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宫门深似海 第一章 倾国之色隐锋芒 乾清二年,皇城相府,清谧园。 袅袅轻烟从兽形的青铜薰香炉里缓缓升腾,最后化作满屋的清香。坐在菱花镜前的女子,玉簪已落,莹白的纤指将长发飘逸轻敛在左肩,木梳轻轻拂着零散的发绺,继而只用一条丝帛锦带松松的束着。女子双眉纤长,眼眸如星,但肤色却显得暗黄毫无光彩,算不上美。一袭水蓝的裙使得她整个人透出一股子的清冷之气。 许久,她起身,依窗而立。凉风透窗而过,偶有几缕青丝滑下,随意浮动却飘然若仙。镂花窗外,春雨如愁。一树梨花半落零,飘入泥潭,零丁叹息。她不觉眸光微闪,一时思绪潮湿如雨雾。 她叹了口气,转脸看见掀帘进来梳着丫鬟发鬓的俏丽女子,顿时将无边的落寞拾起掩藏在荒凉的眼角边。 “青儿,什么事?”女子转过身,垂眸望着脚下的浅灰色清冷地砖,冷寂的眼空蒙一片。 “小姐,老爷让你去大厅。”被唤作青儿的丫鬟怔怔地望着女子。有时候,她真不明白堂堂相府千金的尊贵身份,生来便注定了高人一等,锦衣玉食自不在话下,可眼前这位相府三小姐整日偏偏一副清冷淡然的神色,似乎无喜亦无悲。 “哦,知道了。”女子淡淡的应了声。她便是相府三小姐苏蓝绡。 蓝绡抬手撩起珠帘,洁白纤细的手指在流光溢彩的映衬下,更显得莹白如玉。她纤指一顿,回眸望了眼雕花案几上的那把通体黑色,隐隐泛着幽绿的古琴,对着青儿道:“记得把我的绿绮带到大厅,别忘了给上面抚上轻轻的一层灰。”说完,便袅袅而去,只留下满面不解的青儿,还有一帘玉泽圆润的珠子兀自摇摆发出的脆响。 徐徐盈步在长长的栏廊,那边如烟般的雨雾在她眼前蒙上轻薄的一层。隐约可见的花木假山、亭台水榭,像极了一幅浓抹淡涂的水墨画卷。只是此时的蓝绡无心欣赏如此清新高雅的画面。她微微一叹,不觉中又到了三个月一次的旬试。一想到自己待会在大厅上应有的表现,蓝绡不禁自嘲地轻轻摇了摇头,原来伪装一个人真的不是件轻松的事。 这样想着,唇角弯起一抹薄凉的弧度,徐徐向前,身后留下深深浅浅的心事。 蓝绡踏入大厅时,厅内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了她身上,有期盼,有鄙夷,有探究,还有唯恐受到牵连的躲闪。只是她恍若未觉,脸上依旧是浅浅淡淡的表情。 蓝绡轻扫一眼,人全都到齐了。不用抬眸,远远地她已感到正中位裘皮软椅上那道冷冽的目光直射而来,带给她强烈的压迫感。她眸光一闪,抬首直直回视那个四十岁左右身着褐色锦服的男子,双手叠放在左腰,屈膝行礼,淡淡叫了声“爹爹”。被蓝绡唤作爹的中年男人便是当今金圣国位高权重的相国苏乾元。 大厅里左排梳背椅上坐着三位满头珠翠的女人,分别是大夫人柳梦云、二夫人卫幽兰、三夫人唐雨嫣。另外,苏乾元的七八个侍妾一般都只限于呆在后院,这样的场合是无权露面的。 蓝绡对着左边身着淡色短袄银紫长裙的柳梦云福了福,淡淡唤了声“大娘。”继而莲步微移同样向雪羽肩搭上浅青长裙的卫幽兰问了安。两人皆是不置可否的点点头,蓝绡也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冷淡。转过脸待看到瓜子脸,一身素雅打扮的唐雨嫣时,她轻轻唤了声“娘”。 她轻步退到了右排空出来的梳背椅坐下。旁边一红一紫的两个婷婷女子,是她同父异母的姐姐。大姐红绫是大夫人柳梦云所生,二姐紫罗乃二夫人卫幽兰所生。因为柳梦云、卫幽兰皆是名门闺秀,女凭母贵,再加上红绫、紫罗从小聪慧过人,如今美貌才艺又冠绝京城,在整个丞相府所受的宠爱自不必说。相较下,蓝绡的生母唐雨嫣只是江南名极一时的青楼花魁,与出生名门的大夫人、二夫人相比,简直天壤之别。再加上蓝绡姿色、才艺俱都平平,奈何人情冷暖、趋炎附势,母女二人平日在府上遭受的冷嘲热讽自然可想而知。 蓝绡刚刚坐定,就感觉有一道眸光从对面直直向她射来,一抬头,就看到唐雨嫣眸底盈盈期盼,一双莹白的纤手紧紧攒动着月白丝帕。蓝绡的淡淡地垂了眼帘,遮住了眼中一闪而逝的歉疚和无奈。皇城相府,看似门庭显赫、富贵无边,实则勾心斗角、激流暗涌。她,不过是穿越千年的一缕孤魂,既无自保能力,何敢再显露锋芒?怕只怕,她终要辜负了身为人母望女成凤的良苦用心。 不知何时外面起了细碎的风,吹着薄薄的窗纸,轻轻作响,撩拨起蓝绡的浅浅心事。一一层窗纸,恍若隔世。前尘过往终已去,今世静默书故事。 “蓝绡,不知这三个月你是不是仍无长进?”苏乾元端起面前的茶杯,送到嘴边,轻轻啜了口,皱眉道。 话音未落,空气中夹杂着细碎的讥笑声。 苏乾元面色一寒,目光如炬,不怒自威。方才讥诮之人顿时噤若寒蝉。 苏乾元沉声道:“蓝绡,这三月你习得最好的是什么?” 蓝绡不由心头一凛,以往旬试她都是排在最后的,今天为何先点了她的名? 她压下心头的疑虑,忙起身小心翼翼答道:“回爹爹,是琴艺。” 苏乾元摆摆手,有家仆摆上几凳,青儿放好琴退下。 琴面上蒙就了一层浅薄的青灰,落入苏乾元的眼中,顿时面露寒霜。其余之人则是唇角泛起薄凉的讥诮,却慑于苏乾元的威严,低着头,强忍住笑意不敢发出一点儿声响。 “蓝绡,你可知‘冰弦纤指弹流水,未许蛛丝网素筝’?”苏乾元双眉如剑,紧皱着,连带着声音也有了几分寒意。 唐雨嫣娇躯一震,瞬间变得僵硬。抬眸望向蓝绡,一双清眸里盈满了毫无掩饰的担忧。 蓝绡垂眸,卷翘纤长的墨睫掩住了她眸里的神色。对蓝绡来说,穿越到异世做了相府并不受宠的千金,春去秋来,花开花落,整日几乎面对的只是一隅天空。于是她不得不以看书习字来消磨时光,对于这两句话她又怎会不懂?只是古有高山流水,乃伯牙为求知音所奏,只是在这人人精于心计,举步维艰的相府,又如何“纤指弹流水”? 她面容沉静淡定,唇边却浮起一抹不易觉察的清浅笑痕,苦涩而薄凉。低头淡淡道:“恕女儿才疏学浅。”隐在水袖里的纤纤素手不自觉地攥紧。豪门庭院深几许,要想留住性命,唯有韬匮藏珠。 苏乾元面色遽变,眼中怒气横炽,紧紧盯着站得笔直的蓝绡。众人顿时大气也不敢出,只得将头埋低,只有蓝绡依旧神色冷漠。许久,苏乾元眼里隐忍的怒火渐渐熄灭,吐出一口浊气,冷声道:“蓝绡,你以后可得虚心向你大姐二姐求教,我苏乾元的女儿可不能如此平庸无才,惹人轻视。” “是,女儿谨记爹爹的教训。”蓝绡低首细声应道。只是谁也没有看到她眸里不易显见的讥诮和冷笑。是怕平庸无才还是怕打乱了成为棋子的计划?她的心底不觉升起一抹悲凉,逐渐蔓延开来。 “三妹才艺双绝,以前可是江南有名的青楼花魁,难道连自己的女儿都教不会?”大夫人柳梦云转头剜了眼低眉窘赧的唐雨嫣,眸里闪出恶毒的光。 “就怕才艺没教会,竟教了些勾引男人的狐媚把戏。”二夫人卫幽兰斜睨了旁边的唐雨嫣一眼,低哼一声,满脸的鄙夷之色不加掩饰。 “啪——” 苏乾元大手一挥,一阵噼啪碎响便在这偌大的大厅传将开来,青花瓷杯猝然被扫到坚硬的地上,碎裂成数瓣,四下弹溅,茶汁茶叶洒了满地都是。 大厅之内其余几人皆吓得面如白纸,慌忙低下头,战战兢兢,唯恐受到牵连,连大气都不敢出。蓝绡身子依旧挺得笔直,安静地站在原地,那双明澈的眸子有着充满智慧的镇定。她薄唇轻抿,冷冷瞥过柳梦云和卫幽兰,心里不仅鄙夷道:只想逞一时口舌之快,却忘了这些话钻进苏乾元的耳朵里恐怕要疑心是暗骂他贪恋青楼女子,真是可恨又可笑。 良久,苏乾元的怒色有所缓和,家丁上前将打碎茶杯的满地狼藉清理干净,又奉上了一杯清茗。 苏乾元慑人的目光扫向蓝绡,蓝绡立时会意,翩然至琴旁坐下,拨动琴弦试了几个音,垂眸淡淡道:“蓝绡现在要弹《落雁平沙》。” 蓝绡随即玉指捻拨,琴声缓缓倾泻而出。曲调悠扬流畅,仿佛要直接拨到人心底里去,却又在将达未达之时,遽然停住,少了几分委婉和灵动。 曲罢,蓝绡起身静静地站在原地,苏乾元不喜不怒,淡淡道:“琴艺上还得狠下一番功夫。” 蓝绡点头道:“是。女儿一定勤加练习。”她心里长长出了口气,不禁暗叹把握分寸的弹奏真比全力施为还要难。 蓝绡退回自己的位子坐定。 苏乾元凛冽的目光扫过红绫,红绫起身出列,不等苏乾元开口,便毕恭毕敬地回答道:“启禀爹爹,女儿近日新学了一支舞,愿献丑一试。” 苏乾元眉峰微舒,脸上已然有了笑意,缓缓开口道:“那我可要好好瞧瞧了,看你的舞姿是否同你的琴声一样美妙。” “是,女儿遵命。”红绫妩媚一笑,下巴微微抬高,眼中有一股子凌然傲气。 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明媚的春光透过薄薄的窗纸,大片大片的倾洒进来。厅内有琴音静静流泻,婉转悦耳胜如天籁之音,美人怀抱小巧玲珑的白玉古琴,红纱水袖漫扬挥洒,身姿轻盈宛如翩鸿,竟是一边抚琴,一边起舞。 苏乾元脸上的笑意愈来愈浓,一曲舞罢,不禁拍手称道:“果然是我苏乾元的女儿,没有辱没相府千金的身份。这支舞可有名字?” 红绫的眸底掠过一抹稍纵即逝的得意神色,低头朗声道:“爹爹谬赞。此舞名叫‘霓裳羽衣舞’。” 苏乾元抚了抚额下的胡子,连声称道:“想来‘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亦不过如此了。” 此话一出,大夫人柳梦云脸上顿时闪过一抹得意的神色,随即低眉顺目地柔声道:“红绫初习此舞,技艺不熟,老爷过誉了。” 蓝绡眼神淡淡地在厅内扫视了一圈。除了她的娘唐雨嫣,厅内其他几人眼中或多或少都露出一点妒意。她不由心中哀叹,众女争夫,这便是古代女子的悲哀。 “紫罗,你可想好今日展示什么才艺?”苏乾元将视线转向紫罗。 紫罗连忙起身,垂首低眸道:“既然琴了弹了,舞也跳了,那紫罗干脆写几个字好了。” 于是家丁连忙抬来一张矮桌,放好笔墨纸砚。紫罗轻挽袖边,却是左右提笔,峰回路转,一气呵成。她抬起头,明媚笑道:“请爹爹指正。” 家丁将紫罗刚完成的墨宝呈给苏乾元,苏乾元低低赞叹了一声,目露喜色。 紫罗写的正是卫夫人以秀美为主的《稽首和南帖》。苏乾元望着遒秀逸致的字迹,不禁面露喜色。那般灵动秀美,舒展超逸的字,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极具骨力的圆熟潇洒。一个不到双十年纪的女子能将书法的意境揣摩至此,可谓着实不易。 不觉间已是残阳夕照,薄暮欲合,大厅的光线变得有些昏暗起来。今日的旬试,红绫和紫罗仍是才情出众,伯仲难分,蓝绡不由心下一松。对于这种才艺比斗,你争我夺,她着实无丝毫兴趣。 裘皮软椅上的苏乾元往蓝绡处颇有深意的看了一眼,蓝绡垂眸罔作未觉。 苏乾元沉声道:“咱们苏家乃堂堂相府高门朱户,书香世家。此后须得更加勤力,不致引人笑话!”