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回 龙门山书生回龙门 白秋和王笑敏心里有些酸酸的,软塌塌的在街上走,王笑敏说,才八九点,天就这么热,我们游泳去!白秋说,我什么都没有准备。王笑敏说,准备啥?我们两个男人,身上没有累赘,在平昌河里裸泳,那才无拘无束心地坦然。 二人出了赵家巷子,直奔河边。河边有三四艘木船,篙、桡早不知去向,仓棚已经坍塌,显然很久没有载货航运,趴窝在那里。上游有渡船正行至河心,几个学生模样在船头站着。 进了船舱,二人脱了衣裤,翻船下水。白秋说,我们到下面鲤鱼沱去游玩,我仰泳,这是我的独门绝技。王笑敏也跟着仰泳。白秋说,桥楼沟人上街在大路上就看见我们,赤条条的,不好。王笑敏说,大路上看不清楚什么,不考虑那么多。 白秋说,我可以双手紧挨着大腿,一动不动,就这样漂浮在河面。王笑敏说,上周考试的前一天,我在赵家坝涪江里练了一下午,已经基本掌握要领了。 两个就并排着,像两条长长的白鲢漂浮在河面上。 在河里游玩了些时候,似乎白秋听见有人喊叫,翻身搜寻,是李黎在大路边大声喊叫:张国强来了!张国强要到成都去了!他要给我们三个办招待!在民族食店吃牛肉!他喊你们马上回去! 李黎无意间发现路边大柏树下穿粉红色的确良衬衣的初中同学金楠,顿时满脸笑容:“金楠,看什么看?你的男同学白秋、王笑敏两个在游泳。临渊羡鱼,不,临渊看鱼不如退而结网。我们高中毕业了,成年了,去,跟他们恋起来。”金楠说:“滚你妈的蛋!我上街给爸爸买药路过这里,谁在看什么?”说完转身跑了。 谁知李黎一句玩笑话竟然成真,几年后这高挑窈窕白净漂亮的金楠,几番爱恋风雨后,居然与白秋结为夫妻。 白秋、王笑敏上了岸,三人回食店吃饭去了。 张国强十一点到的政府大院。李黎说中午吃绿豆稀饭,我已经提前熬好了,我准备吃两顿的。张国强说喝稀饭没意思,我到牌坊沟去把秋秋接来,你去喊王笑敏,我们一起吃午饭。李黎说,秋秋还没有回家,在王笑敏家里没走。 到了食店,白秋说:“昨天才分手,今天又团聚,国强,你又想我们了?你是不是太多情了。” 张国强说:“没法子的事。爷爷派车来接我,叫我下午到成都。同学、哥们、朋友,我们是五沟铁杆异姓兄弟,兄弟远行,不告别不够情义。” 张国强言之有理,他们从窑坪场读小学,到县城读高中,一直同班四人形影相随情同手足。 这白秋最长,五沟镇牌坊沟人,父赐字“明皓”。父白大鹏,自号“展”,曾经读过好几年私塾,粗通文墨。白秋母亲张秋菊、哥哥白梦十几年前大灾荒时亡故,前不久,父亲由大队革委会主任晋升牌坊沟大队支部书记。 李黎年龄次之。其父·略有残疾,弓背蜂腰,人称“李驼背”。残疾人无绝路,李驼背无力从事体力劳动,却天资聪颖,好读诗书,口齿清亮,也爱拨弄几番机械电器之类,前几年被公社招录为广播站站长。 张国强最有故事。前年秋天,人们从报纸上看到离别家乡几十年与国强爷爷同名同姓的人物张卓,任大军区副司令员!几经周折,通过与爷爷一起参加红军的叔爷沟通联络,他到了爷爷家。爷爷和年轻奶奶见他高大英俊,举止文雅,甚是疼爱。爷爷奶奶多次叫他到成都读高中,张国强说,我就在平县读,我怕省城里的男男女女欺生,欺侮我这个乡下农村娃。奶奶说,不敢,有你爷爷。张国强说,成都街道多,巷子多,我是路盲,害怕找不着路。奶奶说爷爷每天用车子接送。张国强说成都的人贩子多得很,我怕人贩子把我整死卖我的肾卖我的心脏卖我的肝卖我的肠胃。他奶奶笑了一阵,知道他真心不想在成都读书,她自己也还要上班,大闺女的小孩还在自己这里读幼儿园,也就不再勉强。 王笑敏年龄最小,家庭是窑坪场小商户,卖些食盐、豆油酸醋之类,白秋爱在他家置放东西,逗留玩耍。 吉普车师傅已经点好了饭菜。进了食店,穿军装的吉普车司机已经招呼了菜,五人吃了一盘剔骨肉,一盘本味牛肉,一盆粉蒸,一人一大碗牛杂碎汤一碗米饭。 临走,几人都有说不完的话。 白秋说:“昨天到今天,我观察了很多思考了很多,农村这几年,人心故我,山河依旧,我们农村娃的前途是什么?这辈子我们的人生轨迹怎样?一切都未可知,真正的未可知!” 张国强抢过话头:“秋哥的话说到我心口上了,我到了成都,从此我们四弟兄离多聚少,天各一方,鬼知道我们还能不能经常见面?想起这些我就很有些伤感,走了。各自珍重。兄弟些,把握一点,不要轻易恋爱,对女人不要动真情,不要轻易结婚,光棍一个好走路!兄弟们,记着!” 三人点头应承,送走了张国强,李黎马上要去开广播,也走了。 李黎刚开了广播室门,公社革委会袁主任就来了。 李黎说:“袁伯伯,爸爸感冒了,睡在床上起不了床,我来帮他开广播。” “睡在床上了?男人得了感冒就不上班?”袁伯伯的唾沫明显需要水分稀释,黏黏的在唇边摇荡。一同进屋的,还有袁伯伯终身引以为荣挥之不去的酒味旱烟味。 “重感冒。烧得很厉害,袁伯伯。”李黎一面说一面忙着给他的袁伯伯递上一根小黄瓜。那黄瓜是昨天下午摘的,很小,很嫩,有墨绿色的刺和浅浅的沟壑凹凸。 袁伯伯红红的脸堂一笑起来皱纹蜂拥而至,“我活了四五十年,感冒了,喝一碗酒,出一身汗,就好了!从来没有倒下。”李黎也笑了,他细细看着袁伯伯,有很长的时间没有仔细阅读这张睿智慈祥很有鉴赏价值的脸了。袁伯伯把双手抱着的一摞东西交给李黎:“放进广播室,我马上召开广播会。你娃这黄瓜好吃,新鲜,嫩气,你娃有点懂事,你再给老子烧些开水,把你爸的茶叶多抓些。”啃了几口黄瓜打了饱嗝,袁伯伯接着问:“你娃高中都毕业了?你娃大名叫李啥呢?老子记不起来了。” “李黎。”李黎说了姓名。 袁伯伯向着李黎,又像是自言自语,“李黎,娃呢,今天我要开广播会,我讲的肯定长一些。嗯呢,你就要在这里多热些时间了。你娃这几年在城里念书,有句话叫‘三月不知肉味’,你娃肯定不知道,连续三年大旱,特别是昨年秋天到今年六月底,两百多天的降雨量只有三十几毫米,把我们五沟公社旱惨了!堰塘冬水田没有装上水,小春的小麦油菜豌豆胡豆河沟坝里大减产,山坡地颗粒无收,部分地方人畜饮水都是问题,大春水稻又不能育苗栽插,早玉米种不成,红苕栽不了,棉花播不了种。我们五沟镇山高沟深,蓄水面积大,可以说我们是‘卧在水里闹口干’”,袁主任又打了几个酒饱嗝,喝了些水,“穷则思变!夏天有近两个月的农闲日子,学校放了假,老师学生娃也可以参战,是大搞农田水利建设的最好时机,我们党委革委会讨论了两三次,要全社动员,大搞水利,可是意见很不统一,有人说是‘唯生产力论’思潮回潮,你说洋不洋?恰恰七月一号中央发了《关于抓革命,促生产的通知》,这下好了,有了党中央的撑着,我们就要顺势而为,全面规划,多修水库,修大水库,大打农田水利翻身仗。我们今年先修好张营头沟水库,解决张营头沟和窰坪大队部分生产队生产生活用水,扩大两季田一千五百亩。明年,在你们李二沟搞一个小二型水库。后年整牌坊沟。六年后我们五沟人民公社,各个大队将会旱涝保收,……” 袁伯伯吃完了黄瓜喝了几口水,又打了一连串饱嗝,屋里乙醇浓度大了许多:“多烧点开水,把你爸的茶叶多放一些。哦,我都跟你说过了。娃呢,我今天中午在张营头大队,喝了一肚子酒,我高兴。曹书记吩咐我,广播会要开好。道理要讲清楚,理论要说透彻,指标要超前,措施要坚决。我,我就要代表党委革委会,把党中央要搞好工农业生产的精神,把目前国际国内有利于抓革命促生产的大好形势,把大搞水利,多修水库,修大水库的有利因素,把五沟公社大打水利翻身仗的意义、目标、措施等讲清楚,讲到位,大讲特讲,讲深讲透讲明白!讲得那些有不同意见的人服服帖帖。老子歪歪理论上说不过,我就不是我!”袁伯伯说的很连贯,酒意朦胧还有长辈的稳重深沉和语言慎密。 袁伯伯出气很粗,口味很浓,李黎很熟悉那味道,那是苕皮酒味,是他幺爷爷李泽烤出来的。那酒味很特别,红苕皮红苕根和烂红苕的苦味霉臭味夹杂着,隐隐约约有一点点一丝丝甜润。 正文 第二回 白明皓不违老父心 白秋心里空荡荡的,在窑坪场和王笑敏李黎漫无目的耍了一天多,又到张营头沟外婆家耍了几天,好在老爸叫五爸把衣被书籍等物已背回家,空手回牌坊沟很是轻松。远远的,听到小学坝子里喇叭很响,人声嘈杂,估计在开社员大会,他径直来到小学坝子里。 天气很热。大队小学操场四周全是两三尺大的梧桐树,法国梧桐树枝虬然挺拔,叶茂如盖。梧桐树下的社员相当悠闲,小声说说笑笑。会议马上开始了。 白秋痴痴的看着老爸,听老爸讲话。 他觉得,他父亲名字有诗意,生性斯文;高高大大,白白净净,是个美男子;在台上念讲话稿,擦汗水,眉梢抑扬,举手投足,都十分优雅稳重;在牌坊沟,就是一把手的料。 他就这样细细的欣赏着,品鉴着父亲。 他老爸只用了十几分钟时间,把前不久全公社三级干部会和革委会袁主任的广播会的主要精神揉到一起,宣讲完毕,给各生产队下达了到张营头沟参加水库大会战硬性人数和土方指标。