壁,自幼相识,你娘亲也认得,去年才知道他现在也在烟阳。”
沈欢越听心越凉,忙问:“姨母和他常见吗?”
宋氏闻言失笑:“去年摊子上碰到的,叙了几句,他跟我说了如今的住址,说有事可去找他。人家这么说无非也是客气几句,我还能真去不成?后来也就在摊子上见过几次。”
沈欢听了不由放下心来,毕竟前世宋氏的死因便是通奸,乍听到姨母要去找一个男的,当真惊着了沈欢,不熟就好。沈欢复又问道:“那姨母这次去找他,可是为了欢儿的事?”
宋氏迎上沈欢询问的目光,欲言又止,半晌,方才说道:“你姨夫无非就是为了钱,姨母想去找这位相识借点,倘若借到了,欢儿就拿着钱去找你姨夫,就说是你母亲留下的。”杨显得了钱,应该就不会往沈欢身上打主意。
沈欢闻言,感念宋氏的同时,又无比无奈,杨显那般贪得无厌的人,又怎会因为得了一笔钱而放过他,对于他而言,得到一笔,卖掉自己还能再得一笔,何乐不为?
这时,宋氏将洗好的菜收进篮子里,对沈欢道:“欢儿再去睡一会儿吧。姨母做好饭菜,等你们起来,去厨房热了吃。”说着,端着菜篮往厨房走去。
沈欢站着没动,虽说宋氏和她那位旧相识没什么关系,但沈欢还是放心不下,小跑几步追进厨房:“姨母,今日欢儿陪你去吧?”
宋氏边勒围裙,边安抚道:“你身子刚好,还得多休息,姨母自己去就成。”
沈欢闻言,脑筋一转,故意在自己眼中蕴起一层孩子般的忧愁:“躺在家里几日了,欢儿都闷坏了,姨母就带欢儿去玩儿吧。求求你了姨母。”为了效果逼真,沈欢伸手扯住宋氏衣角,来回摇摆。
宋氏最是无法抵抗小孩子撒娇的模样,想想也是,自打沈欢落水,已经好几日没出过门了,今日顺道去透透气也好,便同意了沈欢的提议:“那出去后可不能调皮,要听姨母的话。”
沈欢连连点头。宋氏摸摸沈欢的头顶:“厨房油烟大,欢儿先回屋去。”
沈欢应下,走出厨房。刚走到院中,正欲回房,忽地从院外飞来一枚石子,不偏不倚的打在沈欢后背上。
沈欢蹙眉,心头不快,虽然不疼,但委实吓她一跳,不解的回头,向石子砸来的方向望去。
正文 04
但见院子的矮墙外, 隔壁李嫂家的孟女巧姐儿, 将一盏小灯笼放在院墙上, 旁边斜立着一把铁锹, 小臂平摊在墙上, 露出脖子以上, 正冲她挤眉弄眼呢:“小欢欢, 你好些了吗?”
看着眼前粗眉大眼,生得结实的少女,沈欢有些没反应过来, 重生回来后的这几日,沈欢日日待在姨母家里,没有出去过, 有些想不起这是谁。
寻着前世的记忆, 半晌后,记忆终于和眼前的少女重叠, 这是巧姐儿, 她儿时的玩伴, 她落水时, 还多亏巧姐儿救了她。
沈欢脸上漏出惊喜的笑容, 忙跑了过去, 垫着脚尖,趴在矮墙上,喜道:“我好多了。巧姐姐, 你怎么这么早出门?”
巧姐儿的圆脸上露出朴实的笑容:“你没事儿了就好。好几日没下雨了, 我娘让我去果园里引水,所以起得早,方才路过瞧见你,就来看看。”
沈欢嘻嘻笑着:“巧姐姐救了我,还没来及跟姐姐道谢呢,改日我和姨母去你家中看你,要好好感谢姐姐的救命之恩。”
听沈欢说起宋姨,巧姐儿眼神不由黯淡下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沈欢见状,不解的问道:“姐姐不高兴吗?可是有什么事儿?”
巧姐儿犹豫片刻,到底岁数小,藏不住话,朝院里看看,神神秘秘对沈欢说道:“饮马巷钱木匠家的寡妇你知道吗?是个极不要脸的,你让宋姨提防着。我听我娘说了,你家当家的趁着宋姨出摊,常往她家里头跑,我娘他们都说不让宋姨知道,但我寻思着,这么过分的事儿,宋姨蒙在鼓里怎么成,你可记着知会宋姨一声。”
果然已经勾搭上了!正中沈欢下怀,勾搭的好,这一勾搭,她就有法子救姨母出火坑!沈欢忙对巧姐儿说道:“好勒,姐姐放心,欢儿定会知会姨母。”
巧姐儿露出松快的笑意,仿佛解决了一件大事儿:“那成,找你就这事儿,我先去果园了,等你好了带你到果园捉蛐蛐去。前几日我捉了几只,都可大个儿了,编了草笼子放在家里头,到现在还叫唤呢。”
沈欢自是早就过了捉蛐蛐的岁数,奈何如今七岁的身子,也只能装着一副激动不已的样子应了下来:“好嘞!巧姐姐你快些去吧,过些日子我去你家里找你。”
说罢,巧姐儿取下灯笼,扛起铁锹,跟沈欢别过,去了果园引水。
巧姐儿走后,沈欢又回屋小眯了一会儿,待宋氏做好饭,一同用过后,沈欢便陪着宋氏一同出门。
出门时天已亮,太阳还未升起,东方远处的山头上,泛着一点点朝阳的红晕,街道上有几间商铺已经陆续开门,早点摊子也摆了出来,蒸笼里冒着腾腾的热气。
约莫半个时辰后,沈欢跟着宋氏,来到了烟阳城西的一处民居门外。
门前挂着两个被太阳晒得发白的红灯笼,黑木的大门,白色的高墙,墨色的飞檐,一看便知家门主人略有些薄底,总之,比沈欢那姨夫家强多了。
宋氏站在门前,踟蹰不定,两手交在腹前,指尖在袖中相缠,拧的发白,往昔的回忆一点点的漫上心头。良久,宋氏眼睑微垂,双唇紧抿,似是鼓足了勇气,叩响了宅门。
沈欢看着宋氏这样的神色,心下微有些困惑,姨母为何这般踟蹰?未及多想,但听门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越来越近的声音,木门“吱呀”一声开启,一名身着苍色直裰、续着胡须的中年男子出现在门后。
男子一见宋氏,眸中不由露出一丝惊喜,脱口而出道:“兰妹?”
乍听到儿时的叫法,宋氏心底泛起一股子温热,当年,若非上辈的恩怨,这声兰妹合该是伴她一生的称呼,一时间如今生活的苦涩尽在心头涌现,宋氏眼眶微红,又怕被男子看出端倪,不由遮遮掩掩的后退一步,低头福一福身子,道:“徐哥,今日前来拜访,唐突了。”
徐介宣见宋氏这般客气的模样,不由正色道:“这是什么话?你何时来找我,都不唐突!”话音落,两下微微尴尬,徐介宣似乎也意识到如今二人的身份,说这样的话不合适,不由接着补充解释道:“呃……我的意思,认识那么多年,你不必跟我这般见外。先进屋。”
宋氏忙道:“不了不了,我瞧着前街那家茶室的茶不错,不如咱们一起去那里坐坐。”
沈欢知道,姨母这是为了避嫌,她已嫁做人妇,去别的男子家中,终是不妥。
徐介宣自然明白宋氏的意思,便点头同意,出来锁上院门,一同去了前街茶室。
三人围桌坐下,要了一壶茶,徐介宣坐在宋氏对面,看到了宋氏眼角的伤,以及肿起的脸颊,不由蹙眉道:“他又打你了?”
宋氏垂首,嘴角含了一抹无奈的笑意:“都习惯了。”
他的兰妹,幼时他是何等的爱护,如何能忍受看到宋氏脸上的伤?徐介宣压住心头的火气,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眼睛滴溜溜转的小娃娃,孩子年纪小,想来是听不懂的,于是便没有顾忌什么,说道:“当年,都是上辈的恩怨,如今你我父母皆已不在人世,我发妻已故,又无儿女,你大可以和离……”
宋氏赶忙打断道:“徐哥!”自幼相识,宋氏何尝不知徐介宣的为人?又何尝不知自己如今的处境?可是她有两个孩子,而且,就算她提出和离,杨显也是不会答应的,说不定等她的又是一顿毒打。
一想到杨显那厮翻脸不认人的模样,宋氏不由打了个寒战,打心底里惧怕,条件反射的拒绝道:“这样的话,徐哥以后莫要再说了,被人听去,对你我都不好。”
沈欢听完这段对话,简直惊呆了,原来姨母还有这么一个青梅竹马。沈欢不由细细打量了一番徐介宣,正所谓相由心生,徐介宣从神态到举止,都看着比杨显强了很多,就是不知道人怎么样?但是姨母似乎跟他自幼相识,也算知根知底,姨母有难处的时候,会想着来找他,想来是个靠得住的人。
徐介宣也知,想说服宋氏跨出那一步,非常的难,而且杨显那边,需得从长计议。思及此,徐介宣岔开话题道:“兰妹今日来,可是有事?”