话到此处,声音已转严厉。 厅上众人忙顺和答应,慢慢散去,各回各的庭院。 蓝绡望着唐雨嫣纤细娇弱的背影,顿时感到些许的不忍和歉疚。虽是她穿越异世来名义上的亲娘,但在平日的生活起居上着实对她疼爱有加。她也理解唐雨嫣望女成凤,希望母凭女贵的心愿,但是在这家庭纷争从未消停的相府豪门,唯有不显山露水,或许才是护住周全的唯一途径。 一入宫门深似海 第二章 劫富济贫不留名 蓝绡回到清谧园,用过晚饭,在屋里小憩片刻,后来又拿起桌上一本医书,随意翻看着。 青儿在旁一边挑亮灯捻,一边撅了撅嘴,忿忿不平道:“小姐,你今天为什么要故意输给大小姐和二小姐呢?就拿大小姐跳的那支舞来说,您三年前就已经可以边弹琴边跳霓裳羽衣舞了。至于二小姐左右开弓写的字,虽是灵秀逸致,但也不及您可以左右手同时写出两种迥然各异的字体。您还会医术,还会……” 青儿正说得眉飞色舞,待觉察到自家小姐抬头目光冷冽地望向她时,顿时意识到自己又犯了禁忌,垂首讪讪闭了口,俨然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孩子。 蓝绡放下手里的书,望着单纯的青儿,不忍再斥责她,微笑着安抚道:“你也知道我的性子一向如此,不喜争强好胜,即便今天让我赢了又如何?”她话头一顿,将视线投向微微跳动的烛火,淡淡道,“都只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 房间里,烛光摇曳,蓝绡的影子被拉得细长,投在窗纸上。 青儿微怔,时常觉得自家小姐清灵明澈之中有着与她这具躯体年纪不符、仿佛是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成熟与沧桑。自家小姐更像是一位不小心坠入凡尘的仙子。聪慧过人,神秘莫测,而又古道热肠。 五年前当她卖身葬母、走投无路之时,正是自家小姐将她从悲苦的沼泽中解救了出来。她记得当时小姐蹲下身子,安抚地拍了拍她微微颤抖的肩膀,露出一个让人最不易防备的笑容,声音温柔亲和,然后往她手里塞了一包沉甸甸的银子。 有的人与生俱来便有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她看着小姐的笑容,心中的担心害怕绝望不自觉就消减了,泪也止了。后来她处理完娘亲的丧事,打算为奴为婢终身伺候小姐时,小姐却微笑着说从未想过让她回报,她当时一怔,但最终还是执意留下来伺候小姐。 “青儿,帮我打盆水。”蓝绡看着微微怔愣的青儿,微笑唤道。 “哦,我这就去。”青儿回过神,尴尬地吐了吐舌头,煞是可爱,转身就往外跑去。 蓝绡嘴角牵起浅浅的笑意,轻轻摇了摇头。真是个单纯伶俐招人怜爱的丫头。 当蓝绡洗罢脸,用布巾擦拭水珠时,尽管那张面孔早已看了不下千次,但青儿望着蓝绡在灯下越发晶莹柔美的侧脸,一时竟痴了。 蓝绡觉察到青儿的痴痴眼神,转眸佯装嗔道:“死丫头,还看!” 青儿挤眼一笑,扶着蓝绡坐到菱花镜前,摘下玉簪,一头青丝如瀑般倾泻而下,柔顺的垂落肩头。 蓝绡望着镜中的绝美容颜,莹白的双手不自觉地抚上,入手是光滑细腻的触感,若不是她每日易容遮掩原貌,这几年怎可过得风静无波? 青儿拿起镜台前的桃木梳一边轻柔梳着长丝,一边忍不住啧啧赞道:“小姐,您真美,简直像天仙下凡,青儿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像小姐这么美的人呢!” 蓝绡听后,不急于回应,只是将身子往后靠着椅背,淡淡笑道:“长得美又如何?自古红颜多薄命。”女子,不需要倾国倾城,只需要一个男人为她倾尽一生足矣。 青儿漆黑的眼珠转了几转,扬唇笑道:“小姐是不是又想起四大美人的故事了?”关于西施浣纱、貂蝉拜月、昭君出塞、贵妃醉酒的故事,都是蓝绡讲给青儿的。每每想起四大美人的凄美故事,青儿总是微诧不知自家小姐是从哪里听来的,心里更油然升起了一股崇拜之情。 蓝绡垂下的浓墨色眼睫遮盖了清亮如幽潭的眸子,看不见她眼中的神色,只淡淡笑道:“好了,不早了,你下去休息吧。” 青儿应声掩门退了下去。 夜,无尽深沉。 凉白的月光穿过雕花窗格,投照在这雅致寝阁之中的浅灰色墙壁,在这宁静的夜里,于华丽之中,平添了几许萧凉的意味。芙蓉帐内,蓝绡额头上已沁了一层细汗,此刻柳眉紧锁,眼睫轻颤着,脸上的表情痛苦而纠结,又陷入了前世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十岁的她躲在衣橱里瑟瑟发抖。耳边是刀刃刺进身体钝闷的声音,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绝望而无助地圆睁着,从黑暗中透过橱门的缝隙看着外面,入眼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红。空气中充斥着浓烈的血腥气息。她感受到了父母的生命在一点一滴流逝而去,却无能为力,死亡的恐惧充斥着她幼小的心灵。泪水如决堤的洪水在脸上肆意狂奔。 良久,当外面一切恢复平静时,她从衣橱里惊恐地爬出来,看到躺在血泊之中的父母,当时脑袋“嗡”的一声,瘫倒在地。胸腔内翻滚着窒息般撕裂的闷痛,她目光仿佛穿透了血泊去看那个冰冷的世界。 猛的睁开眼,蓝绡的身子不禁一抖,就像曾经每个午夜梦回从梦魇中惊醒一般,就连气息都渐渐的不稳,前世被她封锁在记忆深处的往事顿时挣脱了枷锁,清晰的浮现在了眼前。她的手紧紧捂着面容,眼眶一滴冰冷的液体蜿蜒滑至嘴角,咸得苦涩。 父亲是商界枭雄,一直恪守本分,从不结怨,却还是被他人觊觎,惨遭杀身之祸。面对亲人被害、家产被夺的突如其来的变故,带给了当时只有十岁的蓝绡无以复加的打击。从此在她幼小的心中便深埋下了复仇的种子。 只可惜等蓝绡长大一些时,她终于体会到这个是何等的残酷黑暗。在以正当渠道报仇无望之际,她只能以魔鬼式训练残虐地将自己培养成一个超级杀手,却在手刃仇人时终因寡不敌众,香消玉殒,魂归异世。 月影西斜。 蓝绡起身,临窗玉立。菱形的窗格外,花枝疏影横斜,月华倾洒,透着那么一股子清冷。蓝绡深深吸了口冷冽的空气,神智清醒起来。 街上隐隐传来“笃笃笃”的打更声和敲梆人的吆喝声。 蓝绡微微勾了嘴角,眼中却有光芒闪现。 翌日清晨,天气极好。阳光和暖,春风如煦,少了几许初春的寒凉,正是绵绵春雨后,难得迎来的好天气。蓝绡刚由青儿伺候着洗漱完毕,就听到外面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细碎的议论声。她便遣了青儿去外面看看发生了何事。 不消片刻,青儿便从外面急冲冲地溜回来,一边捂着胸口,一边气喘地开口道:“小姐,不好了,相府昨晚被盗了。” 坐在镜台前的蓝绡,握着桃木梳的纤手微微一顿,转头淡淡道:“怎么回事?” 青儿上前接过桃木梳,帮蓝绡细细梳拢着万千青丝,顾自开口接道:“刚才我一出园子,就碰到了账房的王总管,看他那丢了魂的样子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昨晚账房进了梁上君子丢了不少银子。今早从集市上回来的丫头婆子们私下碎叨着说,今早京城许多穷苦百姓在自家都莫名地发现了许多银两。依我看准是‘不留名’大侠做的好事。” 蓝绡的眸里有光华乍现,隐隐多了种不为人知的情绪。她浅笑道:“哦?不留名?什么人?” 青儿发觉一向淡漠如水的自家小姐对“不留名”来了兴致,于是扬唇说道:“这几年京城出现了一位大侠,专门劫富济贫却从不留名,因此百姓们都尊称这位大侠为‘不留名’。” “哦,那这位‘不留名’大侠究竟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呢?”蓝绡回眸望了眼满脸崇拜钦佩之色的青儿,嘴角浅浅溢着笑。 闻言,青儿眉头轻挑,有些犯难道:“这位‘不留名’大侠来去匆匆,行踪飘忽不定,至今仍未有一人见其庐山真面目。依我看啊,他应该是位风度翩翩的浊世佳公子。”说着,青儿掩面浅笑,神色间颇有怀春少女的倾慕羞赧之态。 蓝绡敛了笑意,正色道:“关于这些事,你和我也就打打牙嗑。千万别随便说出去,这其中的厉害你也是知道的。” 蓝绡的提点,顿时让青儿生生打了个激灵。自古官捉贼逃已是定理,况且“不留名”如今又盗了堂堂相府令其颜面尽失。方才她的那些话真要被哪个丫头婆子听去嚼了舌根,恐怕她可少不了要挨顿板子了。念此,青儿的后背沁出一层细汗。 青儿将蓝绡披在背后的万千青丝在头顶淡淡梳拢,把剩下的青丝如以往一般垂在身后,打开镜台上的紫檀首饰盒,正不知以何珠钗配青丝时,蓝绡低首挑了件紫玉簪斜插入云鬓。 她素面朝天,一头秀发乌黑如曜,易过容的脸颊明明平淡无华,却偏偏给人一种见之忘俗的错觉。枉是看过不下千次万次,此刻望着蓝绡线条柔和的侧脸,青儿不觉间还是微微失神。 蓝绡一转头,对上有些怔愣的青儿,嫩如削葱的指尖在青儿的眉心轻轻一点,唇角微扬道:“看看首饰盒里有没有喜欢的珠花,你挑一件,剩下的看什么能当就当了吧。” 青儿黑珍珠似的眼珠一转,嘟嘴道:“小姐,莫不是又想救济穷人了?” 蓝绡悠悠一叹,垂眸道:“能帮则帮,想想还有多少贫苦人家现在都揭不开米缸了呢?” 青儿扶起蓝绡,唇角上扬道:“是!是!我知道我家小姐菩萨心肠。珠钗美玉在小姐眼中也都是俗物罢了。即便粗衫荆钗,小姐定也是这京城第一美人。” 蓝绡美眸微瞪,佯装嗔道:“死丫头,叫你乱说。”说着,作势就要去撕青儿的嘴。 青儿自是知道满面羞容的蓝绡并未真的动气,于是咯咯笑着躲开。 主仆打闹间,忽然外屋的珠帘一撩,有个丫鬟徐徐走了进来,微一俯身道:“三小姐,老爷让您去趟大厅。” 蓝绡紧了紧脸色,淡淡应道:“知道了。” 一入宫门深似海 第三章 人如棋局步步惊 大厅里,整齐地站了几列人,却静得蒂针可闻。 蓝绡淡淡扫了一眼,发现府上几个地位稍高的管事也都来了,于是低垂着头,徐步走到大厅中央向苏乾元和几位夫人见过礼,便移步至边角的位子坐了下来。 抬眸间,蓝绡看到京城府尹身子似抖筛般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嘴唇已微微灰白。她顿时心下了然,经此一夜,遭窃事小,颜面丢失事大。想那苏乾元堂堂两朝开国元老,一向倚老卖老,连刚刚坐上龙椅的皇帝都对他忌肆三分,此次焉能咽下这口气? 苏乾元将手上的茶盏往面前的檀木香案上用力一掷,一盏茶溅出不少。早已战战兢兢的京城府尹和相府护院顿时吓得两腿一软,扑通跪在地上,冷汗滴在洁白的地砖,啪啪的声响,入耳之中竟清晰无比。 