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01章 青蘼指上七弦音,承渊手中碧玉剑,琴音悠扬伴着剑意潇洒,在大珲嘉阳六年的 春季里,留下了第一抹惊艳芬芳。这一年青蘼和承渊十一岁,而青芜方十岁。 青芜正为兄姐喝彩,却不想一旁庄妃也跟着附和。整个皇宫人尽皆知她七公主 因为当年生母兰妃的死跟庄妃至今不和,因此哪怕有今上从中周旋,她也立刻沉了脸,在众目睽睽之下借口离席,却是承渊觉察到青芜神情异样,追上去询问。 一想起今上现在处处护着庄妃,青芜既无奈又气愤,她自个儿在宫道上一路走一路用不知哪儿捡来的树枝抽着地面生气道:“谁要你说话! 谁要你做好人! 打你! 打你!” 说着说着,青芜心里的委屈就变成了眼泪,她一把丢了手里的树枝,直接蹲在地上抱膝哭了出来。 承渊到她身边正要开口劝说,青芜却直接扑到他怀里哭道:“父皇为什么要护着庄妃? 如果不是她,当年母妃也不会看不见父皇最后一面而郁郁而终,我讨厌她,难 道还错了吗?” “这种话,在自己宫里说了就算了,何必在外头喧哗?”青蘼的声音从另一处传来,顿时让青芜止住了哭泣。 紫衣少女虽然年纪尚小,却已气韵成熟,她是三兄妹中最年长的,兰妃离世后, 就由她暂代母职,处处照顾弟、妹。她本无意现身,但青芜说话委实不分场合,承渊又溺爱青芜而没有及时指正,她才不得不出来制止。这会儿看着青芜已经怯怯地躲去 承渊身后,她也收敛了方才的严厉,道:“你耍性子,要父皇如何收场? 那么多双眼睛 看着,到最后,所有人只会认为是皇家教女无方,不成体统,与庄妃没有任何关系。” 见青芜低头不说话,青蘼语重心长道:“青芜,你不是不明白,如今时局混乱,父 皇要担心的事太多,难得有闲暇休息。以后若再对庄妃不满,你也不能当着父皇的面 这样耍性子,于人于己都无益。” 虽然心里依旧不甘愿,青芜却还是咬着唇勉强点了点头。等青蘼离开,她闷闷不乐地坐在石阶上,很久都不说话。 好在承渊一直陪着青芜,他深知这个妹妹心里对于兰妃之死的执念,母亲对于她的意义是至今最温暖的存在,但她却无法为兰妃完成生命结束之前最后的那个愿 望,她因此记恨庄妃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长久的沉默之后,青芜忽然听见承渊说要带自己去马场。她是很喜欢那个地方的,但今上一直都不允许她前往,所以这会儿她犹豫着没敢应声。 承渊知她心中向往,便拉着青芜直接往马场去了,说万一今上怪罪,他会一力承担。青芜从小就由承渊庇护,对这个哥哥极为依赖,眼下听承渊做了保证,她便放心跟在承渊身边。 承渊见青芜笑了便知道她已然开心不少,这才劝道:“姐姐说得对,以后你要收敛些,有什么话就和我们说,不必给那些外人看笑话。” “说到底,你们还不 是 怕 丢 人。”青芜不服气地转过视线,却已不像之前那样气愤,只是觉得在承渊面前还可以放肆一些,便故意说,“我就是讨厌庄妃,特别讨厌她。” 承渊拿她束手无策,笑道:“父皇把你惯得整个人阴晴不定,当心以后我和姐姐都不理你。” 青芜听了却不恼,反而笑吟吟地道:“不会的,谁都会离开我,哥哥一定不会丢下我的。” 承渊看她杏脸笑看特别可爱,就跟着笑了起来,这样走了一段,青芜已经从开始拉着他手变成了抱着他的手臂,两人之间的亲密旁人一眼便知。只是他忽然想起些什么,想要将手臂从青芜怀里抽开。 青芜以为出了事,却仍不肯松手,又听承渊说今上过来了,她更不以为意地道:“我不管,我就要这样跟哥哥一起走,父皇来了都不能把咱俩分开。” 两人说话间今上果真现了身,承渊禀告了马场一 事,今上思量之后点头应允。 青芜为之大喜,却有内侍前来说有奏报刚到雨崇需今上亲自审阅,于是今上赶去御书房,只令承渊好好照顾青芜。 承渊为青芜精心选了一匹枣红小马,青芜还执意要他为座驾取名,然而不等承渊开口,就有今上在御书房昏倒的消息传来。 青芜匆忙之间从马上跳下崴了脚,承渊见她心急,背着她就离开了马场。两人赶到养心殿时,今上已经醒来,青芜拉着承渊就往内殿跑,全然不顾周遭已经到来多时的庄妃等人。 此时今上正靠着软枕歇息,青芜见状扑到床边问道:“父皇你怎么了? 吓死我了。” “太医说父皇是操劳过度,要好好休养。”青蘼道。 今上看青芜跛着脚进来,便问了情况,得知是她自己从马上跳下来时崴了,这会儿脚踝处还痛着,便立刻让人传了太医进来。 庄妃虽然见不得青芜仗着今上恩宠而目中无人,但眼见这小女娃自找苦吃也是不由暗中高兴。只是今上随后就只留下了青蘼一人,不要其他人陪驾,她虽对此颇有微词,却也不敢忤逆圣意,只好悻悻离去。 青蘼见今上有了动作,就上前为其立了立靠枕,又听今上问道:“是有心事?” “短短的一个月,这已经是父皇第三次晕倒了。”青蘼忧心道。 “你倒是仔细。”今上为此欣慰,看着青蘼眉间愁云,他不由叹息道:“青蘼,你才十一岁,还是个孩子。” “父皇也是少年早慧,十一岁的时候已经开始‘试期’了。”青蘼道。 “你是想说什么?”今上苦笑。 “请父皇好好休息。如今局势,哪怕要改变,也不是一朝一夕的 事。”青蘼诚恳,她即使没有如今上一样对大珲国情了如指掌,却也知道江山凋零,近乎分崩离析的局势。 国朝如今只剩下弹丸之地的残存,各地军政势力纷起,桑芷、印扬等外敌也乘机入侵,局面一片混乱,以雨崇为都的大珲朝,当真是在苟延残喘。 “朕何尝不知? 祖宗留下的基业,不能断送在朕的手里。”今上悲叹,励精图治却收效甚微的无能为力已经教他身心俱疲,然而作为国朝君主,即使连半壁江山也已所剩无几,他也只能硬撑。 “父皇,其实诸位皇兄皇弟都很希望早日参政,辅助父皇。青蘼请求,如今这样的情况,‘试期’这个规矩就暂时废除吧。”青蘼恳求。 “你这是在为承渊做说客。”今上深知爱女心意,却也不为青蘼这个有违祖制的大胆提议而动怒。 “一母同胞,承渊想什么,我这个做姐姐的多少还知道些。但不仅仅是承渊,如果父皇说承渊还小,那二哥、四弟他们也都可以独当一面了,只是缺少‘试期’这个入朝参政的名头罢了。”青蘼道。 今上看着言辞恳切的少女,还没有长开的脸上和眉眼间却已经有了超越年龄的成熟,不知这该教他这个做父亲的欣喜还是忧虑。 今上思虑之后叹息道:“朕知道你有孝心。你的提议,朕会考虑的。先去看看青芜吧。” 青蘼起身,行礼道:“是。” 取消“试期”的旨意是今上在次日颁布的,尽管有人对此违背祖制之事颇有异议,但如今情势特殊,多数臣工还是不得不同意这一举动。 没了“试期”制约,皇子们都可以直接参与朝政议事,承渊因此更加勤勉,今上也时常带他在身边,亲自教授各项事宜。 要学的东西多了,承渊自然就很少再去看望青芜。素来由兄长陪伴惯了的青芜忽然变成独自一人,身边纵然有侍者相随,却都不及承渊简单的一句话、一个轻微的笑容足够令她开怀。 日子过得百无聊赖,青芜天天闷闷不乐,最后,青蘼过来说要陪她一起去马场,这才让青芜稍稍舒心了一些。 今上过去并不让青蘼接触这些东西,青芜好奇地问起,青蘼也只说是今上恩典让她好陪着青芜。姐妹俩这样闲谈之间,见前边的射箭场里有人正在练习,便多看了两眼,这才看清楚是二皇子承捷和一个陌生的少年。 承捷见青芜跟青蘼过来,便与身边的少年 笑道:“萧简,跟我去见识见识后宫一霸。” 青芜还没到练习场门口就迫不及待地跳了下去,这些日子学骑马,她最熟练的 动作就是从马背上跳上跳下,不管承渊说多少次,她都改不了。 “二哥!”青芜兴奋地跑到承捷面前,才到承捷胸口的她抬头看着一身劲装的兄长,有些小喘,道:“在练箭? 我第一次在这里看见你。” “我可是看见你好几次了,有五弟陪着,你哪里还看得见别人。”承捷笑意深深。 虽然青芜性子骄纵了一些,但承捷还是很喜欢眼前这个率直的她的。 “二哥。”青蘼不急不缓地过来,见到了承捷,也见到承捷身后谦逊却暗含锋芒的少年。 青芜初见这少年并不认识就问了是谁,承捷说是禁军统领萧勤的儿子,萧简。 “萧勤?”青芜惊讶道,“就是那年银山狩猎,连父皇都连连赞叹的萧勤萧统领?” 见承捷点头,青芜顿时来了兴趣,继续道:“父皇说萧勤统领射箭的功夫非常了得,每箭必中。”一面说着,她一面踱步到了萧简身前,审视地看着初次见面的少年,问道:“你是萧勤统领的儿子,你也可以吗?” “萧简恐怕未能有家父万一。”萧简谦逊地笑道。 承捷朗声笑说:“萧简啊萧简,你何必自谦成这样? 来来来,马上射三箭给青芜瞧瞧,看看你是不是不及萧勤将军万一。” 萧简本想婉拒,然而青芜不由分说,已跑进了练习场,承捷与青蘼也一同跟了进去。他深觉无奈,只好取来三支羽箭。 “二哥,我们打赌吧。我赌萧简不能三箭都中靶心。”青芜自信地道。 “赌注是什么?”承捷问。 青芜冥思一阵,道:“如果萧简都中了,我就要他做我师父,教我射箭;如果不中,我就不要了。” “横竖我都不会输,这赌好。”承捷欣然点头,回头看着默然的少年,玩笑道,“萧简,你自己看着办吧。” 萧简上箭拉弦,连中两箭,青芜看得连连拍手叫好。 萧简正取第三支箭,承捷笑着提醒道:“萧简,慎重考虑,青芜 这丫头可不好 伺候。” “我哪里难伺候了!”青芜极不服气。 “我可没说难伺候。”承捷眉眼含笑看着青芜道。 然而,沉默的少年目光却落在同自己一样长久无言的青蘼身上。少女微笑,仿佛鼓励。而 后他将羽箭架上弓,握着箭尾与弓弦,剑眉微蹙,慢慢将弓拉满,迟迟未发。 青芜依旧和承捷争论,萧简又一次转头去看静立的少女,而青蘼此时正看着和承捷吵嘴的青芜,眉眼温柔。 弓弦“喯”的一声响,空中飞快地划过一支羽箭,最后准确无误地射中箭靶中心,比之前的两箭更要精确。 青芜当即欢快地叫了出来,围着萧简连声称赞。 “萧简啊萧简,谁的师父不好当,偏偏要找上青芜。”承捷摇头却仿佛很是满意这样的结果,看着颔首的少年,轻松玩笑。 面对青芜的欢呼,萧简却只回以惯例的微笑,而他眼里的紫色身影正与他有着同样的笑容,淡然轻柔。 “时间差不多了,回去吧,父皇和五弟他们还等着呢。”承捷说罢,遂与萧简一起离开了练习场。 卷一 第02章 有了萧简这个师父,青芜就暂且忘记了承渊因为忙碌而对她的疏忽,时常拉着青蘼一起去马场跟萧简见面。也正是在这样止乎于礼的相处中,三人的感情渐渐深了起来,而在萧简与青蘼之间也似乎正有某种情愫暗暗生长。 一日青芜正和青蘼从马场回来,发现有宫中侍者正在摆弄兰妃生前栽种的兰花。青芜对母亲的心爱之物一向重视,如今又见庄妃就站在不远处,料定了必然是庄妃让人鼓捣的,一时气愤,她立刻上前将人都拦了下来。 青芜在宫中的跋扈人尽皆知,因此一见到这七公主气势汹汹过来,侍者就吓得失手打翻了手里的花盆。青芜正要发怒,却见庄妃施施然地走过来,她便推开挡在跟前的侍者质问此时含笑的庄妃道:“是你叫她们做的?” 庄妃见青芜气得不轻,唇边笑意更是分明,却又假意责怪侍者道:“还不赶快清理干净。” “是。”一众人畏畏缩缩地回道,立即上前收拾。 “滚开!”青芜盛怒,推开身旁的侍者就扬起手中的马鞭挥了下去。 尽管侍者手快拉开了庄妃,无奈青芜这一鞭来得委实突然,还是打在了庄妃手背上,顿时便留下了一条鲜明的红印子。 七公主无礼欺庄妃的消息就此传开。庄妃在今上面前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虽然嘴上说着青芜年幼只是一时冲动,然而一字一句都扎在今上耳畔,分明是逼着今上处置青芜。 青芜为此被召至圣驾前,今上要她当面向庄妃致歉。然而青芜不肯屈从,看着庄妃故作委屈的模样她更是恨得牙痒。如果不是承渊在旁边拦着,只怕她连今上当庭的训斥都未必能听完就会冲出庄妃寝宫。 