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凤隐还朝 第一章 不眠之夜   幽州苦寒,一年总有七八个月,刮着凛冽的北风。   冷风呼啸,雪虐风饕,每赶上这样的夜晚,傅遥总不敢睡沉,只怕这一闭眼,就再也醒不过来。   作为被贬流放的罪臣之女,傅遥不幸亦侥幸。   不幸的是她从堂堂辅国公府的千金,一朝发遣至边关不毛之地,沦为阶下囚。   侥幸的是,比起那些被充做营妓的本家女眷,她这五年的罪奴生涯,苦则苦矣,却仍留有尊严。   夜未央,狂风怒号,傅遥了无睡意,而身旁的冷香却已睡沉,鼻鼾打的响亮,几乎盖过了门窗的扎扎声。   傅遥翻身坐起,小心的给冷香掖了掖被子,又迅速钻进已经冷透的被窝里,双手凉的像抱了块冰。   身下的土炕,明明睡前才烧过,但到了这会儿却早已凉透,冷硬冷硬的。   但能有这么一方可供遮风挡雨的屋檐,傅遥就已经很知足,毕竟依照规矩,如她一般的罪奴,只能去睡茅屋囚舍。   而傅遥之所以能有如今的境遇,全仰仗当年她初来乍到时,结下的那段善缘。   当年傅遥才被发遣到此,正赶上监管他们这批罪奴的冷坊长的夫人难产。   傅遥年纪虽小,却通晓医理,几句指点,便助坊长夫人顺利生产,且母子平安。   坊长夫妇知恩图报,自那以后便叫傅遥与他家大女儿冷香同吃同住,对她也是格外关照。   而冷香因与傅遥是同年生人,又生性温厚老实,五年相处下来,两人要好的就跟亲姐妹似的。   眼见明年开春,冷香及笄之后便该出嫁了,每念及于此,她总说最舍不得的就是傅遥,只盼她姐俩能嫁去一处才好。   无奈傅遥身为罪奴,只能在这苦寒荒蛮之地,耗尽余生。   无休止的冷和黑总是叫人绝望,但傅遥却觉得只要能活着就好。   因为只有活着,才可能再见到她被发配充军的胞兄傅远,也才有机会查清他父亲被冤杀的真相。   如此,她的娘亲,她的姑母贤妃,还有她傅氏一族无辜的叔伯亲眷,才不算白死……   屋外冷风不休,透过门窗的缝隙直灌进来,吹的傅遥脑袋发晕,眼皮也有些重。   突然,门外响起几声含糊的呼喊,紧接着又是一串急促的叩门声。   傅遥一个激灵,连忙翻身坐起来。   “谁?”   “傅姐姐救命,哑姨她……她不好了!”   傅遥听出,叫门的是苏芩,与她一样,也是发遣到此服役的罪奴,而苏芩口中的哑姨,原是幽州大营的营妓,因染了治不好的病,才被送来这里等死。   人来了半年,就病了半年,坊长夫人可怜她,便许傅遥时常照料她。   而经傅遥连月来的悉心照料,哑姨的病本已见好,谁想……   全怪这鬼天气,活要将人生生折腾死。   傅遥也来不及多想,匆匆披上件衣裳,就下地去开门。   苏芩也不知是吓的还是冻的,一进屋就拉住傅遥哆哆嗦嗦的说,“姐姐快随我去瞧瞧,迟了怕是就来不及了。”   冷香被这动静惊醒,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作势要起身,“我也去。”   “外头冷,你身子不禁寒,快躺下。”傅遥也来不及多嘱咐,说完便与苏芩一道出去了。   大雪初停,冷月映着一地银白,到省了烛火。   傅遥随苏芩踏着及踝的积雪,艰难的挪到关押女奴的草屋。   一进屋,就见衣衾单薄的女奴们都抱团缩在屋里一角,哑姨则孤零零的卧在草垛上,佝偻着身子,仿佛已经没了气息。   傅遥赶紧上前,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   还好,尽管气息微弱,索性人还活着。   “哑姨可能听见我说话?”傅遥俯身贴到哑姨耳边问。   闻言,哑姨缓缓睁开了眼,原是想点头,却又没力气,所以只是微微眨了下眼。   见人还有意识,傅遥松了口气,问苏芩,“上回坊长去镇上,给哑姨配的药丸可还有?”   “最后一丸,前儿个就服了。”   傅遥暗觉不妙,却也不至绝望,其实她一早就知道坊长配来的药,压根治就不好哑姨这病,但平日里有那药吊着,多少能应应急。   眼下没了那药,着实难办。   尽管着急,但傅遥却没乱了方寸,又与苏芩道,“苏妹妹快去帮我找几根绣花针来。”   苏芩疑惑,“姐姐要绣花针做什么?”   “妹妹只管给我找来,要快!”   人命关天,苏芩哪敢耽搁,起身就往外跑。   傅遥又赶忙回身,拉过哑姨的手不停的揉搓起来,意在给她保持体温,“哑姨再忍忍,可千万别睡,我一定能救你。”   傅遥虽然嘴上这么承诺,实则心里也没底。   不错,她是想用针灸的法子暂且保住哑姨的命,但普通的绣花针与针灸用的银针,无论是从粗细、长短,还有材质上皆不相同,用起来怎么可能得心应手。   再者,傅遥这点医术,还是从前随出身医香世家的外祖母,学的些皮毛。   尽管对下针的成败并无把握,但傅遥清楚情况紧急,若不冒险出手,人只怕就熬不过今夜了。   忽然,哑姨猛的躬起身子,呼吸也变的异常粗重。   未等傅遥反应,一口鲜血就从哑姨口中喷涌而出,溅了两人一脸一身。   屋内的其他女奴见状,接连发出几声惊叫。   傅遥也顾不上害怕,连忙将哑姨的身子扳向一侧,只怕人会被血呛着。   “哑姨别怕,您再忍一会儿。”傅遥一面安抚哑姨,一面冲一旁惊慌失措的女奴们喊道,“快,快去帮我找针来!”   女奴们闻言,却都无动于衷,反而缩在一起团的更紧了。   傅遥气急,正欲再喊,哑姨却拉住她的手,艰难的摇了摇头。   傅遥望着满脸是血的哑姨,一股滞痛之气迅速在胸口漾开,铺天盖地的无力感几乎将她淹没。   哑姨重咳几声,口鼻又喷涌出一团鲜血,面色苍白如纸,显然已近弥留。   难道,难道真的无力回天了?   见傅遥满目悲戚,哑姨了然亦释然,她又轻轻的握了握傅遥的手,像是在安抚,接着便从怀中摸出了一枚小小的玉坠子,塞进了傅遥的手心里。   “哑姨,这是……”   哑姨无比艰难的吐了口气,望着傅遥似是笑了,便缓缓的闭上了眼。   “傅姐姐,针找来了!”苏芩一路小跑进了屋,却见傅遥垂首,轻声道,“不需要了。”   绣花针落了一地,映着从窗口倾斜而入的清冷月光,寒光瑟瑟。   苏芩脚下一软,跌坐在地,“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   傅遥偏头,与苏芩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芩儿别哭,哑姨素日里最爱干净,你去打盆水来,咱们伺候哑姨好好上路。”   苏芩年纪小,今年才满十二,平日里最听傅遥的话,现下心里虽然又难过又害怕,却还是“嗳”了一声,狠狠的抹了把泪,就起身要往外走。   然而就在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了几声狂躁的犬吠,紧接就听有人大喊,“不好了!有罪奴越逃了!”   闻言,诸人皆是一惊,才从地上爬起来的苏芩,又重重的跌坐了回去。    卷一:凤隐还朝 第二章 心怀恻隐   越逃,竟然有人敢越逃!   傅遥心头一震,可知罪奴越逃,按大夏国律,无需过审,便可就地正法。   退一步说,就算那些罪奴能成功逃过烈犬和看守们的追捕,这冰天雪地的,又能逃到哪儿去。   只怕翻不过营前的大山,就会被隐匿于林中的饿兽扑食撕碎。   在永安坊待久了,傅遥悟明白了许多道理,最实用的一条就是明哲保身。   好管闲事的人,从来都不会长命。   但今日之事却有些不同,按大夏国律,凡私放和收留越逃罪奴的人,无论是皇亲国戚还是平民百姓,一经查实,皆按同罪论处,绝不姑息。   因此,越逃的罪奴能否追回,与冷坊长一家的祸福关系重大。   一旦此事无法妥善解决,作为永安坊的坊长,冷坊长责无旁贷,必定会被扣上监管不力的罪名。   那可是杀头的死罪。   