那京城府尹更是将头一直往低了垂,恨不能躲进地缝里去。这几年“不留名”在京城一带劫富济贫,名声是越来越响,如今竟光顾到了相府。相信光一条玩忽职守的罪名,足以让他头顶的乌纱不保。 心惊胆战地听完苏乾元的怒斥,京城府尹顿时如蒙大赦,点头如捣蒜般保证一个月内将“不留名”缉拿归案。言毕,他才小心翼翼地抹了把额头的冷汗。 蓦地,蓝绡只感到一道犀利冷冽的眸光紧紧地攫在她身上,仿佛要看穿她的灵魂似的。她不用抬头便已洞悉那道骇人的眸光来自苏乾元。强烈的压迫感让蓝绡不自觉的悬了心,就好似她面前放着一个巨大的气球,有人拼命的往里面打着气,眼见着那气球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她却不知这个气球何时会突然砰地一声爆炸。 难道他知道……蓝绡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就这样过了半刻钟,在这极度压抑惶恐的气氛之中,绝对考验一个人的内心承受力,然而,预料中的爆炸并没有来到。她忍不住抬头看到苏乾元原本寒冽的眸子渐渐有所温缓。 就在蓝绡毫无准备之际,却听到了苏乾元不含温度的瞬间让她石化失去思想的话语。 “我已经面圣恳请让绡儿入宫为妃,相信圣旨择日便会颁布下来。” 奢华堂皇的大厅之内,隐隐有一阵阵抽气声。厅内之人面上的表情不断地变幻,极为丰富多彩。不论是大眼还是小眼,不管俊美的或是丑陋的,总之是个个都瞪大了眼睛,眼珠子都快掉地上了,那眼中的神色,是同情?是恐怖?是不敢置信?还有一部分目瞪口呆的震惊! 苏乾元将眸光转向唐雨嫣,沉声道:“嫣儿看看入宫有什么需要置备的,到时可别失了体面。” 唐雨嫣眼圈一红,有些哽咽的应了一声。 蓝绡再无往日的淡定自若,整个人身子一僵,顿时如坠冰窟,耳边嗡嗡作响,之后苏乾元还说了什么话却是半字都未听进去。屋外明明是澄云暖日,柔和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格倾洒进来,投下斑斑驳驳的光影,蓝绡却感到空气中如腊月间的冰之寒气,一呼一吸间,心也莫名缩紧隐隐抽痛。 蓝绡的唇角微微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苦笑。穿越到这个尊卑有别的异世王朝,一缕孤魂又寄居在相府三小姐的身体里,只是侯门似海,庭院深深,尽管她一直锋芒隐藏,处处如履薄冰,渴望平平淡淡,不愿被牵入阴谋和算计中,只可惜命运半点不由人。一道圣旨,让她无法抗拒,唯有从命,从此便要卷入后宫众妃争宠的阴谋算计中,永无宁日可言。 她在心里微微一叹。其实,一切都是被迫,都是必须,都是摆脱不了的棋子的命运。她是,红绫、紫罗恐怕亦是如此。只是眼下自己过早地便要被掷于棋盘上。 如果她不是从男女平等这一理念深入人心的前世穿越而来,如果她从小便在这异世被灌输于男尊女卑的思想,如果不是前世惨绝人寰的经历锻造了她不向命运屈服的脾性,她想自己也许会就此向命运低头,身在绣楼深帷之中安安稳稳地等待入宫,成为凤仪万千的贵妃娘娘,从此成为又一深宫怨妇,看落花飞逝伊人独憔悴,望孤月凄迷期盼君宠幸。 可惜,没有如果,所以她不是那个逆来顺受的蓝绡。 良久,蓝绡僵直的脊背终于缓缓有了松垮下来的迹象。眼中的神色被浓密眼睫投下的暗影掩盖了过去,只剩一贯的清冷。 她盈步退出大厅,在这稍纵即逝的瞵间,捕捉到了一向盛气凌人的红绫和紫罗落在她身上的眸光,那是一种闪烁在眸底自然流露的同情。她很快了然,或许她们是哀叹尔后各自被人如棋子般操纵的无奈和苦楚吧。 回到清谧园,食不甘味地用完午饭,蓝绡冷眼望着进进出出往屋里送丝帛锦缎和明珠翠羽的丫鬟婆子,莫名的一丝淡漠笑意在脸上骤然掠过,停留在那一刻自我嘲弄的瞬间,空气里绒毛纤尘飘浮游离。从今尔后,她就要被囚禁在后宫,那只是个比相府更为宽大的金丝牢笼。 前世她迫于生计,更为了手刃仇家,不得不做了刀尖上舔血的职业杀手,却只是专门取那些大奸大恶之人的首级。这种高危职业又完全没有明天可言,让她变得冷酷麻木,失去了豆蔻年华的无邪,错过了怀春少女的绮梦。来到这个历史上毫无记载的朝代,她将上一世的所有过往恩怨深埋心底,不渴望大富大贵,也不奢求山盟海誓的爱情,只望有所皈依,过得平平淡淡,心静无波。只可惜,命运终究插手的太急。 蓝绡望着满屋子摆的满满的绫罗绸缎、精巧头饰,徒留唇角的一缕嘲弄,用这些被她视作纤尘俗物来交换此生恬淡安宁的生活,这算盘打得确实够响了,更何况她可不会认为苏乾元是为了她的幸福着想而送她入宫的。一想到那个登基两载流言漫天的皇上,蓝绡不由得微微蹙紧眉头。 青儿忙前跑后向丫鬟婆子指点着东西的放置和清点,无意间注意到蓝绡依旧清冷的表情时,轻轻地摇了摇头,自家小姐似乎永远都是这样清清淡淡,不喜怒于色。南风国的当朝天子明帝诸葛流云,刚刚登基两载,却传闻他昏庸无能,残暴不仁。百废待兴之际,却是整日不理朝政,只顾纵情声色。想到这里,青儿不觉黯了眼眸。 所有的丫鬟婆子退后,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唐雨嫣进了外屋,隔着珠帘远远看到蓝绡坐在案几前独自对弈,纤柔莹白的指尖拈着一枚白子缓缓掷出。抬眸看到唐雨嫣盈步进来,蓝绡连忙起身整理了微皱的裙面,迎上前唤了声娘亲。 唐雨嫣总觉得自己对这个女儿疏于关心,所以坐到了案几前想看看独自对弈的蓝绡的棋艺。青儿奉上茶水,便退了下去。唐雨嫣美眸轻扫,却是整个人顿时怔愣,再也无法收回目光。 坐在唐雨嫣旁边的蓝绡,心遽然一警,黛眉不觉轻拧,心底如石子投湖泛起一圈圈涟漪,涟漪如镜面,映出往日她隐藏锋芒跌跌撞撞一次次化险为夷。可惜的是只怕如今仅一盘棋子便要将她八年来所有的伪装粉碎,暴露在光天之下。 旁边的棋罐空空。唐雨嫣细细看着棋局,白子黑子平分秋色,白子温吞,以守为主,居位中间,黑子散落,看似零散,但却绵绵不绝,井然有序,竟是一盘难得的和棋局面。 唐雨嫣在未入相府之前曾是江南名噪一时的青楼花魁,容貌姿色倾城绝伦自不在话下,难得的是琴棋书画上的才艺更是无人能及。自入相府后,无心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终日便以琴棋书画教习蓝绡打发时间。 要知道下棋是最耗神凝思的,而棋艺的精进不仅是要靠后天的努力,更大一部分来自靠天赋异禀。枉是唐雨嫣棋艺不知比当年已精进多少,此刻竟看得有些心惊。她眸光中的一丝复杂神色转瞬即逝。 “娘,我……”蓝绡垂首抿唇,艰难地开口,却不知如何说下去。终究是她太过自私,只为保全自己,辜负了眼前这位身为人母望女成凤的夙愿。 虽然她只是一缕孤魂借居在了这位名叫蓝绡女子的身体,与唐雨嫣并非实质的母女关系,但这八年来唐雨嫣对她的谆谆教导和悉心照顾,让她对这位善良的女人产生了颇深的感激。她不愿意去伤害任何人,但更不希望自己在这相门深院丢了性命而不自知,所以她终究选择了自私。 “什么都不用说,我懂。”唐雨嫣微微一笑,轻轻牵过蓝绡的纤手。脸上的笑容如盛开的芙蕖一样绽放开,将雕刻在脸上的沧桑抚平。 曾几何时,有多少达官贵人想替她赎身,纳为妾室,然而当初她又是多么的梅魂傲骨,声称,若不能得一心人相伴,宁愿老死青楼。但终不敌苏乾元的位高权重,*威逼迫。如果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便会寻得同样平凡的男子过上男耕女织的生活,温馨且知足。 蓝绡从唐雨嫣的眼角眉梢,看到了身为人母的她对女儿的万般宽容和疼惜,没有丝毫的怨恨和恼火。不期而来的感动令蓝绡鼻子一酸,喉间莫名地生出堵塞感,只怔怔地望向眼前的唐雨嫣。这是她来到异世第一次放下所有戒备和伪装。 “傻孩子。”唐雨嫣浅笑着,一只素手帮蓝绡打理鬓边的碎发,轻轻叹了口气,道,“娘没办法阻止你进宫,所以希望你今后能逢凶化吉。不求能够大富大贵,权势滔天,只求能够在这后宫之中平平稳稳的走过这一生,便以足已。” “是。女儿明白。”蓝绡轻声应道。雾水已覆上黑亮如珠的眼眸,只在心里告诫自己,唐雨嫣是她来异世之后除了师傅以外真心实意对她好的人,不管以后生出何种变故,她定要护她周全。 一入宫门深似海 第四章 夜探书房知隐情 养心殿是天子平时歇息之处。宏伟幽深的大殿内,天顶上装点着上百颗夜明珠做成的百花灯,每一颗夜明珠都被炼金术士打造成一种花朵的样式。满室流泻的荧光真让人有坠入梦境的错觉。薄如蝉翼的纱帐垂了一层又一层,蟠龙金鼎内焚着上等的龙涎香,极淡却又无处不在。几个宫女太监皆训练有素保持着纹丝不动的卑微站姿。 #内容已和谐# 下一秒,阴影里闪出一抹颀长挺拔的身影,眨眼的工夫已到了明帝跟前。他垂首单膝下跪,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冰冷迫人的气势。 “无影,查的怎么样了?”明帝大手一挥,示意他起身。声音不大,凌厉的语气却透着帝王的威严。 “启禀皇上,苏乾元膝下三女。其中这次被指定入宫的蓝绡是三女儿。这个蓝绡与前面两个姐姐相比,相貌才艺皆是差了一大截,亲生娘亲又曾是青楼女子,所以自小在相府并未得到过什么荣宠,甚至外界都鲜有人知相府有个三小姐。” 明帝凝着眉,眸光微闪,神情却是恢复了淡然。察觉出无影的顾虑,明帝似笑非笑道:“你是想问我为何应允苏乾元让那个并不受宠也不出挑的女儿进宫为妃,是吧?” “无影愚昧。”无影纹丝不动地保持垂首站姿,声音中透着一丝敬畏。 明帝冷哼一声,全身散发出带着几分嘲讽般的气息,道:“如今朝堂之上多半的官员都是苏乾元这个老匹夫的门生,朕登基不久,社稷不稳,如今只能虚与委蛇,整天装疯卖傻来扮演这个昏君的角色。”一时间似有满腔的忿恨和不甘让这少年天子再也无法强自镇定隐忍,握紧的拳头泛起青白,指节发出啪啪的轻响。 也只是片刻的工夫,他眸里的熊熊怒火已然尽褪,仿佛刚刚那个情绪极度复杂的人根本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 “不管姓苏的那只老狐狸是想用女儿降低我的戒心,还是想在后宫安插细作,恐怕他的如意算盘是要打空了。”明帝起身,负手踱步,脸上是踌躇满志的坚毅神色,更衬出少年天子的英姿焕然,器宇不凡。 “卑职最近还探得有个叫做‘不留名’的大侠夜盗相府,将得来的财物分给京城一带的穷人。”无影棱角分明的脸上氤出一抹毫不掩饰的钦佩之色,连带着语声也变得轻缓起来。 明帝回身看在眼里,绯然如羽的唇微微上翘。果然英雄间惺惺相惜。