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楔子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死在这种慢性毒药之下。 这一种叫记川的毒,无色无味,却要不了人的命,且毫无预兆,身体更是没有任何不适的地方。当毒入侵到五脏六腑之后,只需一次小小的风寒便会断送性命。 这毒入到五脏六腑却要整整十年,而且,必须日日服之。 十年。 呵! 我认识他至今,整整十年。 我努力的撑着眼皮,看着站在床畔的男人,试图在他那漆黑深沉的眸中寻找一丝暖意,可他俊美的脸上却一如既往的冷漠。即使到了这般境地,我仍不愿意相信这个人,这个我爱了一辈子的人,这个曾在我耳畔温声细语的人会如此的残忍。 心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捏住,疼,却发不出声音,泪在瞬间迷离了我的双眼,一滴滴自脸上肆意的滑落,再也无法止住。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如此处心积虑的置我于死地? “你记得死在挽秀宫的那个宫女棋染吗?我爱她。” 他的话像把刀,狠狠的刺在我的心尖上,让我的心在瞬间鲜血淋漓。 他爱她,那么我呢? 眼前这个且称之为她的夫婿的人,这个我曾发誓用这一辈子去爱的人,原来一直都在欺骗我。他用了十年的时间来成就了这一场骗局,在我满心只有一个他时,狠心将我推进了万劫不复的地狱…… 十四岁相识,十六岁甘愿为他披上嫁衣,相信他许下的一生一世,却原来……却原来都不过是一场笑话。相识十年,结发八年,这个人却从一开始就想置我于死地! 十年啊……十年的时间磨去了我的骄纵任性,磨去了我所有的棱角,却也磨去了我的性命,我腹中那才一个多月大的孩子甚至还未成形。 颤抖着手摸到从不离身的同心结,漫长的年岁让原本血一般鲜艳的同心结也渐渐褪了色,变得暗淡。我的指腹摩挲着这亲手编织的同心结,问道:“你还记得它吗?我曾对着它许下对你一生一世永不相离的誓言,既然你的一生一世已经许给了别的女子,那么,这一世,我们恩断义绝。这条命,我还给死在挽秀宫的棋染。” 手轻轻一扯,原本牢固的同心结瞬间散开。 一股甜味涌上心头,鲜血自喉咙口呕出,洒在那早已散开的同心结上,将那已经陈旧的红线染出了一种难以言说的艳丽。我的思绪渐渐变得茫然,父皇与母后的面容在脑海中变得清晰,犹如刻在脑海中那般…… 与我一道嫁进将军府的陪嫁宫女阿蛮在踏进门的那一刻打翻了手中的茶水。 耳畔依稀还回响着阿蛮的哭泣声。 她曾陪伴我度过了人生最枯燥无味的数年,与我一同读书习字,甚至在我嫁人之后依旧不离不弃的陪着我。 我很抱歉在最后一刻都不能对她说一声谢谢。 谢谢,谢谢她在我这短暂的一生中,一直,一直都陪着我。 你知道吗? 在这一刻,我后悔了。 后悔爱上你。 如果一切能够重新再来过,那么,我定不会让自己爱上你,秦昀。 第一卷 黄粱梦(1) “公主,公主,您该起身了。” 耳畔似乎有谁一直不屈不挠在叫我,我蓦然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是极为熟悉的精致雕花床顶,床幔依旧是我最爱的白纱,身上盖着的被子上依旧有阳光的味道,寝宫内的熏香依旧是万年不变的莲香。 纱幔外站着的是我的随侍女官常无忧,并几个服侍我的宫女。我轻咳了一声,道:“常侍中,你过来点。” 