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长江春水绿堪染,莲叶出水大如钱。 第一章
那天天晴, 街肆上人头攒动, 熙来攘往。
“殿下, 下面热闹成那样, 不去看看?”说话的青年叫吐突承璀, 是个内侍。
“市井小民的鸡毛蒜皮, 有什么趣儿。”李淳正负手立于二楼的窗边, 他眉如墨染,凤眼狭长深邃,着深蓝宫锦联纹襕袍, 玉带,腰间系着蟒纹香囊,人中龙凤之姿贵不可言。
“你瞧那娘子的妆容, 有意思的很。”吐突承璀道。
李淳拧眉看去——
城内戴家香粉店前, 一女子穿男服脱簪,着泪妆, 脸面和脖颈涂满白色铅粉, 斜红、面靥俱无, 只唇点一抹口脂, 眉蓄淡淡惆怅, 如哭似泣。
妇人的长相不差, 只是眼中染着几分泼辣凶悍,配上这副妆容,那丧劲儿, 就是哭丧婆子瞧见恐怕都要自叹弗如。
玄宗以后, 有好事的人说,当年玄宗的后宫里嫔娥喜欢化泪妆,一看就不祥,所以才有后来的安禄山反叛。
从此宫中民间皆以为泪妆不吉,再没有女子问津,眼前的妇人,怕是和戴家有仇,打扮成这样故意来坏人家生意的吧。
摇扇故作风流的士子、女客纷纷驻足围拢,把戴家香粉店门前挤的水泄不通,有人开腔:“这不是谢家的二房娘子吗?”
妇人闻声朝那人投去一眼,吓的多嘴的男子立即噤声。
戴家的生意被她抢去风头,显然是做不成了。
戴家家主戴琼得知后从内院出来,他身着一袭绛黑细葛长袍,宽袖随腰,领口和袖口皆绣用银线绣着如意发财纹,一张发福的脸上挂笑,“哟,谢二娘子,您这是买桃花粉来了?瞧这脸儿白的,你们谢家不会没上好的胭脂了吧?”
“我呸——”妇人滕地双手叉腰,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戴琼,你偷我谢家桃花粉的配方,小人行径,老娘今天非砸烂你的招牌不可。”
“呵呵呵,谢二娘子,谢寡妇,你说这桃花粉的配方是你家的,有什么凭证?谁不知道我戴家是扬州城里的第一家香粉店,你谢家的哪样东西不是我铺子里卖剩下的。”戴琼脸上的笑渐转成阴冷。
那妇人忽地上前揪住戴琼的衣领,啐了一口:“哼,老娘今天教给你点自知之明,半月之前,你四处找人收买银朱是怎么回事?谁不知道你戴家的香粉一直用朱砂,忽然换成银朱,一定是葛二那个贼胚子告诉你我谢家桃花粉的秘方就妙在银朱上,还想抵赖。”
银朱比朱砂更红艳细腻,制红粉时用来代替朱砂,制出的粉黏附性特别好,妆容持久不落,还能让双颊的光泽柔和明净,皎皎然如美玉一般。
***
戴琼脸色铁青,用力一甩,脱开妇人的纠缠,冷哼道:“谢归元能用银朱?我戴琼难道就不能,无凭无证,肆意诬蔑!分明是你谢家想吃独食,不把银子给别人赚,还叫你这泼妇来败兴,他就不怕跌到阴沟里翻船。”倒打一耙,言辞冠冕堂皇。
谢、戴两家在生意上水火不容由来已久,谢归元从长安岐王府医正告老回乡开铺之日,戴家的香粉生意已经传承三代。生意虽好,可戴琼为人才疏目浅,沿用旧方,因循固守,只想挤走对手而不知推出新品。
谢家则费尽心思经营,不断改进香粉制作方法,因此谢家香粉日益受到青睐,店铺终日顾客盈门,渐渐超过戴家,三年间势头便已如日中天,足以和戴家平分秋色。
眼看着自家生意每况愈下,戴琼气不过,不惜重金从谢家收买一名叫葛二的掌柜,套得谢家秘方,藉此想扳倒谢家,重霸扬州香粉市场。
妇人懒得和他争吵,正要再次动手,忽然身边挤过来一个小孩儿,九岁上下,水灵灵的一张白玉雕就的圆脸,略带英气的长眉下嵌着一双圆圆亮亮的大眼,乌溜溜的眸子出奇的灵活,草青色衣袍,额后垂一抓髻。
她是谢家孙女辈里行三的,名唤若耶。
“阿娘,我阿翁让你回去照看铺面,我三叔又吐白沫啦。”她拉扯着妇人的衣襟,扬起小脸道。
“哈哈哈哈哈。”人群中爆出一阵哄笑。戴琼面露讥笑,腆着肚子转身进到店铺里。
扬州城中人人皆知,谢家老三谢羽整日炼丹修道,手执拂尘谈虚无,对生意和银两的事一点都不上心,连账本都不屑一看,不是巴望着能长生不老、白日飞升,就是长吁短叹,感慨尘世烦忧,炼丹炉子一开便与道友——一只豢养多年的白鹤同服,往往仙去不成,家人时不时得请郎中过府给他续命。
***
刚才还在楼上喝茶的李淳和吐突承璀已经下来,挤在人群里。
“不过是两家争执,果然没什么好瞧的。”吐突承璀嘴上说着,却看的兴致勃勃,“要是那小郎君不来,后面有的好戏看喽。”
未等李淳开口,谢若耶耳朵灵,忽然转过身来,瞧清楚二人的模样,目光落在他脸上。
自知属下失言,青年郡王微窘,漠然扬起下巴,目光越过她的头顶,不说话。
迎面拂过的明明是吹面不寒的杨柳风,却叫的他鬓间泌出几点冷汗。
围观的人摇摇头各自散去。
背过身去,谢二娘子拿出随身携带的粉盒,用宽大袖袍遮住,瞬间放下,双颊已晕染霞色。“若耶,走吧。”她拉住女儿的手,脚步飞快利索。
谢若耶再一次转过脸来,目光直奔李淳,很快,又扭过头去。
那矮小的身影很快淡出李淳的视线,他淡淡瞥吐突承璀一眼。
讶然一下,吐突承璀拿扇子敲敲嘴,“是某失言,日后见着他,一定赔罪,赔罪。”
李淳笑道:“汝以后说话要小心,别连累吾落下刻薄不厚道的名声。”
“是是,”吐突承璀连连应下,“说起来谢家谢归元,我当年在长安还听过他的名头,哎,岐王府里的面脂口脂、香粉澡豆,都是这位献上的方子吧?啧啧,没想到还乡之后做起这么大的行当,真是生财有道啊。可惜好男不经贾,赚的钱帛再多,终究是不入流。”
李淳略略挑起眉眼,不置可否。
他自七岁起就被祖父李适抱到大明宫中抚养,哪儿会知道下面宗室王府里的琐细,更何况他于这些事情又从不上心。
二人朝前逛去,大运河沿岸歌楼酒馆林立,筝声笑语不断,路上到处可见新罗人、胡人、波斯大食商人,女子梳着高髻,有的带着帷帽,有的干脆穿上男装,甚至连婢女都不带,自自在在地走在大街上,处处是一派通都大邑的旖旎气象。
李淳转了一圈,兴致缺缺,无聊中道:“他猜出了我的身份。”
吐突承璀一愣,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谁?那小郎君?不可能不可能,殿下今日又没有佩印,连宗室的龙纹玉佩都没悬在身上。”
他今日的打扮不过是寻常卿相之家的公子做派。
“下注吗?”李淳挑眉。
吐突承璀围着他转了几圈,想从他身上找到皇室贵胄的标记,“某怎么就看不出来?”
“十有八九。”李淳呵呵道。
那小郎君最后投来的一眼,先是疑惑,而后了然,商人眼尖,更兼各路消息灵通,扬州城里来了什么人,大多逃不过他们的法眼。
吐突承璀哪信这个邪,嘴上说着“郡王英明”之类的奉承话,心里却十分不以为然。
***
谢家香粉店位居城中,坐北朝南,与大运河岸林立的红楼遥遥相对,两侧各挑着红灯笼,左边柱子上书“面既傅粉”,右边的柱子上书:“能令色艳”,上方高悬一块梨花木匾,龙飞凤舞地写着“谢春堂”三个大字。
自从桃花粉的配方被戴琼偷去后,谢春堂的生意乍然有些冷清,柜面上仅有零零星星的买客,谢若耶跟着她娘一进去,听见有女子在唱曲:“想着和他窗前嗔燕语,点胭脂描斜红,画长眉画短眉,如今奴倚门立,寄语那薄情郎,何时再共鸳鸯衾……”
想来是她大伯谢朔临时被抓来照看铺子,觉得无趣,便叫刚从红楼里买回来的小妾在唱曲儿作乐。
“阿娘,我去看看三叔。”谢若耶见她娘拉着一张脸,赶紧要溜。
“去吧去吧。”谢二娘子道。
从后门穿出去,隔条街便是谢家宅院。绕过雪白的影壁,地面铺着青砖,正厅八扇樟木门开阖大气,面阔五间,谢若耶沿着花墙游廊来到偏僻的西跨院。
院子的地面上瘫着一只白鹤,正在一下有一下又没有地吐气,眼看是不成了。谢若耶探头朝屋里瞅瞅,蹲下来,摸着白鹤的脖子给它顺气,这样,即使死,也能少受点儿罪吧。她想。
忽然,白鹤梗了梗脖子,吐出一粒殷红的丹药,又活了。
——这一天是大唐的贞元十九年,三月,广陵郡王李淳奉旨到达扬州的次日。
卷一:长江春水绿堪染,莲叶出水大如钱。 第二章
“三娘。”门里传来一声。
“阿翁。”
她走进屋子, 首位上坐着一个穿着靛蓝苏缎长袍, 眼睛精明, 花白头发, 短须, 右手正揭开茶盖试着热凉的男子, 年纪约莫五十岁左右。
他的动作悠然, 看来谢羽又被救了过来。
“你阿娘又去找戴琼闹了?”谢归元大皱其眉。
谢若耶点点头。
“桃花粉的配方已经泄露出去,谢家要想扳回这局,只能暂时先在梨花粉上再打打主意, 或者……”他的话说到一半打住,在商言商,商人间尔虞我诈本就不稀罕, 与其不死不休地和戴家闹, 不如在品质上碾轧对手。
另外的路嘛,他还没选好赌注。
不明所以地听她祖父唠叨, 一脸的意兴阑珊, 只想打瞌睡, 谢若耶瞧见她祖父深叹一口气。
别看这些年谢家生意做的进金进银的, 可就是不进子孙, 长房谢朔前后抬进门九房妻妾, 才生出三个女儿,二房谢殊早逝,膝下只有谢若耶一个女儿, 行三。老三谢羽好道, 于子嗣上更是不提也罢。
谢朔正值旺年,本该担起事儿的,谁知一味地沉溺女人,家里的不算,青楼里不知养下多少个相好,还对外吹嘘,妻妾是用来延续子嗣香火的,外头的才不枉风流,各司其职,绝不能混为一谈。
谢若耶她娘是鲜卑女子,行事大胆没有章法,可心倒是争强好胜的,不仅打理生意,四处结好扬州的达官贵人,还把女儿从小充作男儿教养,一□□着她学香粉的制作方子,一日又摁着她看账本,慢慢渗透谢家的香粉生意,等谢归元反应过来她只是个小孙女而且玩心颇重的时候,已经离不开她了。
比方说这桃花粉的配方被戴家得手一事,还不是他觉得谢若耶是个女孩儿,谢二娘子又不识字,才把配料采买单子拿给葛二去办的,谁知转手就被戴琼用重金收买了去。
谢若耶勉强打起精神,圆溜溜的眸子眨了下:“梨花粉的配方不过比桃花粉少了一味银朱,本该只有一白一红的颜色差别,可咱们在制粉的时候,方法大不相同。梨花粉在用的时候才取鸡子调和,而桃花粉,制的时候就用鸡子调和放入细瓷瓶蒸熟,晾干后再研细,用水调和敷面。孙女一直没想明白,这却是为何?”