宋氏叹口气,伸手摸了摸沈欢的后脑勺:“欢儿是姐姐唯一的女儿,姐姐夫家败落,姐姐也操劳而亡,欢儿只能送到我这里。可是,我也是嫁了人的女子,做不得主,杨显竟要将欢儿买去刘员外家,给他的次子做童养媳,我实在没办法,只能来求你。”
徐介宣看了看沈欢,是个好看又机灵的孩子,转而又问宋氏:“需要我怎么帮你?”
宋氏双手在桌下不由拧紧了衣袖,支支吾吾道:“我寻思着,杨显也是要钱,所以,我想跟你借点儿银子,让欢儿拿给她姨夫,想来他得了钱,会放过欢儿。”
徐介宣听完这个想法,无奈笑叹:“小人贪利,不如一点一点的给他,吊着他的胃口,倘若一次性给全,发现这孩子身上无利可图了,他还是会打发了她。”
这话沈欢无比赞同,这时,徐介宣从怀中摸出几两碎银子,放到宋氏面前:“这是三两,我今天出门就带了这么多,你先拿回去用,改日你出摊的时候,我再给你送来。对了,你等我下。”
说罢,徐介宣起身出了茶室的门,不一会儿又走了进来,手里拿着颜色花样时兴的两匹布,也放到了宋氏面前:“你这身衣裳,看你穿了有些时候了,这两匹布你拿回去,重新给自己做身衣裳。”
怕宋氏不收,徐介宣接着补充道:“哦,前些日子去布庄收账,掌柜短些银两,就用两匹布抵了,我家又没有女眷,放着也是放着,不如给你拿来。”其实,这是他专门买给宋氏的,但怕她不收,只能编了这么一个借口。
宋氏心下感念,低头看看自己袖口边都毛了的衣衫,不由脸红,她也确实该换身衣裳了,于是便没有拒绝:“多谢徐哥!”
沈欢不由感叹,这徐介宣当真比杨显强了很多倍,就是不知道他若是娶了姨母,还能不能待姨母这么好?也不知道前世姨母被浸猪笼的事,跟这个徐介宣有没有关系,但是看眼下,他们之间是没什么的。
反正,让宋氏离开杨显,这件事沈欢做定了,至于眼前这位是不是姨母的良人,沈欢还得好好考量考量。
又寒暄了几句,宋氏便带着沈欢和徐介宣告辞。
回去的路上,沈欢向宋氏小声儿问道:“姨母,你是不是喜欢刚才那个叔叔啊?”
宋氏的脸刷的一下涨得通红,忙伸手堵住沈欢的嘴:“姨母早已嫁人,欢儿莫要乱说。”心却砰砰直跳,仿佛藏在心底的秘密被人一下子扒开晾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好在,沈欢只是个孩子,宋氏赶忙嘱咐道:“这话欢儿以后万不可再说,尤其是你姨夫面前,否则会害惨姨母的!”
沈欢赶忙点头,心里却不住地偷笑。死过一次的沈欢,如今可是看得开的很,什么礼义道德,都是浮在天上虚无缥缈的东西,只有踏踏实实自己过高兴了,才是实打实能握在手里的。
就像她和项竹,前世清清白白,还不是被人诬陷诟病,反正不管怎么做,该骂的人还是会骂,还不如坐实了,至少自己没啥遗憾。如今,姨母这事也一样,即便如今姨母这般守礼,最后还不是落了个浸猪笼的凄惨下场,倒不如离开杨显,痛痛快快的活几年。
但是宋氏没有沈欢这般死过一次后滋生出来的勇气,所以看不开,放不下,左右摇摆,踟蹰不定。沈欢看一眼身侧容颜憔悴的姨母,心中的计划逐渐完善起来。既然姨母不敢做决定,那就让她伸手推一把吧。
当然,她自己是推不动的,这要等项竹来才行,她心心念念的义父啊。想着,沈欢嘴角漫上一丝笑意,暗搓搓的激动,万事俱备,只差项竹,义父啊义父,你快来吧!
正文 05
沈欢看着宋氏手中的两匹布, 微微一笑, 其实, 她不需要姨母帮忙救她, 只要等义父来了, 她的问题就可以解决, 何必还要给杨显银子, 浪费!
想着,沈欢拽一拽宋氏衣角:“姨母,欢儿寻思着, 今日那位叔父说的话很对。如果姨夫拿到钱,还是会将欢儿卖了,反正姨夫答应了一个月后再送走欢儿, 不如就等一个月后, 再把钱拿给姨夫。”
宋氏静思片刻,觉得沈欢此言有理, 便应了下来。宋氏将沈欢送回杨家所在的路口, 便自去了面点摊子。
日子无波无澜的过着, 沈欢每日就在家教弟弟妹妹认物, 陪他们玩耍, 偶尔和巧姐一同出去转转, 便也无事。
这些日子的沈欢,一到夜深人静时,就无法平静。日子每过一天, 沈欢期待的心情便浓一分, 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就变得更长。
七岁那年,初见项竹的记忆早已模糊不堪,甚至她都有些不记得那些时候发生的事。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项竹的呢?
沈欢细细回忆,竟有些想不起是什么时候。对他的感情,就像做胭脂时熬出的花蜜,本来很清淡,但随着小火慢慢的烹煮,花蜜越来越浓,越来越浓……
前世和他一起生活的每一日,就是那熬花蜜的小火,他对她关怀多一分,沈欢心底的情义便浓一分,她浸泡在有他呵护的生活里,待她自己惊觉之时,对他的爱,早就浓郁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前世他离世的那半年光阴,沈欢对他的想念,皆化成一把把钝刀,一点一点的在她心头割着,往昔爱得有多深,当初痛得就有多深。
十六岁的她,那时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到后来开始大把大把的掉头发,眼泪也不知流了多少,到后来,双眸酸涩,再也流不出泪,随之而来的是视力逐渐变弱……
那半年思念的折磨,失去他的每一份痛苦,如今沈欢回想起来,心仍隐隐作痛,压的她心口发闷。沈欢翻了个身,黑暗中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
很快,她就会再次见到他,这一次,她一定要记得清清楚楚,记住他们的初见,记住……今后和他的一切回忆……
距离项竹到来还有半个月。这日下午,刚到申时一刻。沈欢正在院中陪弟弟妹妹。
她手里拿着一根木棍,在土地上写了一个庆字、一个珍字,学着当初项竹教她的样子,教弟弟妹妹认自己的名字。
这时,隔壁的巧姐儿跑了过来:“小欢欢,开门,是我。”
沈欢扔下手中木棍,前去开门。巧姐儿一进院门,便将沈欢拉到一旁,微有些气喘,深吸一口气平了平气息,神神秘秘的说道:“你姨夫又去那个寡妇家了。我方才亲眼瞧见的!”
沈欢一听,忙问:“你知道那个寡妇家在哪儿吗?”
巧姐儿连连重重的点头:“知道,我带你去看!”说着就要拉沈欢走。
沈欢忙拉住巧姐儿:“不成。姨母出摊儿去了,我得看着弟弟妹妹。”
巧姐儿松开沈欢,自顾自的王杨庆和杨珍身边走去,边走便说道:“这有什么难的。先抱去我家,我娘在呢,让她看着。”说着拉过两个孩子往门外走。
两个孩子和巧姐儿平日也是见熟了的,所以不怕她。沈欢想想,确实可以,以前她没来的时候,姨母白天就会把弟弟妹妹送去隔壁李嫂家,李嫂会帮忙给看着。
于是杨庆和杨珍被送去了隔壁,沈欢和巧姐儿跟李嫂打过招呼后,俩人便一同往饮马巷而去。
到了饮马巷,巧姐儿将沈欢拉倒街头拐角处藏好,指着一家紧闭的红漆木门说道:“那就钱木匠家,如今就钱寡妇自己,带着两个儿子。”
沈欢连连点头,四处看看,以便认下地方,后面好找。巧姐儿继续说道:“你姨夫一进去,那寡妇就打发了两个儿子出去玩儿,当真是没皮没脸。”
沈欢看看十一岁的巧姐儿,听她说出这话来,不由觉得十分有趣。前世有这个场景吗?似乎没有,沈欢隐隐记得,前世她落水后没几天,便被送去刘家了!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申时刚过,酉时时分,那紧闭的黑漆木门开启了一条缝儿,她的姨夫杨显伸出个头,警惕的四处看了看,然后“哧溜”一下从门缝儿里钻了出来,佯装一副路过的样子,大摇大摆的从街上走过。
沈欢第一次干这种事儿,心怦怦直跳,见杨显出来,不免有些紧张,拉起巧姐儿就跑,巧姐儿险些摔一个趔趄,小欢欢力气怎么忽然大了啊?