宫女拉开了帷幔,常无忧听话的上前几步,我看着眼前这熟悉万分的脸,伸手,狠狠的掐了掐她的手臂。她因为疼痛而轻皱了下眉头,我问:“疼吗?” “疼。” 常无忧这个人,和宫中大多数的女官一样,冷面,严肃,极少笑,情绪上更是极少有什么变化,但她总是那么的诚实,在面对我时,她从不说谎。 会疼,说明现在我眼前的一切都不是梦。我摸了摸自己的脸,再看看自己的白皙的小手,仍有一种身在梦中的感觉。 宫女动作轻柔的为我更换着衣裳。 身上的衣裳自我降生这个世界时起,便是极为繁复的。幸而年纪还小,不用梳什么发髻之类的,单是披散着长发,及笄之后才会挽成发髻。我望着镜中那张稚嫩的容颜,指尖轻轻划过自己的眉眼,有些怔然。 我一梦醒来,回到了小时候。 或许并不清楚今年是哪一年,年几何,但这些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我醒了,在此时,我的生命中全然找不到任何秦昀存在的痕迹。 我依然清晰的记得秦昀面无表情的脸,还有那双冷漠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那些记忆对我而言并不美好,甚至于一想起秦昀的面容我的心便会揪成一团。 既然已经重新开始,那么就好好的活。 这一次,我绝对不容许自己在爱上他。 绝对不容许! “公主,若您再磨蹭,今日的早学就要迟到了。”常无忧平静的提醒我。 她的声音让我从晃神中清醒,视线一一巡过站在床边的人,忽然觉得莫名的平静。至于早学,不管是过去还是在未来,都让我一如既往的厌恶。 所谓早学,就意味着早起。 但是迟到了更痛苦,若是在太傅心情不好时迟到,那么抄书是免不了了。 从我的挽秀宫到太傅教学的弘文馆,算不上远,却也绝对说不上近。 皇宫里的建筑物向来都是这样七拐八弯的,我曾在心底暗暗咒骂过这皇城的建筑设计师,如果他们当初建得简单些,一切问题就都简单化了。 路过我良嫔的寝宫时,我被里头传出来的打骂嘲笑声吸引,下意识停下了脚步。 似乎,有点什么东西从我的记忆中闪过,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指引着我走了进去。在院子中我看到一个年纪尚幼的小宫女被几个大点的宫女太监围在其中打骂。 有如闪电划过天空那般,那一瞬间,我从记忆中想起了这一幕。 第一卷 黄粱梦(2) 那些人似乎未察觉到我靠近,其中一个宫女一巴掌正要打下去,却被我制止:“住手。” 那些宫人回头,见我站在他们身后,连忙恭恭敬敬的行了礼。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我似笑非笑。 其中一个宫人回答道:“公主,这小贱人偷了上次皇上赏赐给良嫔娘娘的凤簪,奴才们这才教训她。也亏娘娘大度,否则她早就不知死了多少遍了。” “我没有偷东西。”地上的小宫女愤愤不平的大声回答。 一旁的一个太监一巴掌挥了过去,叫骂道:“小贱人,这儿有你说话的份吗?” 我直勾勾的望着那太监,嘴角虽含着笑,笑容却未曾到达眼底。 那太监瑟缩了一下,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从前我对这良嫔印象也是极为深刻的,小小的一个商贾之女,进了宫之后得宠,鱼跃龙门。因为她的得宠,她宫中的宫人们也少不得干一些仗势欺人的事。若他们今日欺负的是别人,我或许不会去管。 但事关地上这小丫头,我不得不管。别人或许不懂,我却知道她对我的重要性。 “常侍中,对主子不敬的奴才一般都怎么处置?”我笑得极为甜美可人。 常无忧不负我所望,一板一眼的说道:“按照宫规,对主子不敬的奴才重则杖八十,轻则杖三十。” 若是行刑之人下手狠了,一条命或许就没了,皇城就是这样一个吃人的地方。 地上的小宫女呜咽哭泣,我心头有些难受,遂故作无辜,一脸天真的问常无忧:“常侍中,今儿这算轻的,还是算重的?” “在公主面前造次,又耽误了公主上早课的时辰,重罚,以示惩戒。”常无忧仍是那副淡淡的模样。 那太监整个人瘫软在地,,一众宫人都惧怕万分,生怕不小心引火上身。 良嫔不知何时走了出来,见了我,便笑道:“原来是大公主来了,奴婢见过大公主。” 虚礼之后,她又转向那些宫人,伪装怒道:“你们这些奴才明知大公主来了,还如此没规矩。” 常无忧亦给良嫔行了礼。 那些宫人们跪了一地,我还看了身后的常无忧一眼,常无忧明了后便开口道:“娘娘,大公主见地上那小宫女与她年岁相仿,心下喜欢,不知娘娘可否割爱?” 常无忧虽是伺候在我身边的女官,却深得帝后的宠爱,良嫔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因为一个小宫女而与我过不去。 毕竟,我的母后手握后宫生杀大权。 “难得这丫头讨喜入了大公主的眼,既是大公主喜欢的,带走便是了。”良嫔笑道:“昨日皇上赏了奴婢一些葡萄,公主嗜甜,不如进来一道品尝?” 我假意露出喜悦之色,身旁的常无忧睨了我一眼,却道:“奴婢代公主谢过娘娘,但公主早学时辰就要到了,若是迟到,太傅定会不悦。” “既是如此,我就不耽误公主上学了。”良嫔说完,便带着宫人们离去。 第一卷 黄粱梦(3) 她的存在与否我本身就不甚在意,走了倒也清静。 她姿容挺拔,一举一动间仪态十足,让人无法挑剔。我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在心底冷哼一声。 除了方才动手打人的太监外,未多为难其他宫人,待他们都一一退下后,我缓步上前,朝地上的小宫女伸出手去。 她瑟缩着抬头看了我一眼,有些害怕,踌躇了半晌还是伸出了手,任由我将她自地上拉了起来。 似乎是想起什么,她又慌忙跪了下去,道:“奴婢谢公主救命之恩。” 我挥了挥手示意她起来,虽早已知道她的名字,却还是问了:“你叫什么?” 小宫女唯唯诺诺的答道:“碧儿。”  “你原先不叫这个名吧?”一般宫女进了宫,名字多是主子赏的,或者进宫之时改的。 “是,奴婢原名阿蛮。” “以后你就跟着我吧。”我道。 是的,眼前这个瘦弱的小宫女是阿蛮,在我这一生中,一直陪着我的阿蛮。 我忽然有掉泪的冲动。 这一切,算是新的开始吧? 或许会顺着原本的轨道前进,但人定胜天,若我有心,有些事必定能改变。 比如,爱上秦昀。 这日的早学,我自然而然是迟到了,后来被刘太傅罚抄了十遍的《左传·恒公十四年》。 到后来,这篇文我唯独记住了一句话:以大宫之椽归,为卢门之椽。 康乐一十二年的春天,皇城里头一派春暖花开的景象,那些花团锦簇却丝毫没能入我的眼。 这年我八岁,自一场噩梦中醒来,一切,从头开始。 许是因为良嫔,许是别的什么原因,这日一早,我的宫殿里来了许多与我年岁相仿的小宫人们。他们一排排有自序的站着,而我,则在瞌睡中被常无忧逼着清醒,被领到了这些宫人面前。 常无忧依旧一板一眼:“昨日陛下听说公主从良嫔那领回了个小宫人,今日便让人寻了这些个年岁相仿的供公主挑选。” 小宫人们不过六七岁的年纪,都是经过悉心调教的,她们战战兢兢的站在那儿,大气都不敢喘一声。