谢归元沉思片刻,食指轻敲桌面,“梨花粉的制法传承已久,向来都是用的时候才调入鸡粉,只因桃花粉里有一味银朱,银朱很难融到鸡子里,所以才想出蒸熟晾干再化粉这个法子。”
“三娘知道了。”谢若耶瞧着她的小白手,像是明白又像没有明白。
谢归元也在寻思,从商业的角度来说,如果梨花粉在制的时候和桃花粉一样把鸡子蒸进去,涂面的时候只需用水化开而不是用鸡子,会不会因此便利许多。
“三叔他——”谢若耶不时地往里间瞟一眼。
谢归元不愿意提他似的,冷脸道:“他这里乌烟瘴气的东西多,没的毒坏了你,找你娘去吧。”
谢若耶只得跟着他出来,路过院子的时候,见那只白鹤半眯缝眼睛,两脚朝天躺在干草垛上晒着太阳打盹,时不时还打个哈欠。
谢归元怒扫了它一眼,“畜生,这院子里又不养猫逗狗,哪儿学的如此不堪入目的姿态?”
为附庸风雅,谢羽专门叫人在院子里种下一棵高大松树供他栖息,他就不解,几日不见,这鹤兄怎就性情大转,仙风道骨全不见,还就地滚躺起来。
“想必三叔的同道朋友中有尚清谈,行为不羁的,它受了教。不伤大雅的,阿翁无须跟它计较。”小小的人在说话的时候显出几分变通和滑头。
***
路上遇到管家张朴,他匆匆走上来,躬身一礼:“阿郎,三娘,人到了,暂且安置在东跨院。”
“请她到偏厅候着。”谢归元道。
几个月前他到金陵去采买银朱,遇到一名歌妓,叫做杜秋的。她原是官宦人家的小娘子,长到七八岁上父亲犯事,这才没入教坊乐籍。
见她色艺双绝,谢归元以为奇货可居,当场交下订金,签下字据,约定三个月之内奉上余下的百两金,将杜秋赎走。
说来用重金买下一歌妓,到底还是为了防着戴家,听说戴琼想结交盐铁转运使李锜倚为靠山,府里蓄养着数个绝色歌妓胡女,请的教习师傅,日日在练舞剑,歌曲,就差找个机缘送人进李府。
李锜仗着皇家宗室身份和皇帝信任,在扬州一手遮天,城内的商贾想尽办法巴结他,若有些个没眼色的,不走他的门路,不多久就被对手挤垮,再也翻不了身。
谢家时时盯着戴家的动静,反之,戴家何尝不是恨不得把谢家的仆人一晚上倒了几次夜壶都打听的门清。
“阿郎、三娘,戴府里蓄养的歌妓、胡女,都是扬州本地青楼里出来的,一定没有比杜秋娘更出挑的。”
“哼,量他府里的贱婢也成不了气候。”谢归元嘴上不屑道,心头却惶惶不安。
戴琼除了脂粉的功夫略微逊色外,风流方面的造诣在扬州城可是有口皆碑,不是绝色伶俐女子,怎会入他的眼,更不会被他屯为家妓,费心费力地请人教导歌舞。
“阿郎,葛二的事难道就这么算了?”张朴忽然提起,吃里爬外的东西,难道就这样白白放过。
“这事儿缓一缓再说,等风头过去,找人作个手脚,葛二弄死,家里男女带出去发卖。”谢归元道。
做生意的表面上毕竟讲究个以和为贵,就算报复,也要自己手上洗的干干净净,不落人口实。
“是是。”听到主家的狠话,张朴的手脚抖了下,何时起,东家也变的心狠手辣起来。
***
“三娘,你随阿翁去见见她。”
走到正厅边上,谢若耶想出去,却被他阿翁叫住,她只好微微耷拉着脑袋,跟在后面。
正堂偏厅,一个略略丰盈的女子听到脚步站起身来,袅袅的八字细眉,拂妆,面颊淡扫鹅黄,贴杏靥。她穿着一身蔷薇色宽袖交领衫、绣卉草长石榴裙,手挽轻纱黄色披帛,发挽望仙髻,簪流苏银钗,水目弯眉,眸中笼半点淡淡哀婉,更透出风情万种的金陵韵味。
“杜秋见过阿郎、小郎君。”
“这是三娘。”谢归元把谢若耶拉到跟前,叹口气:“谢府无男孙,三娘权且充作男儿教养。”
“见过三娘。”杜秋复又朝谢若耶盈盈一礼,丝毫没有寻常歌妓的局促和浅薄。
谢若耶虽然并不是很清楚祖父为何要从金陵弄一歌妓回来,圆眸一转,她想到这是一个明日上街玩儿的好借口,“阿翁,三娘听说秋娘舞剑是金陵一绝,三娘想学,明日去街上买支软剑可好。”
“公孙大娘在前,奴何敢称绝?奴的剑舞是缪传。”杜秋道。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她死后哪还有女子敢自夸剑舞,她学的不过是毛皮。
“秋娘过谦。”谢若耶应付道,心里另有他事。
“阿翁同意了。”谢归元颔首。
万不得已才将谢若耶充作男儿教养的,会剑舞的女子颇受人尊重,他怎会不叫孙女去学。
他又道:“张朴,送仲阳回去休息,养足精神明日可叫婢女带她去扬州城里转转。”
杜秋谢过他,回到东垮院,抚琴自伤一回身世,认命地卸了环钗倚在沉香木榻上,过午的阳光洒落进来,华虫镂空的香炉,绘着仕女簪花图的檀木屏风,一室寂然,光下的她,绰绰单影,说不出的孤凉。
不知不觉坐到黄昏,听到门口吱呀一声,起身一瞧,是谢府的婢女送了饭过来,进屋呈上来,一道松鼠桂鱼,一道金钱虾饼,清蒸刀鱼两条,还有一小碟子麻油冷菜,汤羹,甜点一份。
“娘子趁热用吧。”婢女很是客气。
“多谢你。”杜秋还礼道。
婢女见她眼睛红红的,知是哭过,道:“听说阿郎欣赏你一番风骨,赎到府中只为免去娘子歌楼卖艺之苦,不会强迫你做妾为小的,还是放宽心吧。”
“让你见笑了。奴是想起昔日姊妹,一时伤感,流了些无谓的泪。”杜秋苦笑道。
婢女见她言词似有敷衍之意,不好再问,道:“娘子用了饭早点安歇吧,奴出去了。”
她之所以愿意被谢归元赎回府中养为家伎,不是看重谢府的钱财,亦不是赶紧他的欣赏,她知道,像谢家这样的商人,经营之外,为权贵卿相推荐美姬娇妾是常有的事儿。
与其在歌楼里老去嫁为商人妇,不如到士子卿相家里做正经的姬妾,若是运气好的,生下一男半女,这辈子就算不差了。
及夜,黛青色的天空露出一弯弦月,听着扬州城里隐隐的取乐声,她抚一阵子琴,才沐浴睡下。
卷一:长江春水绿堪染,莲叶出水大如钱。 第三章
次日, 风和煦。
一早, 用了饭, 温习过芙蓉粉的配方、制法, 谢若耶穿上男装, 拐去铺子里和她娘打过招呼, 穿街进巷绕到城西的元家, 见大门开着,她在门口站住,正要喊话, 一十四、五岁的清瘦少年从堂屋出来,见是她,星眸发出光泽:“三娘, 你怎么来了?”
“元二, 我好久没见你去上学,来瞧瞧你在家里做什么。”她没说目的。
少年元稹讪讪道:“我爹病了, 我家拿不出这个月的束脩给先生, 就辍学在家里。”
“这是我赚的钱, 你拿去吧。”谢若耶从口袋里掏出钱袋子, 塞到元稹手里。
元稹忙推回来:“这怎么行, 无功不受禄, 就算是你赚的钱我也不能拿。”
“眼下我帮你,等你日后考上功名,带我去长安看看, 就算还我了呀。”谢若耶又给他塞回去。
他的白衫不仅破旧而且短了一截, 脚上的鞋很大,应该是穿他父亲的,但这并不能掩饰住少年元稹身上隐隐可见的读书人的清高,他一味推辞,至到谢若耶红着眼睛说:“元二,你知道我娘一直想给我请个傅姆,整个扬州城打听下来,有学问的大娘都嫌我家地位低微,不肯屈就。我听说你娘出身名门,原是大家闺秀——”
***
“若耶小娘子,你来找二郎?”元稹的阿娘朱氏恰在这时候进门。
谢若耶一顿,机灵地迎上去,帮她卸去手上的包裹,“朱大娘从哪里回来?”
“接了些新罗商人的衣衫回来浆洗。”朱氏边拾掇东西边道,她也曾经是洛阳名门绣户出来的女儿,若不是丈夫病重,岂会干这些粗活。
“阿娘,三娘说想让你做她的傅姆。”元稹道。
朱氏先是一惊,接着蹙眉道:“蒙三娘看重,妾着实不成,恐耽误三娘,还请三娘另择高明。”
元稹见她娘不肯答应,劝道:“阿娘,三娘她是真心想做学问的。”
“三娘志气大,妾是怕耽误了她。”朱氏主意坚决。
谢若耶闻言垂下头去,知朱氏嫌她家的地位低微,忙告辞出来,巷子七拐八弯的,她心不在焉地走着,一身的失落。
“三娘,你的钱。”元稹从后面追上来,手里拿着她的钱袋子。
“元二,朱大娘不肯教我学问,你不肯收我的钱,是怕将来考上功名被人说道吗?”谢若耶悻悻地道。
元稹的手僵在半空,脸色极窘,“三娘,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娘......她也不是这个意思。”
“元二,算了,不说这个。对了,我阿翁说你聪明好学,你要是错过明年朝廷的‘礼记、尚书’考试,那多可惜。”谢若耶道,他不肯受她的钱,连学都上不起,明年怎么去长安。
朝廷的考试分进士和明经两科,明经就是“礼记、尚书”两科,相对进士更容易考些,因此更受一些想尽快摆脱贫穷士子的青睐。
谢归元曾提出资助元稹考取功名,被他父母拒绝,谢家以为元家是士子风骨,愈加敬重,谢若耶她娘私下里还有召他做细郎的意思。
元稹默默收起银子,拱手一礼,“三娘,我日后做了相公,绝不会忘记你的。”
“我走了。”谢若耶先前皱巴巴的小圆脸这才舒展开。
元稹站在那儿,等她的影子完全看不见,收去眼中不可言说的眷恋,转身回去。
“二郎,知道阿娘为何拒绝三娘吗?”朱氏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正在服侍他阿大喝药。
“阿娘嫌她阿翁是商人。”元稹小声道。
朝廷规定,商人之家,终生不得改籍,男子不能入考科举,女子不能选才人,纵使家财万贯,也摆脱不了低微的地位。
朱氏放下药碗,摇头道:“二郎,若只是这样就罢了,听街坊说,谢二娘子有意为她选个读书人做细郎,阿娘之所以不敢跟她走的近,是怕将来她娘一开口提亲,咱们没法推掉。”
她的话叫元稹一下没回过神来,清秀的面容颤了下,“三娘,她知道这事儿吗?”