尽管才刚刚目睹了哑姨的死,傅遥心中万分悲切,但眼下,她显然还有更重要的事得做。   “芩儿,你留在这儿守着哑姨,我去讨盆干净的水来,伺候哑姨梳洗。”   苏芩闻言,这才又从地上爬起来,凑到傅遥身边,“姐姐真是去讨水的?”   听苏芩的口气,就知瞒不过她。   “逝者已矣,咱们总要为生者做点什么。”傅遥倾身上前,贴到苏芩耳边小声说,“坊长今早去镇上领补给,大雪封路,只怕最早也要明儿傍晚才能回来。坊长不在,咱们这儿就是看守的刘头儿说了算。刘头儿的脾气你也知道,爆竹似的,一点就着,我只怕他做事太留不余地,到头来害了自己,也连累了坊长一家。”   “姐姐说的是,刘头儿的脾气就跟他养的恶狗似的,见谁咬谁,可我只怕姐姐劝谏不成,反被欺负了。”   欺负吗?   傅遥苦笑,沦为罪奴的这五年,她最不怕的就是受委屈。   尊严是留给活着的人的,连生死都无法自己左右的人,谈何委屈?   “放心,前阵子刘头儿猎狼被伤,我曾配了一剂好药救他,也算是他半个救命恩人。刘头儿性子虽冲,却是个知恩图报的,大约肯听我说几句。”傅遥说着,听外头的动静越来越响,连忙起身,“芩儿,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许出来。”话毕,没等苏芩应声,就快步走了出去。   天空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   北风夹着雪片,犹如一片片开过刃的钢刀,直往肉上戳。   傅遥也无暇喊冷喊疼,迎着火把照亮的方向快步走去。   谁知才没走出去几步,就被两个看守拦下,一通蛮横的盘问。   打量着两个看守手中已经出鞘的刀刃,傅遥哪干造次,忙躬身道,“回禀两位军爷,女舍里的哑妇刚去了,罪人斗胆,是出来报丧的。”   闻言,那两个看守脸上,皆露出了一丝耐人寻味的神情,二人相视一下,其中一个又问,“你说的哑妇,可是那个幽州大营送来,被割了舌头的美妇?”   美妇?   的确,哑姨生的是美,不,是极美,动人心魄的美。   从繁华的京都到苍凉的永安坊,在傅遥十四年的阅历中,哑姨的美是无人能及的。   只是美这个词儿,从眼前这两个人口中说出来,竟莫名的刺耳,真真是亵渎了美。   “回军爷,是。”傅遥只能按捺着性子回答。   得了这话,其中一个看守幸灾乐祸般的“啧啧”两声,冲另一个说,“赶紧的,领她去见刘头儿。”   “这种时候,头儿哪有工夫理会这样的事。”   “我的傻兄弟,咱们坊里谁人不知,咱们刘头儿对那哑妇……”   “谁在那里!”没等那军士把话讲完,就听远处一声呼喝,不是刘头儿又是谁。   傅遥闻言,赶忙迎上前就是一拜。   刘头儿擎起火把一照,见是熟人,口气才有所缓和,“大半夜的,你出来干什么。”   “回刘爷,哑姨才没了,坊长不在,罪人也没主意,是来求刘爷示下的。”   “你说叶氏没了?”   叶氏?与哑姨相处这么久,傅遥也是才知道哑姨姓叶。   见傅遥点头,刘头儿一个面容粗粝的中年汉子,眼中也忍不住闪过一丝悲色。   “要什么,尽管开口,老赵你跟着去。”刘头儿吩咐完这句,转身就要走。   傅遥见状,赶忙追上去,“罪人还有话说。”   刘头儿停下脚步,微微回头,用余光撇着傅遥,“说。”   “罪人斗胆,向刘爷进言,上天有好生之德,有时候放过别人,也是放过自己。”   刘头儿闻言,什么话也没说,仅仅踟躇了一瞬,就带着人走了。   ……   待傅遥将哑姨的一切都打点妥帖后,天已经大亮了。   一直躲在门缝边观察外头情况的苏芩忽然小声唤傅遥,说是刘头儿一行好像抓到人回来了。   谁知,还没等傅遥有所回应,屋门便被人打外头一脚踹开,苏芩躲闪不及,重重的摔在了一边。   只见一身着戎装的看守冷眼站在门口,他抬手指向傅遥,“你,跟我走。”   傅遥闻言,倒是从容,立刻起身去到门口。   苏芩忍痛从地上爬起来,眼中满是惊惶。   傅遥什么话也没多说,只是冲苏芩笑笑,意在叫她安心,便随那看守出去了。   看守一路将傅遥带到了刘头儿的屋前,什么话风也没透,就催她进去。   傅遥没犹豫,便进了屋,可四下打量,却不见屋里有人,直到听见有人清嗓子,傅遥才发觉刘头正背身坐在屋角阴暗处的一张椅子上,若不仔细瞧,还真看不见。   这不怪她眼拙,要怪就怪这屋里实在太暗了。   “三个人都掉冰窟窿里了,你去看看,还有没有的救。”刘头儿说。   傅遥了然,原来昨夜越逃的有三人,而且运气都不好。   但此刻,傅遥到盼着这三人能转运,否则罪奴越逃的事瞒不住,冷坊长必定要跟着遭殃。   “罪人这就去。”傅遥心急,转身就要走。   “等等。”   傅遥回身,一脸询问,她就觉得刘头儿似乎还有话没说完,否则医治越逃罪奴这等事,也不必劳烦刘头儿当面吩咐。   “屋后有一口薄棺,你拿去给她用。”   她?哑姨。   寻常罪奴身故,一般都是草草埋了,好的能有张席子裹身。   谁还敢想能躺在棺椁里入土为安。   别看刘头儿平日里横行霸道,却也有这心怀恻隐的时候。   傅遥正欲替哑姨道谢,却见刘头儿冲她摆手,显然不想再多说什么。   傅遥见状,也没再言语,转身一出门,就急忙往看押那越逃三人的屋舍赶去。   救命如救火,一刻也耽误不得。   傅遥跑的快,却不想从道旁闪出一道人影,比她还快。   两人撞了个满怀,各自跌在了路旁的雪堆里。 卷一:凤隐还朝 第三章 不好不坏的消息   尽管是跌在雪里,但方才那一下撞的不轻,疼的傅遥半天没爬起来。   倒是那人行动敏捷,迅速起身就伏到了傅遥身边,“阿遥姐姐,我可撞疼你了?”   傅遥抬头,望着眼前的小人儿笑了,“不打紧,这么冷的天,小宝怎么出来了?”   眼前唤做小宝的小男孩,是冷坊长的幼子,大名叫冷业,乳名叫小宝,就是五年前傅遥救下的那个,险些要了冷坊长夫人性命的难产儿。   傅遥还记得,当年小宝才生下来时,因为胎里不足,哭声虚弱的像猫叫似的。   谁又能想到,如今这孩子不光生的活泼聪明,身子骨也结实,借冷坊长的话说,小宝壮实的简直跟头小熊崽子似的。   “姐姐,我爹从镇上回来了。”   傅遥意外,“不是说冷坊长最早也要傍晚才能回吗?”   小宝咧开小嘴一笑,“我娘原也这么说,可我爹说,他得了一桩要紧的差事,耽误不得,所以昨儿就冒险赶夜路回来了。”   “天大的事,也不好赶夜路啊。先不说附近山上常有野兽出没,只说这雪路难行,一脚踏空,没准儿就跌进冰窟窿里了。”话说到这里,傅遥这才想起她还有正事要办,“天冷,小宝快回去,你娘还病着,你该多去陪她才是。”   小宝闻言,赶紧把傅遥从雪地里拉起来,扬起小手,一边替傅遥拂去沾在身上的落雪,一边说,“就是娘叫我找阿遥姐姐过去的,说是有个不好不坏的消息要告诉姐姐。”   不好不坏的消息?那是怎样的消息。   傅遥虽好奇,却也能分辨轻重缓急,比起探听一个消息,显然是三条人命比较要紧。   于是便托小宝帮她带个话,说她缓缓就到,便先去救人了。   ……   要说这三个逃奴也是命大,身上除了些轻微的冻伤以外,都无大碍。   可即便只是冻伤,也不能不重视起来,否则任由患处扩大,皮肉溃烂事小,恐怕还会引起炎症危及性命。   永安坊中资源短缺,傅遥也只能尽其所能,叫这三个人身上能好受些。   忙完了这边,傅遥还惦记着那个不好不坏的消息,便又匆忙往坊长家赶。   人才到门口,就撞见了冷香。   见冷香脸上还淌着泪,傅遥赶紧上前,使袖口小心的替她擦干,“风大,仔细皴了脸,明年都要出嫁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爱哭。”   冷香闻言,吸了吸鼻子,“我娘叫我去给哑姨送身体面点儿的衣裳。”   “难为夫人病中还记挂着,有心了。”傅遥说着,又替冷香拢了拢外衣,“苏芩妹妹在那儿守着,你去吧。”   