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十分好月,不照人圆 第1章 贪狼族 1923年腊月十六,沈阳。 这一年,雪下得特别大,整个世界白茫茫一片,早已干枯的树杈上裹着一层厚厚的雪,就好似在这腊月里,穿着一身雪白的新衣裳准备迎接新年一样。就连城东的一条老胡同里,都是一片雪白。好在,每家每户的窗台前都挂着一些冻梨,冻柿子,否则,真分不清哪里是大门,哪里是窗台。 地上的积雪没及小腿,家家户户各扫门前雪,整个胡同倒是显得清爽整洁。许是大雪掩盖了世界的声音,偶有不远处大街上传来喧闹的鞭炮声,也好似在那千里之外。 然而,安静的老胡同里最东边那一家,却传来一阵火冒三丈的训斥声:“池小月!你去哪里撒野了?!” 池小月睁大了圆溜溜的眼睛,抿着想笑的嘴,一把拉着她爹的手,一边来回摇着,一边装作无辜地撒娇说:“爹,不要生气嘛!西大街上有一家灯笼店,里面有好多漂亮的灯笼哇,我回来的时候就看了两眼。” 池小月的爹,池正远是东北大学俄文系的老师,学校已经放假,今天只是让她把翻译好的一部分文稿《战争与和平》送到学校去,顺便路过邮局,把一封平安信给寄出去,这家与学校之间也就十分钟的路程,可这小丫头片子竟然去了两个多小时!这会太阳都快偏西了,能不让人生气吗? 池正远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用手轻轻捏着她肉呼呼的脸蛋,问:“灯笼店里也卖羊肉串吗?满身的羊肉味!” 池小月一愣,赶紧双手捂着嘴巴,跳到床边,对她娘说:“娘,我就吃了一串儿,你跟爹说说,看在弟弟刚出生的面子上,让他不要生气嘛!” “看你那贪吃的样儿!”池小月的娘洛冰樱坐在床上,刚生了个大胖小子的她身子有些虚,她用手指点了点女儿的眉心,笑着说。 “我的文稿你送到学校去了?”池正远无视女儿的撒娇接着问。 “送去了送去了!” “我让你寄的信呢?” “寄去了寄去了!”池小月眼珠子一转,问:“爹,收信人牧竹之是谁啊?” 一句话勾起了池正远的回忆:“你牧叔叔是我在上海最好的朋友,还有你简伯伯和卢叔叔,这封平安信,就是跟他们说一声,我们在沈阳过得很好,又给你添了个弟弟。” “你该顺便给他们寄些特产送去的。”洛冰樱轻轻拍着襁褓,提议道。 “对啊对啊,沈阳的羊肉串儿可香啦!不比新疆的差。爹你应该寄点过去的!”池小月在一旁插嘴道。 此话刚出,池正远的心中又是一阵火烧:“我跟你说了多少次,每年的腊月是我们贪狼族的贪狼月!是要禁食肉类一个月的!今天又是腊月十六,更是我们贪狼族的……” “满月节!”池小月抢着回答。 “你知道还吃羊肉串儿?”池正远一脸严肃地走过去,说:“你都快十岁了,怎么还不听话呢?!你过来,今天非把你的屁股打开花不可!” 池小月咯咯地笑着,手脚着地,跟小狼一般,在屋里上蹿下跳地跑着。看到她爹一副抓不住她的样子时,又以极快的速度跳到一旁的椅子上,两脚一蹬,双手一攀,一个挺身就上了屋里的房梁,两条腿晃晃悠悠地在空中荡来荡去,得意地说:“爹,我对咱贪狼族的忠诚是放在心里的,不是挂在嘴上的,贪狼星在天上那么闪亮,是可以看到我赤忱的心呢!” “赤忱是要从点点滴滴做起,而不是你在那找借口!”池正远气喘吁吁的说:“罢了罢了,今晚礼仪之时,你给我对着满月跪到天亮,以此惩戒!” “是!”池小月笑着答道,她摸摸肚子里装了满满的羊肉串儿,心想,早知道多吃几串就好了。 “礼仪之时,你不准这么嘻嘻哈哈的没个正行知道吗?今天天气这么好,晚上的满月光与贪狼星光汇聚,将形成千年难遇的贪狼月,传说,那贪狼月光是可以更改人大运的。” 池小月摇头晃脑地望着他,问:“爹,这贪狼月光能更改人大运,有什么科学依据吗?你不是说,做学问就要讲究个真材实料吗?” “你!”池正远被这机灵鬼女儿气得头痛:“我平日里是做学问,可有些东西那是民族的精神传承。这不一样!再说了,贪狼一族,只剩下我们这一脉,若不好好传承下去,那就真是断了断了啊!” “不会断的,我和弟弟都是小贪狼,以后还有更多更多的小贪狼呢!”池小月连忙安慰道。 池正远其实是很疼女儿的,想着她满肚子的羊肉串儿,只是怕她吃多了肉,坏了规矩,赶紧拿了个泡好的冻梨,向房梁上的她扔了上去,说:“吃个冻梨吧,把你满肚子的羊肉串儿给清掉!” 池小月笑嘻嘻地接住了冻梨,一口咬了下去,真甜!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奇怪:“爹!”她依然坐在房梁上,望着在屋里忙着准备做晚饭的爹,说:“既然你说我们是贪狼族的,贪狼贪狼,那就应该多吃点肉,才是对贪狼星的尊敬啊!” 池正远并没有停下手中的活,慢条斯理地说:“我们贪狼族曾经因为贪念太重,杀戮心起,慢慢衰败了。后来,贪狼王定下戒律,说我们正因为是贪狼族,才要戒贪念!从此只以清心寡欲以示贪狼星,再说,人的欲望啊,是永无止境的,而我们骨子里,本就有狼的血统,更需要在每年腊月里戒贪念啊!” “贪狼王?贪狼王是谁啊?”池小月是第一次听说这个称谓,忍不住好奇地问。 “是我们贪狼族的族王,我小的时候听你爷爷说起过,贪狼王每千年只有一位,是连接贪狼星和地球上贪狼子民之间的桥梁。他能力很强,却没人知道他到底是谁。他身上会有双头狼的标志。不过,我也只是听说,却不曾见过。” “双头狼?这么说,我们贪狼族很厉害咯?” “只是比寻常人的体力强些,感官灵敏些,其他并无异样。”池正远想了想,抬头道:“每个贪狼人都有不一样的天赋,你不是我们胡同里跑得最快的吗?” “是啊是啊,爹,有些大人都跑不过我呢!那爹你的天赋是什么啊?” “我只喜欢文字,所以语言学起来可能会快点。” 洛冰樱在一边也说道:“你爹啊,就是个文人,只喜欢摆弄摆弄那些个笔墨纸砚,翻译翻译俄文小说,否则我们也不至于从上海搬到沈阳啊!” “东北大学刚刚建立,正好缺个俄文老师,你知道我不喜欢上海的灯红酒绿。” “可是,我们在上海的时候过得比现在好啊!”池小月噘着嘴巴不开心的说:“至少那个时候吃得肉比现在多!” “小月,你要记住,世间终有我们用钱财买不来的东西,那就是精神。物质是果实,确实可以提供我们温饱,而精神却是那枝叶,若没有枝叶的盛开,果实终究不会形成。”望着女儿一副根本听不懂的样子,池正远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你长大了自然就会懂了。” 池小月确实听不懂,她的脑子又跳回到自己是贪狼族的问题上:“爹!既然我们是贪狼族,那为什么我们没有尖尖的耳朵和尾巴呢?” “我们狼族血统也有千百年啦,慢慢进化得和正常人没有区别了。再说,你娘又不是贪狼族的。”池正远说罢,起身走近床边,摸了摸睡得正甜的儿子,笑了。 洛冰樱抬起头,笑着回应着自己的丈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你,我也就是贪狼族的一份子了。孩儿他爹,今天是满月节,该给咱儿子起个名儿了。” 池正远抬头望着窗外,夕阳西下,天的尽头,一轮满月正冉冉升起,他沉思了一小会儿,说:“今夜明珠色,当随满月开。冰樱啊,我们的儿子,就叫他小满吧!” 第一卷 十分好月,不照人圆 第2章 家变 晚饭后,池小月又是帮忙洗碗,又是帮忙给弟弟小满换尿布,忙里忙外了好一阵子,才获得了爹的允许,可以去西大街玩一个小时。 “七点前必须回来啊,八点就要开始做礼拜啦!”池正远望着蹦蹦跳跳地往西大街飞奔的女儿喊道。 “知道啦!”池小月挥了挥手中的一块钱银元,这是出门前她娘塞给她的。她在欢呼声中,头也不回地跟撒了欢的小狼一般,扑腾着两条小腿,蹿上了西大街。 由于是接近除夕,新年的气氛一天天地浓了起来。此时的西大街并不因为夜幕的降临而冷清,反倒是热闹了许多。有些商家挂起了自家代表性的灯笼,整个街市上一时间灯火通明,街道两边有很多小摊贩挨着边儿叫卖着自己的商品。晚饭后,忙碌了一天的人们带着白天的疲惫也涌上了街头,这西大街逛一圈下来,哪怕不买什么东西,也能神清气爽许多。 池小月将两只手揣在衣兜里,手里紧紧捏着那枚一块钱银元,西大街上好吃的,好玩的实在太多,简直挑花了眼。她在心里盘算着,要给弟弟小满买个风车,再给娘买根冰糖葫芦,至于爹嘛!哼,看他对自己吹胡子瞪眼的样儿,就给他捏个猪八戒泥人好啦! 想到这儿,她一个人咧着嘴笑了,大踏步地走向前面那家羊肉串儿摊位。 池小月的嗅觉很灵敏,吃晚饭的时候,就已闻到西大街上那飘香四溢的羊肉串儿的味道了,她本来没打算晚上再出来玩的,只是,那羊肉串儿的香味简直太勾魂!不去狠狠地咬它几口,真对不起这肚子里的馋虫! 可还没靠近那摊位呢,耳边却传来一声:“今夜月光正当时,小姑娘你马上就要改运咯!” 池小月闻声望去,只见墙根下,一个裹着脏兮兮夹袄的老大爷手里拿着一张罗盘,正神神叨叨地望着她笑。 “大爷,您是在跟我说话吗?”池小月眨巴了她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望着他问。 那老大爷是个算命先生,本来觉得,整个西大街放眼望去,只有这小丫头最好骗,可再仔细一瞅,这小丫头印堂发黑,煞气缠身,恐是不祥之兆,所以才对她脱口了这么一句。可这大过年的,大家说的都是吉祥话,于是,只能以“改运”二字,作为开场白了。 “是啊!小姑娘,我奉劝你一句,今天晚点回家。” “那不行,我爹命令我七点前必须回家呢!”池小月脑袋瓜子一转悠,偷偷地想:礼拜仪式是八点开始,我八点前到家不就行了? “今夜是你改运之时,你若不晚点回去,恐怕诸事不吉啊!”老大爷叮嘱了这么一句,却又担心这小姑娘听不懂,于是,又多嘴了一句:“你家有招惹什么仇人没有?” “没有啊!”池小月歪着脑袋想了半天,又说:“大爷,您好厉害哦,我爹也说今夜是更改人大运的时候呢!” “哦?”这会该这老大爷困惑了,难不成这小丫头面相里透露出的玄机他并未参透? “今天是我们贪狼族的满月节哦!” “什么?什么族?” “贪狼族啦!”池小月咯咯地笑着,心想,这年头,竟然还有人不知道贪狼族呢!自己过了年才十岁,懂的比这老大爷都多。 这老大爷确实没听说过什么贪狼族,可为了掩饰自己的孤陋寡闻,只当干咳了两声,伸出手来:“好了,小姑娘,看命问卜是要付费的。” 池小月眨巴了眼睛,挠了挠头,觉得,这老大爷也没跟自己说个啥呀!怎么还开口要钱了?刚想反驳什么,却又见这老大爷身上的夹袄不仅脏兮兮,而且早已露出了棉花,脱了线。这寒风刺骨的腊月天,竟只穿着一双薄薄的单鞋,不免心中一阵心酸。