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天还没亮, 顾双就被人摇醒了, 问过方知才五更, 饶是如此, 也是她穿越以来睡得极踏实的一觉了。
  
  原身也叫顾双, 是金陵城外一个教书先生的女儿, 自幼丧母, 家境贫寒,与父亲相依为命,十二岁这年秋天, 长江涨水,冲毁了家里微薄的田宅,父亲也卷入洪流下落不明。
  
  走投无路之下, 小顾双进城投奔母亲的一户远亲, 那家的男人名叫崔兴,在金陵广宁侯邵家做个小管事。正值灾年, 安身不易, 崔兴可怜这孩子失了父母, 便保举她在侯府做个不签死契的丫鬟, 衣食无忧不说, 还能见见世面, 只要做的好,将来安排她嫁给哪位管事的儿子,不出十年也是个风风光光的管事娘子。
  
  穿越来时, 一切已成定局, 顾双权衡再三,现下正值灾年,出了府去也未必有活路,便既来之则安之了。
  
  今天就是进府的日子,方才叫醒顾双的是崔兴的媳妇,今年四十多,在邵家做事多年,行动言谈颇有章法。当初让顾双先在崔家盘桓两个月再进府正是她的主意,一来调理调理孩子干瘦多病的身子,二来多少学些规矩,免得进府后丢人。
  
  两个月间,在现代几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顾双不仅学会了端茶倒水、洗衣生炭,还知道了不少大家族里的门道。
  
  不提那些太太、奶奶、姨娘,只说同是做下人的丫头们,就分为两类三等。
  
  第一类是被主子爷们收用的通房丫鬟,身份特殊,暂不赘言。
  
  其余那类的又有一、二、三等之分,一等的月钱一两,只在太太奶奶身边协理大小事宜;二等的月钱一贯,做些端茶递水这类轻省体面的活计;三等丫鬟又叫小丫头,院里的脏活累活都是她们的分内之事,月钱也少,只有二等丫鬟的一半,五百钱,做得好的不难升为二等;以上那些还是能在主子面前走动的,至于在厨房、花园、浣衣房等处打杂的粗使丫鬟,每月只有二百钱,是所有差事中最苦最累最熬人的。
  
  顾双这回进府,就是要给管事妈妈相看,看看究竟能收在院里做个三等丫鬟,还是安置在见不得人的地方粗使。崔兴家的曾暗示顾双,已经上下打点过,只要相看时不出纰漏,铁定是三等丫鬟。
  
  顾双一见是崔兴家的站在床前,也顾不得瞌睡虫还在耳边嗡嗡乱转,一骨碌坐起,一边叠被一边笑道:“舅妈早。”
  
  崔兴家的满意地点点头,心说还算成些体统,便坐在床沿上,把手里一套叠得齐整的夹棉袄裙摆在顾双面前。
  
  “今日让你早起,只因进了这宅门就好比第二次投胎,理应好好准备准备。这是你大表姐以前穿过的衣裳,半新不旧的,不是不肯给你新做一套,而是穿得太新鲜反而不好,你是不晓得府里那些管事妈妈们,心窄眼尖,太出挑倒要落口舌。”
  
  顾双接过衣裳,懂事地点点头。
  
  崔兴家的见她一双水盈盈的大眼还满含稚气,摆着手道:“算了,说这些你也未必听得懂,快坐到镜子前把头发梳好。”
  
  顾双拿起牛角梳梳顺了乌黑的过肩长发,熟练地梳了个双丫髻,用红头须扎好,又换上那身浅青色的衣裙,因为稍后要吃饭,唯恐弄脏了,崔兴家的又把旧衣裳围在她胸前。
  
  顾双一边坐在炕桌前喝粥,一边听崔兴家的反复叮咛,稍后到了管事妈妈面前如何站,如何坐。其实这些规矩她早已烂熟于胸,也演练过无数次,本来不紧张,被崔兴家的一说反倒掌心冒出一层薄汗。
  
  却听门开了,是崔兴的大女儿春云回来了。
  
  春云是邵府的家生奴婢,配人前做到了大少爷房里二等丫鬟的位置上,如今也是体面的媳妇,特地赶回来送顾双,一见她的打扮,先笑了。
  
  “这不是我以前的衣裳吗?”
  
  顾双腼腆一笑,道:“借借表姐的福气。”
  
  春云一听又笑了,她配的是大太太陪房管事来顺家的独子,算是顶好的归宿,春云也一向以此为得意之事。
  
  她捏着顾双的脸颊道:“双儿妹子这张巧嘴,比我当年招人疼多了!”
  
  崔兴家的忙给女儿添了碗粥,道:“你先别急着夸她,等今天这桩大事落定了,再怎么夸都行。”
  
  春云接过粥碗笑道:“娘也太谨慎了。我家那口子打听过了,今天相看的管事妈妈不是别人,正是三老爷院里李再旺家的,和双丫头一起来的只有两个外头买来的村姑,年纪小,又不懂规矩,往她们中间一站越发衬出咱们双丫头的好处来。”
  
  崔兴家的点着头,对顾双道:“原来是李再旺家的,她倒还好,虽然势利些却也不至于不讲理,横竖咱们行的正、走得端,她也不会刁难。前儿听说三房走了个三等丫鬟,就想着双儿八成是要补那边的缺。”
  
  顾双心里一动,问道:“之前三老爷院里的姐姐怎么了,为什么走了?”
  
  春云一边夹菜一边道:“这段日子都在忙过年的事,那丫头偏偏贪睡误了时辰,三太太一生气就来个杀鸡儆猴,叫李妈妈把她撵走,可咱们邵家到底是良善人家,也没把人怎么样,不过是配了个田庄上的佃户。”
  
  顾双暗道,如果真在三老爷院里做事,还应小心这位三太太,她转过年去也才十三岁,可不想给素不相识的人当老婆。
  
  吃好了饭,又用薄荷叶子泡的水反复净口,也到了动身的时辰。
  
  邵大老爷去苏州会文友了,崔兴跟去伺候,不在家,崔兴家的本要亲自去送,却被春云拦住。
  
  “娘就别去了,一会儿见着李妈妈又不好说话,我送也是一样的。”
  
  崔兴家的想想便作罢,只是再三整理顾双的衣袖,最后嘱咐着:“你爹是读书人,做下人原也是委屈了你,可咱们这儿是侯府,沾了皇亲的光,又与那些小门小户不同。你这一去保不准就是鱼跃龙门,将来若有了体面,也给我和你舅舅脸上增光,若没那个时运,也只求不出错,将来安安稳稳配个好人过一辈子,未尝不是好事。舅妈只送你‘三思后行’四个字,千万记牢了,时不常地念叨念叨。”
  
  这番话说得动情,两个月相处下来,顾双已把崔兴一家当成亲人看待,拉着舅妈的手险些落下泪来,又在春云的连声催促中不得不撒手,转身出门去了。
  
  门外寒风呼啸,天边还挂着晓星残月。南方的冬天不比北方,宁可阴冷到骨髓里,也不肯痛痛快快下一场大雪,崔兴手植的几株檀心腊梅悄悄绽放,满院幽香。
  
  春云折下一朵插在顾双的鬓边,笑道:“昨夜还是骨朵,今早知你要高升去了就开了,是好兆头。”
  
  顾双纤弱的小身板禁不住风吹,早已冻得唇寒齿僵,含混道:“待会儿见了李妈妈,是连姓称呼,还是就叫妈妈?”
  
  春云捏了捏她紧攥的手,道:“哎呦呦,哪有那么多讲究,被我娘吓坏了吧!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只要把你平日的乖巧劲儿拿出七八分来,就够她疼你的了!”
  
  她们从邵府西南临街的角门进去,春云的男人来喜早就在那儿提着灯笼等候了,说是家里老娘忽然腰疼,急等着钱买膏药,钱匣子的钥匙却是春云随身带着的。
  
  顾双偷偷打量了来喜一眼,身量中等,不胖不瘦,方脸大耳,看起来老实巴交的。
  
  大概是记挂着母亲的病,也没心思过问顾双的事,来喜拿过钥匙就跑开了。
  
  因耽搁了片刻,春云和顾双不得不加快脚步,一路上遇见不少早起开院门的小丫头,都毕恭毕敬向春云问好,一口一个“来嫂子”,叫的春云满面春风,忍不住夸耀家里家外什么事都少不了自己,等会儿送走了顾双,先要到大太太那边交一件差事,再回去看看婆婆的病,嘴上嫌累,心里却是得意的。
  
  顾双低头,害怕将来自己也落到拿捏了丁点儿权力便沾沾自喜的地步,不免有些茫茫然,毕竟做过二十几年自由人,一朝沦为奴婢,心里总不会太舒服,可若不如此,天下之大却再无她的去处了。
  
  ···
  
  李妈妈虽是三老爷院里的管事妈妈,相看下人这种事却不能在三老爷院里做,另选了厨下旁的一排值房。
  
  大户人家的灶火一般是彻夜不息的,以备不时之需,为了避免走水,就要安排人守灶,那房子原本是给守灶的婆子们预备的,到了白天就空闲出来。
  
  顾双还想整理一下衣服,毕竟也算是一场重要的面试,谁知春云已大喇喇地挑开棉帘子进去了,顾双只好拉着有点皱的衣摆,快走几步跟进去。
  
  帘子掀开,迎面扑来一阵炭火的热气。房门两侧各靠墙摆着一张窄床,中间摆着一只被熏得黑迹斑斑的铜炭盆,一身驼色长袄、石青裙子的李妈妈就侧身坐在右边的床榻上,身前已站了一个黑瘦的丫头,一身袄裤洗的红不红绿不绿,想必就是春云口中两个小丫头中的一个。
  
  那丫头怯生生的,显然不知春云和顾双是什么来路,一见她俩穿得好,便直愣愣地跪下行礼,想必是家里人嘱咐过要多讨好。
  
  这下李妈妈和春云都笑了,春云扶起那丫头,打趣道:“还没过年呢,怎么先拜起来了?”
  
  那小丫头懵懵懂懂起身,知道拜错了,脸色有些难看。
  
  顾双因心里紧张,没笑出来,可这么一闹,原本的局促尽数消解,她盈盈福身道了万福,心里想着崔兴家的教过的要领——头低、肩正、腰直,这样又恭敬又漂亮,不似那等含胸驼背的小家子气。
  
  李妈妈微笑着颔首道:“你就是崔管事保举的……”显然是忘了她的姓名。
  
  顾双接口道:“回妈妈,我单名一个双字,好事成双的双。”
  
  这名字还是小顾双的父亲亲自取的。
  
  李妈妈点头道:“对了,是双儿。你表姐要走了,你先倒杯茶给她暖暖身子吧。”
  
  顾双心知这就算开始了,抬眼见床头的小桌上有一把白瓷粉彩皮球花的茶壶,四个成套的茶杯,其中三个是倒扣的,一个正放着,里面盛满了淡青色的茶水,嗅起来像是茉莉香片,旁边还溢出来一些,想必是方才那个小丫头倒洒了。 正文 第二章   顾双想起舅妈教过自己泡茶的规矩。
  
  温具、置茶、冲泡、奉茶, 四步缺一不可, 前三项讲究颇多, 不同的茶叶, 选用的瓷器、水温、冲泡时间皆大不相同, 莫说顾双了, 就连崔兴家的也做不到了若指掌。
  
  既然眼下李妈妈只让她倒茶, 单论这一项,顾双还是胸有成竹的。
  
  只见她右手执壶,左手轻托壶底的圈口, 壶嘴灵巧地下倾上提三次,正是俗话里的“凤凰三点头”之法,不仅好看, 还可令茶叶翻动, 使茶汤色味均匀,也便于控制水量, 避免遗洒。奉茶时则要手指并拢, 一手托着杯底, 一手端杯, 指尖朝向客人, 留出余地方便对方接杯, 微微躬身,做出恭顺邀请之态。
  
  春云是见过世面的,知道顾双这套动作行云流水、无懈可击, 不像才学了两个月规矩的孩子, 倒是极有慧根,于是很满意地接过了,借着饮茶的动作观察李妈妈的神色,却见她只是点点头,而那个立在一旁的小丫头兴许是意识到了自己方才的疏忽,愈发手足无措了。
  
  像是不服气一般,那个小丫头又拿起一个杯子,仿照顾双的样子重新斟了一杯奉到李妈妈面前,这回竟出乎意料的好,不比顾双差太多。
  
  春云见了也没说什么,撂下杯子福身告辞了,出门时迎面碰上一个气喘吁吁的小姑娘,倒比第一个来的白净齐整,一双明眸泛着水气,很是动人,再过个两三年兴许是哪位爷心尖上的得意人,只可惜迟到了。
  
  在宅门里伺候,首要的就是诚心,连准时都做不到,显然是心不诚,必定要从粗使丫鬟做起了,风吹日晒上三五年,美西施也折腾成丑无盐。有趣的倒是那个黑瘦的小姑娘,虽然起步低,但胜在聪明伶俐,做起事来竟瞧一眼就会,全看李妈妈怎么定夺了。
  
  顾双本以为李妈妈会让新来的小姑娘也斟一杯茶,没想到只是问过她的名字,知道她叫小丫,今年十四,李妈妈就起身道:“你们都是有运气的,如今赶在年下事多缺人手,府里腾出三个缺,放在以前以后都是绝没有的事情。一个是在灶上帮厨,一个是在园子里洒扫,还有一个是到咱们三老爷院里,跟着苏姨娘贴身伺候,能分到哪儿全看你们的造化和本事。一会儿三太太要当面见见你们,我先过去回禀一声,你们收拾好了等我回来便是。”
  
  想到能见着高不可攀的太太,两个小丫头禁不住喜形于色,等李妈妈走后再也忍不住地跳着脚拍起手来,随即推搡着凑在墙上的小铜镜前,蘸着茶水抹平自己的额前的乱发。
  
  顾双没什么好兴奋的,一来她不觉着那些太太奶奶比自己多出什么,二来她想着一会儿见三太太,总不会是人家纡尊降贵跑到厨房,必定是李妈妈带她们仨到正房那边去。
  
  既然再不回来了,就应该把这里收拾好,而不是光顾着整理自己的仪容,又不是选通房,靠的是手脚麻利而非姿色高低。
  
  她看着两个女孩子兴奋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几次提气都没好意思开口叫她们一起干活。
  
  算了,她们还是孩子,顾双干脆自己收拾起来。就在那两人叽叽喳喳的时候,顾双已经向厨房要了清水,不声不响把茶具洗刷干净,回来铺床时却发现那两人看自己的眼神都变了。
  
  “就你积极!”那个黑瘦的、名叫小翠的女孩子上前一步,叉着腰说道,“是不是仗着有人保举,就觉得肯定能挑到好差事?”
  