青芜还没有完全理解庄妃身后的外戚是怎样的一种存在,自然也就不能理解一向疼爱她的父皇竟然会为了一鞭子而让她向庄妃低头。回到寝宫之后,她看着自己栽的那盆兰花,又想起了母亲在世时的样子。 兰妃离世的时候青芜只有六岁,但即使是在那样小的年纪,她也已经明白母亲抑郁而终的原因——生命走到最后却不能见到自己为之付出一生的男子,而当时那个人却在另外一个女人身边。 青芜不管那时的今上有多大的理由可以拒绝一个始终等候他的临终女子的请求,也不管日后今上如何补偿,或者他曾经多么在意自己的母亲,事后又有多少追思,对青芜而言,这些都弥补不了兰妃最后的遗憾。而今上对她的宠爱,在青芜看来都是理所应当的。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青芜并没有察觉到身后靠近的脚步声,一直到少年温柔的低唤响起,她才回头看见承渊就站在珠帘下,满目疼惜地看着她。 “哥哥!”青芜立刻扑到兄长身边,紧紧地抱着骨肉至亲,所有的酸楚都通过眼泪最直接地表现出来。 承渊轻轻搂着痛哭的青芜,柔声安慰道:“父皇并不是要那样说的。” 青芜只是抱着承渊不说话,埋首在兄长怀里呜呜地哭。 承渊扶住青芜的肩膀,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道:“知道你是为了母妃,我们三个人里最挂念母妃的就是你,但你那一鞭子挥得确实太冲动了……” 青芜推开承渊,一向对兄长信任的目光里顿时多了猜忌,道:“你是来做说客的?” 承渊静默地看着青芜,她的身边仿佛筑起了一道隐形的防卫,将她小小的身子包裹在其中,即使没有敌意,也明确拒绝了他接下去想要说的话。 “青芜,你听我说。”承渊上前。 青芜后退,毅然回绝道:“要我去给那个女人道歉? 就算她现在去给母妃道歉, 我也不会和她说对不起!” 青芜强硬的态度教承渊也无计可施,他从未见过幼妹这样强烈的恨意,即使过去私下她将对庄妃的不满表现得多么咬牙切齿,也没有一次是像如今这样想要将对方处以极刑的狠绝。 “放肆!”今上出现在承渊身后,依旧是那身龙袍,依旧是那眉眼,却没有往日的慈爱,“庄妃怎么说都是你的长辈。” “一个害得我母妃连最后心愿都没能实现的女人,我为什么要当她是我的长辈!”青芜一丝一毫都没有退让,“那一鞭是轻的,如果可能我还要抽她更多鞭,我要抽到她体无完肤,看她怎么自恃貌美……” 青芜还未说完,就被今上狠狠地掴了一掌。清脆的一记响声,就像青芜当时抽庄妃那样突兀,教站在一旁的承渊目瞪口呆。 “从今天开始你在这里好好思过,一日不悔改就一日不许出门! 也不许别人探看! 是朕平日太惯着你,你看看你现在,长幼不分,全无礼数!”今上拂袖,道,“承渊, 跟朕走。” 承渊看着青芜重新回到桌前将那盆兰花抱起,蜷坐在地上,眼泪滴落在兰叶上, 却强迫着自己不发出哪怕一声的哭泣。这一刻女童的倔强和坚持,教他想要驻足,想留下陪在她的身边,然而今上威严的命令还是致使他不得不离开。这或许也是他们之间的无奈,即使他这样迫切地想帮青芜做什么,却也依旧无能为力。 一连几日,原本好动活泼的青芜都在自己的寝宫,闭门不出,除了日常服侍的侍者再没见过其他人。而所有接触了青芜的人也都发觉女童近来的沉默,她不再像过去那样张扬,总是一个人坐在某个角落里,默默看着那盆兰花。 有时承渊或青蘼会偷偷过来,但都不曾打扰青芜,只是在珠帘外悄悄看着,再询问一些青芜的日常起居。司斛也会一五一十地回答,耐心听着来访者的嘱咐。 是日晚膳,司斛照常将准备好的东西送去给青芜,却意外发现房间里不见了青芜的身影,那盆兰花也不翼而飞。 青芜不见的消息立刻传到了今上那里。 “马上给朕去找! 找不到,提头来见!”焦急的帝王当即下达了这样的命令。 一时间,原本沉寂的皇宫变得忙碌起来,禁宫侍卫几乎全部出动寻找失踪的青芜,却依旧无所斩获,直到青蘼前来请求停止一切搜找工作,说是承渊已经知道了青芜的下落。 兰妃旧宫。 明月清光,一片萧瑟,过去灯火辉煌的宫殿如今这样寂寞冷清。自从兰妃过世之后,除了日常打扫的侍者和偶尔会偷偷跑来的他和青芜之外,承渊就几乎没见过其他人到过这里。 之前搜查的侍卫其实已经来这里找过,却没有发现青芜的身影,然而少年还是重新站在寂寥的宫殿前。 宫里人都知道即使这座殿宇人迹罕至,今上却依旧对此处甚为关注,一桌一椅都要保持兰妃在世时的样子,不可有损。所以,那些搜寻的侍卫并不会在这里有多大动作,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展获。 承渊独自走到当年兰妃的寝室,室内的布置一如当年,甚至空气中仿佛还漂浮着兰妃身上的香气,那是留存在少年记忆里的美好,也是终身不可能再重新把握的幸福。 兰妃放置衣物的柜子就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承渊慢慢走到柜子前,伸手, 打开。 蜷缩在阴影中的身影出现在少年眼前,承渊看着抱住兰花的青芜,眼底有每一次他在这里找到她时的悲伤。 兄妹间的凝望,如同每一次这样相见才有的充满了依恋的沉 默,他轻声道: “青芜。” 看着少年渐渐俯身在自己面前,青芜松开抱着的兰花,扑到承渊怀里,哭泣道: “哥哥。” 小小的身体在怀中啜泣,她从没哭得这样伤心,即使是在兰妃刚刚过世的时 候——那时的她独自躲在这个柜子里,然后被他找到,她像现在这样抱着他哭,但都没有这样放肆。 承渊爱怜地抱着哀伤的青芜,柔声道:“出来,好不好?” “我不要出去。”青芜摇头,自己极力止哭,道,“我还想再待一会儿。” “会闷坏的。”承渊关心。 “哥哥以前会陪我的。”青芜睁大了依旧残留着泪光的双眼,期盼地看着愁苦的少年。 考虑之后,承渊点头,也钻进了柜子。 如今这柜子要容纳两个孩子显得有些拥挤,承渊抱着青芜,尽量给她留下足够的空间。只有门缝里一丝光线透进来,照在两个孩子的腿上,外面那样安静,而身边只有彼此的呼吸和可以互相感知的温度。 承渊记得,青芜第一次躲在这柜子里是在兰妃入殓的当夜。众人忙碌之后才发现一直最亲近兰妃的七公主不见了,当时的情景也像刚才那样,几乎整个皇宫的人手都在寻找,却是他,深夜不寐,从而听见了从柜子里传来的哭声。待打开柜门,终于让他发现已经哭红了眼的青芜。 或者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兄妹两人的关系达到近乎无间的亲密,而这个柜子也成了只属于他们的秘密。青芜在被伤到觉得无法自我安慰的时候会一个人躲进来,但这样的情况已经很久都没有发生了,久到他一时间都没有想起还有这样一个小小的空间只为他和青芜而存在。 “你怎么逃出来的?”承渊抱着已经安静下来的青芜问道。 “爬窗咯,垫着椅子、桌子爬出来的,还跌了一跤呢。”青芜说着,却带着几分自豪。 “你知不知道你把所有人都急坏了。”承渊低头,看着伏在自己身边的青芜。 “我只知道父皇为了那个女人打我。”青芜依旧愤愤,却有更多的委屈。 “那我现在告诉你,你打的不光是庄妃,还有庄妃身后整个外戚氏族。”感觉到青芜对这些事的抵触,承渊却只是将又靠近自己的女童搂得紧了一些,继续道,“父皇不是对庄妃妥协,是对庄妃身后的外戚妥协。如果没有他们,大珲就真的岌岌可危了。” 青芜不说话,伏在承渊身边,像只倦极的小兽一样沉默地闭着眼。 “之前郭士仁送来文书说有意与大珲交好,下个月郭培枫就会来雨崇。郭士仁是目前最邻近雨崇的一股势力,如果与之敌对,将对我们百害无一利。但谁都不清楚他们究竟想做什么……”承渊倾吐着这几日来的忧思,最后才发现,青芜竟已经在自己身边睡着了。 “青芜……”承渊又轻轻叫了几声,然而青芜却蜷在他身边没动。 少年无奈地笑了笑,伸手将柜门打开,小心翼翼地将青芜抱出了柜子。 青芜迷迷糊糊醒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口齿含糊道:“哥哥背我。” 青芜倦意未消的神色显得有些腼腆,承渊无奈,道:“那你先站好。” 青芜从承渊怀里下来,闭着眼摇摇晃晃地才站到地上就又没了重心倒下去,却不偏不倚就趴在承渊背上,已经没了意识。 承渊托起睡梦中的青芜,离开了兰妃旧宫。 卷一 第03章 几日后的一天,承渊才上完早课,就看见青蘼的侍女心神不定地等在书正厅外。 待问过之后才知道青芜居然出了天花。 青蘼为此奏请今上要单独照顾青芜,今上虽有犹豫但还是准许,明令其余人在青芜没有痊愈之前不得靠近。 承渊试图看望青芜,却被青蘼拒之门外。虽然每日青蘼都会派人给他转述青芜病情,他却依旧日日都会去青芜宫外探看,见那宫门紧闭而没有人来人往,才知道一切都还算平安。 青芜出天花伴着高烧这件事却是青蘼秘而不发的,她也因此时刻都守在青芜身边,未曾有半点疏忽。 “公主,如今这么晚了,你也去休息会儿吧,这里奴婢看着就好。”司斛劝道。 青蘼摇头,轻轻推开司斛伸过来的手,道:“你下去休息吧。” 司斛见劝不动青蘼,只好作罢退下。 月渐西移,青蘼只觉得春夜里仍有些料峭凉意,正要起身去关窗,却无意瞥见灯火中有人影飞快闪过,只余下树枝沙沙。 “什么人!”青蘼的质问声不大,她也已走到窗口不远处,细细盯着窗外,然而除了树影婆娑,再无他物。 光影在地上投下的些许影子教青蘼再一次提高警觉,她慢慢退向床边,问道: “谁!” 这次对方仍没有动作,与青蘼对峙片刻后,在少女正要喊人时,才不得已走到窗下,道:“青蘼公主。” “萧简?”青蘼诧异,待对方摘下面巾,看清当真是那日在练习场相遇的少年时, 她立时觉得有些惊喜,快步到窗口,低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萧简起初静默,须臾后方才有些生硬地回道:“是……五殿下让我来的。” “承渊?”青蘼没有注意到萧简因为心虚而闪烁不定的目光。 “青芜公主的病情……”少年问得有些迟疑,并没有当日在练习场射箭时的干练潇洒。 “一切都还算稳定。”青蘼回道,内心莫名多出些许期盼来。 “那……我这就去给五殿下复命……”又是彼此沉默,萧简却迟迟没有动身,之后又忽然嘱咐道,“公主自己也要多加保重。” 青蘼抬头,灯影下少年的面目清晰,关切之情浮动在灯光之间,她微笑点头,叮咛道:“别再这么大意,若被别人发现就不是小事了。” 少年郑重点头,他也知道私闯禁宫是何等大罪,但有些时候有些事就是明知危险却仍要为之。 青蘼看着萧简身手敏捷地离开,暗夜里却似乎一直留有一道属于他的痕迹,悄悄地来,又带着她的期待离开,只有她能看见、能感受到隐藏在少年重重掩饰下的某种情愫。 青芜的病情在之后开始恶化,甚至连太医都开始逐渐放弃,青蘼却依旧坐在床边,握着青芜发烫的手,命令太医道:“如果五殿下问起来,你就往好的说,如果是今上……” 青蘼的担心里夹杂着一丝失落,道,“请他也保守这件事吧。” 太医领旨,悄然退了下去。 青蘼看见青芜的嘴唇在动,猜想又是那些说给兰妃听的话,原本并没有太在意, 却意外听见青芜在叫“哥哥”。 “他现在不能来见你,青芜,如果你想见承渊,就自己赶快好起来。”即使知道这些话说来无用,青蘼却还是忍不住。 “哥哥……”如同陷落在绵长的梦境里,青芜翕合的唇间断断续续地念出这样的词来。 太医将青蘼的话转达给了今上,却不料恰好被承渊听去,在一番质问无果之后,承渊怒而冲向了青芜的寝宫,甚至不顾身后今上大声的喝止。 然而青芜寝宫外,除了出面拦阻的侍卫,还有几日未见的青蘼。 