我的视线在她们来来回回扫了又扫,胡乱选了几个,打了个秀气的哈欠回头问道:“常侍中,还有其他事吗?” 我的敷衍了事显然让常无忧有些不满,她的眉头几不可察的轻皱了一下。 “无,公主有何吩咐?”常无忧吩咐一旁的宫人将我挑到的那几个孩子带下去安顿好。 被选中的小宫人们自是欣喜,落选的也颇为失落。 我莫名的想起了脑海中毫无印象的棋染,有些怔然。 “公主?”常无忧轻唤了我一声。 “嗯?”我回过神。 常无忧轻轻叹了一声,将原本想说的话咽了回去,无关紧要的说道:“公主,古时虽有海棠春睡的佳话,但养在外头的花儿多少有些脏,您明白吗?” 她约莫发现了我近来夜里常跑到寝宫外的花树发呆一事。 也是,这挽秀宫中,从没有什么事可以瞒得过她的耳目。 第一卷 故人面(1) 那一瞬间,我忽然很想问问她,是否记得挽秀宫中那个叫棋染的宫女—— 但我终究没有问出口。 常无忧很快带着宫人们告退,偌大的寝宫瞬间变得空旷而又安静。 从前我并不是个喜欢安静的人,但光阴总能改变许多东西,包括一些细微的小习惯。我曾试图让自己变回最初的模样,为此尝试了许久,却总是徒劳无功。从那一刻起,我才真真正正的意识到,过去的早已悄然过去,不可追忆,不可回首。 ----- 不知不觉已是三更天,阿蛮早已抵挡不住睡意睡着,连我也开始打起了瞌睡,却仍努力的打起精神,只因明日太傅要小考。 太傅的小考,总是极为难。若是从前我定是极为害怕,但如今的我与从前是不同,从前的记忆犹在,很多东西都是我曾经学过的。 当然,即便是如此,不看书仍旧不行。 ----- 有小宫女端着茶水小心翼翼的踏了进来,我揉了揉脖子,看向她。 那是极为陌生而精致的一张脸,过几年,约莫会长成颜色出众的美人儿吧?可惜,再美的花儿在这皇城内通常只有两种下场。 红颜薄命,亦或挖空一切心思不计一切代价往上爬。 她将茶水放在一旁,不卑不亢的行了跪礼欲退下,却被我叫住。 不知为何,我对她忽然很感兴趣,见多了宫人谄媚的模样,她给我的感觉是全然不同的。 “你叫什么?”我问。 她伏在地上未曾抬头,我听她声音清亮的答道:“回公主,奴婢棋染。” 那一瞬间,我手中的书摔在了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 短暂的惊慌失措后是随之而来的镇定,掉落在地的书册又回到了我的手中,如棋染进来时那般,我拿的极为稳当,手都不曾抖过。 棋染跪伏在地,不敢抬头,也不敢动,只要我不开口,她就只能在那儿跪着。 御用的官窑烧制出的上好陶瓷,配上今年新上贡的洞庭碧螺春再是完美不过,腾腾热气袅袅而起,杯中的碧螺春徐徐舒展开来,茶水银澄碧绿,清香袭人。 待茶渐渐凉透,我才放下手中的书,心中有些报复的快感。 “起身吧。”我道。 “奴婢谢过公主。”她从地上站了起来,犹带寒意的深夜在冰凉的地板跪上如此之久,她虽极力站稳,却还是倒退了一下。 我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她亦知道我在看她,却不敢抬头,也不敢说话。 若说我见了她心中全无怨恨,那绝对是自欺欺人,我恨眼前这个年纪尚小,却已经显露出风姿的棋染,恨她轻而易举的夺走了我曾以为的幸福,恨她让那个人念念不忘。 无数个日夜,我都在想我到底哪里不如这个叫棋染的宫女,可我至始至终都没能想出个所以然。 若说容貌,她固然是美我却也不俗;若说身份涵养,我更不会输她,我是帝国最为高贵的公主,而她,不过是个小小的宫女。 