“谁知道她娘有没有和她提过。”朱氏又道:“不管她知不知道,咱们是万万不能让她有结亲的念头的,你将来入仕,家中门第不高,自然要选高门的闺秀联姻才有助益。”
元稹看着他阿娘憔悴苍老的脸,叹了半天气,不敢说违逆的话,施了礼,回到房里继续读他的圣贤书。
***
谢若耶转到街肆上买了一支舞剑用的软飘飘的剑器,价钱不高,品相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她随意拿在手上,天黑之前回到谢府。
“年少追梦,几许闲愁。几许闲愁,几许踌躇。一指流沙,时光转眼瘦。”
一进府,就听见东跨院传出比黄莺还好听,却不带一丝靡靡之气的歌声,谢若耶怔怔地立在那儿,听着,听着。
“三娘。”一个豆蔻年纪少女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微丰的身材,鸭蛋脸面,颊上深深晕了一层桃花粉,深黛色的出茧眉,近鬓的地方描着一抹月牙形的弯红,浅笑之下非常可亲。
她就是谢府的长孙女,谢若景,话不多,为人木讷的很,连被奴婢欺负都不吭一声的。
“阿姐。”谢若耶往她身后瞧瞧,见没有其他人,才道:“你去哪里?”
“我在房里听着这声音婉转,过去见见她。”谢归元体恤杜秋娘昨日新来,车马劳顿,不让府上的人去扰她,因此谢家上下并没有人敢请她过去一见。
就连谢朔,虽然私下里对他阿爷买来的美色歌妓馋涎的很,也只敢叫管家陪着到她院子里略问了几句。
“阿姐,我也要去见她,只是刚回来还没和我阿娘打过招呼,不如咱们过会儿再去,约上二娘、四娘,也省得一个人说上两句话就冷场。”谢若耶道。
四姊妹一起去,她娘才不好拉住她看账本,背方子,能多玩好一会儿呢。
跟她娘打过招呼,顺道去了二娘的房里,谢若平正和小婢子们玩儿斗草。一个拿起手里的干花扬了扬,“我有红蓝花。”那一个道:“我有茉莉花。”这一个也说:“我有茜草。”那一个又抢着说:“我有落葵。”若平拿出一支蓝莹莹的花儿,“我有鸭跖草。”
一个要接,只听谢若耶笑道:“二娘,这叫碧蝉花。”
“还叫淡竹花。”谢若平丢开小婢子们,提裙起来,咯咯咯咯地笑着:“三娘整日穿男装招摇过市,还讲究文雅做什么,我看叫它鸭跖草最好,草里能开花的稀罕。”
“咱们用它做的胭脂叫碧蝉蓝胭脂,若叫鸭跖蓝胭脂,光听这名字就没人买了。”三娘踮脚去捏她的脸。
“二娘的歪理真多。”谢若景道,说了来意,三人一起把四娘若凤找来,一路笑着拐到东跨院。
杜秋娘刚卸了妆,正涂上蜜膏子保养肌肤,见姐妹四人过来,要重去上傅粉,被谢若景一把拉住,笑说:“我们二娘和三娘从来不傅粉的,你何必费了事又叫她们没面子。”
她偏头看去,果见二娘、三娘都素着肌肤,连口脂都不点,四娘还是孩子,身量小小的,还没到傅粉涂脂的年纪。
“奴见过三娘,原以为她是个小郎君,谁知道今儿你们姐妹站一起,才发现她穿上裙子也是个一等一的美人。”
若平又笑起来,“你说三娘是美人儿?我只当她是个玉面郎君。你猜猜她几岁,娶亲没有?”
她面容和若景相似,只是眉修目俊,顾盼神飞,笑起来的时候前仰后合,比之姐姐,泼辣多了。
“三娘芳龄十岁?”杜秋笑的十分浅淡,眼前姐妹欢处一堂的景象,叫她想起杜家没败落的时候,她有两个姨母妹妹,常常聚在一起玩乐,不禁伤感起身世来。
“三娘足十一岁了。”若景道,两个妹妹早笑的捂着肚子直不起腰来。
若凤被抱到榻上坐着看姐姐们打牌,暖阁的格子窗挂着轻透的鲛绡纱幔,服侍的婢子暗自唠叨不停:“不过是阿郎花钱买来的歌妓,用这么好的东西做窗帘,阿郎真是色迷心窍。”
谢若平不经意听见,回头瞪了她一眼,那婢子忙低下头去。不过几天,那婢子便被遣送出去,不知卖到哪里。
此事传到杜秋耳朵里,她很是不安,悄悄拉住若耶问:“何苦为奴失了谢家向来厚道的名声?”
谢若耶眨着溜圆的乌眸:“二娘是气不过她说阿翁的闲话,不关你的事。”
杜秋这才松了口气,“三娘真的要练剑舞吗?”那日说过之后,拿来一把玩意儿一样的剑器,就再也没提过这事儿。
谢若耶不好意思地笑了,圆滚滚的小脸红彤彤的:“秋娘,我这不是忙着帮阿翁打理生意,抽不出时间拜师嘛。”
卷一:长江春水绿堪染,莲叶出水大如钱。 第四章
“好个狡猾的小娘子。在你阿翁阿娘跟前推说和奴学艺, 又在奴面前借口正经事儿要忙, 可算是把两头都算计了去。”杜秋娘笑道。
谢若耶嘻嘻笑了一回, “秋娘, 我上次送你的梨花玉面粉可好用吗?”
“比奴之前用的铅粉都好。”杜秋娘从妆奁里抽出一个小巧白润雕花瓷瓶, 打开, 先揭开一层丝罗制成的一片片菱形花瓣的粉扑, 一股清香扑面而来,她伸出手指拈一片在梨花粉上打个圈,“你瞧, 又轻又细又润,傅在脸上沾水都不脱妆,也不知道里面加了什么好东西。”
“成了。连你都说好用, 这方子阿翁算是改对了。”谢若耶道。
谢归元后来在制梨花粉的时候, 在铅粉、蜜陀僧、麝香、白芨、寒水石的基础上配入蛤粉,又按照谢若耶上次问的, 调入鸡子, 和桃花粉一样蒸熟再研磨细致, 用的时候也和桃花粉一样, 用少量清水调湿即可。
谢家的梨花粉换掉制作方法推出后, 不到一月, 就在扬州城里有口皆碑,先是风靡大小的歌楼教坊,后来寻常人家的女子也慕名来买, 渐渐的传到来往的长安和外埠的商人耳中, 原先和戴家做生意的,也都渐渐丢掉戴家,和谢家做起生意来。
虽然生意做起来了,可不如意的地方多了去,死对头戴家不停地找碴,揪谢家的小辫子向官府告发,时不时还请一些江湖上号称的侠义之士来闹事,威胁,为阻止谢家抢他的生意,什么旁门左道的手段使出来,如蛆附骨一般。
加上戴琼的十几房姬妾能生,名下嫡子庶子若干,但凡十五岁以上的,都各自掌了店面在扬州城里做生意,一有主意他们便一起动作,谢家总会被他们挑到弱处。
谢朔好多天流连青楼,家中几乎看不到他的影子。谢归元无法,只好叫谢若平和谢若耶在柜面上盯着,他和张朴轮流看紧作坊,严防秘方泄露出去,又嘱咐谢二娘子带几个家仆应付戴家找来的无赖流氓,府里顿时有人忙的脚不点地,谢朔的一堆妻妾却整日无所事事,抹骨牌、行酒、歌舞作乐,日夜不消停。
杜秋到谢府安身已有旬月,谢家没有一次宴饮,谢归元更没有闲暇召她去清歌一曲助雅兴,她自然无事可做。
出门游玩一次,也有几家少年郎君打听她姓字名谁,是否许了人家,旁人道出她的身份,那些人又轻佻地邀她一同饮酒歌唱,私下里偷偷向谢家打听同她相欢一夜的身价,惹她不快,从此便不再踏出大门半步。
可自从那次之后,扬州城里的浪荡少年一个接一个知道谢家畜养的歌妓色绝,想见见不到面,就日日跑到谢府后墙边上守着,秋娘唱一首曲词,第二天扬州城里必定有人在传唱,秋娘弹一首曲谱,进出歌楼的风流雅士也点同样的曲子,不久,人人皆知,杜秋的名号便和谢家香粉一样,在扬州城里家喻户晓。
盛名之下,她知道,暂时栖身在谢府的安稳日子很快也就要到头了。
***
在谢家改良了梨花粉的配方和制法之后,戴家的生意三停少去一停,好多寻常的铅粉囤积在各个店铺里,销量叫人发愁。
思来想去,他踱步来到后宅歌妓们住的园子,见其中一名郑氏女子已初初长成少女模样,模样和身段出挑自不必说,那一双眼睛俏丽而妩媚,眼尾的风情让人过目难忘,虽是素妆淡粉,却掩饰不住那份天姿国色。
“我戴家的财运莫非在她身上?”戴琼自言自语一句。
“阿郎。”正是那郑氏女子闻声上前屈膝一礼道。
“嗯。”又细细打量过她一遍,戴琼捋着他有些显的猥琐的山羊胡子道:“你来我府上有三年多了吧。”
“奴十岁上来的府里,今年已十四岁了。”郑氏的声音清脆的像琴弦声,一如她春柳般的眉目。
“我欲给你某个好前程,不知你愿不愿意?”戴琼拉起纪氏如葱的玉手,眼中一片馋色。
郑氏忽然眼泪汪汪,垂头不语,半天才俯身拜倒,道:“请阿郎为奴寻一和气贵人。”还有,万不要是垂垂老矣的人物,这点,她没敢说出口。
“盐铁转运使李锜,你可中意?”戴琼看似真挚,实则语气不可商量。
“奴愿意。”郑氏道。
李锜是天子宗室,前不久刚升任盐铁转运使,通往长安的漕运都掌握在他手上,且听闻年纪还不到五旬,府中美妾甚多,出门都是锦衣华服乘坐轿子的,可见正妻为人宽厚不善嫉,做小的日子还好过些。
“嗯。”戴琼点点头,“你去了李转运使府中,切莫忘记我戴家点滴提携,生意上定要助我戴家一些啊。”
“奴记得。”郑氏敛衽行了个大礼。
之后,戴琼去李锜府上连着转悠两日,回来后,为表大度,戴琼叫家仆备下两个妆奁,里面放有布匹、铅粉、红粉、膏子等一些梳妆用的东西,充作嫁妆,选了个吉利的日子,把郑氏隆重地送过去。
这件事在扬州办的很是轰动,谢归元听说后好几天没睡着觉。
而据说李锜在得到郑氏之后,十分宠爱,从戴家得了搭乘运河上的官船转运香粉便可得知,而同时要出运货物出码头的谢家,只能靠商船转运,每次不仅路费较贵,一旦载有贵重的粉脂,如鹿角桃花粉之类的,还要请镖师护送,不仅费力而且淘神。
同时,扬州城内有名的歌楼教坊,纷纷弃了谢家,转而采买戴家的香粉给女子使用,谢家流失大量订单,仅这一项,生意就去了一半。
谢家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
***
接踵而来的初十六,黄历上是个大吉大利的日子,宜嫁娶。
愈发暖和的春风一夜吹开大片的鲜艳灿烂,宅子里初绽的花朵明媚的炫目。
谢家早早挂起红灯笼,大门前的镇宅狮子擦的不染一尘,家仆早早排成一排站在门口,过往的行人一看就知道府上今日要招待贵客。
府里的人人更是忙个底朝天,扬州城里最有名气的酒楼里的庖厨全被花重金请进门,成篓子的鲥鱼、刀鱼、羊首、瓜果等鲜品被送进府里,引得若凤直流口水。
几天前,谢归元最终还是向转运使府上递了帖子,李锜欣然应允,定下今日到谢家宴饮。
昨天旁晚,意外地,谢归元把若耶从前面的铺子里叫回来,“三娘,再去见见仲阳,就说我谢家今后的兴旺与否全在她身上了。”
谢若耶垮着圆圆的脸儿:“阿翁,这话你都讲过许多次啦,秋娘她也应允,何必再说一次,显得我谢府不信任人家似的。”
“好好。那就不说这个,问她还有什么需要我谢府出钱出力的,记住,不管她提任何条件,一定要转告给阿翁。”谢归元道。
谢若耶来到东跨院,没进门就听见里面的琴声飘忽烦闷,几次都错了调子,抚琴的人却恍若未觉。
轻咳一声,“秋娘,打扰了。”
“三娘来了。”杜秋挑开帘子迎出来。
一弯银月如钩,浮上天际。
“还没用晚饭吗?”若耶瞥见黑檀木八仙桌上的饭菜齐齐摆在那里,没有动过的迹象,立刻命令身后跟来的婢女,“去换些热的饭菜来,我和秋娘一块吃了。”
“不用,我这里有炉子。”杜秋道,声音沙哑。
她叫人就地把饭菜热了,和谢若耶坐下吃了饭,用檀香水漱过口,才道:“你阿翁叫你来的吧?”