淋漓大汗把短袖衬衣前胸后背浸得流水。下面有人大声说:“白主任白书记,我们大队出的人太多了,别个大队修水库,牌坊沟人不要太老实。”他老爸热得心烦:“不说了不说了,其他干部也都不说了,这些道理我思想过。副书记、革委会主任、会计、民兵连长、治保主任、妇女主任,你们都表个态:自己家里几个人,去几人参加水库大会战?占家庭人口的百分之几十。你们都是坐在主席台的人,要想好再说,头要带好,别叫梧桐树底下的婆娘男人瞧不起你们。”他大声说:“张老师,把东西拿来!” 大队小学主任教员张老师说:“白书记,准备好了。” 白秋看了,是一张大红纸,上方有“决心书”几个字,下面的几行黄广告色字白秋看不清楚,红纸的下方有一大块空白。他老爸说:“给我写上,白展,家庭人口3人,参加张营头沟水库大会战2人,占家庭总人口百分之六十六点七。” “哪两个?你和你婆娘?”下面有人笑问。 “谢谢你挖苦。我婆娘早就到英(阴)国了。”他老爸笑着说,脸上有了少见的幽默和轻松,“当然是我家那一位。” “哪一位?”下面还有人追问。 “没娘的儿子当婆娘用!——我儿子白秋。”会场一片狂笑。“后年全公社就要给我们大队修水库,这一回我们牌坊沟男人女人能去的,一个也不能当逃兵!——写上了没有?张老师。” 张老师说:“写了。” “下一个,白副书记。” 没有人闹,没有人吵,大队领导纷纷表态后,红纸黄字的给大队党支部的《决心书》在主席台桌子前面很是耀眼。 接着,各生产队队长上台表态。他们像商量好一样,一个也没有叫苦,没有怨气,都是按白书记下达的指标依葫芦画瓢:保证参战人员一个不少,保证超额或者提前完成土方和其它任务,有的还喊了几句口号,然后叮叮咚咚走下台子,。 他老爸似乎很高兴,笑眯眯看着人们上台表决心,最后,柔柔的说:“补充三点:一是明天你白主任把各队队长带着,到张营头沟大队去,最好把学校和学校周围人家的空房子给我弄到手,先下手为强,以后各队煮饭睡觉、拉屎撒尿方便,上工近便,这一次去的学生娃年轻人不少,休息时间也有个打打跳跳的地方。二是民兵连长和治保主任轮流上水库,轮流在家维护治安,把大队治安维护好,不要出现偷偷摸摸翻墙入室欺侮女人的事情,让那些老弱病残留在家的吃睡安稳。三是各队队长安排人要通盘考虑。水库工地人要上够,家里也要留点劳力把棉花的整枝扳芽、打药治虫,玉米除草,红苕提藤、收早包谷绿豆等活路做好,明年不能饿肚皮。四是各生产队——” “你说的三点,咋个成了四点?”会场里有人打断他讲话。 “慌啥?那就再补充一点。四是各生产队猪场的猪肥了的快要肥的要牺牲一点,最多一个星期给工地上的人吃点肉,活路累。”他顿了顿,“不球说了,散会!” 梧桐树下有人说,新白书记平时话就很金贵,台前讲话干净利落,轻轻松松就把天大的难事情做得漂漂亮亮,比老书记能干得多。 五沟镇人都知道,几天前,公社召开党员团员干部大会,会议最后要各单位表决心,参加过汉语拼音培训班当过小学教师的袁主任要求以大队支部书记姓名的第一个字的汉语拼音字母为序上台表态,牌坊沟大队支部书记白大永该第一个上台,始料未及的是,白大永表态含含糊糊,罗罗嗦嗦,半天不说“坚决完成任务”之类豪言壮语,最可气的是最后一句话:“本支部书记要回牌坊沟摸摸底,明天来对你们说八百一十六人能不能凑够数!”不但语气桀骜,而且有让公社党委革委会重要决定泡汤之危象。公社曹书记和袁主任一阵耳语后,当即宣布撤销白大永的牌坊沟大队支部书记职务,由大队主任白展担任牌坊沟大队支部书记。事情来得太突然,白展知道,支部书记走马上任第一件事就十分棘手,搞不好就会来去一阵风,成为灰溜溜的过渡人物,他站起来向主席台招手,他有话要说。袁主任也站起来,指着白展,“曹书记宣布了就是任命,也是命令!你这新官就上任了,你把牌坊沟的事情做好就对了,共产党干部,要少说话多做事。下一个是李二沟大队李书记给党委表决心。” 后面的会开得很顺利。 白秋很喜欢别人称赞他老爸,等着他老爸收拾好桌子上的东西后,一前一后往家走。 老爸说:“没有跟你商量,你到水库上去累几天。” 白秋的父亲白展读过五六年私塾,白展本来名“大鹏”,自号“展”,当武装队长时人们觉得“展”发音响亮硬朗,就叫他“白展”,又因其能文能武足智多谋,有时也称他“活孔明”,白大鹏也就听之任之。从小到大白秋对父亲恭敬从顺,白秋说:“我去,我肯定去。等各个生产队的人上齐了,如果我实在受不了了,找个合情合理的借口离开,你也好解释清楚,对修水库不会有太大影响。” 正文 第三回 大会战白秋初磨砺 七月十五日天刚亮,晨曦朗润,天气清灵,白秋有点像去出门闲逛,两手空空,到了张营头沟。 水库大会战指挥部设在张营头沟大队三队保管室。白秋找到白展,问:“爸,我做啥子?”白展说:“龟儿子不懂规矩。去见你五爸,他是生产队队长,听他安排。不许挑肥拣瘦。”白秋说:“晓得了。”白展说:“等你五爸给你分配了事情,再到你外婆家去,缺啥找你外婆,开工头几天,我忙。”白秋歪着头问:“吃饭睡觉呢?”白展说:“就在你外婆家吃住。” 白秋的五爸叫白大勇,准确的说应该是白家祠堂血统很不纯正的“大”字辈。人称“白老五,说起来也让人见笑,那些年,白老五娘先后生了四个儿,前前后后全部夭折。那是个万物开始孳育播种的季节,一个藏人到了五沟,在人多的地方贩卖虎鞭鹿茸虫草贝母苁蓉藏红花,太阳西下时分,藏人要赶回窑坪场住宿,在油菜地边遇见了白老五娘,先是白老五娘说要买虎鞭给男人滋补身子,后是藏人告诉她,男人要多吃牛肉多喝奶,再用药补一补,男人的身体就会强壮长得像本人一样高高大大,在床上才能干。女人问,你有多能干?藏人说,要我好能干我就有好能干!浓浓郁郁的油菜花香得人人都想风流浪漫一回那是不争的事实,他们在油菜地里高高兴兴做了一回功德无量的事情,带着满身的油菜花和雪域高原珍贵种子回到家里的白老五娘,半夜里,被发觉各方面指标异常的白家男人白嘉志抱起来,摔到地上。白嘉志是牌坊沟出名的酒鬼,酒醉过后嘴无遮拦什么都要敞露,比如家里还有多少钱,钱放在哪里;昨晚上和婆娘做了几次那事;他看见某某人偷了哪家菜园子里的黄瓜白菜等等,他都要说。为此给人们增添了不少的笑料给邻里惹出了不少的口角,每每酒醒后则后悔莫及。被摔在地上的婆娘双臀很痛,哭了,哭得软绵绵恨幽幽,丈夫心软了,怕某日酒后失言说漏了嘴破坏了老婆的清白败坏了老婆名声,坐了一阵,喝了一大碗烧酒,把老婆抱上床,自解了打水桶上的绳子,抱来了手扳石磨的上扇并放在井沿,绳子一头拴着自己的腰,一头拴着石磨,从圆圆的井圈石下到凉凉的井水里。他双手紧紧抓住井圈并掌着石磨,瞬间他犹豫了,他觉得井水太凉,今后长时间在水里肯定难受,他不想永远在太难受的井底趴着。此时要不是大祠堂朝门右的白大耀在街上打牌回家路过水井坝,要不是他家大花狗在水井四周狂叫,要不是他太顾脸面怕白大耀看见他问他莫名其妙在水井里干啥,白嘉志肯定要爬上水井回家和婆娘睡觉去。许多天后,人们发觉井水渐次浑浊,联想到大花狗天天在水井坝里乱窜乱咬,直到打上来的水里发现了一撮撮带有毛囊的人发人们才恍然大悟:水井里可能有失踪了的白嘉志。大祠堂好多胃弱的男男女女呕吐了几回,好久不敢吃饭喝水。白老五娘清白了,千年古井报废了,第二年白老五娘生下个胖儿了,这胖儿顺风顺水的长大了,无灾无病旺旺盛盛的生长,再也没有夭折,这白家幺房就没有了断香火的危险,这个胖儿就是白老五。——说是“白老五”,实际上是上无长兄姐姐,下无弟弟妹妹的独子儿。 今天水库大会战开工,公社上的全班人马,区公所主要领导,县公安局、农业局、水电局、物资局等部门来了很多人。五沟公社各机关部门的人也来了。人们打着红旗,背着被盖、油盐柴粮、锅碗瓢盆、钢钎铁撬、锄头撮箕,像赶大场一样涌向张营头沟大队三队保管室前的晒坝和周围山坡草坪,等待热热闹闹的“平县五沟公社张营头沟水库大会战开工典礼”。周围的山头上,各民工居住地,到处都架起了高音喇叭,喇叭声音很响亮,人们面对面说话都听不清楚。白老五把生产队的人吼在自己周围等待开会,白秋找了好一阵才找到他五爸。 白秋问:“五爸同志,我做啥?” “你细皮嫩肉的,能做啥呢?真把老子难到了。”五爸看着白秋,双手插在短裤裤袋里,走过来走过去,像是很难办。 白秋说:“不要那么认真,随便安排一个活路都可以。” 五爸说:“去收验土方。” 白秋说:“不去。你是明目张胆照顾我,我不干!” 五爸说:“去基建队打石头,这个没照顾。” 白秋眼都没眨,“找哪个报到?” 五爸指着前面的大个子,“就是他。” 白秋去了,五爸很后悔,“随便说了句气话,龟儿子就认真了。”白老五两步走到大个子背后,拍着他肩膀,大个子猛回头,问:“啥事?” 