犹豫了一小会儿,还是将手中的那枚一块钱银元递了过去:“喏,我只有这个,够吗?” 老大爷眼前一亮,带着那句惊喜的“够够够”声,快速地将银元塞进夹袄中。生怕这小姑娘一时反悔,抢了去。 刚准备转身,又想起了什么,再次叮嘱池小月,道:“记住,今晚一定要晚点回家!” 池小月眨巴着眼睛,看着这算命老大爷扬长而去,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被骗了?这大爷就说了这么一句,就要了自己一块银元?! 这下好了,冰糖葫芦没有了!风车没有了!嘲笑爹爹的猪八戒泥人也没有了! 香喷喷的羊肉串儿更是飞了! 可转念一想,算了!爹娘常说,与人为善,就是于己为善,没准这一块钱还能给老大爷全家过个好年呢! 于是,又欢天喜地的在西大街上闲逛去了,几乎每个卖玩具的摊位前,她都要驻足老半天。估摸着快要七点半了,才恋恋不舍地从卖糖人的摊位前离开。 不敢走大门,怕被爹骂,想了半天,决定先从后院翻进去,再从后院敲了窗户,那窗户正好挨着洛冰樱的床,到时候,让娘开了窗户,自个儿从窗户里爬进去,等爹准备发火时,却发现她端坐在床边,正好可以看到爹那哭笑不得的样子! 简直是完美的计划! 她一边想一边偷笑着绕到胡同后面,溜到自家后院那,一个母鸡上树的姿势,扑腾腾地从后院的栅栏那儿翻了进去。 蹑手蹑脚地走到窗户边,轻轻地敲了敲窗户,唤了声:“娘!” 没人应。 是声音不够大吗? 于是,她手上的力度又稍微重了些,再次唤了声:“娘?!” 还是没人应。 难道礼拜仪式已经开始了? 糟糕!这下不被爹打死才怪呢! 于是,池小月也顾不得什么了,用力将窗户往外一拉,窗户似乎是开着的,力道没用对,差点让她栽了个跟头。屋里点着煤油灯,灯光不亮,却让她清楚地看到池正远倒在床上,他的眼睛,洛冰樱的眼睛,甚至是刚出生的弟弟小满的眼睛,都被中了两枪! 整个床上,墙上都溅满了鲜血,那血顺着三人的眼睛还在往外流!滚烫的鲜血在池小月面前流淌,尚未凝固,刺骨的冷风在她的身后撕裂,仍未停止。 血肉模糊的他们刚刚断了气息! 第一卷 十分好月,不照人圆 第3章 逃亡 池小月望着眼前的这一幕,傻了。 她那机灵的脑袋瓜停止了运转,那一瞬间好像时间静止了一般,竟忘了哭泣,她的心跳得很快,全然不相信眼前这一幕,甚至不知道危险正慢慢靠近。她站在窗台边,伸手轻轻地碰了碰洛冰樱,那句“娘”还没喊出声,屋内便传来了一声:“撒宁?” 说时迟那时快,她还没来得及抬头,嘴巴就被人给捂住了,身后那人连拖带拉地将她拽至墙角下,两人紧贴着墙角,大气不敢出,这时池小月才发现,拉着她的,竟是刚才那位算命的老大爷! 老大爷做了个“嘘”状,池小月便呆呆地盯着地面,不再吭声,窗户就在脑袋上方,屋内的凶手正端着枪靠近窗户,可她全然不知道害怕,刚才看到的屋内情景在脑海里挥之不去,震惊得瞪大了眼睛盯着地面,任凭那眼泪喷涌而出,滴答答地落在雪里,死死地憋着心中的悲恸,憋得心口生疼,却愣是没喊出半个字音。 “是谁?是池小月吗?”另外一个声音在屋内问。 “不知道,没看到人影。” “一定在后院!追!” 随着凌乱的脚步声渐远,老大爷拎起缩成一团的池小月,直接将她丢出栅栏外,自己一个翻滚,也爬了出去:“快跑!”老大爷拉着池小月的手快速狂奔。 可这一老一小,再怎么跑也快不过那些年轻力壮的凶手。怎么办?! 老大爷望着道路两边堆积着高高的积雪,脑子里直接闪过一个念头,忙问:“小姑娘,你怕冷吗?” 池小月哭得全身发抖,脸憋得通红,痛苦如鲠在喉,一个字都说不出,只能摇了摇头。 老大爷见状,二话不说,将她直接丢到雪堆后,又用旁边的积雪将她的身体遮住,只漏了鼻孔出气,边用积雪掩盖她的身体,边说:“小姑娘,你听我一句话,从现在开始,不管以后是死是活,都不要再相信任何一个人,哪怕这个人是你的熟人!” “……嗯!”池小月哭得泣不成声,艰难地哼了这么一声,还不忘帮着老大爷一起将雪往身上盖。 老大爷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之前那枚一块钱银元,塞在她手里,说:“如果今夜能逃得出去,以后就不要再回这里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四周凌乱的脚步声接近,池小月躲在雪堆里,捂着嘴巴,一动也不敢动,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什么人?!”是凶手的声音。 老大爷许是平复了紧张的心情,顿了顿,说话声音倒是有些慢:“一个路人。” “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 “不曾见过。” “滚!” 老大爷看了他们一眼,将双手插在衣袖里,缩着脑袋慢慢地往前走。他琢磨着,等这帮人走远了,好回头跟小姑娘说一下凶手的特征,虽不至于报家仇,可知道自己的敌人长什么样儿,还是可以留个心眼的。 池小月躲在雪中,凶手就站在她旁边,不堪一击的积雪堆此时仿若城墙一般,是她的保护屏障。她却在那屏障后,听到有人咂吧了一下嘴:“咦?不对啊,大晚上的,这老头到这里来干嘛?” 另外一人并没有回答,而是直接端起了枪,对着那老大爷的背影,直接一枪! “砰!” 伴着这声枪响,远处的星空蓦地蹿起一簇烟花,大朵大朵的烟花在空中炸开,就好像老大爷背后喷出的血一样,四下绽放。 池小月躲在雪中,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听着耳边发生的这一切,仇恨的血液冲进她的大脑,她好想跳起来尖叫,好想咬着凶手的双手咬出血印,好想喊邻居,喊警察,喊一切可以帮助她的人。 可这快过年的夜里,邻居似乎睡死了一般,没有一家是出来看个究竟的。 池小月蜷缩在雪堆里瑟瑟发抖,她不知道自己是害怕的发抖,还是伤心的,还是冻的。她只知道自己不能哭出声,不能说话,不能动,就算是等凶手的脚步声走远了,也不敢出来看一眼。 不大一会儿,却闻到一股子烟味,她从雪中扒拉了一个小孔向外张望,自家的房子已经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漫天,叫嚣的嘶啦声仿佛撕开了她的心,倒映着远处的烟花,宛如血红的幕景,上演着灼热的家变。 她从雪堆里钻了出来,地上有一道血痕一直连着自家的后院,一定是那个老大爷!池小月哭着奔向后院,企图冲进去救火,可是,火势太大,她甚至无法靠近。她想喊邻居,可刚一开口,却想起老大爷对她说的那句“不要再相信任何一个人”。 她站在雪地里放声大哭,看着大火一点点的吞噬了她家的片砖片瓦,吞噬了她快乐的童年,她的一切。那双脚,仿若带着枷锁一般,千斤重。 可能哭声惊动了凶手们,她灵敏的耳朵听见一阵极速而又凌乱的脚步声在靠近,她的脑子瞬间清醒,拔腿就跑! 她在雪地里飞奔,耳边传来呼呼地风声,风声中刮来凶手们在身后的声音:“池小月!再跑就开枪了!”随即,震天响的枪声惊得她双腿一软。 可软过之后的双腿似乎跑得更快了!池小月心想,不跑才是死路一条呢!于是,她变换着跑道,一会在左边的雪堆后奔跑,一会又溜到右边干净的道路上飞驰。总之,不能在同一边!那枪声在身后依然响着,好在夜晚雪地路滑,夜空中时有烟花四起,再加上池小月变换着跑道,凶手们一枪都没有射中她! 前面有个弯道,拐了弯就可以上大马路了,穿过马路,就是东北大学了!那里恰好是西大街的尽头,人多,不好找!大学门口应该有门卫在值班,她跟门卫混得很熟,应该可以帮她躲一躲! 然而,池小月失算了! 当她蹿上大马路的时候,却惊讶得发现,大学门口有好几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人,他们的眼睛就好像激光一般,扫视着每一个路人!更有甚者,还拉着路人询问:“是否见过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叫池小月?” 怎么办?! 池小月钻进另外一个胡同,从那条胡同里绕了个远路,她打算从后方去警察局!现在只有警察才能帮到她了! 然而她想不到的是,那些跟着她的凶手们集结了大学门口的黑衣人们,乌央央地一大帮也正向这里奔来。 她边跑边向后看,速度却并未减慢,好在这胡同巷子她早就玩熟了,从哪里钻,哪里绕,哪里可以横穿近路去警局,她都知道。可她不知道的是,警察局的周围也站满了那些不知名的黑衣人。 一个看起来好像是警察局长官点头哈腰地陪站在警局门口,正在跟这帮黑衣人的头目说着什么。 池小月用袖子抹了抹脸上的眼泪和汗水,忽然不知道她再熟悉不过的沈阳街头,该何去何从。 怒吼的北风跟刀割一般划在她的脸上,碰着脸上的泪痕,撕裂般的疼。 就在这时,叫嚣的北风里传来远处一声火车的汽鸣声! 火车进站了。 池小月容不得自己再做多余的思考,拔腿就往火车站跑。越是接近火车站的路越是没人,跑起来虽然畅通无阻,却也极大地增加了她的危险性。 果不其然,身后再次传来凶手们的怪叫:“池小月!”叫声却并未停止她的奔跑,耳边时不时地有子弹飞过,惊得她差点摔倒。 此时,她十分庆幸自己是贪狼族,有着成年男子也追不上的惊人跑速。贪狼族……可惜,贪狼族除了那个不知道是谁,身在何处的贪狼王外,就只剩下她一人了。 爹…… 娘…… 小满…… 想到这儿,池小月将憋了许久的悲恸一下子爆发了出来,在月光下,一边飞奔,一边嚎啕大哭了起来。 也许悲恸是她的动力,没一会儿就到了火车站门口。站台里,最后一批归乡的旅客正在检票员的审视下一个个的上火车。 没有车票,怎么办? 池小月很累,又是哭泣,又是奔跑,让她的胸口仿若被压着巨石一般透不过气。她望着登车的旅客,看了眼手里捏着的那枚一块钱银元,银元在月光下闪着光芒,似乎上面还有她的汗渍。她的思考容不得怠慢,仅仅那一瞬,便做好了决定! 逃票! 她回头望了望来时的路,远处,那帮凶手们正在靠近!近处,火车与站台之间的防护栏正缓缓放下。 列车员之间打着手势,火车好像被这寒冬的天冻着一般,呼出一口闷热的气,缓缓地准备驶向未知的远方。 “拦住她!那个小女孩!”随着黑衣人们在身后的吼叫,整个站台一阵混乱,刚下了火车的,送亲的,接亲的……站台里夹杂着枪声,顿时尖叫声,哭泣声,声声震天。 大家一窝蜂地往站台里跑,黑衣人则往站台外挤,一时间,整个火车站好似激流的岔口,混乱不堪。 好在池小月个儿小,身子薄,三两下就从大人们的腿边挤进站台内,一个猛子,冲下防护栏,惊得一旁的列车员慌乱地直吹口哨!而那火车,已经在缓缓的向前挪动了! 我要上车! 我要上火车! 