第一卷 故人面(2) 可偏偏,最后我却输给了她,昔日我最爱的人为了她,花了十年的时间精心布置了一场美丽的梦境,只为了无声无息的置我于死地为眼前这个她报仇! 这让我如何能不恨呢? 我的沉默让棋染害怕不已,她蜷伏的身体不住的颤抖着,仿佛我是一只伺机而动的猛兽,下一瞬间就会朝她扑过去,将她咬得尸骨无存。 过了许久,待我看够了,我才让她退下。 她会死在我这挽秀宫,而我则因她而命丧秦府——目送棋染娇小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我的脑海中不由得又浮现出秦昀那张俊美冷漠的面容,心蓦然揪成一团,疼得无以复加。 “公主,您该歇了。” 常无忧忽然出现在门口,手中执着一盏宫灯,恬静的面容在灯光之下越显柔美,声音却和平时无多大区别。 我从窒息的往事中回过神,见她的视线一直盯着我手中的书,低了头,惊觉手中的书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被自己被捏皱,忙深呼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 待呼吸渐渐平缓,心头的窒息感渐渐散去后,我道:“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常无忧微微弯腰行礼,我以为她要退下,忽听她说道:“公主若是不喜欢棋染,明日奴婢便让人将她带走。挽秀宫内不留让主子不开心的宫人。” 她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面容,轻微的呆愣之后,不由得会心一笑,装作无所谓,道:“不过是个小宫女,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随她去便是,你退下吧!” 常无忧转身便走了,我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放下手中的书,试图抚平上头的折痕,然而无论我多么努力,上头痕迹依旧。 一夜无眠的次日,我睡得有些过了,好在常无忧监督有方,我才侥幸赶上了小考。 ----- 小考之后,太傅未多加为难就放了行。 出上书房时,我无端松了口气。 一直候在门口的阿蛮见我出来,就跟了上来,我本欲一个人四下走走,回头见她小心翼翼的模样时,又将到口的话给咽了回去。 即便是晴空万里,在皇城这个地方台头看天,总是存了一份阴霾。我从前对这样的天色习以为常,到如今仍改不了时不时抬头望天的习惯。 我摇头晃脑的回想了很久,才想起这个习惯是如何养成的。 我生在帝王家,皇后嫡出,作为帝国最高贵的公主,享受着常人所无法想象的滔天富贵,却一直因为生是女儿身而对父皇母后心怀愧疚。 彼时我年岁尚幼,无意间听到父皇母后之间的争吵,帝国需要一个继承人,而我却是女儿身,父皇满脸怒容离去,母后则独自坐在梳妆台前默默流泪。而那时什么都不懂的我,只能躲在一旁默默看着。 后来我看到掖庭一位年老的宫女时常抬头望天,细问之下,她笑着对我说这世上有太多的不幸之事,但人总要活下去,只要抬头看看头顶上这片宽阔无垠的天空,就会知道再渺小的人也有活下去的权力。 活到二十四岁却被自己的夫婿蓄谋杀死,我想我做人很是失败,明明生在这吃人的皇城,却依旧看不透人心。 第一卷 故人面(3) 活到二十四岁被自己的夫婿蓄谋杀死,我想我做人很是失败,活了那么多年,竟依旧看不透人心。 