白老五说:“秋娃儿要到你们基建队,我们生产队还该出一个人,就是他,长点心。” 白秋说:“领导,随便安排,没事。” “你爸才是领导。下午到泄洪槽那儿给你安排事情。”那人说。 开完会,白秋在外婆家吃了午饭,就到了水库大坝右侧的泄洪槽工地。所谓基建队,说白了就是石匠队。其他大会战人员主要工作就是把田坝里沟里的泥土背到坝基上,几十人拉着石磙来回碾压,前面碾实了又倒一层土,周而复始,大坝达到设定的高度,水库就基本完工。基建队主要任务是安放放水卧管涵管、边坡堡坎安砌和泄洪槽开凿等。只要你天天按时上下班,基建队无法确定每天硬性任务指标。 牌坊沟大队基建队的任务就是开凿泄洪槽。也许是他们手气好,拈阄拈到这个任务后,白展他们很高兴。 下午,大汉带着白秋领了手锤錾子到了工地。张营头沟人早就挖走了泄洪槽表面泥土,基建队只需要在页岩绵石上开凿一条五米宽的长沟到预定深度就行。上工时间到了,基建队二十几个人,都操起手锤錾子干了起来。指挥部技术人员早已划好灰线,人们在说说笑笑中做起活来很轻松舒服。大个子基建队长叫白秋多看看,看出点门路再给他找个师傅。白秋高兴得很,这里干活比他预料要好得多,特别是手锤敲打声,简直就是美妙绝的打击乐,熟练石匠师傅的节奏快慢都差不多,泄洪槽工地真像露天打击音乐会,白秋仔细体会,学校里音乐教师讲授的那些什么八分音符、十六分音符、弱拍、强拍等等,在这里都组合得惟妙惟肖。他操起手锤錾子学着打了起来,音乐会有了不和谐音,节拍乱了点,虽然他自己都觉得音乐不那么好听了,但他心里兴奋异常。 正文 第四回 白明皓酒后有诗文 白秋外婆知道白秋当了石匠,看到外孙左手背红一块青一块,不高兴了,她要找女婿白展说道理,白展借故工地忙,走了。午饭时白展拿了一竹筒酒,放到饭桌上,像是对白秋,又像是对岳母:“吃点苦,没什么。没尝过苦味的男人,不会是好男人。”临走时悄悄对白秋说:“你娃觉着累,就喝几口。手臂痛了,手上出血了,擦擦。”白秋应允。 晚上,白秋如父所言,用酒洗了手背双臂,又喝了一些,倒下便鼾声如雷。第二天上工,全身上下还是用不完的劲,一点儿都不累。平时看别人喝白酒,一个个紧皱眉头,头一抬,喝下去了,咂着嘴,作痛苦万分状。白秋原以为酒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家伙,是个专给人们带来痛苦的坏东西,看来要给白酒正名。午饭时父亲不在,白秋喝了大半碗酒,他飘飘然起来,乱扒了几口饭,汗流满面,实在撑不住了,歪歪倒倒去床上睡了。过了一阵,外婆喊醒了他,他仍是飘飘然,低一脚高一脚像前几年跳“忠”字舞那样往工地浪去。汗水很多,揩了汗水的衬衣袖口有灰褐色的汗迹,白秋脱了衬衣,搭上肩,他自己笑了笑:才他妈两天,就修炼成一个标标准准的农民了!路过“指挥部”,墙边有人站在凳子上,白秋细看,那人头戴眼镜,一手拿粉笔一手攥着黑板刷在办板报,便自拈了粉笔在黑板右下角写了起来: “贫下中农真伟大, 泥巴石头都不怕。” 白秋笑了,贫下中农天生就与泥土石头打交道,怎么称得上“伟大”?这是不是有逻辑上的错误?当别人知道这是一个县中学的高中毕业生之大作的时候,怎么评价我?他想起他家里书桌上有一本《大跃进诗钞》上有一首农民诗人写的诗:“人民公社是力泉,齐心合力移山填!”诗后附有一著名教授点评:“‘诗言志’。在三面红旗指引下,当今农民诗人能打破传统语词理论禁锢,直抒胸臆,催人想象,为社会主义建设鼓与呼,可敬可喜。”我写这首诗比教授点评的诗好得多!还要写什么吗,要写,至少写四句吧,有什么可写呢?他忽然记起学过一篇课文,课文里有工人阶级的榜样铁人王进喜一句话:“石油工人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不管那么多,今天我剽窃王大人的诗了。他继续写了两行: “只要我们一声吼, 啥子困难都趴下!” 酒似醒非醒,写字格外认真,每一个字都硬朗工整。他学着那些知名人物,在黑板右下角靠底边的地方,潇洒飘逸的签了名:“牌坊沟大队白穐”。不知是酒性来了还是故意卖弄,他把“秋”写成很多人认不了的古体字。 当天下午他做了些什么,他自己不是很清楚。别人知道他喝了酒,谁也不便过问。收工了,白秋路过指挥部,他写的歪诗还在黑板上,签名也在,周围加了很好看的彩色粉笔画的美术花边,另外还加了标题: 誓言 贫下中农真伟大, 泥巴石头都不怕。 只要我们一声吼, 啥子困难都趴下! 牌坊沟大队白穐 那个戴眼镜的斯文人站在黑板前,见白秋来了,一把拉住他右手:“哎呀,你终于来了。跟我走,袁主任等你!”眼镜又问:“你叫白啥?”他说:“白秋。”眼镜说:“你那‘穐’字怎讲?”他说:“‘秋’的古体。”眼镜说:“那,你改过来,写成现代简化字。”白秋把“穐”改成简化字后尾随着眼镜。 袁主任正忙着写什么,眼镜把白秋送到袁主任旁边,轻轻喊了声:“领导,人来了。”袁主任并没有看白秋:“你叫啥名字?把家庭情况,读书的情况说一下。”白秋说:“今年从平县中学高中毕业,回家半个月了,名字叫白秋,母亲去世了,父亲叫白展。” “你是白展的娃!”袁主任一下子站起来,转过身,睁大眼睛看着白秋,“老子是说,人长得好,字写得好,诗又写得好,你娃就是你老子亲自弄出来的。原来是你!我在你们家里喝过酒吃过饭,晓得你在读书。你老子就是笔墨人。不球说了,明天到指挥部上班,吃住都在指挥部。”他又对眼镜说,“就到你们宣传报道组。这样,赵老师,他给你当助手,任副组长。”他知道白秋感觉有点突然:“不球说啥子,明天早点来,我还有事问你,这个时候忙得很。” 此事过了若干年,张国强、李黎、白秋他们几个在省城喝酒,谈到喝酒处女醉时,他们两个都感慨:袁主任这个人,有时左得可爱,其实心肠不坏。看你白秋写的文理不通几句狗屁打油诗,就把一个炙手可热的革委会主任俘虏了,算你龟儿子命好,不然,你现在可能还是一个遭太阳嗮,遭大雨淋,皮肤黝黑的打石匠!白秋说:“吉人自有天相。” 第二天,白秋走得特别早。到了指挥部,袁主任已经在做事。袁主任其它没说什么,他告诉白秋,“宣传报道组四个人,都是老师,文笔有点酸味,字就比你差多了。指挥部上对县上各位神仙,字写得好点,人家舒服。你就管对上,各种汇报材料、报告,县广播电台、报纸的宣传,你负责,好好干。有困难,找袁爸儿。”白秋有点感激。“有困难,找袁爸儿”的话,他觉得像有把蒲扇给他扇着,心里很凉爽。 白秋到指挥部后,工作格外卖力。一个多月时间,就有好几篇文章登载于《平县报》上,十几篇稿件被县广播电台采用。白展非常高兴,他外婆每听到一回广播里有白秋的名字,就想方设法给他弄一回好吃的饭菜哪怕是一盘凉拌黄瓜。王笑敏在窑坪大队收方组收验土方,有事没事跑到指挥部与白秋李黎闲聊。白展几次到指挥部,表面上是请示工作,但是一坐到袁主任办公室就说了许多感激的话,还诚恳的邀请袁主任到牌坊沟做客。 八月十八,袁主任到县上开会回来,还没有走进办公室,就叫人喊白秋。白秋到了办公室,袁主任又什么都不说,问了些不痛不痒的事就叫白秋去干自己的事情,白秋觉得蹊跷。 第二天早晨七点,指挥部喇叭破天荒没播大会战新闻,喇叭干咳了几声后,袁主任的声音传了出来,刚说了几句,高音喇叭下人们的议论像热油锅里加了水,炸开了!与自己有关的无关的人都激动了。因为袁主任讲,要从五沟公社推荐十二人到县上参加选拔,选拔上了的人就要读大学!而去年,只有一个推荐名额,悄无声息的,其结果,只有食品站梁胖子的儿子被推荐上了地区农业学校。 晚上,白秋回到牌坊沟,专门去见他奶奶。本来他想去见他爸,一来他爸忙,全大队八百多号人吃喝拉撒要管,工地安全要管,工地进度也要管;二是从小学读到高中毕业,他爸付出太多,他不好意思再给独身的父亲提要求。但是,白秋太想读大学了,想来想去,决定回家先给奶奶谈谈。白秋把今天袁爸儿广播会讲的主要内容对奶奶说了。不知怎么的,说着说着,白秋的眼泪像山泉一样不停的流淌。奶奶慌了,这孙子没有娘,在人面前从来没有流过眼泪。她常对别人夸孙子,“这狗东西,像他老子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一样,像男人样子,性子硬得很。”又过了好一阵子,白秋才说:“奶奶呢,我还想读书!”奶奶说:“孙儿呢,这个事,我能做什么呢?你要找你爸,你爸给你拿主意。如果要用钱,我还有你外曾祖爷外曾祖婆给我的一对石头镯子,值几个钱。其它我能帮什么忙呢?” 白秋好大一晚上睡不着。快到十二点时,外面有狗叫,一会儿有人进天井的脚步声。他翻身下床,老爸已经来到他屋里,老爸告诉他,“我知道你娃回来了,知道你娃睡不着。自从你娃毕了业,当爸的就在考虑看能不能找个机会弄个招工招干指标,让你这一生过得有模样些。”