否则我就要被杀了! 池小月的身后再次响起了枪声,她什么都不顾了,好在火车刚刚启动,速度并不是很快,她飞奔似的跟在火车屁股后面,最后一节车厢的后门是开着的,她看准了车厢门上的门把手,一个跃起,精准地抓住了门把手,两脚一缩,翻进了车厢内! 夜空中,贪狼星正慢慢靠近月亮,贪狼星光和月光汇聚,地面积雪返照,映得黑夜仿若白昼一般,月光下,黑衣人的枪声并未停止,而火车带着惊魂未定的池小月快速地驶向了未知的远方。 第一卷 十分好月,不照人圆 第4章 上海站 火车离开了沈阳站,到底往哪个方向走,池小月全然不知。 最后那节车厢没有人,只装着成堆的包裹,两边的玻璃窗破损了一大块,刺骨的寒风顺着那破洞肆无忌惮地冲了进来,整个车厢,又窄又冷,只有一条狭长的过道可以让瘦弱的池小月勉强躲藏。 她躺在过道上,大口喘着气,心跳得好快,仿若要从嘴里蹦出来一般。想着一晚上发生的事情,忍不住的眼泪簌簌落下。晚饭时还在有说有笑的一家人,如今,说没就没了。又想着最后一次再见到爹娘时的情景,那恐怖的画面,尚在喷涌的鲜血就好像是恶魔一般一口一口地啃咬着她的脑袋! 头痛! 她蓦地蜷缩着坐了起来,靠着旁边的包裹,哇哇地开始嚎啕大哭。还未恢复平缓的心脏再次因为哭泣抽动地乱跳了起来,一时间爆出撕裂般的疼痛,那疼痛顺着幼小的后脊,直直地连着头顶,让她的头,在哭泣的此起彼伏中,发出“咚咚咚”地声响。 头痛! 清冷的月光浮在她的身上,似乎这结合了贪狼星光的月亮也想给她些许温暖,然而,带来的却是不可磨灭的家变。 可能是哭声大了些,也可能是其他人发现了这节车厢里的一些异样。池小月的哭声还未停止,从前面车厢传来的脚步声让她着实一身激灵! 有人来了! 怎么办?会不会是那帮黑衣人?难道他们也上了火车?! 不会!自己追上火车的时候,火车已经在开了,这些黑衣人是不可能上来的! 难道是黑衣人的同伙?! 池小月有些慌乱,可看到那堆积成山的包裹,便心下一计。她顾不得满脸的泪水,赶紧溜到车厢末端,那里还有一席空地。她将一个稍大点儿的包裹挡住身体,蜷缩着自己,抱着头,躲在那包裹后。 她不敢发出半点儿声响,只听见自己的脑袋里发出“咚咚咚”的声音,伴随着心跳一起,让她怕得全身发抖! 脚步声接近。 她心里想了千百个理由和对策,然而,她更清楚的是,这些对策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一死!或许是被枪杀,又或许是跳下这疾驰的火车。 这样也好,至少不会痛苦,至少不会伤心难过,至少不会再回想起今晚发生的这些可怕情景! 然而,走近这节车厢的是个列车员,那人只是站在车厢门外大概扫视了一下,发现并无异样,便又转身离开了。 脚步声已经走远,可是过了很久很久,池小月才慢慢地停止了发抖。 不可以哭,哭了就会被人发现! 虽然她心中一直反复在念叨这句话,可眼泪还是止不住的流,没过多久,便靠着包裹睡着了。 也不知这火车开了多久,当长长的汽鸣声响起时,池小月猛地醒了过来。 这一路睡得倒挺安稳,可头还是很痛。她扒着窗沿向外张望,那大大的“上海站”三个字高高地树立在站台上,震惊得让她瞪大了眼睛,死了一个晚上的心和希望,在这一刻被点燃了起来。 上海,这里有爹的朋友,可以去找他们帮忙了! 好在,之前寄信的时候认真的看了那收信人的地址,是辣斐德路新康花园2号。她记得那人叫牧竹之,听爹说,还有简伯伯和卢叔叔! 灭门之仇终究是可以报的了! 正当她准备乘着人多混乱的空档溜出去时,猛然透过车窗发现,在那站台旁边的墙上,竟然贴着一张神似她的画像! 这……黑衣人追到这里来了? 怎么办? 如果有人见过自己的外貌,必定能认得出!不过,自己是个小孩子,个头也不高,应该是可以混出去的吧? 可万一呢?万一被认出怎么办? 她透过站台向前望去,看见在那出站台的地方,工作人员正在一个个的审核乘客的身份!她急得团团转,这节车厢也不是藏身之处,估摸着,没一会儿,就会有人来卸货了。 没有任何人能告诉她该怎么办,如果这不是上海,如果爹没有其他朋友,被抓就被抓了,死就死了,反正在这人世也没牵挂了。 可如今这是上海,这里有爹的朋友在,甚至有很大的机会可以为爹娘报仇,不能在这个时候被抓了!不能在这个时候就死了! 不能! 她用袖口擦了擦眼角不自主流出的泪水,泪水浸湿了袖口,也打湿了胸前的衣襟。这是娘在生小满之前给她赶制出的过年新衣,大红的面料有着绣花做底,十分喜庆好看。爹娘之前还笑话她,这么喜庆的布料,应当留给她嫁人的时候再用。 突然,池小月的脑海里有一道灵光乍现,或许,真的有办法可以逃脱仇人的追杀! 她快速地将衣服纽扣解开,看到衣服内里是黄色布料,心中更是一阵欣喜,她将衣服反转了来穿。那帮仇人只知道自己是个穿着红色衣服的小孩,昨夜天色昏暗,时有烟花点亮星空,却并不一定看清楚她的模样! 还有自己头上那两根羊角辫!她快速地将两边的辫绳松开,又给自己扎了个高高的马尾!重新整装完毕后,她才跳下火车。 过年时节,正是车站人潮的高峰期,可今天的车站跟往常完全不同。大家排着队等着工作人员的审核后,才一个个走出车站。审核乘客的工作人员有两个,一个负责询问,一个检查票根。站台内外,甚至还有携带武器的警察在来来回回的扫视人群。 这对池小月来说,又是下一个难关。 她本想跟在某个成年人的身后,装装样子混过去。可今天的站台人员似乎警惕性很高,逐一询问,哪怕是小孩,都要问清楚和身旁的大人之间的关系。 池小月退怯了,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一直往排队的人群后面躲。可丑媳妇总得见公婆,这排队审核的人群,终究是要检查完的,到时候自己要怎么办? 她一直退到队伍最后,想找找看站台两旁是否有矮墙,大树之类的东西。然而,这里干净整洁,什么东西都没有。有的,只是散落在站台内外,鹰眼一般锐利的警察,他们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又偷偷瞄了一眼那站台墙上的画像,那画像虽然神似自己,却又不像。也许,这些工作人员如此谨慎小心,就是为了抓她的吧?! 眼看着前面还有两个人就要轮到自己了,池小月急得满头大汗,这下,真是一点主意都没了。 正当前面还有一个人的时候,就在站台内,那两个工作人员的身后,突然传来一句不大不小的声音:“我才说了你几句,你就躲起来了?看来平时训不得你了!” 池小月顺着声音向前望去,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穿着黑色呢大衣,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脚边放着一个木箱子,正定定的望着自己。站台外的阳光投射了进来,落在他身上,那层浮在他身上的金光就好像守护神一般,出现在池小月的前方。他的话语直白而有力,就跟他干净的肤色一样,小小年纪,竟然有着不怒自威的气度。 这人是谁? 第一卷 十分好月,不照人圆 第5章 寻路 池小月愣在那儿了,甚至不确定这个少年是不是在跟自己说话。同样有些愣神的,竟是一旁的工作人员。那个准备询问池小月身份的,连忙点头哈腰地堆笑了过去:“哟,二少爷,您这是……” 这位二少爷身旁有一个壮汉,身形不高,但十分魁梧,是二少爷的贴身保镖。见他家主子也不答话,只是温和地望着面前的小姑娘,便眨巴了眼睛,开始对那工作人员编瞎话:“少爷方才训了这丫头几句,她就跑个没影儿了,这不,人群疏散了才瞧见她。” “哦!”工作人员恍然大悟。 “你过来!”那位二少爷看着池小月,舒缓了口气,不许人拒绝的口吻却好像是大海上的一块浮木,让池小月那漂浮了许久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 池小月的心虽然踏实了,可脚步却很难迈开。她盯着面前的这位二少爷,自己并不认识他,他为什么要帮自己? 不敢靠近。 万一这人是黑衣人的同伙该怎么办?会不会直接给自己一枪?可爹娘曾经说过,看一个人的是非善恶首先看的是他的眼睛,这位少爷眼神温和,并不像是什么坏人呢! 可是,之前那位老大爷叮嘱过自己,不要再相信任何人。那眼前这位二少爷我可以相信吗? 正在池小月犹豫之间,身旁那位工作人员催促道:“你再不过去,你家少爷可就真生气咯!”说罢,对着她的后背,一把将她推了过去。 二少爷看了她一眼,便转过身去,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车站。身旁的保镖一手拎着行李箱,一手拉着池小月,跟着他家主子,也快步跟了出去。 出了车站后,他们各自沉默不语,一直向前走了很久,那上海的街道弄堂七扭八歪地,转眼间便让池小月忘了来时的路。可越往前走,她越是害怕:眼前这位二少爷和身边这个大汉会不会真把自己拉到什么偏僻没人的地方,然后直接一枪? 想到这儿,池小月停下了脚步,不肯再走了,她想跑,可那大汉的手劲非常大,怎么都挣脱不了。 许是二少爷发现了她的异样,终于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对她说:“小叫花,快要过年了,车站、码头这些地方更是搜查得紧,最好去其他地方要饭,否则,你会被当做嫌犯抓起来的!” 原来,这位二少爷真的是帮自己的!只是将自己错认成小叫花罢了。 池小月眨巴了两只大眼睛,委屈地望着他,心中涌上一股暖流,轻抚了她遭遇家变之后冰冷的身心。 可是,她怕! 怕这位二少爷帮了自己后,也会遭遇什么不测。自己已经害死了无辜的老大爷了,不能再连累其他人了! 她的脑袋瓜子里突然闪过沈阳家里那早被凶手点燃的熊熊大火,和那雪地里深长的,触目惊心的血痕。就在这时,不远处的一阵鞭炮声乍起,惊得激起了她浑身的潜力,一下子挣脱了那大汉的手,飞也似地跑了。 这位二少爷,热心的大哥哥,谢谢你。 请原谅我没办法当面感谢你。我怕因为自己的霉运影响你,你帮了我,我不能伤害你。 已经有人为了我丢了性命,我不希望你成为下一个无辜的受害者。如果有一天,我不再逃亡了,我一定会想办法找到你,报答你! 池小月边想边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要远远地离开这些帮助过她的人,霉运,全部放到自己身上好了!如果霉运能够全部给自己,以换来爹娘的复生,那该多好啊! 她想着想着,放慢了脚步,见跑了很远了,才停了下来,弯下腰,大口的喘着气,眼泪吧嗒吧嗒地直接落到地面上。 不能哭!