  顾双心说我要是仗着有人保举,又何必动手做事?李妈妈也是的,一见面就把我的老底儿揭了。可再一想,自己是装在小孩身体里的大人,对面两个却是货真价实的小娃娃,也就释然了,笑道:“反正李妈妈不在,你们铺床,等李妈妈问起时,不就是咱们三个一起做的吗?”
  
  小丫听后松了口气,道:“那好吧。”说着就要动手,却被小翠拦住了。
  
  “凭什么听她安排,还没分差事呢,就拿起姐姐的款儿指使起人来了?”
  
  小丫有些难堪,伸手也不是,收手也不是,喃喃道:“哪里是指使咱们,咱们做点儿也是应该的。”
  
  小翠冷哼一声道:“装好人谁不会,骗的就是你这种傻子,你听了她的话,待会儿到了三太太面前,人家可不会提你的名字,只说是自己起的头,带着你做事,合该是上等丫鬟的资质,明里暗里骂咱们没眼力见呢!要我说,咱们两个联手,和李妈妈说这些事都是咱们做的,不叫她得逞。”
  
  见小丫有些犹疑,小翠又恐吓道:“别说不敢,来迟的可是你,如果不抓住这个机会把她挤下去,扫花园的一准是你,到时候风吹日晒雨淋的,成了没人要的丑八怪可别怨我!”
  
  她想着,把顾双挤下去,小丫迟到了,三等丫鬟的位子一准落在自己手里。
  
  小丫显然不想变成丑八怪,虽不奢望能在三老爷院里做事,却还想争争帮厨的位置。她瘪瘪嘴,很抱歉地看了顾双一眼,默默整理起床铺。
  
  顾双也没气急败坏,方才厨房里那么多准备早膳的人,都看见是自己端着茶具,真要掰扯起来,都是她的证人。小翠果然还是小孩子,考虑不周。
  
  这回是吃一堑,往后长一智,顾双提醒自己,她不再是什么现代的成年人,就是古代宅门里最底层的小丫鬟,与人打交道时,就必须遵从这个时代的法则,不能一厢情愿地沉浸在温情脉脉的幻觉里。
  
  就在这时,李妈妈回来了,小丫正在抚平褥子上最后一道褶子,起身讪讪一笑。
  
  李妈妈巡视了一圈,看见被洗涮过的茶具和整齐地床铺,并没说什么,只是叫她们跟着出来,临出门时小翠还故意背着李妈妈挤了顾双一下,顾双默默退到后面。
  
  抬眼却见李妈妈转过头来,问道:“那个……”她又想不起名字了,指着小丫,“你过来,我问你,值房都是你打扫的?”
  
  小丫冻得发红的手指绞在一起,摇摇头道:“不是,我只铺了床,杯子茶壶是……”她听见小翠咳嗽一声,想起方才的约定,立马改口道,“是小翠妹妹洗的。”
  
  李妈妈指着小翠道:“是你洗的吗?”
  
  小翠上前一步,本要说是的,却见李妈妈神色不对,严厉中透着审视,心说莫不是她知道?也难怪顾双不害怕,是不是厨房的人把消息说给李妈妈听了?
  
  心里转了一百个弯,嘴里却只毕恭毕敬地说出一句:“回妈妈的话,是双儿妹妹洗的。”
  
  李妈妈立刻看向小丫,小丫早已慌了,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小翠,嘴唇都在打颤。
  
  李妈妈道:“你们两个谁说谎了?”
  
  小丫赶紧道:“是……是双儿洗的,我记错了。”
  
  小翠肃了面孔,很是大公无私地道:“是小丫见双儿收拾屋子,说她要争功,还说自己来迟了,怕得不了好差事,就威胁我必须和她一起诬陷双儿,让妈妈不喜欢双儿,我们就能拿到稍好些的差事。”
  
  她说话时,自己都在窃喜,这番说辞真假掺半,把包袱甩了个干净,听着也合理。
  
  李妈妈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对已经开始抹眼泪的小丫道:“你收拾收拾,原地等着,一会儿有人带你。”
  
  小丫吓得浑身发抖,跪在地上呜呜咽咽地求着:“妈妈,是我错了,不要把我送回去,家里遭水灾了,养不活我才把我卖进来的,卖身银子都给大哥治病了,回去爹娘要打我的……”
  
  李妈妈不冷不热地道:“谁说把你送回去了,好生等着吧。”
  
  小翠装作很懵懂的样子,道:“那我们呢?”
  
  李妈妈已经转身接着往三房院子走去,毫无波澜地道:“跟我去见三太太。”
  
  在她身后,小翠狡黠地朝顾双一笑,扭头把她甩到身后,袖着手施施然跟了上去。
  
  顾双只觉得心里发寒,小丫是被利用了,不过也是她咎由自取,倘若守得住不说谎话,不听信小翠的诱惑,也不至于落到被动的局面。
  
  主动害人,被动害人,后者看上去无辜可怜,实际上都是心术不正,贪恋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所以顾双也没为小丫开脱,不值得。
  
  大概快步走了十来分钟,此时太阳渐渐出来了,直走得人浑身发热,顾双不得不感叹邵家不愧是侯府,似这等深深庭院就是这个时代的寻常百姓一辈子都不能奢望的。
  
  老爷太太住的院子当然和值房不同,若论布局倒和崔兴家里相似,都是坐北朝南的正房外加东西两座厢房,只是更宽敞、细致些,正院两侧还各多出一座跨院,一般是留给少爷小姐或是姨娘居住的。
  
  崔兴家的说起过邵家各房的情况,三老爷这边因正房太太无子,另纳了两房妾室,大的姓苏,生了七少爷、九小姐,小的姓陶,膝下只有一个八小姐。以东为尊,苏姨娘便住在东跨院,此时那边的角门开了半扇,里面隐约传来少年人朗朗的读书声,想必就是七少爷了。
  
  见她们来了,那半扇门竟悄悄合上,叫顾双疑窦丛生,其实方才李妈妈提起三太太要亲自见她们,顾双就觉得古怪,太太何等尊贵,何必亲自见两个丫鬟?
  
  少不了和内宅争斗有关,一个生下唯一子嗣的侧室和没有儿子的正室,本就是水火不容的搭配。
  
  小翠倒没有多想,其实她现在依然惊魂未定,被撵走的人险些就是她了。
  
  来到正房,还未来得及看清四周布置,便先被沁鼻的檀香吸引了全部注意,若是熏香断不会是这么清寂的气味,恐怕是家里常年礼佛,郁积下的香气经久不散的缘故。
  
  李妈妈领着她们进了东次间,果然是一间佛堂,北墙上挂着白衣大士的图轴,下面一张花梨木供桌,林林总总摆了七八样供品,佛手、林檎、香橼不一而足,宣德炉里飘出杳袅白烟,正有一个梳元宝攒儿髻的少女跪在蒲团上抄经文。
  
  李妈妈朝两人摆摆手,示意她们留在原地,自己俯下身去,笑着对那少女道:“瑞金姑娘,太太在屋里呢?”
  
   正文 第三章   李妈妈不是才来见过太太吗, 怎么又问起来?
  
  或许李妈妈根本就没离开, 就在不远处观察着三人的品行。
  
  顾双悄悄望了小翠一眼, 小翠却早已在偷偷打量顾双, 尤其是研究她的穿着打扮, 似乎没注意到李妈妈话里的玄机。
  
  这瑞金便是三太太房里一个二等丫鬟, 难得是个会写字的, 平时也帮着管管账本,很得尊重,因此连管事妈妈也客气起来。
  
  瑞金用笔梢点了点东边那排雕镂西番莲花样的槅扇, 小声道:“嗯,在屋里呢,刚醒, 昨晚睡得不好, 乔扇和彩雯帮着捏按呢。”
  
  李妈妈点点头,道:“烦请姑娘通报一声, 说新来的小丫头们带到了, 听凭太太吩咐。”
  
  瑞金闻言回头一望, 顾双终于看见了她的正脸, 十五六的年纪, 心形面庞, 细眼小嘴,极伶俐的长相,和她说话的声气很搭调。
  
  瑞金也在打量新来的两人, 看顾双时倒没说什么, 目光移到小翠身上,明显皱了皱眉头,显然觉得小翠黝黑干瘪,和府上其他丫鬟太过不同,这也是她娇气惯了,不怎么和那些同样黑瘦的粗使丫鬟打交道的缘故。
  
  瑞金起身道:“我这就进去回话,妈妈先等等。”
  
  说着就轻轻推开隔扇,大概是三太太好静,房里使唤的人走路都是悄无声息的,顾双注意到这一点,心想一会儿进去时应当格外注意。
  
  不消片刻,瑞金已重新回到槅扇边朝她们招手,两个女孩子都弹衣整袖,提起一股子气,跟着李妈妈走了进去,压低了头不敢随意张望,单见地上铺着的花色绮丽的波斯毯便觉得气势迫人。
  
  不敢抬头,便不知这间暖阁里的情形,只听有嘭嘭的捶腿声,李妈妈叫她们在堂下站好,脚步声又往前去了,窸窸窣窣地撩开珠帘,附在三太太身边耳语几句。
  
  小翠想听,竖起了耳朵却一句也听不真切。
  
  三太太听过后点点头,开口时声音颇为闲适优雅:“知道了,你们都上前来吧。”
  
  两人这才稍稍抬头,只见面前果然有一道珠帘,珠帘后摆着一张嵌云母的檀木软榻,一人侧躺于其上,靠着大迎枕,身前身后分别有人帮她揉额角、捶腿,李妈妈正卑躬屈膝地站在一边。
  
  那就是三太太吧,只是一瞥,顾双看见她一身绀碧的缎子交领长袄,销金马面裙,里面衬着竖领的牙白袄子,领子上金光点点,是一对金纽扣,年纪大约三十五六,保养得极好,然而气质有些沉闷,带出了年龄感,否则光看那张鹅蛋脸上的精致容颜,说是二十五六也有人信。
  
  三太太挥退了揉额角的乔扇,在李妈妈的搀扶下坐起身,不徐不疾地道:“你们当中有读过书的吗?”
  
  李妈妈帮腔道:“说啊,别怕羞,太太问谁读过书呢。”
  
  顾双福身道:“回太太的话,奴婢曾读过几年书。”
  
  在三太太面前就要改口称奴婢了,她说话时明显能感觉到来自小翠的敌意。
  
  李妈妈帮着补充道:“她就是老奴提过的,崔兴的远房外甥女,家里是办私塾的,能读会写,老子娘都没了才来投奔的。”
  
  三太太点点头,又问小翠,“你呢,家在哪,做什么的?”
  
  小翠道:“回太太,奴婢是金陵城外南伯埭人,家里原是开旅店的。”
  
  三太太似乎不是很喜欢做小生意的人,细眉微微一皱,道:“既然是开旅店的,你平常也帮忙吧?”
  
  小翠心说家里兄弟姐妹五个,她排第三,上头两个还都是甩手掌柜似的哥哥,自己肯定要帮忙了,刚想说自己常在厨房帮忙,忽然察觉若如实说了,三太太很可能顺水推舟把她打发去帮厨,因而撒谎道:“回太太,奴婢在前头给客人端茶递水,有时也帮着管管柜台上的账目。”
  
  其实就她家那个大车店,哪有什么账目,当天挣的只够当天的嚼谷。
  
  三太太道:“瑞金,先把她们带下去吧。”
  
  门口的瑞金答应了一声,招手把两个孩子带走,三太太斜眼瞥见门关上了,才把李妈妈叫到身边,道:“不是三个吗?怎么就来了两个。”
  
  李妈妈道:“余下那个来迟了不说,还是个死心眼儿。老奴方才问过厨房的人,三个孩子里,双儿——就是能读会写的那个,倒也踏实肯干,极有眼力见,主动把杯盏茶壶都洗涮了。”
  
  三太太道:“我瞧她也老实,虽有心思,但知道用在正经地方,不像另一个,说话时眼珠子乱跑,一看就知三句有两句谎话,不本分。”
  
  李妈妈道:“可不是。”于是把小翠陷害小丫的事讲了,原来她人虽不在,可眼睛耳朵都通着天呢,厨房来来往往的都是她的耳目。
  
  只是她又忘了小丫的名字,都以水灵的女孩子代称。
  
  三太太道:“那个也是活该,可你方才说什么……她长得水灵,姿色最佳?”
  
  李妈妈点头道:“那真是个白净孩子,眼睛比戏子都灵,刚十四岁。我知道您是想亲手教养出个合爷心意的人儿,好压压苏姨娘的气焰,可那丫头虽漂亮,却是个空心的花瓶,怕是没那份心计。双儿倒很合适,聪明却本分,人比那丫头小两岁,只是没长开而已,可看那细条身材、削尖脸蛋,又识文断字,来日找个女先儿教她弹个琴、唱个曲的,三老爷不就喜欢这样的妖精吗?”
  
  三太太皱着眉喃喃道:“可是十二……也太小了些吧,还要等好些时日。”
  
  李妈妈赶紧继续吹风:“越小越听话啊,教养个三两年才是知根知底的人。外头那些买妾的还喜欢挑小的放身边养呢,等到大了自然善解人意!”
  