避而不答,谢若耶老成地道:“秋娘,听李府出来买香粉的姬妾说,李转运使很好。”
“三娘,你不懂。”她叹气道。
她听说李锜在浙西为官的时候搜刮天下奇宝,献给圣上,这才得了信任封为盐铁转运使,不仅如此,他还掌握着天下攉酒和漕运的大权,赚的家中钱粮不可计数。
并且,他还募集一支精于箭术的军队,雅号挽强,驻扎在他买来的庄园里,人人都唤他“假父”。
这样的人,不是他有谋反之心,就是被皇帝视为有谋反之心而加以诛灭。
杜秋年幼的时候在家中熟读史书,个中道理再明白不过。
谢若耶拱拱圆润的小手,“请秋娘说的明白些。”她实在想象不通。
“你可知,谢府若要依附李锜,下的是个赌注?押李转运使能一直被圣上看重?”杜秋轻笑。
谢若耶被她问的云里雾里,溜溜的大圆眼睛愣着,她不懂。“秋娘,阿翁让我来问你,有没有需要谢府效劳的地方。”
杜秋复又叹气,“奴有一姨母妹妹,叫颜莲莲,据说在长安落脚,要是你阿翁有机会过去,请代我寻一寻她。”
“我记下了。”谢若耶道。
回去后,她只向谢归元说了杜秋在寻颜莲莲的事儿,那句问话,她当时没听懂,事后也不记得。
卷一:长江春水绿堪染,莲叶出水大如钱。 第五章
过午, 沙漏指向申时。
李锜被迎入谢府, 他一袭朱地金锦圆领襕衫, 腰系五彩菱纹繁绣荷包, 黑色金丝幞头, 浅色巾子, 露出鸦青鬓角, 姿态端正地坐着,年纪约莫四十五岁左右。
不可否认,这位名声不怎么好的宗室人物长相很悦人, 如刀裁般的眉毛,面白无须,身材微微发福, 使他原本偏阴鹫的凤睛看起来平易许多。
谢家四位孙女坐在最下首不起眼的蒲团上, 谢若平悄声道:“李转运使真是个美男子。”
谢若耶抻脖子远远瞧去一眼,不知为何, 那人, 锦服之下却掩饰不住脸上的重重煞气。蓦地想起杜秋昨晚的话, 她似乎明白了些不可说的东西。
杜秋娘在帘后窥了一眼, 还好, 李锜不是脑满肠肥的男人, 她原本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一些。
该到助兴的时候,她抱琴翩翩走出,边唱:“劝君莫惜金缕衣, 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 莫待无花空折枝。”歌喉穿云破月,如金玉相击,又似风拂娇花。
李锜闻声抬起眉眼,女子一条嫩黄底的精绣茱萸的长裙拖在地面,身罩桃红大袖轻罗衫,肌肤如凝脂,鹅黄拂额,弯弯却月眉,额间贴一朱红花钿,桃花粉妆面,唇未点脂,却殷红如珊瑚,只用一侧的柳叶面靥,俏皮而清灵的如仙子下凡。
“莫待无花空折枝......”他已近半百,对年岁的伤感尤甚,杜秋的唱词让他许久不曾泛起涟漪的心荡漾起来。
“好一个曲子。你自己作的词?”
“是。”杜秋垂眉移步到他身边,捧上一觞美酒,又旋步回去。
饮一口觞中酒,李锜半阖着眸,直呼谢归元的字:“涤中好艳福。谢府秋娘果然名不虚传。”
谢归元受宠若惊,“不敢当不敢当。某当日见仲阳见识非一般女子,不忍她被埋没歌楼,才委屈她留在府中,为的是日后遇上伟丈夫,好与她个安身之处。李转运使意下如何?”
李锜面带意料之色:“秋娘以为某是伟丈夫吗?”
“自然。”谢归元见杜秋的逢迎之意不甚明显,道,“仲阳,坐到李转运使身边去。”
杜秋早知此事已定,赶忙丢下脑子里的杂乱念头,盈步走到李锜身边坐下。
***
酒到半酣,忽然李锜的仆从进来小声道:“转运使,广陵郡王去了府上。”
李锜有些悻悻,站起来整理衣冠,睨一眼杜秋,对谢归元道:“府上有些事,承蒙款待,不得已先告辞一步。”
谢归元赶紧吩咐,“秋娘,快,随李转运使回府。”家仆早已备好车马妆奁,连同杜秋的一应琴、筝等东西,悉数抬到马车上,沉甸甸地和李锜的马车一前一后送往李府。
走之前,他把谢若耶叫到跟前,“三娘你跟过去送送秋娘,她在府里的这些日子,同你来往最多。”
谢若耶蹙蹙眉,心道:可是广陵郡王在李府啊……
马车粼粼,驶过扬州城繁华的街道,停在一户黛瓦朱漆的大门前。
两只黄澄澄的铜狮把手,进去后,曲廊下的风灯相继点亮,庭院宽敞,屋檐上贴着仙道飞升的琉璃瓦,地面均匀铺着两寸见封的青砖,樟木大门精雕细作,极目之处尽用奢华,真不负他掌管漕运大权的身份。
“殿下来了,某实在不知,有失远迎。”李锜一进门,看到两个人立在院子里。
“听说叔翁得一姝丽,某不能免俗,忍不住要过来瞧瞧。”李淳执礼道。
李锜会意一笑,他当然知道李淳不是单纯来看美人儿的。
本打算叫人把秋娘从侧门送到后院安置的,听他这么一说,又命人在花厅摆酒,叫杜秋过来歌曲助兴。
把杜秋送到府里,谢若耶就要告辞,被杜秋拉住衣袖:“奴醉了,怕在广陵郡王面前胡言,三娘陪奴吃完再走。”
谢若耶无奈,只好奉陪到底,和秋娘一起随家仆前去。
李淳今日穿的官服,绦紫束腰的襕衫,织金云纹玉腰带,彩绦下佩四爪龙纹玉佩,唇角勾起微笑着,气度沉稳而大方。
“仲阳,这是广陵郡王殿下。”李锜道。
杜秋抱琴看着李淳,久久不动。
这个男人,只一眼,她就知道他绝非池中物,一遇风云那是要化龙的。
“秋娘......”谢若耶拉了拉她的裙子,低声提醒。
李锜看到了杜秋的表情,而李淳,则看到缩在一边做小动作的谢若耶,自然,和他步调一致的吐突承璀,也朝这边看来,忽然,他的眼睛亮了:“咦,原来是个小娘子。”
此刻的杜若耶穿斜襟杏黄衫,梳着百合髻,一张脸儿乍看之下天真无邪,第二眼瞟过来,只觉的她眸子之中的精明非寻常人可比,天生的,亦或商贾之家熏陶出来的,假以时日雕琢,必定会在行当内让人俯首。
杜秋被她一拉,猛低回过神来,脸沁羞涩,“奴,见过广陵郡王。”
李锜在谢府喝了不少酒,加上美人在跟前,酒不醉人人自醉,“广陵郡王乃美少年,你要是看上他,某乐意成人之美。”
谢若耶吓了一跳,却听杜秋不紧不慢地道:“奴贪看殿下美色是真,然转运使玉树在前,奴不敢有其他妄想。”
李锜从不曾见到女子这样大胆直白,既怜她才气,又不想被人在背后议论他小气,一笑:“抚琴吧。”
一曲终,余音袅袅。
李锜不欲杜秋在李淳面前,斜睨着她:“汝刚才言辞轻佻,罚酒三杯给殿下赔罪,喝完早早下去吧。”
“不过是戏言,不伤大雅,叔翁何必较真。”李淳道,目光瞟向谢若耶。
吐突承璀接腔:“李转运使得了个生财有道的老丈。”
李锜一时不知何意,身旁的家仆对他耳语几句,他才大笑道:“这小娘子是来送杜仲阳的,汝误会了。”
谢若耶也才听懂何意,圆润的脸儿窘的不行,只想冲他大发脾气。
“她年纪尚小,汝不可胡言。”李淳当即面斥吐突承璀。
讨了个没趣,吐突承璀完全不当回事,弯腰嬉笑道:“谢家小娘子,咱们第二次见面了,你不介意某胡诌吧?”