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她暗暗地告诉自己,现在要做的,是赶快去牧叔叔家,请求他的帮忙。如果,这位牧叔叔可以帮自己报家仇的话,事情完成之后,终将还是要离开的。这些帮助过自己的人,不可以沾染上她身上的霉运。报恩的事,还是等以后自己有能力再说吧! 至于以后该如何生活,该如何有能力,她不清楚,也没想那么多。她脑子里想的,全部都是那封信上的地址,牧竹之的家。 辣斐德路新康花园2号! 上海街面上的行人比沈阳的人多多了,马路上有着各种没见过的汽车,黄包车来来往往不断。还有着各式风格的异国建筑,楼层也似乎比沈阳的高出许多。穿着时髦的年轻人趾高气昂地从身边走过,带来阵阵纸醉金迷的香味,熏得池小月站在路边有些晕。 可上海没有的,却是沈阳的大雪纷飞,没有堆成小山高的积雪,没有街边叫卖的冰棍,更没有香甜的冻梨。这里似乎比沈阳暖和多了,然而,路上行人那冷漠的表情,却好似沈阳的冰天雪地。 其实,池小月很小的时候在这里生活过,依稀记得那时住在一个安静的弄堂里,不曾见过如此车水马龙的大街,有的只是经常找她爹办事的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她很喜欢那段时光,因为找池正远的人非常多,大部分寻求办事的人都会给她带来一些好吃的。 当全家准备搬去沈阳的时候,池小月极力反对,倒不是觉得沈阳人生地不熟,而是觉得,去了那儿,一定会少了这些带好吃的来哄她的叔叔阿姨们。 可如今又回到了上海,一切早已物是人非,这里竟成了她陌生的地方。 没有了从前哄她的叔叔阿姨们,有的只是高楼大厦间的疏冷。 没有好吃的零食,有的只是饿得发虚的身体和疼痛不已的脑袋。 更没有热情的笑脸,有的只是行色匆匆,冷漠的路人。 美好的往事回忆,此刻却成了她心底的痛,不敢去想,不能去想! 头好痛! 脑袋里好像有个小人拿着榔头一般在那敲敲打打,“咚咚咚”的声音跟她的心跳一起,抽得她胃里一阵翻腾,“哇”地一声,蹲在路边,大口大口地呕吐了起来。 来往行人仿若见了瘟神一般,个个绕着她远远地离开,生怕这半大的小姑娘身上有个什么传染病沾染了自己。更有甚者,捂着鼻子从旁边经过时还加快了脚步,口中念叨着:“啧啧,作孽哦!” 池小月虚弱地抬起头,望着身边的这些行人,心里一阵委屈。她顾不得什么形象了,胡乱用袖子擦了擦嘴,又往前走了数十步,有些怯弱的她鼓起勇气,拉着路过的一个时髦阿姨的裙摆,小声地问:“……阿姨,请问辣斐德路怎么走?” 那阿姨一脸嫌弃地拽过裙摆,一阵快步地走了。 虽然第一次问路并不顺利,却激发了池小月心中的战斗欲,她就不信了,这偌大的上海市不可能连一个热心人都没有! 然而,事情的进展并不如她想象,接连问了好几个人,都是同样的遭遇。这些人,看都不看她一眼,直接走开,更有甚者,还恶声恶气地让她“滚蛋”! 她也想过是否要去找警察叔叔,可回想起在沈阳警局门口看到的那一幕,还是赶紧打消念头好了。万一这里的警察也和黑衣人勾结的话,那岂不是自投罗网? 漫无目的的大街上,没有一个愿意帮助她的人,她有些无助地向前走着。许是饭点时间到了,街边飘来阵阵香味,向前望去,是一家小饭馆。饭馆门口竖着一块木头招牌: 牛肉面/碗:一角钱; 生煎馒头/份:五分钱; 肉馒头/个:五分钱 …… 池小月想着,自己还有一块钱。于是,她摸了摸衣兜,却怎么也没找着!糟糕,会不会是在火车上换衣服的时候落在那儿了? 不会啊,这是娘给她的,不可能这么大意的啊! 找寻了半天,却在裤子口袋里找着了那一块钱银元,她叹了一口气,心道:把自己丢了都不能丢了这一块钱!这可是她娘留给她最后的物件。 她将那一块钱放进内衣口袋,又望了望那小饭馆门口的木头招牌,叹了口气,便打算继续往前走。可是肚子很饿,已经没有力气了。如果辣斐德路很远的话,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到牧叔叔家。 就在这时,小饭馆里的店家提着一个铁桶走了出来,铁桶里装着残羹剩饭,那人径直走到饭馆后,将铁桶里的东西一并倒入后方的垃圾箱里。那里似乎不经常清理,隐约间,发出一股酸臭的味道。 就在这股酸臭味道中,她分明看见一块只吃了一半的烧饼从垃圾箱里滑落了出来。只是沾了点儿地上的灰,并没沾染上那酸臭的气味。 要不要去拿了吃? 她犹豫不决地站在那儿,盯着那块烧饼,想:如果捡了吃,自己就真成小叫花了。我爹可是东北大学的俄文教授,自己怎么的也算个书香门第,怎么可以去吃这种脏了的东西? 可是真的好饿,已经没有力气再往前走了。 正当她举棋不定的时候,从不远处叽叽喳喳地跑过来八九个脏小孩,他们都是小叫花,直接将她撞到一边,她一个没站稳,跌倒在路上,却看着这群小叫花也不管那残羹剩饭是否酸臭,直接从垃圾箱里捞起来就吃。 个个吃得津津有味!一脸幸福地模样不亚于她和爹娘在一起吃一顿丰盛的年夜饭! “你是新来的?”一个稍大点儿的小叫花一边啃着那块烧饼,一边看着池小月问道。 池小月有些害怕,怯怯地摇了摇头。家变之前,她爹每晚都会给她讲故事,有时候会讲一些丐帮的故事。当时小小的她根本不懂,总觉得这是一帮会武功的乞丐,每个都是混迹于大街小巷的绝世高手,碍于身份不能被泄露,所以乔装成乞丐的模样。 她不敢说话,怕一说话就被这帮“绝世高手”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到时候,直接给她点了穴,送进警局,那接下来就是挨枪子儿的事了。 越想越害怕! 好想逃! “别装了,新来的都是你这幅德行!”那小叫花只顾着烧饼的香,没觉察出池小月的异样。狼吞虎咽地吃到最后一口,想了想,递给池小月,说:“喏,给你留一口吧!一般新来的都抢不到什么吃的。我刚来的时候跟你一个样儿!” 池小月瞪大了眼睛盯着这小叫花手中的那一小块烧饼,咽了咽口水,看着他那脏兮兮的手,手背上还有一道又深又长的疤痕,那疤痕里满是污垢,却带着善意将烧饼递到她跟前,虽然心怀感激,但还是摇了摇头,小声地说:“我不饿。” “切!”小叫花一脸不屑地将最后一口烧饼扔进口中,吧嗒吧嗒嚼着的声音虽然不大文雅,但在此刻池小月的眼里看来,却是无比香甜。 “我告诉你啊,就你这样子,不到明天,你就跟我现在一个样儿了!填饱肚子才是大事儿,你那点害羞和面子只会让你早日去见你家祖宗!”小叫花想了想,又问:“你是上海人吗?” 池小月点了点头,自己就是在上海出生的,按说算是上海人吧?可后来是在沈阳长大的,爹娘把家按在了沈阳,那自己算是沈阳人?想到这里,池小月又摇了摇头。 小叫花明白了:“搞了半天,侬则刚度哇!” 池小月很想反驳,但是又怕这些“丐帮高手”对她点穴,于是,只能怯生生地说:“我是问路的,路过这里。” “问路?问路你就真找对人了!”小叫花笑呵呵地从那垃圾桶里捞出最后一块剩饭,说:“这上海市的大街道小弄堂我都去过,只要跟我说个地名儿,我就能告诉你东南西北朝哪走,多久能走到!” 池小月一阵惊喜,开心地问:“辣斐德路你知道在哪里吗?” “你去辣斐德路?”这会该小叫花瞪大眼睛了:“你去那里做什么?” “找人。” 小叫花惊讶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砸吧了一下嘴,道:“看不出,你还认识有钱的主?” 池小月觉得这人是不是误会了什么,赶紧说:“我不认识,我是去找人!” 小叫花边点头,边围着她转悠,来来回回看了几遍,才说:“辣斐德路也不远,看你这幅没力气的模样,约莫半个小时就可以到了。……唔,我带你去吧!” 第一卷 十分好月,不照人圆 第6章 带路 池小月心中一阵惊喜,两眼发出闪亮亮的光芒,开心不过一秒,却又犹豫了。这人如此热情,他会不会是武功绝世的丐帮长老? 如果是,跟着他走的话,自己会不会被他拉到某个偏僻弄堂里,继而被杀?或者直接将自己带到黑衣人的巢穴,以换取丰厚奖赏? 她脑子转得飞快,觉得自己为了摆脱黑衣人的追杀,已经从沈阳逃到上海来了,如果一个不小心,再次进入黑衣人的窝点,那岂不是自投罗网? 想到这儿,她摇了摇头,说:“你跟我说下方向在哪里,我想自己去!” 那小叫花皱着眉头看了她一眼,非常不屑:“怎么?你还怕我讹你钱?拜托,如果你现在身上有钱的话,你早就叫辆黄包车拉你去了,何必在这里苦苦问我方位?切!” 话虽这么说,但这小叫花却觉得,眼前这个小姑娘既然要去辣斐德路,那么必定会认得那里的人,住在辣斐德路,非富即贵,想必,她是从乡下来投奔亲戚的。也不知是哪家有钱人,摊了这么个穷亲戚! 可他转念一想,万一这小姑娘要找的人只是在某个达官显贵家做帮佣,那自己的殷勤岂不白献了? 各自有各自的心思。 可是问路要紧,多耽搁一会,就让池小月多一份危险。于是,她假装妥协道:“那就麻烦你带个路吧!” 事实上,她心下一计,这上海那么大,路边必定会有指示牌,自己多留点神,如果看到指示牌,那两人就此别过。这人说辣斐德路也就半个小时左右的脚程,如果半小时还没看到,那就赶紧溜! 小叫花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献这个殷勤,可眼前这小姑娘突然话锋这么一转,他不献也得献了。 可是,该如何在这个小姑娘身上获得自己想要的那个利益呢?这是个难题! 他对其余几个小叫花打了个招呼:“我去办点事儿,不用跟着。”那些小叫花们自顾自地吃着,哪管那么多,只是众口含糊地应了声:“是,赵哥!” 赵哥看了池小月一眼,示意跟着自己,池小月立即心领神会,在他身后保持五步距离,小心谨慎地跟着去了。 今天上海的天气很好,阳光仿若猫咪般温暖而柔软,这要是换了从前,池小月必定在吃饱喝足之后,懒懒地睡上一觉。虽如今没了家,劫后余生所带来的寒冷和恐惧,似乎也被这暖暖的阳光给驱散了。 没有驱散的,却是池小月依旧谨慎的心。 她跟在这位赵哥身后走着,脑子里却想了很多。想着什么时候才能看到路边的指示牌?为了这事儿,她一直在东张西望。好在视力始终都很好,平时爹娘都说自己眼尖,总能察觉别人发现不了的细节。再加上,自己天资聪慧,学东西很快,从很小的时候爹爹就教她识字了。小小的人儿,早能看的懂一本大部头了,虽不懂厚书里所表达的情感,却也能装模作样的给巷子里的小伙伴们讲讲《战争与和平》里四大家族的兴衰,《西游记》里师徒四人的艰难险阻,甚至是通过《海底旅行》里的情节,流露出对大海的向往。 看过的书,通过讲故事的形式说给身边小伙伴们听,早早地让她练就了古灵精怪的口才和灵动的思维,然而,她脑子转得再快,却不知道等下见着牧叔叔的时候,该如何去描述这段时间发生的家变! 