青蘼倦色满眼,看着冲动的承渊,厉声喝道:“你给我回去!” “我只是想看看青芜。”被刀枪阻拦的少年迫切地诉说自己的请求,“所有人都瞒着我,如果不是我刚才听见太医说,是不是连青芜真的有了什么不测,我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如果让你知道可以让青芜马上康复,我会第一时间就告诉你。但是现在,即使真的是保不住青芜了,你也应该是最冷静的那一个。”青蘼站在石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被自己说得怔忡的承渊,劝说道:“青芜连昏迷都在叫你的名字,你是不是应该为她做点有意义的事? 在青芜没有康复之前,我不会让你见她。” 青蘼转身,却听见承渊在身后叫。她转身,见之前怒气冲冲的少年纵然依旧急切,却已经冷静许多。 “姐姐,我要你亲口告诉我,青芜她到底怎么样了。”承渊诚恳地看着石阶上疲倦的背影。 考虑之后,青蘼压制着心底最不愿意接受的某种心情,沉重道:“我们能做的,只有等。” 面对青蘼都近乎放弃的态度,承渊觉得无比挫败。他看着青蘼重新走入那扇门,疲惫的背影里有他不曾知晓的连日来的辛苦,而他最在意的那个人就在眼前的这座宫殿里,但彼此却不能相见。 日落时,承捷忽然带着萧简进宫,说是有了可以救青芜的办法。 “荒唐!”今上拍案,尽管他不信萧简有胆欺君,但对于少年带来的民间医治天花的方法还是怀疑至深。 “陛下,这是现在唯一可以救青芜公主的方法。萧简知道要公主千金之躯如果除衫……但民间确实有将患有天花之人赤身置于常人身上,使天花传到另一人身上从而产生对抗的……”萧简解释道。 “青芜贵为大珲公主,岂能……” “父皇,青芜的命才最重要!”承渊上前,眼底涌动的希望逐渐膨胀,“父皇,只要有可以救青芜的方法我们都要试试!” “是啊父皇,救人要紧,个中详情稍后可以再做处理。”承捷道。 今上蹙眉,一时间并没有回应。 “其实,人选也需要慎重考虑。”承捷提议。 承渊忽然想说什么,却终于话止于口。 承捷心知承渊救妹心切,但萧简的方法也着实冒险,出了万一就是两条性命。 “把这件事告诉青蘼,问问她有什么人选吧。”今上最终妥协,长叹之后,领着三名少年一同去了青芜寝宫。 寝宫之内,青蘼听着侍者回报,正要开口,却见司斛跪了下来:“公主,让奴婢来吧。” “司斛,这事非同小可。”青蘼将司斛扶起,“说到底这是我们的家事……” “青芜公主对我们一直都很好,尽管有时候发脾气,但毕竟是孩子心性。司斛从五岁入宫,七岁起就跟在兰妃娘娘身边,娘娘过世之后又承青芜公主不嫌,得以一直在旁伺候,现在该是司斛报恩的时候了。”宫女感激,目光真挚,“希望公主不嫌司斛出身卑微,让司斛为青芜公主出点力。” 青蘼看着司斛,同样满是感谢,唇边笑容轻微苦涩,道:“我的妹妹,却要司斛你救,多谢。” 司斛摇头,看着被青蘼握住的手,眼角已然晶莹。 余下之事,萧简一一吩咐,尽详尽细,所有人也都极力配合,成效尽管缓慢,青芜的病情却渐渐有了起色。 那日青蘼发现青芜身上的痘疮消退下去,大喜过望,当即派人通知今上。太医前来诊治,确实发现青芜的状况比之前好了许多,烧也退了下去。 “青芜什么时候会醒?”青蘼见太医眉间也比前几日舒展,虽然心里宽松了许多,但在一切没有尘埃落定之前,依旧悬着心。 “公主稍安勿躁,等烧彻底退了,就大概会醒了。只是身上的痘 疮千万不可碰破……”太医讲述道。 “辛苦太医了。”青蘼招来侍者送太医出去,又去见了司斛。 司斛因为接种之事身体有些虚弱,正卧床休息。见青蘼过来,她正想起身,却被青蘼按住。她问道:“青芜公主怎么样了?” 青蘼欣喜里带着倦色,道:“太医说基本没事了,等烧退了应该就醒了。” 司斛神色顿时轻松下来,笑道:“没事就好。一定是兰妃娘娘在天有灵……” “这种话你莫当着青芜的面说。”青蘼目光沉沉。她知道兰妃是青芜的心结,青芜对那段回忆的珍视是他们都无法感同身受的。 司斛看着青蘼愁云满布的眉宇,默然点头。 卷一 第04章(上) 之后青芜在青蘼细心的照料下渐渐康复,但承渊依旧少来探看。青芜和青蘼一同去马场也几乎见不到承捷和萧简,后来她才知道是因为要准备郭士仁前来雨崇的相关事宜。 郭家父子到达雨崇之后便得今上接见,庄妃作为中间人少不得全程陪同。青芜有时躲在暗处偷看,看那些人之间逢场作戏便十分不舒服,尤其是那郭家少年郭培枫总是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她便更加讨厌。 青蘼在这期间曾被今上召见,与之一同会见郭家父子,其中用意她大约明白,却也无可奈何。面对庄妃总是有意无意地将她与郭培枫放在一处说,她也只是礼貌地微笑,事后无论青芜怎样问,她都说没有什么,只是想起那始终跟在承捷身后谦逊有礼的萧简,她便悲从中来。 这一日,难得承渊不用陪驾,便带着青芜跟青蘼去马场散心。青芜将这几日来的苦水一一告诉了承渊,承渊笑她自寻烦恼,又看她意欲反驳,便岔开话题道:“上次你不是要我给你的马取名吗?” 青芜闻言兴奋道:“是啊,我喜欢你给‘别风’起的名儿,就一定要你给我的坐骑也取个好听的名字。” 承渊拉过青芜的手,在她手心写下两字——清携。 “清携?”青芜重复,想了片刻才明白其中真意———渊之水,青之字,相携相伴,她笑道:“我喜欢这个名字。” 青蘼却因为近来心事无法融入这对兄妹此时的愉快里,又听前头有马蹄声传来,才知是承捷跟萧简正领着郭培枫往这边来。 青芜见是萧简便十分高兴,驾了马驹就迎上去,全然无视一旁的郭培枫。 承捷说有东西要送给青芜跟青蘼,又卖关子不肯直说,非要带着去练习场才肯拿出来。一行人就此前往,最后交到青芜手里的却是一张小弓。 “弓?”青芜一头雾水,“二哥,你开什么玩笑?” “上次萧简三箭连中靶心,是谁说事实如此就跟着萧简学射箭的?”承捷道。 青芜看着弓,再看承捷笑意满满的眉眼,深知是他有意取笑自己,不服输的性子这就被逼了出来,于是昂头道:“拿箭来!” 承渊虽然担心青芜错手弄伤自己,但见承捷成竹在胸的神情也就暂且忍下,只见青芜拿起羽箭就要架上弓,歪歪扭扭地控制着弓与箭的位置,开始想要瞄准远处的箭靶,后来却将箭尖对准了同样在笑自己的郭培枫。 尽管青芜的样子显得生疏笨拙,但她眸中真真切切地传来敌对的目光,那样明显,如同箭尖的尖利,刺向正在看好戏的外戚少年。 其余人都对青芜这样的举动万分吃惊,心悬一线之际,却又见青芜放下弓箭,郁闷道:“什么嘛,一点都不好玩。” “要是你不学就会,那还要萧简这个师父做什么。”承捷取来另一张弓交给青蘼,“萧简特意帮你们两个做的弓,可不能辜负人家一番心意。” 青蘼接过小弓,爱不释手地抱在怀里,目光抬起处,正与萧简的温柔有了交汇,阳光朗朗,将那少年的眉眼照得更加温和,只是一旦想起不可改变的事实,她又落寞地转过了视线。 “姐姐的弓比我的漂亮!”青芜吃醋,“萧简,你偏心。” 萧简无言以对,甚至不敢再看青蘼,哪怕只是眼角余光的关注。 “不过,我有清携。”青芜回头望着正停在 “别风”身边的枣红小马,不由回味起“清携”这个名字,心底满足。 郭培枫看出了青蘼与萧简之间的不同寻常,虽然知道自己此行势在必得,却依旧对这样的状况心有不甘,便提出与萧简比试箭法。萧简原想推辞,但青芜抢先应了下来,他只好无奈答应,回首间见青蘼正望着自己,那笑容轻柔却充满鼓励,于是这一场比试也就不显得那样剑拔弩张了。 比试的内容很简单,萧、郭二人同样三箭,只是要依次射到距离不同的箭靶上,更为精准者为胜者。 头两箭,萧简与郭培枫都准确无误地射中红心。 第三箭,依旧是郭培枫先射。少年如旧取箭拉弓,动作熟练轻巧,看着远处的箭靶,聚精会神,最后放手,箭中红心。 待到萧简,他也同之前一样,搭箭上弓,张弦拉满。然而这一箭却迟迟没有射出。 拉弓的臂因为太过用力已经抖得越来越厉害,而萧简的眉也越蹙越紧,眯起的眼里目光锐利却是复杂,顺着箭尖所指的方向瞄准。 青芜见萧简异样,便转头低声问青蘼:“姐姐,萧简怎么了,为什么不把箭射出去?” 青蘼注视着场上专注的少年。她或许知道萧简的犹豫,也如他手中被拉满的弓弦一样紧张,此时此刻她不敢有一眼的错过。 青芜想继续问下去,却听见“嘣”的一声弦响,萧简已将箭射了出去。 羽箭向着远处的箭靶急速而去,气势如虹。然而,那一道疾光最后却只是落在箭靶附近的地上,箭尖深深地刺进土里。 “萧简!”青芜惊呼,不敢相信这样的现实,快跑向失手的萧简。 青蘼正要追去,目光却落在一边的郭培枫身上。她见初遇的少年眼底有稳操胜券的笑意,对这样的结局并没有一丝意外,镇定得仿佛早就预知。 郭培枫也感觉到青蘼对自己的关注,他对上少女探寻的眼光,笑若清风。在见到青蘼快速收回目光的时候,心底已经萌动的某种想法更加切实,而从笑容里表现出的,是不属于他这样年纪的老成。 垂下持弓的手,微微喘着粗气的萧简面对青芜带着关心的质问,却只无奈笑道:“技不如人。” 承捷走来,又向箭靶处望了望,笑叹道:“萧简,看来你要多练练臂力了。” 如此结果,自然就是郭培枫胜,而承捷也借机带着郭培枫离开。 青芜看着郭培枫即使离开也依旧显得倨傲的背影,愤愤道:“萧简真没用!” “萧简必须输。”承渊同样看着渐远的三道少年背影,眼里依旧有离去的承捷始终不变的笑容,心头却是一片惨淡,“这就是政治。” “什么叫必须输! 按照你这样说,是萧简骗了所有人!”青芜不服。 青芜眼底的不解和愤慨跃然而出,承渊看着,不知是该羡慕,还是该担忧。早慧的少年笑容艰涩,道:“我真希望你永远不要明白。” “你们都明白,就我不知道! 那以后如果你们对我也这样,我该怎么办?”情急之下,青芜也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她拽着承渊,兄长的掌心如旧温暖,然而这样凄凉的神情却教她觉得陌生。 “不会的。”承渊反握起青芜的手,温柔道,“你只要记得‘清携’就好,其他的都不会发生在你身上。” 少年的话总能吹散她心底一切的阴霾,即使她有多不快,只要承渊一句话,那些消极的东西就全都不成立了。她坚定地相信着少年的每一个字,而用这些话语串成的承诺,会是她一生的遵守和坚持。 自那日马场一遇之后,青蘼几乎日日都被今上传召陪驾,而这样的时间里总少不得庄妃跟郭家父子,甚至有时大人议事,会将青蘼跟郭培枫屏退,而其实不过是给他们单独相处的时间。 没有承渊陪伴的青芜本就寂寞无聊,现在连青蘼都不在身边,所以她有时会一个人偷偷去看望青蘼,但却总能见到郭培枫。那人看青蘼的目光说不上别有所图,却到底不纯粹,她有时觉得青蘼礼貌的回应实在是受了委屈,便想要上前将青蘼拉走, 却总被司斛拦住。 青芜对这样的现状苦恼又无计可施,有一回生气,就让司斛拿了剪子把庄妃种在御花园里的花剪了来出气。光看司斛剪还不过瘾,她还自己动手,没想到却受了伤。 晚些时候承渊过来看望青芜,兄妹两人坐在庭院的石阶上,他看着青芜包着布的手,关心道:“你要剪庄妃的花,也不用亲自动手。” 青芜转过视线挑眉道:“这宫里除了我,还有谁敢动她?” 承渊看她此时故作倨傲的神情不由发笑。 青芜只是抱住承渊的手臂,靠在少年肩头,眉头渐渐蹙紧,忧伤道:“你上次在练习场说的什么政治的,萧简明明就可以赢的,什么叫必须输,哥哥,这根本就不公平!” 承渊坐在她身边,看着心智未开的青芜。月光下她从小养成的骄纵被淡化模糊,一心一意思考的时候露出只有孩子才有的专心,抿着唇,歪着头。 承渊浅笑,摸了摸青芜的头,道:“你长大了或许就明白了,现在不知道很正常。” “不行。”