他还告诉说,“你想的事老子清楚,你安安心心把领导分配的工作做好,要好上加好,其它事情有爸呢。” 这一说,白秋没有瞌睡了。 张营头沟水库工程进展很顺利。8月23日,白秋接到公社办公室通知,务必于8月24日上午8点正,到县城城关小学参加推荐工农兵上大学的选拔。白秋不知道选拔是不是考试,但思之再再,估计与考试差不多。这一天,他忙得晕头转向。先是给党委曹书记写了张营头沟水库竣工庆功大会讲话稿,又给袁主任写张营头沟水库庆功大会主题报告,他老爸还叫他写一份张营头沟水库大会战先进集体的发言材料。公社文书出身的袁主任还告诉他:工作不能虎头蛇尾,今天晚上加班,要给县委、县革委写份《五沟公社党委、五沟公社革委会关于张营头沟水库工程顺利竣工的报告》,再给县广播电台写一篇张营头沟水库胜利竣工的综合报道。 白秋稍微皱了眉头就答应了。内行的人都知道,袁主任安排的事并不那么费事,只需要在前面已经形成的材料的基础上,或变换角度,或换一种公文格式,适当增删内容,清誊清楚就可以了。 正文 第五回 龙门山书生脱农衣 8月24日天刚亮,指挥部喇叭响了,一晚上没有睡觉的白秋把所有材料恭恭敬敬交到曹书记、袁主任和老爸手里。袁爸儿叮嘱他,在选拔场上,不要紧张,他说:“你手里有粮,心里不慌。你的功底袁爸儿清楚,比起那几个,你配给他们当老师。”白秋问:“还有哪些人?”袁主任说:“去了就知道了,张副主任带队,八点他在城关小学门口等你们。” 白秋到食堂捡了两个馒头,边吃边跑,他要去早一些,不能误第一趟班车。 到了窑坪场口,他的高中同班同学李黎、张国强、王笑敏,初中同学有杨燕、黄苗苗、金楠、史桂花也来了。惊愕不解的是有只读过小学的小学同学袁远、金大伦来了,还有一个不知姓甚名谁的漂亮妹妹也坐在车上,人家不言不语,很是清高矜持。 几个人说说笑笑。张国强、李黎、王笑敏在一起,白秋问:“国强啥时回来的?”张国强说:“昨天。天气太热,我说今天早晨直接到县上,袁主任在电话里说最好先回五沟,反正你爷有车子,我就回来了。”李黎说:“决定人生命运的时刻就要到了,我们几个又在一起了,不知道我们几个同学是社会万花筒中生死与共的朋友,还是漫漫人生旅途的对手。”白秋说:“你不要把社会看得太社会,朋友是永恒的。”张国强说:“五沟镇,除了我们四个,谁像读大学的料子?”李黎说:“你没有弄清楚,还有老三届,还有,今年是推荐与选拔相结合,其中水深水浅没有人摸得透!” “哥,你来得早。” 白秋回过头,是武东坡。白秋问:“东坡,今天来干啥呢?” “袁主任喊我去读大学。” 白秋先是一惊,然后一笑。这是什么大学呀!东坡连小学二年级都没有读过,虽然武东坡和他在一口锅里吃了十八年的饭,情似同胞兄弟,但心里还是有几分不舒服。 “哥,下午我和你一路到牌坊沟,等几天是婆婆的生日。”武东坡说。 白秋点了头。 刚到城关小学,喇叭里就通知所有被推荐人员进教室。五沟公社十二人和上河、大坝、清水等几个公社的被推荐人员在三年级一班教室。 人们说说笑笑进教室,进得教室后有人喊领表。一人填一式三份的表册,无非就是家庭成员、社会关系、政治面貌、个人简历等。交了表册后休息20分钟,然后是60分钟的作文,作文题目是《贫下中农真伟大》。白秋瞟了一眼,以为看错了,再仔细看,真是作文题,他笑了,要不是在教室里,他肯定会大笑一场,一定会笑到流出很多很多眼泪为止。他心里说:“我山沟沟里的毛头小伙儿白秋,酒后胡诌的狗屁不通的打油诗,竟然成了选拔大学生的作文题,天下竟有如此好事!” 年轻人记性好,自己写的材料,他基本能背下来。白秋把送县广播电台的综合报道,在典型人物和典型事迹方面再加润色,就如行云流水一般写在白纸上。最后,白秋加了一段话,他自己认为是点睛之笔:“8月23日,晴空万里,山笑水乐。五沟公社党委、五沟公社革委会在张营头沟水库工地召开庆功大会。会上,张营头沟78岁的贫农张继光大爷登台吟诗一首: ‘凤凰岭下风光好, 张沟水库修起了。 贫下中农真伟大, 战天斗地逞英豪!’” 当别人还在冥思苦想的时候,白秋已经交卷了。白秋看看他爸交给他的南京牌手表,一共用了31分钟。“监考”人员有四个人,见有人交卷,甚是惊异,谁也没顾纪律,都过来看白秋的作文。其中有个戴眼镜的半截子老头,看的格外认真。眼镜老头把白秋的表册翻出来,对照着作文看了好一阵,又小心翼翼找什么。白秋懂,他是在找错别字,眼镜老头把白秋拉到教室外, “你叫白秋?” “哪年毕业?” “家庭成分是啥?” “你爸在干啥?” 一连串问了四五个问题,白秋一一实实在在回答。只是回答“爸在干啥”时,省略了“大队支部书记”职务。 教室里一片哄乱,各种声音此起彼伏,无人干预。 交卷后休息了20分钟,人们又进了原来的教室。有人已经把考试题写在黑板上,规定60分钟完成。考题有三道: 第一题:自编一道一元一次方程应用题并解。 第二题:写出水、铁、硫酸铵的分子式。 第三题:填空。 1公斤=()千克 1公里=()千米 1升=()毫升 这一次,教室里许多人还没坐定,先领到试卷纸的人就交卷了。整个选拔场与窑坪场赶场差不多。所谓的监考人员或者选拔工作人员,轻轻松松的一面发着试题纸,一面收着题卷。白秋、张国强、李黎、张笑敏他们走出教室后想到母校转转,张副主任不允许,说把人等齐了还要开个会。 好容易等齐了人,张副主任讲话了,无非就讲了正确对待党和人民的选拔呀,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呀等内容。关键性的东西“今年五沟公社有几个指标”他没说。张副主任最后说:“为了不影响抓革命促生产,我联系了一辆拖拉机,每人一元钱。上车!”在车上,人们饿着肚子,却兴高采烈。有的高兴有可能读大学了,有的高兴终于进了一回城。也有好多人忙着比对答案。武东坡大声说:“他妈的,老子只有一道题做对了。”有人问他哪道题,他说:“就是一元一次那道题。”有人问他应用题的详细内容,他说:“这个多简单!五沟到平县坐班车,一元一次,二元二次,三元三次,四元就是四次。”好久,人们都没反应过来,等到反应过来后,车上男男女女都笑了。 袁主任很用心,水库竣工典礼的当天下午他就到公社酒厂找到李泽,要他不用苕皮,主要用小麦玉米,再把库里的还有的五十斤高粱加上,酿两甄子好酒,去头去尾,封装备用,用粮指标公社给酒厂想法,酒不能交给任何人。 8月27日,接到县上电话,说第二天县招生领导小组到五沟公社考察并确定被推荐工农兵学员名单,他叫人喊来公社院子隔壁的窑坪大队张主任,要他明天务必找人悄悄到山里弄些像样的野物,找个爱干净会做菜的婆娘弄好,跟上六点晚餐,他还叫来武装部长,要他弄几个军用水壶,他有大用。 第二天,也就是8月28日,县招生领导小组到了窑坪,袁主任代表五沟公社党委、五沟公社革委会讲了公社的基本推荐意见,他说,五沟公社六个大队,有十二人参加县上的选拔考试,我们要求不高,平均每个大队送一个大学生一个中专生,我们五沟,是一个根红苗更红的地方,远的有李特李雄起义和明末张献忠起义军血染张营沟之历史,近的有几百人参加红军长征,有一百九十人为革命英勇牺牲,给共和国贡献了好几位将军十几位解放军师团长,我们五沟公社每一寸土地都是鲜红的,恳请领导多多关照。县上五位领导位相当感动,带队的县革委会常务副主任说,你们提供个名单,要充分考虑群众意愿,确定先后顺序,下午我们到被推荐人员的大队生产队考察走访,明天确定人选。 当天下午,袁主任安排了农机站仅有的两台拖拉机,一组由曹书记带队,到五郎沟桥楼沟窑坪场,二组由袁主任带队,到张营头沟李二沟和牌坊沟。晚上八点半,两组人员在公社院子会了面,县革委会副主任和曹书记简单说了些考察的鸡毛蒜皮后,曹书记袁主任带领客人到了公社院子隔壁张主任家。 须臾片刻,一大盆粉蒸山兔,一盆凉拌白斩野鸡,一盆红烧野猪肉,一盆清炖斑鸠端上桌。曹书记说,领导请入座,五沟穷乡僻壤,只有些毛毛菜,不成敬意。袁主任早已按职务高低把客人安好座位,两个老瓷酒缸黄泥封土已经掰开,酒香肉香顿时弥漫。 当晚酒至子时,主客畅然。也有不胜酒力者当夜无话。县革委会副主任住曹书记寝室,他向曹书记交了底:县上给了五沟两个大学一个中专指标,县上的机动指标为数不多,可使用的机动指标在你五沟我就使用完,你五沟各增加一个名额。其它公社没有就没有! 第二天开会,县革委常务副主任宣布县上分配给五沟公社的推荐名额,大家大吃一惊,曹书记请求县领导额外关照,袁主任苦苦哀求,曹书记心中有数不好多说,袁主任动了情,他说:“尊敬的各位领导,我不说什么了,我不为我的子女亲戚求情,我只想说,只想说,武东坡这娃儿,命太苦。他祖爷带领他爷爷叔爷四弟兄参加红军,全部壮烈牺牲。他父亲五四年又被土匪杀害。