冷香点头,刚要走,却又忽然扯住傅遥的衣袖,“阿遥,你会走吗?”   傅遥不明所以,走?走去哪里?   “我……”   “罢了。”冷香松开手,“快进去吧,我爹有话跟你说。”   尽管觉得冷香有些古怪,但傅遥也无暇多问,便进了屋。   一进屋,一股哄热的暖意就扑面而来。   给人一种春日已经到来的错觉。   “阿遥,快过来烤烤火。”斜卧在土炕上的坊长夫人郑氏招呼说。   傅遥闻言,先与坐在炭盆边上的冷坊长福了福身,才上前去到郑氏身边。   郑氏亲热的挽傅遥在炕边坐下,傅遥却直往后躲,“我身上凉,恐过了寒气给夫人。”   “不打紧,我这是生小宝那年落下的毛病,无关风寒。瞧你这孩子身上冷的,快,我给你焐焐手。”   郑氏说着,不由分说的将傅遥拉到身边,帮她焐手。   郑氏与冷香一样,娘俩都生的敦实圆润,虽算不上美人,却是一脸的福气相。叫人一见,就忍不住心生亲近。   “傅遥啊,我这儿有桩事要问问你的意……”   没等冷坊长把话讲完,郑氏就忍不住埋怨说:“孩子才进屋坐下,人还没暖和过来,你急着说什么。”   冷坊长惧内,永安坊无人不知,得了这话,冷坊长哪还敢把话继续说下去。只得拾起一旁的火钳,又往炭盆里添了几块炭火。   见这情形,傅遥一则好奇冷坊长究竟要问她什么,二则也想替冷坊长解围,便开口道,“坊长但说无妨。”   冷坊长闻言,赶紧放下手中的火钳,“咱们大夏与北渊的仗已经打了有大半年了,你知道吧。”   傅遥点头,这天大的事,大夏国上下应该无人不知。况且,这场仗的主战场,就在毗邻幽州的凉州边境,也是大夏国与北渊的边境。   傅遥虽不懂军国大事,却知两国之所以有此一战,全赖北渊人心不足。   三年前,皇上为求与敌对多年的北渊化解干戈,也为边民安居,特将亲生的宁安公主下嫁和亲,两国结为秦晋之好,约定永不互犯。   谁知宁安公主下嫁的第二年,北渊就纵了所谓“流寇匪贼”,频频侵扰大夏国边境,闹的大夏边民怨声载道。   皇上再三忍让,多翻督促北渊谨守约定,谁知北渊的“流寇”却变本加厉,侵扰更甚。   皇上震怒,不顾远嫁的宁安公主的安危,在今年春正式向北渊宣战,并委任镇守凉州大营的昭毅将军顾鸣远为主帅,北上讨伐。   这些军国大事,本不该傅遥一介小小罪奴的干系,但傅遥却深知,她唯一的胞兄傅远,如今就在昭毅将军麾下效力。   所以她不但知道大夏与北渊正在打仗,也比任何人都要关心战况。   “坊长有话不妨直说。”傅遥尽量保持冷静。   “我昨儿去镇上,得到消息说,两军交战正酣,前线正缺人手,要从咱们这儿调……”   “我去!坊长我去!”傅遥急得,一跃站了起来。   郑氏见状,忙把傅遥拉回去坐下,“我俩就知道你这孩子会这样,可是阿遥啊,战场上刀剑无眼的,我是怕你一个姑娘家家的,再……”话说到这里,郑氏长长的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夫人,我哥就在那儿,我必须去。”   “如今前线战况激烈,此去九死一生,阿遥你该明白,你即便是去,也未必能与你兄长重逢。”郑氏又忍不住劝。   傅遥闻言立即起身,分别冲冷坊长及夫人一拜,“二位长辈明鉴,傅遥与兄长骨肉分离已经整整五载,好不容易得了机会能与兄长相见,一旦错过,这辈子只怕就没第二次了。傅遥罪奴之身,死不足惜,可即便是死,也要死在离兄长最近的地方。” 卷一:凤隐还朝 第四章 离开,只是个开始   郑氏见傅遥坚决,心中也是为难,只怪自己嘴拙,劝服不了她,只得望向冷坊长,怪道:“你倒是说句话。”   冷坊长回神,冲傅遥说:“军务大事耽误不得,后天一早就动身出发。”   傅遥闻言,赶紧施礼,叩谢冷坊长成全。   郑氏见这情形,虽然埋怨丈夫无为,但心中却多少有些释然。   只因从阿遥第一天来到永安坊,她就看出来,这孩子不会永远属于这里。   ……   哑妇叶氏是在天黑前下葬的。   前来送葬的人,除了傅遥和苏芩,就只有冷香一个。   尽管有刘头儿赠的一口薄棺,但人还是埋的草草。   因叶氏是未嫁之身,依照大夏国的传统,是不能立坟头的,更别说竖墓碑。   傅遥望着头顶越下越大的雪,想来不出今夜,哑姨的葬身之所便会被大雪封埋。   若来年开春再想要找,只怕也寻不到了。   傅遥寻思着,有意在坟头附近做了个记号,心想她即便后日离去,无命再回来,至少苏芩和冷香心善,偶尔也能替她过来看看。   冷香和苏芩大约是知道傅遥要走的事,在帮忙入葬哑姨的时候,几次都是欲言又止。   直到三人祭拜完往回走,两人也没开口。   “哎呀,我娘给我揣的打火石好像撂了。”冷香蓦的停住脚步,一脸懊恼,赶着就要回去找。   傅遥见状,赶紧拦了冷香,“你身子不禁寒,这半天可冻坏了,你赶紧的随芩儿回去,打火石我替你找去。”   冷香为人憨直,自个冒失犯的错,自然不肯叫傅遥担待。   可任她再固执,也固执不过傅遥,只得乖乖的先随苏芩回去。   傅遥独自踏着厚雪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回走,隔着老远,却见哑姨的坟前仿佛蹲着个人影。   她只当是自己眼花,赶紧往前几步,见那正泼酒祭芳魂的,不是刘头儿又是谁。   看来刘头儿垂慕哑姨的事,并不是空穴来风。   但在傅遥的记忆中,刘头儿平日里对哑姨并未特别关照,甚至连话都没多说过几句。   若非要说有什么,她只记得有一回,哑姨锄地的时候,被锄柄上的倒刺儿扎了手。第二日,刘头儿就令人拨了个新锄头给哑姨,锄柄还细细缠了粗布条。   再多的,傅遥也想不起来了。   却看的出,刘头儿是个外冷内热之人。   若非哑姨命薄……   想着哑姨入葬时穿的那身如霞红衣,美丽而安详。   这样的女子,本该有更加安逸锦绣的人生。   傅遥想,她此生未必有福觅得良人,若有朝一日,她能遇到心爱之人。   她绝不会任由命运和世俗摆布,必定要牢牢守住自己的幸福。   ……   因为后天一早就要走,傅遥回去之后,便开始默默的收拾行装。   其实,傅遥也没什么可带的东西。   她当年是乘囚车,两手空空的来的,无论是鞋袜还是被衾都是后来坊长夫人郑氏给置办的。   除了这些,她一无所有。   冷香和苏芩也默默的在一旁瞧着傅遥忙活,半晌,苏芩才忍不住问,“傅姐姐这是要走?那姐姐以后还会回来吗?”   傅遥点头,接着又摇头,一气儿回答了苏芩两个问题。   冷香无言,憋了半天,哭着就跑出去了。   苏芩有些慌,见傅遥与她使眼色,这才去追冷香。   傅遥也没心思再叠那几件被她来来回回折了多遍的衣裳,索性躺倒在炕上,翻出了哑姨临死前赠给她的那枚玉坠子。   玉坠有铜钱大小,通体润白,是由上好的羊脂玉雕成,价值不菲。   想来能发配到此充做罪奴的,十个有八个都曾出身不俗。只要小心,贴身藏着一件这样的宝贝,也不难。   她身上就还悄悄收着已故娘亲的一对翡翠耳坠,留作念想。   只是这玉坠子上雕刻的图腾,仿佛在哪儿见过。   傅遥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只好又将玉坠仔仔细细的贴身收好。   ……   这夜,冷香没回来,傅遥也没睡好。   第二天,她本想去见见冷香,却又怕冷香见着她再难过,便没去。   出发那天,傅遥原以为冷香也不会来,直到载着他们被选中的二十个罪奴的囚车,缓缓驶动,冷香才领着幼弟小宝从暗处追出来。   隔着囚车,冷香泣不成声,她不求傅遥还能回来,因为她曾听她娘亲讲过,凭傅遥的美貌与才智,一旦有机会乘上东风,必定要与那高飞的鸿鹄一般,扶摇直上。   她只求奔赴战地的傅遥,能珍重自身,平安康泰。   “香儿,你要嫁个好人,生好多可爱的孩子,一家和睦安康。”傅遥说着,将娘亲留给她的唯一念想,那对翡翠耳坠子塞进了冷香的手心。   