无影是他最得力的左膀右臂,不仅武功极高,办事沉着利落,更难得的是赤心肝胆,忠心不二。所以他特许无影在宫中可以肆意走动,交办的任务也是些极隐密机要的。 明帝霍地抬起眼帘,眸光荧然,朗声道:“这‘不留名’看来也是个难得的人才,若是能为我随用,必将如虎添翼。”他语声微顿,望向无影,继续道,“目前你要尽快探得‘不留名’的行踪。” “是。卑职领命。”无影不觉精神一振,沉声应道。也看不清他的身法,只觉如一团旋转的青烟,眨眼的工夫,只听两声殿门开启又关闭的轻响,一切又恢复平静。 春夜里的风带着缕缕寒意,直吹得满殿垂纱袅袅起舞,恍惚间又看到那个一袭白衣素纱的女子在月华下衣袂飘逸飞舞,如嫦娥奔月,又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即将乘飞归去。一颗心如细滑的纱面亦被吹起褶皱涟漪,荡起愁绪点滴。 明帝的脸上阴晴不定,一双凤眸蕴着无尽温柔,如一泓春水,要将人溺毙。下一秒却如沉积了千年的寒冰,散发着幽幽的冷气。变幻速度之快,令人无法捉摸。他眉峰一挑,唇里生硬地逸出几个字:“仙仙,我会让你瞑目的。” 夜,无尽深沉,相府里点亮的灯笼在风中摇曳,犹如鬼魅穿行。一抹清瘦的身影在屋顶上飞速闪动,轻的似一片浮云,在半空中自由飘荡。 月华倾洒。 绵延数里的甍宇精舍,鳞次栉比,花木扶疏,缀落其间。整个相府在溶溶月色中全无白日的庄严压抑,反倒多了几分静柔神秘的气氛。一身夜行装的蓝绡,只露出一双如翦水眸时刻警惕着危机四伏的周遭。 相府向来守卫森严,近来又遭‘不留名’潜府行窃,如今更是在各处角落加派了巡逻戒备的人手,蓝绡却也是艺高人胆大,足尖只在琉璃瓦上轻轻一点,便如惊鸿般翩然飞远,并未惊动潜在暗处的护院。 这是一处静雅深僻的院子,名曰朗润园。四周古木参天,怪石林立,廊回路转,曲径通幽处一间精致明轩装饰得清新淡雅,是苏乾元平日阅卷议事的书房,却从不允许亲眷闲人踏进半步。 镂空雕花黄花梨木窗隔着浅碧色的窗纱投出一片柔和的光晕,映得窗外正开得绚烂的白玉兰愈发的清雅别致。蓝绡如燕般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屋脊龙牙上,蹑足伏下,熟练地悄悄将瓦片挪开一条小缝,便贴在空隙处察看。 书房里苏乾元坐在书案前,烛火跳动,蜿蜒如流淌下点点血泪,映得他的脸阴鸷不定。 “老爷,您真的打算让三小姐进宫?”旁边的许德海垂首问道,声音是一如既往的谦卑恭敬。 许德海长得虎背熊腰,一双眸子常常散发着鹰隼般锐利的光芒,脸上也总是一种孤傲而冷淡的神情。心肠冷硬狷介,办事狠绝利落,跟随苏乾元十余年,乃是其心腹。 苏乾元嘴角划出微凉的弧度,转头凝向许德海,哂笑道:“你以为我让蓝绡进宫是指望她能得宠,沾她的福祉?还是靠她能与我里应外合,搭起我们的秘密信道?” 许德海微微一愣,却仍有三分的疑惑,旋即又道:“属下愚钝。” “三个女儿中,就以绡儿姿色才艺最为逊劣,我让她进宫,目的只是为了降低南宫凌一党对我的戒心。另外罗儿、绫儿自有去处。如今时机尚未成熟,老夫不便与南宫凌决裂。试问我将蓝绡送进宫里,又有几人能想到老夫会牺牲自己女儿的幸福,来成就我的宏图霸业。”苏乾元捋了捋下巴不多的胡须,眼中射出鹰隼一般的光芒,犀利如剑。 许德海耸然动容,忙双手抱拳身子微微弯曲,恭维道:“老爷高明。”旋即,脸上略显犹豫之色,迟疑道,“那当年之事,三小姐还有印象吗?我怕……” 苏乾元握着雕有福鹿兽头的金花椅把手徐徐收紧,手上的青筋蜿蜒毕露。他望了眼许德海,道:“当年她也不过十岁,无意间撞到我们密谋一事,后来推她落水,没想竟被她逃过一劫,只是将十岁以前的事全都不记得了。也罢了……” 书房里苏乾元和许德海的一席对话,听得蓝绡只感到一阵冷气自脚底灌上来,瞬间游遍全身,最后连指尖也一点一点变得冰凉。她只知道原本的相府三小姐是失足落水,也是机缘巧合,她的一缕魂魄才得此寄居,却不曾料到落水的背后竟是另有隐情。都说虎毒不食子,没想到豪门朱户亲情竟是凉薄如斯! “听说镇远大将军陆皓明还有月余的时间便要从关外班师返朝。此人骁勇善战,统领二十万禁军,此次大破了进犯我国边境的铁勒一族。若是他肯与老夫合作,老夫坐统江山指日可待。陆皓明常年征战沙场,听闻冷酷暴戾,却也少年风流,所以我有意将绫儿许配于他……” 初春的夜里,一轮孤月独悬于上,淡淡的月光,点点缀缀,冷冷地洒落下,未免显的有些惨淡。偶尔传来的夜枭声更衬出夜的孤冷凄绝。 此刻蓝绡的心里亦如被这惨淡的月华蒙上了一层,斑斑驳驳,透着悲凉。豪门朱户赋予了出生便注定下的尊优,却亦接踵带来了苦难的缘由。为了富贵江山,竟能筹谋如斯,骨肉情似比纸还要薄了。 正在心中思潮起伏之际,她看到不远处一抹黑影在屋顶上骤然闪过,速度之快恍若流星划落。她心念微转,身影一晃,人已如离弦之矢追向那抹黑影,眨眼间便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 一入宫门深似海 第五章 师徒较技显神通 蓝绡展开惊鸿照影的上乘轻功绝学,却也是始终与前面的黑衣人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足见两人轻功上的造诣竟在伯仲间。 月华倾洒,清浅而迷离,更显得苍穹无穷深邃。夜幕下两个黑衣人在半空中一前一后悬浮追逐,场面说不出的神秘诡异。 转眼间,蓝绡已追出十余里,白洁的香额隐隐沁出细汗。此刻前面的黑衣人亦有了几分缓歇的迹象。蓦地,黑衣人身形急速一转,人已轻飘飘地落在纤细若箸的树枝上。他身形轻巧,脚法灵活,单就眼下露的这手绝艺,足以惊世骇俗。 蓝绡随即在空中一个轻巧无比的翻身,人已俏生生地落在与黑衣人相近的一棵树上,身法竟与黑衣人如出一辙,整个身子的重量仅通过足尖承载在一根细枝上,衣袂迎风猎猎作响,似要随时乘风归去一般。 这是城郊的一片树林。月光笼下一层清辉,斑斑绰绰,静谧幽深,像极了一幅勾勒细致的水墨丹青。蓝绡凝神静静观望着对方,一双亮若繁星的眸子充满智慧的沉静,敌不动我不动。要知高手过招最近心浮气躁,而往往是数招输赢便立见分晓。 半晌,两人都未置一语。 蓦地,黑衣人大手一挥,手上已多了一条树枝。他展动身形,好似一只脱笼之鹰重新展翼苍穹,挟着凛凛风声向蓝绡直逼而来,气势凌厉骇人。尤其是那支早已干枯的树枝,在他手中却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宛如一条吐着长信的毒蛇,毫不留情地袭向蓝绡。 蓝绡精神一阵,足尖在细枝上轻轻一点,身形拔起,直扑向十余丈外的空地。谁料脚尖刚着地,黑衣人手上的树枝已挟着风声如影而至。蓝绡周身的各处大穴骤然间皆笼罩在一杆枯枝的阴影之下。 她却是以守为攻,如弱柳扶风,飘忽不定,身法迅快奇诡,如穿花蝴蝶般左闪右飘,黑衣人也将她奈何不得,一时间一根树枝挥舞得更加诡异辛辣。蓝绡如临大敌,屏神敛气小心应对,不敢有丝毫大意。 黑衣人仅一杆枯枝,展开疾攻,但见蓝绡身影飞舞,翩然若仙,转瞬间两人已对拆了三四十招。蓦地,黑衣人本是倒退的身体在半空中一折,借助刚才相交时的强大劲气,快如闪电地刺向蓝绡。快,快得简直无法形容,只不过是在瞬间就到了蓝绡身前数尺,想要避之已是不及。 电光火石间,也未看清蓝绡用什么快速地在树枝上轻轻一触,借着树枝的反弹力强势地奔射而出,在半空中一个纤胸巧翻云,旋即人已翩然落在四五丈开外。 黑衣人似乎对蓝绡轻而易举便化解了他的招数颇为意外,怔愣在原地数秒,随即扯下蒙巾,赫然竟是个鹤发童颜的老叟,此刻竟是满脸笑容可掬地轻捋白须,乐颠颠地步向蓝绡。 “丫头啊,快给为师看看,你刚才到底用了什么厉害暗器化解了我这招‘风卷急雨’的?”说着,老叟已围住蓝绡仔细察看,要知他乃是一位江湖奇人,不但医术了得,武功更是深不可测。他仗以成名的急雨剑法,隐居多年细加钻研如今已臻出神入化之境。特别是最后这招‘风卷急雨’,江湖上能化解此招数的人寥寥无几。 蓝绡望着面前被人称作“童颜老叟”孟三通此时手舞足蹈的模样,扬起手不禁失笑道:“师傅,你瞧这是什么?” 孟三通定睛一看,这才注意到蓝销手上有几根戏如发丝的银线穿的绣花针,顿时心下了然,不禁抚掌大笑道:“千年冰蚕丝加上绣花针来破解我的‘风卷急雨’,有趣,当真有趣。”要知这千年冰蚕丝至韧至柔,配以绣花针便可收发自如,借力使力,用此来破解至刚至疾的招数当真是妙在毫颠。 “师傅,你可又是去了相府厨房?”蓝绡莞尔。她这个师傅虽已年逾六旬,须发苍然,却偏偏如顽童般童心未泯,喜好美食、玩耍。犹记得她刚穿越来到这个异世的当年,无意间碰上在相府厨房偷食的孟三通,于是答应帮他偷美食,但必须许诺教她武功和医术。一晃数载,往事袅袅,她亦不过是想在这机关算尽的相府求得自保罢了。 孟三通哈哈一笑,装个鬼脸,神色甚是滑稽,犹如孩童与人闹着玩一般,说道:“师傅这几日肚里的馋虫又开始叫喧个不停。你这个死丫头也不带好吃的来看看师傅。我就只好亲自跑一趟啦。” 夜,像一张巨大的网。天边寥寥的几颗星发出黯淡的光芒。几缕碎发从额角垂下,女子眉眼如画的脸上挂着浅浅的心事,如月夜下一株绽放的百合,氤氲着清清浅浅的哀愁。 蓝绡望着孟三通从怀里掏出用防油纸裹住的鸡腿,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轻叹道:“师傅,绡儿再过几日便要入宫了。” 闻言,孟三通握着鸡腿的手猛地一顿,冲口而出:“啊,入宫?我看肯定是那苏老头的歪主意。那你有什么打算?” 蓝绡唇角掠过一丝淡淡的嘲讽的弧度,语声依旧是那样的悠然、散漫,清冷:“皇权至上,父命难为,绡儿还有得选吗?” 孟三通不再言语。半晌,脸上又显出孩童般的欢喜神色,笑道:“天下的山珍海味,美味佳肴莫过于出自皇宫的御膳房。丫头,看来为师今后要多多光顾皇宫喽。” 蓝绡咬住下唇,心口的某个角落莫名地柔软一片。眼前这个满头银霜亦师亦友的老人总是不着痕迹地关心着她。这与她多年生活在尔虞我诈的相府比较,这份不计得失的单纯关切更显弥足珍贵。 她心口一暖,动容道:“绡儿感谢师傅多年来的教导之恩。此次入宫,绡儿日后便不能时常孝敬您老人家,还望师傅照顾好自己。”说着,她便要躬身下跪。 孟三通连忙拖住她,双手乱摆,说道:“丫头,好端端地说这些干什么。皇宫大内虽然戒备森严,但对为师而言还可来去自如。所以入宫看你也非什么难事。反倒是你今后一切皆要小心行事,三思后行。” 蓝绡望着孟三通脸上鲜有的郑重神色,点了点头。 她抬眼望了眼夜空,不知何时月亮已经悄悄躲进那一笼烟云之中,大地上一片安静。