青芜斩钉截铁地注视着浅笑的兄长,道,“你们如果都清楚,我就不能马虎。否则总是被你们瞒这瞒那的,我真像个小傻子似的。” 青芜一脸委屈的表情教承渊不由发笑,他将女童拉近了些,好心哄道:“谁敢把堂堂青芜公主当傻子,不怕和庄妃一样吃鞭子吗?” 承渊看着青芜清澈的双眼,眼中有她此刻的认真。他忽然意识到青芜想要快速成长的愿望,只是这却令他心有不忍。 青芜没有察觉到承渊的异样,只以为他又开始想那些让人烦心的政事,便重新靠到承渊肩上。此时夜幕上缀着几颗星星,夜色静谧深邃,仿佛可以映出过去兰妃也这样陪着她仰望夜空的情景。 她的眷恋仅仅是对于记忆中的美满,即使现实有时候破碎得教她难以接受。但就好像此刻陪在自己身边的承渊一样,总还有人没有放弃她,而身旁的少年,就是那个给予她最多勇气的人。 “哥哥,好希望,我们可以一直这样。” 倦意渐深的女童靠在承渊身边,思想里有关过去和现在的交错再多,她都只是抱着这样一个简单的梦不断前进。记得承渊曾经告诉她,清携,清携,相携相伴的,就是他们彼此。 夜色静好,一道飞速闪过的黑影打破了原先的沉默,而后传来侍卫的喊声——刺客。 承渊未免青芜受伤,让她留在寝宫中不要出去。青芜虽也不想承渊出去追查,无奈还是放他走了,自己跟司斛留下静等消息。 据说刺客是从青蘼的寝宫逃窜而出的,当时正巧路过的宫女忽见一道黑影飞快地从青蘼窗下蹿出,吓得当场惊叫。 “公主不必担心,属下已将公主寝宫围住,也已派人四处搜寻。”侍卫道。 “嗯。”青蘼点头,却没有丝毫慌张。她临危不惧地听完侍卫回报后就由侍女跟着回了寝宫。 室内灯火不及外头明亮,青蘼吩咐侍女退下关门。待一切恢复平静,青蘼快步到窗下,压低了声音道:“快进来!” 随即,房檐上边迅速翻下一道身影,跳入青蘼房中。 卷一 第04章(下) “伤口没事吧?”少女阖上窗,快步上前,关切地问道。 黑衣人摘下面纱,却是萧简。少年如今唇色显得苍白,但见青蘼如此紧张,却只微笑道:“只是皮外伤。” “坐下吧。”青蘼扶萧简坐到床边,看了伤口,蹙眉道,“下手真重。” 而后青蘼起身,小心翼翼地取来自己日常备用的疗伤物品。 “刚才那个,是……郭培枫?”萧简问得小心,观察着青蘼的神色。 取药的手顿时停下,青蘼犹豫片刻方才极不情愿地点头,继续手上的动作。 “他说了什么?”一时情急,萧简问得有些迫切,待见青蘼疑惑的神色,他方才知道自己失态,一时无言。 青蘼帮萧简上药,故意避开少年探询的目光,道:“他正想说话,你就来了。” 萧简没有注意到青蘼此刻苦涩的目光,仅仅是从她刻意隐瞒的话语里了解到她的无可奈何。他知道那个初入雨崇的少年同自己一样钟情于青蘼,甚至大胆地独闯禁宫。而他多少因为父亲是禁军统领,也时常跟着承捷出入,是以多少对宫内地形比较熟悉才会夜探青蘼。 “你……怎么知道是我?”灯下帮自己上药的那双手轻柔,而身旁的少女青丝未束,不施粉黛,比起平日里谦逊严谨的模样更柔和许多,教少年一时看得出神。 “你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青蘼带着玩笑的口吻,想起那次萧简几乎冒着生命危险去青芜寝宫探望,月下少年简单的叮嘱,却已教她铭记在心,此生不忘。 彼此之间气氛随之轻松不少,萧简赔笑,静静地看着青蘼帮自己处理伤口。 “有时候青芜贪玩受了伤又不想找太医劳师动众,就来这里上药。”青蘼道。 “那我岂不是还要多谢青芜公主?”萧简接得很是顺口。 青蘼抬头,见萧简带着笑意的眸子里另有几分热切,一时有些羞涩,遂又低下头去。 逐渐暧昧的空气里是两人相对的沉默,一直到有人叩门,才在刹那间又把他们带回了原先的紧张。 “什么人?”青芜戒备地问道。 “青蘼,是父皇。”门外传来今上的声音。 萧简原本置在膝头的手顿时握紧,却不想覆上少女温暖柔软的手,他看着身边同样紧张的青蘼,却看见她浅浅的笑容里传来的安慰。 他看着青蘼起身,一步步地走向房门,伸手开门之前,她跟他一样最后整理着思绪。 开门之后,青蘼抬头看着今上,强行压制下所有的忐忑,退开一步,待今上入内,她遂直接阖上门。 房内萧简已立在桌旁,一见今上走入,他便立刻跪下,俯首不语。 公主寝宫夜间竟出现男子,今上对此震怒却未曾发作,他忍怒道:“这是怎么回事?” 青蘼跪在萧简身旁,道:“伤人的是郭培枫。” “嗯?”又一个出乎意料的名字出现,今上看着垂首的两人,这才看见萧简臂上包裹的纱布。但这伤却不是现在的重点,是以他追问道:“郭培枫?” “是。”青蘼强作镇定,声音却依旧有隐约的颤抖,她仍低着头,却将事实陈述道,“郭培枫趁夜来我寝宫,却被萧简发现,所以出手伤人。” “青蘼,你抬头看着朕。”今上眼见青蘼抬起头,少女清亮的瞳仁里忽然闪现着某种坚决的光彩,与向来的温婉安静大相径庭。仿佛从青蘼的眼光里读懂了什么,今上怅然,收起所有的震惊与怒气,转而显出几分无奈,道:“萧简,你以后不用再跟着承捷进宫了。” 少年的惊讶被安抚在青蘼和今上一样无可奈何的目光里,仿佛是安慰却又显得有几分酸楚。他纵然想要辩驳,却也不得不为今上这一刻的饶恕而感恩戴德,只能妥协,将头埋得更低,道:“是。” “朕会吩咐禁军停止一切搜查,你趁早离开。”今上拂袖而去。 门开了又阖,最后只留下室内一片沉寂如死灰。青蘼颓然坐在地上,方才还浮现在嘴角用以宽慰萧简的笑容已经只剩下苦涩,甚至带着自嘲,混合在沙哑的叫起少年名字的声音里——萧简。 这是少年一生中听见的最淡漠的处于绝望中的声音,他看着向来镇定的少女这样失魂落魄,仿佛随时可能倒在地上。他上前,在片刻的犹豫之后,像刚才青蘼按住自己的手那样将掌心覆在少女温暖如旧的手背上,然后慢慢握住,什么都没有说。 这个还只有十一岁的少女,过早地懂得自身的背负,所以面对与自己意外相遇的人时也只能顺从所谓的命运而扼杀已经超出了本身约束的感情,即使这种感受十分不成熟。 萧简没再有过多的动作,她看着青蘼抽回手,慢慢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并不稳当。而后他也站在她面前,挺直脊背。 方才还会对他微笑的青蘼此时面无表情,道:“等我帮你把伤口处理好了,你就走吧。” 没等萧简回答,青蘼就已转过身去。 萧简始终记得那一夜离开前的最后时刻,他透过光影看到的青蘼的样子。少女默默收拾着一切,没有一丝一毫的反抗。 那一刻,她已然长大,她知道,自己是他们这一群人中第一个真正认清了命运和责任的人,因为结局已定,就从今上的那一声叹息开始。 这一切的发生悄然而至,就在青芜疑惑几次去找承捷和承渊都不见萧简之后,她方才知道是今上下达的命令。 承渊跟承捷对此的知而不言,青蘼对此的缄口不答,都令青芜在疑惑的同时倍感气愤。因此她亲自去询问今上,却只是得到了对这个事实冷冰冰的再次肯定。但她却依旧没有放弃,甚至以答应以后不再任性妄为为交换条件,请求今上准许萧简进宫,哪怕只是教授自己骑射,毕竟承渊总是忙于学习政务,青蘼又不善此道,她唯一还能为伴的也就只有萧简了。 今上也知青芜孤独,心中不免对这个女儿多了几分愧疚,也就经不住青芜的软磨硬泡,最终答应了她的恳求,只是青蘼必须留在宫中,不许前往马场。 青芜对此虽然仍有不甘,无奈这已是今上做出的最大让步,她也只有接受。 于是练习场中时常可以看见一名紫衣少年带着黄衣女童射箭骑马。少年谦逊沉静,除了亲自教授时严谨认真,其余时候都在一旁微笑地看着女童练习,偶尔出言提点。 比起承渊的温柔宠溺,萧简对青芜的态度则是恭敬谦和。他的耐心不输承渊,甚至比承渊更加懂得循循善诱,每当青芜要发脾气,他总是用最柔和的方式跟她讲道理,让青芜逐渐平静下来,虽然没有承渊那样能令她高兴得发笑,但这样的相处还是令青芜觉得十分愉快。 而承渊也发现不知是不是青芜最近去练习场的时间多了,她比以前多了些风尘仆仆的味道,尽管看起来依旧娇贵,却仿佛更有英气。她的手上有细小的伤痕,那是练习的时候弄的。承渊为此难免心疼,但看着青芜不以为意的样子,这才发觉她再不是过去那个受了一点点伤就找自己哭诉的妹妹了。 不过无论怎样,他们总是最亲密的兄妹。青芜似乎比以前更加肆无忌惮地在承渊面前表现自己,因为见面的时间其实不多,所以她想要赢得他更多的关注,听他叫自己的名字,像过去那样对自己笑,而不是只有她静静看他看书,没有交流。 青芜记得,有一次她悄悄进了书房,那时承渊竟然看书看到睡着了。她蹑手蹑脚地走到书桌边,趴在桌上静静看他。她从没见过兄长熟睡的样子,她不笑了,也不说话,长长的睫毛垂着,周围一片静谧,她甚至可以听见他在睡眠里沉稳的呼吸声。 然后看着看着,她也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一边的椅子上,身上盖着薄薄的毯子。朦胧的视线转过,有承渊专心看书的身影。夕阳斜织,照在少年的白衣上,温柔静好,清润雅然。 “在想什么?”承渊问着,起身。 “没什么。”知道承渊准备离开书房,青芜也走向门口,道,“我好闷,哥哥陪我出去走走。” “顺便送你回去了。”承渊浅笑,看着青芜一蹦一跳地出了书房,他只跟在后头。 只是令青芜没料到的是居然就是在这一条自己已经走了无数遍的宫道上,出现了那个“抢”了她最爱的哥哥的少女,杜月棠。 那是庄妃特意带进宫的外甥女,并且得了今上的恩准跟青芜与青蘼一同学习古琴。青芜对这个庄妃阵营的敌人自然不会有半分好脸色,倒是杜月棠处处忍让青芜的刁难,落在旁人眼里总是将罪责归咎在任性跋扈的青芜身上。 青蘼提醒过青芜要适可而止,但青芜却说:“就是因为我小,所以我看得比你们都简单。那些道理我知道,但我是不会妥协的。反正在所有人的心里,我只是个恃宠而骄的公主,那我更霸道一点,更无理取闹一点都无所谓,我自己开心就可以了。” “那你想过我们的感受吗?”花树下,少年温柔的质问随花香传来。 半边身陷在树荫里的少年,白衣沉静,脸上有和青蘼一样的惋惜,缓步而来,风吹开他的衣摆,此时有花被吹落在他脚下,被他踩过,残下花骸。 “你只是青芜,不是为了报复庄妃而存在的。”承渊停在青芜身前,低头看着神色愁苦的女童,柔声道,“你有疼你的父皇,有关心你的姐姐,有像萧简那样的朋友,还有我……我们……这些足够掩盖掉那些消极的东西。” 视线的落差里,有兄妹默然的交流。青芜的眼光渐渐柔和起来,稚气未脱的脸上却泛起浅浅的苦笑。她说:“也许等我再长大点,就认同你们的话了吧。” 青芜转身离开,树下承渊跟青蘼默然相对,看着她快步离去的背影,终究不得不承认在他们不停的耳提面命之下,那个骄纵的七公主身上已经发生了改变,这正是他们不想看见却最终都必须接受的事实。 卷一 第05章(上) 在月棠入宫的第十个月头里,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降雪。 雨崇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下过这样大的雪,铺天盖地,皑皑地掩埋了几乎所有,冻死了那些春日里明妍的花,凋落了盛夏里茂盛的树,连那个喜欢在秋天踩着落叶听吱呀声的青芜都因此被困在暖阁里,穿着厚厚的衣裳,和青蘼一起围炉坐着。 “前阵子的风寒是好了,可这人却不爱说话了。”才从外头进来的青蘼双颊还残留着被冬季里冷风吹过的微红,轻声问着一边沉默的青芜。 青芜看着紧闭的窗户不作声,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不知道外头依旧飞扬着如鹅毛般的大雪,只是听见偶尔刮起的风,呼啸过来,仿佛卷起了那些雪,让原本就灰蒙蒙的天更加阴沉了。 