囚车渐行渐远,傅遥没有回头张望她曾生活过五年的地方。   她只能向前看,向京都的方向看。   她想,她迟早要与兄长傅远一同回去,为父伸冤,替家族雪耻。   离开,只是个开始。   ……   一行启程没多久,天空又降下大雪,因为傅遥等人所乘的囚车,只是用粗木搭的简易囚车,一下雪一起风,身上就冷的像针扎似的受不了。   傅遥与其它同行的女奴围在一起相互取暖,但身上的唯一感觉还是冷。   突然,行驶中的囚车摇晃着停了下来,一个看守匆匆打前头过来,指着傅遥说:“你下来。”   傅遥哪有说不的余地,只得在众人或惊疑或恐慌的目光注视下,下了囚车。   那看守没多话,一路将傅遥领到装补给的小马车前,“我们头儿说,叫你坐这个,快上去。”   傅遥闻言,望了望骑马行在最前头的刘头儿,那背影与当日在哑姨坟前时一样,明明坚实,却透着一股料峭。   傅遥无言,转身上了马车。   ……   这一路颠沛,走了十几天才从幽州走到凉州境内。   傅遥听看守们扯闲话的时候说,说当今太子,如今也在凉州境内,是替当今圣上往前线来劳军的。   这也难怪,大夏与北渊这场仗,到明年开春,就打了整整一年了。   泱泱大国,竟与北方弹丸小国拼杀这么久,还没分出个胜负。北渊人狡诈,占尽地利优势是一点;大夏国战线拉的太长,军备物资运送不及时,也是一方面。   总之,这场仗打得越久,军中的士气就越是低迷,是该有人出面,重振军心。   太子身为一国储君,天底下没人比他更有资格替圣上走这一趟。   然而,傅遥虽身在西北边陲多年,却也听说过不少关于这位太子的离奇流言。 卷一:凤隐还朝 第五章 流言   据傅遥所知,太子崔景沉兄弟排行老三,是当今圣上与已故的结发妻子,昭惠皇后唯一的孩子。   单从血统上来讲,这位三皇子已然是绝无异议的太子人选。   但傅遥却听说,当今太子不光暴戾无能,还十分贪图享乐。   不只在东宫之中大兴土木,修建了水阁,戏台,还豢养了一众伎人供他取乐,夜夜笙歌。   如此做派,怎配为一国储君?   而当今圣上,大约是顾念与昭惠皇后的结发情分,不但不督促其收敛,反而听之任之,更加纵了太子妄为。   算来,等转过年,太子也该有十七了。   这都到了能娶亲婚配的年纪,就算是再年少轻狂,也该轻狂到头了。   可话又说回来,太子来日真的肯乖乖纳娶太子妃吗?   傅遥听到的流言可是说,太子似乎有龙阳之好。   其实这也不能怪旁人乱说,试想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身边连半个近侍的女人都没有,却到哪儿都带着忠勇侯家的小公子,怎么能叫人不多想。   虽说忠勇侯家的小公子周佳木,是太子的伴读,打小就跟在太子身边。   可眼下,太子都已经过了去尚文馆做学问的年纪,周小公子本不必再形影相随的。   可是却……   傅遥认为,这世上大约没有空穴来风的事。她相信太子或许真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却不相信对象会是周佳木。   因为在她的印象中,周佳木是个如假包换的小男子汉,年纪小小,就一身君子的气派。   加之,忠勇侯周珩为人耿直,对儿女管教甚严,所以周佳木绝对不会,也不敢陪着太子胡闹。   要问傅遥如何知道这些。   那是因为傅遥的爹爹与忠勇侯周珩是莫逆之交,还是拜把兄弟,情同手足。   而这句情同手足,绝对不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当年,傅遥的姑母贤妃,因被污以谋害皇子宫嫔的罪名,惨死于后宫倾轧。   傅遥的爹爹,惜妹心切,虽懂得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却不能任由妹妹背负莫须有的罪名,含怨而亡。   于是多番上表,请求皇上彻查此事。   而正是因为这些合理且正义的进言,傅遥的爹爹,时任中军大都督的辅国公傅正卿,才被污以怨怼皇上,意图谋反的灭族大罪。   旁人不清楚,傅遥心里却明镜似的。   她姑母入宫多年,高居四妃之一的贤妃之位,向来都与人为善,这是宫中有口皆碑的事。   以贤妃的端方仁善,是绝对不会,也没理由去戕害任何人的。   而她的爹爹辅国公傅正卿,人如其名,是皇上最正直忠诚的臣子。   可以这么说,若傅正卿会反,那天下人就都有可能揭竿而起。   然而在圣上的雷霆之怒下,整个朝堂上,唯有忠勇侯周珩肯站出来,冒死替他一家求情正名。   甚至在他一族被害家破人亡之后,也辞官再不上朝,可见忠勇侯为人是何等的刚烈仗义。   当然,忠勇侯胆敢如此不计后果的公然驳当今圣上的面子,也全仰仗忠勇侯周氏一族是皇上生母,已故的恭肃周太后的母族。   否则,忠勇侯一家只怕也难以保全。   傅遥清楚的记得,她儿时曾见过周佳木几回。   尽管当时,他俩年纪都还小,却也能看出,周佳木是个稳重正直的孩子,毅然决然不会随太子同流合污。   所以对关于太子与周佳木的流言,傅遥不但不信,还嗤之以鼻。   ……   又在路上颠簸了七八天,听刘头儿说,他们最快明儿傍晚就能到凉州大营了。   凉州地处幽州以南,傅遥原以为凉州的气候多少会比幽州温暖些。   而凉州的雪,也的确没有幽州下的频繁,但感觉却比幽州更冷,是能侵入骨髓血液的干冷。   赶路的这些日子,傅遥一行,鲜少有机会能投宿在驿馆,几乎都是点堆篝火露宿在道旁。   一早就听说,今夜或许能赶到定安县的驿馆借宿,傅遥还高兴了半日,心想总算能借点儿水洗把脸了。   谁知一行刚到,就听说太子正在驿馆中休息,所以他们只能在驿馆外扎营。   今夜是个难得的晴朗之夜。   隆冬的夜晚,很少能在天上看见星辰。   尽管与夏日的夜空相比,冬日的星光单薄而稀疏,却比一轮孤月高悬来的热闹些。   傅遥披着厚被,抱膝坐在马车窗边,透过窗缝望着天。   今夜真是安静,安静的叫人害怕,若非偶尔有全副武装的太子禁卫军巡逻经过。   傅遥只当这世上就剩下她一个人了。   傅遥并不是一个会轻易觉得孤独的人,但当黑与冷一起铺天盖地的向你袭来之时,实难招架。   夜黑的深沉,冷意前所未有的强烈。   此刻,太子在驿站内高床暖枕,而他们这群罪奴却因不能扰了太子安歇,不允许点起篝火取暖。   为不活活冻死,傅遥觉得今夜,又注定是个不眠夜。   “砰砰”几下沉重的叩窗声,傅遥这才回神。   没等傅遥看清来者,一个滚烫的汤婆子就从窗口塞进来。   傅遥赶忙支起身子,借着月光望见了刘头儿匆匆走远的背影。   傅遥不禁感慨,这一路多亏有刘头儿关照,叫她少吃了好些苦。   看来今夜能睡个好觉了。   傅遥赶紧用被子将汤婆子裹起,抱在怀里,跟得了个宝似的。   没一会儿,昏沉的睡意就侵袭而来。   恍惚中,傅遥猛然听见有谁喊了一嗓子什么。   然后就是些乱糟糟的呼喝声,锐器的撞击声。   傅遥只当自己是在做梦,但吵闹声越发响亮,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   傅遥惊醒,这才意识到那些声响都不是来自梦境。   她切实听到了刀剑的碰撞声,听见一片混乱中有人在喊,“驿馆走水了!”   走水了?傅遥一怔,立刻起身扑到窗边,才见不远处的驿馆已经被熊熊烈火包围。   冲天的火光,将黑夜照的透亮。   大火中,至少有几十人在浴血厮杀,场面之惨烈,叫人目不忍视。   傅遥惊愕不已,却也没乱了方寸。   她意识到,这伙杀人放火的狂徒,八成是冲太子爷来的。   马车外打作一团,傅遥也分不清眼下究竟是哪方占了上风,她只知道太子不能死。   否则他们所有人,都将成为太子的陪葬。   傅遥并不怕死,但在未能替父雪冤之前,她还不能死。   所以,她不能傻傻的躲在这儿坐以待毙,她必须要想办法保全自己。   