身后的阿蛮并不明白我缘何叹息,却乖巧的不问,也不说话。 我在元泰殿前的白玉石阶上随意的寻了个地方坐下,也不顾身上那身新衣裳,看得身后的阿蛮有些心疼。 她虽还小,却是个好姑娘,在过往,她对我这个主子虽和别的宫人一样纵容、服从,却从来都是以心相待的。 让阿蛮在我身侧坐下时,她显得特别的惊慌,在我的极力安抚之下,她终是抛弃了那些宫归,像个小姑娘般在我身侧坐下。 她再如何规矩,毕竟还是小姑娘,尚且还存着小姑娘的天真浪漫。 阿蛮随我一同抬头望天,看了很久后,她露出了可爱的笑,道:“公主,这天蓝蓝的真好看。” 她的笑容感染了我,让我也跟着笑出声来。过了片刻后,问道:“阿蛮,你想你的爹娘吗?” 阿蛮神色一黯,低声说道:“其实,奴婢早已想不起他们的模样了……在奴婢尚不知事时他们就已经去世。奴婢的舅舅抚养了奴婢,单他最后不得不将奴婢送进宫来……” 阿蛮的舅母极不喜欢她,所以寻了机会就将她送进宫当宫女——这些,其实我都是知道的。 从前我也这么问过阿蛮,她亦是这么回答,可我仍忍不住再问,我只是忍不住想再次肯定自己真的已经从头开始,已经回到这个还未遇到秦昀的时候。 在石阶上坐了片刻,我终于拉着阿蛮起身回挽秀宫。 ----- 从元泰殿到挽秀宫,算不上远,但皇城里的入蜿蜒曲折,绕了一圈也便远了。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我都极为讨厌这样的路,但活在这个地方,我别无选择,只有接受的份。 我走得极慢,一路上遇到了许多宫人,他们战战兢兢,恭恭敬敬,表现得极为守礼,我并不会因此而觉得他们好之类,人心隔肚皮本就十分难猜,我何必去自讨苦吃? 快到挽秀宫时,我忽然想起了个问题,便停下了脚步,身后的阿蛮似乎走了神,险些撞上我。我问道:“阿蛮,近来还有宫人欺负你吗?” 阿蛮闻言笑开,喜悦道:“没有,从前那些欺负奴婢的,现在见到奴婢都和颜悦色。” 我满意的点头,领着她进了挽秀宫。 常无忧说今日皇后派人送来了一些新奇的玩意儿,我心下也便明了母后这是想我了。 我本想下午就去见她,奈何午膳之后趴到床上便昏昏沉沉的入了睡,再醒来时,早已错过了时辰,也只好另寻他日。 又过了几日,我忽然想起了棋染。 自那夜之后,我再也不曾在宫里见到她,挣扎了几日,我终究耐不下心头的好奇,问了问,方知她早已经被常无忧给打发到了别处。 这般事实让我心头一震。 我的惊慌失措中藏着只有我自己知道的惊喜。 一切都不一样了,在我的挽秀宫,不再有那个叫棋染的宫女。 如此,甚好。 第一卷 帝国娇(1) 我不知道两年的时间究竟可以改变些什么,但它确实改变了许多的事。 两年,阿蛮早已不是从前那瘦弱的小姑娘,如今的她圆润甜美,煞是好看。而我也渐渐习惯了现在这样的日子,不必去想那些过往,像个孩子般过活。 深秋时,良嫔有了身孕的事儿终没能再瞒下去。 阿蛮兴冲冲地将这一事说与我听时,我了然一笑。 在皇城这种人多嘴杂最藏不下秘密的地方能将自己有了身孕的消息一瞒瞒了三个多月的女人,是何其的可怕?不过,皇城中心计深的女子并不单她一人。 因母后自始至终都只有我这一个孩子,彼年我对那些弟弟妹妹们并无多大的感情——这就是皇城,这儿处处充满了冷漠和肮脏,那些养育弟弟妹妹的妃嫔们惧怕我和母后。 ----- 这日一早,迷迷糊糊的寻去上了早课,刚出了上书房便遇上了椒房殿的女官程锦衣。 程锦衣进宫多年,在这皇城里已经算不上年轻了,这般的年纪,又有如斯地位,早该被赐婚。我三岁之时,她婉拒了我母后的好意,决意留在她身边服侍。