  三太太蹙着眉思索片刻:“还是把另一个也叫来给我看看吧。”
  
  ···
  
  另一边,顾双还不知自己已经被“拉皮条”了,正坐在后院里丫鬟们起居的槅扇小间内用点心。
  
  起初两个孩子都不敢动,还是瑞金笑吟吟地劝她们放开些,两人才拿起令人食指大动的精致糕点。
  
  瑞金看着两个孩子,尤其是顾双,心有戚戚焉。
  
  方才听说了顾双的身世,其实瑞金的父亲也是读书人,是个考了半辈子连秀才都没考上的老童生,一朝死了,狠心的叔婶便把她卖到邵府。她也知道三太太给苏姨娘选丫鬟的目的,无非是想找个年轻好模样的帮自己压制苏姨娘,将来有个一儿半女,彻底杀灭苏姨娘的气焰,之前的雪莲就是因为对苏姨娘太忠心,才被赶出去的。
  
  想到三老爷,瑞金就是满腔的无奈,不知深宅大院里的男人是不是都这样,但凡有些姿色的都想沾一沾。
  
  俩个孩子正吃着蛋黄酥,门就开了,进门的是刚才在三太太身边伺候的乔扇,高挑身材,高颧骨,单眼皮,看着一顶一的干练,却有些不近人情。
  
  顾双和小翠立刻放下手里的糕点,正襟危坐。
  
  乔扇若有似无扫了二人一眼,对瑞金道:“太太叫我带个人。”又指着顾双道:“你过来。”
  
  一听之下就明白了,三太太看中的是顾双,小翠眼前登时泛起一片水雾,强忍着不能哭出声,只能默默安慰自己,毕竟是比小丫强的。
  
  顾双也正哀悼一去不复回的小丫,没想到又见着了,就在三太太房里。
  
  她看小丫,小丫也看她,眼里都写着惊讶,很快又意识到,虽然三太太不在,她们也不能造次,马上低下头摆出低眉顺目的样子。
  
  顾双觉得这就叫潜移默化,从小折了人的骨气,再养起奴性,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用着才顺手。幸亏她不是个真正的孩子,不然可能真被洗脑,一辈子站不直了。
  
  一声轻咳,李妈妈发话了:“三太太开恩,让你们两个都留下,小丫跟着太太,双儿跟着苏姨娘,一会儿让乔扇带你们抽了名签,就各到各的主子面前听差吧。”
  
  两个孩子都有惊有喜,小丫喜大于惊,顾双则是惊大于喜。
  
  顾双惊的是这次选拔似乎更看重色相,又有什么差事是看中色相的呢。
  
  想想都不寒而栗,可还是要去抽名签的,所谓名签,就是取个新名字,无外乎花草宝石禽鸟这类上口讨喜的字眼,让女孩子们知道,连名字都是主人家给的,这个家里谁说了算,一目了然。
  
  顾双抽的那张上写了“素馨”,是一种夏末开的花,在她现代的家乡很常见,淡白小巧,香气悠远,花如其名,素净芬芳。
  
  小丫抽的是“珍蕊”,娇憨讨喜,很合她的性情。
  
  乔扇出去拿二人的新衣裳,小丫这时才掩不住激动,捂嘴笑着和顾双耳语几句。
  
  “事情变得这么快,就像做梦一样,本来以为要去扫花园了呢!”
  
  顾双点点头,由衷地祝贺她,却也暗暗替她捏了把汗,总觉得小丫的处境比自己更微妙,又不好浇她冷水。
  
  “可太太究竟为什么选了我呢?”小丫瘪瘪嘴,绞尽脑汁思考的样子颇有些可爱。
  
  顾双道:“怎么可能事事都和丫头解释呢,生杀予夺的大权都捏在太太手里,让人觉得天意难测,咱们才会怕她敬她,以后本本分分做手头的事就好了,千万要看清自己想要什么。”
  
  这话里是暗含忠告的,小丫显然没明白,有些担忧,又有些窃喜地感叹:“还是太太高明,一眼就看出那个小翠耍心计,没叫她得意,看来她要去剁肉切菜了!”
  
  话还没完,乔扇就把新衣拿来了。
  
   正文 第四章   邵府丫头的着装也极有规矩, 春夏穿青绿, 秋冬一水儿的驼色, 上袄下裙, 衣短裙长, 鞋子不许穿高底, 方便跑腿儿, 腰间系蓝白水布汗巾,方便劳作。
  
  乔扇又告诉二人怎么梳头,就是最简单的双丫髻, 绑红头须,紧实些,不许松脱, 更不许自作主张, 学外面那些新花样。顾双的算是合格,就是鬓边的腊梅不能再戴了, 小丫头上胡乱扎的朝天揪要彻底改改。
  
  一切从实用出发, 断没有后世古装剧里那些花枝招展的怪异装扮。
  
  乔扇又说了一些琐事, 就叫来一个丫鬟, 十五六的年纪, 正是苏姨娘身边的二等丫鬟秀珠。
  
  “珍蕊跟我走, 素馨就跟秀珠走。”乔扇有条不紊地安排着,虽都是二等,秀珠极尊敬她, 频频点头。
  
  她又看着顾双道:“到了苏姨娘房里具体该做什么, 就由秀珠教你,每个主子的脾气喜好不同,我就不一一细说了。”
  
  顾双应了一声,努力习惯自己的新名字。
  
  比起乔扇,秀珠看上去很好说话,圆圆的脸,圆圆的眼,常带三分笑,一团和气。她带顾双进了今早看见的那扇半开的角门,只是里面已没了朗朗读书声。
  
  秀珠走在前,顾双跟在后,听她信口介绍院里的情形。
  
  “咱们这儿人不多,主子就是一位苏姨娘,再有就是太太开恩,准许姨娘把七少爷、九小姐留在身边教养,少爷小姐各有一个奶娘,都送回田庄了,丫鬟也只一个我,一个你,还有一个叫翠莲的。你今年多大?”
  
  顾双说自己快十三了,正月生的。
  
  秀珠笑道:“那就是你翠莲姐姐了,比你大四个月,已经十三了,九月生的。”
  
  一边说,一边就沿着回廊来到了一间小耳房。
  
  东跨院和正院不同,不讲究一正两厢的格局。四四方方的小院,靠着正院的西墙是空的,只有东南北三面盖了房舍,坐北朝南的是苏姨娘的屋子,东边是七少爷、九小姐的住所,南边的三间房子背阴,用来堆放杂物,顾双和翠莲也住在这里。
  
  “七少爷到老太爷那儿上书去了,你先去我房里把衣裳换了,过后带你拜见姨娘和小姐。”
  
  秀珠是二等丫鬟,为了方便伺候,就住在苏姨娘房间旁的耳房里,耳房也就十来块方砖大小,一张木板床,两只摞在一起的大木箱,一把小杌子,一张有些破损的小木桌,上面支着铜镜,看来是妆台。
  
  丫鬟们不用读书写字,横竖不会是书桌。
  
  顾双换好衣服,对着镜子整理袖口衣领,方才已看见是浅驼色的,摸上去有些厚度,手感绒绒的,很舒服,不知是什么料子。
  
  这里的衣服类似于明朝,交领右衽,两截穿衣,修身之处又有些近似宋画上的侍女,但因为是平面剪裁,对尺码没那么多要求,除了袖子长了些,其他还算合身。
  
  顾双还没发育,平胸细腰窄胯,一望下来很是清瘦。出得门去,秀珠见了也夸合适,捏了捏她的袖子,笑着说今儿晚上帮她改改。
  
  苏姨娘虽然是妾室,在丫鬟——尤其是三等丫鬟面前也是正经主子,没有专等人来请安的道理,正在屋里和女儿抓羊拐玩儿。
  
  方才换衣裳的时候,顾双就听见隔壁的笑闹声,隐约还有扔沙包的声音,只觉得隔音有点问题,万一三老爷在姨娘房里留宿,秀珠住在这儿……
  
  哗——啪嗒,沙包落下,小女孩人小手小,玩的倒不差,满桌羊拐都被她摆正了,她一把把羊拐揽在怀里咯咯直笑。
  
  那是个十岁上下穿粉袄的小女孩,梳着三小髻,发间插着嵌珍珠的小银梳,眼睛也和珍珠一样,圆圆的满含光泽,说起话来乖觉可爱。
  
  “娘,安安赢了,今天是不是不用去女先生那儿上书了!”
  
  原来叫安安啊。
  
  苏姨娘一边点着女儿的鼻子,笑骂她胡闹,一边坐正了身子,眼光缓缓移向站在堂下的顾双。
  
  不得不承认,苏姨娘的长相远没有三太太精致,但胜在尖脸长眉,眼波灵动,看起来妩媚妖娆、善解人意。
  
  然而顾双此时还不知苏姨娘的长相,和在三太太面前一样,她不能随意抬头,或许日后熟稔了就可以,比如秀珠,但第一次还是收敛些为好。
  
  顾双按照秀珠教自己的规矩,郑重跪下,拜了四拜,一边拜,一边请安问好,报上自己现在的名讳,素馨。
  
  苏姨娘却不急着叫她起身,问道:“你就是太太挑中的,多大了?”
  
  顾双道:“回姨娘的话,奴婢转过年去就十三了。。”
  
  苏姨娘点点头,似乎还有所保留,依旧不叫顾双起身。
  
  苏姨娘当然知道雪莲被赶走的原因,还不是因为向着自己,几次触了三太太的逆鳞,这样看来,三太太派来的新人十有八九是她的爪牙。
  
  再看顾双,的确有几分姿色,胜在态度沉稳从容,不像是久居人下之人。虽然年纪小,说不定就被三太太教唆着起了飞上枝头的心思呢?她自己当初不就是被三太太明里暗里指使着接近三爷的?
  
  有一就有二,作为三太太亲手养出的那只老虎,养虎为患这种错误,苏姨娘不会再犯。
  
  秀珠察言观色,道:“姨娘,夫人这回不只挑了素馨一个,还把另一个很标致伶俐的小丫头留在自己身边了,赐了个名字叫珍蕊。”
  
  苏姨娘一听,笑了,“我就知道,好的都自己留着,不好的才轮得到我。”
  
  虽这么说,心却宽了,说不定那个珍蕊才是太太准备给三爷做小的,眼前这个年纪太小,又过于沉静,清秀有余,风韵不足,不像三爷会喜欢的。
  
  戒心少了几分,她叫顾双起身,又喝了一口顾双奉上的茶水,这才想起女儿还在身边看戏。
  
  “哎呀,都忘了,快把小姐送去扶摇阁,误了女先生上课,传到三爷那儿,看他罚不罚你们!”
  
  后面的话是敲打九小姐,女孩瘪瘪嘴,嘟囔着不想读书,结果还是被秀珠连哄带骗地抱走了。
  
  顾双很及时地收拾了四处散落的羊拐,苏姨娘暗中点了点头,顺手把一只漆器匣子递过去。
  
  “往后姐儿的小玩意都放这里,装好了,收进花梨大柜从上往下数第二层。”
  
  顾双应了声是,麻利地收拾好,心说有来有往,这就算是承认她了。
  
  苏姨娘又问:“自己房里都安置好了吗?”
  
  顾双道:“奴婢行李不多,就几件旧衣裳,寄放在舅舅家了,晚上再取也不急,先听姨娘吩咐。”
  
  苏姨娘眼珠一动,道:“舅舅?你舅舅也在府上当差?”
  
  顾双点头道:“他们家姓崔的,舅舅是专管大老爷名下的庄田地土的。”
  
  苏姨娘顿时笑了,“原来是崔兴的外甥女,你舅舅可是个体面人,行了,我这儿也没什么事,秀珠送了姐儿就回来,翠莲去要过年糊的新窗纱,一会儿也能回来,不愁没使唤的人。你先把行李安置妥了,和亲戚们报个平安,晚上再回就行。”
  
  说完,还顺手抓了把桌上的高粱饴给她。
  
  顾双也不废话,这是苏姨娘给崔兴面子,她不用帮着推辞。
  
  一路曲曲折折,问了两次路,最后还是遇上了春云的小姑,名叫来小娥的,才把顾双领回了崔家的小院。
  
  临走前,小娥还像模像样地批评顾双:“千万要记着路啊,不然以后主子叫你取东西,回回误事可不好,不是每次都能遇上我的!”
  
  顾双觉得小娥可爱极了,分明才九岁,却像个小姐姐似的关心自己,把高粱饴分了她几块,挥手叫她赶紧回去,别受凉。
  
  崔兴家的年岁大了,又因丈夫是体面下人,大半时间都留在自己家料理家事,偶尔才回大房帮忙,年下事多,她却特地回了府里的事,一心一意等顾双回来。
  
  顾双敲门时,崔兴家的正在门前扫地,家里的另一个小女儿坐在正房门槛前喝甜豆花。
  
  见顾双回来了,崔兴家的急忙扭头对小女儿到:“春花,你表姐回来了,快去吧灶上温的那碗豆花拿来。”
  
  一边说,一边拉着她进了正房,下人房里没有地龙,崔家素来勤俭,铜盆里永远只有那么三五块发白的木炭,崔兴家的又添了三五块,重新引火,烧得红彤彤的,暖气直冒。
  
  “我都听说了——你快吃豆花。”她一边生炭,一边对顾双说,“你果然进了三房,可我还听说,三太太留下一个叫珍蕊的?”
  
  顾双道:“是,原本叫小丫,好像也是家里遭了水灾。”
  
  崔兴家的手一顿,放下拨弄炭火的铁钎,坐到顾双对面,自己斟茶喝。
  
  “双儿,你可不能因为这个就和她亲近,我看这珍蕊八成是要留给三老爷做小的,你服侍的是苏姨娘,将来和她一定势同水火。”
  
  顾双点头道:“舅妈说的是,我也总觉得苏姨娘在提防我,直到听说太太留了小丫……珍蕊在身边,就没那么抵触我了。之前的雪莲姐姐到底是因为什么被送出府的?”
  
  她说完,就把高粱饴给了舅妈,又招呼春花来吃,说是苏姨娘给的。
  
  崔兴家的见了糖,明白了苏姨娘的意思,心下稍安,道:“三房的事,外人也不好说,但左不过是东风压倒西风那档子事。这是老天眷顾你,出了个珍蕊做你的挡箭牌,如此一来,苏姨娘有怨气只管往她身上撒,三太太也顾不上你,你就趁着这份清闲,做好分内的活计,尽量少到正房走动,更不要和三老爷打照面,等上一两年,秀珠嫁了人,让你升二等丫鬟也不是难事。”
  
  顾双笑着应声,心里想起还有一个叫翠莲的,听名字就和雪莲是一对儿,资历比自己老。
  
  她升了二等,那翠莲呢?从今天起她就要和这个女孩子朝夕相处,她提醒自己应该收敛些,不能叫舅妈的好意成了祸因。
  
  顾双的行李真的不多,主要都是被褥,打了两只包袱,每只十斤上下,背一只,提一只,还算轻松。崔兴家的想留她吃饭,顾双想想还是算了,苏姨娘准许她晚回去,她却不敢太放肆。
  
  崔兴家的一听有理,让小女儿春花送她,顾双也谢绝了,说是快到饭点了,叫小表妹在家歇着吧,这么点子路还要人送,让别的丫鬟瞧见了不好。
  
  崔兴家的只得依她,又嘱咐道:“可要是真遇了上委屈,就回来和舅舅舅妈说,万事有我们呢,只是记住一点,少和人提起你爹娘……”
  
  崔兴家的说得有些犹豫,顾双却没留心,因为这是老生常谈了,崔兴就不止一次和她提起,在府里当差一定要少说自己的私事,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她把包袱扎紧了,顺口道:“方才三太太问谁识字,李妈妈说我爹是教书先生,这样要紧吗?”
  