傅遥正焦急的思量着,她身处的马车却猛然一震,紧接着便如脱缰了似的,横冲直撞的狂奔出去。 卷一:凤隐还朝 第六章 保命要紧   傅遥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出一身冷汗。   马车是不会无缘无故自己跑的,究竟是什么人驱动了这辆马车。   难不成是……   没等傅遥细想,一团黑影就从门口滚落进来,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傅遥下意识的往里头缩了缩身子。   尽管她的动作已经很轻,几乎没发出任何动静,但未等傅遥反应,那黑衣人的剑就已经抵在了她的喉口。   “好汉饶命,我只是个丫头。”   冰冷的刀尖依旧没有挪开,持剑的黑衣人仿佛在审视傅遥。   而傅遥也同样在审视他。   因为马车内光线昏暗,傅遥只能借着隐约透进来的月光看清,正拿剑指着她的黑衣人是个少年,还是个样貌极为清俊的少年。   只是那身狠戾之气,与他的年纪和相貌都极不相称。   他是个刺客?   那已经看清刺客相貌的她,今日只怕难逃一死了。   不过,谁先死还真不一定,因为眼前这个刺客已身负重伤,若不及时止血,如此僵持下去,这刺客必定会死在她的前头。   或许,他们可以做个交易。   “我是即将要送往前线的医女,若你肯饶我一命,我必定会竭尽全力救你一命。”   闻言,那黑衣少年依旧不动,剑稳稳的架在傅遥脖子上,似乎随时都会剑起剑落,叫她身首异处。   “赵统领,你怎么样?马车里是谁在说话?”   马车外忽然传来一声焦急的询问,惊的傅遥心头颤动。   她早该想到,这黑衣少年必有同行的伙伴。   眼下二对一,她只怕更没有活命的机会了。   “一只老鼠而已。”那少年开口道,嗓音低沉而干涩,显然,背上的伤已经叫他吃尽苦头。   这少年竟然说她是老鼠?   真是个狂妄无礼的家伙!   但这种情形下,哪是讲理的时候。   老鼠就老鼠吧,她必须要像老鼠一样,猫口偷生。   “与老鼠死在一起,老鼠都替你不值。”傅遥道。   闻言,那目光黑湛的少年,眼中竟泛起一丝玩味的笑意。   真是个疯子,否则怎么能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候笑出来。   突然,马车帘子“嘶喇”一声,猛地被人从外头扯落。   刺骨的寒风迎面扑来,冻的傅遥和那黑衣少年皆是一颤。紧紧抵在傅遥脖子上的剑,也因此稍稍松了些。   “你是什么人!”前头驾车的黑衣人,也就是扯掉马车帘子的始作俑者,冲傅遥暴喝一声,论凶狠,绝不输那持剑的黑衣少年。   “我是医女,我能救你家统领。”傅遥绝不放过任何能活命的机会,立马应道。   而但凡能做刺客的,就绝非善类,哪肯轻易相信傅遥的话。   可那驾车的黑衣人应该也清楚,他家统领身负重伤,如今危在旦夕,若不尽快止住血,只怕挨不到天亮。   但他又怎么能放心,把人交给一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丫头去救。   就在驾车的黑衣人犹豫之时,那黑衣少年忽然身子一歪,似乎是晕厥了过去。   剑刃从傅遥肩头滑落,无疑叫她松了口气。   然而眼下,还不是能松快下来的时候。   可知,若这黑衣少年死了,她与那驾车的黑衣人来说就毫无用处,死便是必然。   若她能救下这黑衣少年的性命,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傅遥赶忙定下心神,伸手探了探那少年的鼻息,庆幸人还活着。   “人怎么样?”驾车的黑衣人问,口气明显透着几分慌张。   “人还活着。”傅遥应道,“大人,眼下只有我能救这位受伤的大人,您只要许我一条活路,我保证救活他。”   驾车的黑衣人虽急,却并未全然相信傅遥的话,在思量片刻之后,才威胁到:“你若敢耍花样,我便将你碎尸万段。”说着,从怀中掏出一瓶药粉,扔给了傅遥。   傅遥立马起身,开始忙活着给那黑衣少年上药止血。   许是因为药粉撒在患处太疼的缘故,黑衣少年中途醒了过来,在闷哼几声后,又没了动静。   不得不说,这黑衣少年伤的很重,肩上有一处刀伤,皮肉外翻,几乎深可见骨。   眼前也没有干净的纱布替他包扎,傅遥只得撕了她的被面来代替。   在给黑衣少年包扎完伤口以后,傅遥已经累到虚脱。   方才,在替这少年包扎时,她分明见此人的后颈处有一片伤疤。   若她没猜错,此人很可能与她一样是个罪奴,但不同的是,是个越逃成功的罪奴。   傅遥之所以有此判断,是因为在大夏国,凡是被判流放之刑的罪奴男子,都会在后颈上刺青,以方便越逃后抓回。   这少年后颈上的一大片疤痕,很有可能是为去掉刺青而留下的。   不过这也只是傅遥的猜测。   但话又说回来,除非是那些没有户籍,不能活在朗朗乾坤之下的越逃罪奴,否则好好的人,怎么肯当什么死士刺客呢。   都是些可怜人啊……   傅遥心怀恻隐,便扯过那条已经被拆的不像样的棉被,给这黑衣少年盖上。   真是一个好看的少年,傅遥盯着盯着,竟觉得这张面孔有些莫名熟悉。   那黑衣少年微阖着眼,忽然皱了皱眉,傅遥这才发现那少年的左边眉头上有枚弯月形的伤疤。   “唐意?唐意哥哥?”傅遥几乎是脱口唤了出来。   闻言,那黑衣少年猛地睁开眼,他定定的望着傅遥,刚预备开口说什么,行进中的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   紧接着,毫无防备的傅遥就被那驾车的黑衣人一把给拽下了马车。   人从高处跌落,重重的砸在地上,半天都没缓过神来。   而那驾车的黑衣人却半分没见犹豫,俯身蹲下,扯过傅遥的左臂,就在她的手腕处狠狠划了一刀。   鲜血喷涌而出,瞬间就将傅遥手臂处的衣裳浸透。   傅遥大惊亦大怒,“你这忘恩负义的小人,我刚救了你家统领!”   黑衣人一把推开傅遥,起身收了刀,“若不是念着你有救治统领的功劳,这一刀本该直接劈在你的脖子上。你,自生自灭去吧。”话毕,便回身一跃上了马车,驾车绝尘而去。 卷一:凤隐还朝 第七章 难道结束了   尽管气恼,但傅遥可没空自怨自艾,她必须得尽快给自己止血。   她如今还没与胞兄傅远重逢,也还没替父雪冤,她怎么甘心无声无息的死在这儿。   况且,若她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只怕还会连累到与她同行的罪奴和刘头儿。   若只是定她个趁乱越逃的罪名还好,怕只怕会有人恶意贪功,治她一个里通刺客,意图谋害太子的罪名。   到时候不光是刘头儿他们,只怕连永安坊的人,都会跟着遭殃。   所以她必须活着回去,把一切都原原本本的解释清楚。   傅遥强忍着疼,奋力扯下半片衣袖,手和牙齿并用,将扯下的布紧紧的绑在左臂的臂弯处,只求血能流慢些。   而剩下的,也是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血流尽之前赶回去。   但先前,马车一路狂奔出来这么远,周遭是一片冷僻荒芜,压根不辨方向。   索性地上积了层薄雪,傅遥便顺着车辙印的方向,跌跌撞撞的往回赶。   北风呼号,这夜本就冷的可怕,加之傅遥又在不停的失血,身上就觉得格外冷。   在极度疲累和疼痛的双重折磨下,傅遥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   胸中血气翻滚,她恨不能失去痛感,失去知觉,但手腕处传来的巨痛,却无比清晰,就连思绪仿佛都比往常要清醒许多。   她忽然想起了五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夜与今夜一样,都是寒风凛冽,冷的彻骨。   