母后奈不过她,也便随了她。 程锦衣见了我,好似松了一口气,恭敬道:“奴婢见过殿下。” “姑姑,你可是在等我?”我对她自是笑脸盈盈。 程锦衣闻言随之一笑,道:“回殿下的话,皇后娘娘今儿一早念起了您,遂让奴婢过来请殿下上椒房殿一叙。” 我上前拉着她的手撒娇道:“我也十分念着母后,咱们不妨行快些?” 程锦衣听了,忙在前头引路。 ----- 椒房殿是这座皇城最为富丽堂皇的宫殿之一,这里头住着全天下最为尊贵的女人,而那个女人是我的母后。 我的母后是一个手段圆滑的女子,若没点本事,这个位置上她决计是坐不了这么久的。皇城这个地方最不缺的便是貌美如花且家世优良的女子,却并非每个女子都能像我母后那样受到父皇的尊重。 到了椒房殿,尚未见到母后,便听到里头传出的娇笑声,想来里头不单单只有我母后一人。 我在程锦衣的领路下进了殿内,确如我想的那般,里头除了我的母后和随侍的宫人外,还有两名极为端庄的女子。 我恭恭敬敬的上前,跪道:“儿臣给母后请安。” “是静女来了呀,快上母后身边来。”母后拍了拍她身旁的软榻,忽又想起了什么,笑得极为动人,道:“静女可还记得你的二姨母?她远嫁北地,如今难得回家探亲……哦,还有秦夫人,你尚在襁褓时她还抱过你呢!” 我这才将视线转向我母后所说的那二人。 二姨母样貌与母后有几分神似,并不难认出,北地是个夏日酷暑冬日严寒的地方,虽在那样的地方呆了多年,她仍是那副扶花弱柳之姿。事实上,在我从前的记忆中,八岁这年我的二姨母并未从北地回京探亲,彼时她疾病缠身,甚至没能熬过这年的冬天。而如今,她却俏生生的端坐在我的面前朝我颔首微笑。 第一卷 帝国娇(2) 而秦夫人,初听母后提起时,我的心头一震,在见到这个秦夫人时,我下意识小退了一步。眼前这个端庄的秦夫人,确是那个曾疼我如亲身女儿却早逝的薄命女子。我的鼻尖莫名的发酸,这个曾如此疼爱我的女子永远也不会知道她的儿子用十年的时间要了我的性命。 我立刻警觉的看向四周,在确定没有那个人的存在时,才稍稍安下心。 二姨母笑道:“几年不见,大公主都快长成一个大姑娘了。” 秦夫人亦含蓄一笑,道:“大公主刚下早朝便来娘娘这儿请安,娘娘好福气。” 母后却觉得我有些失礼,她朝我招了招手,我忙回了神,到她身边坐下。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一股冷意直往心底钻去,我下意识的往母后怀中缩去,试图为自己寻找一个避风港。 母后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将我搂得更紧了些,轻声问道:“静女可是身子不舒坦?” 言语中的关切毫不遮掩。 我自然不愿她为我担心,连忙摇头。 她见我如此,也不再多问什么,只是悄然将我搂紧了几分,复又与二姨母和秦夫人闲话了起来。 闲谈间说的都是昔日未嫁时的闺中趣事。 母后聊得十分开怀,我自母后的怀中抬头,望着母后妆点得十分精致的面容,不自觉弯了嘴角。这个地方的女人逢人便能端出一张笑脸,却都极少能有真实的笑容,母后自然也不例外。今日她倒是笑得十分轻松愉悦,那神采飞扬的模样好似又回到了年少时的光阴。 我极少见到这样的母后。 她素日里笑得典雅高贵,却多多少少有些距离感,即便是身为子女的我,也隐隐觉得有几分疏离,像是戴了张无法剥离的面具。 二姨母外嫁多年,此番说起年少时光,愉悦之余也不掩其中的无奈与心酸。母后见她如此,敛了笑,叹道:“北地确是远了些,回娘家也多有不便。但是沁沁,这毕竟是你自己的选择,不是吗?” 