微凉的风,吹乱了她一缕缕的思绪,凝望前方雾蒙蒙的树林涌起层层涟漪。 “丫头,师傅没什么送给你的,这个收好,等到他日你下定决心彻底想摆脱宫里生活之时,便将它服下。”孟三通从怀里探出一个通体浅碧色的琉璃小瓶,递给蓝绡。 蓝绡拔下瓶塞,倒出一粒雪白剔透的药丸,不解道:“师傅,这是?” “归西丸。”孟三通脸上浮现出一丝古怪的神情。 蓝绡静静凝望着掌心那粒莹白的药丸,思绪旋即随着孟三通一句“置之死地而后生”而逐渐飘远。 寂静的夜,只有微凉的风在轻声低咽。 三天后,宫里的掌事太监到了府上。三叩九拜地接了圣旨,手中攥着那明黄缎面,竟感到重逾千斤。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闻相国苏乾元有女蓝绡,秀外慧中,品德兼备,实乃天下女子之典范。特封为绡妃,五日后进宫。钦此。” 蓝绡望着圣旨上的字迹,脸上的表情依旧清清冷冷,只剩嘴角一抹薄凉的笑痕。 进宫前的几日,有宫中的掌事姑姑前来教习蓝绡宫规、礼仪。蓝绡换上了花盆底鞋,嬷嬷便指导着坐姿,走路姿势,站姿,皆用心记下。复而又联系福身、请安等大礼。之后便学起了一些规矩和注意事物,学了许久心里儿终究是有数了。 掌事姑姑提点自己往后的路如何走,答了一番烁云闪雾的表里之词,可心下却敞亮得仔细。进皇宫的路难走,不光是人们嘴边儿的,还有脚底下的。踩着花盆底子正过身姿,耳畔掌事姑姑的命诲点提牢谨在心,几番下来颇有顿整收成,依言答谢。 三月的阳光如春水一般柔暖,透射过华丽马车的窗幔倾洒在一身大红嫁衣的蓝绡身上,笼着一层薄薄的暖黄光晕。她头戴繁复华美的凤冠,十数串玉泽圆润的珠串垂落,遮住了她的面容。马车缓缓行驶在京城的大道上,此时路旁围观的百姓,几于万人空巷,大马路虽宽,却也几乎有人满之患,皆是想目睹这位名不惊人的贵妃的芳泽。京城府尹调集官差维护着秩序,生怕有何差池。 耳边花炮鼓乐声大作,透过鲛纱窗幔,隐隐可以看到道路两旁攒动的人头,蓝绡微微叹了口气。宫中的大队人马,执礼大臣,内监宫女浩浩荡荡执着仪仗。后宫,一个光鲜却凄凉的墓冢,常伴君侧的妃嫔,伤悼新人葬旧人。她咬了咬唇,此生怕是再也摆脱不了世事繁杂的纠葛了吧。 神思恍惚间,马车已然驶进城门。身后沉重铁门缓缓合上,发出一声沉重的轰响。心亦跟着一颤,透过窗幔,隐隐可看到一片宫殿金碧辉煌,飞檐卷翘,说不尽的宏伟壮观。 贞顺门外早有穿暗红宫装的内侍静候,随后便引着马车向安排好的宫室走去。进了贞顺门,过了御街从夹道往东转去,两边高大的朱漆宫墙如赤色巨龙,望不见底,彰显了皇家的威严气派。其间大小殿宇错落,绵延不绝。 一炷香的工夫马车停了下来。 抬手撩起车帘一角,洁白纤细的手指在橙黄帘幔的映衬下,更显得莹白如玉。青儿上前扶她下车。透过珠串垂落的缝隙,蓝绡便看到横匾上“绛雪殿”鎏金大字遒劲有力。 院内有几株梨树,微暖的风拂过,漫天似雪如玉的花瓣纷纷扬扬,像是永不停歇般。难怪叫“绛雪殿”,果然是个绝妙所在。心头的阴霾不觉间消淡了不少。 “奴才(婢)叩见绡妃娘娘。愿娘娘万福金安。” 蓝绡只顾看得欣喜,面前七八个宫女太监已经齐刷刷跪下叩安。她遂挥袖让下人起了身。耳边响起掌事太监尖细的嗓音。 “启禀绡妃,这是皇上赐给您的怡月殿。往后您缺什么只管让下人知会下奴才就行了。”说着脸上已挂上了世故的谄笑。 “那就有劳公公了。”蓝绡淡淡应了声,随即向身旁的青儿使了个眼色。 青儿会意,将掌事太监领到一僻静处,掏出五十两纹银交到他手上。 “青姑娘,这是……”掌事太监睁大了眼珠子,要知道后宫的妃嫔为打探皇上习性喜好,所以如他这般收受贿赂已是司空见惯。不过以往也就二三十两,这出手阔绰的主他还是头次遇到。 掌事太监瞪眼望着手中白花花的银两,想拿却是不敢。青儿被他那滑稽模样逗得扑哧一笑,道:“公公,尽管放心拿去。不过有件事还得公公帮忙。” 掌事太监的眼睛光芒一闪,随即又是一黯,脱口道:“什么事?” “劳烦你去太医院请个太医过来替绡妃诊诊脉,就说她人不舒服。”青儿语声一顿,凑近小声道,“敬事房那边也请公公通融下,两个月都不要撂牌子。就说绡妃身体不适得静养。” 掌事太监一愣,后宫之中不知有多少女子想得到天子荣宠,能够凤仪万千,宠冠六宫。没想到这相府的三小姐当真想法怪异。要想在这深宫大内生存下来,除了要会察言观色,还要懂得装糊涂。他迟疑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一入宫门深似海 第六章 瞒天过海卧病榻 绛雪殿坐落在御花园的西南角,相当僻静,为二进院,正门南向,前院正殿即兰若阁。兰若阁后是个典雅的小花园,两边是东西配殿,南边是绿芜轩,供妃嫔夏日避暑居住。正殿两厢配殿的前廊与绿芜轩的后廊相连接,形成一个四合院。 兰若阁前的三株梨树,正是梨花末季,横斜的树枝配着漫天细碎雪片的花瓣,曳曳悠悠,翩然上下,凄美绝伦。院中廊前是一排香樟树,翠绿的枝叶如顶顶华盖,散发出清雅的樟脑香气。 兰若阁正间,一扇玉骨金面的雕花屏风前,设了蟠龙宝座、梅花朱漆香几、宫扇。紫檀木雕缠枝莲纹花架上的白骨瓷瓶里,几株君子兰娇俏绰约。清风一阵阵掠过,檀香木制成的窗扇、悬楣都开始散发出幽香,香意如墨汁滴入清水缓缓晕开,兜头兜脑地袭来,让人几欲沉醉。 蓝绡在正间坐下,青儿立于左侧,右侧站立的是从相府带来的丫鬟佩儿。有两名小宫女此刻奉上茶来。绛雪殿的首领太监和掌事宫女上前叩头请安,口中说道:“奴才绛雪殿首领太监张福禄正七品执守侍参见绡妃娘娘,愿娘娘万福金安。” “奴婢绛雪殿首领太监张福禄正七品执守侍参见绡妃娘娘,愿娘娘万福金安。” “奴婢流苏绛雪殿掌事宫女正六品宜人沈流苏参加绡妃娘娘,愿娘娘万福金安。” 蓝绡抬头望了一眼两人,张福禄三十出头,一看就是精明圆滑之人,两只眼睛滴溜溜地在转。沈流苏二十出头,瓜子脸,皮肤白净,双目黑亮颇有神采,很是稳重敦厚,一看便令人心生喜欢。 他们俩参拜完毕,又率其他绛雪殿名下当差的四名太监和六名宫女向蓝绡叩头正式参见,一一报名。 蓝绡缓缓喝着六安茶,望着几案上镂花白陶瓷香薰炉里袅袅升腾的香烟,默默地不做声。 她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做回往日相府那个装疯卖傻的三小姐了。身在后宫之中,处处的机关算计,让她不得不凌厉自保。 在下人面前,沉默往往会带来无形的压力,是最有效的震慑。果然,他们俱都低眉垂首,连大气都不敢出。 茶半凉,蓝绡才含着笑意命他们起身。 她合上青瓷茶盖,也不看他们,只缓缓道:“今日本宫入住绛雪殿,往后你们就替本宫当差。在我名下办事,伶俐自然是好的。不过……” 蓝绡眸光一闪,冷冷扫视一圈,方续道,“做奴才的最要紧的是忠心,若一心不在自己主子身上,只想着些旁门左道,这颗脑袋怕是便要搬了家。当然,若你们忠心不二,本宫自当厚待你们。” 所有的宫女太监俱都神色一凛,忙道:“奴才誓死效忠主子,绝无二心。” 蓝绡微微一笑,说了一句“赏”,青儿、佩儿拿了预先准备好的银两分派下去,一屋子太监宫女喏喏谢恩。 兰若阁两边的紫檀木雕花缀玉碧纱橱和花梨木并蒂莲花碧纱橱之后分别是东西厢阁,东厢阁是皇帝临幸时休息的地方,西厢阁则是妃嫔平日小憩的地方,寝阁则在兰若阁的后堂,二者只隔了扇紫檀木雕花海棠刺绣屏风。 流苏扶着蓝绡进了后堂,后堂以花梨木鲛纱纹荷刺绣屏风隔开,分为正次两间,布置十分雅致。 蓝绡和颜悦色道,“沈宜人在宫中当差多久?” 流苏面色惶恐,立即跪下说:“奴婢不敢,娘娘直呼奴婢贱名就是。” 蓝绡伸手扶她起来,笑说:“何必如此惶恐,本宫一向是没拘束惯了的,咱们名分上虽是主仆,可是你比本宫年长,经得事又多,本宫心里很是敬你的。你且起来说话。” 她这才起身,满脸感激神色,恭声答道:“娘娘这样说就是折煞奴婢了。奴婢因为家境贫苦,自小便被爹娘卖进宫里当差,先前是服侍恭欣太妃的,因做事还不算笨手笨脚,才被指了过来。” 蓝绡效益越发浓,语气温和道:“你是服侍过太妃的,必然是个稳妥知分寸的人,我有你伺候自然觉得妥当,以后宫中杂事就有劳你和张公公料理了。” 流苏脸色微微发红,恳切道:“能侍奉娘娘是奴婢的福气,奴婢定当尽心竭力。” 蓝绡转头唤来青儿,道:“拿一对上等玉镯子来赏沈宜人。”又嘱青儿拿了锭金元宝额外赏给张福禄。 张福禄受宠若惊地进来和流苏恭恭敬敬地谢了,服侍蓝绡歇息,又出去打理宫中琐事。 落日的余晖铺满整个绛雪殿。两个宫女刚从绛雪殿出来,穿过复廊,两人中年幼的宫女四下瞅准没人,撇了撇嘴唇,对身旁的宫女沮丧地说:“流苏姐,你说这绡妃娘娘刚入宫还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得了怪病,接连三个太医都诊断不出是什么病症。本想着这次能遇到个好主,却还是白欢喜一场。” 流苏顿时吓得花容失色,拉住年幼的宫女急忙斥道:“绿珠,做奴才的哪有在主子背后乱嚼舌根的,这番话要是被别有用心的人听了去,就算不被杖毙也会施以拶刑赶出皇宫的。” 绿珠被吓得打了个寒战,意识到方才自己的口不择言,险些到鬼门关走一遭,此刻后怕地望望四周,确定四下无人才拍着胸脯长长吐出一口气。 “好姐姐,多谢你提醒。”虚惊过后,绿珠对叫流苏生出感激之情,说着便撒娇似的晃起流苏衣袖。 “我看娘娘对我们不错,一定会吉人天相的。我们只要做好本分的事,多做少说。”流苏嫣然一笑,又对这个不谙世事的宫女仔细叮咛了一番,两人方才嘻闹着向太医院的方向走去。 躲在几竿翠竹后的青儿这才闪身出来,她凝眉浅思,刚进宫自家小姐就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不知是福是祸,而眼下看似平静无波的日子又能维持多久呢?想着,脚下的步子越发的缓慢、零落。 寝阁内,一股浓重的药味自内而出弥漫在空中。蓝绡躺在软榻上,整个人毫无半点生气。额头冒出涔涔冷汗,湿了鬓角发丝,嘴唇干涸苍白。脸上已经起了细小的红点儿。 坐在榻旁的太医替蓝绡把过脉后,只摇头轻叹。怡月殿的下人察言观色,于是俱都垂首有些沮丧。这已经是从太医院请来的第八个太医了,依然束手无策。他们行医数十载,见过疑难杂症无数,却唯独对绡妃的病症一筹莫展。 青儿刚踏进来,看到太医垂头叹气的模样,脱口道:“太医,娘娘怎么样了?” 这位须发皆白的太医登时一张老脸有些挂不住,低咳一声,不自若道:“恕老臣无能,眼下只能开些养气活血的方子,望绡妃娘娘好生静养。” “也只能这样了?”青儿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太医可知娘娘的病可会传染给其他人?” “这……这……”太医嘴角不由一抽,他既诊不出是何病症,又怎么知道会不会传染。 