“小女子不敢。”谢若耶忙行礼道。
“唉,李转运使,你看某,在你府上闹了个笑话,肯定要被殿下责罚。”说着,故作自怜自艾地用袖子拭了拭眼角。
李淳扫了他一眼,像看一截朽木,转向里锜:“叔翁,我这美人儿见过了,美酒也喝了。自来良宵苦短,就不打扰了。”
听说李锜各个庄园及府上都藏有番邦武士,他这次故意趁人不在家的机会突然过来,就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出些蛛丝马迹。
李锜进门之前,他隐约听到府中西院的角落里有人拉弓的声音,这一趟算不虚行。
一番虚礼之后,吐突承璀朝谢若耶道:“小娘子,快同我们一块走吧,别在这儿妨碍李转运使的好事。”
谢若耶正有脱身之意,又见李锜一直看着杜秋,自己再不走确实碍眼,“秋娘,我得空再来看你,你要是闲了,也到我家里坐坐。”
杜秋含泪应了,挥手和她道别。
***
出了李府,谢若耶故意放慢脚步,和二人拉开距离。
“谢小娘子,某在长安时就见过你阿翁。”吐突承璀没话找话,纯属胡诌。
谢若耶默不作声。
“谢小娘子,你是不是早知道他就是广陵郡王殿下?”走几步,他又聒噪。
谢若耶望了那个颀长雍容的身影一眼:“小女子不知。”
吐突承璀得意地走到李淳身边,伸手:“殿下,给金子吧。”前些日子二人无聊的很,就下注赌谢若耶到底有没有认出广陵郡王的身份来。
李淳没理他,径直看向谢若耶,语气冷冷:“汝欺瞒我可是要治罪的。”
谢若耶这才听懂两人在打赌,一咬牙,“我并未欺瞒殿下。”
吐突承璀愈发得意:“大郎,别耍赖。”
李淳不甘心地从身上解下一金如意,掷向他:“拿去。”
吐突承璀挤眉弄眼地收了,“谢家小娘子,多谢了,改日去你家铺子里多买几盒胭脂捧场。”
谢若耶见得罪李淳,哪里敢受吐突成璀的谢意,“我只是实话实说,又不是偏袒你,你谢我做什么。”
***
“谢府以一歌妓投靠李锜,真是经营有道啊。”李淳看着她的表情不明,唇角一抹鄙笑。
谢若耶低了头,蓦地想到杜秋走前一晚的话,道:“谢府投靠的不是李锜,而是朝廷的权势,若这扬州城是殿下说了算的,我谢家便投靠殿下。”
她一句话,李淳的脸都黑了。
当下,各地节度使拥兵自重,明里执行朝廷的法令,按时交税,实际上在地方上一手遮天,疯狂敛财,根本不把皇帝和朝中的大臣放在眼里,国库日益艰难。
卷一:长江春水绿堪染,莲叶出水大如钱。 第六章
原本占天下二分之一收入的扬州, 自从李锜升任盐铁转运使之后上缴的税钱却一年比一年少, 太子李诵担心日后继承烂摊子, 这才请旨调李淳到扬州来查看虚实, 伺机探探李锜和舒王李谊勾结的程度。
“谢小娘子……”吐突承璀担忧地看着谢若耶, 这话, 可算是触了李淳的逆鳞。
谢若耶上前朝李淳屈膝行了一个大礼, “殿下恕罪。”
李淳极力保持着广陵郡王头衔应有的良好修养和大度,沉声道:“算了。你自去吧。”怪他先讥讽别人在先,这气该受。
谢若耶走到半路就遇上府里出来接她的张朴和婢女, 原来谢归元见孙女出去许久没回府,担心出意外,叫人去李府接她。
“阿郎怕你遇上戴家的人。”张朴道。
“没有, 路上遇到广陵郡王殿下, 耽搁了些时候。”谢若耶心不在焉地摇摇头。
“广陵郡王?”张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上个月听说他要到扬州巡视,谢归元打算去广陵郡王府上露个面, 可帖子递上去, 人家说不接待外客, 将他打发出来。
“嗯。”
“你和郡王殿下搭上话了?”张朴面露惊喜。
谢若耶深吸一口气道:“说了两句不甚要紧的话。”
“哎呀, 三娘好福气。回去赶快向阿郎说说, 郡王殿下都和你说了什么。”
回到府中, 一见着谢若耶,谢归元迫不及待地道:“快,跟阿翁说说, 仲阳在那边怎么样?”
“还好。”停了一下, 她又道:“在李转运使府遇上广陵郡王殿下,一同出来的,说上两句话。”
“快,快说说,郡王殿下他同你说的什么。”
“他说我谢家送歌妓讨好巴结李转运使,被我驳回一句,他便叫我走了。”谢若耶诚实道,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给谢家惹祸。
“没别的了?”谢归元捋着胡子,眉头拧在一起。
“没有。”谢若耶没提李淳和吐突承璀打赌的事儿。
第一次在街上见面,就认出广陵郡王的事儿,打死她都不能往外说。
那是元稹告诉她的,李淳来扬州的前几天,当地士子得知,都想交接,作为日后走上仕途的门路。因此,他悄悄向谢若耶讨了些面脂,万一有机会见面,也好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少年老成。
她当时很好奇,就问:“广陵郡王多大年纪?生的面相如何?”
元稹就把读书人口口相传的广额凤目,高鼻虎唇等李淳的相貌特征说给她听,又感叹道:“殿下生的芝兰玉树,深受陛下喜爱,前程无量。”
“他可就是元二你之前讲过的‘第三天子’?”谢若耶仰起小脸儿问。
元稹拿狗尾巴草戳了戳她:“就是他。三娘,你记性真好。”
据说李淳七岁的时候,陛下把他放在膝头,问:“你是谁家的小孩儿?为何在我怀里?”
“我是第三天子。”按照祖父、父、子的说法,他阿翁是皇帝,阿爷是太子,他作为太子的长子,可不算第三天子。
之前没有这种说法,算起来又顺理成章,在场的人惊讶之余都说李淳天赋异禀,纷纷向皇帝道喜。
***
谢归元琢磨几天,觉得机会不能错过,就又厚着脸皮带重礼去广陵郡王府上。这次,他精明地把谢若耶捎上,借口很充分,小女日前年幼无知,得罪贵人,他这个当家翁的只好把人扭来赔礼道歉喽。
比较走运,出来开门的是吐突承璀,一见到谢若耶,他的脸都笑成花儿:“哟,谢家小娘子,你这是给殿下道歉来了?”
上次李淳被她气的摆了两三天臭脸。
“吐突黄门,我是……是来道歉的。”她的圆脸儿窘的微红,明明,是谢家想结交李淳,登门道歉不过是个进门的理由。
精明的商贾不会只依附一个人,他们遍地撒网,除了像李锜那样盘踞扬州的掌权大吏,朝中重臣、宗室,他们统统都不会轻视。
何况,广陵郡王还是当今太子的长子,分量之重,谁都掂的清楚。
“你来的不是时候呐。殿下到裴进士家里下棋去喽。”吐突承璀嘴上怪热情的,就是没有请他们进府的意思。
“那就不打扰了。”谢若耶很有眼色地对他作揖,拉了拉她阿翁,“去裴进士府上吧。”
人家转身走了,吐突承璀眯起眼睛看了半天,才关上大门跑进去,“殿下,谢家小娘子不死心,去裴度府上堵你啦。”
“走,咱们去见识见识,裴度,裴中立,怎么打发人的。”李淳一脸等看笑话的意思。
听说裴度考取进士后一直不算得志,气愤之下从长安来到扬州,游山玩水,还在城外筑了一座园子,干脆当起大隐隐于市的闲人。
还没到裴度的园子,路上,李淳二人就遇到一脸怏怏的谢归元,他身后的谢若耶耷拉着脑袋,极不情愿地被她阿翁拉着行礼。
“吃闭门羹了?”吐突承璀一脸无辜的笑。
“裴进士高雅,自然不肯结交某这商贾之辈。”谢归元一来恼他诓骗,二来对裴府的态度,也是敢怒不敢言。
“阿翁,走吧。”谢若耶手里拎着贵礼,垂头,貌似恭敬,实则蔑视的很,几乎没看二人一眼。
“汝不是想见我?为何见面又这般作态?”李淳忍无可忍,睨一眼她,质问。
一个商家女,整日在柜面鞠躬哈腰迎接四面买客,哪儿来的大气性。
知道得罪不起他,谢归元吓的赶紧赔礼:“郡王殿下息怒,若耶她这就向殿下赔罪。”一边说一边拽孙女的衣袖,示意她跪下。
谢若耶站着不动。
有事求于人,才会摧眉折腰,这是商人本色。
李淳不过是顶着个郡王头衔,好听又怎样,连扬州刺史的话好用都没有,手下可调动的人比不过淮南节度使,又没有像李锜那样管着扬州的大小漕运码头,谢家肯巴结他,不过是在权贵中广撒网罢了,无可无不可。
“谢小娘子……”吐突承璀捏着一把冷汗,给她递眼色。
这位广陵郡王殿下,看上去温文尔雅,为人谦虚大度,实际上很小心眼,吃的亏都要扳回来的。
“我并非有意怠慢,而是上次说了不该说的话,气的殿下面上生了疱疮,心里有愧,怕殿下追究,所以不敢抬头。”谢若耶故意点出。
他走过来的时候,远远一眼,她就留意到李淳的两颊和下巴处生出红红的疱疮。想起初次见面他一张玉面,她不禁有点惋惜,那些疱疮……实在有碍观瞻啊。
吐突承璀下意识地看了李淳一眼,憋着笑,闷头不说话,殿下修养高深,怎么会被她一个黄毛丫头气到,真是小孩子心性。
“你……”
李淳这几日贪杯,吃的油腻,又多日不曾狩猎锻炼,烦躁之气都涌到面上,他用铜镜正衣冠的时候也发现面上生出疱疮,私下叫府里的御医来看过,不见效果,吐突承璀又建议他去找谢归元要个方子,被他赏了冷眼,从此再没人敢提这事儿。
“殿下勿恼,扬州地气比长安湿润,宫廷里的方子到了这里都要改几味才管用……”谢归元赶紧用话打破冷场。
“哼,留着你的方子多孝敬几个转运使吧。”李淳不咸不淡道,说完,扬长而去。
“倒霉,真倒霉……”谢若耶一脸怨气地唠叨着,“阿翁,还是我阿娘说的对,有杜秋在李转运使府上为咱们撑腰就够了,什么狗屁广陵郡王,巴结他就是自取其辱。”
谢二娘子一开始就不让他们去广陵郡王府上,这下回去可要被她说嘴了。
***
李淳进门的时候,裴度正和友人胡赞在对弈。
他在长安的时候和裴度见过几次面,这是他到扬州之后第二次来裴府府上。
裴度在扬州修的园子颇为雅致,外面一圈藩篱绕宅,里面种植三层翠竹,里面才是几间黛瓦屋舍,后院置有石磨、水井,豢养着三只白鹤,栖息在隐隐松涛之间。
胡赞是个闲官,裴度来扬州后二人一见如故,隔三差五聚在一起饮酒做赋。
他有个毛病,人家出门坐马车或者骑马,他则喜欢骑一头养的肥壮的毛驴,到了裴府,交给府里的家仆牵到后院,他走的时候再叫人牵出来骑上。
几次之后,裴府上的家仆一见毛驴进门,就立刻上前牵它去后院,裴度也很热情,一定要挽留到日落才放他回去。
胡赞还有个毛病,就是不喜欢结交比他高一级的达官卿相,只要遇到,二话不说,掉头就走。
李淳才被裴度迎进门,就见一青衫男子冷着脸吩咐裴家的家仆:“快牵我的毛驴过来。”
家仆瞅了瞅裴府,心虚地道:“是是,马上去牵。”
李淳早知道胡赞大名,也不和他计较,径直坐下来饮茶。
过了很久,不见家仆牵毛驴回来,胡赞急的跑到后院,一看,惊的下巴都掉了下来,他的宝贝毛驴累的浑身是汗,气喘吁吁地倒卧在地上,旁边的石磨上,散着一堆被碾好的上等糯米。
卷一:长江春水绿堪染,莲叶出水大如钱。 第七章
原来每天他的毛驴被套在磨上干糙活, 气的胡赞想劈了裴度养的白鹤。
“驴子拉了多久的磨盘?”
“也就……才两个时辰。”
“……”
胡赞牵起驴子, 一肚子气, 足足走一个多时辰才回到家里。
“裴中立, 也亏你想的出来。”李淳笑道。
吐突承璀捧腹大笑, “我说裴进士啊, 不说你以后位列公卿, 单就毛驴这事儿就够你青史留名的。”
裴度一笑带过:“郡王殿下,要不是你来的突然,我这个月的糯米年糕就不愁喽。”
“我来看看你裴进士如何把扬州第一的大商贾谢家拒之门外, 交上他,你可是一年都不愁吃糯米年糕。”李淳道。
哪里还用阴人家胡赞的毛驴。
“谢家眼里哪有我,人家是来堵你广陵郡王的。” 裴度道。
“我李淳岂是他一个香粉商贾能巴结的?”他不屑道。
谢家, 也就配弄个女人送送, 巴结巴结李锜那种人。
“郡王殿下对商贾的偏见很深呐。”裴度在他下首坐了,拂须道:“《易经》里有‘日中为市, 致天下之民, 聚天下之货, 交易而退, 各得其所。’的说法, 商人见缝隙就钻, 各地往来,使南来北往的物产得以互通,到了《左传》又说‘士农工贾, 不败其业。’, 朝廷靠关卡、税收敛天下财,用的是武力,而商贾,一人或一家人,手无箭羽铁器,同样可以敛天下财。殿下可知他们靠的是什么?”