不一样的是,那夜下了大雪,茫茫一片雪白,美则美矣,但对于想要越逃的罪奴而言,那简直就是老天爷故意玩笑,与你摆下的迷魂阵。   傅遥觉得,当年九岁的她与眼下十四岁的她,也是一样却又不一样。   一样的是,她心中为父雪冤的信念如故,不一样的是,她为人处事,已变的更加镇定圆滑,唐突冒失的性子,早就不复存在。   若是时光能倒转,傅遥觉得,她或许会阻止唐意想要越逃的打算。   这不是因为她少了当年轻狂的勇气,而是当年越逃成功的唐意,并没有如她想像的一样,过上宁静安逸的日子。   他成了见不得光的刺客,刀尖上舔血,过着比从前危险百倍的生活。   这样的越逃成果,无疑违背了当年那个少年的本心。   傅遥还清楚的记得,那夜发生的一切。   记得她与唐意两个孩子,如何相互扶持,在雪夜中跋涉前行。   更记得当追兵追上来的时候,她是如何以自己弱小的身躯做抵挡,为唐意争取逃走的时间。   许是因为当夜在雪地里跪久了,落下的病根,直到如今,每当冬天来临,傅遥的膝盖常会隐隐作痛。   就像此刻,这痛越发明显。   傅遥一个趔趄,重重的扑倒在地,雪花伴着泥土溅了一嘴,再有就是浓重的血腥气。   狼狈,已经不能再狼狈了。   傅遥强逼着自己打起精神来,谁知尝试了几次,都爬不起来,身上仅剩的一点力气,也消耗殆尽。   死究竟是什么滋味,傅遥好奇,却不急于去体尝。   意识开始渐渐恍惚,身上的痛感仿佛也有所减轻,整个人感觉轻飘飘的。   在视线彻底模糊之前,傅遥依稀望见远处飘来一朵灯火。   难道一切都结束了?   ……   傅遥也不知自己是被呛醒的还是冻醒的。   当她再睁开眼时,她正脸着地,卧倒在冰凉的泥地上。   四周被火把照的通亮,恍若白昼,傅遥依稀可辨身旁围站了几个人,离她最近的一个人,手上提了个水桶。   冰凉的水顺着傅遥的头发和脸颊淌落,冻的她止不住发抖。   傅遥庆幸她还没死,但眼下的状况,却叫她觉得生不如死。   “殿下,这叛贼醒了。”提桶的男子说。   殿下?叛贼?   太子是否在场傅遥不确定,但她当真不是什么叛贼。   傅遥挣扎着想要起身,奈何双臂被粗麻绳紧紧的捆绑在身后,纵使身上有力气支撑她坐起来,她也无法在这种情况下保持平衡。   傅遥唯有扬起头,大声辩驳道,“罪人冤枉!”   这一声申诉,把傅遥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是她的声音吗,竟然如此虚弱沙哑,透着沉沉的死气。   “死到临头还嘴硬。”那提桶的男子一声怒骂,紧接着又飞起一脚,毫不留情的踹在了傅遥背上。   傅遥身子虚弱,哪禁得住这一脚,立马就滚出去老远,胸中一阵翻江倒海的疼。   “说,究竟是谁指使你谋刺太子殿下的!”   傅遥想要解释,但依眼下的情形,哪由得她解释,只怕她还没辩白几句,就会被活活打死。   她必须得想法子先保住性命,因为只有活着,才有机会自证清白。   “我要见周……周佳木。”   闻言,在场诸人皆是一惊,就连那提桶的男子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忽然,原本虚掩的屋门缓缓从里头打开,一身着紫金色刻丝鹤氅的男子,打屋里走出来。   他不急不徐的走到傅遥身前,却用足以叫所有人都惊愕的速度拔剑指向傅遥。   “要见周佳木,先过本太子这一关。”   尽管情况危急,但不得不承认,太子的嗓音很是清润好听。   同样也很危险。   在用尖利的刀锋指着人的时候,还能用如此玩味散漫的音调说话。   可见在太子眼中,她这条命,卑微尚不如蝼蚁。   蓦的,傅遥忽然觉得下巴一凉,太子崔景沉正用剑端起她的下巴往上提。   尽管这滋味很耻辱,但傅遥却不敢乱动,否则那锐利的刀尖,随时都有可能刺破她的喉咙。   傅遥的脸随着剑慢慢抬起,寒刀映月,白光森森,将周遭的一切都映照的格外清晰。   也包括崔景沉的脸。   那是一张极为俊朗的面孔。   浓眉如炭,鼻梁高挺而笔直,一双黑目,散发着无比平静而澄湛的光泽。   他站在那里,仿佛谪仙临世,丰神隽朗,气质卓绝。   这就是传闻中暴戾乖张的太子?   为何周身却散发着如此清澈的容光。   崔景沉眸色淡淡的打量着傅遥,眼中不见丝毫悲悯,“你是谁,怎么识得周佳木?”   “罪人傅遥,与周公子是旧识,他可以证明罪人的清白。”   “你姓傅?”崔景沉问,“你与从前的辅国公府是什么关系?”   傅遥的奴籍可查,无从谎称是他人,而她也从不以是傅家人为耻,“罪人是罪臣傅正卿之女……”   崔景沉闻言,神色一凛,手中的剑一挥,直接朝傅遥劈去。 卷一:凤隐还朝 第八章 故人不少   随着崔景沉剑起剑落,傅遥身后的粗麻绳应势而开。   没了麻绳的束缚,傅遥越发没了支撑,整个人瘫倒在地,无论如何都爬不起来了。   忽然,一股力量将傅遥向上提拉,随之而来的是左臂的巨痛。   傅遥勉强抬头,正对上崔景沉幽深的黑眸。   当然,傅遥很感激当今太子爷肯出手相助,把如此狼狈的她扶起来。   但恳请太子,不要捏着她的伤处可好。   望着那只箍在她腕上,骨节分明,白皙而秀气的手,很难想象单凭这只手,竟能有如此大的力气。   “疼……”   闻言,崔景沉猛地松了手。   傅遥脱力倒下,本以为会重重的跌回地上,没成想却跌进了一个无比温暖而厚实的胸膛。   ……   等傅遥再次醒来,天已经大亮。   明朗的日光透过窗缝照进来,正落在她脸上。   暖洋洋的感觉,叫人觉得甚是愉悦。   但随着知觉的渐渐苏醒,疼痛感和无力感又席卷全身。   傅遥忍不住闷哼一声,正疑惑她这是在哪儿,就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呀,姑娘醒了?原以为最快也要傍晚呢。”   傅遥抬头,见说话的是一位样貌清秀,却很面生的少年,而他这身打扮……   “你是……”   “奴才福安,是太子殿下的内侍。”   怨不得是这身打扮,原来是侍侯太子的小宦官。   但仆凭主贵,傅遥哪敢怠慢,“有劳公公照应。”   “姑娘客气,您若觉得累就再睡会儿,殿下已经吩咐过,咱们明儿才启程,您尽可安心休养。”   傅遥觉得,她大约是太累太疼的缘故,思绪混乱,有些弄不清楚状况,不禁问,“启程?启程去哪儿?”   “启程去凉州大营呀。”福安说,“殿下此番前往西北,可是代陛下劳军来的。”   傅遥自然知道太子是去前线劳军的,而她也要去往前线充作劳役。   可是她不明白,她与太子道不同,怎么就成了“咱们”。   “敢问公公,与我同行的罪奴们呢?”傅遥又问。   “回姑娘,人今晨就走了。”   “那我呢?”   福安闻言,一头雾水,“姑娘不是在这儿吗?”   傅遥惶惑,太子不但没杀她,还单独把她留下,究竟意欲何为?   见傅遥一副恍恍惚惚的样子,福安赶紧上前扶她躺好,“姑娘身子要紧,您别多想,我们殿下是不会杀您的。”   傅遥当然知道太子不会杀她,否则昨夜就该动手,哪会由得她高床暖枕的养伤,还派自己的贴身侍从来照料她。   但叫傅遥不解的是,就算她昨夜已经向太子道明冤屈,可她一个犯了谋逆之罪的罪臣之女,何以得到太子这般照拂。   难道,难道是因为她提了周佳木的名字不成?   “周佳木周公子可在殿下的随驾之列?”   得此一问,福安稍稍迟疑了片刻,才点头。   果然是因为周佳木吗?   傅遥长长的吐了口气,正预备再问福安打听两句,谁知还没等她开口,就止不住的剧烈咳嗽起来。   福安见状,赶紧上前替傅遥拍背顺气。   谁知这一拍不要紧,傅遥险些疼的背过气去。   全赖昨夜的提桶男子,踹她那一脚,下了十足的力气。   若不是有绑在背后的手臂缓冲了几分力道,她保不准会被当场踹的肺脏破裂,一命呜呼。   