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 张嘉佳 我身边有很多奇葩朋友,柳公子就是其中一个。 他在酒后说过自己的两件事。 首先是他在幼儿园的一节活动课上,柳公子冷冷地看着院子里愉快玩耍的小朋友,心中想着:"他们将来终究是要死掉的。"于是,哭了。 还有就是他在初中,柳公子带姑娘去滑旱冰,突然他就厌倦了,又是冷冷地望着那些穿旱冰鞋绕圈的人群,觉得他们都是傻X,从此再也没滑过旱冰。 柳公子的骨子里就带着极度的悲观和理智,所以他可以近乎残酷地审视自己周遭的一切,包括人生,包括青春,包括他自己。 但跟他不熟的人是看不出来的。生活中的他和和气气欢欢喜喜,对所有的一切充满热情,除了做综艺节目的制片人,他还玩乐队,搞话剧,写小说,会烹饪,爱旅游,老虎机还打得不错。如果他再帅点,几乎就快赶上我了。 矛盾吗? 不矛盾。 柳公子是抱着极大的热情去经历人生一切的可能,他活着的目的就是体验尽可能多的遭遇。 然后,再把自己抽离出去,冷冷地审视自己所经历的一切。 再把这一切写成自己的文字,给你们看。 我很早就看过这本书的原稿,那时候它还叫《你是我的一滴汗》,刚开始看的时候,老子都快笑疯了,再到后来,我抽了好多烟,心情差得要死。 我觉得这是一本把青春写得很真实的小说,那么美,又那么痛。 如果你刚刚开始翻开这本书,我觉得你也应该点一支烟,或者倒上一杯酒放在边上,因为你一定可以看到自己过去的影子,而因为刘柳,你这次真的看懂了。 引子 2008年年初,鲍哥也结婚了,我和老二飞到了鲍哥的老家,远在东北最东北的那个村子,住了一个礼拜。 小马和魏星都走不开,许宁来了一趟,没赶上婚礼,就又飞回深圳了,据说是单位出了什么事,身为部门副主任的他必须得回去。所以原本计划中浩浩荡荡的伴郎团,就只剩下我和老二两个人。不过没关系,至少还有我,过完今年,我当伴郎的次数就要超过十次了,伴郎这件事对我来说,已经近乎于一个职业。 轻车熟路的副作用,就是几乎失去其中所有的乐趣,我总可以在新郎出场前最紧张激动的时刻,以绝对冷静的表情衬托出他在此时是多么傻X。通常我会抽出支喜烟往嘴角一丢,点着,抽上一大口,再悠悠地吐出来:"哎,多大事啊……" 能请我做伴郎的,都是我最好的兄弟。有高中时候认识的,有大学时候认识的,我曾经和他们一起疯狂和纯真,我几乎知道他们所有秘密,我几乎认识他们所有女朋友,虽然那些姑娘后来没有一个成为他们的老婆。不喜欢朋友的老婆已经成为我不能明说的习惯,我讨厌他们在我们已经因为毕业而逐渐疏远以后认识的女人。他们之间的故事都与我无关,而我却不得不因为和新郎一个人的友谊去祝福他们两口子。与其这样,我宁可去参加新郎的葬礼,至少那是新郎一个人的。 可是我的兄弟们依然纷纷结婚,依然把曾经的那些花儿逐一忘却,把那些故事藏进老婆找不到的抽屉里,或者丢掉。那些故事里有我,可能还有我的那些花儿,以及我熟悉的那个新郎自己。几乎所有新郎都会在结婚前夜或者后夜喝醉,有个别极品还会在洞房花烛夜醉成个鸟样,他们找机会和我独处,翻翻那些回忆,聊聊那些姑娘,好像是这辈子里的最后一次似的。 当然,我的想法是绝对病态的。生活总得继续,谁也不能只活在那几年里。更何况早在那几年里他们就已经被抛弃了,或者他们人生中有过很多花儿,无论如何也成全不了那么多人。而且说实话,他们现在的新娘也没有太多值得挑剔的地方,优秀甚至优异的大有人在,能答应嫁给我那些傻X兄弟们,也是他们的福气。但这个事实依然拯救不了我,我依然痛苦,也不知是想起了自己积攒的那些陈年破事儿,还是只是单纯地见不得别人好。 和我不一样,老二的人生总是在继往开来着。在大学里他就能和我们所有人的女朋友保持良好的关系,无论在我们分手前还是分手后。这一习惯他到现在还保持着,各路兄弟的现任女友们都会从全国各地以各种方式向他打探我们的曾经,各路兄弟的前任女友们也会从全国各地以各种方式向他抱怨我们当年如何不是东西。