  崔兴家的笑道:“这不要紧,只是往后别再多说了,快走吧。”
  
  顾双道过别便快步跑开了,回忆着来时的路,没绕太多冤枉路就到了三房。
  
  第一次来时有李妈妈在,太紧张,眼睛只敢盯着脚尖,这回才望见大门口的匾额上赫然书着“归仁堂”三个大字,落款“存庵”,无姓无名,应该是某个人的别号。
  
   正文 第五章   正要贴着边儿进门, 就听身后有个女声喊道:“让开些, 挡路了。”
  
  顾双肩扛手提, 也着实挡去了半扇门, 连忙往旁边闪闪, 回头一看, 是三太太身边的瑞金提着五层的如意云纹大食盒走了进来, 紧跟着她的是个眼生的丫鬟,和自己年纪相仿,手里也拿了只三层的朱漆海棠食盒。
  
  刚才说话的也是此人。
  
  顾双笑着朝二人福了福身, 瑞金也点头回礼,眼生的丫鬟打量了顾双几眼,对瑞金道:“瑞金姐, 这就是新分到我们姨娘房里的素馨吧。”
  
  瑞金将食盒换到右手, 显然是很沉重。
  
  “嗯,素馨, 你拿行李去了?回来的正好, 正赶上摆饭, 这是和你一处的翠莲, 秀珠和你提过了吧。”
  
  顾双闻言又屈膝福身, 道:“原来是翠莲姐姐, 这是给姨娘的食盒吧,姐姐们快进去吧,莫被我耽搁了。”
  
  虽然同是三等丫鬟, 也有先来后到之分。
  
  翠莲很冷淡地点了点头, 眼睛却没离开过顾双,瑞金出来打圆场:“就是,咱们快进去,太太也急等着呢,今早各家庄头送来的交租帐目还没对完,晌午后还有的忙。”
  
  说完,两人鱼贯而入,等她们走远了,顾双才贴着门边儿进去,径直进了东跨院。
  
  秀珠和她说过,翠莲和她同住一间,顾双打量着南屋的三间房,两间上了锁,推了推最靠左的门,果然没锁,房里二十来块砖大小,靠南墙一张床,靠东墙窗下一张床,南边床上清一色洗的发白的蓝布被褥,东边这张却是一副光板。
  
  看来这就是她以后睡觉的地方了。
  
  把包袱放在床板上,看看门外的天色,苏姨娘那边应该正在用午膳。
  
  顾双想了想,还是整了整衣襟,快步来到北屋,苏姨娘正在净手,似乎用膳完毕,炕桌上两碗两碟、两荤两素的菜色基本没怎么动过。
  
  苏姨娘见顾双站在门口,反倒一愣,道:“这么快就回来了,用过午饭了没?”
  
  顾双摇摇头,道:“想着回来伺候午饭,就没敢多留,可还是迟了些。”
  
  秀珠和翠莲都站在一边,不过很意外的,居然没有收拾炕桌上的盘碗,而是连着炕桌一起端到外间。
  
  顾双心说没听说过这个规矩,一时不敢乱动。
  
  翠莲还是不正眼看她,秀珠打起圆场来:“既然还没吃,就过来和我们一起吧。”
  
  顾双应了一声,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朝苏姨娘福了福身就挑帘来到外间。
  
  外间对着房门,虽也生着地龙,还是冷了几分,耳边是门外呼呼的风声,眼前除了那撤下来的两碗两碟和一盆新盛的粳米饭,再无别的。
  
  翠莲一个白眼丢过来,道:“新来的,还愣着做什么,给自己添饭啊。”
  
  见她递过来一只碗,顾双这才领会,这是要吃剩饭啊。
  
  秀珠笑道:“你和素馨第一次见,可别吓坏了她,还是小孩子呢。”
  
  苏姨娘就在里屋,此时她们说话都要小心翼翼,只敢用气声。
  
  翠莲扒拉着饭,含含混混应了一句:“见过了。”
  
  秀珠一惊,道:“几时见过的?”
  
  翠莲道:“就在门口,和瑞金姐一起提食盒回来的时候。”
  
  顾双已盛了满满一碗饭,见秀珠和翠莲理所应当地动筷,从碗里夹起菜肉,慢条斯理地吃着。
  
  见她不来,秀珠道:“你进了这道门,就是一家人,你在家不和自己爹娘一起吃饭吗?都是一样的。”
  
  翠莲小心地挑着鱼刺,讪笑道:“秀珠姐别劝了,人家金贵着呢,有后台撑腰啊。”
  
  顾双一听,当下打横坐好,摆齐了筷子开始用饭,菜还是温热的,也没怎么动过,这大抵就是日后的规矩了,想起看过的红楼梦,也是丫鬟仆妇和主人家同桌吃饭,不过是不能平起平坐罢了。
  
  秀珠笑着道:“对,就和自己在家一样,今日是情况特殊些,三太太派了人来和苏姨娘商量七少爷名下的两处田庄年终收租的事,我们才没敢造次,按往常咱们都是和姨娘一块用午膳的,关起门就和一家人没差别。”
  
  翠莲补了一句:“咱们比不得太太房里的丫鬟们尊贵,没有小厨房,怪就怪你命不好吧。”
  
  顾双心里不喜欢翠莲,秀珠已经在化解尴尬了,都被这人一句话顶了回去。
  
  顾双笑道:“是我不懂规矩,要说能跟着主子吃饭还是抬举我了,总比自己守着冷灶胡乱填肚子强。”
  
  她们说话吃饭的档口,里屋一直有哗啦啦的声响传来。
  
  这是翻书的响动。
  
  俄而,就听隔着帘子传来苏姨娘的声音,像是倦极后长舒了口气:“真是,今年怎么了,到了年关才把账送来,想要年下看完着实太难为人了。”
  
  秀珠回头,虽不在苏姨娘面前,却也满脸堆笑,道:“不单是七少爷这笔账迟了,之前卫国公府太夫人过寿,老太太不是想把五小姐说给卫国公世子吗,就特地赶在寿辰后请了卫国公府的女眷去昌平的温泉庄子上盘桓几日,那边的庄头一心扑在应酬上,怕赶不上交租的期限叫同侪们看不起,老太太才容情把日子延后了。”
  
  “哦。”苏姨娘应了声,“你到记得清楚,都是太太奶奶少爷小姐们去的,我这个姨娘没资格去,才不替他们记着这等好事呢。”
  
  这话本身酸溜溜,语气间却不带一丝酸意,苏姨娘显然是个开得起玩笑的人。
  
  秀珠和翠莲都应景地笑了,顾双也跟着笑了两声。
  
  “话说回来……”苏姨娘放下了账本,沉吟道,“五小姐和卫国公世子的事儿能成吗?”
  
  末了自己补上一句:“我看凶多吉少。”
  
  翠莲手脚快,吃的也快,已经撂下饭碗,自己斟了茶漱过口,进屋和苏姨娘聊起来:“我和姨娘想到一处了,虽说高门嫁女,低门娶妇,可卫国公那是开国功臣,勋贵里可是排这个——”
  
  她比了个大拇指。
  
  “咱们家……说不上每况愈下,姨娘却也能感觉到吧,的确是不如前几年了,就说我刚抱回来的那几捆窗纱,前几年都是金陵本地制造局的挺括纱料,三五年不褪色的,却还是一年一换,现在都成了软趴趴的次等货,虽也是一年一换,不过就是图个虚名罢了。”
  
  苏姨娘叹口气,随手翻了翻账册,道:“七官儿名下的田庄今年的年景也不好。”
  
  秀珠也放下碗,进去给苏姨娘捏肩,曼声道:“大抵是灾荒闹的,过了这阵子就拨云见日了,老爷不是刚升了清吏司郎中吗,正五品的官儿,不管外头各房如何,咱们这儿肯定要有起色了。”
  
  苏姨娘笑着舒了口气,点着秀珠的脸蛋道:“还是你想的长远。”
  
  顾双人在外间看不见里间的情形,若是在,一定能看见翠莲此时纠结的神情。
  
  不过光靠听,顾双也觉出些滋味来,这两位姐姐分明是两类人,翠莲忠言逆耳,虽利于行,却极不讨人喜欢,秀珠看得明白事理,但是嘴甜,懂得挑好听的说,这样的人顾双喜欢归喜欢的,却也明白,不能和她有任何利益冲突,否则免不了被这一套绵里藏针的说话功夫摆一道。
  
  而苏姨娘……听说她是三太太一手提拔上来的,三太太精明,当然不会选一个有心计的姨娘,因而这位姨娘美则美矣,空长了一副聪慧模样,心思并不缜密。
  
  午后闲暇,主仆间闲聊几句,随后就收拾了盘碗,各自忙碌起来。
  
  顾双自认是新来的,要多揽些活计,装着残羹冷炙的朱漆海棠食盒却被秀珠抢了过去。
  
  “还是我去吧,熟门熟路。”秀珠笑道。
  
  顾双点点头,开始收拾起桌面,又被翠莲挤开了,道:“别乱动,我来吧。”
  
  秀珠赶忙道:“素馨,要不然你去老太爷那边儿,把七少爷这几天的银丝炭送去,我估么着快用完了。”
  
  顾双应了一声,帮秀珠提着食盒一路来到南屋的库房,取了一篮子炭。
  
  “老太爷的松鹤堂,你晓得怎么走吧?”秀珠道。
  
  顾双道:“今早来时路过了,李妈妈指了一下,就在南边往西走。可那边不烧地龙不备炭火吗?还要从姨娘的分例里走啊?”
  
  秀珠把食盒接过去,帮顾双扶稳了炭篮子,笑道:“书斋在园子里,不铺地龙的。似咱们这样的人家,哪能没个冗余的用项,管事妈妈们全靠着这些赚钱呢,你也别多管,这也不是咱们说变就能变的,只管去送便是。”
  
  “哎。”顾双应了声。
  
  纵然路痴,因着距离不远,兜兜转转一炷香的工夫也到了。
  
  刚过午休,府里上上下下重新开始忙碌,一路上碰着来来往往的生面孔,顾双都客客气气地打了招呼,算是认下三五个点头之交。
  
  看着有条不紊犹如机器般运转的邵家,想起秀珠的话。
  
  “这也不是咱们说变就能变的。”
  
  怪不得翠莲会抱怨光景一年不如一年,就是规矩太陈旧,人又太守旧,没能出个有魄力的当家人革除旧弊。
  
  但那又和她有什么关系,望着眼前轩敞的垂花门,这便是松鹤堂的二门了。
   正文 第六章   松鹤堂门前有两个小丫鬟, 拿着剪刀和碎纱料, 一看也是在换窗纱, 忙里偷闲追跑打闹, 手里明晃晃的剪子尖的吓人。
  
  顾双有意避开, 快步往前走。
  
  “都玩疯了!”
  
  听到声音不大却不怒自威的呵斥, 不光顾双站住了, 那两个嘻嘻哈哈的小丫鬟也没了声息。
  
  迎面是一个俏丽女子,年纪十七八上下,眉毛纤长, 嘴唇朱红,不知是描画了还是天生的,此时脸色不太好, 反倒为雪白的脸上添了些许风韵, 当真是宜嗔宜喜。
  
  两个小丫鬟连忙垂下头靠在墙边,任由女子走过去推搡她二人, 叱道:“少爷们正读书呢, 你们两个作死的, 趁着老太爷、老太太不在, 撒娇卖笑给谁看!”
  
  两个小丫鬟怕极了, 瑟瑟地颤着肩膀一味地说没有, 就是做活做的眼花,出来歇一会儿。
  
  女子忽然一个眼刀飞到顾双身上。
  
  顾双注意到她的衣裳、发式、钗环更精致些,看起来比乔扇、瑞金更体面, 恰好与她刮骨刀似的眸子的撞个正着。
  
  “你是做什么的?”她的声音冰冷中带着质问。
  
  顾双扬了扬手里的篮子:“三房来的, 给七少爷送炭,第一次来不认得路,烦请姐姐相告。”
  
  女子的神情松弛了些,指着正房左手边一道抄手游廊。
  
  “从哪儿走,看见月洞门进去,牌匾上写着惜抱轩的二层楼阁就是书斋,少爷们正茶歇呢,你机灵点。”
  
  说完,继续训斥两个小丫鬟,顾双道了声谢就走了,虽不知女子是谁,眼下也不是客套的好时机,但她明白,能有这么个不怕招人恨、不当和事老的人出头,并非坏事。
  
  月洞门后果然有一座两层的书斋——与其说是书斋,不如说别有洞天。
  
  和规整大气的侯府不同,这里是一处错落有致的园林,惜抱轩也是其中一处粉墙黛瓦的江南楼阁,此时百草凋零,只有几株劲松和苍苍芦苇交相掩映,隔着水位清浅的池塘,惜抱轩里少年人的笑语依稀传来。
  
  顾双过了小桥,站在书斋门外,先不冒冒失失地进去,而是侧耳听了听。
  
  “大哥,大伯这回从苏州回来,定是又要拉着那起子清客拟些酸里酸气的题目让你作诗。”
  
  “阿瑞,你以为你们逃得过?眼看就过年了,各房的斗方、十五的灯谜还没有着落呢,祖父迟早分派在咱们每个人头上。”
  
  “我们不一样,我们没成家,做的不好顶多被爹娘骂两句顽劣,大哥却有嫂子啊,丢了面子还不把你赶出门?”
  
  “越说越不像话了,你表哥还在呢。”
  
  花窗中弥散出的混杂着安息香的热气,只是站了片刻,顾双脸上就暖烘烘的泛起红晕。
  
  方才说话的只有两人,一位是大老爷的长子,邵家的大少爷,应当二十四五岁,另一个叫阿瑞的顾双却是全无头绪,邵家这一辈从玉字旁,算算年纪,或许是二房的四少爷吧。
  
  见房里气氛融洽,顾双也就深吸一口气,敲门进去了。
  
  晋朝人见王家子弟满堂列坐,归来后念念不忘,说是“触目见琳琅珠玉”,此时此地,顾双也有了琳琅满目之感。
  
  如今的大周朝正弥漫着崇尚奢华、争夸豪富的风气,男子衣着虽然偏于简素儒雅,在衣带、头冠、玉佩上却也不吝于多加点染,七八个少年人,个个挺拔清俊,加之织锦美玉的衬托,真如珠玉在前,叫人不敢凝视,却又不舍得移开眼。
  
  方才那女子训诫小丫鬟的言辞犹在耳畔,顾双诚惶诚恐地垂下头福身行礼。
  
  “做什么的?”听声音,是那小名阿瑞的少年开口了。
  
  “回少爷,来给七少爷送炭的。”
  
  几道目光都聚集在她手里的篮子上。
  
  “七官,是你房里的人?”邵瑞当真是个话唠。
  
  安静了半晌,顾双才听到熟悉的声音,正是今早角门里传来的读书声。
  
  “不认识。”冷淡而疏离。
  
  邵瑞哈哈大笑着,目露隐晦之色,道:“我的七官,你才多大,就有丫头无事献殷勤了,再者这丫头也太小了些,呵呵……”
  
  话里的意思让顾双心里膈应了一下。
  
  “我刚到三房当差,七少爷当然不认识我,是秀珠姐姐叫我来的。”她轻声辩解。
  
  七少爷似乎也在打量她,半晌,那如芒刺在背的被注视感才消失,七少爷道:“放下吧。”
  
  顾双依言小心地把篮子放在角落里,旋身离去,再没朝少爷们那边看一眼。虽然自始至终没瞧清楚这位未来小主人的样貌,却也朦胧勾勒出一个清高俊朗的少年轮廓。
  
  还不都是被宠出来的,不食人间烟火,想当年她也是这样啊,穿越过来两个月,顿时就接地气了。
  
  一脚已跨出门槛,肩膀忽然一沉,是被人按住了。
  
  耳边又传来邵瑞的声音:“你先等等。”
  
  几个少爷笑着起哄道:“阿瑞,你毛手毛脚做什么啊。”
  
  邵瑞也哈哈笑着,朝顾双勾勾手,指了指靠墙的一张棂格半桌,道:“你们别胡猜,人是七官房里的,我是禽兽吗,敢打她的主意?玉素姐姐说老太爷不在,怕咱们心思野了,不叫丫头们近前伺候,可小厮们沏的那叫茶吗,能喝吗?”
  