二姨母微微一笑,道:“大姐说的甚是。”复又敛了笑,喃喃说道:“普天之下的女子,有几人能如我一般自己择婿的?” 我并不懂其中的故事,却看出了我母后的黯然。从前我也曾无意间窥见母后的黯然,许多年后明白了她那般伤感的原因。她十六岁时因一道圣旨嫁予当年还是太子的父皇,十八岁母仪天下,从来就不曾有过选择的机会,这其中的心酸无奈只有她自己才明了。 与母后相比,二姨母无疑是个幸福的人。 我偏头看着眉目低敛的二姨母,看着她纤长的睫毛如画扇般轻晃,心想,世人眼中幸福的女子到底该是哪般模样? 如我母后,或是我二姨母?抑或是端坐在一旁低眉浅笑的秦夫人? 不论是哪般模样,我想,绝对不会像当初的我——有谁会愚昧如我,花了整整十年,才明白那个男人对我所有的好全都是假的? 第一卷 帝国娇(3) “静女可是乏了?” 母后的声音让我顿时从自己的思绪中回神,看了看在场的人,脑子转了转,回了身在她的怀中蹭了蹭,轻声道:“母后,我想舅舅了。” 二姨母同我母后闻言都愣了愣,随即听我母后叹息了一声,伸手摸了摸我的头,道:“你小舅舅在边疆,哪是说见就能见的?你若是想他了,明儿书信一封派人送去给他便是了。” 二姨母眸子蓦地黯然了下来:“少时二哥顽劣,总是被爹教训,谁能想到他如今得以同爹一样撑起这保家卫国的重担?只是……” 母后揽着我的那只手忽然用了力,让我觉得疼,却觉得有水珠滴落在我的脸颊上,冰冰凉凉的。我愣住,微微抬了头,却见她脸上的泪痕都未干。她遮掩的好,声音仍旧是那清淡的调子,道:“沁沁,我知你念起大哥了,回头带着宓儿去给他上注香吧!算算,也有十年了。十年,转眼就过去了……” 我母后出生将门,上有兄长二人,下有妹妹二人。外祖母早逝,他们兄妹几人是外公一手拉拔大的。外祖父一生戎马,虎父无犬子,我的舅舅们自是不例外,十年前我大舅舅为国捐躯,家中便只留下兄妹四人与老父相依为命。 我再看向秦夫人,却见她低了头,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拂着身上那个看起来极为老旧的香囊。我很早就知道秦夫人对大舅舅的那些心思,也正是因为大舅舅的关系,她才在我嫁入秦家后对我那么的好。当然,待人好也分真心与假意,她虽是因为舅舅的关系才待我好,却是真心的。 不似秦昀—— 这个名字冲上脑海,我的心头就像有千万根绣花针在不断的扎着那般,让我疼得喘不过气来。 两年,我可以忘记很多事,独独这个男人像心头的一根刺,拔不掉,化不开,深深的扎在我的心底,像一场噩梦。我总是假装忘了,其实,我根本无法忘怀。 屋内的气氛自然是变了,母后她们的注意力也从我身上移走。 昔日我也是一个十分八卦的人,只是将自己隐藏的极好,否则我也不会知道舅舅与秦夫人的那些事儿。我有些后悔为了转移母后注意力说起了舅舅。其实此时脱身我大可以说自己乏了,却不知为何我没有这么说,反倒扯出了大舅舅。 我正尴尬着不知如何化解这一屋子的伤感时,忽然看到身着龙袍的男子手中抱了个小女孩踏了进来。我一见到他,高声便喊了一声“父皇”,随即从母后怀中挣了出来。 我这一声喊让母后她们都回过神来。 “陛下来得正好,赶上了我们试新茶。”母后随即娇羞一笑,又看向了父皇怀中的小女孩,道:“宓儿方才与秦家公子一道出去玩耍,玩得可开心?” 小女孩呆呆的看了母后一眼,只是乖巧的喊了声“姨母”,一旁的二姨母忙出声,道:“宓儿怎可这么无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