这样出着神,青芜都没听见司斛说承渊过来了,直到那少年进了暖阁,她才恍惚地回过头,望见身上还沾着落雪的少年。 “哥哥……”青芜叫他,但因为有阵子没见面,这样的一声轻唤显得有些生疏。 承渊抬起头,看见多时不见的青芜,一时间却不知该说什么。 青蘼将承渊唤到身边,兄妹三人才算坐下。 在青芜的记忆里,这些时候但凡能见到承渊,都是因为一些所谓的“公事”,兄妹间的所有交流都因为那一次在琴苑里的交谈而仅止于此。他还会对她笑,却已经没有过去的亲密,即使不疏远,也不复当初,所以刚才她叫出那一声“哥哥”的时候,喉头干涩。 承渊是来代今上询问,今年阴山的狩猎青芜跟青蘼是否愿意同行。 青芜几乎没有犹豫地就答应了,在暖阁里乍起的那一声急促,在此之后一切归于沉寂,青芜又低着头不说话了。 三人之间的沉默让一切都显得尴尬,承渊最终还是站起身道:“那我这就回去告诉父皇。” “哥哥慢走。”青芜起身相送,却止步于少年的一声“你多休息吧”。 看着承渊走出视线,青芜又坐下,拿起几上的茶,才发觉已经凉了很多,遂叫道:“司斛。” 不见侍女回应,她又叫了几声,才有另一名侍女进来。 “茶凉了,都换了。”青芜吩咐道。 “你什么时候开始学会喝茶了? 不是以前觉得苦吗?”青蘼笑问。 “那是以前只喜欢吃甜的,但是这样不行。什么都要尝一点的。”青芜也笑,仿佛银河抖落在眸里,晶晶亮亮,迷离闪烁,“姐姐,你说是不是?” 青蘼看着青芜,良久后才幽然道:“是。” 仿佛凝滞的空气里弥漫着暖阁里焚着的淡淡香气,长久萦绕在沉默的姐妹之间。 这样长时间的静坐时,青芜听见外面好像又起风了,可以透过门窗吹进来,彻骨冰凉。而那个少年,才离开没有多久,此刻,应该正走在风雪之中吧。 就好像生命里,总还有机会,安安静静地亲身感受那一番寒彻骨,好好地看一场雪落。 雨崇城外银山之上,青芜牵着清携,低头走在足以淹没她脚背的雪里。 “公主近来的心事似乎更重了。”萧简同样牵着马,与青芜并肩走着。 “萧简,你说现在这样好不好?”青芜驻足,俯身捧起地上的雪,冰冷刺着她的肌肤,而靠近掌心的那些已经融了,化成了水,一滴滴落下。 “也许是对我们最好的了吧。”萧简的回答渗透着无奈,看着青芜松手,那捧雪落在地上,碎了。 青芜深深呼吸,冬季里寒冷的空气进入身体,却仿佛在瞬间清醒了神志,但是下一刻,她又觉得冷了,握了握拳,双手来回搓一搓:“以前,都不会这样的。” 那双过去同样被承渊呵护着的手,现在再也没有人会将它们裹在掌心,再也没人会对着它们呵气,也再不会有人说“当心冻着”。 “萧简,知道为什么我求父皇带你出来吗?”青芜转身看着萧简,少年的疑惑溶解在她友好的微笑里,“因为只有你不会劝我,不会躲我,有些话,我也只能对你说。” “公主……” “别看我比姐姐小,她从小教我的东西,我都会了。而且我待在父皇身边的时间比她更长,看见的比她更多,只是以前还没来得及弄清楚。但是现在我明白一些了。十岁,萧简,我觉得其实我比姐姐知道得更多,但我没她那样逆来顺受。”青芜原本在雪地里画着什么,说到这里,她起身,抬头看着比承渊还高的少年,目光真挚,问:“萧简,你恨姐姐吗?” “恨”这个字从她口里出来得太容易,他从来没将恨与青蘼联系在一起。青蘼,那是他少年时光中最为牵绊的一个人,懵懂的开始,然后一切还没来得及发生就被遏制,尽管有些东西并不受自己控制在逐渐生长,但这是事实,与恨无关,他和青蘼,都是无奈的。 “公主想太多了。”萧简微笑,“今天没带弓箭出来,也没人跟着,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嗯。”青芜点头,然而目光触及清携的时候,她脸上的笑容顿时消散。她伸手抚摸清携,指尖仿佛触动到回忆,当时承渊在她手心写下“清携”这两个字时的感觉,这样清楚。 “公主?”萧简叫道。 “这就上来。”青芜擦去雪地里的字迹,上马,先萧简一步勒起缰绳,掉头回去。 这个时候的银山被罩在夕阳的斜晖里,白雪镀金,相安静好,掩去了雪的凛冽,有暖暖的橙红色的光泽。 快到大营的时候,青芜望见门口正从马上下来的少女。月棠一身浅蓝色的骑装,对着身边白衣的少年笑得格外开心。而他也对着她浅笑,在落日霞光里,在众目睽睽下。 一直到青芜跟萧简到了大营口,承渊才发现他们。他看着青芜跳下马,想要上去扶她,然而一切动作还是被理智压制住,他唯有看着青芜跟萧简在与自己简单的寒暄之后并肩走入大营。 今上主帐内,侍者已经摆好了晚膳,青芜本就因为大营门口那件事心情不佳,眼见这会儿承渊又领着月棠进来,她便借口身体不适离席。 入夜之后,青芜却没有留在自己帐里,也没去找青蘼,就在大营比较偏僻的角落里静静地坐着,披着裘衣,毛茸茸的立领一直裹到下巴,宽大的披风罩住了全身,就露了一只手在外面,握着树枝,慢慢写着什么。 听见脚步声,她立刻把那些痕迹擦去,用脚,用手,显得有些仓皇,一直到听见熟悉的声音叫她的名字时,她才仿如雕塑一样站着,看着身前的月光照着莹莹白雪。 “我刚才去找你,但没见你在帐里。”承渊走近,看着青芜脚下的一片狼藉,顿时沉默。 “帐子里太闷了,所以就出来了。”青芜道。 “我刚才问过司斛,从回去之后你就没吃过东西,饿不饿?”承渊柔声问道。 “这是父皇让你问的?”青芜转身定定地看着承渊,像是有些赌气。 承渊愕然,道:“不是。” 青芜又盯着他看了片刻,最后噗嗤一笑,道:“那我可以不回答你。” “青芜。”仿佛回到过去的自然,这一声里有对她的宠,也有对她的无可奈何,“跟我回去吃东西。” 青芜笑道:“你做给我吃? 还是你喂我吃?” 承渊无语。 “如果是萧简,他一定会说,请我吃好吃的。然后我就稀里糊涂地跟他走了。”青芜笑道,“只有哥哥,该骗我的时候不骗我,一点都不好玩。” “我不会骗你的。”比起青芜的故作轻松,少年脸上的严肃显得十分郑重,“不会。” “那就是说,你是真的打算不理我了?”青芜也收敛了笑容,气愤却有些无力地质问着身前的少年。 “怎么会?” “你每次代父皇传话之后都不问我别的! 每次我去找你,你都忙得没空顾及我!后来连你的书房我都不能去! 每次我只能对着萧简说原来想说给你听的话……”话到后来,青芜已经开始哽咽,她看着无措的少年,皎洁的月光斜照在他身上,使他如玉温润。 “青芜……”握紧又松开的手,在轻微的起起落落之间终于拉过已经泪水肆意的青芜,像过去那样抱着她,心疼地叫着她的名字,“青芜,别哭了。” “如果哥哥不要我了……就告诉我 ……我知道应该怎么做的 ……”青芜在承渊怀里啜泣,断断续续地说着。 “你哪只耳朵听见了? 哪只眼睛看见了? 我们是兄妹,血浓于水,你知不知道?” 最冠冕堂皇的理由,也是唯一可以用来作为回答的借口,“这个世上,所有人都可能不理你,我不会。一定不会!” 十个月来的心结解开,青芜埋首在承渊胸口,感受着兄长身上传来的久违的微暖。 青蘼站在暗处正要上前,却不想身后一只手及时将她拉住,她回头时望见自己想念多时的少年,看他有意相约,她便默然跟在他身后去了僻静处。 冬雪漫漫,很快雪势就大了起来。萧简身上已经落了细细密密的雪珠,他却依旧看着青蘼。青蘼此时低着头,目光落在地上她的影子那里。而一边,就是他的影子,挨得很近。 “雪大了,有什么话你就说吧。”一段时间沉默之后,青蘼开口,并没去看萧简。 “我……”少年犹豫,将想说的话又在心头回环一番,才缓缓开口,“我想知道,那天晚上,郭培枫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口中呵出的白气模糊了视线,消散后又有少女忧伤的神情。 卷一 第05章(下) “他什么都没说……”青蘼背过身,躲得那么迅速。 “你为什么要躲? 如果没有,为什么你不能看着我,好好地说一次?”他有些迫切,明明已经猜到的结果却因为她的逃避而更加想要去证实———证实那些猜测只是虚空的,是假的,不存在的;而又有另一些事实是教他欣喜的。 “这是你和我说话的态度吗?”青蘼的质问说来如此无力牵强,“你我君臣有别。” “青芜一次次地劝我,要我找你说清楚。我没有一次是很肯定地回答她。那是因为根本就没有机会。我进不去,你出不来,现在可以了,我只要你一句话。到底郭培枫和你说了什么?”萧简看着那道背影,曾经她那么温柔地帮自己上药,即使没有过多少交谈,但当初在青芜寝宫外,她隔着人群望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这是命……不是青芜说谈就可以解决的,更加不是我们一句不愿意,就可以改变的命。”青蘼哭了,所有的不甘只能浸透在眼泪里,却还要强忍着,用她还是孩子的年纪,承接住已经被定为现实的将来。 他霍然拉住身前少女,将她的身子扳向自己。雪花落在她的脸上,化开,和泪水融合。他伸手去擦,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听着她细微的哭声,所有的抗争却只能用这样软弱的方式表达出来,只因为那是命。 她忽然推开,让他有些措手不及:“青蘼……” “大胆……”已经有些喑哑的声音制止了他接下去的话语,“谁让你直呼我的名讳!” “公主……能不能请你告诉我,到底郭培枫说了什么?”他坚持,却在刚才那样大胆的举动之后再没有靠近青蘼。 “他什么都没有说。”她看着他,湿润的眼眶依旧有温热的泪涌出,“你听见没有。他什么都没有说……没有! 没有!” 她有些歇斯底里,却因为假装的要强而使得声音颤抖。最后跪坐在雪地里,重复着那句“没有”。 萧简走近,俯身在她身前,看着已经泣不成声的少女,拉起她的手,疼惜道:“青蘼……” 她忽然抱住他,靠在他肩头放声哭了出来。十个月,她受够了,在一直谨记今上教诲的时间里,她始终提醒自己,用所谓的皇室身份约束自己,从思想到行为。现在,只要能抱着他,即使什么都不说,只是这样哭,把十个月来的委屈和隐忍都哭出来,就已经够了。 “青蘼。”他肯定了已经发生在彼此之间的牵绊,纵然青蘼依旧守口如瓶于自己的漠然,但这一刻,哪怕他们都还不成熟,那条线,已经把他们牵在了一起。 “给朕把萧简拿下!”今上带着愤怒的命令恍如晴天霹雳般到来。 一声令下,几名亲信上前,将青蘼和萧简分开,并擒住了还在失措中的少年。 “父皇!”青蘼试图挣脱却无济于事,看着落雪中怒目的王朝最高统治者,她的求饶声显得那样微薄,“不关萧简的事……” “住口!”今上厉声打断,“你还记得曾经答应过朕什么吗?” 青蘼停止了挣扎,默然点头。 “那你现在还和萧简私会!你是公主,这样没有羞耻之心,做出有辱身份的事……” “青蘼知错了。请父皇网开一面,饶了萧简吧。”青蘼恳求。 “当初朕不让萧简进宫就是为了防止今日这样的事,你倒好,朕不让做的偏偏去做……” “陛下,萧简与青蘼公主并不是您想的那样……”萧简道。 “你还要哪样!”今上赫然打断,“将萧简马上押回雨崇天牢。” “不要! 父皇!”趁侍卫不备,青蘼跪在今上面前,“父皇,是我的错。是我想见萧简,是我找他出来的,不关他的事。父皇,不要怪萧简。” “这件事,你们谁都逃不了。青蘼,你若是再多说一个字,朕立刻在这里就处置了萧简。”说话间,今上已从侍卫腰间拔出长剑。 寒光一现,顿时冻彻青蘼心扉。她张皇地立刻扑上去,双手握住锋利的剑身,刹那间鲜血滴落,在原本的白雪地上洇出点点殷红。 “公主!”萧简扶住青蘼,紧张万分。 侍卫还是将他们分开,青蘼却依旧固执推开侍卫,再一次跪在今上面前,恳求道:“父皇,真的和萧简无关。请您不要追究了。青蘼最后一次向您保证,以后不会再犯了。