  大家心领神会地笑了几声,不知是为了第一个问题,还是第二个问题,反正是一个个促狭的看着这位最小的七弟。
  
  这般家世出身的少爷们,无论家教多严,总有数不尽的女子趋之若鹜,少年心性正如烈火,一旦经人撩拨哪里还收刹得住,所以在场的大多都是懂得其中奥妙的,也知道把控尺度,只要不闹得人尽皆知,或是和外面不三不四的粉头扯上关系,家里大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而这位七少爷是个例外,用邵瑞的话讲,他就是一块捂不化的冰,之前松鹤堂有一个水灵灵的小姑娘,见七少爷常常在松鹤堂留宿,得老太爷重视,又生的英俊颀长,便大着胆子自荐枕席,却被硬生生轰了出去。
  
  大家好像都想起这件过往趣事,笑声中不免掺杂了暧昧不明的意味,顾双听了浑身起鸡皮疙瘩。
  
  “你……叫什么?”邵瑞指着顾双。
  
  顾双强撑着和善的脸道了声“素馨”,两个字都是从牙关里挤出来的。
  
  “嗯,就是你,会沏茶吧?”
  
  算是……会吧。
  
  邵瑞真是想让顾双沏茶,话一说完就丢下她,仍旧和兄弟们聚在一处。
  
  “还差几副楹联?”
  
  大少爷把拟好的草稿和洒金万年红的条幅纸一一整理了,道:“十一二副吧,其余的都好说,松鹤堂的那副你打算怎么写?”
  
  邵瑞笑道:“哪用得着我,这要问七官啊,老太爷最偏疼的就是他了。”
  
  那边嘻嘻哈哈,顾双只专注于手里的活计,茶叶是极好的六安雀舌芽,沏这种茶要先温杯,再用开水浸泡茶叶片刻,这样才能让鲜爽的滋味尽数融于水中,后味回甘。
  
  茶泡好了,却没人来喝,少爷们都执笔埋头写着年节要用的楹联,老太爷委派的任务,马虎不得。
  
  只有一人闲闲坐在太师椅上,虽是坐着,却也身姿挺拔,身长鹤立,一身银鼠毛镶边的玉色潞绸道袍,衬得他面如冠玉,眉眼微扬,却是一直在看顾双沏茶。
  
  不用掺和楹联的事,想必就是那位表少爷吧。
  
  邵家姻亲众多,顾双一时猜不出他是哪家的少爷,只是他手里一直把玩着的一挂菩提子念珠,让顾双觉得似曾相识。
  
  正想着,那人竟朝她微微一笑,眯起的凤目中并非虚假的客套,而是春风化雨般的和蔼。
  
  刚刚被拿来开了一些并不得体的玩笑,乍见这样的笑容,顾双心里一暖,鼻尖就酸了,连忙眨眨眼收起情绪,将一杯茶双手奉上。
  
  那人接过茶盏时还微微颔首,午后的阳光被菱花窗剪成细碎的光斑,筛在他的鬓发衣袂之间,仿佛都带着无限温柔。
  
  “不错。”他啜了口清茶,笑意中暗含嘉奖,声音清澈如泉。
  
  那边的少年们闻声纷纷回头,邵瑞抓着笔几步走过来,指着他玩笑道:“好啊清筠,我找来的人泡的茶,你竟也不叫我一声。”
  
  大少爷急忙跑来打圆场:“阿瑞,不能没大没小,要叫徐表哥!”
  
  徐清筠却毫不在意,一笑道:“你说我也就罢了,别错怪了这位姑娘,茶沏好了好半晌,见你们正在兴头上,不便打搅,我才自己讨了杯解口渴。”
  
  顾双赶紧按人数斟了几杯,众人喝了也都说不错,饶是最挑剔话多的邵瑞也说,这个年纪有这份手艺着实难得了,又问她爹娘是不是也在府上,顾双记得崔兴家的给的忠告,不说爹娘的事,只说崔兴是自己舅舅。
  
  邵瑞大笑着说:“难怪了,就觉得像是在大伯那边喝过这样回甘重的茶水。”
  
  顾双觉得自己该走了,便朝七少爷略施一礼告退,这一次总算见到了正脸,果然是个神情清冷的少年,一身绀青直身袍,身材瘦削,不胜其衣,十五的年纪,继承了他生母的容貌,面容白皙温润,眉眼间却透出凛凛英气。
  
  七少爷只是到了顾双一眼,便继续饮茶,似乎将她视为无物,顾双也不往心里去,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本就是很难捉摸的,耳边却听见徐清筠一声轻咳。
  
  “我该回去了。”
  
  邵家的少爷们当然要再三留客,可徐清筠说家中也正忙碌,还要回外祖家看看。
  
  这回,闹哄哄的人群很古怪地安静下来。
  
  大少爷道:“既然这样,表弟还是尽早动身吧,”
  
  徐清筠笑着告辞,让大家留步,自行去了。
  
  顾双已出了门,本想默默走开,但徐清筠也出来了,她便不得不停下行礼。
  
  徐清筠朝她略一点头,也停下脚步,似乎有意与她同行。
  
  顾双想了想,老老实实跟在徐清筠身后。
  
  “你多大了?”走过小桥时,他忽然问道。
  
  顾双一愣,答道:“十二。”却怎么也想不通,他为什么会问自己的年纪。
  
  “十二啊……”他像是叹了口气,“永德元年生人?”
  
  顾双应了声是,心里越发奇怪,这位表少爷到底想问什么?
  
  走出花园,徐清筠要去二门乘马车,顾双就该同他分道扬镳了,她忐忑地问:“表少爷是否需要奴婢带路?”
  
  徐清筠望着她,又是一笑,道:“不必了,多谢你陪我走走。”
  
  顾双被感谢的莫名其妙,只得也笑了笑,快步离开了,落荒而逃似的背影正落入徐清筠眼中。
  
  “呵,她倒是有趣。”徐清筠笑着自言自语,手掌隐约传来念珠的冰凉,他垂头,眼神忽然黯了黯。
  
  永德元年……
  
  她若还活着,也该是这般年纪了吧。 正文 第七章   顾双回到归仁堂东跨院。
  
  红日当帘, 苏姨娘不耐烦看账本, 先歇下了, 秀珠和翠莲都在南屋换窗纱, 剪了一地碎料子。顾双跟着一起做, 发现的确容易眼花, 低头一刻钟就必须看看窗外才能继续做下去。
  
  冬季天黑得早, 日薄西山时九小姐才被秀珠接回来,哭哭啼啼的,说是背不出书被女先生罚了, 苏姨娘原本也替女儿委屈,又听秀珠说七少爷的楹联做得好,被老太爷、老太太留下用膳, 今夜就在松鹤堂歇宿。
  
  苏姨娘的脸色忽然沉下来, 也没心思安慰女儿,交给秀珠去安抚, 自己皱着眉在灯下重新看起账本。
  
  因为这么一段插曲, 晚饭的气氛相当沉闷, 三个丫鬟坐在脚踏上用饭, 谁也不敢抬眼, 连叽叽喳喳的九小姐也变成锯了嘴的葫芦。
  
  十三扇窗子, 换好了八扇,院外传来上夜的婆子敲梆子的铎铎声,秀珠抬起酸痛的脖子。
  
  “已经二更天了吗?”
  
  她们正在东屋给九小姐剪窗纱, 九小姐闻声也从书本间抬起头, 甩了甩腕子——女先生罚她抄《闺训千字文》,她连一半都没写完。
  
  秀珠笑道:“小姐也该休息了。”
  
  九小姐点点头,看着秀珠收拾剪刀纱料,翠莲和新来的丫鬟从端了温热的水倒进铜盆,忽然幽幽问了句:“秀珠姐,你说哥哥为什么和娘不亲近。”
  
  像是印证了顾双此前的猜想,七少爷的不苟言笑不光是针对下人,在自己的生母面前也是一样冷淡。
  
  连他的亲妹妹都有怨言呢。
  
  秀珠笑着道:“小姐多心了。”
  
  九小姐嘀嘀咕咕地说着“才没有”,还是被哄着睡下,抄书的事明日再求女先生通融了。
  
  顾双和翠莲也回到南屋的小房间,这还是她们二人第一次独自相处。白天光顾着四处奔走,行李还放在光板床上,顾双借着灯火铺好床铺,又把来不及整理的衣服放进床尾的榆木柜子里。
  
  忙活完这些,翠莲已经更衣睡下了,皱着眉翻身背朝灯火,冷冷道:“动作快点,这还是我和雪莲一起花钱买的灯油,别浪费了。”
  
  顾双一笑,翠莲处处闹别扭,原来还是记挂着以前的伙伴,她点头答应一声,来不及烧热水了,就用冷水洗了脸,解开发髻,吹灯睡下。
  
  床在窗下,虽拉上了帘子,依然有月光透过疏落的经纬洒落,顾双累了,很快就沉沉睡去,最后一个清醒的念头是希望将来条件好转,给自己开个小灶,也不用蜷在脚踏上吃饭了。
  
  ···
  
  月明星稀,这是除夕前的最后一个十五之夜,白日里繁华喧闹的三山街静谧无人。
  
  马蹄声伴着鸾铃震响自远处传来,巡夜的五城兵马司兵丁竖起耳朵,提着灯笼前来盘查,将近年关,更要谨防宵小作乱。
  
  然而还未近前,兵丁们就纷纷让开,领头的伍长更是上前作揖。
  
  马车前的侍从是个穿黑靴的锦衣卫小校,手里的桐油灯笼上写着朱红的徐字。
  
  能由锦衣卫亲自护送的,只能是尚书、阁臣之流的朝廷大员,而其中姓徐的,只有当今次辅徐润方一人。
  
  伍长满面春风地迎上去,行礼道:“这位兄台,深更半夜的,您这是护送上官去哪儿啊?”
  
  锦衣卫小校虽只是未入流的小官,可狗仗人势、狐假虎威,腰杆子十分硬挺,拉着脸道:“既然知道是上官出行,哪有你这狗东西多话的道理?”
  
  伍长年纪大了,早已习惯了碰壁,但他手下的弟兄们有些按耐不住,火光下,一张张面孔都带着敌意。
  
  伍长道:“这也是奉上头命令,必须逐个盘问清楚,街面上干净了,上官也宽心呐。”
  
  锦衣卫小校眉头一皱,正要拔刀,却听车里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刘栩,和这位军爷说说又何妨,我们是去大功坊的。”
  
  名叫刘栩的锦衣卫小校不甘心地啐了伍长一口,道:“听清楚了?我们去大功坊,你还要怎样?”
  
  伍长忙不迭地退下,脸上的笑容从没消失过,做了个请的手势:“没事了,没事了,我们也是为了差事没办法,还请上官见谅。”
  
  刘栩催马离开,街上又恢复了寂静。
  
  兵丁们走过来,忿忿不平地道:“大哥你没事吧?”
  
  伍长哈哈笑道:“还能掉层皮不成?”
  
  又有人抱怨:“车里那位大人还挺好说话的,就是那狗屁锦衣卫,二五八万似的,什么东西!”
  
  伍长摆摆手,道:“也怪不得他,他们是要去大功坊啊。”
  
  “大功坊又如何?那里是勋贵府邸云集的地方,徐阁老和这些大人互有来往也不是什么怪事。”
  
  伍长摇着头思索道:“你们没听说吗,之前巡夜的老袁说那边的昌国公府出了件事……”
  
  昌国公顾家,那正是徐阁老夫人的娘家。
  
  ···
  
  月夜闻琴,本是极风雅的事。
  
  可是抚琴的人心意烦乱,琴音也如石上流水,起伏不定,终于在一阵铿锵的拂弦声后归于宁静。
  
  松鹤堂跨院的暖阁中,邵家七少爷离开琴桌,在窗下负手而立。
  
  寒风从敞开的轩窗中涌入,吹乱他披散的乌发,绀青的衫子在风中瑟瑟,狭长的眼眸望进无边月夜,神思落在灯火彼端。
  
  身后,小厮鹤童正蹲在地上拨弄炭火,松鹤堂的地龙烧得虽旺,可七少爷素来身子孱弱,还是点上炭火更保险些。
  
  “少爷,您快关上窗子吧,小的在这儿累死累活,就是想让炭火旺一点,您一开窗把这点子热气都放跑了。”鹤童仰着头叫苦。
  
  七少爷合上窗子,坐回琴桌前。
  
  鹤童说着闲话打发无聊:“今日这炭火送的真及时,不然还要回去取一趟,听六少爷说是一个新姐姐送来的?”
  
  七少爷一手支腮,轻轻嗯了一声,依约想起午后出现在惜抱轩的女孩子。
  
  “新姐姐叫什么?”鹤童又问。
  
  “忘了。”七少爷道。
  
  忘了?鹤童抬起头,擦了擦满头汗水,那边的七少爷却毫无反应,白若冰雪的脸上,眉间透出些许焦虑之色。
  
  少爷真是宛若谪仙人,怪不得内宅那些丫头们总是有事没事往少爷跟前凑。
  
  少爷当然不会看上这些庸脂俗粉,连他鹤童都不中意的人,怎么可能配得上少爷。
  
  不过话说回来,少爷眼中似乎从未容下过什么人……
  
  “想什么呢?”
  
  七少爷的声音打断了鹤童的思绪,他笑着反问:“少爷又在想什么,一整晚都心事重重的。”
  
  七少爷叹了口气:“连你都能看得出吗?”
  