是该嚎啕大哭地抱着他的胳膊?还是跪着流泪请求他的帮助? 池小月的脑子从来没这么堵过,就好像嗓子发干的时候吃了一块又干又硬的大馒头,噎得难受。她很感激赵哥一直往前走,而没有多说一句废话。因为,她得好好捋捋思绪,否则见着牧叔叔的时候,千万句委屈却不知道从哪句开始说起。 赵哥虽然没有回头,却透过地面上的影子看得出身后的小姑娘是否在跟着自己。他也知道这小姑娘人小鬼大,警惕性十分高,两人相隔几步远的距离,估计是怕自己把她给卖了。 卖了?我还没那门道呢!哼! 他偏过头不屑地朝地上池小月的影子丢了个白眼,觉得这简直是好心没好报!虽这么愤愤地想着,脑子里却也十分混乱,他隐隐觉得这小丫头是突如其来的财源,得捋捋思绪,好好想个对策,自己总不能白白带路吧?该如何捞好处呢? 他也不是笨蛋,很小的时候就穿梭于上海的大小弄堂里,为了跟其他同伴抢夺一点点食物,早就练得一双火眼金睛,和一副精明世故的大脑。在他的世界里,没有白做的事儿,也没有善良和帮助之说。 真要说帮助,自己才是那个最需要被帮助的人! 哪家公司开业了,哪家豪宅办红白喜宴了,他都清楚,也总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偷得最新鲜的食物。时间久了,身后自然跟了一帮小喽啰,跟着他一起在上海的大街上横冲直撞,却也过得有滋有味。 尤其是,当这些小喽啰尊称自己一声“赵哥”的时候,那心里的满足感就跟吃了一颗从冠生园里偷来的蜜饯一般香甜。 想到这里,这位赵哥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在偷笑,他也在东张西望,只不过他不识字,望的不是指示牌,而是想看看街边有没有什么可以让他从这个小姑娘身上获取利益的地方。 就这么一路沉默不已地走着,他什么都没发现。却让池小月看见街边一块不起眼的指示牌,牌子早已被多年的风雨侵蚀地斑驳不堪,上面用白色油漆写着的字依稀可见:向前一百米,辣斐德路。 她喜出望外,这个赵哥果然没有骗自己! 她三两步奔了上去,跟赵哥并排走着,毕竟之前怀疑过他,心中总有些愧疚,不好意思地想搭话:“那个……嗯,赵哥?” 赵哥被她的举动弄得十分意外:“怎么?你刚才不是还怕我骗你吗?离我那么远!” 池小月嘿嘿一笑,脸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地泛红:“我们快到了吧?以后我该如何感谢你?” 赵哥没搭腔,他也很着急,虽不认得指示牌上的字,可他认得路呀!前面没几步是一个十字路口,再往前就是辣斐德路了。难道今天真的要做一件好人好事了?就算做,也没人给自己发锦旗啊! 真是着急! 急得一脑门子汗的赵哥决定赌一把,先打探打探这个小姑娘要去找哪位,是辣斐德路几号,如果报上的名字十分了得,那还是安全给人家送到。这样也许会有一两个赏钱。毕竟,这一带是富人区,几号住着什么人,是做什么的,他都能如数家珍,了解得比他家族谱都清楚。 当然,赵哥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穷光蛋,自然也没有族谱这玄乎的东西。 于是,他故意放慢了脚步,并没有打算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你去辣斐德路几号?” 池小月还在美滋滋地幻想等下见牧叔叔的场景呢,被赵哥这么一问,也顾不得之前的警惕心了,直接脱口而出:“二号!” 赵哥一琢磨,辣斐德路二号?那不是牧竹之的豪宅吗?上次他家办酒会,自个儿还去偷过一瓶葡萄酒。也不知那酒的来路是什么,都怪那天他倒霉,红酒揣在怀里没跑多远就被逮到了。结果,自己被狠狠地胖揍一顿不说,还在手背上留下了这道触目惊心的刀疤! 那伤痛,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刀疤,可是自己一辈子的耻辱!奶奶的!这死丫头要去牧竹之的家?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虽然恨得牙痒痒,可赵哥还是忍了下来:“你去那儿做什么?” 池小月迟疑了一会儿,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但是,她觉得在这里不会有人认得自己,自己只不过是去找爹爹的朋友罢了,应该不会有事儿吧?再说,眼前这位赵哥已经热心地带对了路,他应该不是什么坏人吧?虽这么迟疑着,却还是说了实话:“找牧叔叔。” 赵哥本来还打算送这小姑娘去目的地,再讨两个赏钱,这么看来,哼,不能送!这死丫头绝对不能送! 他越想越气,飞起一脚踢开了一块碎石头,不偏不倚地砸向路边奔驰而过的轿车,惹得轿车司机一阵乱骂,他从嗓子里憋出一股子怨气,对那远去的轿车“呸”了一口。 跟在一旁的池小月吓坏了,她不明白眼前这位热心的赵哥发生了什么,怎么突然性情大变了?! 这个时候,应该还是别惹他为妙,少说话,多走路。 池小月低着头,跟在他身后闷不吭声地走着,大气不敢出,甚至都不敢去想等下见着牧叔叔的场景了。 两人来到十字路口,再往前走就是辣斐德路了。气头上的赵哥并没有往前走,而是拐了个弯,带着池小月往路口的左边去了。 牧家不是让我留下一道疤吗?我也要让你们留下一道疤! 第一卷 十分好月,不照人圆 第7章 拳馆 赵哥偏过头,一脸促狭地看着池小月,说:“小妹妹,来,往这边走。”说着,还怕池小月跑了,单手拉起她的胳膊往前走去。 本来赵哥还不确定这小姑娘是否能胜任接下来的戏码,却在刚牵着她的时候,感受到她胳膊上带来的一股反抗力,那力道还真不小,足足让他惊讶了一番:嗬,这小姑娘还挺有劲啊! 池小月并未发现有什么异样。虽然被拽着一只胳膊有些难受,却抵不过内心的激动,本能地反抗了一下后,想想也就算了,任由他拉着自己,跟着去了。 他们走的这条路,是十字路口的左拐方向,这里偏离了之前的繁华大街,反而是一道安静的街面。没有来来往往的车辆和匆忙冷漠的行人,有的只是街头巷尾之间偶尔传来的一两声狗吠。 这条街道的尽头有一家拳馆,前段时间曾公开张贴,急需一个十二岁左右的拳童给一个贵族少爷做陪练。传言,这贵族少爷生得人高马大,刚满十二岁,就比同龄人高出一个头。再加上从小就开始练拳击,那体格一般同龄小孩根本抵挡不了。能抵挡的,都是一些会武少年,然而,咱中国人生来就有着骨子里的傲气,不屑于和这种外来拳术做交流。 于是,拳馆贴出公告,若是愿意来做拳童的,合格者每月按薪付酬,一块大洋一个月!若愿签得终身制,则一次性付给家属一百块! 对于一般老百姓家庭来说,诱惑性还是很大的。 然而,说是拳童做陪练,说白了,就是每天给这贵族少爷拳打脚踢做消遣的。虽然来询问的都是一些家境贫寒的小孩。然而,问的人多,真正来应聘的人少。偶有几个合格的,奈何吃不了这下等的苦,也纷纷打退堂鼓了。 赵哥早就听说了这消息,无奈,自己快满十五周岁了,年龄上就不吻合。他也曾热心的让手下几个小喽啰去试试。只可惜,那拳馆的人看着这帮小叫花,还没等他们靠近,就把他们给撵走了。嘴里还骂咧咧地嚷道:“就凭你们?给安东少爷提鞋都不够,还来做拳童?” 由于之前的碰壁经历,赵哥心里其实也没个谱儿,然而,老天爷既然把这上好的肥肉送到手里,就应该去拳馆碰碰运气,否则,白搭了这傻乎乎的小丫头片子! 正想着,两人已经走到拳馆的后院了。赵哥没那么傻,不可能带着池小月跑到拳馆的正大门那儿求应聘,一来,那拳馆大门看起来显然不像是牧府的住宅,这小姑娘既然一个人能从乡下跑到大上海来找亲戚,必定还是很聪明的。这拳馆的后院倒是挺像住宅后院的,如果拳馆的人同意他们进去应聘,那么,对这小姑娘也能编个瞎话蒙骗过去。 二来,若是拳馆的人不同意他们靠近,那他对这小姑娘也有个理由,就说找错门了。再给她送到牧府去就是。 只是,如果是后者,赵哥可就一分好处都捞不着了。 为了不让第二种情况发生,赵哥先对池小月布了个局:“我跟你讲啊,上海人都瞧不起人的,看到你是外地人,他们都不愿意搭理的。等下我先去用上海话问,他们同意了,我们再进去。你可别说话啊!被他们听出来你是外地人,你就进不去了!” 池小月虽然不明白他话里的含义,却也只能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这拳馆后院十分气派,院落两边各自有着很高的黑色柱子,柱子上是黑龙的浮雕。那黑龙吞云吐雾地仰头向上,在柱子顶端,是一颗大圆珠。仿若那圆珠是黑龙吐出的宝物。院子非常大,满栽着高高低低的大树,按着一定的间距形成一个小林子。由于这是冬天,三层楼的拳馆在众树梢那残枝败叶中隐约露出了平层的屋顶。看那屋顶,拳馆应该是灰色面墙,白色边框,在这寒风偶过之中,透露出一股子杀气! 池小月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牧叔叔家是住在这儿啊?! 赵哥平时很少来这里,总觉得这拳馆的后院有着说不出的诡异。毕竟,这里的人拳头十分凶狠,稍不留神得罪了他们,面临的就是一顿胖揍了。所以,不管是这家拳馆是开业,还是他们和某某武馆比试获胜而举办庆功宴,赵哥都不会来这里偷东西吃。 可如今,为了那沉甸甸的一百块,他也不得不扯着嗓子在后院门口喊道:“有人吗?有人吗?” 当然,他说的是上海话。他打算等下全程用上海话和拳馆的人交流,因为他观察到,身边这小姑娘开口说的是普通话,似乎还带着那么一丁点儿北方口音。她必定不懂上海话。如此这般,等下对拳馆的人交流起来,自己也可以各种编瞎话了。 池小月确实听不懂上海话。虽然出生在这里,可她记忆中,爹娘平时是用普通话交流,再加上早早地搬到沈阳去了,更是不知道眼前这位赵哥和那后院里冒出来的人他们口中在叽哩哇啦说个什么。 “小赤佬做啥?扯着嗓子喊你家祖宗伐?”从拳馆里跑出来的一个伙计不耐烦的应道。 赵哥却不被这话所恼,反而满脸堆笑地说:“这位大哥,听说你们拳馆招拳童,不知还要人不,我是带我家妹妹来应聘的。” 那伙计一看也是练拳之人,身上肌肉十分发达,生得虎背熊腰,看了一眼赵哥身后的小姑娘,见她弱不禁风的单薄样儿,更不耐烦了:“她来应聘?哼,阿猫阿狗的都来了,我们拳馆是游乐场?” 赵哥继续笑呵呵地说:“这位大哥,别看我妹妹脑子不清楚,身上可有一股子蛮劲儿,你不测试一下她怎么知道不行呢?她虽是我妹妹,却刚从乡下上来,也不是我这番穷酸样儿,我婶子给她穿得有模有样,也不会丢了你们门面啊!” “脑子不清楚?”