见傅遥好不容易止住了咳,但脸色却苍白的吓人。   福安只怕人再有个闪失,说是要向太子请旨,叫随行的太医再来瞧瞧,便匆匆出去了。   傅遥独自一人,安静的躺在卧榻上,几乎是一动不动。   但心中思绪,却前所未有的纷繁而混乱。   昨夜那段遭遇实在离奇,完全在她的意料之外。   但越是意外,就越可能暗藏机遇。   太子,未来的天下之主,能否成为了她夙愿的贵人?   这个想法或许很大胆,却也不是不可能。   可是太子那个人……怎么就叫人那么看不透呢。   傅遥尤记得那双光泽沉湛的黑眸,是那般的黑澈却又深不见底。   隐隐散发着凉薄的寒意。   他为何要留下她,又要如何处置她,真是叫人琢磨不透。   片刻,福安带着太医回来了。   那太医姓张,年纪大约三十上下,人很和气,说话轻声细语的,换药上药的动作也很轻,着实叫傅遥少受了不少的罪。   “有劳太医。”傅遥诚心道谢。   张太医闻言,却反过来与傅遥躬身作揖,“我与姑娘外祖家颇有渊源,今日能在此医治姑娘,是老天爷给我机会报恩。”   与她外祖家颇有渊源?   傅遥虽觉得意外,却大约能猜到那渊源何来。   想来她外祖母顾氏一族,曾是大夏国最为显赫的医香世家,祖上出了三位太医院院使,五位太医院原判。   而顾家不止出太医,还出了不少悬壶济世的仁医。   盛名满天下,桃李也满天下。   眼前的张太医,或许曾受过她外祖母顾氏一族的恩惠,也或许曾师从顾家。   总之,全仰仗前人种下的善因,才能结出她今日的善果。   傅遥感慨,正预备与张太医寒暄两句,却闻门口传来一句,“看不出来,你还故人遍天下。你倒是说说,究竟还与这儿的谁有瓜葛?”   如此悦耳却又散漫的嗓音,不是太子崔景沉又是谁。   闻言,张太医赶紧回身冲太子一拜,“不知殿下驾到,微臣唐突。”   崔景沉手一挥,示意张太医退下。   福安见状,也识相的随张太医一同退身出去了。   昨夜光线昏黄,傅遥只看见太子样貌俊俏,却不知太子竟生的如此明彻白皙。   叫她一个姑娘家,都不禁汗颜。   早闻已故的昭惠皇后是个倾世的美人,都说儿子的长相多半随母亲,可以想见昭惠皇后是个怎样的美人了。   崔景沉无视傅遥的目光,大步上前,一把就将人从温暖的被窝里扯了出来。   傅遥反应不及,险些从卧榻上跌落下去。   “还疼吗?”崔景沉还如昨夜一般,单手扯着傅遥受伤的胳膊。   疼,能不疼吗?   傅遥疼的凝着眉头,对崔景沉道,“殿下松手,罪人就不疼了。”   崔景沉闻言,立马就松开了手。   尽管这是应该的,但傅遥还是预备跟这位太子爷道声谢。   毕竟,礼多人不怪。   谁知还没等她开口,就觉得脑门上一热,崔景沉正把手背贴在她额头上,煞有介事的试她的体温。   傅遥一时怔住了,身子僵硬,动也不敢动。   “好像有些烫。”崔景沉微微蹙起眉头,又用另一只手试了试自己的体温,这厢还没等得出结论。   就见一人影飞快的从门口窜了进来,“听说有人找我?” 卷一:凤隐还朝 第九章 人不可貌相   面对忽然闯进来的少年,崔景沉倒是从容淡定,连眼都没抬一下,依旧在专注的比较他与傅遥,究竟谁的额头更烫些。   因为崔景沉的手还贴在她额头上,傅遥也不敢乱动,只得用余光打量这不请自来的冒失鬼。   这冒失鬼瞧着与太子爷年纪相仿,都是十六七岁的模样。   他生了一张极为俊雅明净的面孔,眉目清和,朗若秋波,明澈的双眼透着一股男子少有的温柔。   他笑着,露出两颗虎牙,明明衣冠楚楚,相貌堂堂,却又带着几分稚气。   这笑容异常干净,干净的都有些耀眼。   少年望见傅遥,也是眼前一亮,急忙冲到卧榻前,一脸惊喜的问:“你可还认得我,我是挂在树上,下不来的吊死鬼呀。”   吊死鬼……   说老实话,傅遥还真认不得眼前这说话颠三倒四的少年,却猜到,胆敢在当今太子面前如此放肆的,除了周佳木就没有别人了。   所以这个自称“吊死鬼”的少年,就是周佳木不会错的。   见傅遥只管盯着他,却没言语,周佳木有些急,“你忘了,咱们小时候,有一回傅伯伯带你和远哥来府上做客,我调皮爬到树上下不来,还是你爬到树上,把我救下来的。只是到后来我好好的,你却摔断了腿。”   周佳木说话的语速很快,边说还边手舞足蹈的演示,看的人眼花撩乱。   傅遥因为失血过多,本就有些发晕,在看过周佳木声情并茂的往事重现之后,只觉得更晕了。   但庆幸的是,傅遥还依稀记得这桩事。   只是与如今的她而言,这事已经很久远了,好像是她六岁时候的事儿了。   见傅遥清俏的脸上未起丝毫波澜,周佳木难免失望,“你不记得了?”   “记得。”   这事儿傅遥虽然记的不太清楚,但就眼下的情况来看,她需要周佳木的庇护。如此,这昔日的情分就变的至关重要。   一听傅遥说记得,周佳木脸上的笑意更浓。   傅遥只望了他一眼,便迅速移开视线,不敢再看他。   只因这笑容太真诚,也太明艳,叫人不忍投入太多算计进去。   “那你可还记得,当时在树上,我与你说过什么?”   都是七八年前的事儿了,谁还能记的那么清楚。   傅遥觉得,这不怪她记性不好,只能怪周佳木记性太好。   见傅遥答不上来,周佳木却没表现的太失望,自答道,“我当时说,遥妹妹今日如此冒险救我,来日我一定以身相许。”   以身相许?傅遥被惊的一阵猛咳。   崔景沉见状,一边冲周佳木投了个白眼,一边替傅遥拍背。   力气之大,简直要把人的五脏六腑都拍出来。   傅遥为保命,立马捂住嘴,缩起身子歪向一旁,躲开了崔景沉的拍打。   崔景沉不明所以,用略带困惑的眼光瞥了傅遥一眼,便尴尬的将双手负去了身后。   “这儿可不是你们故人叙旧的地方。”崔景沉说完,便转身大步朝门口走去,临出门前才与周佳木说,“我有话问你。”   周佳木闻言,也不急着跟过去,他赶忙上前,小心的将傅遥扶回去躺下,又仔仔细细的替她掖好被子,最后还安抚了傅遥几句,叫她安心休养,才要告辞。   “太子殿下是不是生气了?”傅遥道出了心中担忧。   周佳木摆手,“太子爷就那脾气,想要激怒他,还早。”   ……   许是为应付太子,耗费了太多精神,待周佳木走后,傅遥便昏昏沉沉的睡着了,再醒来,已经是第二日的黎明时分。   傅遥隐约听见外头传来搬搬抬抬的声响,猜想大约是太子一行预备启程了。   傅遥只怕成了累赘,再讨太子嫌弃,便预备起来拾掇拾掇。   谁知她尝试了好几回,却无论如何都坐不起来。   傅遥有些着急,也不顾手臂上隐隐传来的痛楚,用手臂做支撑,才好不容易坐起来。   正当她尝试着要穿鞋下地时,福安匆匆打外头进来,“哎呦,我的姑娘,您怎么起来了。”   接着,便三步并做两步的上前,将人扶稳坐好。   “姑娘您发着高热,就别逞强了,回头奴才背您出去就好。”边说着边将手上那件墨狐皮大氅,披在了傅遥身上。   多少年没见到过这么好的狐裘大氅了,不光墨狐的皮毛乌黑油亮,内层的衬里也不发凉,穿在身上既保暖又好看。   只是这件大氅与傅遥来说有些大,穿在身上就好像披了床被子,能将人从头到脚都严严实实的裹在里头。   所以傅遥认定,这件墨狐大氅本是件男装。   肯把这么好的东西借给她穿的,必定是周佳木无疑了,谁知从福安那里得到的回答却是,这狐皮大氅是太子之物。   傅遥就纳闷了,太子这人看上去有点……有点不好相处。   真没想到,太子竟会如此细心的为她考虑到这些,难道真是人不可貌相?   而福安这边,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要知道,他们太子爷可是最不喜欢旁人碰他的东西,尤其是女人。   ……   马车在路上颠簸了多久,傅遥就浑浑噩噩的睡了多久。   虽说马车里头宽敞,毯子软垫也铺的厚实,但与傅遥一个病人而言,要经历一番这样的长途跋涉,身子的确有些吃不消。   