  “嗯,少爷虽然不爱直说,可相处久了还是能感觉到的。”
  
  七少爷没有追究字面下的意思,忽然笑了,道:“我在想你那位‘新姐姐’。”
  
  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
  
  鹤童更是手一滑,铁钎当啷一声砸落在地。
  
  “少爷……小的真该见见那位新姐姐了……”
  
  分明是话里有话,七少爷却不急着辩白,而是眯起眼继续思索起惜抱轩里的点点滴滴。
  
  他还记得她提着篮子进门时傻里傻气的样子,可面对四哥的玩笑,她又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局促,可称得上得体大方了。
  
  这样的人,会不会是三太太故意安插到苏姨娘身边的?
  
  自从懂事起,他就明白,自己不能太依恋生母,否则将会招来嫡母的猜忌,将灾祸带给毫无城府的生母和妹妹,但有些事,难免关心则乱。
  
  他就是一支孤军。
  
  “算了,熄灯歇息吧。”
  
  鹤童把炭笼放下,道了声“好嘞”,不多时窗子里暗了下来,鹤童合上门,搓着冻得发僵耳朵回值房去了。
  
  年关将近,人们也忙里偷闲,值房里热闹非凡,划拳行酒令的,打牌赌钱的,借着几盏半明不暗的灯火,不大的屋子里人影幢幢。
  
  除了鹤童这样没成家的小厮,还有些成了家却不愿回去的,春云的丈夫来喜正是其中之一。
  
  此刻他支着腿坐在条凳上,因为醉酒,一张老实的面孔上显出几分狂态,嘴里嚼着槟榔,时不时往地上吐出一口鲜红的汁水,一双大手轻车熟路地抹着马吊牌。
  
  鹤童搓着手凑过来看牌,同桌的人正打趣来喜。
  
  “来大哥,听说你娘身子骨不舒服,你怎么不回去啊?”
  
  来喜又吐了口槟榔,骂了声娘,道:“回去做什么,看母夜叉的脸色?”
  
  “哎,你怎么能这么说嫂子呢,当年谁不知道,崔家的大姑娘最是聪明利落,长得也精神,你这分明是占了便宜卖乖。”
  
  来喜冷哼一声,重重打出一对牌。
  
  “的确是聪明利落,家里的钱全攥在自己手里,婆婆一时难受了,还要求她拿钥匙取钱,我憋不憋屈?”
  
  四周的人发出心照不宣的窃笑声,有人故意引开话题,说崔家有个外甥女进了三爷的归仁堂当差,问来喜知不知道这事。
  
  来喜本就心烦,又输了一局,一边点着钱串子,一边顺嘴胡说:“知道,崔家想得美,专盯着管事下手呢,你们谁家爹娘腰杆子硬的,或是兄弟得势的,都提防着些,别步了我的后尘,三媒六聘娶进来一个阎王,只剩下伏低做小的份。”
  
  鹤童一听,心说这不就是七少爷心里想着的那位新姐姐吗?既然是七少爷在意的,怎能容这些人流里流气地胡乱编排,当即咳嗽一声,道:“来大哥对家里的嫂子有怨气,也别把气撒在别人身上,她现在可是有主子的人,知道的说你口不择言,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对三房有什么意见呢。”
  
  来喜瞥了他一眼,嗤笑一声道:“自以为跟着少爷就风光了,敢教训人了,还不知那姨娘养的能有什么前程呢,万事留一线,以后好相见啊。”
  
  同桌的其他人必然要当和事老,都没心思接着玩了,来喜把自己的私房藏进条凳下黏着的一只蛇皮口袋里,借着几分酒气继续跟鹤童叫板。
  
  鹤童到底年轻脸皮薄,不想再纠缠,索性拍桌道:“你不服,咱们就告到主子们面前,看看谁有理?背地里对内宅的姑娘们说三道四,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
  
  来喜本就是个色厉内荏的,不过是酒壮怂人胆,一时间气鼓鼓地不敢接茬。和事老们再三相劝,他就是下不来这个台阶,鹤童也抱臂骂了几句,转身说要回去睡觉。
  
  “我去睡了,和翘着脚就能吆五喝六的来大爷不一样,咱们明儿个还要跟着少爷跑东跑西呢!”
  
  在场的人想笑又不好意思笑,正当此时,门又开了,一阵冷风灌进来。
  
  是个半大丫头站在门外,有人捅了捅来喜,道:“你妹子。”
  
  来喜揉了揉发涩的眼,果然是妹子来小娥披着一件大袄站在门口,他顿时醒酒了,冲过去把妹子拉到门外,不叫房里那些醉醺醺的男人看好戏。
  
  他两手捂着妹妹冰凉的脸颊,急道:“你怎么来了,你嫂子又吓唬你了?”
  
  来小娥的鼻尖冻得红红的,抿着嘴摇了摇头,道:“不是。”
  
  来喜心跳如擂鼓。
  
  “娘还好吧?”
  
  来小娥甩开他的手,抓着他的袖子就要走,边走边道:“快回去吧,少爷、奶奶都等着呢。”
  
  来喜道:“到底怎么了?”
  
  来小娥道:“大老爷来了封信,说是在苏州淹蹇住了。”
   正文 第八章   苏州是大周文运昌隆之地, 科举入仕的多, 流落民间成为书会文人、白衣卿相的更是数不胜数, 因而苏州人常开玩笑, 说山塘街失了火, 烧死一个进士、五个举人、一百多个“怀才不遇”的秀才。
  
  邵大老爷年年在苏州虎丘办文会, 已是不成文的规矩, 在京、苏两地小有名气。文人放诞,聚在一起又难免牢骚成堆,尤其是近年来吴王与太子的国本之争愈演愈烈, 皇帝高坐明堂却摇摆不定,酒席之间就有自诩仗义执言的文士写诗讥刺,被苏州卫所的锦衣卫撞了个正着, 以“诗酒淫放、毁谤朝纲”为名抓了十一人。
  
  邵大老爷骨子里本就是个意气书生, 扬言要状告卫所,幸亏被同行的崔兴劝住了, 如今向家里索款, 以便打点公门、营救友人。
  
  ···
  
  来喜一路上听妹妹讲述来龙去脉, 这孩子年纪虽小却条理清晰, 末了还嘱咐哥哥:“这件事除了大少爷、大奶奶, 还有正好在房里的我和嫂子, 其余人都不知道,不得大少爷的命令,连咱们爹娘都不能说。”
  
  来喜道:“大少爷这回事铁了心瞒着太太了。”
  
  来家本就是大太太的陪房, 若叫二老知道了, 还能瞒得住大太太吗?
  
  兄妹二人穿过花园,来到西北角一处名叫嘉明堂的院落。邵家的少爷们一旦到了年纪,都要搬出来住,除非是太受宠爱或太不受待见的,前者是舍不得人,后者是舍不得钱。
  
  嘉明堂正房,大少爷邵珅和妻子相对而坐。
  
  邵珅依然一遍遍地读着父亲的来信,多希望看出笔迹上的纰漏,希望这信是别人仿制的,一切只是一场闹剧。
  
  啪!
  
  他猛地把信纸压在桌上,刚想破口大骂,就想起对方是自己亲爹,迁怒道:“崔兴也真是的,不知道劝着父亲多留心风声,有锦衣卫在还敢纵容那帮酸措大胡来!”
  
  指望着一个老仆发现锦衣卫,并且时时监管文会上的言辞,邵珅也是气糊涂了。
  
  坐在下首的春云和大奶奶交换了眼色,曼声道:“少爷,我爹的确有错漏之处,但事后拦着老爷不许他去卫所,也算亡羊补牢吧。”
  
  大奶奶也劝他:“珅郎,小声些,孩子都睡了,动怒解决不了问题的,别再气坏了身子。”
  
  邵珅压了压怒火,回头见门开了,一身酒气的来喜带着一股寒风走进室内,屈膝磕了个头。
  
  邵珅一甩袖,不耐烦地道:“起来吧,都什么时候了还在乎虚礼。”
  
  来喜连忙起身,道:“小的都听说了。”
  
  邵珅在房中踱步,道:“你既然都知道,我就不废话了。现在没别的法子,只能拿银子让锦衣卫放人。对了,你妹妹呢?”
  
  来喜道:“我叫她去奶娘那边帮着照看小少爷了。不知锦衣卫开了什么价?”
  
  邵珅沉声道:“两万两。”
  
  来喜愕然:“两……万两?”
  
  邵珅苦笑道:“这还仅仅是苏州卫所给的价码,若是拖得久了,惊动了北镇抚司,再有钱都换不来风平浪静。”
  
  来喜道:“老爷讲义气,可那些人嘴上没有把门儿的,也是罪有应得,咱们何必花大价钱买他们的命?”
  
  邵珅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来喜,春云更是觉得丢脸。
  
  邵珅拍着他的脸叫他醒醒酒:“不然呢?由着锦衣卫把那十一个人送回金陵,叫皇帝知道他们是老爷的朋友,是在老爷的文会上大放厥词,叫咱们广宁侯府给那十一个傻瓜陪葬?”
  
  来喜一阵激灵,顿时想明白了,道:“咱们现在有五处田庄,一年才收三千五的租银,这两万两……”
  
  这正是邵珅急着叫来喜回来的缘故,就像崔兴管着大老爷那边的田庄,自己名下的产业都是来喜照管的。
  
  邵珅不悦地道:“不然我找你来做什么?我不管今年收了三千还是五千,你变也得给我变出两万两来!”
  
  来喜咬牙望着自己媳妇,春云眨眨眼,悄悄比了个大拇指。
  
  来喜心领神会:“咱们这儿加上手头的现银子,凑出四千多,老爷那边明账上的也能有这个数,还有太太的私房……”
  
  邵珅打断他,道:“太太的私房,满打满算有五千。”
  
  来喜一愣,改口道:“嗯,这就是一万三四,再去求老太爷,从公中拨出……”
  
  邵珅又打断了他。
  
  “不行,这件事不能让老太爷知道。”
  
  来喜神色一凛,在场的人都懂了,大老爷虽是长子,却从年轻起就自命才子,不但正经学问久无寸进,于权术上更是毫无觉悟,美其名曰“非汤武、薄周孔”,却被老太爷一句“不务正业、好高骛远”定了性。更何况有二老爷这个一甲进士出身的翰林学士珠玉在前,谁优谁劣顷刻便知。
  
  “这件事不能让老太爷知道,就算知道,也要等我处理好了之后。”
  
  不然被轻视的将不仅是大老爷一人,邵珅也逃不过,到那时,他们这一房当真是再无立足之地。
  
  来喜道:“那剩下的银子怎么办?”
  
  邵珅若有似无地看了妻子一眼,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大奶奶忽然起身对春云道:“夜深了,孩子平常都是这时候饿的,走,咱们过去看看。”
  
  说完真的起身走了。
  
  邵珅怒极反笑,一拳重重砸在桌上:“谁图她的嫁妆了,怪不得连四弟都拿她当引子取笑我,我的名声算是被她毁了。”
  
  仆人似主,在惧内这间事上,来喜和邵珅可谓是同病相怜。来喜本也是从小跟着大少爷的小厮,方才嘲笑鹤童,不是因为看不起这份差事,单纯是看不起七少爷的庶出身份。
  
  他凑上去不解地问:“少爷,太太的私房明明至少有这个数……”他比了个八的手势,“您怎么说是五千。”
  
  邵珅瞪了他一眼,道:“她千方百计提防着我,我娘的钱还能都叫她知道?总不能为了这事把家里变成个空壳吧。”
  
  来喜觉得有理,又觉得这么想对不起老爷,问道:“那剩下的钱,少爷是有门路了?”
  
  邵珅道:“门路有的是,还得看有没有胆量走。”
  
  他一招手,来喜凑近了去听。
  
  “七官最得老太爷喜欢,他名下的两处田庄每年也有这个数……他年纪小,离用钱的时候还远着呢,咱们可以权且救急。”
  
  来喜道:“可中间隔着三房的老爷太太,还有苏姨娘,不方便吧?”
  
  邵珅笑道:“他又不是三太太亲生的,剩下一个姨娘能成什么气候,还不是主母说什么是什么,咱们只说是借贷,算利息的,剩下的再典卖典卖东西,总能把两万两填补上。”
  
  来喜觉得此事还不够稳妥,邵珅也说明日再亲自和母亲商量。
  
  ···
  
  顾双醒了,准确地说是被九小姐的哭闹声吓醒的。
  
  翠莲从床上坐起来,道:“别慌,是九小姐,又闹着不想去上书了。”
  
  四五岁的孩子因为这个哭闹还有情可原,可九小姐都十岁了。
  
  翠莲翻过身去继续睡,顾双起来穿好衣服。
  
  昨晚翠莲有意无意间提过几次,新来的丫鬟要负责早起安排早膳。
  
  出门时却见秀珠已起来了,从九小姐的东屋里走出来,歉意地朝顾双一笑。
  
  “小姐做噩梦了。”她拉起顾双的手,“你起来做什么?”
  
  顾双说要去厨房领早膳。
  
  秀珠却把她往苏姨娘房里拉,说有好事等着她。
  
  苏姨娘也起身了,一身素白的寝衣若隐若现地展现出曼妙身段,她一夜都在想儿子为何与自己形同陌路,后半夜才睡下,却又被女儿吵醒了。
  
  “大清早的,她又在闹什么?不怕叫正房的人找上门来?”
  
  秀珠低声道:“小姐做噩梦了,起身后又说自己头疼,不想去上书……”
  
  苏姨娘道:“借口,都是借口,这孩子就不能学学好,让我省省心。”
  
  让自己骄傲的儿子不在身边,在身边的女儿又这么不懂事,远远比不上周姨娘身边的八小姐,惯会撒娇卖乖,苏姨娘摸了摸脸,虽然依旧细致白嫩,她却能感觉到不可挽回的岁月留下的痕迹。
  
  除了这张脸,她还剩什么?院里年轻的丫鬟,有些早就和三老爷有了首尾,她不是不知道,只是装作不在意罢了。
  
  想到心硬如铁的儿子,想到自己和女儿的未来,她只觉得浑身冰凉。
  
  “坐吧。”苏姨娘疲倦地叹了口气,指了指墙边的小杌子,在思绪尚未清醒的早晨,大家相处的气氛似乎融洽了许多。
  
  “素馨,你家里原先是开私塾的?”苏姨娘问。
  
  顾双忙不迭点头,崔兴家的说过,这个不算秘密,可以承认。
  
  “那你也识文断字,读过《女千字文》、《女四书》之类的东西咯?”
  