您的苦心,青蘼都知道的。” 手心处的伤口极深,血流不止。少女举着已经被染红的手,起誓道:“如果我再违背誓言,就注定一生孤苦漂泊……无枝可依……” 最后,众人只见脸色苍白的少女颓然倒地,那双手,依旧血迹满满。 知道了萧简跟青蘼被今上棒打鸳鸯的事,青芜立刻就去找今上理论,哪怕知道不会有结果却也依旧不肯放弃,这是从小就生长在青芜血骨里的执着。 大帐里,她看见若无其事的今上,身边有笑靥如花的庄妃,还有安静温柔的月棠。 她被今上斥责的无礼,是因为她冲进大帐时的莽撞,比起月棠的知书达理,她俨然没了规矩,对长辈横眼相向,开口就问“为什么要把萧简送回雨崇?” 起初的时候,今上的语气还很淡然,然而到了后来,当她大声质问大珲朝最高的统治者“萧简和姐姐究竟做错了什么?”的时候,她看见今上眼底迸发的愤怒,她知道,这一次,他不会再原谅她的“幼稚”。 “朕答应让萧简教你骑射,当时你也答应朕不会做学习之外的任何事。”今上威严,却也怒火中烧。 “是父皇太霸道! 你根本就不知道我们要什么! 姐姐她一直都不开心!”她在王朝的九五之尊面前放肆,做出所有人都称之为“犯上”的行为。 “青蘼用她的伤,差点就是一双手,换回了萧简一条命,这就是身份。”今上厉声。 “这就是身份”,一双手,等于一条命。今上的话回荡在青芜耳边,冲散了呼啸的风,重重地拍击在她心里。 “我要去找萧简。” 那是她最后说的话,自身却因为有限的能力而被束缚,然后被软禁。再后来,她设计偷偷逃了出来,只因为想要去找萧简。 她要去找那个少年,想和他说声“对不起”。是她自作聪明,自以为是。她等不及要见他,想要告诉他,错的不是他们,是一种叫现实的无可奈何。 风雪里,青芜小小的身影艰难地前行。她不能带清携一起出来,没想去找承渊,那样会连累兄长。 一整夜,当终于看见天际微光的时候,弥漫的大雪如浪涌来,几乎淹没了她的身体。她从雪里爬了出来,四肢冰冷。绵延的白色充斥了她的视线,她已经分不清方向,但她居然能这样继续向前,尽管那样缓慢。 从来没受过这种煎熬的身体在将近一夜的行进里最终因再承受不住负荷而倒下,青芜只觉得还残留最后一点温度的脸在触及冰雪的时候,那一点生机也被冻死了。尽管意志依旧那样坚强,她却已经几乎没有力气再动一下。 有个词叫“咎由自取”,不知为什么,在这个时候,青芜想起的就是这四个字。那时看书看到了,她第一个就跑去问承渊。 承渊说:“让你平时上课的时候不专心,这就是咎由自取。” 这个比喻并不恰当,但她当时却明白了,尽管概念还有些模糊,但她记得那时调侃地看着自己的少年,也就牢牢地记住了这个词。 现在这样就叫咎由自取。 那个不论在什么时候都温柔地看着她的兄长,那个始终将最多的关心和疼惜给她的少年,现在也帮不了她了。 “青芜……”大风隐约送来熟悉的声音,带着疲惫和忧忡,呼喊着她的名字。 青芜想从雪里爬起来,想开口回应那叫声,却真的冻得没有一丝力气了。耳边似乎有靠近的脚步,视线里仿佛有靠拢过来的身影,但一切都那么朦胧,根本称不上真实。 意志开始涣散的时候,她感觉像被人扶起,那个身体纵然不够温暖,却足以给她安慰。被抱住的时候,她又试图开口,但怎么都发不出声音,除了丝丝缕缕的气息飘出,被冻结在冰天雪地里。 “青芜……”承渊紧紧抱住几近昏迷的青芜。他从未这样慌张过,纵然是当初青芜得了天花他却没能守在她身边,看不见她奄奄一息的模样时。而现在,她就这样半僵着靠在自己怀里,苍白到有些发紫的脸带着濒死的衰弱,翕合的嘴唇和她渐渐合上的眼一样无力。 “青芜……”他将女童整个身体都包裹在斗篷下,试图这样去温暖她,复苏她的意志。衣襟处她的手渐渐拽紧了,他为此感到欣慰。其实他也倦色满满,无奈在终于找到青芜的时候,所有的疲累都被风雪抹去,即使在抱住她的刹那就死去,他也没有遗憾。 怀里的青芜颤得厉害,他低头,才发现她居然哭了。她闭着眼,但眼泪就这样流了出来,像是做梦梦见什么一样。 他又低低地叫了一声青芜,声音也因为寒冷而有些颤抖,但她好像听见了一样,轻轻蹭了蹭他胸口的衣裳,又抓紧了他的衣襟,那只手,已然冻得发青。 “青芜……青芜……”他从来没这样叫过她的名字,一遍遍地重复,一再地在心里深刻。而她的回应只是死死地拽着他的衣襟,相依相偎着,一刻都不舍得分开。 别风的鼻响提醒了一心关注青芜的少年,承渊脱下斗篷裹住青芜,奋力将她抱上马,牵起缰绳往大营走去。 今年冬猎因为这两场闹剧提前结束,外人只知是青蘼和青芜两位公主身体不适,个中曲折纵然还有流言蜚语,却也不敢大肆宣扬。闲言碎语就好像被大雪覆盖下的一切,时间长了,自然就彻底没有动静了。 卷一 第06章 闹元节那天,整个皇宫张灯结彩,披红挂灯。但青芜却说,想出宫玩,想真正看看热闹。今上虽然答应却要青芜带上月棠,同时让承渊和承捷跟着,不许青芜单独行动。 月棠的存在对青芜而言就是“扫兴”二字,她深切地明白庄妃刻意将月棠安排进宫的目的,也看得出今上有意撮合承渊跟月棠,然而这样的现实令她想起青蘼跟萧简之间的不幸,她也就因此更加迁怒于月棠,从未给过月棠一丝好脸色。 但毕竟是出来游玩,街上闹哄哄的景象还是暂时让青芜忘记了月棠带来的不愉快。她忽然看见街边有卖糖画的摊子,立刻让人停了车,灵活地跳下去就冲糖画摊子跑过去。 承渊见状立刻跟着,最后看青芜一口气要了四个,他也只好付钱,只是再多买了一个。 青芜给青蘼、承渊和承捷每人分了一个,不想承渊也为月棠准备了,她立刻不高兴地沉了脸,却忽然看见萧简跟着郭培枫走入了一间酒楼。这个时候出现在雨崇的郭培枫令青芜心生好奇,她立刻朝那间酒楼跑去。 酒楼中现今坐了七八成的人,而郭培枫和萧简就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坐着,要了几样小菜、一壶酒。他们一个看似文质彬彬却眼藏锋芒;一个沉眉敛目,静坐不语。 青芜没敢靠太近,只挑了个可以看见他们的位置坐,还遮遮掩掩地,生怕被人发现。 “他们为什么会在一起?”青蘼尽管冷静,却在见到萧简的那一刻起就依然愁云深深,看向窗口的目光都多了几分忧色。 “我更想知道,郭培枫怎么这个时候出现在雨崇。”承捷始终泰然,丝毫不担心被发现。 承渊并不说话,见不远处的郭家少年还和当初一样举止潇洒自若,而几乎背对自己的萧简似乎没动过一下,这样怪异的组合,已经教人疑云丛生。 “哥哥……”青芜回头正想问什么,却见坐在承渊身边的月棠,暗自咬了咬牙,才继续问,“你猜,那个家伙和萧简在说什么? 他怎么笑得那么开心?” “是因为看见我们了。”承捷稍稍敛容,“青芜你坐好了。就算在外头,也别失了风度。” 果然承捷方才言毕,郭培枫就起身走了过来。青芜想马上走,却被承捷一个眼色弄得只好乖乖坐着。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各位。二……”郭培枫想了想,道,“二公子,五公子,七小姐,三小姐。” 那是刻意留给青蘼的问好,言辞间却有些轻佻。 青芜只快速横了郭培枫一眼,便对一旁沉默的少年道:“萧简,你给我过来!” 见萧简不动,青芜索性自己过去,然而还未开口,又听郭培枫道:“不如我们到那边去坐,也要亮堂一些。” “我们就却之不恭了。”承捷笑道。 青芜没有注意到闪动在两名少年之间快速的眼神交换,见大家都过去了,她也只好立刻跟上。 所谓读心,很多时候,她不懂,也从未留意。 之前种种的疑惑都化解在承捷与郭培枫的交谈之中。青芜纵然心有不甘,但始终安静地坐着,听着少年间的寒暄、一些似懂非懂的言语。 后来郭培枫起身,短短一瞬间,少年对沉默的青蘼一顾,眼中带笑,拂去与承捷交谈时的正色,有几分惬意,几分别有深意。 “如此,在下便告辞了。”郭培枫拱手,而后潇洒离去。 承捷已没了来时的惬意,眉峰蹙起道:“我们还是回去吧。外头不安全。” “我还没玩够呢。”青芜不甘。 “别忘了你和父皇的约定。现在谁纵着你,谁就要负责。”承捷第一次如此严肃地面对青芜,不管青芜眼底的乞求多强烈,他还是坚定道:“承渊,你看着青芜。” 承渊此时已到了青芜身边,按着幼妹的肩头,神色郑重,默然应允。 萧简不安地看着青蘼。像是默契,少女也同样正落了目光在他身上,有些不舍,却还是多了无奈。最后他收回视线,请辞离去。 “月棠小姐,青蘼,你们和我一辆车,我们现在就回去。”承捷言毕,已提步离开。 月棠和青蘼都紧跟承捷身后,只有青芜僵持着不肯走,但被承渊拉着的手又有莫名的规劝力量,推着她不由自主地跟上去。 到门口的时候,青芜又停了下来,欣羡地看着正在民间艺人手下渐渐成形的糖画,欲言又止。 “还想要?”承渊问道。 青芜抬头看着承渊,重重地点头。 “跟我来。”承渊带着青芜到糖画摊前,让青芜选了一幅糖画。 少年才松了拉着女童的手准备付钱,周围忽然一阵哄闹,人流快速地涌了过来。 他伸手想去抓住青芜,却只是触到她的衣角。青芜的身影在视线中一晃,瞬间就不见了,只有惊慌地叫声“哥哥”,被冲散在人群里。 “青芜!”承渊在人群中大喊,但只听见渐行渐远的女童的呼救。 叫声消失后不久,一切又都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只是错觉。然而承渊还记得之前划过青芜衣角时柔软的慌张,那只空落落的手本该牵着青芜的。 承捷赶来时,承渊已开始失措。他四顾街市,一切如旧,独独没有青芜的影子。 “难道是刚才郭培枫说的那些人?”承渊忧心忡忡,想起酒馆中郭家少年暗示的那些潜藏在雨崇城中的外敌眼线以及最近可能会采取的行动,他便更加难以安心。 “应该不会,他们不至于这么明目张胆。”承捷袖中的手已然握成了拳紧紧地攥着,比承渊镇定的眼里猜测深深,“在这里稍微等一等,也许很快会有消息的。” 这样诡异的情况就像是预先策划的一样,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就从承渊身边掳走了青芜,而周围竟无人质疑惊讶。 “二哥!”青蘼跑来,递上两张字条分别给承渊和承捷,困惑道,“刚才有人送来这个,说一定要你们亲自打开。” 二人接过字条,是一张横竖交织的画,画面有些凌乱,零星散着几处墨点,像是地图。 “青芜呢?”青蘼问道。 “不见了。”承捷看着地图,脸上带着“岂有此理”的气愤,而后将地图握在手里,道,“青蘼,你先回车里。承渊,照着地图上的指示,我们分头去找。” 承渊闻言,又将地图看了一遍,快跑而去。 “二哥?”见承捷并没有行动,青蘼困惑道。 承捷将地图攥得更紧,望着承渊离去的方向,无奈道:“我们先回去吧,让马车走慢一些。” “什么意思?”青蘼追问。 “以后你就知道了。”承捷暗叹一声,提步走向马车。 少年轻微的叹息声湮没在雨崇城始终不息的繁华里,而他身边百思不得其解的青蘼这样看来有比之前更多需要人疼惜的地方——她毕竟还小,即使和承渊同岁,而那个少年已经经过一些政治的洗礼,至少刚才和郭培枫的谈话,承渊已经基本听明白了。 回程路上,马车中的三人都沉默不言。车声辘辘,车外人声不止,却都只是作为背景。 青蘼深深蹙眉,并没注意到身边少年不时看着自己,复杂深沉的眼光,如同她此刻沉思的样子,千头万绪。 马车忽然停下,车夫道是看见了承渊和青芜。 承捷挑开帘子,只见通向宫门的宽阔道路上,承渊正握着青芜的手,身后是巍峨的皇宫朱墙,即使如今装红缀彩,依旧庄严沉郁。 “青芜!”青蘼几乎跳下马车,在一路担心之后终于看见失散的青芜,他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大半。 