跑了几步,沈欢又定住脚,巧姐儿险些撞上她。一来二去,巧姐儿颇有些不高兴道:“小欢欢你做什么啊?”
沈欢道:“咱们现在最好先别回家,等我姨夫回家后再回,撞上可就不好了。”
巧姐儿点点头,也对。于是俩人又在街上随便逛了逛,估摸着杨显差不多到家了,俩人才往家里走去。
也不知怎的,适才还快活着的沈欢心头突然漫上一点奇特的感觉。越临近姨妈家,这种感觉就越发的明显,甚至有些不舒坦的揉揉心口,引得身旁的巧姐儿侧目,顺道还问了几句,不过沈欢搪塞了几句便将此事揭过。在路口与巧姐儿分开,沈欢也只是强打着精神笑闹两句。
她原也以为这样的心悸没什么的,至多是重生的后遗症罢了。
可等沈欢到达家门口时,她才发觉,好像那样的心悸只是在提醒着她——他来了。
那个她朝思暮想,深深眷恋的他……
院中那方背影,迎风而立,修长俊逸,夕阳暖黄色的余晖,洒在他月白色的直裾上,袍角绣着几枚疏离的竹叶,随风冉冉翻飞……
那道暖阳,将他的身影不断的拉长、拉长,卷着她、缠着她,坠入了一场深不见底的迷梦……
那一刻,沈欢眼中再也看不到别人,耳中也听不到旁的声音,仿佛整个天地之间,就只剩下了眼前的俊逸身影。她足足看了九年的身影,魂牵梦绕了这么久的身影。
她怎么会忘记?
怎么会认不出?
是他,真的是他!
沈欢望着他的身影,像是中了魔障,短短几步路,她却像抽空了全身的力气,傻傻的站在原地,定定的望着他……
似有温热的液体,划过脸颊,一滴滴的浸染脚下的土地。
还是宋氏先看见了自己的外甥女,侧过头,笑盈盈的向她招手:“欢儿,你回来了?快进来,这位是你们沈家的故交,特来看你……”宋氏的声音像是几百丈外传来,沈欢听得飘渺虚幻,眼里只有他的身影。
项竹顺着宋氏的目光回头,见到门外身着绣白梅粉色衣衫的小姑娘,嘴角不由勾起一个温和的笑意——像化入沈欢心中的涓涓细流,流淌过她的全身,占满了她的心房。
项竹的目光落在沈欢脸上的那一刹那,沈欢的心一瞬间停止了跳动,目光锁在他的五官上,久久不能回神。
在她前世记忆里,项竹一直是那么高大沉稳,无论何时都是值得依靠的臂膀,正因如此,项竹也是她永远可望不可及的人,她的义父,是最亲的人,却也是离她最远的人,爱不能言,痛不能诉……
然而,此时此刻,她以十六岁心智,见到二十岁的项竹,从过去对他的印象中跳了出来。二十岁的项竹,少了一份成熟,多了一份青涩,眉宇间少了一份沉稳,多了一份青年的蓬勃。
唯一不变的,是他自始至终,清俊优雅的身姿,温和如暖阳的笑意!
项竹看着眼前傻乎乎看着他的小姑娘,以为她是认生,不由脱口问道:“你便是沈欢?”
熟悉的声音!
九年来让沈欢无比安心的声音!
这一刻,沈欢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如夏日午夜的倾盆大雨倾泻而下,她三步并做两步向他跑去!
沈欢一头扎进项竹怀里,小小的身子,紧紧抱住项竹紧窄的腰,连同前世的半年,沈欢堆积了许久的想念,在这一刻彻底冲破心房。
小姑娘的眼泪,像浣花河的潮汛一般,彻底淹了项竹!
她抱着项竹,放声大哭!
那些眼睁睁的看着他娶别人的日日夜夜,那些失去他的日日夜夜,终于过去了,终于都过去了!
沈欢埋首进项竹的衣衫,他身上淡淡的松木香,以及隔着衣衫,他身体传来的温热,让沈欢逐渐确信,这不是梦,他真的来了……
他再也不是前世只能仰望的人,临死前知晓了他的心意,这一世,沈欢没有任何顾虑,她要他只属于她!想着,攥着项竹衣衫的小手,复又紧了些。
项竹看着抱着自己,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姑娘,俊逸的脸上满是惊异,这……这算怎么回事儿啊?
项竹向宋氏投去询问的目光!
宋氏尴尬的笑笑,其实,她比项竹还不解!宋氏只得上前拉沈欢,第一次见面就抱着人家又哭又闹的,算怎么回事:“欢儿,快放开!”
奈何沈欢就是死死抱住项竹不撒手。项竹看着橡皮糖一样黏着自己的小姑娘,又好笑又无奈。
这时,和项竹同来的项竹至交,萧朗玉在一旁看着眼前这一幕,不由笑着打趣项竹:“谦修,真没看不来,你这么招孩子喜欢。”虽然这喜欢表达的很别致。
谦修,是项竹的字。
项竹伸手摸摸小姑娘梳着双丫髻的后脑勺,实在对这突如其来的眼泪,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么哭可怎么行?看来得先把小姑娘哄好。
正文 06
当他的手盖上自己后脑勺时, 沈欢不由抬头, 迎上他的目光, 渐渐止了哭声, 只是方才哭的太厉害, 还在不住的抽噎。
项竹见小姑娘看自己, 黑丢丢的大眼睛里挂满晶莹的泪水, 显得小姑娘的眼睛愈发明亮。项竹双手轻轻捏住沈欢瘦小的肩头,将她从怀里拉起,然后在她面前蹲下, 月白色的衣摆,落在了地面上。
项竹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一个七岁的小姑娘, 一见自己, 就能哭成这个样子?但见着这么一个可爱又机灵小姑娘哭,他委实舍不得。
于是他看着沈欢, 尽量让声音温柔, 徐徐讲道:
“说是有一个师爷, 胸无点墨, 一心想升官发财, 为了巴结讨好上司, 特地设了丰盛的酒席,宴请县官。喝酒时,师爷讨好地问‘太爷有几位公子?’县官不假思索地说‘有犬子二人, 你呢?’县官反问, 可把师爷难住了。他暗暗想:县太爷还谦称自己的儿子为‘犬子’,我该怎么称呼自己的孩子呢?寻思了一会儿,你猜他是怎么回答的?”
项竹模仿着故事里师爷和县令的语气,用角色扮演般的方式,讲了出来!
沈欢心头的激动还没平复下去,脑子有点乱,对他的话非常不解,怎么这会儿还讲上故事了?她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项竹,只得摇摇头。
项竹冲着小姑娘抿唇一笑,模仿着师爷傻傻的模样:“那师爷只好答道‘我有一个五岁的小王八’。”
沈欢闻言,破涕为笑,想着自己还满脸泪水,赶忙伸手去擦,心中笑嗔,她又不是真的小孩子,哪用他这般哄?
见小姑娘笑了,还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擦眼泪,项竹总算松了一口气,嘴角挂上了一抹笑。
宋氏听了项竹讲的笑话,不由侧身抿唇。见沈欢终于不哭了,宋氏含了得体的笑,对项竹和萧朗玉说道:“二位屋里请,先喝杯茶,我马上就做晚饭。”
项竹站起身,颔首行礼:“叨扰了!”
项竹将目光转向身侧的小姑娘,冲她笑笑,大手拖住她的后背,和萧朗玉一起,往屋里走去。
沈欢侧头看着项竹,脸上一直挂着淡却甜美的笑意,心头却有不解,不是还有半个月吗?这次义父怎么这么早就来了?管他的,早来更好!
杨显本在屋里坐着,一见项竹进来,从鼻翼里发出一声极不屑的冷哼,转身进了里屋。
项竹神色微沉,和萧朗玉相视一眼,宋氏忙打圆场:“他就那脾气,你们别理会,先坐下。”
宋氏引了二人落座,沈欢也挨着项竹坐下,宋氏倒上茶水,招呼了几句,便先去厨房做晚饭。
项竹微微侧身,摸摸沈欢的后脑勺,笑着说道:“七年前,我随商队前往江南,路遇土匪,我与众人走散,险些活不下去,是沈兄救了我,我曾在沈家小住,那时你刚出生不久,我还抱过你。”
沈欢自然知道,这话前世项竹就跟她说过,沈欢含了小孩子般的神色接过话:“所以,我一见你,就觉得分外熟悉,就像是失散了许久的亲人一般。”
“哦?”小姑娘这么会说话?