  顾双想了想,这些书小顾双的确是读过的,但是小顾双的父亲并不认同上面过于苛刻的三从四德,在这个时代算是惊世骇俗的超前思想了。
  
  见顾双点头,苏姨娘的脸色才好看了几分,道:“往后你多费费心,我这边的事暂且放下,专心看着这孩子。读书虽不是女孩子的本分,可既然读了,就要读出个名堂,女先生总是说安安性子焦躁,又没长性,松鹤堂那边已经颇为微词了。”
  
  顾双听明白了,苏姨娘在意的根本不是女儿能不能读好书,而是想靠这个争长辈的欢心。
  
  就和后世那些有病乱投医的父母一样,苏姨娘自己管不了,就把希望寄托在顾双身上了。
  
  顾双点头应声是。
  
  见时辰差不多了,秀珠叫顾双一起去端早膳,借机对顾双道:“这件事别和翠莲说,我找机会让你在姨娘面前露脸,她知道了又要埋怨我。”
  
  怪不得分明是一个人的活计,秀珠非要拉着她两个人去,顾双答应下来心里盘算着,礼尚往来,她该怎么偿还这份顺水人情。
  
  早膳一如往常,两道汤水,四样小菜,还有粽子、米糕、饭团。
  
  九小姐已起身来到了北屋,换好了嫣红小袄,正拉着苏姨娘的手絮絮叨叨。
  
  “娘,我肚子疼啊,请大夫瞧瞧吧。”
  
  苏姨娘肃着脸道:“刚才不是说头疼吗?”
  
  “我还做噩梦了,梦里头我抄书没抄完,被女先生骂死了,五姐八姐她们都笑话我,这个梦不吉利,我可不可以不去女先生那儿啊,反正我不舒服嘛!”
  
  苏姨娘被她磨得心烦,厉声道:“实际上呢,你抄完了吗?”
  
  九小姐垂下小脑袋,闷声道:“没有……”
  
  苏姨娘一拍桌,气不打一处来,良久才憋出一句话:“我是管不了你了!以后让素馨管你!”
  
  这话听得堂下的顾双一阵恶寒,苏姨娘这是在转嫁矛盾。
  
  其实若是有的选,她宁愿老老实实做个三等丫鬟,也不愿意看小孩子阴晴不定的脸色过日子,但苏姨娘这么做,应该有更深的考量吧。
  
  她是三太太挑中的人,与其养在身边提防猜忌,不如先送到女儿身边,避重就轻。
  
  正值年前衙门最繁忙的时段,刚升了清吏司郎中的三老爷更是夜夜宿在衙门,归仁堂关起院门恰恰是女人们博弈的天堂,而顾双这个身份不明的卒子已经被明升暗降了,若急着表忠心,空口无凭,反倒会被怀疑。
  
  只能说日久见人心了,伺候九小姐看起来是个苦差事,却未尝不是一个机会,做成了就会被苏姨娘以心腹相待,看来以后还要好好想想,该怎么和这位小姐打交道,才既不失苏姨娘交待的本分,又不惹九小姐厌烦。
  
  再思及秀珠那番话,看来这个主意背后少不了秀珠出谋划策。
  
  顾双抖擞了精神,正巧九小姐也回头望了她一眼,见这新来的小丫鬟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目露轻蔑,哼了一声:“就是你?呵呵,那好啊。”
  
  顾双看懂了九小姐不加掩饰的眼神,分明是叫她等着,以后走着瞧。
  
   正文 第九章   邵府的小姐们下午在扶摇阁上书, 上午一般是跟在各自的母亲身边, 或是学女工, 或是读书习字。
  
  当然, 其中不包括九小姐, 顾双总结了一下, 这孩子纯粹是被苏姨娘养歪了。
  
  坐在窗明几净的东屋, 阳光洒在整洁的书案上,看着一脸叛逆的九小姐,顾双叹了口气, 这也正是三太太的高明之处,美其名曰让女儿跟着生母,成全母女天性, 实则不假自己之手, 就能让苏姨娘母女自生自灭。
  
  怪不得七少爷和母亲妹妹不亲近,太亲近了, 自己也会陷进流沙。
  
  书案上整洁, 因为连一本书都没有, 九小姐正耀武扬威似的趴在上面, 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模样。
  
  “小姐, 姨娘让奴婢陪您读书呢, 要不咱们先把剩下的《闺训千字文》抄完?”顾双客客气气。
  
  九小姐猛地站起,把一沓字迹潦草的纸丢到顾双脸上,哗啦啦散了满地。
  
  “你给我抄!”
  
  态度跋扈, 语气嚣张。
  
  顾双摸了摸脸, 收拾好一地狼藉,执笔研墨,开始抄写,全文一千来字,九小姐才写了四分之一。顾双从“煮茗焚香”一句开始写,也学着她的笔迹尽量写得潦草。
  
  她都想好了,这孩子想怎么闹,自己都由着她,不在气头上给她说教,有个词叫物极必反,等着孩子觉得无聊了再慢慢教她道理。
  
  九小姐本以为顾双会发怒,最起码也要像秀珠那样假笑着劝自己,没想到她竟然这么听话。
  
  真是没意思,一个任人搓圆捏扁的软柿子而已,九小姐想着,噘着嘴在床上摆弄首饰匣子。
  
  “喂,谁教你写字的?”九小姐随口问道。
  
  顾双道:“我爹。”
  
  九小姐道:“那他人呢?”
  
  顾双道:“家里遭了水灾,下落不明了。”
  
  九小姐道:“所以你不是被他卖进来的咯?算他还有点良心。”
  
  顾双的手一僵,这个孩子似乎也不是那么不可救药。
  
  日上中天,顾双才放下笔,回头对趴在床上昏昏欲睡的九小姐道:“写完了。”
  
  “啊?”九小姐反应过来,头发都睡乱了,迷迷糊糊地搓了搓脸,“哼,好吧,你收拾一下,待会儿替我去扶摇阁交给女先生。”
  
  顾双撇撇嘴,刚念她一点好处,就又顽劣起来。
  
  “喂!你什么意思,不知道我头疼得难受吗?”
  
  顾双不再陪着她胡搅蛮缠,只是道:“这件事奴婢做不了主,小姐一会儿趁着用膳自己问问姨娘吧。”
  
  九小姐一时语塞,小脸很快皱了起来,不再说话了。
  
  苏姨娘当然不会由着女儿胡来,用过午饭就让顾双带着九小姐动身,一旁的翠莲满脸惊讶,心说她是何时得了这份差事的,瞪了顾双一眼,却又不好当着苏姨娘的面说什么,秀珠和顾双都是不动声色,谁也不提今早的约定。
  
  小姐们读书,一不用科举,二不用治国平天下,也不像少爷们那么严格,只需带上两本书,顾双顺便扫了一眼,一本薄薄的《闺训千字文》、一本《内训》,都是教导女子如何修身的薄册子。
  
  九小姐不喜欢读书,恐怕也和学的东西有关,换作顾双,也不会对这些三从四德的陈词滥调感兴趣。
  
  九小姐顶着一张赴死般的脸出了房门,还学着记忆里五姐那样,让顾双好好跟在自己身后。
  
  “你不许越过我,还有就是……要规规矩矩的,不要左顾右盼,有人对我不尊重,你要站出来给我争面子,不许丢了我的脸。”
  
  这还是她第一次有丫鬟跟着出门,她甚至恍惚觉着,自己也不比五姐那样的嫡出小姐差。当然,和八姐那种对嫡出姐姐们俯首帖耳的小跟班比,她更是光明正大到无以复加。
  
  八姐、八姐,读起来就是“巴结”,她给八姐取的这个外号简直是天衣无缝啊。
  
  顾双比九小姐高上半个头,眼神复杂地看着小女孩一脸得意,看来不仅是七少爷难以捉摸,这位九小姐也是一言难尽。
  
  路过正房门前,顾双见乔扇站在门外,笑着朝她点了点头。
  
  乔扇也觉得意外,心说才第二天,这丫头就跟定了九小姐,倒也算聪明。跟了九小姐,三老爷就算动了歪心思也要有所顾忌,比那个浑浑噩噩不知身在虎穴的珍蕊聪明太多了。
  
  顾双见乔扇怔怔看着自己,还以为有事,便凑过去问了一句。
  
  乔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放低声音,小声道:“三太太在里面和人说话呢。”
  
  九小姐好奇的问:“和谁啊?”
  
  乔扇含混地道:“我也是才过来的,不清楚,但三太太好静,今早九小姐好一阵叫唤,就把三太太吓得半晌回不过神来呢。”
  
  九小姐先是羞赧,紧接着感到不满,瞪了乔扇一眼。
  
  即使是玩笑,以乔扇的身份来说也有些过分了,顾双极认真地道:“小姐是做了噩梦,都说小孩子眼睛干净,莫不是夜里看见了什么了,也是那东西冲撞了三太太?”
  
  乔扇一怔,话里的敲打意味不言而喻,可又挑不出什么毛病,九小姐的神色也微微变化,看了顾双一眼。
  
  这新来的丫鬟似乎在帮自己挽面子,不知是不是感觉出了错。
  
  三太太和不知来历的人谈话,门前是是非之地,顾双推说上书要迟到了,赶紧带着九小姐离开。
  
  扶摇阁并不远,就在昨日去过的花园里,惜抱轩往北绕过一排竹篱就是了。九小姐走过惜抱轩,特意往里张望了一眼,期待着看见哥哥,却很失望地垂下头。
  
  就算哥哥在,也不会想见到自己吧。
  
  扶摇阁也是粉墙黛瓦,规模却比惜抱轩小很多,顾双环视四周,统共只有一层楼一间屋子,还算明亮宽敞。
  
  女孩子多的地方总是少不了叽叽喳喳的说笑声,女先生曾经说过,读书就是要端端正正,不兴端茶递水、捏肩捶背那一套,没有让丫鬟陪着的规矩,但丫鬟们不敢懈怠,不能进去就在门外候着,万一有吩咐也好随机应变。
  
  门前已站了两个丫鬟,看穿着和年纪,一个二等,一个也是三等。
  
  她们向九小姐行礼,经过刚才的事,九小姐对顾双的态度明显好了许多,让她好生在外面候着,没有一开始那种故意较劲的命令口吻。
  
  见她进去了,两个丫鬟才凑到顾双身边,那个二等丫鬟问她:“你就是崔兴的外甥女?”
  
  府里就这么大地方,芝麻绿豆大的消息都是新闻。
  
  那二等丫鬟又道:“我是二房的茉香,她和你一样,也是三房的,叫梨雪。”
  
  原来是陶姨娘身边的丫鬟啊,顾双点头回礼,见这两个丫鬟很是要好,看来五小姐、八小姐整天腻在一起,丫鬟也成了好友。
  
  不一会儿余下几位小姐陆续到了,扶摇阁里响起女先生授课的声音,丫鬟们找了个远离扶摇阁的僻静亭子,围坐在飞来椅上嘻嘻哈哈,讲一些道听途说的见闻,昨晚有人撞见来喜被来小娥叫回家,恐怕是春云又拈酸吃醋了。
  
  有人用手肘撞了一下说话的人,指了指顾双,可别忘了她和崔家的关系。
  
  顾双早就预感到,春云过于强势,来家对春云百依百顺的态度不过是看着大老爷的面子,百般忍耐,看来是猜对了。
  
  正说着,忽见一人走了过来,劈头就教训丫鬟们轻声些,少爷们都在惜抱轩呢。顾双发现那人不是生面孔,就是昨天在松鹤堂门口见过的俏丽女子。
  
  在场的丫鬟们显然很惧怕她,都悻悻然住了口,但眼中写满敢怒不敢言,顾双有些好奇她的身份,想了想,还是问了同在三房的梨雪。
  
  梨雪拉她走到一旁,用仅有两个人能听清的声音道:“她是老太太最倚重的大丫鬟,名叫玉素,像半个亲女儿似的,在老太太面前那么乖巧听话,对咱们姐妹们却严苛得很,你别和她走太近,大家都不喜欢她。”
  
  顾双不置可否,却听梨雪又道:“你才来第二天,就跟着九小姐了?”
  
  顾双笑道:“大概是姨娘嫌我手脚不麻利,不想看我在眼前晃来晃去吧。”
  
  梨雪也笑了,状似不经意地道:“我家小姐和你家小姐脾气有些不对头,咱们既然认识了,再遇上主子们闹脾气,都相互劝着些。”
  
  顾双答应下来,这也是人之常情,耳畔却听那边又说笑起来,回头一看居然来了几个年轻小厮,都十分俊俏机灵,连珠妙语把丫鬟们逗得花枝乱颤。
  
  顾双和梨雪互递了一个眼神,回去看看热闹。
  
  领头的那个最是能说会道、和颜悦色,正是七少爷身边的鹤童,他把装着点心的匣子分给丫鬟们,道:“姐姐们别见怪,不是少爷们嫌弃你们,你们也知道,少爷们最是温克宽和、怜香惜玉的,实在是玉素姐姐太不近人情,这算是代为赔礼了。”
  
  说完又带着小厮们一起像模像样地作揖赔礼,但顾双怎么看,都觉得是打情骂俏,果然是年轻啊。
  
  丫鬟们假模假式抱怨几声,实际上心里都很受用,四少爷、六少爷的小厮也跟着一起张罗,能跟着少爷做小厮的都是管事的儿子,且要长的体面,脑子机灵,自然比那些唯唯诺诺的下人看着顺眼,将来也要跟着少爷成为一家的管事,谁能被他们看上,就是一辈子跳出苦海了,不仅不用伺候人,还能使唤人,又是正头夫妻,不用像姨娘那样一辈子伏低做小。
  
  年轻的丫鬟们虽不至于趋之若鹜,却也愿意和他们搭话,鹤童正是其中最俊俏讨喜的一个。
  
  五小姐的丫鬟茉香正和他打趣,说这糕点不错,就是不如她哥哥家南货店里的糕点,又问上次给他娘送去的桂花糕可还喜欢,若喜欢,她哥哥家里有的是。
  
  鹤童也不忸怩,眼神更是大方坦荡:“回去问问我娘,过后再告诉姐姐吧,姐姐也是,不就是上次帮你提前支了一个月的月钱,算不得什么大事,你倒一直记着,还送东西过来。”
  
  他不动声色地撇清了自己和茉香的关系,别的丫鬟纷纷侧目,捂着嘴笑,谁人不知鹤童的爹管着松鹤堂那边的账册,是府里少数叫得出名号的管事之一,不仅有老太爷赏的一座二进院落,还在外面置办了不少私产,就算和金陵城里的小乡绅比也毫不逊色。
  
  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鹤童跟着的是庶出的七少爷,但三房就这么一位少爷,又格外受老太爷看重,比一般的庶出少爷身份高一些。
  
  茉香这么没脸没皮地巴结鹤童,图的就是他的相貌和家底儿。
  
  梨雪拉着顾双过去,鹤童第一眼就望见了这个陌生的面孔。
  
  “你是……”他忽然想起什么,“啊,你是苏姨娘院里新来的那位姐姐吧。”
  
  包括茉香在内,好几道或是探究或是嫉妒的目光集中在顾双身上。
  
  她只能说是。
  
  鹤童打量着她,眉清目秀,身段纤细,神情沉静,很是顺眼,可他还是想不到,少爷心里想的人居然这么小,才到自己耳朵,估计只能到少爷肩膀吧。
  
  他又扬了扬笑脸,道:“我是跟着七少爷当差的,往后咱们少不了打交道的机会,老太爷给我起了个小名儿叫鹤童,不知姐姐……”
  
  顾双道:“素馨。”
  
  说完,顾双敷衍一笑,就和梨雪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鹤童没反应过来,这几年,除了玉素,府里的年轻丫鬟但凡见了他,没有不喜笑颜开的,今天又多了个素馨……
  
  他还不知自己误会了七少爷,一味地钻牛角尖,想不明白七少爷究竟看上了这丫头哪一点。
  
  身边别的小厮已经满脸坏笑地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该走了,走远后又笑他:“你看你,碰着钉子了吧,我告诉你,你别以为自己家算个人物,她的舅舅可是崔兴,不图你这点钱,要攀高枝也该攀你家少爷才是。”
  
  鹤童笑着叫他们别乱说,却又想起昨晚来喜说过的话,崔家专等着给素馨挑一个管事的儿子,来喜虽然喝醉了,但这种事不是空穴来风,然而素馨又不像很在意的样子。
  
  真是奇怪的人,但还算有骨气,他想着要不要回去告诉少爷,就见秀珠跑了过来。
  
  他们是旧相识了,鹤童刚要扬起笑脸作揖,就被秀珠拉住了,吓得他退了一步,赶紧定下心神,让同行的小厮先走,别等自己。
  
  “少爷呢?”大冬天,秀珠跑出了满头大汗,神色也无比惊慌。
  
  “范先生昨儿就跟老太爷一道回来了,少爷们都在惜抱轩读书呢。”鹤童低声道,“出了什么事?”
  