还有王笑敏,县中学毕业的优秀生,不上大学很可惜。还不说全公社还有十几个老三届高中生,我们全公社两万多个贫下中农再次请求领导开恩,再给一两个名额吧!”县上一行三人交换了意见,县革委会常务副主任讲话了:“非常同意五沟公社党委、革委会推荐意见。白秋,表现好,字也写得好,写文章很有水平,江老师说他们西川师范学院要定了。这个张国强,爷爷是老红军,又是省上领导,每年我们县找他,他帮了很多忙。”有人问:“省上什么领导?”常务副主任说:“大军区副司令员。——这个李黎,袁主任说此人能吃苦耐劳、又踏实可靠,还是正儿八经的羌族,大学就这样。中专生就按你们排的顺序取前两位,至于那个红军烈士的后代和县中学的优秀生,你们公社记住,有啥子机会第一个把他们报上来,通过其它途径予以考虑。至于还有的老三届,大体上都已婚嫁,就不考虑了。五沟的人就这样定了。” 吃了午饭,县上客人上了班车,到平县县城下车后每个人都有一个用过的军用水壶。当然,里面是技师李泽专酿的粮食酒。 白秋他们谁都不知道,决定他们命运的会只开了半个多钟头。到后来,张国强读了西川大学中文系,白秋去了西川师范学院中文系,李黎到西川民族学院民族文学系学习。武东坡始终没有读书的命,国庆节刚过,公社革委会通知他到公社伙食团当炊事员,没几个月就转了正,成为国家工作人员。王笑敏被招收到利州煤矿当工人,因为只有初中学历,金楠、黄苗苗等进了新开办的平县师范学校读书。其余人士,命运迥异,各有归宿,恕不详表。 正文 第六回 白明皓情寄二味饮 张国强接到电话很快回到五沟公社。三人皆大欢喜。白秋稍微有点不满,他说:“你两个龟儿子在成都,我一个人在重庆。” 张国强说:“没关系。每回到校我们一起先到成都,我叫爷爷派车送你到重庆,回五沟我和李黎在成都等你同路。” 白秋说:“那么还可以。” 几年的大学生活,张国强从来没有食言。白秋和李黎沾张国强的光,既风风光光坐了好多回军用吉普,还吃了好多回五沟人没有吃过的东西,三人一起去上学,一路回五沟。 时光荏苒。大学生活吃的不太饱,过得却很快。按照毛主席的“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的最高指示,本科教育由四年五年一律改为三年。到了七六年春节,白秋他们的在校生活已经过了一半。听学校老师说,本届毕业生,必须到农村中学实习三个月,算起来,大学生活所剩时间就只有一年多了。放假前张国强写信告诉白秋,今年寒假要陪爷爷到外地,不是广州就是昆明,总之是在他的两个姑姑家里过年,白秋便径直走川中回家。 三口之家的过年,也没有多少大事小事,只是几晚上白秋都梦见张国强,第一次梦见他是大年三十晚上,刚倒下就梦见自己和成千上万的欢迎队伍一起,要欢迎一个英雄人物到五沟,锣鼓喧天,红旗猎猎,歌声如潮,大英雄来了,红旗车近了,车上站着的不是大英雄,是张国强!地点也不对,怎么变成了张营头沟后山的大石岩?欢迎队伍突然无影无踪了,只剩下张国强孤零零一个人。 大年初一晚上,迷迷糊糊,还没有睡深沉,张国强来了,到了牌坊沟,老爸组织了好多好多银发老人到梨子树坝欢迎,张国强满面春风,和白秋的老爸拥抱,用拳头锤击白秋的肩。醒了,白秋的双肩似乎还隐隐作痛。 初二,白秋对老爸说,爸,这两晚上都梦见张国强,两晚上都是我和很多人欢迎他,联想他写信要我们不去成都,他说他要到广州或者昆明过年,他会不会有什么事? 白展说:“你把梦里情况说详细!” 白秋如实相告。 白展说:“大立柜上面第二个书箱里有《梦鉴》一书,你去看看,真的是你说的那样,事情就有些蹊跷。” 白秋找到书,这是民国年间刊印的没有署名的线装书,里面有解梦的基本理论,第二卷是《梦别》: “福兮祸伏,天道无常,梦之者福盛而纵肆,福转为祸……” 白秋对他爸说,他要到成都,张国强这几年福从天降,集好事于一身。福祸相依,可能此时有灾有难,说不在成都过年,可能是对我们故意搪托。 白秋到李二沟叫上李黎,二人告辞长幼,直接到了成都张将军家。 已是黄昏,将军家里只有生活秘书和警卫员小马在客房闲聊,炊事员在厨房忙碌。小马开玩笑说:“我以为你们认为国强哥生病了你们就敬而远之,有意躲避。错怪你们了。” 二人随小马到军区总医院。 奶奶告诉白秋李黎,张国强患的是“骨髓炎”,还好,股骨头没有坏死,用了一些抗生素新药,效果也还可以。再输一两周液就可以出院,是国强不要我们告诉你们,写信,也是他的主意,早在国庆节后,国强左腿髋关节疼痛,逐步加重,吃了很多药,到华西医院诊治了好多回,效果不明显,他不住院,怕误了功课,拄着拐到校,坚持到放寒假,他爷爷从北京请来专家会诊,又从北京弄回几样新药,输了十几天液,已经可以不需要搀扶自己勉强下床。 李黎说,国庆节我们都还一起耍了一天。过后我忙,他说他也忙,放假前他说他到昆明去了。狗东西说话大大的不老实。 张国强眯着眼看白秋和李黎,假装熟睡。奶奶说,不喊醒他,天天输液,身体虚弱。 张将军该休息了,说了些感动谢谢之语后和奶奶上车回了家,白秋执意和李黎陪张国强,要小马他们也回去好好睡一觉。 不多久,小马送来了晚餐,有肉有饭,还有一瓶好酒,小马说,是首长叫拿酒来,首长说,一来过年,二来好久没有见面,孙子们肯定想喝酒。 正月初七早晨,将军叫司机把白秋李黎送到五沟,将军说“今天是‘人日’,农村叫‘人过年’,你们回去,不然家里人会挂念你们。” 回到牌坊沟,白秋听说涪阳中医院骨科有个张医生很有名气,于是到了涪阳中医院挂了号找到张医生,张医生说,“骨髓炎”可以在西药治疗的基础上,喝二味饮,二味饮就是蒲公英加杜仲均量煎熬,日服三次。张医生还告诉他,杜仲强筋骨,蒲公英消炎去热,关键是蒲公英,蒲公英一定要自己采挖,要挖出根部,一直挖出须根,治疗效果更好。 回到家后,白秋突然记起梓潼县城有个蒲新阳,大学同班同学,其叔爷是国家某领导人的保健医生,问问蒲新阳,叫他请教他叔爷,验证二味饮可行不可行。第二天,白秋到公社院子,打通蒲新阳曾经告诉的电话,正好蒲新阳叔爷因为那位国家领导人逝世,刚好回梓潼老家休养,蒲新阳叔爷说,此方可用,只是杜仲得先下锅旺火熬制二十分钟,再下蒲公英,蒲公英以鲜活为佳。药量要大,不低于100克原药。 大桑树地埂上蒲公英很多,白秋挖了一口袋,约有七八斤,白秋到生产队的杜仲林剥了几斤杜仲皮,下午搭车到了成都。 张国强喝了二味饮,继续西药治疗,效果奇好,到了正月十五,张国强竟然走路回到将军家。 张将军和奶奶高兴万分,特设酒宴给白秋送行。张国强半年多未见白酒,也放量敞喝。席间谈笑风生,欣喜感激不需详表。 转眼到了暑假,学院的一食堂大门口贴出了七七届毕业生见习安排意见。见习时间是七六年九月至十一月底,共计三个月。安排意见说,本届毕业学生见习要选派政治素质高的党员教师带队,统一组织,一律到农村中学,学生要有50%的时间与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白秋所在的见习组分到川湘交界处的云阳县,白秋高兴得很,带队老师是江老师。 他找到江老师,问了些有关见习准备的大小事情,江老师对白秋说:“我都想好了,我们实习组五十人,有四十六人到乡村中学,你就到云阳县中学,见习组有材料要写,你好助我一臂之力。”白秋很高兴。江老师还告诉白秋:“听省上的人说,今年西川北部地区龙门山地质断裂带要发生大地震,你们平县就在龙门山地震带上,告诉家人,务必小心!”白秋心里紧张了一阵。白秋走到办公室门口,江老师叫住他:“你是不是打算明天回涪阳?” 白秋说:“是。” 江老师说:“明天五点半在一食堂大门口等我,学院车队有车明天到南坪县拉木材,我搭车回铜梁,我叫他们把你搭上。”白秋方才记起,七月十三号的散学典礼上,院领导宣布了江老师等人的任免决定:江老师已经被任命为学院党委第三副书记兼中文系总支书记。白秋说,多谢老师好意,朋友张国强大病了一场,要到成都看望看望。 第二天一早,白秋就乘车到成都,张国强骨髓炎已经痊愈,他带着白秋、李黎,坐上爷爷的吉普车,三人到青城山玩了一天,游人甚少,天师洞隐匿之处,三人各自默默求了一签,都觉得卦言甚可,回到成都,李黎说学校还有事,要回学校。白秋告别爷爷奶奶回了五沟。 正文 第七回 西川省防震风声紧 下了班车,正是六点,公社广播开始播音。一阵音乐过后,是李黎的父亲自编自说的一段快板: “说地震,道地震, 毛主席要咱防地震。 地震凶,地震强, 防震要搭防震棚。 防震棚,能避险, 家家户户莫偷懒。 防震棚,搭得多, 地震来了有个窝。 防震棚,搭得对, … 白秋过了小昌桥,广播声音逐渐远去。 白秋刚刚睡下,父亲回来了,几个月没见父亲了,睡意顿消。他给父亲倒上开水,坐到饭桌旁的大板凳上看他老爸。 白秋说:“爸,地震真的就那么可怕?