去年,老二组织所有在京的"兄弟们的前女友"吃了顿饭,K了次歌,成立了一个类似"前妻俱乐部"的非法组织。我被彻底惊到,和丫大吵一架,几乎绝交。 后来我们和好如初,原因是他把自己QQ的签名改成了:"我错了,虽然不知道哪儿错了。"这种大无畏的无知证明了其实他真的是个好人,只是傻点儿而已。我们每个人都是傻X,不过傻的领域不一样而已,有人傻在IQ,老二傻在EQ。 老二在情商方面的缺陷起源于他如白纸般纯洁的大学生活,而我悔之晚矣的道德反省也同样源于那乡土画一般花花绿绿的四年。你必须相信每段感情都会有报应,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如果白眼狼一辈子也就算了,最是那弃了恶从了善的,报应更是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这是我在浪子回头之后的领悟,"啊,多么痛的领悟",辛晓琪唱的。其实酒吧里任意一位男歌手的翻唱都比她好,因为他们一个个都是阅人无数的样子,我想在他们酒醒以后应该也会饱受煎熬。 魏星当年是比我还浪的浪子,却是我们这群人里第一个结婚的,我们一行七人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赶去兰州,男的全要给丫做伴郎。那时候我和老二都没什么做伴郎的经验,所以对婚礼上播放《男儿当自强》,所有服务员端着卤水拼盘喊口号的环节啧啧惊叹,后来曲风一转,港台爱情歌曲次第绽放,老二激动得花枝乱颤、泪雨横飞……后来魏星离婚了,我总怀疑这是老二带来的衰运,连傻X魏星都在台上没心没肺地咧嘴笑,你丫哭个什么劲啊! 魏星离婚之后没几个月,我的前女友柯依伊结婚摆喜酒,邀请所有老朋友齐聚京城,连我都收到了一张刺眼的血红喜帖。我本来并不想去,但是我和柯依伊的几乎所有大学好友都答应去了,这是毕业五年来我们这个小圈子聚得最全的一次,所以大家纷纷给我打电话,让我把心态放平和,前度再见亦是朋友,还是来一趟吧。于是我也订了机票,赶了过去。 在小伊结婚的前夜,我又一次见到了她,身形没变,着装和神态成熟了许多。我也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就只是客套地微笑着看她。晚餐席上一片欢腾,大家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我隔着老友们洒落的酒帘望着对面的她,相顾无言,只能把冰凉的燕京啤酒一杯一杯地往肚里灌。第二场集体去唱歌,我唱了《雪候鸟》,她唱了《催眠》,那都是我们在一起时最爱的歌曲。唱着唱着,我和小伊就坐到了一起,她把头悄悄地靠在了我的肩膀上,就像我们曾经最熟悉的那样。过了12点,老友们嚷嚷着找个酒吧进行第三场去,我和柯依伊趁乱溜了出来,席地坐在东三环边儿上说着醉话。她问我:"方鹏,你知道为什么你毕业的时候我追着火车跑那么远吗?因为我知道你这一走,我们就再也不可能了。" 把小伊送回家,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北锣鼓巷,几个兄弟横七竖八地挤在一个房间里诈金花,见到我回来了,他们各怀鬼胎地冲我笑了笑,然后继续赌博。我抽完一支烟,起身踩灭烟头对他们说:"哥儿几个,明儿跟我抢亲去吧。"大伙儿连忙按住我:"冷静,千万冷静!"许宁说:"你说你抢了亲干吗呢?结婚?" 小马从旅行箱里翻出一包芙蓉王和半瓶黑方。我们把烟抽光了,把黑方又放回原处。大伙儿昏昏欲睡,但都还硬挺着听我絮叨,听我说我当时怎么觉得不应该再和小伊继续了,听我说两个独生的孩子、两个不同的城市、两个不能远离的家庭……最后,老二实在忍无可忍地打断我,他在床上翻个身爬到我面前大声说:"方鹏,我说句话你别不爱听,你那时候已经不爱柯依伊了!" 