  秀珠喘匀了一口气,见四下真的没人,才道:“快叫少爷回去,大房那边联手三太太,算计上少爷的家当了。”
   正文 第十章   大房联手三太太, 算计少爷的家当。
  
  这句话来的没头没尾, 鹤童疑惑地问:“大房算计老太爷的钱也是情理之中, 怎么可能算计到七少爷头上?”
  
  秀珠接过他递来的帕子, 擦着汗道:“具体为什么我也说不清, 或许是三太太起的头。”
  
  鹤童心说这不是胡闹吗?
  
  纵使三太太有心趁着三老爷不在挑弄事端, 大太太也不会降下身段陪她胡闹, 可秀珠又不是无风起浪的人,他想了想,道:“先别惊动少爷, 我和你去看看,若是真的,直接和老太爷说就是了, 那两处田庄都是老太爷给的, 除了老太爷,我看谁敢动。”
  
  秀珠来找鹤童, 为的也正是这句话, 当即松了口气, 悄悄从倒座房旁边的侧门把鹤童带回归仁堂东跨院。
  
  苏姨娘正坐在北屋的长榻上, 拿着一柄紫檀木如意, 烦躁地摩挲着上面的花纹, 见鹤童来了,先是问七少爷怎么没回来。
  
  鹤童知道姨娘对七少爷有所不满,故先把过错揽到自己身上, 说是自己自作主张, 想着应该先弄清到底怎么回事再去通报少爷。
  
  若在往常,苏姨娘肯定要发火的,现在也没工夫计较,让秀珠解释了来龙去脉。
  
  今日正午,翠莲出去领午膳,瞥见来妈妈带着几个人进了三太太房里,便和秀珠提了一句,秀珠心细,想起顾双曾说来喜大清早守在门前,向春云支银子为母亲看病。
  
  来妈妈是大太太的陪房,几十年的心腹了,若不是极秘密的大事,用不着让她拖着病体过来,果然,不到未时,三太太就让瑞金过来要账本,不光是苏姨娘名下的,还特意提起七少爷的账本。
  
  苏姨娘只觉得三太太的要求有些奇怪,秀珠的脑袋却嗡的一声空了,良久后才说了自己的猜测。
  
  苏姨娘如遭雷击,三太太八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为的不是整治她,而是算计起了她儿子。
  
  鹤童听过后神色凝重,他跟在七少爷身边许多年,耳濡目染之下多少学会了一点处世之道,知道遇事万万不能慌张,便先不去安慰疑神疑鬼的主仆俩,坐下来沉思半晌,才道:“姨娘稍安勿躁,依小的看,这件事虽和三太太有干系,却未必是针对少爷的。大老爷久不归家,之前就有人说起,多半是路上遇见麻烦了,大太太找三太太出主意也在情理之中。不知七少爷的账册现在何处?”
  
  苏姨娘把炕桌的小抽屉打开,拿出一本靛蓝封皮的厚册子。
  
  “我推说一时找不到,让瑞金先回去了,一会儿亲自送去。”
  
  鹤童道:“咱们就把账册给太太,看看她到底要说什么,实在不行,老太爷总归是少爷的主心骨。”
  
  苏姨娘心神稍安。
  
  秀珠道:“将计就计,这也是个办法,但还是应该和少爷说一声,他也不常回来,可别这边都闹开了,他还蒙在鼓里呢。”
  
  鹤童笑道:“姨娘和姐姐都放心,我自然会和少爷说,可二位和院里其他姐姐都必须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也没见过我,不能让三太太发觉七少爷已经知道此事。”
  
  苏姨娘满口答应,她一直拖着,到现在都没彻底看完账册。
  
  她先让鹤童和秀珠各自去准备,自己硬着头皮重新翻开账册。
  
  ···
  
  刚过申时正,冬日的太阳已徘徊在西山之上,扶摇阁那边终于结束了一天的功课,丫鬟们笑嘻嘻找到自家小姐,关系好的小姐妹们还约着相互串门,八小姐就要随五小姐一同去二房的养正堂看新送来的皮影。
  
  五小姐十三四岁,打扮的精心别致,说话更是处处有玄机:“八妹妹,这套皮影是我爹爹的门生特意送来的,你也知道,我爹虽做了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却最是清廉,绝不巧立名目收受贿赂,那帮门生为了表孝心,也真是会想办法,送些礼轻情意重的东西,我爹也就不好推辞了。”
  
  顾双闻声下意识朝那边望了一眼,却见八小姐小小的脸上堆满谄笑。
  
  “是啊,二伯的为人咱们金陵城谁人不知?五姐姐,咱们一道去吧,我也正.念叨着该给二伯母请安了呢!”
  
  五小姐掩嘴一笑:“瞧你说的,什么‘谁人不知’,多不好意思,对了,要不要叫上九妹妹?”
  
  她指了指在栏杆旁和顾双站在一起的九小姐。
  
  八小姐马上小声在她耳边说了什么,说完就跟在五小姐身后,愉快地跑开了。
  
  身边的九小姐冷哼一声,道:“什么不好意思,自己先吹了一通,又装模作样……喂,别看了,走了!”
  
  小女孩之间的勾心斗角真是很有趣啊,顾双微微一笑,道:“小姐,奴婢叫素馨啊,不叫喂。”
  
  九小姐脸一红,嗔道:“知道了,快回去了!”
  
  顾双带九小姐回到归仁堂东跨院,翠莲一个人在院中没精打采地扫地,她本应带着九小姐去见苏姨娘,可翠莲说,苏姨娘正准备出去一趟,不许人进去去打扰。
  
  顾双只得带九小姐先回东屋,打了热水帮她洗手净脸,递了巾子让她擦脸,九小姐一边心不在焉地胡乱在脸上抹,一边试探性地问:“新来的……素馨……我让你帮我骗人,你不害怕?”
  
  这是提起抄书的事了。
  
  顾双道:“万事有小姐撑腰,奴婢怎么会害怕。”
  
  九小姐一阵气闷,甩下巾子瞪视着她。
  
  “怎么?”顾双随口问,“被女先生发现了?”
  
  九小姐闷声道:“倒是没有,就是觉得……算了,还不如被骂一顿呢。”
  
  顾双失笑,自己没看错,这孩子本性不坏,就是放肆惯了,或者……
  
  她突然有了一种猜测,九小姐不是被宠坏了,而是根本没人宠她,从母亲,到哥哥,再到堂姐妹之间,她一直是在别扭中渴望引起别人的注意。
  
  九小姐见这新来的丫鬟就这么看着自己,咬着牙骂了声“傻瓜”,别过头坐在书案前发呆。
  
  门被敲响,顾双开门,看见秀珠站在门外。
  
  顾双笑道:“本想带小姐去请安的,可翠莲说苏姨娘正要出门。”
  
  秀珠往门内望了望,见九小姐没看这边,才道:“走吧,你陪姨娘去见太太。”
  
  顾双惊疑:“我?”
  
  秀珠点头道:“你是太太挑中的人,姨娘去见太太怎能不带上你,快收拾收拾,我也去,你做个样子就行,什么都不用你说。”
  
  顾双心里起疑,知会了九小姐,随秀珠去了。
  
  ···
  
  正院和东跨院只隔了一道角门,几步路便到了。
  
  三太太房里依旧檀香袅袅,不像侯府夫人的房间,倒像座寺庙。
  
  苏姨娘刻意打扮得素净,一身月白色袄子,丁香色裙子,不仅不施粉黛,还略往唇上敷了层玉簪花粉,看起来更是苍白得毫无威胁。
  
  可连她自己都明白,这只是自欺欺人罢了,但表面功夫又不得不做。
  
  或许是苏姨娘通身素净的缘故,顾双越发觉得三太太美艳慑人,只是皮相之下满含着令人畏惧的疏离。
  
  她听着二人一番寒暄,说起三老爷近日都住在礼部衙门,二人都表现得忧心忡忡。
  
  “昨日又让李再旺送了一床罗被过去,也不知衙门里那帮差役是不是知冷知热的,老爷案牍劳形,也不知能不能按时吃上口可心的茶饭。”三太太皱眉道。
  
  苏姨娘附和:“还是太太心思细密,要不让李管事多带几个伶俐的小厮过去伺候,咱们也安心。”
  
  三太太笑道:“算了,你还不知老爷的性子,派了人去又要嫌咱们添乱,也快了,到了二十二日小年前一天,朝廷就要定簿封印,到时他不想回来也得回来。”
  
  苏姨娘也陪着笑道:“是啊,到时节庆之喜和老爷的升迁之喜,双喜临门,咱们还要好好张罗一下。”
  
  三太太连连点头,道:“那是自然。”
  
  说完,一时间静默下来,苏姨娘知道,这是在提醒自己该做正事了。
  
  她笑着把账册交给三太太,三太太毫不推辞地接过,依旧笑着翻看起来,好像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苏姨娘看着秀珠,或许是这丫头多心了?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终于,三太太放下账本,苏姨娘磨磨蹭蹭两天才勉强看完的账册,她扫了几眼,就已心中有数。
  
  “今年的年景的确不比以往,记得在以前,两处庄子怎么也要有近千两的进账。”
  
  苏姨娘回忆着账册上的细节,她一向对数字不灵光。
  
  “可不嘛,今年才有六成的租子,可太太也说了,年景不好,又旱又涝的,也不能责怪庄头们。”
  
  三太太道:“七官这两处还是好的,老太爷偏疼这个小孙儿,给的庄子都是上风上水的宝地。我这边就不能提了,只有往日的四五成,大房那边更是哑巴吃黄连,占着十来座庄子,几千亩的好田地,被洪水冲毁了大半,几年之内都缓不过来了。”
  
  苏姨娘心里咯噔一声,这算是进入正题了。
  
  她继续笑着附和:“可不是么。”
  
  三太太道:“所以大嫂那边正急着想法子呢,这不,晌午时来妈妈找过我,说是大嫂的本家亲戚和徽商有些交情,都是些开钱庄票号的大家族,现在天时不利,官家口袋里也困难,放官吏债倒是个一本万利的买卖。”
  
  所谓官吏债,就是将财务借给官员以资路费,一旦上任便加倍偿还。
  
  这种暗地里的买卖最是保险,一来放债给官员,知根知底,不愁催不到债,二来利息也比市面上高出几倍,虽是法理之外,但大户人家也有不少人做这个,没听说有谁出事了。
  
  三太太见苏姨娘眼珠子乱转,知道她动了心思,又道:“但这本金也不是随便拿的,要凑足了数目,大房的钱也不能全花在这上头,只能拿出极少的盈余去做,所以今天过来问了我,奈何老爷新官上任,明年一整年少不了答谢以往的提携之恩,我手里也吃紧,但这宗好事总不能叫二房再占了去。”
  
  苏姨娘点头如捣蒜。
  
  二房官位最高,本就欺压其余两房,在合力排挤二房这件事上,大家倒是罕见的团结。
  
  “所以我就想起了咱们七官。”三太太放缓了语速,笑的像一尊菩萨,“再过几年,这孩子另立门户、说亲下聘、打点官场,都需要大把的银子,咱们老爷是风光惯了的人,这点家当也就撑个面子,再加上还有两个女儿的嫁妆,没什么能贴补儿子的。老太爷虽喜欢这孩子,可人有旦夕祸福,几年后的事又有谁说得准?靠别人不如靠自己,我想着这些年你也帮他攒了不少钱,不如我帮着牵线搭桥,凑足了本金,我自己虽得不到好处,可七官的好处不也是我的好处吗?”
  
  苏姨娘眼里闪着精光,想到官吏债的高额利息,想到儿子的将来,不仅心血翻腾。
  
  秀珠咬着牙满脸通红,心说这回铁定要被姨娘责骂了,谁能想到三太太.安的居然是好心。
  
  顾双不知前因后果,却觉得这是件大事,弄不好就要把七少爷的全部家当折在里面,可看苏姨娘激动的样子,似乎马上就要答应下来。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倘若三太太真有心害苏姨娘,自己虽然清者自清,也免不了被排挤。
  
  县官不如现管,宁可得罪三太太,也不能得罪了休戚与共的苏姨娘,她顾不得许多,站出来轻声细语地道:“姨娘,今日送九小姐时路过惜抱轩,遇见了七少爷,少爷说今晚就回来一趟,这件事是不是该和少爷商量商量?”
  
  话说到这个地步,三太太也不好绕过七少爷拍这个板,只能扯了扯嘴角,道:“哦,是你啊,方才都没注意。宛薇,我挑的人,你用着可还合心?”
  
  苏姨娘笑道:“倒是挺稳重的。”
  
  三太太道:“我倒是看中了她的机灵,她说的有理,这件事还是要告诉七官一声的,不过放官吏债这种事虽然个个心知肚明,却也不好摆在明面上和长辈们说,尤其是还要瞒着二房那边,你要嘱咐七官,不许声张。”
  
  苏姨娘满口答应,带着两个丫鬟起身,越想越明白,幸亏这新来的丫鬟出言提醒,否则自己真可能在激动之下轻易许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