见李淳似有被他说动之意,裴度又道:“一靠勤劳,二靠官势。”
“裴进士高见,请继续说下去。”
“百尺竿头五两斜,此生何处不为家;北抛衡岳南过雁,朝发襄阳暮看花。”裴度沉吟道:“一年四季到头,能走的地方都走遍了,只为寻找一线商机,不是勤劳的人,做不成商贾。”
“二来一旦商贾经营起规模,必然会投靠官府,更有大的商贾,直接投靠天子。太宗皇帝时期,安州巨贾彭献通奉上五百万两军费,皇帝亲自下旨赐官,高宗皇帝、玄宗皇帝当正政时,都曾在宫中宴请大贾,可见,商人倚靠官势自来如此。如今扬州城里的谢、戴两家正是这样,他们投靠的不是李锜,他们要找的也不是广陵郡王你,正是官势。”裴度又道。
“裴进士这么推崇商贾,刚才为何不让人请谢家祖孙二人进门?”李淳讽笑道。
裴进一番苦口婆心的话算是白费了,他啜了一口茶,眉头皱着,“某自然是气他不是来巴结本尊的。”
“噗——”
吐突承璀一时没憋住,刚喝到喉咙里的茶水一窝全喷到他的襕衫上,顺着衣襟往下滴。
“裴……裴进士,你不作弄臣真是太可惜了。”
***
从裴府出来,吐突承璀一路笑个不停。
李淳敲了他一扇子,“去谢府上对那个人说我要配面脂,叫她亲自送过来。”
“是是,某一定叫谢归元亲自送上门。”
“过来。”李淳笑的冷风飕飕。
“某现在就去谢府。”吐突承璀头皮发颤,跑的飞快。
李淳飞起一脚踢散靴下的小石子,惊的草丛里的小虫四处奔命,“混账贱奴——”
明知老子要找的人是她,偏要打岔。
谢若耶正在她家的香粉店里盘算这大半天进来的银两,听见一声尖细的公鸭嗓:“谢家小娘子,某来份面脂。”音落,人已到她跟前。
“吐突黄门?”放下手中账本,谢若耶望了望他,讶异道:“你面上白皙光滑,扬州的春日又不干燥,要是保养肌肤的话,面脂厚重了,不如……”
男人只在冬日或者肌肤生出疮疥的时候才用面脂,平常,也有伶人乐师来买梨花粉甚至芙蓉粉的,不过她不好直说。
吐突承璀拉近她,小声道:“郡王殿下要的。”
谢若耶一时没回过神来,“我阿翁早前有个方子,等等,我去叫他过来。”
吐突承璀拉住她:“殿下让你亲自送到府里。”
“吐突黄门,殿下可是在意……”她指了指自己的脸,蹙眉道:“这方子要用上好的猪脂炼化胡粉、珍珠、水银,还要用十多种草药在白酒中浸渍一晚,算起来,紧赶慢赶也要两三天的功夫。殿下可等得?”
这还是民间用的方子,若要讲究,杀只鹅,摘出脂肪满满炼化,一天一夜后炼成晶莹润白的鹅脂入方,不仅效果好,还能养肌肤。
“殿下等不得。谢小娘子,不如你跟我去府里回个话?”吐突承璀的笑里藏着陷阱。
“这个……”谢若耶心知李淳是恼她当街指出他面有疱疹的事儿,心下后悔,无奈道:“容我向阿翁、阿娘交待一声。”
谢归元听说后从府里匆匆赶来,手上拿着刚誊写好的方子,上好的胡粉、北海的千年珍珠磨成的粉,若干包草药,还有一小瓶白獭髓,“吐突黄门,三娘恐弄不好,能否让老丈去为殿下效劳?”
几次登府被拒之后,他已放弃巴结李淳的打算,但又怕谢若耶年纪小不懂事,把李淳给得罪了。
吐突承璀挤了挤眼睛:“谢老丈,这事儿是谢小娘子点出来的,某看还是谢小娘子自己去圆场的好。”
谢二娘子见女儿非去不可,把谢归元拉到一旁,“妾听说李转运使和广陵郡王是对头,谢家既然倚靠李府,又何必再和广陵郡王来往?万一他倒了,你不是两下落不到好?”
扬州商贾都知道李锜和舒王李谊过从甚密,李谊深受皇宠,出门的威仪不在太子李诵之下,日后取太子而代之,也不是没有可能。
若太子李诵倒了,李淳还不是要跟着倒霉。
谢归元苦着脸道:“只求不得罪他,就叫三娘去吧。”
***
吐突承璀咳嗽一声:“耽误不少时间了,谢小娘子,随某走吧。”
谢归元给孙女递了眼色,她接过东西,整整身上利索的灰色襕衫,跟上吐突承璀,去了广陵郡王府。
王府在门外看不出怎么的气派,人走进去才发现里面楼阁相接,飞檐冲霄,虽然算不上雕梁画栋的奢侈靡靡,但庭院曲廊的布局深广有致,花木深深,及目看去开阔大气,有种叫人神怡的豪气。
谢若耶被引到偏厅接着书房的一间厢房里,只见李淳身穿淡黄色软绸常服,斜卧在软椅上,连头发散开了,履也没着,哪儿有一点在外面衣冠楚楚的样子,他一手拿着书,另一只手悠然翻着。
瞟她一眼,他面无表情,一双凤眼微挑了下:“谢家打发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来应付我,未免太不把人放在眼里。”
“殿下……”谢若耶顿时觉得头顶有乌云压过来,她朝吐突承璀看去,不是说让她亲自过来送药的吗。
“算了,本殿下好脾气,不难为你。”李淳转头轻轻瞥她一眼,又扭过头去,目光落在暗黄的书页上。
“多谢殿下。”谢若耶言不由衷地道,这人刁难她之后又卖出几分好处,着实可恶。
不过人家是天子之孙,她不过是一个商贾的女儿,地位有云泥之别,岂容她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你为何穿着男装来我府上?”李淳半曲起左膝坐起,睨着她的襕衫,声音清浅如水。
那日在李锜府上,第一次见她穿衫裙披帛,颊扫红粉,梳着百合髻的样子,他看着甚是顺眼。
“妾总要出门,习惯了男装,刚才来的急,没换掉,请殿下恕罪。”谢若耶直身低首站在他前面,圆圆的脸儿蓦地红了。
“承璀,带她下去正式梳妆过后再来见我。”李淳那刻意找碴的声音当头传来,胆敢这样来见他,当他的名头是个摆设呢。
“是是。”吐突承璀拉起她就要往外走。
谢若耶再一次乌云罩头,想拂逆他几句,怕他变本加厉,只好不情愿地跟在吐突承璀后面,去了府里婢女的妆房。
清水洗净面后,先打上一层梨花粉,接着取了些鹅黄抹额,她的眉毛本就英气,谢若耶用黛石延长一点眉尾,取出芙蓉粉,晕在两颊,在匣子里挑出一个水滴状的花钿贴在两眉间,食指勾出一点胭脂画上斜红,又在颊下左右贴上鱼尾形面靥,最后用蜡胭脂点在唇上。
揽镜照了照,微怔,家里的若景和若平每天晨起都这样妆面,不觉繁琐吗。
王府里没有她身量的衫裙,手巧的婢女临时改了一套,浅青色直襟衫子,水色蔷薇裙,披帛是长安流行的丝锦,薄薄的一层,飘逸如云。
再次来到李淳面前,他还是一副懒倦的样子,扫她一眼:“你叫什么名字?几时到我府上为婢的?”
卷一:长江春水绿堪染,莲叶出水大如钱。 第八章
谢若耶气的眉头打结, 勉强抑止住怒色:“你明知妾是谢家三娘而非婢女, 殿下位高言重, 一句话能翻覆是非, 若传扬出去, 扬州城人人会以为谢家为攀附郡王而送女入府为婢, 谢家还有何面目在扬州城立足?还请殿下莫要以此戏谑于妾。”
李淳眯起眼睛看着她, 等她说完了,他淡笑:“有何不可。”不过是句戏言,就算她打算来府里当婢女, 他都嫌人矮牙尖,不敢要。
“谢小娘子,殿下这么说抬举你了。”吐突承璀道, 他王府里的婢女多数是官宦之后, 家族中有人获罪,这才没入宫中为婢的, 姑且不论身份, 单说相貌和才情都是一等一的。
谢若耶垂头丧气地站着, 差点儿忘记她是来王府干什么的, “殿下, 妾带了方子和配料过来, 想交给府上的太医,制成之后,每晚沐浴之后傅在面上, 不出半月就能治好。”
“有劳。”李淳道, 大手一挥,“把钱拿给谢小娘子。”
“殿下,不用了。就当妾是来给殿下赔礼的。”
没想到,李淳忽然正色道:“买卖公平,本殿下不想落个仗势欺人的恶名,该多少钱你自取就是。”
他说完,一盘铜钱就摆在谢若耶面前,大有任君取用之意,她想了想,伸手取出二十贯,拱手道:“谢殿下。”
李淳又换成斜躺的姿势,盯着手里的书,半晌才开口:“送她出去。”
出来门,谢若耶拉住吐突承璀的袖子:“能否叫人把妾的衣服拿来?”穿成这样,又没有帷帽,她怎么上街。
“某估计婢子们已经把你的襕衫扔出去了。”吐突承璀道。
谢若耶欲哭无泪,还好婢女好心赠她一顶帷帽,她忙遮上,告辞回府。
***
一想走前门的话会被人当笑话看,她绕到后门,那边有个门洞,她的身量恰好能钻进去。
“啊——呜——”
刚进去半个身子,就被迎面撞过来的白鹤扑了一下,惊的她往外退了退。
“鹤兄,你,你干什么?”
几个月不见,上次差点被她三叔的仙丹给噎死的白鹤居然肥胖许多,羽毛吃的油光发亮,冠子红的像偷抹了胭脂。
北大历史系的网红学霸猫江江上辈子真是福气,成名后被慕名而来的人投喂太多,吃的高血压、心脏病,愣是一口气没上来还过去了,再次醒来,就穿到这个磕仙丹仙去的白鹤身上,两条腿,红爪子,又尖又长的嘴,最风骚的是还顶着个红冠子,据说会跳舞,史书记载唐人最喜欢豢养这玩意儿,当时的文人没少给这老兄写诗句。
吴芾的:“鹤舞梅开总有情,小园方喜得双清。”
刘禹锡的:“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宵。”
“……”比比皆是,后人耳熟能详啊。
退后几步,见谢若耶扭几下钻进来,江江拿鹤眼瞅着她:不愧是卖*粉的,姑娘你今儿擦的太多了,那个,印堂上,酒窝,贴的什么鬼啊......错错错,这是大唐,连花钿和面靥都不认识,亏它蹭了几年北大的历史课呢,泣!
“鹤兄,三叔的仙丹有用是不是?你哪天飞升一定要带上我啊。”谢若耶拍拍它的脖颈。
切,大唐人民磕丹药成风,吃死的不胜其数,它才没傻到布他们的后尘呢,不好意思,穿来后谢羽给它喂的,全被偷偷吐了。
“喂,我想告诉你,那个练葵花宝典的吐突承璀后来……”江江唧哝两声,想卖弄卖弄自己当年在北大听来的知识,却发现人已经走远了。
更扯淡的是,穿成唐朝的仙鹤又怎样,它还是不会说人话啊,又泣!
***
“三娘。”一声琅笑又惊了谢若耶一跳。
定睛瞧了瞧,她道:“二娘,你在这里做什么?”