项竹望着小姑娘的眼睛,那双眸中满是真挚,想起方才见面时,沈欢的反应项竹实在想不明白,毕竟是恩人的孩子,想来是有些缘分的吧。项竹只能用缘分来解释。
想起恩人,项竹不免轻叹,如今他已成年,生意上小有所成,本想回来报答当年的救命之恩,怎知沈家已经破败,沈兄夫妻操劳病故,几番打听,才找到暂住烟阳的恩人独女。
想起方才杨显的态度,项竹不由向沈欢问道:“你住在姨母家,你姨夫对你可好?”
沈欢连连摇头,不由往内室看了看,拉过项竹,项竹配合的俯下身子,沈欢在项竹耳边小声儿道:“姨夫很讨厌我,他要将我卖去给镇上刘员外家做童养媳!刘员外的那个儿子,小时候得病烧坏了脑子,是个傻子!”
项竹闻言,脑中‘嗡’的一声,剑眉微蹙,姑且不说这是恩人之女,换成任何人家的父母,谁愿意看到自己的孩子被卖给一个傻子做童养媳?这杨显,当真做得出来!
项竹静思片刻,他这次回来,本就是为了报恩,如今恩人的女儿这般境遇,他焉能袖手旁观?项竹转头向沈欢问道:“你姨夫卖你多少银两?”
沈欢小声儿道:“姨母说是五两。”
项竹了然的点点头,五两,对他来说只是个小数目:“那我给他五两便是。”
沈欢心头漫上一层暖意,他一直都是这么护着她。不过,这次沈欢想要的不是自己解脱,而是要让姨母彻彻底底脱离杨显!
沈欢看向项竹,她不想骗他,可是如今自己重生,她不能说实话,这件事,这辈子都得瞒着他。沈欢暗自垂眸,她的愿望,就是希望身边要紧的人都好,善意的谎言,想来,项竹就算知道真相,也会原谅她。
想着,沈欢凑到项竹耳畔继续说道:“我姨夫可坏了,他经常打我姨母,整天在家里也没有营生,而且他还经常去饮马巷的钱寡妇家!”
项竹闻言微惊,如此看来,这杨显当真不是个好东西。项竹看看沈欢,不由失笑,这小姑娘,真是人小鬼大。
但听沈欢继续说道:“要是姨母能和跟姨夫和离多好啊,这样姨母就可以嫁给徐叔父,徐叔父对姨母可好了,上回见姨母衣衫旧了,还送了姨母两匹布。”
沈欢尽量将话说得天真,但该透露的信息一样也没拉下。项竹何等聪慧,沈欢两句话下来,项竹脑中已经勾勒出了事情的全部。
沈欢又接着跟项竹说道:“项叔父,姨母肯定是不敢跟姨夫提和离的,说了姨夫会打她。我就不明白了,姨夫不是喜欢那个寡妇吗?那他为什么不主动跟姨母和离?和离他就可以娶自己喜欢的了啊?”
项竹听完这些话,略勾勾唇,抚摸沈欢后脑勺以示安抚。开始细细思量方才沈欢说的话。若是让杨显主动提出和离,他倒是有法子,毕竟他是商人,这种事情生意场上没少干。
只是,宋氏愿不愿意和离呢?这事,看起来是救宋氏出火坑,若是正主就愿意在火坑里呆着呢?就像他的母亲一般……想着,项竹微叹。
想到这儿,项竹对沈欢笑笑:“不如,你去问问你姨母,倘若有机会和离,她愿不愿意?”
沈欢知道项竹的意思,抿嘴冲他一笑,重重点一下头:“嗯!”
不一会儿,宋氏做好饭菜端上了桌,给杨显单独送去了里屋里。
项竹这次来看沈欢,本想看看她过得好不好就走的,但是眼下,明显不好,他得帮沈欢度过眼前这一关,至少得看着她,今后的日子能过好,他才能走!
饭间,沈欢不断给项竹夹菜,她清楚项竹一切的喜好习惯,饮食上,项竹口味偏重,但是不爱吃辣椒。青椒、红椒都不吃,不过辣椒变成作料项竹就爱吃了。
沈欢夹起一块麻婆豆腐,放进项竹碗里:“项叔父,姨母做的麻婆豆腐好吃,你多吃些!”
项竹笑着点头,就饭吃下。沈欢又夹了一块酸辣里脊给项竹:“这个也好吃。”
项竹笑意更明朗,看着眼前殷勤的小姑娘,只能不断点头:“好,好。”
酸辣里脊旁边就是青椒炒肉,沈欢知道项竹不爱青椒的味儿,便掠过那道菜,直接夹下一道辣子鸡给他:“项叔父你多吃些。”
项竹眼睁睁的看着沈欢掠过那道青椒炒肉,心下不由一动,本来寻思着,小姑娘如果夹青椒给他,他只能硬着头皮吃了,不曾想,小姑娘居然掠过了,若非这是第一次见面,还会以为她知道自己的饮食喜好。想来,只是巧合吧。
项竹没有多想,吃下了沈欢夹给他的菜。沈欢看他把她夹的都吃了,心中高兴,巴巴儿的望着项竹:“好不好吃?”
“嗯!”项竹看着笑眯了眼的小姑娘,做出一副回味无穷的模样。
沈欢看他这幅神色,心底深处开出了一朵花,前世,都是项竹给她夹菜,这一次,她也要对他好:“肯定好吃啊,因为是我夹得嘛!”
桌上另外三人不由失笑,明明是宋氏手艺好!萧朗玉颇觉小姑娘有趣,不由生了逗弄的心思:“怎么,你夹的菜有特别的味道?谦修是客人,我也是客人啊,你怎么不给我夹菜?”
沈欢这才注意到同桌上的萧叔父,前世他帮了自己不少忙呢。忙夹了一筷子青椒炒肉给萧朗玉:“叔父你也吃!”
萧朗玉眉毛一挑:“这才乖嘛。”说着越过项竹,摸了摸沈欢的脑袋顶。
萧朗玉这一摸,沈欢神色一凛,想起一桩顶要紧的事来!
正文 07
前世, 萧朗玉意在仕途, 其祖父似乎和当今朝廷某位王爷私交甚好, 那时, 他已经得了举荐, 就等入朝为官, 怎知, 临近日期,却在番邦入朝的一次比武中,被对方武士砍下了半条手臂, 从此无缘仕途,只能和项竹一起做了商人。
虽然后来生意做得也很好,但每每提起当年, 萧叔父眼中不免流露遗憾。现在, 萧朗玉四肢尚全,沈欢大可以帮他躲过断臂之灾。
沈欢凝眸细想, 萧叔父断臂, 似乎是她十一岁那年的事情, 算起来还有四年, 那不急, 不急。
沈欢看看萧朗玉, 想着前世他帮了自己那么多,不由心头感念,夹起盘中最大的一块酸辣里脊, 放进萧朗玉碗里, 扬起笑脸,语气松快:“萧叔父,这个最大的给你吃!”
萧朗玉眉毛一挑,两手摩拳擦掌,做出一副极为惊喜、迫不及待想吃的模样:“哎呀,我这待遇比谦修还好啊。”
沈欢哈哈笑了起来,心中暗自笑话,装什么惊喜模样?这神态动作也太夸张了吧!
看着他们俩全程一副逗孩子的模样,沈欢委实觉得好笑,真想不到义父和萧叔父,逗起孩子来竟是这般可爱。想着,沈欢笑的更松快了,一排小白牙咬着筷子头,‘咯咯’的笑声停不下来。
项竹和萧朗玉则觉得,小孩子真好逗,随便一句话,小姑娘就能笑这么开心!
小姑娘的笑声清脆又干净,不带一丝掩饰,很有感染力。项竹听着,心里甚是舒坦,不由揽起衣袖,连着夹了好几筷子菜,放进沈欢碗里:“尽顾着给我们夹菜,自己倒没动几口,正长身体的时候,要多吃些。”
宋氏在一旁看着,项竹给沈欢夹菜时,嘴角含笑,颇有几分宠溺,而沈欢呢,则笑嘻嘻的一直盯着项竹的脸看,那又是崇拜又是喜欢的小眼神,就差开出两朵花来了!
宋氏甚是不解,从未见过自己外甥女这幅模样,不由心下感叹,果然,爱美之心是不分年龄大小的,这位项公子,生得这么一副谪仙般的模样,也难怪欢儿爱黏着人家。
吃过饭,项竹见时辰不早了,和萧朗玉便打算告辞,他们在镇上找了客栈,行李马匹都在那里。
宋氏在收拾桌子,项竹则摸着沈欢的头顶,微微俯身,对她说道:“镇上有家别云客栈你知道吗?”
沈欢仰头,睁着黑丢丢的大眼睛望着项竹,点点头:“知道啊,在兴仁巷。”今日和巧姐儿出门时正好瞧见了,就在巷口,是第一家,门厅很气派,很显眼。
项竹递给沈欢一个赞赏的眼神,依旧一副哄孩子的模样:“我就住在那里,等你问好姨母,就来那边找我。你放心,叔父一定不会让你被卖掉!信不信我?”
沈欢连忙重重点头:“嗯!我信!”