那伙计又仔细打量了池小月,只觉得这小姑娘大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似乎有些胆怯。头发有些凌乱,衣服倒是十分整洁。看起来确实不像叫花子。脑子如果有问题,那也没关系,反正只是给安东少爷挨打的,和聪明不聪明无关。只是,她这么瘦弱……真的行吗? “是啊,她之前在我们乡下听说大上海有一位有钱人叫牧竹之,住在辣斐德路2号,天天吵着要去牧先生家,满口胡言乱语地说自己是牧先生的亲戚。没办法啊,我婶子让我接她来上海,去远远见一眼牧先生。那牧府自然是进不去,可这边离他家近啊,也算是满足一下她的愿望吧!没准哪天可以看到牧先生从这边路过呢!” 赵哥以为自己编了个完美的谎,谁知,他这番话说出后,那伙计竟是一脸嘲弄的表情:“你该不会不知道我们拳馆的老板是黑刀帮二把手,柏二爷吧?在我们柏二爷的地盘上找那只牧羊犬?找死啊你!” 赵哥一愣,他千算万算,却没算到这拳馆姓柏,是牧竹之的死对头。好在他脑袋瓜子转得快,立即想出了对策:“我就是知道这是柏二爷的拳馆,才带我妹妹来的嘛!就想让她开开眼,知道这大上海,还有比那只牧羊犬更厉害的大人物,柏二爷!”说着,还不忘竖起了大拇指。 那伙计听他这么一说,心情大好,虽心里暗暗地觉得这小姑娘根本无法通过,可还是点了点头,道:“这还差不多,那进来吧,在院子里等着啊,我去喊拳师,马上考考你妹妹,看看能不能通过。” 其实,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入考核这一关的,无奈,拳馆为了拳童的事儿已经急得火上浇油了,那公告早已张贴了半个多月,愣是没几个人合格。就算是有人合格了,在和安东少爷对擂之后,却都纷纷打退堂鼓。 不为别的,就为安东少爷那骨子蛮横劲儿,也没人愿意去捡这块“肥差”了。 这事儿慢慢地传了出去,来应聘的人那是越来越少了。到如今,更是没人愿意上门询问拳童的事儿。今天好不容易来了个傻丫头,这伙计自然是同意他们试试了。否则,双重压力压着他,他可受不了。 一重压力是来自安东少爷的。这贵族少爷从骨子到外都透露着一股傲慢气儿,根本看不上任何人,尤其是在这些所谓的“拳童”们纷纷逃离之后,更是放话说:“整个大上海,就没有一个能与我对擂的同龄人了吗?真是太弱了!” 另外一重压力来自拳馆老板,柏二爷。那柏二爷是个爱国的主儿,每每听到安东少爷的这句话,恨得是牙痒痒。无奈,那安东少爷的家十分有钱,在这个时代,谁有钱,谁就是爷,他们黑刀帮背后还需要这种有钱人支持呢!更是不敢得罪这位小少爷。无奈,只能将奖赏一再增加,只为了求得一个能灭灭这位傲慢少爷气焰的小拳童。 拳馆所有的伙计们自然是知道柏二爷的心思,他们恨不得把街上每一个十来岁的孩子都拉来试试。日子一天天的过去,那安东少爷傲慢的神色,越来越高涨。柏二爷的心情,却越来越低沉。 赵哥自然是不知道这背后的条条框框,他还以为自己捡了个大便宜,赶忙点头哈腰地道了个谢,转身低头对池小月说:“这伙计进去喊人了,等下可能要考考你!” “考什么?”池小月早就迫不及待地想问了,刚才听这俩人哇哩哇啦地说了那么久,一个字都听不懂。 “这里是牧府,不是什么人都能随随便便进的。你要想见牧先生,不经过一番考核怎么行?”赵哥开始编瞎话了。 “考完了就能见了吗?” “考完了你就有机会见了。”赵哥这话说得十分微妙,只可惜,池小月并不懂这其中的真实含义。两人正说着,从后院里门走出来几个壮汉,他们分散着站在小树林里,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副臭臭的表情,就好像欠了他们几百块钱似的。 最后走出的,是一位穿着黑色中式马褂的拳师,拳师个子很高,肌肉十分发达,然而看起来却很是面善。他身边跟着刚才和赵哥谈话的小伙计。那小伙计往这边一指,道:“喏,就是那个小姑娘。” 第一卷 十分好月,不照人圆 第8章 名字 拳师并未立即走过来,而是站在里门边,里门和院门之间足足有二十多米远,这么远的距离,却并不会影响他的专业判断。 拳师姓柯,单名一个生字,为人虽十分和善,面对拳术态度却十分苛刻,人称一声“柯叔”,时间久了,大家早已忘了他的名,却都记得柯叔的经历。 柯叔已是不惑之年,早年曾在南洋习得泰拳,在那一勾一拳之间,练得一副专业的身形和火眼金睛的判断。什么样的人最适合习拳,他一眼就能看出来。虽然在中国,懂拳术的并不多,甚至有人诽谤他是洋人的走狗,可他并不在意。他从南洋回到上海,在这柏二爷手下做拳师,为得就是能让国人强健起来。 他始终坚信,强身之后,定能强心,强心之后,方可强国。 柯叔眯起眼睛,远远地打量了一下院门边站着的池小月,沉思了好半天,才评价道:“嗯,小姑娘身形倒是学武的料,若是做拳童,恐怕招架不住,缺了些火候。不知道她的灵活性如何,唔……先试试吧!” 话音刚落,他身边的小伙计冲着院门边的池小月二人招了招手,示意他们赶紧过来。赵哥一看,拉着池小月就往这边小跑。可池小月却很是纳闷,为什么见个人要经过层层考核?这牧叔叔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万一见不着该怎么办?如今见他一面那么难,会不会就算是见到了,他不帮忙又该怎么办? 她的小脑袋瓜正琢磨着,却已来到柯叔跟前。柯叔笑眯眯地望着她,用普通话说:“小姑娘,你多大啦?” “十岁。” “不是上海人吧?” 池小月点了点头,本想说自己是从沈阳来的,只为了找爹爹的故友牧竹之先生寻求帮助。可是,她琢磨着,如果说出需要帮助的内容,万一这些人跟黑衣人告密,那岂不功亏一篑?于是,只好闭着嘴巴,不再多说。 柯叔继续笑眯眯地说:“小姑娘,这百来步的院子和这满院的大树是配合你的道具,给我展示一下你的臂力,好不好?” 池小月歪着头,看着眼前这位拳师,却将心底的疑问脱口而出:“展示完了你就带我去见牧叔叔吗?” 柯叔一愣,没听懂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可旁边的那位伙计懂啊!那人赶紧浮在柯叔的耳边嘀咕了几句原委,柯叔立即明白了,继续笑眯眯地说:“可以啊,我还会带你去见比牧叔叔更厉害的人呢!” “这里是辣斐德路2号吗?”池小月猝不及防的一句反问让一旁的赵哥有些乱了阵脚,他正琢磨该怎么回答呢,那柯叔反倒是先开了口:“小姑娘,到这里你算是来对了!” 这句话既没回答这里是不是辣斐德路2号,又没否定池小月要找的路。赵哥暗自叫了一声好,觉得自己在行骗的道路上还得继续磨练,如果能跟着这帮人磨练的话,也许深造得会更快些。 池小月再怎么机灵也没听出这话外音,她回头看了看满院的树,那树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种,长得又直又高,树的中上段倒是有不少分开的树杈,也不知那树杈能否承受得了自己的体重。 想想之前,自己家后院没多远的地方是一片茂密的山林,她经常跟小伙伴们一起到这山林来探险,那里的树没有这边的高,却也估摸着有个十来米,池小月也许体内有贪狼族血统的关系,总能在第一时间爬上最高的树梢,攀着树杈,就能在树与树之间窜来窜去。她这一绝活让身边的小伙伴们羡慕不已,却没有一个人能练得如此身手,再加上她那满肚子的故事,和一脑门子的鬼主意,很快就成了这帮小伙伴们中间的老大。 所以,既然这帮人要考考自己,那不如就把这绝活给露出来好了! 拿定注意的池小月来到院子中间,在每棵树下来来回回地仔细看了一遍,她边看边摸,时不时地还会摇一摇树干,确定每棵树都十分牢固之后,找了一棵最高,看起来最硬朗,自己双臂又能刚好圈住的大树。站在树下,她活络了一下胫骨,抬头望着高大挺拔的树,叹了口气,心里可没底了。 这树也太高了吧?比沈阳山林里的树高多了,我万一摔下来怎么办?! 她心里虽这般嘀咕,可还是要硬着头皮上啊!为了见牧叔叔,为了莫名惨死的一家人,今天必须拼了! 想到这儿,她后退了几步,略微做了个助跑,纵身一跃,双手以最快的速度抱住了大树,两腿一缩,在下方勾住了树干,那动作一气呵成,十分敏捷。 接下来,她两腿如磁石一般不离树干,抬到与小腹齐平,双腿之间紧紧夹住大树,整个身子靠着腰部的力道不断地向上窜,那两只手似乎总能找到让她攀着的地方,竟然眨眼之间就爬到了树杈那儿。 树上剩余的残枝败叶经不起这般折腾,哗啦啦地往下掉。那纷纷落下的枝叶就跟赵哥的心一般,跌落地紧,他没忍住,将心底的失望说了出来:“会爬树?这算什么臂力啊?” 柯叔虽也有些失望,可心底却琢磨着:最近实在没有合适的拳童了,这小姑娘要么留下来试试?毕竟灵活性还是可以的,臂力可以再练嘛! 就在众人失望之时,池小月却顺着树干摸到一旁的树杈。她找了一根看上去最牢固的,又在树上看了看周围其他树上树杈的模样。心里料定了方位后,以最快的速度身体倾斜到树杈方向,将两只手抓着树杈,再看一眼前方。突然,她双脚一蹬树干,整个身体腾空摆荡,说时迟那时快,她想都没想,在身体荡到前倾的时候,猛地双手松开,吓得众人一阵惊呼,却在惊呼中,她牢牢地抓住了旁边一棵树的树杈。然而,她并没有在这根树杈上停留多久,就直接荡到下一棵树的树杈上。 众人暗暗地替她捏了一把汗。就连见过大风大浪的柯叔都惊得手心冒汗,却也暗自佩服,毕竟在不熟悉的环境里,连地形,院子里树木的位置都还没弄清楚的情况下,竟能如此娴熟地在树与树之间窜来窜去,也算是个小能人了。 池小月根本没有看见院子里众人惊讶的神情,她的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敢想,甚至都不敢往下看。生怕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继续了。 虽然不敢往下看,却也忍不住地往旁边瞄去,却惊讶地发现,在三楼某个房间内,一个身影正站在窗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由于外面光线太强,三楼房间昏暗,她并没有看清那个人是谁。 是牧叔叔吗? 会是牧叔叔站在房间里等着自己吗? 想到这儿,她心里一阵激动,觉得就要见到牧叔叔可以报家仇了!谁知,这个激动却让她分了心,一个不留神,手一滑,右手没有抓住树杈! 众人又是一阵惊呼,以为池小月要掉下来了。谁知,她的左手却牢牢地抓着树杈,凭着单手摆荡在空中,一时之间,她自己也吓得全身湿透。 柯叔见状,走到那棵树下,仰头对池小月说:“小姑娘,下来吧!算你通过啦!” 