是吗?我那时候已经不爱她了吗? 我怎么觉得,时至今日,我还那么爱她,爱到深入骨髓呢? 我们的记忆其实是很不靠谱的东西,没有什么可以证明我们的回忆到底是不是和真实一样。我们都会不自觉地忘记一些不愿记得的东西,甚至去粉饰它、修改它。因为过去早已经失去,回忆也不过是属于眼前的一段情绪、一段幻影。怀念旧情和重新开始的爱,分辨起来,谈何容易。 第二天,大伙儿组团去参加柯依伊的婚礼,除了我和魏星,他刚刚受了离婚的伤,到那时还见不得"花田喜事"。中午,我俩待在南北锣鼓巷交界处的一家川菜馆里,等着婚礼现场的直播,老二一会儿给我们打一个电话,说:"哎,我们已经准备好一个小包子,里面塞的全是芥末,待会儿新郎过来,非呛死丫个孙子!""哎,那新郎傻大高,眼镜男,长得跟你似的。""哎,方鹏,连张倩都说,这新郎长得跟你有点儿像嘿,你现在是不是特得意?" "滚蛋!"我说,"我就问你,你觉得这男的是过日子的人吗?""你想听实话吗?" "废话。" "是。" "那就行……不聊了,安心吃饭,敬酒的时候给我发消息。"我挂断了电话。 差不多12点一刻的时候,老二的短信来了:"已经敬到上一桌,快到我们这儿了。"我给魏星倒了一整杯酒,给自己也斟满了,等了两分钟,算算柯依伊夫妇差不多该到老二他们这桌敬酒了,我端起酒杯冲着小伊婚宴的方向,"干杯!"我一饮而尽。 "傻X。"魏星骂了我一句,把自己的那杯酒也一口闷掉,"你就是个大傻X!" 我冲他一乐,没有还嘴,我不能骂他,因为那天,他就是我的伴郎。 正文 卷一 前度 青春 正文 01 2006年1月12日,北京终于像模像样地下了场大雪。在肖家河桥下面有五辆车撞到了一起,被交通广播的主持人以说评书的语气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下。我坐的这辆小六路的司机把广播调到最大声,整车的乘客附和着主持人的调侃,一起没心没肺地笑着,为这个冰冷的礼拜四增添了一些生气。冬天的北京真是太好玩了。 不知道小伊现在在做什么,自从她老公开着辆捷达把她从我们的同学聚会上接走之后,我似乎就再没有得到过她的消息。当我躺在小六路脏兮兮的座椅上听一群傻X傻笑的时候,当我待在老二的小别克里听我们在毕业时录的CD默默流泪的时候,当我在龙庆峡第一次滑雪摔得鼻青脸肿的时候,当我吃成都小吃的垃圾套餐的时候,当我打喷嚏的时候,当我挂吊瓶的时候,当我发工资的时候,当我来月经似的习惯性拉肚子的时候,当我和不是你的女生做爱的时候,我都不知道你在做什么,知道吗,小伊? 2006年1月12日,我早已不再是柯依伊同志的男朋友了。我们不会再一起吃饭、逛街、打牌、看碟、亲吻、做爱、争吵以及互相折磨;我们不会再需要按一只鲨鱼玩具的牙齿来决定今天晚上谁负责刷碗;我们不会再每嘿咻一次就往床边的玻璃罐子里放一颗折好的星星;我不会再积极主动地把我肩膀最肥美的一块送到你嘴边让你咬一下;你也不会再在我不理你的无谓阻挡把手放到你胸上的时候跟我说你其实是B罩杯,而且生了孩子以后还会再大一些,也许能到C,然后再被我无情地嘲笑了。 正文 02 和小伊分手后的一年,我来到北京开始北漂,住在通州边缘的西马庄园31号楼。 和小伊分手前的半年,我大学毕业来到南京,走之前我和老二、鲍哥、许宁、小马、魏星在学校的大门口砸了三箱刚喝空的啤酒瓶子,抱成一团哭。 和小伊分手前的四年半,我赶在张军抢劫银行的第二天来到长沙,见到各大商场戒备森严,城市的主干道五一路竟然还有巨型的广告牌空着,空了好几块。 和小伊分手前的六年半,我第一次拉了小静的手,我觉得,拉手真幸福,如果有机会,下个礼拜天我还要拉一下。 和小伊分手前的十一年,我人生第一次考了个不及格,那天天上也下着雪,似乎和我在2006年1月12日在北京看到的那场差不多。 