青芜的双眼有些红肿,明显才哭过。见青蘼跑来,她却只是大声地喊了一声“姐姐”,却依旧站在原处,更紧地拉住承渊的手,一丝一毫都不愿意松开。 “你去哪儿了?”青蘼抱着青芜问。 青芜只是摇头,不免又眼泪盈眶,随着动作落下,最后退到承渊身边,另一只手拉着少年的衣角,乞求似的叫着“哥哥”。 “承渊……”青蘼讶异。 “青芜受了惊吓。”承渊也避忌谈起分开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一切,他只疼惜地看着余惊未平的青芜,柔声道,“青芜,我们先上车,你回寝宫好好休息,晚上还要参加宫宴呢。” 青芜艰难地点点头,在见到承渊安慰的笑容之后安静地跟着少年走向马车。经过承捷身边的时候,她还有些害怕地避开。 一行人按时回到皇宫,承捷和青蘼先去回复今上,月棠回了庄妃处,承渊送青芜回寝宫。 司斛见青芜失魂落魄地回来,一时无措,听承渊的话先为青芜安排沐浴梳洗。 “哥哥!”青芜依赖地扯着承渊的衣角,任司斛怎么劝,都不肯离开少年身边。 “我不走,在外面等你。乖乖地和司斛进去,不然今晚宴会就不带你去了。”承渊耐心地哄着。 青芜还是犹豫,但承渊始终面对她的微笑教她不由自主地相信。是以她点点头,慢慢地松了扯着承渊衣角的手,慢慢地跟着司斛进去。 重新梳洗之后,青芜的情绪已然稳定了许多。宫宴时她只安静地坐着,没了以往的说笑活泼,只是偶尔回答今上的问话。 “今日出宫去,玩得可开心?”烟火华光,今上笑容亲切地询问爱女。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青芜猛烈地摇头,却又点头,失神的双眼透着一丝错乱,最后她只咬着唇,挤出两个字——好玩。 “才出宫一趟就这样,那以后再出去,你还认得回来的路吗?”今上朗声笑道。 “不出去了。”青芜回答得干脆,看着今上脸上慈爱的笑容,她稍稍定了定神,道,“再不出宫了。” “外头毕竟品流复杂,想必是青芜公主不习惯吧。”庄妃的话带着挑衅,眉眼轻笑间带着几分讥讽,她目光扫过心不在焉的青芜,最后看着同样安静却大方端庄的月棠,颇是赞赏。 “在鸟笼里待惯的鸟,乍一放出去还不适应呢。又不是天生就在外头的,什么都看得惯。”也只有在面对庄妃的时候,平日的嚣张气焰才被找了些回来。青芜一番话,不留丝毫情面,指向清晰。 庄妃脸色当即沉了下去,只好干笑,道:“月棠,你不是说有东西要献给陛下吗?” 月棠起身,朝今上施过一礼,又朝众人福身后方才走到中间。然而还未开口,她就听见有人用力放了杯碟,抬眼时,只见青芜已经站了起来。 “青芜!”今上明显不悦,却压制着渐起的怒意。 “儿臣忽然觉得身体不舒服,想向父皇请辞。”女童的声音清澈却有些赌气,她走到月棠前,跪下道,“父皇,请允许儿臣告退。” 前廷的臣工、后宫的妃嫔,一双双眼睛都注视着场中的皇室娇女。她低着头,却分明有种不屈的味道,宫装及地,但凛然如凌驾诸人之上,比起身后站着的月棠,气韵高了太多。 宫宴上一时噤若寒蝉,无人吱声。 庄妃只坐在今上身边,嘴角隐约含着冷笑,不开口,静静等着什么。 夜幕依旧火树银花,绚烂绮丽。宫灯连连,灯火通明,照着青芜,也照着她此刻的任性。 “父皇……”承渊首先打破沉默。众人只见少年皇子起身,风姿绰约却关切满满,快步到场中青芜身边,同样跪下,恳切道:“青芜在宫外不慎受了风寒,回宫之时已觉得不适。请父皇念在青芜抱恙,饶她失礼,让她回宫休息吧。” 此时月棠也上前跪下。少女目光真诚,纵然有些胆怯,担心触怒龙颜,却也顺着承渊的话继续道:“月棠可以作证。” 青蘼起身,没有青芜的张扬,却比月棠泰然。她将青芜扶起,叮嘱道:“天寒,这样跪着,当心再冻着了。” 青蘼此举堪比青芜失礼而更有过之,然而今上却扬手,纵然眉目带怒,却一句呵责都没有。 众人会意,又开始暖场助兴。庄妃笑脸相对今上,举酒祝语。 青蘼会意,要承渊留下,由她先送青芜离场。 青芜未让青蘼送太远,便由司斛引路回了寝宫。梳洗之后,青芜才睡下,承渊却来了。 听见青芜已经就寝,承渊也没让通传,叮嘱了司斛几句就悄然离去。 司斛一一答应下来,送了承渊走后才发现青芜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身后。 “公主怎么醒了?”司斛问道。“我想把哥哥找回来。”看着承渊离开的方向,青芜喃喃道。 “夜深了,五殿下不好在这里多留的。”司斛将青芜送上床,拉上锦被,柔声安慰道,“今天出去累了,公主还是早些休息。明日起来了,好去找青蘼公主和五殿下。” 司斛正要收回手,却被青芜拉住。她看着女童先前有过的那些惊慌,微笑道:“司斛不走,在这里陪着公主。” 青芜依旧心有余悸,但眼前侍女温柔的笑意,伴着司斛身后柔和的灯光,使一切都变得安宁起来。她点点头,一手抓着被角,一手拉着司斛,闭上眼,听着耳边流动的空气,缓缓入眠。 卷一 第07章 “哥哥!”从梦中惊醒的青芜惊慌地叫着承渊的名字,梦境里那间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子给她带来了从未有过的恐惧。她当时瑟缩在墙角吓得浑身发抖,只有不停地念着承渊才使她有继续等待被营救的勇气。然而,现在看着眼前熟悉的寝宫陈设,她才知道自己已经回到了宫中,回到了亲人身边。 四年前闹元节的经历给青芜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她跟承渊忽然走散,被人劫持又一个人在那样黑暗的地方待了不知多久,直到承渊找到她将她带回来。她从未经历过那样无助害怕的时刻,也就是在那之后,她再也不提要出宫的事,不管去哪里都要司斛陪着。 司斛进来的时候看见青芜怔忡地坐在床上,少女披散着头发失魂落魄的样子看来十分可怜,她拿起外衫给青芜披上,轻轻地叫了一声“公主”。 四年,四年的时间里青芜总是会被同一个噩梦惊醒,无意识地叫着承渊,然后在司斛温柔的安慰里才能平复所有因为梦境带来的慌张而再一次入睡。 只是这一次青芜却没有听从司斛的抚慰,执意要去见承渊。 司斛按住青芜耐心劝道:“五殿下已经就寝了。公主别怕,那只是梦而已。” 见青芜握着自己的手还在发颤,司斛更加温柔,慢慢扶着青芜躺下道:“公主眼下什么都别想,再睡一会儿。没多久天就亮了,你还要去学琴呢。” 青芜却忽然坐起身道:“我睡不着了,想出去走走。” 不等司斛答话,青芜就跳下床,一面朝外头跑一面道:“我就想出去看看,你也不用跟着我,反正宫里都有侍卫巡逻,你回去睡吧。” 司斛知道青芜的脾气,是以并不坚持什么,悄然退下。 雨崇初夏的夜里湿热,空气中似乎总是夹杂着太多水汽,教人觉得黏腻。青芜知道,那是梅雨将来的预兆,以后将近半个月的时间里,雨崇将会迎来一年里最多的雨水,绵绵阴湿,让一切都变得不再明朗。 青芜独行在此时空阔的宫道上,漫无目的,身边是点亮的宫灯,灯光相连,拉出她在地上的影子,一直延伸到另一个人脚下。 “哥哥……”青芜有些惊讶,看着站在碧水池边的少年,白衣忧郁,侧影忧忡,已经不见了过去的轻松笑意。 承渊闻声回望,见青芜已经走近了身。她如今已长高不少,却依旧只到他的肩膀,还是当初那种小巧玲珑的感觉,多年不变。 两人的相处从不知何时起就变成了沉默居多,青芜只是看着地上两个人站在一起的影子,却没有过去亲密了。她想跟身边的兄长说些什么,然而抬头时,看见承渊眉间混合着忧虑与疲惫的神情,她又将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 承渊的侍者在此时匆忙过来,两人附耳说了几句,承渊脸色立即大变。正要离去时,他却不忘回头特意叮嘱青芜好好休息。 不等青芜应答,承渊就快步离去。她看着兄长匆匆离开的背影最终也只是无奈叹了一声,转身朝自己的寝宫走去。 踏月而来的竟是郭培枫,而他带回的正是顾成风跟寒翊已经结盟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寒翊与顾成风是如今在外最强劲的两股势力。 寒翊在东,后有印扬为盾,时常与印扬军队往来;顾成风在北,同样与印扬有瓜葛。如此看来,寒顾两军得以结成盟友,中间必有印扬外国牵线,然而个中曲折,却不是外人能知的。 寒、顾结盟,意味着东北部的势力整合一体,西境桑芷的军队又如日中天一般壮大,如今已侵占了将近整个征汉道,正向渭泰和隆昌两道进军。西岭道西部,僻江以西又有新的反珲势力崛起,不容忽视。 两人立刻将这件事告知了今上。灯光中,倦色深沉的帝王看着案头呈放的那纸密报,愁眉深锁,良久未语。 疲惫侵袭着御书房内的所有人,承捷看看承渊,知道他跟自己一样已经数日没有好好休息,可郭培枫带回来的这个消息更让人寝食难安。 “守住萦城和随州,靖城的军队退守到丰宁。”灯光晃了一下,瞬间加重了今上脸上的阴影。王朝最高的统治者在沉思良久之后,下达了这道命令。 “父皇是要弃守靖城?”承渊追道,“靖城作为道首一旦沦陷,势必影响整个绿川道。况且从地势来看,靖城不是比丰宁更容易守吗?” “伏关都能那么轻易地就被桑芷拿下,你以为一个靖城,能守得住吗?”今上攥着密报,眼底蓦然浮动着难以抉择的犹豫,“承捷,如果现在朕派你去镇守随州,你去吗?” “莫说守城,率军夺回我朝失地,是承捷应尽之责。”承捷坚定,青年皇子的言辞犹如宣誓,肃穆庄重。 “承捷,记住你说的话。现在,送培枫回去。”今上道。 “陛下不听听臣下的意见吗?”郭培枫断然开口,有些无视于今上的龙威,却还是有所收敛,道,“靖城如果失守,丰宁必定随之沦陷,绿川道再一直往南,可以说无山无川,几乎没有什么阻碍,陛下此举不是开门揖盗吗?” “培枫,你的意思?”今上问。 “将八成靖城兵力提前至越州,卡住寞达河下游。”郭培枫道,“丰宁、阳济、康州、阜次,依次前递四成兵力,以做防御,因时而改,绿川道最南线的八城按兵不动,做道内最后防守。” “阳济军队尽数调往丰宁,康州兵力退守阜次,其余就照培枫所言。”今上挥手。 承捷、郭培枫会意,就此退下。 “承渊,你过来。”此时今上眉宇倦色更重,将密报放到一边,看着站在身边的少年,无奈道,“朕知道,你想出去。” 承渊神情未动,袖中双手不由握紧,然而今上对此的不舍,默默流动在父子之间的关切,教他终于没有勇气说出那个肯定的答案。 “但你要知道身在其位,不谋他政的道理。”今上起身,喟叹一声,“朕有私心,所以你和承捷接下去要走的路,不会一样。” “父皇真要派二哥去随州?”承渊莫名紧张。 “哪里都好,但不是现在。”始终沉重的语调里总有太多愧疚,今上看着面前不解的少年,低声道,“朕希望,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今上的画外音已十分明显,承捷作为继青蘼之后第二个被定下命运的身边人,令承渊悲伤之余也倍感无奈,哪怕是抽了时间跟青芜和萧简去马场散心,也总是放不下那一夜今上看似有些无情的眼光。 承渊怅然,抬头时恰好望见青芜跟萧简在赛马。阳光下少女身姿矫健,显然在萧简这些年的辅导下,马术有了极大的进步,而也只有在这个地方,他才能看见青芜脸上久违的笑容。这些过去他轻而易举就能带给青芜的东西,现在却仿佛只有萧简才能办到了。 他蓦地想起那一年在破落阴暗的废弃宅院里找到青芜的情景。当时她的无助恐惧和对他强烈的期待那样明显,在见面的第一刻她就奋不顾身地冲了过来扑在他怀里,她嘤嘤地叫着“哥哥”,抓着他的臂,全然无措,哭声断断续续,然而在他怀里的颤抖却一直持续,仿佛连同心跳一起,告诉他,她的害怕,以及对他的依恋。 