过了正午,行进的队伍才停下。   福安去讨了碗热水来,把蜜制成丸的药喂傅遥服下,便劝傅遥先闭目养神片刻,又忙着出去张罗饭食。   或许是因为先前睡了太久的缘故,傅遥这会儿到不觉得困了,当听见有人攀上马车的声响,只当是福安回来了,正预备起身去接一把,却见周佳木从门口探进头来。   “周公子。”   周佳木笑笑,提着个食盒到傅遥身边坐下,“唤我佳木就好,要不显得生分。”   傅遥闻言,没接这话茬,翻身想要坐起来。   周佳木赶忙探身上前扶她,一并还在傅遥背后塞了个软垫,叫她能坐的舒服些。   “眼下正在赶路,也没什么好吃的,若今夜之前,能赶到凉州大营,我一定命人做些好菜,给你补补身子。”周佳木赶着说,已经将食盒里的粥捧出来,搅了个半凉,“来,张嘴。”   尽管这两日,傅遥无论是吃饭还是喝药,都是由福安伺候的,但周佳木与福安不同,福安是个宦官,而周佳木却是个男人。   男女授受不亲,就算他俩是故人,也该避嫌才是。   但周佳木也是一片好意,她哪能不识抬举。   于是,傅遥也没矫情,便吃了周佳木送到她口边的粥。   一勺加了肉丝的热粥下肚,胃里暖暖的很舒服,谁知这第二勺粥却迟迟没送来。   周佳木仿佛是有心事似的,自顾自的用勺翻搅着碗中的粥。   傅遥又饿又疑惑,忍不住说,“要不我自己吃吧。”   周佳木这才回神,望着傅遥,无比认真的问,“阿遥,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卷一:凤隐还朝 第十章 欲擒故纵   周佳木这问题问的傅遥一头雾水。   她以后有什么打算,这重要吗?   好像她心里怎么打算,万事都能遂心如愿似的。   不过周佳木既然问她,那她也不避讳,也想要趁机探探周佳木的口风,于是反问道:“那你们对我有什么安排?”   闻言,周佳木怔忪了片刻,随即笑了,“你真的是傅遥吗?”   傅遥无奈,她不是她,又能是谁。   “从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丫头,去哪儿了?”周佳木叹了一声,“可知这些年来,我有多想念她。”   周佳木的话,犹如一记温柔的拳头,不偏不倚正砸在傅遥的心口上。   一股说不清的痛意,瞬间在她心头化开。   傅遥苦笑,若周佳木如她一般,先后经历过家破人亡,骨肉分离的巨痛,之后再在永安坊过上几年苟且偷生的日子,大约就能明白,从前那个伶俐活泼的小姑娘,为何会变成眼前这般静默小心。   “其实,你不必防着我。”周佳木说着,倾身上前,贴到傅遥耳边小声说,“我永远都是站在你这边的。”   奇怪,尽管傅遥并没有全心全意相信周佳木的理由,但周佳木这句承诺,还是叫她心里觉得无比踏实。   既如此,傅遥也不打算再与周佳木见外,当即问道:“太子殿下肯救我,是不是因为你?”   “是也不是。”周佳木答。   这个回答太过模棱两可,跟没说差不多,傅遥自然听不懂。   周佳木似乎也无心多做解释,安抚说:“你放心,殿下不会害你,你只管安心养身子就是。”说着,又舀起一勺粥,送到傅遥口边。   ……   在哄着傅遥把整碗粥吃下后,周佳木才告辞。   天空又飘起小雪,周佳木也没急着回去,在雪中静立了片刻,才走向太子崔景沉所在的车驾。   周佳木刚抖落掉身上的浮雪进了马车,还没等他坐下,就听崔景沉问:“她可好?”   周佳木到不拘着与太子的君臣之礼,直言道:“殿下若关心,何不自个瞧去。”   崔景沉不言,端起身前矮几上的酒杯,缓缓的将杯中的余酒饮尽。   “缘分的事还真是难说。”见崔景沉不言,周佳木便自顾自的念叨起来,“怎么就能这么巧,撞见阿遥又救了阿遥,可知咱们此番前来,本来就是为……”   “咳咳。”话听到这里,崔景沉故意轻咳了两声,意在提醒周佳木,小心隔墙有耳。   周佳木警醒,立刻住了口,接着又往矮几前凑了凑,端起酒壶将崔景沉手边的空酒杯斟满。   崔景沉端起酒杯,浅酌一小口就放下了,“你一个大男人,怎么生了一副小女儿家的心肠。什么缘分,依我瞧,是天意。”   周佳木闻言,笑着露出半边虎牙,“殿下知道自己为何不讨姑娘家喜欢吗?”   崔景沉冷眼望着周佳木,不应声。   周佳木依旧笑着,无视崔景沉的小恼火,“那是因为殿下你无论何时都爱板着脸,一板正经的样子,试问哪个姑娘会喜欢如此不解风情的男子。”   “是,本太子是不及你风情万种。”   闻言,周佳木呆愣了片刻,就忍不住大笑起来。   心想,别看他们太子平日里不善言辞,但偶尔说句什么,还真能活活把人噎死。   “好好好,臣下说不过殿下,甘愿罚酒一杯,向殿下赔罪。”周佳木说着,忙给自己斟了杯酒,痛痛快快的一饮而尽。   崔景沉见状,也把他杯中余下的酒饮尽,表示他并没有生气。   在饮尽这杯酒后,周佳木便敛了笑容,“臣下还有正事与殿下禀报。”   崔景沉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臣下先后派了四批精干的侍卫前去追拿刺客,只盼能抓到一个活口,可惜……”   “不必抓住活口,难道你还猜不出幕后主使是谁?”   周佳木点点头,表示他心中早已了然。   “殿下预备怎么应对?”   “欲擒故纵。”崔景沉道,乌黑的双眸中,满是运筹帷幄的狡黠。   ……   一路马不停蹄的赶路,一行总算在天黑之前,赶到了凉州大营。   傅遥被安置在一顶相当不错的营帐内休养。   帐中不光有卧榻和座椅等摆设,最要紧的是还有一架屏风隔开里外间,盥洗也方便。   然而比起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此刻,傅遥最关心的还是她兄长傅远的下落。   这里就是兄长傅远当年被发配充军的凉州大营,可知她是历经了多少艰难险阻,才熬到这里。   因为揣着极重的心事,尽管周身疲乏,但傅遥却睡不着。   她望眼欲穿的盼着周佳木能来,因为眼下,只有周佳木有法子,能帮她尽快把兄长找出来。   夜已深,周佳木并没有来。   傅遥了无睡意,却怕福安为难,只得躺下。   纵使眼下,她享受的是高床暖枕,但那份思念兄长的焦灼心情,也叫她如卧针毡。   午夜,半梦半醒中,傅遥忽然觉得额头一温。   似乎有一张温热的手掌,正轻轻的盖在她额头上。   这等温柔,好像兄长。   傅遥下意识的将这只手握紧,而那只手却像受了惊似的直往回抽。   “别走,远哥别走。”傅遥几乎是哭着祈求道。   闻言,那只手仿佛是犹豫了片刻,才收了力气,任由傅遥握着。   ……   第二日一早,周佳木就提着食盒,匆匆来到傅遥所在的营帐。   然而眼前的一幕,却险些惊掉他的下巴。   太子爷一大早的出现在这儿,已经够奇怪了,而更叫人震惊的是,太子爷跟傅遥的手怎么会……   许是听到了周佳木的脚步声,崔景沉偏头望了他一眼,眸色平静,只是眼底明显乌青了一片,像是彻夜未眠。   周佳木赶紧走上前,将手上的食盒放下,明明心中疑惑万分,却又怕吵醒还在睡着的傅遥,只得小声问:“殿下,这……”   “昨夜许是着了梦魇,把我当成她哥哥了。”崔景沉颇为从容的解释说。   周佳木闻此,更加惊讶,合着太子爷昨夜就在这儿了,是拉着傅遥的手,生生坐了一夜。   但比起追究这些,周佳木显然更关心另一件事。   “殿下都跟她说了?”   “还没。”   周佳木松了口气,暗叹一声还好,毕竟以傅遥如今的身子,只怕再经不起那样的打击。   “我不说,你说。”崔景沉轻轻的将傅遥的手拉开,便起身要往外走。   周佳木忽然有种被坑的感觉,立马追上去,“我也不说。”   崔景沉眸色淡淡,波澜无惊,“你若能瞒的住,自然可以不说,但她迟早也会猜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