这些事情我都和小伊说过。我喜欢跟小伊说我的过去,就像小伊喜欢说我们的未来。我们经常在床上整夜整夜地说,我说累了她说,她说累了我说,两个人都说累了的时候我们就看电视,中间穿插着一两次嘿咻。我们嘿咻的时候依然保持着两个人语言上的习惯,我总结过去,她畅想未来。 正文 03 我的朋友老二,他现在的单位就在我住的小区边上,他和小伊一样是我的大学同学,认识我快六年了。自从我来到北京,我俩就恢复了在长沙时只要能在一起就一定在一起的生活,而这样的生活总能不断提醒我小伊的存在。我敢肯定,如果小伊是上帝安排和我一起去吃苹果的夏娃,那老二就是那条诱惑我们的蛇,以及苹果里的虫子,是苹果刀、水果盘、洗涤剂,是叉水果的牙签、装苹果核的垃圾袋,甚至是吃完苹果以后拉屎的那个马桶。总之他如影随形,在我和小伊的生活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 小伊曾经非常喜欢在吃饭的时候取笑我和老二,说我们是上辈子的姻缘,如果不是这辈子老二投错胎当了男人,她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从老二手里把我抢走的。一次老二反驳为什么不是方鹏投错胎了?小伊说:"方鹏是男人,我知道的。"说完她突然把手伸到我的两腿间,隔着裤子抓住我,大声质问:"方鹏,你说,上辈子你俩谁是男人?"她第一次这么干的时候,我把嘴里正在嚼着的猪肝全部喷到了面前的盖浇饭上了。于是鲍哥等人开始哄笑,小伊骄傲地看着我和老二尴尬的表情,等我承认上辈子我是男人后放开手,搂着我的脖子狠狠亲了我一下,然后低下头红着脸自己哧哧地笑,可爱得像个妖精。这是我们每次聚会的保留节目,只要喝到八成醉大家就开始提我和老二上辈子的姻缘,小伊每次都搞得我下身阵痛却心花怒放。 这个节目结束于我和小伊非法同居后的一天夜里。那天我因为踢球累得半死,很早就洗洗睡了,而柯依伊同学兴致却很高,12点多把我吻醒,要我通知二炮部队一级战备。她扑扑腾腾地跳去洗澡回来,我依然处于半梦半醒的迷瞪状态,她像条凉粉一样滑进被窝从背后抱住我,于是我挣扎着转过身来,抱住那个软软的身体,深情款款地喊了声:"老二……" 其实我当时想喊的是"老婆"。 结果从此以后她再也不拿我和老二开玩笑,再也不允许我和老二独处,如果一定要独处就必须把房间的门打开。 正文 04 这段文字本来我想放在后面,作为本书最特别的一段床戏施以浓墨重彩。但是我实在无法以其他平淡的文字表达我和老二的血海深情,而不介绍他,就无法介绍我那操蛋的学校;不介绍我那操蛋的学校,就不能介绍我和柯依伊同学的相识,那以下的故事将无法展开。大家只能看到一个茫然和莫名痛苦的人在北京的写字楼、出租屋、酒吧、操场、浴室、商店里言行怪异、神情癫狂。大家会说:靠,这傻X东西是哪个傻X写的啊? 于是我提前了这段床戏,为了引出我那挺操蛋的大学生活。预备,开始。 正文 05 我曾经是个很好很好很好的学生,而这是在距离现在很久很久很久的过去。那时候我臣服于我老爸方处长的暴政之下,从上小学起我就按时起床、按时上学、按时放学、按时回家、按时写作业、按时看电视、按时睡觉,然后再按时起床。这个生物钟链非常完整、完美、顽固,虽然"按时放学"这个环节不定期会出些问题,但是方处长都会用"按时看电视"这个环节调节回来。我日复一日无怨无悔地过着顺民的日子,没有什么大快乐、大悲伤,除了偶尔因为粗心大意,而在考试之后接受老师的第一轮施暴和我爸的第二轮施暴。 作为一个20世纪80年代的小学生,我的记忆里没有《戏说乾隆》《雪山飞狐》《变形金刚》和《恐龙特急克塞号》;我只有在挨打的回忆里,保存着童年时一些支离破碎的影像,比如老爸的短袖的确良衬衫和挥舞起鸡毛掸子时结实的小臂肌肉,妈妈的浅蓝色百褶裙以及阻止爸爸殴打我时水汪汪的大眼睛,这在我后来的回忆中非常美丽。