从成都到五沟,一路都在搭防震棚?一路上的喇叭吼的好凶啊。” 白展想,儿子旅途奔波困乏,“睡觉。坐了一天的车,都十二点过了。” 白秋说:“热得很呢。人家想跟你摆龙门阵。”说了又有点脸红,他觉得说的不像男人话,有点女儿腔。 白展说:“你一个大学生问我,我问谁?地震就是地震,说它凶,就凶得不得了,人,根本不是他对手。先说近的,你看凤凰岭山上山下的石头,里面裹着鹅卵石。这鹅卵石应该在河坝里,怎么到了山上?我估计就是地震,把河坝震到了山上,把山坡变成河沟。”白秋觉得有点道理,但不全是这样。“这就叫‘天翻地覆’,人,把它防得了吗?抗得了吗?1933年,地震,你晓得不?33年,那年是癸酉年,那年时症病很凶,那年地震也很凶,你爷就死于地震,你晓得不?” 白秋他只知道爷爷死的早,听沟里老年人说起,爷爷是在外做生意死的,只是觉得不求甚解:“为什么年年七月中元和腊月里上坟焚香化帛时只看到杜仲坪白家祖坟山的白氏高祖曾祖爷爷母亲姑姑哥哥的坟墓,从来没有看见爷爷的坟?每次烧纸,老爸都要转过身对着凤凰岭西烧香焚纸鸣炮叩头?”他说:“33年是叠溪大地震。”白展说:“我们五沟离叠溪有好远?也就是两三百里路。从凤凰岭翻过去,再过万佛山,就到茂县,茂县往前走,是叠溪,再往前就是松潘。那些年,我们这一条沟的男人,大都走这条路做皮货、药材生意。松潘那边的虎皮豹子皮多的是,虫草虎骨熊胆也地道正宗,弄到成都重庆就卖好价钱。你爷就是做药材生意时死在叠溪的。” 白秋说:“叠溪古城,是松潘大地震时,泯江两岸山体崩塌,几百万方土石壅堵泯江瞬间形成内陆湖淹没了的。历史书上是这样讲过。” 白展问:“人活出来多少?” 白秋说:“不知道。历史书上没有说。” 白展说:“你想,当时是山崩地裂,岷江两岸大山的山石泥土,像口袋里往外倒面粉,一轰而下,深沟狭谷里面的人就如同虫子蚂蚁,有谁爬得出来?本来和你爷爷一路做药材的有五个,赶到叠溪歇脚吃了午饭就到了未时。哪晓得地震了,四个人尸骨无影,一个活着的是五郎沟的武文海,早晨刚上路武文海肚子痛得要命,回到幺店子里歇下来治病,大家都知道实质上他要在幺店子与老板娘单独说说话。武文海的风流本性捡了他个活命。我爷爷说,爸爸出事那天是七月初五,我一辈子都记得。” 白秋说:“我们家有人去找爷爷没有?” 白展说:“哪会不去!过了好多天,武文海到牌坊沟来,家里人才知道这天大伤心事。你奶奶是小脚,没法去,我才三岁多,你曾祖背着我走了好多天才到了叠溪,在一个又高又悬的石岩上,我看到你曾祖哭,我也跟着哭,哭得天昏地暗,哭够过后你曾祖就背着我爬山离开那个伤心伤肺地。” 白秋第一次知道地震的厉害,第一次知道爷爷的死因,联想起一路上听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防震宣传,成都、涪阳、平县、五沟镇、牌坊沟正在搭建防震棚和为防震抗震忙碌的的人们,白秋第一次感到人生的脆弱,也第一次产生对大自然的敬畏和对众多生命瞬间消亡的恐惧。 第二天,白秋把昨天他爸讲的关于爷爷的事问了奶奶。他奶奶没有否认,“人呢,都是命。你爷太聪明了,死的时候才二十六岁。外出跑生意不到十年时间,我们家在窑坪场这一带已经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了,他说再跑一两年生意就另找屋基修一套和白家祠堂一模一样的四星抱月大四合院,再到成都或者重庆搞几间铺面专门经营山里的药材皮货,不再钻深山老沟,脚板上的生意不好做。我呢,也是命,好好的成都的教书先生不嫁,偏偏偷着跑到牌坊沟跟了你爷爷,年纪轻轻就守了寡。也好,他不死,解放时我们家肯定划为大地主大资本家,如果那样,不晓得我们白家几辈人要遭多少罪!”白秋很少看见奶奶这样掉眼泪,眼泪像两根小虫子,顺着鼻梁根流到鼻窝,拐了个弯,横流到鼻沟,流过人中,流经唇边,流到嘴里,她没有擦掉。白秋的泪水也止不住流了很久。 白展天一亮就下队,吃了早饭,白秋到房前屋后到处转,寻找适宜搭建防震棚的地点。他来回实测了两次,从奶奶的住房算起,经天井、石梯、院坝、朝门、梨子树坝,需用时间一分五十秒。从后门出,过后院沟、自留地边、竹林,用时一分二十秒。他没有征求奶奶的意见,从猪圈的大梁上选了合适的现成木料,开始搭建防震棚。 白秋到梨子树坝看了几家的防震棚,许多人可能是不知道防震棚该怎样搭建,或者纯粹是为了完成任务勉强应付,几乎千篇一律:用三根树棒支成一个三角架,前高后低,在树棒上搭了晒簟或者挡席之类,地面铺上干草菜籽杆,防震棚就成了。白秋觉得,防震棚太矮,面积太小,进出不便,上面不防雨,地下不隔湿,此类的防震棚绝对不适用! 天气非常热,白秋不敢怠慢,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地震,广播喇叭上也没有说具体时间。有了别人搭防震棚的经验,他前后各立了三脚架,放上横梁,抬高了整个防震棚的高度,左右增加几根横檩,他把生产队烧砖瓦的窰棚里的谷草簾子搭上,用篾条固定好,然后再搭上晒簟。在棚子后方,用油纸做了一个能卷起的小窗。做完这些,天就黑了,奶奶叫他不要做了,明天再忙。 正文 第八回 白明皓自当杞国人 这天,白展回来的早,看见疲惫不堪的白秋,问:“你在忙啥呢?”白秋说:“搭防震棚。”白展问:“搭在哪里?”白秋说:“自留地边。”白展问:“为啥子不搭在梨子树坝?”白秋说:“爸,我想,防震棚,应该讲究实用。我有三个考虑,一是走前门出朝门到梨子树坝比走后门到自留地边用时多二三十秒,地震来了就要抢时间,一秒半秒就是生命;二是梨子树坝棚子太多,地震来了都往那里跑容易拥挤;三是那些搭的防震棚太简陋,不实用。我就搭在后面自留地边了。”听儿子说的头头是道,白展心里很高兴。 第二天,白秋继续搭防震棚。他在棚里用干土厚厚铺了一层,又撒了一层细沙,铺了谷草,在棚的四周挖了排水沟,防震棚大功告成。吃了午饭,他进了防震棚,倒在谷草上美美睡起了午眠。 白秋家所在的牌坊沟白家祠堂,是白展的曾祖也就是白秋的高祖修建的,房子很大很气派。梨子树坝北侧,耸立着高大的照壁,过了照壁,是长长的青石地面的甬道,甬道前端石阶旁,左右各一大石狮子,从石狮拱卫的石梯往上走,就到了朝门。朝门宽大高亮,足足有两间房宽。四合院四角,各一个天井,一个天井又是一个四合院,人称“四星抱月”。不知道是大祠堂风水上有什么缺失还是其它原因或者是上天蓄意安排,白展的曾祖膝下二子,白展的爷爷二爷各分得半边四合院及两个小院;白展的爷爷又只有二儿,白展的爸和二爸又分得一个小天井及四合院一个角。白展的父亲是单出,白展就是白家大祠堂西小天井及小四合院的主人。稀奇就稀奇在,天随神助,人等无忧:白家每一辈子嗣都与房产条块相对应,白家几辈人省去了房产继承分割的麻烦。土改时工作队本来可能要安排无房贫雇农入住,一来白展家除去房产并无土地田亩几为赤贫。自从白展的父亲早逝后,银两有出无进,家道中落,民国二十九年,白秋奶奶又把体己细软全交给了兄弟朱文森去读大学闯天下,民国三十年遭凤凰岭土匪洗劫一回,动产散尽,家人受辱,白展家一蹶不振,白展的爷爷白秋的曾祖伤愈后失踪,客死何乡骨埋何地生生死死无人知晓,白展只读了几年私塾,十五岁就给皮货药材贩子赶马做脚板生意。二是白展从解放到土改,工作甚是积极,在武装队,他是一个有勇有谋的不可多得顶梁柱。有一次给解放军带路上山剿匪,滚下悬崖,解放军找了几天,没有着落,谁知他七天后拖着伤腿又回到牌坊沟。三则牌坊沟田广土沃,真正的贫雇农不是很多,让贫雇农“居者有其屋”不是很难,因而土改工作队就不把白展家房产多寡当一回事。 武东坡天黑来到小天井。他问:“婆婆,秋哥呢?”白秋奶奶说:“累了,在自留地那里的防震棚里睡觉。”武东坡找到白秋,说:“秋哥,快起来,有好事。” 白秋一翻身,见是武东坡,坐了起来,“你没上班?” 武东坡说:“我一个炊事员,哪有啥子不得了的业务?上午省上领导来视察五沟防震抗震工作,刚给客人弄好了饭菜,张国强那龟儿子就来了,又给张国强弄吃的。你猜,他带的啥子回来?” 白秋说:“哪个知道。” 武东坡说:“军用帐篷。张国强坐的军用吉普车,来了四个人,今下午回张营头沟搭帐篷去了。还有,张国强喊我来告诉你,明天到街上耍,他车上有几瓶五粮液。他还说,有重要话跟你说,在成都没有来得及讲,我叫他把五粮液给我一瓶,他就给了,等白爸回来我们一起喝好酒。” 白展回来了。武东坡早就炒好了几个菜,都是些自留地里的新鲜时蔬。三人喝了一瓶五粮液,心情极佳。晚上,两个年轻人就在防震棚里过夜。 等到白秋起床,不知道武东坡什么时候走了。这不怪他,他要给公社机关十几个人做早饭。 