项竹冲她一笑:“那我们就先走了。”说着,项竹离座起身,萧朗玉跟上。
沈欢一听,小脸立马就松垮了下来。这才刚见面,不过一顿饭的功夫,就要走了?沈欢哪里舍得啊?
她连忙跳下椅子,一把拉住项竹的衣袖,紧紧攥住,仰头看着他,似恳求般的问道:“就不能再呆一会儿吗?就一会儿。”说着,竖起一根小指头在脸侧。
项竹低头俯视,小姑娘嘟着红嫩的小嘴,睁着黑丢丢的大眼睛,眼巴巴的望着他,清澈的眼底满是难过,似乎只要他再说一句走,小姑娘立马就能哭出来。
小姑娘这样泫然欲泣的神色,项竹的心一下子就化成了一滩水。他不由俯身,两手伸进沈欢的腋下,轻轻一提,将沈欢提了起来,然后稳稳的抱在了怀里。
沈欢呼吸一滞,本能的抱住了项竹的脖颈!
他身上温热的气息,隔着衣衫阵阵传来,沈欢小脸‘刷’的一下就红了,义父怎么会抱她?前世的几年,项竹为了避嫌,总是与她刻意保持距离,今日怎么说抱就抱了?沈欢的心砰砰直跳。
她的困惑,在迎上项竹眼底那一片坦荡时,便有了答案!
沈欢低头看看自己七岁的身子,不由苦笑,他压根就是拿自己当小娃娃嘛,自然是不会避嫌的。沈欢这才记起来,前世,她小时候,项竹也总是抱她的,只是后来,她……该长的都长起来了,项竹才不像儿时那般和她亲近了。
想着,沈欢心底一声哀嚎,如今她就是个孩童模样,若真等项竹对她有感觉,怎么说,也得她十四岁以后了吧,老天爷啊,你可真会戏弄人!
项竹抱着沈欢,走出房门,来到院中,哄道:“欢儿乖,等明日你来客栈找我。今日天色已晚,你该睡觉了。我听说,不按时睡觉的小姑娘,会被妖怪捉走的。”
怎么又当她孩子哄?沈欢暗自翻了个白眼,你才会被妖怪捉走,你们成安县伯府上下都被妖怪捉走!哼~
项竹看沈欢嘟着嘴不说话,不由失笑,就这么不想让他走?小姑娘怎么这么黏自己?
萧朗玉更是觉得有趣,见过黏人的,没见过这么黏人的,还只黏谦修一个,若不是沈欢还小,他真会以为这小姑娘看上谦修了!
这时,宋氏从厨房出来,被水浸红的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走上前来:“二位怎么出来了?”
项竹抱着沈欢,侧过身子面向宋氏,笑意礼貌得体:“今日多有打扰。方才,你们近日的难处,欢儿已经告知,还请夫人放心,项竹自会出力。”
沈欢忙朝宋氏挤眉弄眼,宋氏见状,无奈的摇头笑笑,转而看向项竹,有些歉疚:“这怎么好意思麻烦你呢……”
“夫人莫要见外。”项竹打断宋氏,看看怀中的小姑娘,继续说道:“沈兄对我有恩,沈家的事,便是我的事。”
宋氏不由感叹,项公子真是个重义重诺的人。宋氏行了个福礼:“多谢项公子。沈家有您这样的故交,真是欢儿的福气!”
沈欢连连点头,这话她无比赞同!
项竹看小姑娘笑了,赶忙见缝插针,对沈欢小声儿道:“那我们就先走了,记着咱俩的约定。”
沈欢无奈的耸下肩膀,只能来日方长了:“那好吧。项叔父你们路上小心。”
项竹放下沈欢,忍不住又摸了下小姑娘的小脑袋。沈欢嘟着嘴,仰着头,眼巴巴的看着项竹。
宋氏见状无奈的笑,上前拉过沈欢的手,将外甥女拉到自己身边,对项竹和萧朗玉道:“二位慢走!”
项竹和萧朗玉回礼告辞,出门离去。宋氏领着沈欢,将二人送至门外,目送他们走远。
拐过路口,便看不到宋氏家了,萧朗玉方转回身子,笑着对项竹说道:“你瞧见没?”
项竹不解:“瞧见什么?”
萧朗玉伸出两指,反手指着自己眼睛,打趣道:“方才小姑娘目送咱俩,那小眼神黏在你身上,都快拉出丝儿来了!”
项竹失笑,想起小姑娘,嘴角漫上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的笑意:“我也甚觉奇怪,仿佛格外有缘分。”
其实,不仅仅是项竹,换做任何人,看到有别人喜欢自己,不论对方男女老少,心里都会多少有些高兴,对那人也会特别一点。
萧朗玉摇头笑笑,似乎对项竹的话不甚赞同:“我看未必。谦修,丑话说在前头。小姑娘如今还小,不清楚自己的处境。她没爹没娘,是个孤女,就算这次你能帮她,往后呢?宋氏一介弱女子,未必能一直护她周全。你可想好了,这小姑娘,你若是帮了,往后,估计还会有数不尽的麻烦等着你。”
萧朗玉担心的问题,项竹不是没想过。但是,他深切的记着当初逆境里的绝望,当年沈兄雪中送炭,救他一命,有这样的一份恩情在,他无法对沈欢的事袖手旁观。如果坐视不理,他这辈子都过不去自己心里这道坎。
至于沈欢以后,他是这样想的,今日听小姑娘的口风,宋氏那位青梅竹马似乎人还不错,倘若宋氏能顺利跟杨显和离,和那位在一起,宋氏如果降得住那位,沈欢今后的日子,大抵也不会太差。到时候,他每隔一年,前来探望便可。
想着,项竹对萧朗玉说道:“这事儿我不能袖手旁观,你放心,我自有主意。”
沈欢目送项竹离开,心里又暖又失落。宋氏拉拉沈欢小手:“别看了,都走远了。”
沈欢这才收回目光,轻轻叹了口气。听到沈欢这一声轻叹,宋氏觉得好笑,小姑娘家家的,叹什么气啊?
沈欢记着项竹的嘱咐,趁还没回屋,拉拉宋氏的手,小声儿问道:“姨母,欢儿问你个问题,你可要认真回答我!”
宋氏见沈欢这般严肃的神色,点头应下。
“姨母,若是现在有机会离开姨夫,你会不会和离?”
正文 08
此话一出, 宋氏眸中蒙上了一层迷雾, 神情黯淡下来。这些年, 跟着杨显过着当牛做马的日子, 当真日日都是煎熬, 可是她没有提出和离的勇气, 生怕杨显将她打死, 更怕周围人的眼光。
想着,宋氏一声长叹,神色有些游离:“若是有机会, 谁愿意过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罢了,罢了,想多了更闹心, 早些回去睡吧。”
谁愿意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也就是说, 姨母心里也是想离开杨显的?嘿嘿,沈欢暗自偷笑, 只要姨母愿意, 那就好办啦。
这一晚, 沈欢睡得很浅, 第二天, 天刚蒙蒙亮, 沈欢就从被窝里爬了出来。
宋氏在院中摘菜,见沈欢从房中出来:“今日起的这么早?”
沈欢直接跑到院门口开门,宋氏不解的喊道:“欢儿你去哪儿啊?”
“去找项叔父!”沈欢丢给宋氏一句话, 便开门跑了出去。
“不吃早饭吗?”宋氏追了出去, 但她追出去的时候,沈欢已经跑没影了。宋氏站在门口,无奈的笑:“这孩子……”
客栈中,项竹刚起来,他身着中衣,在房中洗漱。
这时,听到传来敲门声,紧接着,小二在门外说道:“公子,有位小姑娘找您。”
项竹应了一声,从架子上取下棉巾,擦去脸上的水,将棉巾搭回去,走到门口,将门打开。
门外小二已经走了,只有小姑娘圆丢丢的大眼睛看着他,项竹不由笑:“这么早就来了?”
项竹修长高大的身影,占满了沈欢的视线。项竹只穿着中衣,许是刚起来的缘故,他的衣领有些松,隐隐能看见一片坚实的胸膛。
沈欢的心莫名一跳,觉得耳根有些发烫,但是转念一想,如今自己只是个小娃娃,他自然是不会避嫌的。
于是,沈欢只好强撑着淡定,硬做出一副小孩子的天真模样,从项竹胸口移开目光,又不敢看他眼睛,怕他瞧出自己脸红,目光只好下移……
这一下移,沈欢愣住了,目光所落之处,正好是……当看到那白色宽松的中裤凸起的轮廓,沈欢呼吸一紧,心突突直跳,这大清早的,正好是他、他……
沈欢深吸一口气,强撑着淡定,把目光移去项竹身后,假装找萧朗玉:“项叔父一个人吗?萧叔父呢?”