青儿似乎也料到对方无法给予回答,兀自开口说道:“既然现在还无法确定娘娘的病是否传染,那这段期间还请皇上、皇后以及各位妃嫔暂时不要来绛雪殿走动,以免传染损了贵体。太医,您说可好?” “好,好。就这样办。”太医抹了把额头的汗,连忙开口道,“我这就去如实禀告皇上。” 言毕,太医提起药箱,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寝阁。 青儿接过宫女手上的湿巾,帮蓝绡轻轻擦拭额头,开口道:“你们都先下去吧,这里由我伺候娘娘。” “是。” 闻言,那些宫女太监简直如蒙大赦,慌慌张张地退出了寝阁。刚才他们一听到绡妃娘娘的病可能会传染,顿时就觉得背上像钻了一条滑腻的蛇在肆意游窜,胆战心惊,奈何他们只是奴才,也只能硬着头皮听候差遣。 青儿俯身,低声唤道:“小姐。” 蓝绡柳眉微舒,浓密卷长的眼睫如羽扇扑闪几下,美目生波,宽慰地说:“我没事。” 青儿撇了撇嘴,扬声道:“青儿这次总算是见识小姐的医术了,竟让太医院的一帮太医急得团团转,却是束手无策。” 蓝绡苍白如纸的脸上并未看出丁点的得意神色,只是幽幽一叹,感概道:“我起初也没什么把握,只是堵了这把。” 青儿嘻嘻一笑,道:“看来这是个好彩头。”随即又迟疑道,“小姐,那这样您还得在这病榻上待到几时?” 蓝绡垂下眼帘,喃喃道:“也就一两个月,时间久了怕是要起疑。” 微微失望的神色在青儿的脸上一闪而逝,随即她又粲然一笑,宽慰道:“小姐,别想那么多。您不是经常说什么‘将来兵挡,水来土掩’吗?我相信小姐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总会有应对的法子。” 蓝绡的嘴角弯出一道柔和的弧度。她亦只不过比常人多了一世的记忆,只是比常人看得通透,看得真切罢了,敢情这个青儿真把她当成无所不能的仙人了。 她望着眼前这个天真乐观又忠心不二的小丫头,在心中怅然一叹:在宫中生存,若是身边的人不可靠,就如同走在悬崖峭壁边,时时又粉身碎骨之险。于是扬唇笑道:“你没事去院中多收集些刚落下的梨花,记得洗干净晾干,我有用处。” “是,奴婢遵旨。”青儿作势屈膝福了福,才嬉笑着退出去了。 一入宫门深似海 第七章 讳莫如深隐内情 暮色四合,归鸟投林。龙辇行到景阳宫,一时停住。 明帝登基两载,后宫佳丽三千,然得天子宠幸莫过于现下的德淑皇后、云贵妃、丽妃、兰妃、宛贵人、徐婕妤。而今日,明帝驾临景阳宫。内间宫人赶紧通报消息,德淑皇后头戴紫金凤珠冠,穿一袭暗红色金银丝鸾鸟朝凤刺绣装,气度雍容沉静,上前行礼道:“臣妾给皇上请安……” “免了,免了。”明帝虚扶一把,抬脚往里走。 德淑皇后面似梨花带露,指若削葱凝唇,说不尽的丽质天成。言语间温柔婉转,生出一种特的别亲近之意,“凌烨正在里头写字,臣妾去唤他出来,陪着说说话。皇上也累了,等会好早些歇息。” “累?”景帝自嘲般一笑,“朕什么事都不用管,累从何起?” 德淑皇后的表情稍微凝滞,很快又笑了,“皇上还没用晚膳吧?正巧臣妾新学了几道菜式给皇上尝尝。” 刚满五岁皇长子凌烨,闻讯已跑了出来,一袭小小的秋香色华袍,眉目甚是清朗。 “父皇,你瞧,儿臣写的字。”凌烨跑过去抱住明帝的双腿,扬起手上的绢纸。 明帝望着眼前那张得意的小脸,有些恍惚,深沉的双眸之中,闪过复杂的神色,变化速度之快,令人无法捉摸。 “朕的凌烨果然聪慧乖巧,这么小就懂得用功习字。”明帝捏了捏凌烨粉嘟嘟的小脸蛋,接过绢纸。 “愿父皇快乐。”展开一看,稚拙的字迹跃入纸上,却看得出执笔之人一笔一划写得异常用心。 “好,好,好。”明帝不禁动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自顾自看了半日,喃喃自语地重复了三个“好”。 他一把抱起如粉雕玉琢的凌烨,闪身进了正殿。 德淑皇后唇角掠过一弯弧度,薄凉且酸涩。没想到她会甘愿冒着牺牲性命的威胁,改变当初进宫的初衷,只为留在他身边。只是深宫清寂,玲珑心忧。放不下的爱情,岁月弥深,又怎可浅尝辄止?她的眸里拢起一汪幽怨,终究在他的心底比不上一个已经作古的人。在心里悠悠一叹,掀起层层涟漪,也许凌烨将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牵念吧。 宴席上,紫晶琉璃碗、白玉双莲盘里盛放的全是明帝平日喜食的蔬菜佳肴,碾玉水晶盘里有时新的水果,另外德淑皇后学做的两道菜肴,明帝取箸试过,亦是龙颜大悦,煞是褒奖。这样大费周章足见德淑皇后煞费苦心。一顿饭吃下来,她自己倒是并未动几下,全都夹给了明帝和凌烨。 方宴毕,就隐约听到外面有喧嚣声。明帝心下不悦,最会体察圣意的李德顺已出殿察看。不多时,李德顺回报今日刚入宫的绡妃突发急症,太医俱都束手无策。 明帝的凤眸里光茫晦暗不明,里面是满满的疑虑和不解,沉声道:“让他们在旁边的偏殿等朕。” 转眼已是掌灯时分。一群太医在殿内来回踱步,俱都是一副唉声叹气的模样。胆小者背上已惊出一身细汗。大概是等得久了,脸上俱都现出心急如焚的神色。 李德海刚到门口通报皇帝驾到,众太医已齐刷刷跪下,齐声高呼万岁。明帝负手进来,明灭不定的烛光映得他身影越发的颀长。待坐定在软榻上,明帝接过李德顺递过来的西湖龙井,看着上头的紫檀木雕花横梁,不发一语。 沉默,往往是一种很有效的震慑。众太医果然紧锁双眉,连大气都不敢出。 整个偏殿静得像一潭死水,压的人喘不过起来。轻风中细小的微尘都仿佛是来自阴间地狱,森冷之感瞬间便充斥着大殿,散发着诡异的气息,直渗人心底深处,令人不寒而栗。 茶喝了两口,明帝一甩袖,竟是不带半点感情,问道:“都起来吧。绡妃到底怎么回事?” 众太医这才站起身子,却不敢直视明帝。他们想象过千百种明帝听后的反应,却唯独遗漏了眼下猝不及防的变故。明明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可众人却分明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令人不由自主的生出些微的紧张,那是专属于帝王的威仪。 一时间,竟都不敢吱声。 半晌,太医总管才硬着头皮颤巍巍地站出来,颤声道:“启禀皇上,微臣行医数十载,遇到疑难杂症无数,却从未见过绡妃娘娘那样看似感染天花又似猩红热,请恕老臣学艺不精,无法诊治。” 言毕,太医总管已慌忙跪地请罪,其余的太医俱都一齐跪了下去。头一直往低了垂,恨不能躲进地缝里去。 明帝的心遽然一警,难道这个苏蓝绡是装病故弄玄虚吗?不可能,皇宫太医院可谓是南国最出色医生的聚集之处,谅那苏蓝绡想瞒天过海也难逃众太医的歧黄之术。念此,明帝紧绷的神色有所缓和,这才摆了摆手示意众太医站起回话。 太医总管紧握的手心满满都是湿漉漉的粘腻,迟疑着还是启口道:“皇上赎罪,老臣现也无法确认绡妃娘娘的疾症是否有传染的可能,所以还望皇上下旨准许绡妃娘娘静养,后宫妃嫔暂时不要前往绛雪殿探望。” 明帝不禁眸光微垂,懒懒地开口:“准。” 夜空下的殿宇有着几分莫名的沉寂,院落深深,飞檐重重。一弯孤月清清冷冷地悬在天际,映得重重叠叠的琉璃瓦面如月光下涌动的浪花点点烁烁。 李德顺将众太医送出殿外,一回身便看到明帝手上把玩着秘色云纹茶杯,剑眉直插入鬓间,眼眸微阖,却不时闪过几抹睿智,透着专属于帝王的威严。 李德顺关好殿门,轻步上前,静似无声。他知道这位当朝天子必然在斟酌着某项决定,于是静静伫立在明帝的身旁等待差遣。 果然,半盏茶的工夫,明帝霍地抬起眼帘,冷声道:“传朕旨意,绡妃静养期间,后宫妃嫔不得擅自探视。另要重重赏赐绡妃。” 李德顺抬头看向明帝,见他目中幽光闪动,毕竟在明帝跟前当差多年,早已是人情达练,心里蓦地明白了什么。 寝阁内垂挂着数帷粉色绡纱,纱幔后放着一尊影青月影梅花鼎,内中的沉香屑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愈发显得宁静如水。床榻上的蓝绡眸光莹然,静静望着上面垂下的流苏。乌黑如墨的长发一丝丝散开,宛如华软细致的黑色锦缎。 窗外月光皎洁如水,浅淡的树枝影子投射在榻前纱帐上,蜿蜒曲折犹如红纱帐内女子的心事,隐约的更鼓声,仿佛声声敲击人心。这将是她在宫中度过的第一个晚上。在这偌大的后宫之中,到底有多少独守清宫的女子彻夜未眠? 屋里点了一盏双罩红烛灯,透过橘色鲛纱散出昏融柔光。蓝绡唇角凝笑,这里没有她放不下的爱情,也没有割不断的亲情,在这冷血冰凉的后宫更不会有偿不起的友情可言。她突然觉得她要比那些守在这辉煌却阴冷的牢笼里,整日长相思、摧心肝渴盼得到天子宠幸的女人幸运得多。起码,这里没有她的牵挂。 念此,她的眉眼浅笑,犹在病榻却是灿若桃李,令那悬在纱帐上闪着点点莹辉小明珠顿然失色。 一夜无话。 次日起来梳洗完毕,精神稍好,用了些早膳,门外有绛雪殿首领太监张福禄尖细的嗓音禀报有大内总管李德顺来传旨。蓝绡本欲起身接旨便被进来的流苏止住,说是李德顺传谕绡妃娘娘榻上听旨皆可。 作为下人是不便直闯后宫妃嫔寝阁的。于是李德顺便在兰若阁喧了圣旨。蓝绡听来,无非是些赏赐,遂命青儿好生送了李德顺出去。 不多时,便报有赏赐下来。蓝绡只吩咐青儿与流苏、佩儿在正间接收礼物,她则穿着家常服色在寝阁榻上看书消磨时间。整个上午,赏赐皆是源源不断的送来,车水马龙,门庭若市。 蓝绡看了一会书,整个人却已是微微有些困乏。轻轻揉了揉太阳穴,抬头便看到青儿端着一个斗彩莲花瓷碗,近了才看到里面盛着用蜂蜜、各色花瓣腌渍过的各色果肉。这腌制果肉的方法是蓝绡曾教给青儿的,有开胃生津的功效。想是青儿早膳看到她食之甚少,特意腌制的。 蓝绡接过莲花瓷碗,虽在病榻却仍不喜由别人喂食。 青儿喜滋滋地念道:“小姐,没想到刚进宫皇上就送了这么多赏赐。看来倒真是把小姐您放在了心上。” 蓝绡用银勺轻轻搅动着碗中的果肉,雪白如雪,红似玛瑙,绿似翡翠,当真色彩斑斓,,清凉甜香四溢。却是再无半点胃口,便将瓷碗放到了榻旁的香几上,心道:恐怕当今天子此刻还怀疑她是相国苏乾元派来的细作,对她不恨之入骨已实属万幸,怎可这般好心平白赏赐? 所谓树大招风。如此大张旗鼓地大肆褒赏,怕是为了惹起后宫妃嫔的注目,到时稍有差池便真的要引火上身了。好一招看似赏赐,实则借刀杀人的高招。看来当今天子诸葛流云倒不像传言中的那般昏庸无度。苏乾元想撼动江山坐统天下,却是没那般的简单。 蓝绡嘴角的笑意渐渐退去,青儿看她脸色,小声地说:“有什么不妥吗?” 