白秋刚到,通往公社机关院子的石梯上就传来了张国强的声音:“武胖子,秋秋来了没有?” 白秋说:“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可见此人多没涵养!” 张国强坐到武东坡的床上,见篾席有点不亮净,随手把武东坡的枕巾翻过来,擦了汗水,搭在床沿上坐下。 张国强把白秋往面前拉:“这两天在忙啥子?” 白秋说:“老爸忙得不得了,我搭了两天防震棚。其余时间就只有吃饭睡觉。” 张国强放低声音说:“说正事。一,地震。这几天成都闹地震闹得更凶,说要发生大地震。爷爷前几天很紧张,他叫警卫排长准备军用帐篷、压缩饼干、电筒、急救包,还有其它一些东西,叫我带回来。他说他这辈子对不起我爸,大灾大难面前给我爸做点事。还喊我必须对爸说,务必小心,今年地震大得很。” 白秋问:“有好多级?” 张国强说:“不知道。只怕有十级。”他不晓得地震划分为多少级,他估计,风有十二级,地震该有十二级。他又把嘴凑拢白秋耳边小声说,“还有大事情。你晓得不,毛主席五月二十几号接见巴基斯坦总理后就没有出来,虽然他老人家向来深居简出,但两个多月不抛头露面,估计凶多吉少。我爷这一两个月吃不下饭,睡不好觉,百分之百的寝食难安。昨天晚上,我在外面耍回来,在门口听到他跟奶奶说,‘大不了回龙门山山里打游击。’我问他‘跟谁打游击?’他一下子就紧张了,还冒了火,‘滚去睡觉!我说你奶奶,吃饺子要打油碟。’我说,‘也不该到山里去打?’他缓了一阵子,把我喊到他面前,小声说,‘你都读大学了,我不哄你。我们国家今年不晓得为什么,霉运连着脚后跟了。一月里周总理逝世,这个月朱老总又走,现在毛主席也快不行了。’爷爷又说,‘毛主席他老人家一过去,这世界不晓得会发生啥子惊天动地的事情!’他揪了我耳朵,还敲打了我脑袋。’” 白秋说:“国强,爷爷考虑这些,是职责所在,我们考虑这些这叫‘杞人忧天。’昨天,喝了你的五粮液。” “我晓得他还有几瓶,那就走!到民族食店,那里今天有菜。”武东坡擦着手进来了。 白秋反应过来了。白秋问:“你拿了几瓶?” 张国强顺着说:“狗东西李黎不回来,不然我们一人一瓶。” 白秋问:“他不回来,到哪里去了?” 张国强说:“到他女同学那里去了。” 武东坡说:“不长肉的狗发情早。” 三人都笑。 接下来的日子,白秋无非是看看书,做点家务,担水担粪灌灌南瓜丝瓜。李黎也回来了,他们几个到李黎家里去了一趟,想看看李黎的女同学,但扫兴而归。——人家根本就没到乡下来。 张国强回成都了,李黎要忙他的《阶级压迫?民族矛盾?——李特李雄起义的动因探微》的文章,这是西川民族学院领导布置给高材生李黎的重点理论文章,说要安排在学院报第九期刊登。领导告诉他,一定要突出“阶级压迫”中心论点。 户口转走了,又不能参加生产队劳动,白秋觉得暑假过的乏味至极。 正文 第九回 白明皓遥寄唐山泪 这天,白秋闲着没事,在梨子树坝看小弟弟小妹妹们用竹竿敲打梨子。树很高,竹竿短了敲不着,竹竿长了人小又举不起,白秋想帮忙,但这梨子是集体财产,一个大学生不能做这等事情。 山上的高音喇叭响了,先播了几首歌,然后是新闻。一个男人的声音有点特别,白秋感觉怪怪的,分不出那语气是“悲痛”还是“悲壮”:“今天三点四十余分,河北省唐山市发生七点五级大地震,毛主席党中央高度关注灾区人民的生命安全……”离得太远,听不清楚,他往田埂跑了几步:“震中在北纬三十九点四度,东经一百一十八点一度。震中地区遭到不同程度的损失……” 白秋莫名其妙起来,不是说我们西川要发生大地震嘛,怎么发生在河北?而且以前一点也没有听说过!他懒得与小娃儿们嬉闹,闷闷不乐回了屋。 晚上,他爸回来了。他问:“爸,今天的新闻你听到了没有?”白展说:“听到了。世事难料啊,今年他妈什么年辰啊,总理、总司令两个开国元勋走了,河北又是大地震,还说西川还要大地震!我们国家今年是咋个了啊!”说罢,一家人默默吃饭,谁也没有再说什么。 第二天吃了早饭,白秋早早来到公社办公室,袁主任正好在翻报纸,他把一大叠《西川日报》、《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翻了一遍,想看看有没有地震方面的内容。晃眼看到白秋,袁主任木木的问:“吃了早饭没有?” 白秋说:“吃了。” 袁主任说:“就在公社耍,中午我办招待。” “我就是想看看今天的新报纸。”白秋不正面回答。 下午六点半,公社邮递员才回来,公社机关的好多人都来看报纸。袁主任把白秋喊到寝室,两人细看新到的《人民日报》: “河北省唐山、丰南一带发生强烈地震 灾区人民在毛主席革命路线指引下 发扬人定胜天的革命精神抗震救灾 (新华社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讯)我国河北省冀东地区的唐山—丰南一带,七月二十八日三时四十二分发生强烈地震。天津、北京市也有较强震感。据我国地震台网测定,这次地震为七点五级,震中在北纬三十九点四度,东经一百一十八点一度。震中地区遭到不同程度的损失。 伟大领袖毛主席和党中央、国务院对地震灾区人民群众十分关怀。地震发生后,中共河北省委,天津、北京市委和震区各级党组织,已经采取紧急措施并带领有关部门负责人,赶到灾区指挥救灾工作。中国人民解放军和有关省、市卫生系统,已组织大批医疗队赶赴现场。大量医药、食品、衣物、建筑材料等救灾物资正源源运往灾区。国家地震局和河北省地震局已组织专业人员赶赴现场,监视震情。受灾地区人民群众已在当地党组织领导下,迅速组织起来,团结一致,展开抗灾斗争。他们决心在毛主席革命路线指引下,发扬人定胜天的大无畏革命精神,团结起来,奋发图强,夺取这场抗灾斗争的伟大胜利。” “看来,这次地震损失不小啊。”白秋对袁主任说。 袁主任说:“何以见得?” 白秋说:“你看,‘中国人民解放军和有关省、市卫生系统,已组织大批医疗队赶赴现场。大量医药、食品、衣物、建筑材料等救灾物资正源源运往灾区。’解放军都出动了,‘有关省市’那就可能不只是河北省、北京市、天津市了。” “嗯。”袁主任显得心事重重,话语不多。 白秋想起日复一日的防震宣传,联想唐山地震亘古未见的人员伤亡,不觉潸然泪下。 八一建军节这天,五沟公社召开庆祝大会。会议临近尾声,公社曹书记从县城匆赶回,他要求广播站把会场通往各大队、生产队和场镇的喇叭全部关闭,参加会议的支部书记、民兵连长继续留会,其余人员离开会场,他要传达县上重要会议精神。 他讲:“七月二十八日,发生在河北唐山的地震,造成很大很大的人员和财产损失。唐山的山都弄平了。” 有人说:“唐山在平原上……” 曹书记用手势强力告诉大家不要插话。“因为县委书记讲的是‘夷为平地’,我讲的根本没错。说是铁路钢轨都都扭成了麻花。人死了很多,反正不只几万人。”会场了一下子闹起来了,那些民兵连长一个个群情激昂,五郎沟民兵连长武龙当兵就在唐山,他带头扯起大喉咙:“我们去唐山!我们去救灾!还开球啥子会!”很多人都吼起来:“我们去救灾!”“到唐山去!”声音一个比一个大,会场没法控制,曹书记根本讲不下去了。武装部长把桌子一掀,“哐当”一声,桌子倒在主席台上,“龟儿子些闹啥子?听曹书记讲!” 曹书记也站起来,走到主席台前沿,声音大得很:“县委书记讲了,全县党政军民男女老少要齐心协力防震抗震,我们西川八月份要发生比唐山更大的地震!都在家了!在座各位都没有便宜捡,要随时准备为更艰难的西川的抗震救灾工作贡献一切!包括我们在坐几爷子的生命!” 会场一下子就安静了。 曹书记、武装部长还继续讲了近期防震抗震要做若干具体工作,参加庆祝会的干部们,倍感责任重大,一个个心事重重的回了家。 西川省防震抗震指挥部7月31日和8月6日连续召开了有阿坝、涪阳、温江、成都等负责宏观观测、数据分析专家、地市防震抗灾指挥部负责人参加的会商会,对近期出现的各方面情况进行了分析和研究,并发出《地震简报》第五、六期,提出:“八月份龙门山构造带的中南段发生6级或6级以上地震地可能性较大。”并指出“八月十三日、十七日、二十二日这些时段前后尤应注意。”西川省省委、省政府发出通知,要求各有关市、地、州、县进一步落实防震抗震措施,加强值班,坚守岗位。 8月7日开始,《地震简报》第六期发出后各种异常现象继续显著增加。西川省防震抗震指挥部于8月12日凌晨联合紧急电告涪阳、阿坝、温江、成都等地、州、市和各地震台站并转地震危险区的各县区,自12日起进入临震戒备状态。涪阳地委、阿坝州委应立即采取临震防震措施,平武、松潘、南坪、茂汶、平县、江油、汶川等县,要迅速采取各种手段将此精神通知到了各厂矿、城镇、乡村、山寨,将人畜转移到安全地带。