项竹隐隐觉得今早小姑娘有些拘谨,不如昨天那般放得开,不由疑惑,这小姑娘的心思变幻莫测,真是难猜!他侧身让路,让小姑娘进来:“他在隔壁房间,怕是还没起。”
项竹掩好门,修长的手拖着沈欢后背,示意她在椅子上坐下。项竹在她身侧的椅子上落座,倒了水递到她面前。
他手肘支着桌面,看向沈欢,目光含笑:“这么早过来,是不是还没吃饭?”
沈欢不好意思的笑笑,她急着见他,哪来得及吃饭啊。她指尖缠上自己脸侧垂下的发丝,颇有些不好意思,尾音拖得长长的:“没……”
小姑娘侧着头,手里玩儿着自己头发,黑丢丢的大眼睛明亮又灵动,甚是可爱,项竹眼里的神色愈发如水:“那……等下萧叔父起来,咱们一起吃。”
“嗯!”沈欢连连点头,紧跟着问道:“我以后可以每顿饭都和你一起吃吗?”
项竹失笑,他过段时间就走了,如何每顿饭都陪她?他不想哄骗小姑娘,于是,岔开话题道:“昨晚咱俩的约定你还记着吗?”
沈欢点头:“当然记得!我问姨母啦。姨母说‘若是有机会,谁愿意过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
项竹面上拂过一丝欣慰的笑意,但那笑意只是一闪而过,随之而来的,便是眼底的一丝刺痛,若是他的母亲,也能如宋氏这般想,该多好?为何明知痛苦,却不愿离开那痛苦之源呢?
沈欢见项竹沉默,心中多少能猜到缘由,前世一起生活九年,她就跟项竹肚子里的小虫虫似的,除了没觉出项竹对她的心意,其余她基本都知道。
他沉默,怕是与他的生母有关。项竹的生母阮氏,乃项肃德的第二房妾室,是项肃德外出游历时认识的民家女子。
项肃德隐瞒自己已有妻室,哄着阮氏跟了他,不曾想阮氏后来有孕,项肃德方纳进府中。
可项肃德的夫人,却是个有手腕的,里里外外将项肃德收的服服帖帖,阮氏进府后,没再过过什么顺心日子。她恨项肃德的隐瞒,又恨自己当初的不检点,更恨夫人对项肃德的蒙蔽,可她心里却仍装着项肃德,念着当初的那些好。
项竹出生后,生为庶子,终是矮人一截,阮氏见儿子过得不如意,更是怨恨自己,可她没有反抗的意识,凡事逆来顺受,只能不断的恨自己,怨自己,期期艾艾的过了半生。后来家中唯一留给她的一点房产,又被嫡母设法占了去,阮氏最后的一道防线崩塌,终在沈欢十岁那年病逝。
成安县伯府里那些琐碎的事,沈欢都经历过,等她跟他回去,她会慢慢替他解决那些烦恼。想着,沈欢跳下椅子,走到项竹面前。
项竹见小姑娘过来,拉回了思绪,眼角复又漫上笑意:“有事?”
沈欢望着项竹那双深邃的眼睛:“项叔父,你不要难过,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选择。虽然她们的选择,有时候是错的,但是她们肯定有她们这般选择的理由,每个人,心里总有那么一点放不下的事,你说对不对?”
项竹闻言一怔,目光惊异的看向沈欢。姑且不说,一个七岁的孩子为何会有这般的认知,这番话,简直句句入心,就好似眼前的小姑娘,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
项竹不由问道:“这话是你听来的,还是自己想的?”
沈欢知道项竹肯定会怀疑,但她这么机灵,早就想好搪塞的借口了:“当然是自己想的。项叔父,你不知道,我们家出事之后,我脑子总是会冒出一些奇怪的问题,我没事就想,想不通就让姨母给我讲。后来,姨母都说,我比别的小孩子成熟。项叔父,成熟是什么意思?”
原来如此。成长途中,重大的变故,确实会让人长大不少。项竹看着眼前七岁的小姑娘,剑眉微蹙,她还这样小,便经历这般变故,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安慰他,当真是叫人即欣慰又心疼。
想着,项竹伸手拉过小姑娘,将她抱起,让她坐在自己左腿上,捏捏沈欢的鼻尖:“成熟,就是懂得如何让生活里的磨难,变成让自己坚强的兵器,然后,用它创造出,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
沈欢笑,小眼神里满是崇拜。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无论身处何种境遇,都能让人在他身上看到希望,也正因他有这样的品格,前世才能将生意做得那般大。
上一世,她不懂事,都是他在教她如何如何做,这一世,她可以拿着前世他教她的那些,反过来帮助他。毕竟,那些经验,他是经历后才懂的,如今他还没经历呢,自然是不懂的,不过,她懂啊,因为,前世他都教给她了。
想着,沈欢红嫩的小嘴边,绽放出一个甜美的笑意:“那我是不是成熟的人?”
项竹失笑:“是,你是。是朵小小解语花!”
解语花?嘿嘿,沈欢心里漫上丝丝的暖意:“对了项叔父,怎样才能让姨母和姨夫和离啊?”
这种事,多少要用些见不得光的法子,项竹不想让小姑娘参与,于是对沈欢说道:“叔父自有法子,你就别管了,回家等消息就好。”
沈欢自然相信项竹,便应了下来。过了一会儿,萧朗玉起来,项竹领着沈欢,三人一同下楼吃饭。
随后的两日,一到饭点沈欢就往项竹那边跑,然后找各种借口理由在那边赖着不走,要么就让项竹给她讲故事,要么纠缠着项竹说要识字,总之,只要能赖在项竹身边,沈欢什么法子都用。
这日,沈欢中午就跑过去蹭饭了,然后赖了一下午,顺道又蹭了晚饭,直到太阳落山,才不情不愿的被项竹送到杨家的路口。
刚踏进院门,便听见屋里宋氏嘤嘤嘤的哭泣声。沈欢一惊,以为是杨显又动手了,赶忙跑了过去。
到了门口,沈欢看见宋氏好端端的坐在椅子上,便放下了心。她隐隐觉得,今日气氛有些奇怪,于是,侧身将自己身子隐在门后,竖起耳朵,静静听里面的动静。
半晌,宋氏好不容易止住自己的哭声,深吸一口气,对杨显说道:“杨显,你当真薄情。和你成亲六年光景,生下两个孩子,当牛做马这么久。如今,七出之条我一条都没犯,你竟然要休妻,你的心,竟比那顽石还硬!”
沈欢闻言,眉心一跳,和离和休妻,虽然都是结束夫妻关系,可是意义却完全不同,和离的女子尚可再嫁,可被休的女子,就很难再嫁出去了,就是口水也能将姨母淹死!
沈欢满心愁意,不是说和离吗?怎么休妻了?
正文 09
沈欢按下心头的惊异与困惑, 继续去听屋里的动静。
伴随着宋氏低声的抽泣, 杨显开口, 语气里颇有些嫌恶:“反正, 我杨家的门, 你是出定了, 说吧, 你到底想怎样?”
宋氏望向杨显,将眼前共枕六年的人,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 就像是在打量一个陌生人,仿佛从不认得他。宋氏就用这样的眼神,看了杨显许久, 看得杨显心中竟隐隐有些发虚, 杨显不自在的松松后背,将目光移去别处:“快说, 别费我时间。”
宋氏深吸一口气, 渐渐止了泪水。良久, 宋氏望着他方开口道:“杨显, 你再问你一次, 你当真想好了?”
“别啰嗦!”
宋氏的目光从杨显脸上移开, 看向地面,鼻翼里旖处一声冷哼,唇角漫上讽刺的笑意, 所谓夫妻, 不过如此,六年光阴,平白蹉跎。当牛做马这么久,本以为就算换不来对方的怜惜,至少这样安稳过完这一生。怎知,自己为这个家辛苦这么久,在对方眼里,竟是一文不值。
恨意,如疯长的藤蔓,张牙舞爪的爬满了宋氏的心。逆来顺受这么久,也该够了,休妻?休想!
宋氏敛一敛自己颜色发白的衣摆,双手交叠在膝上,抬头望向前方,徐徐说道:“休妻的念头,你就此打消!你若敢写休书,我就敢跟你拼命!”宋是心头渗出丝丝苦涩,若真遂了他的意,后半生都会被一纸休书毁掉,她还有什么不敢拼命的?
杨显眉心一跳,从坐上跳起,冲到宋氏面前,扬手便要去打。而宋氏,这一次,出奇的没有躲,抬头迎了上去,眸中寒光如剑。杨显都要休妻了,她还怕什么?再不强硬一回,这后半生,便要受尽世人白眼!