当然,别的全是痛苦。 很多人告诉我,一切痛苦都会结束,只要你考上大学。 我的爸爸方处长是南京大学的工农兵大学生,虽然学了个不着四六的专业,但毕竟手里的文凭相当之硬,它帮助我爸当上了处长。所以我和我那个时代很多直到大学扩招扩招再扩招后才决定考大学的孩子有本质的区别,我是从生下来就注定要去上大学的。我爸有一个箱子,长一米半,宽一米,纯牛皮打造,结实耐用。这个箱子曾经装着咸菜干粮和南大的录取通知书被我老爸扛到了他的宿舍,四年后又装着无数的书籍和我妈的玉照回到了家乡,此后一直放在我们家里能放箱子的最干净的地方。从我记事起,我爸就经常把我带到那只巨大箱子前向我炫耀自己大学时的刻苦,并且说等我考上大学就把这个箱子送给我,让我装行李去上南大。因为箱子太沉,他一直都没给我打开过。后来,我考上了南大,不过不是南京大学,而是湖南的南湖大学。老爸才把这只十多年没挪动过的箱子抽出来打开,把里面的书一本一本地腾到另一只新买的大箱子里。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多被笔迹覆盖的中国古典文学以及毛泽东思想的教材,我还看到一个手掌大小的笔记本,里面是我爸爸的大学同学在毕业时写给他的留言,基本上都是些对仗工整的套话,只有照片比较真实地记录了他们那时的模样。 在我爸打开箱子的那天,我看到妈妈在厨房被油烟呛得直咳嗽,突然觉得她很可怜。原来爸爸的箱子里并不只有妈妈的玉照,还有一些别人的。 但至少那时,我对大学的憧憬已经不限于自由、崇高、牛X那么简单了,象牙塔里突然多了些暧昧的桃色,每次想起都可以让我心中小鹿乱撞。后来的事实证明,我对大学的所有猜测中,只有这一点比较准确。2000年9月,当我坐在南湖大学接新生的大巴上,当大巴在稀里哗啦的夏雨中转进校区时,当校区沿途所有网吧、酒吧、餐馆、旅社、桌球室、电玩屋在我的视野中次第点亮它们的招牌时,当招牌下所有雨伞都盛着一男一女两个人时,当那些男女在伞下肆无忌惮地拥吻时,我告诉你,我的心花开了;当我看着玻璃里倒映着的我爸铁青的脸时,我告诉你,我的心花开了。 正文 06 方处长帮我完成了报到需要做的所有事情,我总怀疑这是他发自内心想做的。如果可以交换,我爸他一定是想让我滚回老家替他上班,而他自己留下来,和我的同学们一起睡懒觉、上网、踢球、抄作业、泡MM以及逃课……或者他不是这么想的,他只是想上课、下课、学习和运动而已。管他想的是什么,反正他一定想换自己留下来,否则我爸不可能在领到一套高价劣质的床上用品时激动得浑身颤抖。 我被分到了男生宿舍1栋121室。在这里,我爸爸闪转腾挪想尽一切办法把学校发的席子铺在型号与之完全不匹配的床上,然后又找了些竹竿来挂蚊帐。与此同时,屋里还有一位衣着肃穆、浓眉大眼、凭长相就够当副县长的中老年男人正在教育儿子,说着些"不要鬼混"之类的胡话。他的儿子听得很认真,表现得很诚恳;我爸蜷在我那个坐直就可以头撞墙的上铺,一边干活一边频频赞同,时不时也附和着训斥我一下。那位游离在胖与不胖边缘的男孩扭头看了我一眼,就这一个饱含着同情、理解、求救与幸灾乐祸的眼神让我迅速找到了共鸣。这个人就是老二,大名赵国勇。他在所有老爸都出去以后,从鼓鼓囊囊的书包里翻出一包皱巴巴的中南海,问都没问就丢给我一支,自己也点上一支深深地吸了一口:"憋死老子了,呼……" "憋死老子了"是老二最经常说的一句话,因为他真的经常憋得要死。他不仅有性欲还有烟瘾,甚至肠胃也不太好。长期生活在抑郁的状态下,他的左右脸颊分别长出了一大片青春痘。老二一直很羡慕我的皮肤,尤其是他了解到我原来是和他一样压抑的孩子以后,就更无法理解我为什么可以有如此雪白粉嫩吹弹可破的皮肤。我矜持了很久没有告诉他我的秘密,直到一天他用一个美女的宿舍号码贿赂我,才换来了答案:"手淫。" 