前面就是谢羽的院子,平日没谁上这里来玩儿的。
“我在街上瞧见你,跟了一路,见你从后门进来,我就来堵你。”她伸手捏一把谢若耶圆滚滚的小脸,“说,你是不是偷偷去元二家里了?啧啧,这面妆涂的真标致,我差点就没认出你来。”
“我跟你说啊,元二他娘看不上咱们谢家的,你阿娘几次透露出想招他给你做细郎,都被他娘含糊去了,你趁早别同他往来。”谢若平又道。
谢若耶听了差点跳起脚来,“我阿娘……元二,我……”难怪朱氏冷淡她,元稹推来推去不要她的银子,原来是她阿娘要高攀人家。
“长姊还没婚配,你急什么?”若平拉拉她的裙褶,“这是哪儿来的?跟扬州的面料、款式都不一样呢。”
“二娘”谢若耶从她手里抽出裙褶,红着脸道:“我对元二,没那个意思。”
谢若平上下瞅着她,“二娘,你是不是去李府了?这衣服是秋娘的吧?”
“嗯。”谢若耶含糊着,“我换衣服照看铺子去了。二娘,你也来吧?”谢若平精于心算,跟她一起的话,一点儿都不用担心账本的事儿。
“不急不急。说说秋娘干嘛把你扮成这样?是不是李府的小郎君看上你啦?”谢若平不依不饶。
“二娘你胡说。我就算看上元二都不会看上李府的。”谢若耶淡淡一哂,伸手把面上的细钿摘下来。
“三娘你说的什么话。元二能比李府的小郎君强到哪儿去?要是秋娘有意牵线,赶紧趁热打铁定下吧。”
“二娘,你是不是思春思出毛病来了?皇甫八郎对你有情,要不要告诉阿翁一声,赶紧定下?”挠着谢若平的咯吱窝,她嘻嘻笑道。
“呸!二娘我貌美如仙,嫁妆万贯,配个天天逛青楼的浪荡子弟像话吗?”谢若平嗤了一声,脸上的笑容立即敛了,不住地叹气。
谢若耶继续笑道:“皇甫一家可是名门旺族,人家又是进士,听说他兄长皇甫镈深得皇帝信任,你嫁过去,三娘也好有个倚靠。”
“不说了不说了。”谢若平不高兴了,丢开她往前走。
这阵子有秋娘在李锜府上帮衬,谢家的生意做的顺风顺水,每日还没开张,就有很多人在铺面前排队候着,一天忙下来,码铜钱都要码的手抽筋。
听说长安城里新兴的面妆,低低弯弯的画成八字眉毛,只在双颊上用胭脂扑成赭红色,不用殷红色口脂,却换成乌膏点唇上。
一时间,长安的香粉铺子里原本用来染眉的乌膏有价无市,供不应求,谢家在那边的分号也断了货,谢归元日夜看着作坊制作乌膏,一经制成,马上封装叫张朴送到码头运往长安。
“二娘,三娘,你们快来帮忙。”谢二娘子已经忙的脚不点地,见家里两个女孩儿来了,挥手叫她们上柜面照应。
“阿翁舍不得多雇家仆,要累死咱们的。”二娘应付一阵子下来,埋怨道。
谢若耶埋头理货,抽空答了句:“是葛二伤了阿翁的心,要是再出一个,谢家就没什么秘方可言了。”
“啼粉涴罗衣,问郎何时归……”一声娇滴滴的莺燕之声从铺子后面连着的厢房传来,隐隐在顾客的议论声和伙计的算盘声中,本是不起眼的,不知哪个伙计取完东西忘了关门,就这样透出来了。
“又是我阿爷带着姬妾在作乐,哎……”谢若平苦恼地摇摇头,手里的算盘打的劈里啪啦响。
“这首《菩萨蛮》唱的应景,伯父许是叫她来助兴的。”谢若耶道,轻手轻脚走过去把后面的门带上。
***
“殿下,大事不好了,长安城传出消息,说陛下要废太子,改立舒王殿下。”吐突承璀手里捧着一封书信,惊惶地道。
“太子宫出事了?”李淳手里的狼毫笔倏然坠地。
吐突承璀抹抹额上的细汗,道:“鹄国大长公主与彭州司马李万私通,被人告发了。”
“太子詹事李昇是不是也给牵扯进去了?”李淳微蹙了下浓黑似墨染的剑眉,眸中一片不明之色。
“殿下猜的不错。要不是李昇被人提了出来,李万的事儿,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过去了。”
“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萧妃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李淳道。
“太子被陛下训斥事小,舒王的人趁机告发大长公主指使人在太子宫中用巫蛊,咒陛下的早日仙去,她女儿萧妃好早日登上后位。”吐突承璀道。
太子妃萧氏是鹄国大长公主的女儿,前几年见她阿娘守寡,便常常请到太子府里来解闷,谁知道一来二去的,长公主就和太子詹事李昇瞧上眼了,二人一拍即合,好了一些日子。
公主后来又接二连三勾上李万、萧鼎一干人,风声大了,自然有别有用心的人搭这趟顺风车办事儿,舒王那干人又不是吃素的。
卷一:长江春水绿堪染,莲叶出水大如钱。 第九章
“有没有听说太子那边如何应对?”李淳急促地问, 衣袖被他的手指重力之下扯的稀烂。
“殿下上疏请求与萧妃离婚。”吐突承璀跪地道:“殿下还在宫里备了毒*药, 一旦东宫易储, 就……还让人给你捎来一份……”他哆嗦着从袖里掏出一瓶鸩酒。
李淳的眼神冷下八分:“李泌那边有消息吗?”同平章事李泌一直暗中护着太子, 只要有他在, 局面也不是不可挽回。
“李相公只说让太子恭孝, 请殿下在扬州暂候消息。”吐突承璀道。
李淳把玩着那瓶鸩酒, 良久,才道:“传我的官信给武元衡、卫次公,舒王那边, 让他们动手吧。”
“那李锜私自募兵,意图不轨的事儿,要不要向陛下禀报。”吐突承璀知道这事肯定要压一压了, 可是他还要问一声。
“陛下眼下正信任他, 太子宫里又生出这等事儿,贸然出手对我不利, 等等再说吧。”将鸩酒掷入痰盂, 李淳道:“看来还要继续在这扬州城里做闲散公子。”
一到五月, 扬州城里的天气就溽热起来。
谢若耶一早换了单薄的衫裙, 在柜面上坐着, 忽地抬眸看见一黄衫青裙披帛的窈窕身影进来, 她赶紧起身迎上去,笑道:“秋娘,你怎么来了?快过来坐。”
杜秋也不推辞, 走到里面和她坐了, 低声道:“三娘,妾听说府上和广陵郡王有来往,正巧妾想传个东西到郡王府上,不知……”
谢若耶拧起眉头,吐突承璀到谢家来的事儿,看来有人盯上,连身在李府的杜秋都得信了。
“秋娘要我递什么东西?”
杜秋羞涩道,“也没什么。”说完,从袖中掏出一方折成青鸟状的红笺,放到谢若耶手里,“拜托三娘,一定帮妾送到。”
末了,她又叮嘱,“此事你知我知,万不可教其他人知道。”
“秋娘,你的意思是叫我亲自送到殿下手上?交给吐突黄门都不行吗?”谢若耶瞪着圆眸问。
她心下奇怪,杜秋为何要送信给李淳,这二人又是何时认识的。
“嗯。谁都不行。”
谢若耶皱巴着小脸,交给吐突承璀还好,若要交给他本人,她要亲自走一趟广陵郡王府啊。
“秋娘,恐怕有负你所托,广陵郡王的府门岂是我一个商户女能进的?”
“三娘。你总有办法的。”说着盈盈一笑,不等谢若耶拒绝,就带上帷帽走了。
谢若耶看着手上的红笺,茫茫然,怕人瞧见,赶紧塞到袖子里藏着,看杜秋的意思,不急,那么,就先放一段时间吧,扬州城就这么大点儿,和谁不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
过午,眼见着来往的顾客渐少,她收好账本,从柜面上支走几百钱票,拿方布包了些其他物件,一应塞成小包裹,悄悄往元稹家里去。
尽管她阿娘办的事叫她难堪,但听说他就要进长安应试,她总要来问候一二去送送行的。
走到元家附近的巷子里,谢若耶拿出一块糖给旁边玩耍的小孩儿,叫他去把元稹叫出来。
等了片刻,才见元稹脚步沉重地从家里出来,他更瘦弱了,身上的衣衫褴褛的不成样子,似是他娘好久没照顾过他。
“元二。”谢若耶跑过去。
“三娘,你又来了?”元稹道,旁边有人肩挑东西路过,他伸手拉了拉她。
谢若耶一怔,“元二,听说你要去长安,我一直抽不出身来,你还好吧?那个,我阿娘说的话,不作数的,你不要往心里去,我没有那个意思。”她说了一连串的话,语调太快,听的自己都混了。
元稹好久才知道她说的是谢二娘子有意招他做细郎的事儿,红了脸,“三娘,这事我心里有数,你等着我,不要让你娘轻易把你许人。”
谢若耶起初没听懂他的话,半天,才明白过来,圆脸使劲往脖子里藏:“元二,我提前祝你金榜题名。”
她没读过正经的书,元稹考的是明经科,就算夺魁,也算不上金榜题名,只有进士科的前三,才这一说。
“三娘,多谢你。长安路途遥远,只怕明日一走,少说也要两年以后才能见到你。”他的脸上满是伤感。
是了,次年的明经科开考,许多士子都是提早一年入长安的。
谢若耶把小包袱塞怀里,“长安路远,你保重。”
这是唯一一次,元稹没有推脱,他受了,望向她的星目之中水光弥漫。
***
初夏的旁晚飘来一阵雨,雨后,天清气朗。
“三娘,见到二娘没?”她一拐进后院,就被谢若平堵在门口。
“二娘,店铺打烊的时候似乎看见她朝西边去了。”谢若耶回想了一下道。
“定是又去见皇甫镛那个人了。阿娘知道非打断她的腿不可。”说着,急切往里面跑,一会儿,拿顶帷帽出来带上,“三娘,你同我去寻一寻她吧?”
谢若耶饥肠辘辘,苦着脸,“长姊不用担心,她若是去找皇甫进士,一会儿准会回来的。”
两人正说着,就见谢若平从外面进来,嘴里念叨着:“华馆沈沈曙镜清,……,哎,你们怎么在这儿?”她念的专心,差点撞到谢若景身上。
“我谢二娘貌美如仙,嫁妆万贯,怎么会看得上一个天天逛青楼的浪荡公子。”谢若耶学着她那天的口气,“二娘,你还说看不上皇甫镛,嘴里吟的还不是他作的诗?”