迎上宋氏这般的目光,杨显心下微惊,抬起的手,竟没有落下去。
宋氏起身,看着杨显:“杨显,我要同你和离!你记住,今日,是我宋郁兰要同你和离,而不是你休妻!在你们杨家当牛做马的日子,我过够了!”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这些年的心酸漫上心头,以至于双唇微颤,不由抿紧双唇,但她的眸中却丝毫没有退让。
杨显从未见过这样的宋氏,惊异之下,竟忘了生气。好半晌,杨显才回过味儿来,暗自打起自己的算盘。若是休妻,宋氏确实挑不出什么错来,只是……和离的话,按照凉朝律法,他还要承担妻子和离后,三年的衣食费用,需一次付清。
宋氏看着杨显的神色,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心中寒意愈甚,淡然道:“不需要你承担我和离后的费用。只是望你看在两个孩子的面上,给我一个体面。”
杨显闻言,心中再无顾忌,如此一来,休妻与和离,于他而言再无不同,而且那边催的紧,和离就和离,现在,那边才是顶要紧的。
想着,杨显当即出门。沈欢迅速躲到了墙边的水缸后。待杨显走后,沈欢忙进屋去探望姨母。
宋氏坐在椅子上,手臂无力的搭在椅子扶手上,目光落在地面,空洞无物。
见到宋氏神色的那一刻,沈欢心中猛然一痛,对这件事的对错,她产生了片刻的怀疑,可转念想到前世宋氏的结局,沈欢连忙将方才的念头甩出了脑海。
毕竟是六年的夫妻,宋氏焉能不难过?但是这样的难过,过些日子便也会淡了去,比起前世宋氏的惨死,如今的小伤小痛,算不得什么。
杨显忽然想要休妻,一定是义父在中间做了什么,虽然沈欢不知道具体是何事,但是她心中,对项竹的感念又多了一层,这一世,他帮她救了她的姨母。
怕惊扰到宋氏,沈欢尽量放轻了步子。她走上前去,立在宋氏身侧,伸出小手盖在姨母的手上,柔声唤道:“姨母……”
宋氏回过神来,看了她一眼,唇角挂上一丝无奈的笑意:“欢儿,姨母没有家了……”说着,宋氏的泪水大颗大颗的滚落。
沈欢伸手抱住姨母的脖颈:“姨母,你莫要难过,姨夫不是什么好人,离开她,你自己一个人过还能宽裕些。”不然还得养着好吃懒做的杨显。
过了片刻,杨显从族中长辈那里,拿来了《放妻书》: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之夫妇。若结缘不合,比是冤家,故来相对…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婵鬓,美扫娥眉,巧呈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杨显在《放妻书》上签下字,扔在宋氏面前的桌上:“庆儿与珍儿乃我杨家血脉,你自离去,孩子留下。”其实,女儿他本来没打算留下,但是念及以后女儿嫁人,可以要一笔彩礼,所以,便也留下了。
杨先看了一眼沈欢:“沈欢也带走。”如今的杨显,可是一点也看不上卖沈欢的那五两银子。
宋氏唇角漫过一丝疏离的笑意,多呆一刻也是无用,不如今日收拾了东西,今晚便走吧。身上还有上次徐介宣给她的三两银子,先找个客栈住几日,再看看能不能找个院子租下来居住。
只是欢儿……想着,宋氏看向沈欢,沈欢懂事的冲宋氏一笑:“姨母,我去收拾我的东西。”说着,松开宋氏的手,回了自己房中。
宋氏看着沈欢离去的背影,心中满满皆是欣慰,这孩子,不哭不闹,真的很懂事。
宋氏站起身,目光落在《放妻书》上,唇角漫过一丝凄凉的笑意,她将《放妻书》拿起,自回了房。杨庆杨珍在耳室的榻上,睡的正熟。
宋氏走上前去,在两个孩子塌边坐下,眼眶逐渐泛红。脑子里乱成一团,各种念头横飞:若不是为了两个孩子,她何至于忍耐这么久?孩子醒来后,在这家里,便见不到娘亲了,他们会不会恨杨显?又或者,会不会怨她?
他们是杨家子嗣,她带不走,可是,跟着杨显,两个孩子肯定会过不好?宋氏望着两个孩子的小脸,心中渐渐有了打算,不能光明正大的带走,她唯有使些偷偷摸摸的法子,只是,需得孩子再长大一些,如今太小了,如何能跟着她颠沛流离?
宋氏的泪水大颗的落在被褥上,她俯身,捧着两个孩子的小脸,亲了又亲,但生怕弄醒孩子,自己更舍不得走,只得生生忍下心中的不舍。
夏日的夜晚,闷闷的热,又夹杂着嘈杂的蝉鸣声,叫人心头愈发的烦乱。
这一夜,宋氏领着沈欢,一人背着一个包袱,走出了杨家的院门。
沈欢仰头看着宋氏,心中即心疼又欣慰,心疼的是姨母要和弟弟妹妹分离,欣慰的是,前世姨母的结局,这辈子再也不会出现了。
沈欢微叹,没什么比活着更要紧,活着,就有希望,什么都来得及。
项竹和萧朗玉住的客栈,在烟阳来说,算是顶好的。宋氏自然不会选那里,在镇上择了一处干净实惠的客栈,暂且住了下来。
第二日一早,沈欢天没亮就爬了起来。宋氏半宿没合眼,沈欢起来的那会儿,宋氏刚睡着。沈欢心疼姨母,给她掩好被角,在桌上留了字条“我去找项叔父”,便掩上门悄然离去。
别云客栈中,项竹已经起来,最近小姑娘每日都来的早,他得起早些,好在他不是贪觉的人。梳洗过后,项竹刚穿好衣服,便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
项竹唇角挂上笑意,不用想便知是谁来了!
门一打开,便见小姑娘立在门口。只是今日的小姑娘和往日不大一样,她小嘴嘟着,没有笑意,两只小手也规规矩矩的放在身侧,不似往常来找他时那般手舞足蹈的欢喜,也没有一见面就仰着小脸,开心的喊他项叔父。
小姑娘不高兴吗?
平日里的小欢欢,笑脸最是感染人,今晨见她这般神色,就好似在美玉上见到了瑕疵。项竹不免有些心疼,他俯身,将沈欢抱了起来,走进了屋里。
项竹抱着沈欢在椅子上落在,让她坐在自己腿上。他将左臂从沈欢后背绕过,将她抱稳。随后伸出右手,捏捏她的鼻尖,关怀道:“谁惹欢欢不高兴啦?告诉项叔父!叔父去收拾他!”
看着他佯装严肃的神情,沈欢垮了一上午的小脸上,终于露出了那么一丝丝浅浅的笑意:“没有人惹我不高兴。昨夜姨夫签了放妻书,我和姨母昨晚就搬出来了。”
项竹剑眉微蹙,这么快?两日前,他找了一个小乞丐,使了些钱,按照沈欢告诉他的钱寡妇家住址,让小乞丐往院子里扔了一个用布缠好的匣子。
而那匣子里,他放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钱寡妇自然也会为自己打算,这笔钱,正好可以诱惑杨显娶了她。项竹本以为,钱寡妇说服杨显,怎么也得十天半个月,毕竟杨显同宋氏六年夫妻,不曾想,杨显竟这般薄情寡义,只是两日功夫,便已经和离。
项竹微叹,真不知是该替宋氏高兴,还是惋惜?
项竹转头问小姑娘:“如今,你和姨母住在哪里?”
沈欢道:“镇上的福源客栈。”
项竹微微蹙眉,烟阳地方小,他那日和萧朗玉转了许久,也才找到这么一家还算像样的客栈,宋氏和欢欢住的地方想来环境一般。
想到此,项竹道:“等下我们一同去找你姨母,在这里定间房住下来。”也省的小姑娘每天起早贪黑的来回跑,怪不安全的。
这样就可以天天见到义父啦!沈欢连连点头,小脸上一扫今晨的阴翳,绽放出了牡丹一般夺目的笑容。项竹见小姑娘笑的这么开心,心头竟也跟着高兴,而且,他心中竟生出那么一丝丝的成就感——这样的笑容,是他带给小姑娘的。
沈欢一点也不担心住这里宋氏钱够不够的问题,来这里住,自然是义父出钱啊。对项竹,沈欢是从来不客气的,前世没客气过,这辈子打定主意要嫁给他,自然更不会客气!
“项叔父,你对欢儿最好啦!”说着这话,沈欢小脑袋不由一歪,靠在了项竹的肩头。他身上淡淡的松木香,隐隐钻入鼻息,沈欢心底,升起一股难言的眷恋。
本是安心的享受着当下,忽地,沈欢又想起一桩要紧的事来。
正文 10
沈欢眨巴着大眼睛, 尽量保持着小孩子的天真, 向项竹问道:“项叔父, 如今姨母和姨夫和离了, 那姨母是不是就可以嫁给徐叔父了?”
果然还是小孩子, 那就有这般容易?项竹不愿打击小姑娘的热情, 委婉回道:“这得看你姨母和徐叔父是否有缘分。”
沈欢默默的眨眨眼睛, 她其实是想让项竹去帮她跟徐介宣问些话的,显然她方才小孩子装的太好,项竹没听懂。作为小孩子, 这个时候,是不是该问一句什么是缘分?