其实我以前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从没长过青春痘,直到一位后来做了妇科医生的高中同学在聚会时跟我说,手淫是治疗青春痘与失眠的"无印良品",我这才找到了自己肤若凝脂的理论依据。 老二听后愣了一下,"靠,别蒙老子啊。"我一边往通讯簿上抄那个美女的号码,一边爱理不理地说:"要不就是因为我天生丽质吧,谁知道呢?"老二说:"我又不是没手淫过,怎么还长?"我说:"那就是你的原因了。" 再后来,"手淫治疗青春痘"成了全校皆知的秘密。老二是这么干的:他对每个羡慕我皮肤的人,都用非常感慨的语气说:"还是方鹏的手淫工作做得好啊。" 正文 07 正式开学的第一天,我目送老爸坐上开往火车站的公交车,走回寝室用冷水洗了个澡,脱下真维斯牌的条纹T恤,换上一身狂像越南军装的军训服,然后在教官的带领下,去体育馆参加开学典礼。(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规矩,开学典礼要穿着军装、坐得笔直、纹丝不许动。)我于是就这么昂首挺胸地端坐着,一边悄悄地安抚自己逐渐真切起来的想家的痛,一边左耳进右耳出,听主席台上各级校领导用各地方言讲话。 散会以后老二非要请我喝奶茶。我们走到校门口就被堵了回来,说大一新生不许出校门。于是我们往回走,发现教官们正在检查内务,我俩又被抓了个现行,每人一份检查。 正文 08 在军训第二个礼拜的一天夜里10点,宿管再次准时掐断了所有宿舍的电。这一天的长沙闷热无比,我洗了两次冷水澡依然无法入睡。老二比我还多些脂肪,所以更加难以忍受,在水龙头底下冲了一个多小时,皮都掉了一层还不愿意出来。我实在睡不着,就下床在楼道里溜达,走到楼道口的时候,突然发现宿舍楼的卷帘门竟然没关!原来宿管阿姨自己也热得受不了,把卷帘门拉开一半以便透风。于是我跑到水房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通告给老二,他嘿嘿一笑:"狗日的,走。" 我俩迅速换了身正常人的服装,蹑手蹑脚地走到宿管科门口,贴着墙根儿偷偷往里面瞄了一眼,宿管张阿姨正歪在椅子上打鼾。于是我和老二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儿响叮当的速度爬出寝室楼,来到宽敞的道路上。 "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一个声音高叫着:爬出来啊,给你自由。" "我渴望自由,但也深知,人的躯体怎能从狗的洞子爬出?所以我是钻出来的,不是爬出来的!" "我希望有一天,地下的烈火,将我俩连这活棺材一齐烧掉,我俩应该在烈火与热血中得以逃生!" "哈哈哈哈……" 我和老二一边篡改着这篇高中课文,一边向校门口的冷饮摊走去,9月,长沙的夜风温暖潮湿,几乎可以带走所有汗和烦闷,可我们还没享受多久,就迎面碰上一帮教官和一群女生说笑着从校门走进来。那些姑娘们上身是不同款式的T恤,但裤子一水的军绿色,显然都是大一的新生。话说我从小就对解放军叔叔有极大的好感,可我对这群军训的教官们实在是厌恶至极。因为他们不仅肆无忌惮地殴打我和我的男同学们,还赶在我和我的男同学们之前,勾搭我的女同学们。 狭路相逢,我和老二眼见是没地方躲了,好在苍天有眼,电光火石之间,我们发现路边有一个中国电信的IC卡电话亭,于是我和老二迅速蹿了过去,老二拿下电话开始胡乱拨号,我则装成一万度近视眼,把脑袋贴到号码显示屏的前面。五米……三米……两米……教官们和女生们嬉笑着从我们身边走过,也许现在教官们除了姑娘不会留意到身边别的任何事情,而我和老二却实实在在地受了惊吓,瘫坐在IC卡电话亭边。这不是开玩笑,他们可是真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