蓝绡回过神,黑色的眸里有星星点点的清冷,仿若是碾碎的月华在流转,看得青儿原本热腾的心凉了一半,耳边徐徐响起流水般的声音。 “今日绛雪殿风头过盛,还不知这后宫有多少双红眼死盯着,这无疑是把我推到了风口浪尖。今日荣宠之耀,便是他日祸事之源。” 淡淡的一席话却听得青儿如被人用冷水倾盆灌下,心头拔凉,大叫道:“小姐,那这可如何是好?” 蓝绡望着青儿紧紧攒着的手心,不忍她担惊受怕为之着急,便笑着宽慰道:“好在我现在静养,谅那些人也不敢擅自闯来绛雪殿闹事,况且她们好歹也得对我这妃子身份顾忌几分。” 一番宽慰的话令青儿心头刚刚萦绕的愁云消减了几分,她坐上榻旁,帮蓝绡开始轻轻揉捏削肩,忽莞尔一笑,道:“是,是,是。就算有什么祸事,我相信凭我家小姐的本事也定能逢凶化吉的。” 蓝绡嘲弄地摇了摇头。黑色的眸如同深不见底的水潭,有一圈微弱的涟漪在那里荡漾开。 一入宫门深似海 第八章 口不择言留祸端 接下来一个多月的日子果然如蓝绡所料的那般太平无事。每日便是在西厢阁或抚琴作画、或看书习字,或做些针线女红。偶尔让青儿陪着下几盘棋,虽每次已让了好多子,却仍是约一盏茶的时分,青儿所执的白子被蓝绡的黑子吞没,久了便没了兴致。 这样的日子与世无争,舒心消闲得让人心生怀疑是否还处在那个冰冷薄凉如牢笼的皇宫。担忧的,不过是午后的红木窗棂上那幽幽凉凉的绿烟萝惧怕暴雨的摧残,一不留神便受了惊,又抑或是檀香缠绕的镂空梨木窗框下透着阳光的慈祥的阴影,一闪而过便凉透了心。 蓝绡清幽一笑,眸光中隐晦地闪过一抹轻暗。或许这便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而已。 这日,天气极好。碧蓝一泓,万里无云。阳光照得殿宇上金黄翠绿两色的琉璃瓦如粼粼耀目的,晃得人睁不开眼。 难得的好天气,蓝绡便携了青儿、流苏和两宫女在绛雪殿的小花园赏花抚琴。几人坐在园中的浮碧亭。这亭子跨于水池之上,顶部是天圆地方的重檐攥尖,造型纤巧,十分精美。 放眼观去,只见园中佳木葱茏,奇花炳灼,白石崚嶒,纵横拱立,上面苔藓成斑,藤萝掩映。一泓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阵阵清风吹过,处处花香扑鼻,蓝绡感叹此地确是个绝妙所在。 刚抚完一曲,佩儿来报武美人和安常在来拜见。蓝绡柳眉微拧,想是这几日太医见她恢复如初,便消弭了之前怕急症传染给后宫妃嫔的畏忌。准了武美人和安常在前来花园一起赏花。 蓝绡刚想问这武美人和安常在是何来头,流苏甚是伶俐,知她心意,答道:“武美人就住在绛雪殿的东配殿,进宫已三年。安常在则住在西配殿,入宫时日不多。” 蓝绡顿时了然,心道二人必是来晋见她这宫主来了。 不多时便见宫女领着两面容姣好衣着华丽的妃嫔前来。 武美人一袭散花水雾绿草百褶裙更衬出身材出挑,面若满月,唇红齿白,很有几分姿色,只是眉宇间神色略显寂寥,精致的妆容却难掩她缺少光彩的肤色,心下已有了一番计较。安常在年纪尚幼,年纪才十四岁,个子娇小,天人浪漫,穿了件八幅锣裙,一看便知还是个没有心府的孩子。 “嫔妾安常在,给绡妃娘娘请安。” “嫔妾武美人,给绡妃娘娘请安。”武美人欠身走前,盈盈拜下。 “快起。”蓝绡扶了武美人起身。 青儿则扶起了安常在。流苏往亭里的石凳上垫了软垫,请武美人和安常在坐下喝茶。武美人位份虽然较蓝绡低,但终究比她年长,又早进宫,蓝绡对她很是礼让。 “嫔妾愚笨,自知拿不出能入娘娘法眼的东西,便做了一些小糕点,留着给娘娘打赏下人。” 蓝绡见她殷勤有加,甚至有点讨好的意味,侧身吩咐佩儿道:“找几个盘子把点心都盛上来,大家一起尝一尝。” 不多时,佩儿捧着并蒂莲花托盘上来,内有蜂蜜玫瑰糕、珍珠糯米团、绿豆糕、千层芙蓉饼等。每样都不算多,却是样样精致美味。 武美人浅笑道:“都是些寻常不过的东西,只怕不入绡妃娘娘的口。” 如此费劲心思,小心翼翼,倒让蓝绡不忍,遂拈了一块绿豆糕,入口只觉甜而不腻、口舌生香,于是微笑道:“武美人好手艺,果然是心灵手巧。” 武美人忙应道:“娘娘谬赞,嫔妾惭愧。” 蓝绡眸光流转到安常在身上,但见她开始还是有些怯生生的,这会便熟络起来,专挑甜食只顾大快朵颐,于是蓝绡微笑着又唤人拿了鲜果汁、奶糕、梅花酪过来给她。她果然十分欢喜。 遂和武美人悠悠闲聊,但见她神色颇为古怪,鄙夷、嫉妒中夹杂着期盼,言辞很是谦卑。蓝绡顷刻明了,敢情这武美人此刻心下正怨念丛生,心道百闻不如一见的绡妃娘娘竟是姿色如此平庸,如不是背后有相国这座大靠山,焉能封妃荣宠加身?即便又鄙夷又嫉妒,多半又是盼望绛雪殿获宠后借着与同住一宫的方便能分得些许的君恩。 蓝绡心里微微一叹,暗道这武美人想来在宫中的日子也不好过,一时间只觉得她可怜,也不再与她计较。 武美人呷了口香茗,放下青花瓷茶盅,眸光无意间流转到青儿的脸上,却是半天回不过神。 蓝绡微微蹙了蹙眉,满厅垂立的宫女皆是不解,直到与武美人随来的贴身宫女轻轻唤过她,武美人这才回神顿感失仪道:“绡妃娘娘请恕嫔妾失仪之罪。” 蓝绡脸上已换上温温和和的笑容,柔声道:“武美人,刚才看伺候我的人可有什么不妥?” 武美人一脸惶恐,疾声道:“不,不。娘娘您误会了,我是想请教您这位贴身侍女是如何保养皮肤的。”语声微顿,脸上隐隐已有羞赧尴尬之色,续道,“不怕娘娘取笑,嫔妾一直黯淡不佳。上粉过多,倒愈显得肤质粗糙不够滑腻。” 被武美人这样一提点,众人俱都明了,遂不约而同地望向青儿。但见她虽梳着侍女髻着宫女服侍,却是目若青莲,瑶鼻樱唇,眉如远山黛,更为难得是面容上的肤色宛若刚刚剥了壳的荔枝,滑腻娇嫩,玉骨冰肌。 青儿被众人眸光这样一盯,玉颊旋即如落入霞云,粉嫩娇艳,更添了几分魅惑,心下却已心花怒放,忙道:“这多亏了我家小……绡妃娘娘研制自创的‘玉红膏’、‘天后炼益母草泽面方’、‘美人红’,另外还研究出了很多种养颜美容的药方呢……” 青儿犹自眉飞色舞的夸着自家小姐。爱美是女人的天性,即便是一群身份卑微的宫女,此刻皆是听得瞪眼张大了口,武美人则狐疑地望了眼蓝绡,暗忖青儿话里有几分的可信度。待看到蓝绡脸上黯淡发黄比她还差的肤色,嘴角掠过浅不可见的讥诮:果真那么神奇哪有没改善自身肤色的道理? 蓝绡看着青儿依旧没有止住话的意思,轻咳一声,打断道:“武美人见笑了,青儿是故意往本宫脸上贴金,还望别见怪。” 青儿还想说什么,蓝绡对她紧了个眼神,连忙噤了声。 武美人转眸看向蓝绡,依旧保持者恰大好处的微笑,道:“想必是绡妃娘娘太过自谦,听闻娘娘‘秀外慧中,品德兼备’,如今都够研制出这驻颜之术的药膏想来也不足为奇。” 宽大的锦袖里暗自正了正戴在手上的红纹石纯银镀白金戒指,武美人心里已有了一番思量。姑且要得那养颜美容的药膏一试,若能滑腻美白肌肤自然好,若是无效也损失不了什么。 蓝绡听她话里有话。整个京城漫天盛传的皆是相府的大小姐、二小姐美貌倾城绝世,才艺冠绝京城。哪有传闻她‘秀外慧中,品德兼备’?透明清洌的眸子不觉冷了几分,想必这武美人是借着当初的圣旨羞辱她无才无德。 蓝绡脸上的微妙变化没逃过武美人精明的眸子。武美人心头不禁一颤,暗恼方才言语过于犀利,于是收敛心神,提心吊胆地抬起眼帘,发现对方脸上已换上了温温浅浅的笑靥,顿时悬着的一颗心又放了下来。 “武美人既是如此有心,待会本宫便唤了流苏带几盒药膏送过去。若是用了无效,武美人到时可别笑话本宫。”既说“品德兼备”,若不遂了她愿,想必定要落个无德怕争宠的名声。也罢,也罢。 闻言,武美人连忙欣喜道:“嫔妾哪敢对绡妃娘娘不敬。多谢娘娘赏赐。” 蓝绡在心内一笑,却是懒怠再应酬,遂吩咐青儿道:“本宫有些乏了,要回兰若轩小憩会儿。” “是,嫔妾先行告退。”武美人反应极快,行礼后带着安常在一并退去。 回到兰若阁,不觉间阳光已逐渐黯了下去,在梅花朱漆的窗棂上投下金红斑驳的光影。蓝绡挑了会儿绣花样子,便又到了用膳时间。 依旧独自进膳,看见流苏领着绿珠佩儿垂手侍立一旁,门外站了一干宫女太监,依旧的鸦雀无声,却是没瞧见青儿的影子。 用完了膳,有小宫女用乌漆小茶盘捧上茶来,照例是第一盅茶漱口,继而又奉上喝的茶水,蓝绡抿了一口,望着满桌几乎就动了几箸头的山珍菜肴,依旧笑道:“饭菜就别撤了,你们就着这些菜吃了,别干站着把自己个儿给饿坏了。” 几人忙着谢了恩端了去吃。 蓝绡顾自思忖着青儿这丫头跑到了哪儿,随即知会流苏等青儿回来到西厢阁见她。 在美人榻上双目轻瞑,宁和小憩。刚过一盏茶的工夫,紧闭的镂空雕花门忽的“吱呀”一声轻响,蓝绡睁开眼,就看到湖蓝的轻绉裙边一闪,青儿尴尬地探身在门外,手上的琉璃盘里盛着几只新折的玉兰簪,想是刚从花园过来。 触碰到蓝绡的眸光,青儿讪讪地进来,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走到铁梨木花几前,拣了个秘色剔莲瓣划荷叶云纹梅瓶将花插了进去。 蓝绡扑哧一下笑出声来,道:“过来吧。” 青儿低眉攒手点了点头,竟是挪了半天才靠过去。 蓝绡剜了她一眼,笑道:“好好的,谁惹你了?” 青儿却是垂首不语,半晌才嘟哝道:“小姐,是不是今天在花园我口无遮掩的那些话给您惹上麻烦了?” 蓝绡嘴角拧了一抹浅浅的笑意,启唇道:“我又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青儿的小脸倏地一红,小巧贝齿不觉轻咬着嫣红的下唇。 蓝绡垂下幽长的睫毛,声音格外的清冽淡远:“这看似繁花似锦的后宫到底藏着多少凶险,我们无从得知。只晓稍有不慎就被人算计在里头,甚至连缘由都无从知晓。这后宫的可怕恐怖早已超出了你的想象。所以要想在宫中生存,必须做到谨言慎行,韬光养锐。我知道你今日的言语也是想让后宫之人不至于小觑我。” “小姐。”青儿语声已带出一丝哽咽,眸子迷上了一层雾水。 两人相视一笑,彼此心意俱是了然。 蓝绡在心里怅然一叹,但愿只是她想多了而已。 一入宫门深似海 第九章 凌华宫栽赃嫁祸 稀稀落落地下了一夜的雨,次日放晴。那红木窗棂上的绿烟萝经雨水润泽,更是翠绿欲滴,似是笼了一层薄薄的轻烟。微凉的风扑面而来,挟着一股子泥土花草的味道。 用过早膳,蓝绡坐在菱花窗前的美人榻上正在做女红。透澈的阳光从窗外扑在她乌亮如锦缎的云鬓上,绽放开细绒的金芒。榻上香檀木案几上的紫铜双耳璃龙麒麟香炉内焚着沉香,淡白的青烟如春风拂柳,丝丝缕缕飘荡着,盈满了整个屋子,暖融融的。 青儿掀帘从外面盈盈进来。蓝绡放下手中的女红,抬眸笑道:“去把上次我让你摘的梨花拿出去晾晾。” 青儿嘻嘻应道,上前拾起绣花绷子,只见上好的雪织柔纱锦帕上,缀着一株小巧玲珑的花卉。它的复叶酷似芙蓉枝,点点对称,宛如鸟羽。