这话却让赵哥一阵兴奋,双手不停的搓着,也跟着众人来到大树下,说:“听话,下来吧!你马上就能实现愿望啦!” 池小月右手再次抓住树杈,单脚勾住一旁的树干,腰部一挺,安全地坐在分叉地树干上,气喘吁吁地说:“我能见到牧叔叔了?” 赵哥生怕露馅,赶紧接话:“别说牧叔叔了,柏叔叔你都能见到了!快下来吧!” 池小月跟小猴子似的,双腿略微夹住树干,两只手稍微在树上借了个力,直溜溜地从大树上滑了下来,安全着地后,又看了一眼刚才待着的地方,心里一阵后怕:幸亏没摔下来。 这一气呵成的动作却让柯叔开心不已,本来还觉得池小月马马虎虎,勉强能算个通过。可如今却觉得这小丫头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值得培养!于是,走近池小月身边,拍了拍她的后背,问:“你可愿意留在这儿?只要你乖乖做个拳童,把安东少爷应付过去……唔,或者能给安东少爷一个反击,我们还会给你赏钱!” 池小月眨巴了眼睛望着他,问:“我不要赏钱,你们什么时候带我去见牧叔叔?” 柯叔哈哈大笑,道:“这小姑娘,忙活一圈下来还不忘初心,不错。”于是,又安慰道:“只要你愿意留下来,我们会想办法安排给你见上一面!” 池小月眼睛亮晶晶地,心中大喜,忙不迭地点头道:“只要能让我见到他,做什么我都愿意!” 柯叔满意地伸出一只手,说:“来,跟我进屋吧!以后你就是我们这儿的人了!”说罢,边拉着池小月往拳馆大厅走,边转头对一旁的赵哥说:“这孩子非常好,我想要了,好好培养,以后定能成大器!” 赵哥觉得接下来的话,如果再用普通话说,可能会在池小月面前露馅,于是,他赶忙用上海话回应:“我妹妹交给你们,我就放心啦!” 柯叔并没有觉察出异样,也用上海话回应道:“我们拳馆是柏二爷开的,在咱们上海那可是数一数二的拳馆,你也别担心,你妹妹在我们这里培养是不会有错的。”语毕,又对一旁的小伙计说:“先通知柏二爷,我们终于找到拳童了,然后带她哥哥去签个契约。” 小伙计开心地对赵哥说:“跟我来吧!对了,你妹妹叫什么名字啊?等下我好署名。” 这话倒把赵哥给问倒了,他尴尬在那儿,觉得自己就快要露馅了,好在他能说瞎掰的本事早已炉火纯青,于是,一拍大腿,道:“哎呀,这是我远房亲戚家的孩子,我只知道我婶子叫她囡囡。再说,一个小丫头片子哪有什么名字啊?” 那小伙计皱着眉头说:“那不行,得要大名儿!” 此时,柯叔已经拉着池小月走到里门边了,他听到赵哥和小伙计的对话后,蹲了下来,捏了捏池小月的脸,问:“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 池小月的脑海里突然闪过那个救过自己的老大爷的声音:“不管以后是死是活,不要再相信任何一个人,哪怕这个人是你的熟人!” 老大爷拿生命为自己做了掩护,自然是不会骗自己的。他的意思是,就算是熟人都不能相信,更何况是眼前这些陌生人呢? 在还没见到牧叔叔之前,不能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只有对牧叔叔才能说出真相!其他人,都不行! 既然这里是能见到牧叔叔的地方,他们也答应会安排见面,也许,只有自己是牧家的人,他们才不会糊弄自己吧? 想到这儿,池小月抬起头,看了看此时的天空。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夕阳的余晖指着天空的另一边,一轮明月斜斜地挂在那儿,天色未晚,月色很淡。她忽然想起之前也是这样的时间,这样的情景,爹爹为了给弟弟起名字,口中念的那句诗“今夜明珠色,当随满月开”。 弟弟,那个刚出生的小生命,就在未知的仇恨下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看一看这个世界的美好和颜色,还没来得及品尝这个世界的甜酸苦辣,就永远地进入了黑暗的永夜。 也许,从那一刻起,自己就担负着家人的命运,自己不再是为自己而活,而是为家人而生。于是,她收起思绪,看着柯叔的眼睛,坚定的说:“小满,我叫牧小满。” 第一卷 十分好月,不照人圆 第9章 柏二爷 虽然考核通过了,可签契约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这对赵哥来说,又是下一个考验,好在,柯叔带着那个傻丫头去介绍拳馆了,所有签署只需要他这边进行就可以了。 自己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想怎么扯就怎么扯!看那小伙计三下五除二地拟了一份契约,他也看不懂那四四方方的字符。只想赶紧签了字,画了押,拿了钱走人。于是,他还没等那契约上的墨汁干透呢,直接按了红泥印儿,将自己的大拇指结结实实地摁了上去。 “行吧!”小伙计看了赵哥一眼,“你怎么那么猴急?感觉就像是急着卖妹妹似的。” 赵哥一听,心里就像被戳穿诡计一般十分忐忑,表面却故作淡定状:“大兄弟,你不了解,为什么我婶子让我带妹妹来上海开开眼啊,就是因为我叔得了重病,急需一大笔钱,家里本身就穷,又有个脑子不灵光的孩子……哎。” “哦!”小伙计恍然大悟:“卖妹救叔啊?那行吧,跟我上楼去。” “上楼干嘛?” “拿契约金啊!” “好嘞!”赵哥跟哈巴狗似的跟在小伙计身后,辗转来到了三楼。三楼不同于一楼因各种擂台摆设而喧闹的大厅,反而十分宁静,甚至是有些阴冷。长长的走廊上没有人来人往,没有半点儿声音,哪怕是脚步再怎么放慢放轻,都能听到那地板上的吱呀吱呀的声音。又许是外面天色渐晚的关系,整个走廊上竟有着说不出的诡异。 要不是为了这一百块,赵哥才不会来这种地方呢!也难怪,钱财自然要放到别人不敢拿的地方。比如这里的某个房间……该不会这里死过人吧? 赵哥越想越害怕,那慌乱的心跳声仿佛在这空荡荡的走廊上都能听着回音。甚至担心自己会不会就这样被他们闷头一枪给毙了?这样他们也不需要付出那一百块就可以得到一个鲜活的拳童了!他吓得忍不住打了个寒战,问:“大兄弟,我们这是要去哪里拿钱啊?” 谁知,那小伙计竟没搭话,而是拐了个弯,直接轻轻地敲了一扇门,“咚,咚,咚咚咚,咚咚”。似乎这敲门声都是暗号! 赵哥更是害怕了,甚至琢磨着这钱不要了,赶紧走人,别为了这一百块连小命都没了。这些人就算是没有枪,可这里是拳馆啊!个个都会一身真功夫,自己该不会死在这儿了吧? 就在他处于溜还是等的纠结问题上时,门开了。 一股寒气从门内渗了出来。赵哥还没来得及打寒战,腿却开始哆嗦了。不容他多想半个字,那小伙计便在他身后推了他一把,他一个趔趄,跌了进去。 门里竟然是一间办公室,中间一张红木办公桌,桌上整齐地摆放着办公用具。桌后是一把看似十分高级的转椅,椅背朝门,也看不见那椅子上是否坐着什么人。正对着大门的那面墙上挂着一幅猛虎下山的水墨画,那猛虎的神情似乎能直接从画里跳出来把他给吃了。 “柏二爷,这是刚拟定的契约,您看下。”一旁的小伙计终于说话了。 赵哥垫着脚,伸着脖子想要看那转椅上坐着的人,可又不敢太往前凑。然而,他就算是伸长了脖子,却也看不到那里有人的动静。 “来历和身份都弄清楚了?” 突如其来的说话声是从门后传出来的,吓得赵哥一哆嗦,猛地一回头,看见门后有一排沙发,沙发上坐着一位身着米色西装的人,此人正是柏二爷。赵哥还没看清那人是什么模样,便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连磕了几个响头,道:“小的有眼无珠,没看到柏二爷您在这儿,还请柏二爷大人有大量,休怪小的没长眼。” 那小伙计在一旁忍住笑,看着脚边吓得缩成一团的赵哥,也没管他,直接把赵哥和改了名字的池小月的事情给说了一遍。 柏二爷也没看他俩,只将手中那份契约草草地扫了一遍后,问:“牧小满?姓牧?你也姓牧吗?” 赵哥一听,这话正是问自己,于是赶紧低着头回答:“小的不姓牧,小的姓赵,叫赵钱孙。” “噗嗤”一旁的小伙计没忍住,笑出了声:“你家人给你起名字还真随便。” “牧小满是你妹妹?”柏二爷的声音铿锵有力,醇厚又有磁性,却直接击中了赵哥心脏上的神经。赵哥只觉得一阵心悸,额头上的青筋直跳,渐渐地渗出了汗渍,只能咬着牙,将之前的谎又说了一遍。 “既然牧小满是你妹妹,你叔叔的女儿,为什么她姓牧,你姓赵?” 这句反问一下子让赵哥没绕过来弯儿,他最分不清这种家庭里的人物关系了,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急得抓耳挠腮地趴在地上,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可柏二爷似乎跟透视眼似的,看得比赵哥自己还要透彻,他接着说:“牧小满开口闭口就是牧竹之,两人又都姓牧,想必,这小姑娘应该是牧家的什么亲戚,而不是你的亲戚。你是偶然知道这小姑娘的身份,所以,才将她骗到我们拳馆来的。是不是?” 似乎柏二爷的口气并不是那么严厉,赵哥甚至觉得,这话里话外并没有太怪罪他的意思。而且,之前那小伙计也说了,柏二爷和牧竹之本就是死对头,如果顺着柏二爷的话往下说,会不会变祸为福? 于是,赵哥清了清嗓子,说:“柏二爷,我……我就是知道您和那只牧羊犬是死对头,又发现这牧小满是牧家的人,所以才带她来这里的。柏二爷,您可别怪我啊,我还不是想着办法讨您欢心吗?”说完,又趴着磕了几个响头。 柏二爷果然笑了,问:“你个小叫花子,讨我欢心做什么?” 赵哥觉得这事儿靠谱,于是又开始胡编滥造:“我这人一天到晚过得是上顿不接下顿的日子,成天在大街小巷里找吃的,空有一身真本事,却没地方用。早就知道您柏二爷的大名,所以想跟在您身后当个小跟班,找个落脚的地儿。牧小满这小丫头,就是我送给您的礼物!” 一旁的小伙计一听,气不打一出来,上去对着他的屁股踹了一脚,道:“好啊你,终于说实话了是吧?我就说呢,一个穷要饭的竟然还有个穿得整齐干净的妹妹!一会说沪语,一会说国语,你转换得还挺溜哈?我呸,你个骗子!” “我要是不说她是我妹妹,你们也不会带我来见柏二爷啊!”赵哥终于抬起了头,看清了面前坐着的这位大人物。 柏二爷斜靠在沙发上,右手时不时地揉着左手食指关节,看着他,漫不经心地问:“你想跟着我?” “是!” “你能做什么?” “我能打下手!干杂事!” 柏二爷笑了:“我这里打下手的人太多了,不需要。” 赵哥直起了身子,跪在那儿,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可以跑腿!” “你跑得过我手下的兄弟们吗?” 