沈欢心中长叹,做戏还是做全套吧:“项叔父, 什么是缘分?”
“呃……”项竹微微蹙眉, 什么是缘分?如此玄妙的东西,该如何解释给小姑娘听?
项竹想了半晌, 按自己的理解解释道:“缘分……就是人生中那些, 原本想也想不到的事, 忽然的发生, 忽然的出现, 让你回想起来, 觉得匪夷所思、难以置信……大概就是如此。”
“我懂了。”沈欢扬起小脸,认真的小眼神看向项竹:“我和项叔父之间就是有缘分。以前,我从来没想过你会来……”想不到他会带她走, 更想不到会爱上他, 最想不到的是他心里也有自己,前世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匪夷所思、难以置信。
“啊?”项竹微愣,不过……小姑娘这话,似乎也说得通。
沈欢看到他微微发愣的模样,笑容愈发浓郁,一双眼睛弯成了月牙。迟早有一天,要让他知道自己的心意,为了防止到时候吓坏他,从现在开始,就要慢慢暗示,嘿嘿。
沈欢心里美滋滋,只是,刚才被他会错意,她也找不到其他什么法子跟他说了。主要沈欢还担心着一件事,她不敢确定徐介宣是一时兴起,还是真的钟情姨母,本想让项竹去帮她问问,毕竟他是成年人,徐介宣不会糊弄他。若她自己去,就怕徐介宣看她小,随便搪塞她几句。
沈欢凝眸细想,若不然,等下去接姨母的时候,让项竹陪着她去,这样,有个大人在侧,她问的话,徐介宣也不会怎么糊弄。
想着,沈欢对项竹说道:“项叔父,我们等下去接姨母的时候,能不能顺路去一趟徐叔父家,我想告诉他,姨母和离了。”
项竹失笑,小姑娘真是爱操心,想来也是跟姨母感情好的缘故:“好,等下吃过饭,叔父陪你去。”
吃过早饭,项竹领着沈欢的小手,和萧朗玉一起,往徐介宣家而去。
夏日清晨初升的暖阳,明亮而耀眼,洒在烟阳热闹的街市上,显得生机勃勃。
伴随着门后的脚步声,徐宅的门缓缓开启。
当徐介宣见到门前两名俊逸出众的公子时,不由一愣。自己家何时有这般人物到访过?仅看二人周身的气质与打扮,也知来者身份不凡。尤其是左侧那位,清俊高雅,如仙临凡,徐介宣疑惑之下,不由脱口问道:“不知二位……”
“徐叔父!”徐介宣话未说完,便被沈欢打断。
徐介宣寻声垂下目光,便见两名男子随风翻飞的衣摆间,还夹着个机灵的小姑娘。沈欢样貌出众,灵动可爱,是让人看一眼便印象极深的样貌。
徐介宣认出了沈欢:“你不是兰妹的外甥女吗?可是你姨母遣你来的?”
沈欢点点头,又摇摇头:“不是我姨母叫我来的。徐叔父,是我要来找你!我有话要问你,你必须认真回答我!你要是骗我……”
沈欢牵着项竹的手往徐介宣面前举了举:“看到了吗?我会让我项叔父给我撑腰的。”说罢,还不忘向徐介宣挑一下下巴,满满的挑衅。
看着小姑娘一本正经威胁人,还狐假虎威的模样,项竹不由失笑,眼角溢出丝丝宠溺。萧朗玉微微挑眉,也向沈欢投去看热闹的目光。
而被威胁的正主徐介宣,更是觉得小姑娘有趣,俯身蹲在沈欢面前,面上挂着掩饰不住的笑意:“哦?你这么厉害!说来听听,你要问我什么?”
沈欢瞄一眼三人的神色,暗自得意,现如今的她,装小孩装得越来越溜。前世的沈欢,刚开始没这么我行我素,只是,后来被项竹养的太好,她慢慢也就养成了半点不委屈自己的性子,该怼人怼人,该拆人台就拆,一点儿不犹豫。也难免在项家那些人口中,落了个刁蛮的名声。
这一世,沈欢承袭前世“刁蛮”的优良品格,尤其是现在关系到姨母未来的幸福,沈欢更不会对徐介宣客气:“如果让你娶了我姨母,你会不会还像现在一样对她好?你会不会欺负她?会不会让她伤心难过?”
徐介宣微微一愣,这些问题颇有些敏感,这般被沈欢当着众人的面问出来,徐介宣倒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究竟是小孩子瞎闹,还是另有缘由?徐介宣不由看向项竹:“这……”
项竹面含得体的笑意,客气疏离:“无须看我,公子认真答了便是。”
徐介宣闻言,复又低头去看沈欢,沈欢催促道:“你快说嘛!”
如果是沈欢一人前来,他可能会随便搪塞几句,便将此事揭过,可是今日小姑娘有两个成年男子陪着,让她这几个问题,显出了几分分量!
徐介宣眸光微垂,就算答了又能如何?能改变兰妹已嫁做人妇的事实吗?徐介宣叹口气,神色有些渺远:“若得兰妹,必倾心以待,始终如一!”
三人闻言,唇角皆挂上丝丝笑意。沈欢复又对徐介宣道:“你可要记住你今日说的话!不可反悔!”
徐介宣不解,但小姑娘小大人一般的神色,徐介宣只得含笑应下:“绝不反悔!”
沈欢脸上绽放出了牡丹般夺目的笑意,语气不再严肃:“徐叔父,昨日姨夫签了《放妻书》,同姨母和离了!”
什么?徐介宣愣住!
随着他对沈欢所言反复回味,一个浅浅的笑,挂上徐介宣嘴角,片刻后,那抹笑终是舒展漫散,满是愿望达成后的满足。
半晌,徐介宣方回过味来,忙向沈欢问道:“你姨母现在何处?”
“在福源客栈,我们正准备去接姨母。徐叔父要同去吗?”沈欢笑着问出这话,脑袋微侧,靠在项竹手臂上。
要同去吗?这四个字落在徐介宣耳中,满满都是诱.惑!徐介宣连连点头:“同去同去!”
笑意一点点的漫散开来,沈欢仰头去看项竹,几乎是同时,项竹俯身,迎上小姑娘的目光,不由相视一笑。他的笑意融化在沈欢灵动的眸中,勾芡出浓郁的眷恋,清晨的暖阳,也及不上他笑意酿出的温暖。
小姑娘满是崇拜依恋的小眼神,让项竹深切的感受到,被人重视是什么感觉。
身为项家庶子的他,何曾被这样的眼神望过?
曾祖父乃凉朝开国武将,受封正四品成安县伯,后来项家由武转文,却没再出过什么高官之主,可以说,如今的项府,只是空有个县伯的壳子。
他的父亲,极看重家府名声,他作为家中唯一一个经商的儿子,屡遭父亲嫡母等人嫌弃,觉得他身为县伯之子,跑去经商,是辱没家门风范。
他为何经商?还不是因为父亲无能,护不住母亲,嫡母屡屡克扣母亲吃穿用度,同在一个家门下,嫡出的两个兄弟,过得是锦衣玉食的日子,而他和项书两个庶出的呢?过得又是什么日子?
他的初衷很简单,就是凭借自己的努力,让他和母亲的生活能好些。如今他经商小有所成,项府的那些人,一面嫌他辱没家门风范,一面变着法儿的从他手里要银两。
思及此,项竹唇边漫过一丝讽刺的苦笑,转瞬即逝。项竹不由俯身再次向沈欢望去。两厢对比,这些时日,沈欢对他的依恋与信任,让他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被人认可重视的感觉,虽然这份感觉,来自一个七岁的小姑娘,却也让他莫名觉得安慰。
项竹牵着沈欢的手,不由握紧了些:“走吧。”
徐介宣锁好门,跟着项竹三人,一同往福源客栈而去。
宋氏昨日没睡好,天快亮时才合了会儿眼,可刚睡着,梦里便都是两个孩子哭着喊着责怪她抛弃他们的场景,挣挣扎扎,终是没睡多久,便在泪眼中醒来。
宋氏起来后,梳洗一番,整理了下自己的情绪,眼下还有许多事要做,容不得她用太多的时间去伤心难过。住客栈不是长久之计,还是得尽早找到合适的住处,一来是身上的钱不宽裕,在客栈多住一日,便平白费些钱;二来是欢儿,她不能让欢儿跟着她居无定所,找到合适的住处,欢儿也能过得好些。
正好欢儿现在去了项公子那边,想来不吃完晚饭是不会回来的,她正好趁这个空档去找房子。
宋氏望一眼镜中的自己,双眸还有些红肿,只得用棉巾浸了凉水,拧成半干,敷在眼睛上。
宋氏正敷着眼睛,隐约听到门外楼梯方向,传来沈欢‘咯咯’的笑声,还夹杂着一行人凌乱的脚步声,似乎正往她这边而来。
果不其然,片刻后,脚步声在她门前停下,敲门声随之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