“唉哟。”谢若平见被姐姐妹妹逮了个正着,扯出帕子捂着脸,“谁说是他的?你又没读过书。”
谢若耶心里惦记着元稹明日启程去长安的事儿,倏然没了打趣她的兴致,悻悻道:“我肚子饿,找我阿娘吃饭去了,二位姊姊也进屋去吧。”
见她进去,谢若景一把拉住谢若平,道:“二娘,咱们商贾之女,本就不好高嫁,你这样不遮不掩地和皇甫镛来往,坏了名声,日后看你如何收拾。”
皇甫镛两年前考中进士之后,先是做了几个月的殿中侍御史,后来觉得缺少历练,就向皇帝告假,沿运河往南游历,到扬州之后感慨这里风月繁华,便停了下来。
去年踏青郊游时,谢若平不慎把花环投掷到他身上,二人从此来往过数次,尚未到郎情妾意的地步。
“姊姊,你明年就及笄啦,阿爷阿娘还没为你定亲,你不去提醒他们,还有功夫操*我的心。”谢若平不在意地一笑。
“三娘和元二的事,你怎么不管?偏挑我的不是?”又道。
“二娘,你不知好歹。”谢若景红了眼圈,扭头往屋里跑。
她阿爷整日和娼*妓厮混,阿娘整日念经礼佛,对家里的事儿一概不问,哪有人操心她的终身大事。
***
一早,裴度的贴身小童到广陵郡王府递上名帖。
李淳刚穿戴好准备出门,却摘下幞头,“难得裴进士想起我来,即刻请他过府一叙。”
“殿下,裴进士处幽静,你看咱们要不要……殿下也好出去走走。”吐突承璀道。
李淳眯眼,“嗯,今日不要驾车。”沿路赏看风景,还省得裴度打他的马匹的主意。
大运河对面街肆上的铺面相继开张,生意兴隆的店已有顾客穿梭其间。走到街中,吐突承璀斜扫一眼,正是谢家香粉店,门面前已围着不少人,男女都有。
斜对着没几步路,就是戴家香粉店,零零散散也围了几个人。
“吐突黄门。”
谢若耶一早吃了饭,习过香粉配方和《史记—货殖列传》,嘴里念叨着“欲长钱,取下谷……”,一边往铺子里去,准备看着伙计们开张,不意却瞥到李淳二人。
“哟,谢小娘子。生意兴隆啊。”吐突承璀笑的一脸春风。
“郡王殿下。”谢若耶屈膝施了一礼,“不知能否借一步说话?”
杜秋拜托她的事情,她时刻想着,不为别的,就为杜秋在李锜府上帮谢家说着话,才保得谢家生意顺遂。
李淳剑眉微拧,“找本殿下何事?”见她欲言又止,他瞅了一眼她的乌蛮髻,道:“走吧,去买盒面脂。”
谢若耶赶紧把二人引进来,绕过柜面,“吐突黄门,我有两句不外传的话要禀告殿下。”
吐突承璀先是一愣,环顾四周,见她身后连个伙计都没有,就她一个小丫头片子料也不会对李淳不利,便气哼哼地反剪手退远几步,眼睛始终盯着这里。
“殿下,李府的杜秋托我……”
“不要说了。”李淳看着她从层层包裹之内取出的红笺,冷冷打断她:“拿盒上好的面脂来。”
“殿下。”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谢若耶恨不得把东西直接塞她手上。
“哼!”李淳看也没看她,拂袖而去。
卷一:长江春水绿堪染,莲叶出水大如钱。 第十章
“谢小娘子, 这万万使不得, 快拿去烧了吧, 若是被人看见, 你谢家一门……”吐突承璀见状, 走过去正色道。
“谢家一门?”虽然他说的含蓄, 谢若耶却了悟到他的言下的寒意, 不禁打个冷颤,把红笺塞到袖子里。
这事要是被李锜知道,她谢家可不就死到临头了吗。
走出很远, 吐突承璀才低声道:“那谢小娘子实在不明事非,敢拖殿下下水。”
李锜府上的姬妾,托人捎红笺与李淳, 无非是倾吐相思之意, 或者揭发主人谋反,意图作为内应, 立功投靠而。
倘若日后事发, 天下人还不戳着李淳的脊梁骨笑他与人家姬妾私通, 小人奸诈。
李淳面上乌云一片, “商贾之女见识鄙薄, 不用理她就是。”
二人快步穿城绕巷, 很快来到裴度的府上,见小童已洒扫过门前,吐突承璀笑道:“裴进士料事如神, 不知是卜的卦还是派人提早打听好殿下要来?”
裴度听到声音衣冠整齐地迎出来, 拱手一揖:“某迟迟等不到殿下召唤,就知殿下会造访陋室,快请。”
入内坐了,李淳道:“近来长安不太平啊。”
“太子上书请求与萧氏离婚,陛下允了,加上李相公进言舒王不是亲生,承继储位过于荒谬,某看这件事情也就没什么折腾头了。”裴度知他指的是舒王李谊借鹄国公主一事兴风作浪,打算对太子不利的事儿。
“既然裴进士不担心这事,那请殿下来是?”吐突承璀道。
“淮南节度使杜佑上表请辞,朝中欲令王锷暂代淮南副节度使,殿下以为如何?”
李淳早接到此事的奏报,“昆吾任岭南节度使时每年用船运到长安的财富不可计数,有经营之才,淮南交到他手里,幸事。”
“殿下既欣赏他,就该早一步行动,不然,李转运使捷足一步,殿下日后岂不被动?”裴度道。
听说李锜四处结交权贵,有正直的大臣上书弹劾,都被皇帝给驳斥下去,没有约束,他愈加变本加厉,朝中一半的官员都接受过他的贿赂。
“裴进士提醒的是,王昆吾这等人才,只能被朝廷所用,一旦被李锜拉拢过去,日后头疼着呢。”吐突承璀插话道。
“裴度,毛驴还在后院拉磨吗?”李淳忽然放下茶盅道。
裴度一愣,随即哈哈哈大笑起来,“毛驴告假了,今日府里吃不成石磨年糕,某真该去谢府打打秋风了。”
***
谢若耶垂头丧气地在店里坐到晌午,她阿娘吃了饭过来,她才招呼一声回去。
用了饭,府里的人都在午睡,唯她睡不着,一来不知怎么向杜秋交待,二来又怕这事儿传出去给谢家带来灭顶之灾。
“扑棱——”一声。
她看见一只鹤影从窗棂上掠过,来了兴致,从榻上下来,套上圆头绣鞋,飞奔到后院。
“鹤兄,鹤兄,三叔的炼丹鼎开了没有?”
江江鹤眼白翻,心里想:妞儿你光卖白*粉还不够,还想嗑*药啊?那玩意儿不是水银就是朱砂,非但成不了仙,还会慢性中毒的啊。
谢若耶见它拍翅摇臀,憨态可掬,明眸一掬,笑了:“鹤兄,你长胖多了。”
江江:哼哼,不长胖,宁勿死。
“三娘,为吾取些丹砂来。”谢羽听到声音,从屋中出来。
他面上发青,白衣,峨冠博带,乍看之下颇有些仙气飘飘,但印堂发黑发黄,正好是街上游方算命先生的好靶子:“贵人你印堂发黑,不日将有大灾难,山人不忍,想救你一命——。”拿银子来。
“三叔,人家炼丹都藏在崇山峻岭中,生怕被市井的邪气扑了,药不能成。你倒好,就在这方寸之地修炼,几时能升仙。”谢若耶调皮道,一边说一边进院子,拿起他开鼎时亮的古镜耍起来。
江江看的直想笑:谢三叔上次开鼎的时候烧纸符、舞剑、拿这面古镜绕着走几圈,他第一次看见,还以为是作法收妖呢。
严阵以待准备见证奇迹一刻,可最后连道白烟都没冒出来,只从偌大的鼎里取出两丸红东西,他吃下去,填在腹部差点梗死,还是谢归元叫人撬开他的嘴喂进去一勺子猪油,从大便拉出来才没仙去成的。
当年在北大的历史课堂上,教授讲过,古代的化学家不好当啊,全是拿自个儿做实验,了不起,佩服。
“三娘不得调皮,快去。”谢羽从她手里抽出铜镜,宝贝似的掖在袖子里。
“朱砂房的钥匙在阿翁手里。”谢若耶道,拍拍手,“三叔,给三娘一粒仙丹好不好?”
“去去去,小孩子家家,没有仙性,吃了也是浪费。”谢羽不耐烦地松了松衣带,他的肌肤发热,一触就疼。
江江小声bb:硫磺吃多啦,我身上这皮囊的毛之前差点被烧秃呢,穿来之前它可没见过丑到那份上的白鹤。
谢羽见那鹤嘤嘤出声,伸手一指:“你在唧哝什么?不好好修炼,害吾日后飞升九天之时,□□连个像样的坐骑都没有。”
江江气的扑棱两下,飞到高墙上,俯瞰扬州城,繁华之象令人眼花缭乱,不是史书上几页寥寥的文字可以描述的。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等等,江江是个雌猫,嫖不成,三泣!
***
谢若耶从谢羽的院子里出来,越想越烦,杜秋的信送不出去,万一她问起来,她没脸说啊。
“三娘,快,换了衣服给李转运使府上送点东西,仲阳打发人来的。”谢归元手里拿着茉莉珍珠粉盒,玉底上面小巧的绘着仕女图,一看就是上乘的东西。
谢若耶明知杜秋叫人来要香粉是假,也只好硬着头皮,从谢归元手里接过粉盒,换上男服到李府去。
早有杜秋婢女云烟在侧门候着她,老远就迎上来,“有劳,秋娘说什么都要请三娘跑一趟,怕婢子回来说不清楚,用差了办法在转运使跟前出丑。”
谢若耶跟着她进去,见杜秋正摇着团扇倚着,鬓发松散,身上罩了一件宽袖猩红软罗纱,玉肌若隐若现,脸颊红扑扑的,眼皮半垂,一点儿气力都没有。
“秋娘可是病了?”
“秋娘她……转运使在这里歇过晌午。”云烟臊红着脸道。
“下去吧。”杜秋对她摆摆手,眼神躲闪,“三娘,你坐过来。”
谢若耶见她房里笼着香,窗户关着,闷闷的,道:“几时病的?吃药没有。”
杜秋见她没听懂适才云烟的话,稍稍自在了些:“不妨事的。我只问你,东西送到没有?”
“秋娘,对不住你。”她把声音压的极低,“郡王殿下不会收的。”
杜秋听罢似乎一点都不意外,叹气道:“我早知如此。”
“还你。”谢若耶把红笺取出来放她手里,“秋娘,烧了吧。”这几天,她大概琢磨出里面写的是什么。
谢若平和皇甫镛也曾传过几次红笺,她当时不解,如今串联起来,明白□□分。
有君子兮,见之不忘,见之不忘兮,日夜思之……
杜秋碾碎红笺,轻声唱道,泪水自她眼角滑落,罗帕上顷刻染了几抹凌乱的丹痕,一圈圈晕开。
“秋娘,我阿翁过几日去长安,可代你打听令妹颜莲莲之事。”谢若耶不知如何安慰她,默然半晌。
杜秋着人送她出来,独自惆怅一夜,次日便染上病症,请医问药,卧床十多天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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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元二十年,夏季的最后一个月。
谢归元从长安回来,连茶都没顾得上喝,命管家张朴带人即刻去收购红蓝花,不论大小供货商,只有品质够好,全部收过来。
“阿翁,这是为何?”谢若平如今跟着谢二娘子管账本,不解,跑去问她阿翁。
“长安城里传出消息,西北的胡人遭遇天灾,植物、马匹死伤大半,万一那里的红花供应不上,单靠中原种植的红花,各地染坊、香粉作坊哄抢起来,会大大抬升成本。”谢归元一面盘算着账面上可用的银子,一面叫人去把赊欠的帐催收回来。
戴家听说谢家的举动后,先不知他是何意,“这是要扩大长安的生意啊。”叫人去长安打听谢家新置几家门面等。
等谢家收购的差不多了,他才得知消息,气的跺脚:“谢归元这只老狐狸,竟把我算计进去。”
谢家送杜秋入李府后,从他戴家出去的郑氏不再得独宠,李锜为不得罪两位美人,干脆哪家也不向着,小恩小惠也是平着分,两家总算和平一段日子。
果然,到了十月份,不知何故,市面上的红蓝花价格一夜之间暴涨,持续到十一月份,各家已经断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