邮电、交通、物资、卫生及有关部队赶紧准备应急所需的通讯器材、车辆、抢险物资、医药、食品,立即组建抢险救灾队伍,一旦地震发生,立即投放灾区。 唐山地震的当天下午,成都市郊的某大型企业,就出现了哄抢仓库、砍伐行道树强行搭建防震棚的事件。8月上旬临震预报发布后,形势更为严重,各种恐震过激行为向全省蔓延,各地停工停产、人员外流、哄抢物资等现象也更为普遍。 这些情况惊动了中央。8月13日,中共中央专门给中共西川省委发出电话指示,严肃指出: “据反映,成都有些单位惊慌不安,特别是极少数领导干部带头撤退家属等行为在群众中造成不好的影响。少数坏人乘机兴风作浪、扰乱人心,煽动一些人哄抢国家物资,造成一些工厂停工停产。希望你们立即采取措施,加以制止。” 唐山地震后全国许多地方都出现过恐震事件,但像西川这样由中共中央发电指示的实属罕见,西川省、涪阳地区、平县、五沟公社从上到下的党委、革委会,都感觉肩上的压力很大。 白展书记官不大,事情特多。每天早早起床,半夜归家。随时要接受省、地区、县、公社不断线的检查,同时要一个队一个队的检查整改防震抗震及田间管理等各方面的工作。恼火的是:省、地区、县、公社的领导和专家下达的指示不尽相同,他还得啥事动动脑筋,啥事多转几个弯,大事小事都不敢懈怠,弄不好,再小的事都会变成人命关天的大事。但有一点,他很清楚:防震工作不敢松,生产农活也不能松,这是白展书记与其他支部书记不同的地方。他告诫大队白主任和各队队长:虽然今年这个官当的艰难,但再艰难都不能出差错。防震抗震,这纯粹是一场跟阎王老爷抗争,是保护所有的生命的功德无量的好运动。只有毛主席他老人家才知道今年西川要发生的地震的威力有多大!不管怎么说,地震过后活人要吃饭,生产要发展,这是任何人改变不了的,我们两只手都不能软,两方面的工作都要做好。 正文 第十回 酷暑夜寿宴酒芳芬 这天吃了早饭,白展书记要出门,走到大院坝又折回来,对他妈说:“妈,今天7月21,是你70岁生日,准备一下。”转身对白秋说:“白秋你到公社去一趟,找武东坡,看能不能弄几斤肉,早去早回。”白秋奶奶说:“天天防震抗震,人心慌慌,祝什么寿?”白展说:“不管那些,礼数还是要的。你的生日十几年都没有缺过,今年更不能缺。”白秋奶奶一脸的无可奈何,心里却甚是高兴。 白秋到了公社见了武东坡,武东坡马上到食品站,隔着一长串排着队手里拿着公社革委会袁主任亲笔批条的人群,指着门市里凶神恶煞的食品站长梁胖子:“胖子,快点!涪阳地区的领导马上到,十一点半吃饭,手续下午你到公社来拿。”梁站长问:“乌鸦嫌猪黑,你有好瘦?凶啥子!好多人嘛?”武东坡说:“地区领导三个,一位司机。县上、公社好多人老子不晓得。” 武东坡弄了三斤猪肉,两斤半牛肉,还有一块牛肚,一盆猪血,白秋很高兴。武东坡问:“够不够?”白秋面带羞赧:“想不到这几年少读书有少读书的好处,什么都能弄到。你还真行,够了。哎,你晚上有时间没有?”武东坡说:“婆婆今年运气好,窑坪一队早上一条牛滚到河沟里了,平时哪有牛肉?我把晚饭早点做了,六点到牌坊沟。” 太阳还有一竹竿高,武东坡骑着自行车来了。车把上挂了一个口袋,他对白秋奶奶说:“婆婆呢,我知道你喜欢吃豆腐,我拿了点。婆婆,今晚上你就坐着,我做菜。” 白秋奶奶说:“你秋哥打下手,给你帮忙。” 武东坡说:“不用不用。也没有多少客人。” 白秋奶奶说:“还是和往年一样,一大桌。” 白秋奶奶说:“我们东坡就是勤快。” 白秋奶奶早就把葱子、韭菜、生姜、青红海椒等调料准备好了。丝瓜、黄瓜、嫩南瓜、豇豆、茄子、洋芋等时令菜清洗得干干净净。 武东坡喊:“秋哥,你去给我掐一把不老不嫩的花椒叶,今天我做一道你们这辈子都没有吃过的菜”。 白秋说:“我先去把肉拿来。”武东坡跟着他,到自留地边新水井。慢慢拉起长棕绳,猪牛肉、牛肚、血块都在几丈深的井下,武东坡闻了闻,没有变味。 队长白老五提了撮箕来了。“大妈呢,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安排人把花生挖了,一人一斤半,给你多留了点。”白秋奶奶说:“老五,哪有这么早的花生?” 白老五说:“昨年,你的生日那天,我看花生都已经老叶,挖了好几窝都没有一颗能吃,今年正月间我到涪阳,专门去良种场买了几十斤早花生种,种了一亩二分地,今年你的生日可以吃点新鲜”。白秋和他奶奶尝了几颗,都说好。 院子大,上了花甲之年的老人有七八个。早早的,前前后后主动来了。这是白展家十来年的规矩,每年白秋奶奶的生日,全院子六十岁以上的人都要到场,大家吃一顿,乐一乐。白老五娘来得最早,吃了几颗带泥花生,就去淘洗花生,进厨房烧火。后面来的都忙着搭桌凳,放碗筷。 白展回来,手里拿着两个液体瓶。武东坡说:“白爸,差不多了,可以吃饭。” 天气热,大家把大八仙桌搬到小天井,一来武东坡端菜方便,二来凉快。看见有酒,人们有些兴奋。白老五娘说:“嫂嫂,今天我要敬你一杯寿酒。”白秋奶奶说:“你我喝了几十年,我怕过你?”白展说:“都六七十岁了,少喝点。”白老五娘说:“你喊我们少喝,那是你想多喝。” 人们入座,白老五娘把一筲箕盐煮新花生倒上桌,每人面前一老式青花杯,白展问白老五:“早熟良种花生产量高不高?” 白老五说:“可以,一亩二分地,挖了五百多斤。” 白展说:“影响不好,你迟不挖早不挖的。” 白老五说:“生产队几个月没杀猪,社员说话都是干糙糙的,没点油润味。挖点花生吃,大人小孩都喜欢。”白展没再说什么,开始斟酒。 院子里六十岁以上老人加上白秋父子、白老五、武东坡,共十二人。两瓶酒每人斟一满杯,所剩不多,白展略显愧疚。“妈,今天是你七十岁大寿,祝你健康长寿。各位前辈,长哥长嫂,还有老五,酒不多,菜不好,见谅。干!” 有人一饮而尽。 白老五娘把酒杯递到白秋奶奶面前,“嫂嫂,干了。我都干了。” 细心的白老五说他妈:“妈,你慢点喝,喝出礼节。” 白老五娘和白老五爸一样,很爱喝几口烧酒。老五爸酒后上西天,老五娘仍然嗜酒如命。老五降生时折磨他娘,老五娘磨难了一整天,大汗淋漓命悬一线,她迷迷糊糊不停的唠叨,“酒,酒,要酒”。守候多时的白秋奶奶突然醒悟,倒了一饭碗酒递到嘴边,老五娘不取口咕咚咕咚喝了酒,牙一咬,白老五就出来了。昨年她到合作医疗站看感冒,趁赤脚医生不提防,把半瓶子消毒酒精倒进肚里,整成了胃出血,最后送公社卫生院输了三天液。 白秋奶奶说:“没关系,喝干。有酒就喝酒,没酒就喝水,同礼同礼。”武东坡进厨房端来了长寿面,众人都笑劝寿星快吃。 人们喝了酒,液体瓶中酒已不多,白展有些窘难。几盏煤油灯把桌子照得亮堂堂,一个黑影站在白秋奶奶背后:“婆婆,我这里还有酒!” 众人大惊,白秋反应快,急忙转身:“李黎,啥时到的?” 李黎说:“刚到。”他把一根小碗口粗近两尺长的竹筒端端放桌上,“我无事找武胖子闲聊,袁主任说胖子到牌坊沟了,我才记起是婆婆的生日,我就跑回家拿来竹筒酒。” 众人大喜,让座安杯,都夸李黎:“大学生有见识,”白秋奶奶走到李黎面前,对白秋说:“倒杯酒,我敬孙儿一杯。” 白展说:“妈,少喝点。”等白秋斟满酒,白秋奶奶、李黎、白秋都一口干。一桌子人都叫好。李黎敬了白秋奶奶,敬了白展叔,共同敬了座中客人。花生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武东坡上了第一道菜。 那是一道热菜。准确的说,是一盆汤菜。武东坡先给他婆婆盛了一碗,然后依次盛,人人一碗。武东坡很得意,“这叫五彩长寿汤。可以说是很多人一辈子没吃过的菜。主料,血块、豆腐、番茄、金瓜。先将豆腐、血块分别下锅汆水,起锅后在冷水里跑一下。然后旺火把水烧开,加盐、生姜、干红椒、花椒,再熬一阵,放入汆过水的豆腐、血块和番茄、金瓜,微火慢炖,起锅前勾稀芡,入盆后撒一大把不老不嫩的花椒叶末,滴上几滴香油,就可以了。”众人小口啜饮,清清香香,粘粘糊糊,麻麻辣辣,很是适口。白秋奶奶说:“东娃,有出息了,婆婆谢你。”白秋、李黎拉着武东坡,要给他敬酒。白老五说:“人家做啥子的嘛,是专门伺候公社、县上、省上领导的。”白五老娘说白秋奶奶:“你老嫂嫂养他十几年没白养。来,我再敬你一杯。” 武东坡喝了两杯酒,加上众人夸奖,高兴的不得了。急急忙忙上菜。有土豆烧牛肉、水煮牛肚、粉蒸肉、青椒肉丝、回锅肉、黄瓜肉片等等,荤菜上完后就是素炒丝瓜、凉拌素豇豆、爆炒南瓜丝之类。材料不多,菜式花样很多,宾主十分高兴。人们相继斟酒,一竹筒玉米酒有四五斤,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喝得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