那时候郭培枫笑着说,一点惊吓就足以收住青芜出宫的心,时势不易,他们并没有太多时间分给青芜,她需要自我约束。她的任性和跋扈可以在宫里,不能飞扬到外头,因为在那个未知因素太多的环境里,谁都保护不了谁。 于是,青芜所有的喜怒哀乐都与宫墙朱门外的一切隔绝,她被禁锢,却不自知,只因为她的世界从来就很小,有她自己,有他,有青蘼,还有其他一些爱着或者憎恶着的人,仅此而已。 眼看着清携载着青芜越跑越快,承渊扬鞭,却又停下,左手握着缰绳一收,勒住了座下原本也在奔驰的骏马。 “五殿下?”萧简也停下。 “让青芜跑吧。”茵茵绿草之上,绽放的是少女这一刻的自我与放纵,无关其他,一切随心。然而他却再也无法体会这样的感受——他和青芜的世界,重叠的部分已经越来越少。 “五殿下是有话要同萧简说吗?”萧简凝神,伴随着承渊眉间如今渐重的忧思心底有些不安。 “从今以后,你就没有这么逍遥的日子了。”视线中那袭鹅黄身影依旧飘扬,欢乐自在,承渊对此只有微笑,却有些艰涩,“父皇已经同意你做我的侍读,明日记得进宫谢恩。之后……” 萧简苦笑,握着缰绳的手骨节泛白却苍劲有力。目光炯然的少年抿着唇,沉默须臾方才道:“多谢五殿下。” “把你也拖下水,实在抱歉。”承渊怅然。 “我已经虚度了四年的时间,郭少已经先我太多了。”萧简奋发的意气里却有些许不甘,提及郭培枫的刹那,除却作为大珲子民的护国心切之外更有一丝柔软,暗暗浮动在那些分别的时光里,萦绕在那个站在郭家少年身边的少女身上,一身水红长裙,身前一架七弦琴,撩拨起别离音调,逐渐成曲,悲歌难收。 次日萧简准时进宫,却见青芜和承渊一道等候,才知是青芜得知他终于得以重返皇宫,特地过来相迎。君臣之差,却得青芜如此厚待,这也算是一种安慰吧。 此时又有琴音传来,青芜说是青蘼在弹琴。萧简的神色顿时发生了变化,却谁都没有再多说什么。 之后三人告别,青芜去寻了青蘼,告诉她萧简回宫了。青蘼只是淡然地点头,再不说话。她记得四年前银山大雪里萧简对自己执意的询问,她的回避不过是因为不 想将现实造成的无奈那样赤裸裸地揭露在两人之间。 当年郭培枫夜探她的寝宫,在窗下月色中指天为誓,只要她甘心下嫁,郭家于大珲自此绝无二心,誓死保国。那时的郭培枫尚带着些玩世不恭的笑容,然而眉宇间的坚定和诚恳那样真实,教她明白这不是玩笑,即使他们都还年幼。 但是郭培枫做到了。四年,他为实践自身的诺言奔波忙碌。偶尔夜里,她会看见有道黑影从自己寝宫的窗外掠过,安静快速,不曾惊扰她身边的一草一木,即使是一缕月光。她知道,那是郭培枫又带来了新的军情,临走过来看她,却没有打扰。 因为郭培枫说,他和她,需要的是等待。他要她安心等他花轿临门,花舞隆重地将她娶进郭家大门。 这些,青芜都不明白。她和郭培枫,是迟了的缘;和萧简,是情丝错牵的莫名其妙却铭记深刻。 卷一 第08章 顾、寒盟军正大批前往萦城的消息是郭培枫在两日后再一次带回雨崇的。 承捷心知今上为此担忧便主动请缨前去萦城探看究竟,萧简亦愿意随行。只是今上最终只让承捷离开雨崇,命萧简留下待命。 青芜从小也算受承捷照顾,如今得知兄长要去前线少不了担心,自己又对此无能为力,便提议为承捷设宴饯行。 青蘼的缺席成了这场送别宴的遗憾,然而谁都没有对此有任何埋怨,毕竟青蘼即将跟郭培枫成亲的消息已经昭告天下,她已不知该如何面对萧简,如何面对两人之间还未开始就已结束的感情。而她不知的却是今夜之后,萧简也要暗中离开雨崇。 青芜为青蘼跟萧简的悲剧哀叹,可看着承渊她又想起另一个因为庄妃而即将被促成的“好消息”。她厌恶跟庄妃有关的一切,包括那个叫月棠的少女。可她无法反驳庄妃给大珲带来的最后生机,他们如今的负隅顽抗也是依仗着那个她此生最厌恶的女人。 一旦想起这些,青芜便又怒又恼,尤其在次日目送承捷率三军离开雨崇之后,她跟承渊走在宫道上遇见了月棠。承渊对月棠的态度里没有一丝讨厌和嫌恶,而月棠每一次面对承渊也都显露着对他的爱慕,这令青芜怒火中烧,却又无法当场表达,只好一个人在寝宫里砸了所有的陈设当做情绪的宣泄。 当司斛进来的时候,竟然看见青芜举着那盆兰花。 “公主不要!”司斛大叫,试图劝阻。 那是青芜亲自栽种了四年的兰花,司斛知道青芜平日里一直把宅当作宝贝,然而如今看青芜高高举着,她只怕下一刻青芜就将这四年的心血直接毁了。 “公主。”司斛踩过满地狼藉抢下青芜手中的兰花,“公主平日最在乎这花,再气再不甘,也不能这样毁了。” “我不是生气,也没有不甘,我只是好难受。刚才在角楼里,我看着二哥就那样走了,我好怕哥哥以后也会这样离我而去。司斛,我已经没有母亲了,姐姐也即将嫁给郭培枫离开雨崇,如果哥哥都走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青芜抱着司斛不断哭泣, 然而哪怕这个怀抱再温暖,也无法抵挡现实带来的各种害怕和打击,“庄妃让母妃含恨而终,又设计带走了姐姐,现在更要哥哥娶月棠,司斛,我恨她,我恨死她了。” 司斛抱着哭得浑身发颤的青芜也不知究竟该如何才能安慰她此时涌动的情绪,她深知怀中的少女不过是被现实折磨得难以自处,青芜的挣扎那样用力却终究无法突破现状带来的压抑和无奈,这本就高傲的皇室娇女受了这样的委屈却无从发泄,已是十分可悲的事了。 青芜在这一场痛哭之后很快恢复了平静,每日照旧跟青蘼一起练琴说话,珍惜着姐妹间可能是今生最后的相处时光。 青蘼也发现青芜近来安静了不少,虽然还会跟自己说说笑笑,但所有的情绪已经有所收敛,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直截了当地表露,在对此深感欣慰的同时她也不由觉得歉疚,毕竟一直以来她身兼母职照顾青芜,现在这样的状况只能说明青芜过得并不好。 司斛匆匆过来,说是刚刚从御书房那儿得到的消息,承捷跟着先锋部队行进,但队伍中竟然出现士兵中毒的现象,承捷也中毒了,幸好发现得及时,才没有致命。 “投毒?”青蘼原本靠在软枕上的身子霍然坐起,看着抿紧双唇的司斛,她也只好强迫自己镇定,毕竟如何着急,自己也无能为力。 “说是本来二殿下跟着先锋队先走,但傍晚用过晚膳之后,军营里就出现有人中毒的迹象,好在一切控制得及时才没有出大乱。”司斛道。 “二哥没事就好。”青芜庆幸。想起第一次出征就出师不利的兄长,尽管心中忧忡,她却只能祝福。 青芜因为承捷中毒的事而日夜担忧,可她身为后宫女眷不得过问朝政,而司斛也一直没有打听出最近的进展,因此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夜里竟梦见了承捷被人埋伏而身处险境。 醒来时天已大亮,青芜正要寻司斛伺候梳洗,却见侍女兴冲冲地快步过来,见礼之后遂道:“公主,刚刚得到的消息,说是二殿下假借军中投毒让顾、寒盟军以为我军中计所以放心运粮,谁知却被二殿下暗中带去的精锐队伍把粮草截了,如今盟军前方补给不够,暂时收兵,随州之围解了。” 青芜一时兴奋,拉住司斛急切问道:“那二哥是不是可以回来了?” “这个倒没听说,但战事拖住了,就有缓和的时间,公主可以暂时放心了。”司斛道。 不见承捷归来纵然失落,但随州之围得解也算幸事,青芜不明其中曲折,但结果至少教人欣慰。 “帮我梳洗,我要去见姐姐。”青芜道。 “是。”司斛随即传来其他侍女。 青蘼寝宫之内,承渊双眉微舒,看着站在窗下的青蘼,眼底却愧疚深深。 “所以截粮草的是二哥,而中毒险些没命的是萧简?”青蘼淡淡地询问,窗外碧蓝的天,一丝云都没有。阳光强烈,但她依旧睁着眼,仿佛这样就能望到很远。 “是。”少年皇子低声回应。 “难怪他总是称病不出现,原来他也去了那边。”自言自语的声音,青蘼一手扶着窗台,身体渐渐靠上去,暗自虚弱得无力,“如果发现得晚了,不就是要了他的命?” “世事难料,不过有惊无险。”再多安慰的话也显得苍白,承渊无奈。 “谢谢告知真相。”青蘼苦笑。 “这件事我没告诉青芜,毕竟……” “我也不会说的。”青蘼面无表情道,“毕竟与她无关,你的好意,我们心领。” “所以如果萧简死了,也不过是白白的一条命,是吗?”青芜的质问里满是愤怒。 “青芜!”承渊惊讶,看着站在垂帘下怒目而视的少女,却无言以对。 “是。”回答的却是青蘼,不容置否,“就算真的是二哥,也不过是一条人命罢了。” 青蘼冷静淡定的目光总比承渊因为疼惜而带来的闪避教她清醒,青芜顿时明白,无论是谁,在已经开始的一切里都如此渺小,不同的只是有没有一只手去拖住那本就脆弱的生命。 “公主。”侍女进来,朝三人见礼,而后递上一只锦盒道,“这是郭公子刚才差人送来的,说是人在外,不知是否如期可归,所以先呈上贺礼,预祝公主及笄。” “拿来吧。”青蘼接过锦盒,打开时,只见盒内呈放着一支凤羽钗,形似箭羽,却别样精致。 郭培枫是心思细腻之人,这一支凤羽钗的意义,刻下了初遇,描摹了心底的那个人,但那支羽箭却是他郭培枫的。 “姐姐快要及笄了……”青芜此时想起什么,看着青蘼手中那支钗,沉默不语。 “近在眼前了呢。”青蘼将钗放回锦盒中,合上,双手托着,静静看着。 房内又一次陷入无声,青芜的目光不由落在承渊身上,时间过得这样快,到青蘼了,下一个是不是就是承渊? “我还有事,先走了。”承渊蹙眉,避开了青芜苦涩的眼光,匆匆离去。 “我也回去了。”错身而过的时候,青芜这样说,转身时眼里只有少年匆忙离开的背影。她低头,看着他投在地上的影子最后消失,自己也提步,黯然走入房外的一片明亮里。 三公主青蘼的及笄礼定在其十五周岁生辰当日,尽管因如今情势特殊一切从简,但该有的礼数细节却毫不怠慢,然而主持这场及笄礼的却是庄妃。 青芜看着青蘼在礼仪约束之下朝庄妃叩拜。而那后妃严妆之下带着三分笑意,视线却越过众人落到青芜的身上,那眼光里带着胜利者的姿态,正在向青芜宣告着她们之间又一场属于她的胜利。 青蘼敬酒时,青芜前来奉酒,庄妃接酒时,看着心有不甘的青芜,低声道:“明年就是七公主的及笄礼了呢。” 托着盘的手顿时收紧,杯中酒险些洒出,青芜目光犀利,暗狠狠地瞪着身前得意的妃嫔,回击道:“不劳庄妃挂心。” 庄妃扑哧一声轻笑,拿起酒杯道:“七公主是长进了不少。” 被庄妃如此挑衅,换作平时青芜必定以行动反击,但如今是在青蘼及笄礼之上,宾客皆在,万不可失仪。 纵然青芜心有不甘,也只能看着庄妃执杯走到青蘼席前继续这场及笄礼。 礼成之后,今上召青蘼上前,并宣布下月初三就为青蘼与郭培枫举办大婚庆典。 众人闻讯恭贺,青芜在人群中看着一切发生,今上的淡定自若,青蘼的无动于衷,庄妃的得意,众人眼神相顾的莫名其妙,还有场中郭培枫的喜悦,这才是今日及笄礼之后的真正目的——一个扶苏青蘼,换一整个郭家的效忠。 青蘼提起裙裾步下石阶,到郭培枫身边与其一样跪下,叩首道:“儿臣谢父皇。” 不是单独的谢恩,从此刻起,她已经与郭培枫站在同一高度,同一阵营,她未来的夫婿,即使不是她一心所向,至少也要感谢他的给予,这就是报答的第一步。 今日青蘼及笄,承渊却没有在场,只因前几日,他已跟月棠一起离开了雨崇。 这件事是青蘼告诉青芜的,说是承渊的意思,怕不告知青芜回头这丫头不高兴。 然而青芜知道之后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简单地做了回应之后,甚至没有询问承渊跟月棠去了哪里,要去做什么。 青蘼只道青芜长大了,却不知只是因为青芜对这样的现实已经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