柏二爷的反问再次让赵哥傻愣在那儿了,他觉得眼前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如果这次机会错过,恐怕,此生不会再有第二次翻身的机会!于是,他一咬牙,放了个狠话:“我赵钱孙平时啥本事没有,但是如果问我大街小巷哪家有钱人今天要做什么事儿,我能第一个知道!整个上海滩,不会再有第二个消息比我更灵通的人!柏二爷,您要是收了我,我帮你盯死了那只牧羊犬!” 柏二爷笑了:“那你说说看,我今天的行程是什么?” 这句话一问,赵哥的裤子都快汗湿了。这话明显是个陷阱啊!如果说,不知道柏二爷今天的行程,那么言下之意就是柏二爷在这上海滩无足轻重。如果说,知道柏二爷今天的行程,并说了出来,那会不会被当做牧竹之派来的奸细,神不知鬼不觉地被咔嚓了? 赵哥的脸僵在那儿了,看着柏二爷的笑容,觉得他分分钟都能将自己的小命给拿了。甚至觉得柏二爷的笑瘆得慌。他咽了口口水,睁大了眼睛,看着柏二爷,开始打太极:“不瞒您说,柏二爷,我是今天一大早在街边遇到牧小满的,又是带她找东西吃,又是带她找地方休息,后来跟她聊天的时候知道了她的身世,所以带着她从城西边儿一直走到这里来的。真是忙活了一整天,还没来得及打听您的消息呢!”顿了顿,他又道:“我平时也只是在街头巷尾找东西吃的时候,听别人聊天时,打听个那么三两句。” “你这人,一会跟我打包票,一会又心虚。我这里不需要没底气的人。”似乎柏二爷有些松口了,他想了想,又道:“你带牧小满找东西吃?” “可不嘛!” “念你有这份善心,就给你个机会,看你表现吧!” 赵哥一听,喜出望外,觉得今天柏二爷心情好,可以再厚脸皮一些:“那……契约上那一百块钱呢?” “赵钱孙,你还真是钱的孙子啊!”柏二爷收起了笑容,瞪了他一眼。 “可不嘛!”赵哥嘿嘿一笑。 柏二爷挥了挥手,对一旁的小伙计说:“你去库房给他领一百块钱。”说罢,又指着赵哥,说:“这一百块我希望能看到一个脱胎换骨的你。” 第一卷 十分好月,不照人圆 第10章 拳术 在赵钱孙去库房领契约金的时候,池小月,哦,不,现在开始她改叫牧小满了。牧小满已经脱胎换骨了。 为了能见到牧叔叔,为了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为了报自家灭门之仇,她牧小满已经不再是从前傻乎乎的池小月了。 虽然她暗暗地叮嘱自己从今以后放机灵点儿,“牧小满”这三个字背负着血海深仇,一定要听话,学乖,这帮拳馆的人才可以让自己见到牧叔叔。 然而,当柯叔领着她介绍拳馆里的各种擂台时,她还是被严厉地教育了一番。 “既然要学拳,耍拳,空有一身力气是不够的,人还要机灵,脑筋一定要灵活。知道自己这一步的拳往哪里出,下一步又该如何防。一拳既出,就要想着后三步。空有力气而没脑子,那是莽夫!” 牧小满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师傅。” 柯叔双手背在身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那我刚才喊你半天‘牧小满’,你怎么在那愣神呢?” 牧小满低下了头,默不作声,心里却十分委屈。毕竟,“牧小满”这名字是临时起的,还没完全适应过来。刚才不是没听到他喊“牧小满”,而是听到了,却以为在喊别人呢! 可又不能解释,解释就会露馅。于是,只能低下头,默默承认自己确实错了。 不过,柯叔虽姓柯,为人却不苛刻,他拍拍牧小满的头,说:“嗯,慢慢来,可能刚到一个陌生环境还不适应吧?倒是挺有礼貌的,知道喊师傅了。” 毕竟,他刚才看到牧小满在后院里上蹿下跳的那骨子劲儿,就十分喜欢了,再加上自己稍微口气严厉点儿,这小丫头也不反抗,更是让柯叔觉得捡了个宝贝。于是,牵起她的小手,带着她继续介绍拳馆。 “一楼是拳馆大厅,大厅里一共有九个擂台,这种擂台叫做四方擂台,供平时大家切磋练习。旁边有五个房间,供有钱人消遣用。安东少爷每次都在第一个房间,以后,只要他来了,你就要陪他练拳。” “这是武术的一种吗?”牧小满仰着头问柯叔。 “嗯,算是吧!拳术,又叫西洋拳,是洋人的运动。但是小满,练拳不是为了伤人,而是为了强身健体,不被外人所欺辱。所以,我今后教你拳术,切不可以拿出去耀武扬威。” “是,师傅。” “安东少爷每周来三次,只要他来,你就放下手里的练习,陪他练拳。他的拳术在同龄人中很是了得,甚至是一些成年人可能都无法抵挡他的拳头。所以你要小心。” “是,师傅。” “安东少爷比你大两岁,高出你半个头,陪他练拳会有些辛苦,所以我从明天开始教你练拳主要练防,而不是攻。不管是拳馆内,还是整个中国,保护好你自己才是重要。” “是,师傅。” “我们老板人称柏二爷,平时会在三楼议事,你不要去三楼。”柯叔停下脚步想了想,又道:“柏二爷之所以找拳童,是想寻一个能让安东少爷服气的人。所以,防和攻我都教你吧!如果什么时候你能反击安东少爷,给他那么一拳,柏二爷还会大大有赏。” “什么赏?是带我去见牧叔叔吗?” 柯叔笑了:“小满,你怎么那么想见那个姓牧的呢?” “我有急事要找他。”牧小满十分急切渴望的眼神看着柯叔说。虽然她感觉到眼前的这位拳师傅应该是个和蔼的人,可她还是要小心,不能随随便便说出自己的缘由。既然都走到这里了,切不可走错下一步。 “这位牧叔叔有时候确实会因为南北商会议事来拳馆,如果你能够反击安东少爷,我们会想办法帮你安排见一眼牧竹之的。” 柯叔的回答让牧小满放下心来,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辣斐德路2号。 然而柯叔却不放心了。没办法,为了哄这个小丫头,总要适当妥协一下。他知道,柏二爷和牧竹之本是不同立场的两个人,平日里为了南北商会利益问题确实有过来往,可每次议事都是不欢而散。 在这种情况下,让柏二爷为了牧小满去请牧竹之,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不过,他隐隐觉得,柏二爷没有反对收留牧小满,很大一部分原因不是因为牧小满的身手有多好,也不是因为她有多适合做拳童。到底是什么原因,他还捉摸不透。总之,不是表面看到的那样。 再说,那个小叫花声称自己是牧小满的哥哥,可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家人啊!望着那赵钱孙从楼上走下来的得意的样子,柯叔心里明白,柏二爷应该弄清楚了原因。而这个原因,和“卖妹救叔”无关。 “你哥哥下来了,以后你就住在拳馆了,你不去送送他?”柯叔试探性地说了这么一句。 “他不是我哥哥。”牧小满纠正道:“他只是帮我带路的。” 果然。 柯叔正琢磨着,只见那带着赵钱孙领契约金的小伙计阿成朝他招了招手,他立即心领神会,对身后的一个徒弟说:“阿金,你带小满去看看安东少爷的拳房,跟她说说耍拳的要领和注意事项。我去阿成那儿看看。” 牧小满跟着阿金进了一号拳房。拳房不大,中间是一个大大的四方擂台。擂台旁是一个雅座,上面摆着新鲜的瓜果。虽然安东少爷今天不在,可瓜果却是十分水灵,一看就是刚清洗过。瓜果旁放着一盆花,那花朵十分粉嫩,小小的一朵和其他同伴簇成一团,一株花枝上长成两团,阴暗的拳房因为这盆花显得鲜活了起来。 “好漂亮啊!”牧小满奔了过去,问:“上海冬天也开花?” “哎,小满,这花可是稀有品种啊,是安东少爷从国外带回来的。只在冬天开。你可别把它弄坏了啊!”阿金赶紧跟了上去,生怕牧小满一个不小心折断了花枝,那安东少爷可是会让他们赔偿的。这种稀有花种,就算有钱赔也赔不到第二株。 牧小满轻轻地靠近,用鼻子闻了闻,道:“好香啊,这是什么花?” “圣诞花,只在圣诞节前后开的。安东少爷从英国带回来的。” 从进入拳馆开始到现在,牧小满的耳边一直都被念叨着这个名字:安东少爷!她就纳了闷了,这安东少爷到底是个什么人?怎么拳馆上下都十分怕他的样子? “安东少爷很可怕吗?”牧小满边被阿金抱上擂台,边问。擂台上的垫子是软软的,脚下踩得十分舒服,她坐在擂台上不想起来了。 “是个小魔王!别说小孩子了,我们成年人都不好对付他,再加上他出拳速度非常快,你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他击中了。他的拳头力度已经接近于成年人的力度了。” “他是柏二爷的儿子吗?” “不是,柏二爷的妻小都在国外。安东少爷家是非常有钱的贵族,别看我们柏二爷跟着乔爷用拳头在上海滩打下了黑刀帮的名声,可为了上海人的利益,柏二爷创建了北商会,安东少爷家就是商会里的最大股东。” “听不懂。”牧小满在擂台上跳了几下,又问:“牧叔叔也是北商会的?” “那家伙是南商会的。” “刚才师傅说,只要我能反击安东少爷,你们就可以带我去见牧叔叔了。” “话是这么说,可你要是能反击到他可难了。安东少爷的防守很厉害,我们成年人都不一定能击中他。更何况你是一个小丫头,我看没戏。”阿金边说边“啧啧”地摇了摇头。 “怎样才算击中他呢?” 阿金双手握拳,挡在面前,时不时地凭空向前击了几拳,说:“这样!不被对方打到的同时,用拳头击中对方面部的正面和侧面以及腰部以上,身体前后就算你赢,胳膊不算。而你的腿脚不可以帮忙哦!” “这么简单!” “简单?拳术可是最复杂的防身术了。咱中国的武术虽然出神入化,可耗时会很久。拳术不一样,规定时间只有三分钟。” “三分钟?这么快?”牧小满倒吸一口气。 “嗯,不过那是一个回合啦,一共三个回合,每个回合当中可以休息一分钟。”阿金边介绍拳术,边不停地凭空比划。 “那一共就是十一分钟咯?十一分钟定胜负啊?好快啊!”牧小满摸了摸擂台上的三道绳,心里开始犯嘀咕,自己能行吗?应该可以吧?不就是打架吗?以前在沈阳胡同里,没少和小伙伴们打架,虽然自己打得毫无章法,可终究是屡战屡胜啊! “小满,你好聪明啊!年龄不大,算数倒是挺快的嘛!”阿金感慨道:“你爹娘教你的吗?” 牧小满本打算点点头,自豪地说自己会认很多字,而且会算数,心算能力不亚于账房先生手中的算盘珠子。可刚准备开口,却又把话压了下去,毕竟,还没见到牧叔叔,一切都是未知,怎能亮出自己的真实身份? 太不谨慎了! 刚准备想编个谎话说是偷听私塾先生讲课的时候学的,还没开口呢,那房门却开了。昏沉阴暗的房间顿时被门外的光线所照亮,一个穿着咖啡色呢子大衣,头戴黑色礼帽,脚蹬黑色短靴的人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