植株上缀以数朵淡紫色的小花,状若杨梅,细细柔柔的花丝动人心弦。这刺绣针脚细密圆润不说,这绣的东西却与真的一般。 “小姐,这是什么花样啊?青儿怎么从来都没见过?”青儿摩挲着锦帕上的花样,啧啧叹道。 蓝绡睇着青儿脸上那一惊一乍的表情,浅笑淡然道:“含羞草?” “含羞草?”青儿睁大黑珍珠似的眼眸,搔首凝思。她怎么就没听说过有这样别致的花草? 蓝绡但笑不语,心道:“小丫头,这可不是你们这个时代该有的植物。” 青儿放好绣花绷子,正要向蓝绡打破沙锅问到底,就看到流苏有些神色慌张地进来向蓝绡禀道宛贵人来了。 蓝绡神色不动,心里已生出一番计量。还未来得及回禀,只见宫女掀开翡翠珠帘随即现出一宫装丽人,俨然便是宛贵人叶宛歆。 叶宛歆不到双十的年纪,蛾眉杏眸,瑶鼻朱唇,青丝云鬓上珠钗霞翠堆叠,穿了一件茜红云霏妆花缎织的海棠锦衣,下罩青烟紫绣游鳞拖地长裙。待蓝绡望到她发髻上斜插的赤金合和如意簪,唇角不觉清然地划过一丝冷笑。在这宫庭寂寂深几许,叶宛歆竟是敢如此侍宠招摇,想必已树敌颇多。 这几日闲来,蓝绡也从流苏口中得知不少这后宫妃嫔明争暗斗的算计。叶宛歆的父亲乃 区区四品通政使司副使,蓝绡心头不禁一阵喟叹。这叶宛歆招摇过市,不知进退,今日如此之风光,他日一旦失势,凄凉境况可想而知。一时间蓝绡对叶宛歆的骄纵跋扈反倒生出几分怜悯。 “嫔妾见过绡妃娘娘。”叶宛歆作势柳腰微一下摆,便直了身子,瞟过蓝绡,满脸毫不掩饰的鄙夷之色。 “赐坐。” 淡淡清冷的声音,透着一股子与生俱来的凤威。叶宛歆不自然地坐在了宫女搬来的紫檀金镂雕花椅上,瞬间感到一阵侵袭而来的压迫感,堵了她早就酝酿好的一番言辞。 叶宛歆端起宫女上奉的茶盏,轻轻点啜,稳定好心绪,才道:“娘娘切莫怪罪嫔妾迟迟才来请安。只因娘娘进宫后便听说凤体违和,嫔妾只怕前来绛雪殿扰了娘娘的静养。” 蓝绡垂眸,只将眼神轻扫,淡淡道:“如今宛贵人盛宠正隆,只怕前些时日来绛雪殿请安,若是因我染了病邪,到时只怕本宫可没法向皇上交代。” 本是极随口的一句话,却顿时听得叶宛歆很是受用,眉梢眼眸具是傲色,勾起唇角一笑,道:“嫔妾蒲柳之色,蒙得皇上娇宠,已实属万幸。区区萤火之光岂可与日月争辉?”叶宛歆将茶盏徐徐放下,一双嫩白的手,葱指纤纤,丹蔻殷红,有些炫目。 蓝绡抿唇一笑,嘴角含着一抹浅淡的讥讽,心里却生出些许的薄凉。天家恩宠,淡如纸薄。最是无情帝王家,只叹后宫无常,最是红颜薄命,可恨女子不自知。 眸光不经意间瞥过,只看到叶宛歆白雪凝脂般的耳根后,竟有一枚榆钱大小的黑青一样的斑点。蓝绡遂心下一紧,一时间恍了心神。 虽有片刻的失神,但还是被叶宛歆捕获到了蓝绡眼底谜样的流光。叶宛歆却是会错了意,娇唇不觉轻启,划出骄纵的弧度。满后宫的女子莫不日日算计着如何蒙得圣宠,而她叶宛歆能承蒙隆宠,不知惹了多少深宫女子的眼红、记恨。 今日叶宛歆前来绛雪殿请安,实则是想一探虚实。寻常男子尚且无法专情守一,更何况帝王之家六宫粉黛?君心难测,这个道理人人都懂得,盛宠正浓的叶宛歆自然深谙此道。 相府二娇美貌倾城绝世,才艺更是冠绝京城。虽说这蓝绡也是相府千金,据闻姿色才气却与她的大姐二姐相差甚远。但叶宛歆就是放心不下。如今眼见为实,相府三小姐果真如传闻般对她无法构成威胁,顿时她仿若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这深宫院闱里女人的算计,又岂可瞒过两世为人的蓝绡?只是她不愿也不屑卷进宫闱斗争和阴谋诡计中罢了。这深宫红墙断送了多少女子的自由?可悲,可叹,又何苦再将不幸付诸他人。 既然目的已达到,叶宛歆正要行礼退去,便看到一袭深蓝色暗纹宦官服的首领太监疾步进来,神色焦虑。 蓝绡抬眸,看到是张福禄。 张福禄面露难色,望了眼叶宛歆,欲言又止。 蓝绡眉心微微轻折,道:“但说无妨。” 张福禄拿袖襟拭了汗,回话道:“启禀娘娘,方才奴才和佩儿去尚宫局领些日常用度。佩儿姑娘在外面候着,奴才出来的时候就看到凌华宫的人拖走了佩儿,说是佩儿偷了丽妃娘娘的玉叶梅花镂金簪……” 叶宛歆心头微惊,这丽妃娘娘一向最是心狠手辣,如今先一步下手,只怕有朝一日,这绡妃获得盛宠与她分羹。念此,叶宛歆后脊一阵薄凉,怕只怕丽妃迟早眼里也容不下她了。 蓝绡拂了拂眉心,唇角划出冷冽的弧度。听闻后宫之中丽妃的手段花样百出,没想到这么快就采取行动容不得她了。佩儿是绛雪殿的人,如此赤裸的栽赃陷害,莫不是向她示威又当如何?怕只怕她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蓝绡唇角划出冷冽的弧度,声音亦清凉得没有半点感情,“来人,摆驾凌华宫。” 凌华宫苑内,汉白玉面儿的地板上,蜷缩着一团雪白的身影儿,佩儿整个身子几乎要伏在地上。 虽是立了满院子宫女太监,却连一根银针掉在地上都清晰可鉴,只闻得此起彼伏的喘气声。 人群正北面,一驾百鸟朝凤云翳软椅坐落于大殿中央,椅上是名宫装女子,着了绢绫银纹束胸百褶广袖裙,以一件雪莲蝉翼斗篷为外披,高高绾起的梦游仙髻上,错落地斜插了三支同款式的玲珑点翠紫玉步摇,指甲上的宝石到是妖艳灼人,脚上一双鎏金鞋用宝石装饰着,整个人若云霞般明灿夺目。 豆大的汗珠子从那近身侍候的小太监额头上滑下,他却不敢动手抹去,只将腰脊深深躬下,道,“丽妃娘娘,您看如何处置?” 丽妃这才将眼皮掀了起来,丹凤眼狭长,眸如点星,眉目间尽是柔滑与傲气,手里头捻着一支玉叶梅花镂金簪,徐徐开口道,“下跪何人,可是查清楚了?” “回娘娘的话,此女乃是绛雪殿的宫女佩儿。” 丽妃顿了顿,换了姿势,斜倚在软靠上,勾起唇角一笑,道,“绡妃既然疏于管教她的下人,为了宫闱的祥和,本宫只好代劳教训教训这偷盗的奴才。” 那缩在地上的佩儿闻言浑身巨震,猛地抬头,向前跪爬了数步,央哭道,“丽妃娘娘饶命啊,奴婢之前并没有见过娘娘所说金簪,求娘娘网开一面,放奴婢一条生路罢……” 闻言,丽妃倏地脸色一变,怒道:“不知死活的东西,还敢狡辩。难道本宫还冤枉你不成?”继而丽妃淡淡地笑着,纤指勾了勾,便又有两名太监上前,“本宫见这女子生的标致,若是杖毙了,实是不忍,索性就捡个轻巧的法子罢。” 近身的小太监一听就会了意,朝佩儿瞟了一眼,只见她满面灰土,仍是遮不住原本的美貌,可惜了这么个美人胚子。 他眼珠子一转,哈腰道,“娘娘心慈,见不得血腥气,据奴才所知,宫中久不用那美人沐浴,不如就赐给她吧。” 丽妃手下停住,点头赞道,“很好,即刻便办,本宫事务繁忙,一会子还要到养心殿侍奉皇上呢。” 此种刑罚,为宫闱十大酷刑之一,行刑人把犯人剥光衣服,裸体放在铁床上,用滚开的水往他的身上浇几遍,然后用铁刷子一下一下地刷去他身上的皮肉。 几名行刑太监当下便将佩儿按住,佩儿挣扎不依,哭声凄厉,丽妃的近身嬷嬷容便取了半尺素纱,堵了她的口。 当佩儿看到抬来的铁床和滚烫的冒着白气的开水时,两腿便向筛子般兀自抖个不停,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了丝毫。整个凌华宫寂静无声,只听得开水沸腾声和一群太监宫女的抽气声。 任由几名粗使宫女撕扯着衣服,佩儿只感到一阵昏眩。 丽妃凤眸微眯,玩味地望着瑟瑟发抖的佩儿,,唇角划出了邪佞的弧度。她很享受此刻这种操控别人生死的乐趣。终有一日,所有的荣华恩宠,会尽数集于她一身。 “住手!” 当佩儿最后一件衣物尽褪时,清冷响亮的声音透着无可言喻的威仪回荡在这九重宫阙之上。 几名行刑太监不觉停住。丽妃望向来人,恨地银牙紧咬,表面上虽无甚异常,手底已将罗袖攥做一团,心里冷笑道:“该来的人总归来了。” 一入宫门深似海 第十章 金簪结又起风波 丽妃蛾眉微蹙,眼中寒意深深。眼前的女子虽姿色泛泛,但仅仅是举止间的那份从容不迫,以及骨子里透出的高雅不俗的气质,已是无与伦比。 蓝绡素裙曳地,迎风站着,似有出尘若仙之姿。丽妃登时心下一惊。为何望着眼前的绡妃,脑海中就现出那个女子的影象?不,不可能。丽妃贝齿紧咬樱唇,纤手揉皱了她丝滑的锦缎,又仿佛笃定了什么一般。 “为绡妃赐坐。” 丽妃一声令下,早有宫女搬椅奉茶。 蓝绡行至殿前,毫不客气地坐在宫女搬来的铁梨木雕花软椅上,双腿交叠,姿态随意而优雅。青儿会意,和两个绛雪殿的宫女上前扶住余惊未退、嗡嗡低泣的佩儿,捡拾起地上的衣衫帮她穿戴。 感到丽妃的眸光向她灼灼逼来,蓝绡淡淡地回视对方。唇角扬起一抹浅淡的讥讽,她不在意地收回目光。 “不知妹妹宫中的奴才犯了何等大逆不道的罪状,竟是要劳驾丽妃姐姐亲自管教?”声音清婉空灵,语调不卑不亢。 “妹妹客气了。”丽妃霍地抬起眼帘,冷哼一声,道:“想必妹妹是在相国府过惯了深闺花鸟,只谙画眉的生活,竟是任由手脚不干净的奴才坏了宫闱的规矩。” 蓝绡嘴角划过清浅的弧度,一字一句道:“那蓝绡倒要请教姐姐,到底佩儿偷了凌华宫的什么宝贝物什?” 她抬眸直视丽妃,眼波流转似水,并不似那清澈的溪流,却是一汪深不可测的古井,毫无波澜,唯暗涌浮动。 只这一个眼神儿,丽妃便被那气势震住了,竟是不自觉地悬了心。 “这就是赃物。”丽妃敛了心绪,捻在手中的玉叶梅花镂金簪轻轻晃动,金丝玲珑的坠子熠熠闪光。 蓝绡淡然不迫,双眸清澈沉静,冷笑道:“佩儿是从我相国府出来的奴才,别说姐姐手中的金簪,就是更上等的首饰也是我时常打发丫鬟婆子的物什。”她低哼一声,又道:“也只有平时小家子气的主子会将区区一枚金簪置若如宝。难道姐姐是小觑了我相国府?” 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依着争强好胜的性子,丽妃顿时心下怒意难平,面儿却不便发作。 新帝登基,六宫不盈,掖庭虚空。除了德淑皇后,如今正一品的妃嫔中,亦只有四位,云贵妃、兰妃、绡妃以及丽妃,若论出身,自家父亲壮武将军的官职,却是矮了其他三妃一等。未进宫时,一枚玉叶梅花镂金簪虽然自己也并不稀奇,但也没大方到可以随意打赏宫女婆子。眼前的绡妃不是摆明在嘲讽她的家世吗? 念及此处,丽妃的唇角划出一抹冷笑。 她的声音有些许的得意:“妹妹说笑了。相国大人位高权重,权倾朝野。怕,只怕,一朝风雨欲来,将那权势荣宠尽数吹打去了。” 蓝绡心头一紧,丽妃说得如何不是。苏乾元谋朝篡位之心早有,也必是日后抄家衰败的根由,只可惜连累了唐雨嫣等一众无辜。 微微有些恍神间,她只听丽妃续道:“今时不同往日。现下妹妹入宫侍奉皇上,就怕得到的赏赐还比不上当初在相国府挥霍赏给下人的物什。也许一时半会儿绛雪殿的奴才改不了坏毛病起了贪念也说不准。” “姐姐说笑了。妹妹初进宫闱便蒙皇上厚爱,尽是赏赐了些好玩意儿。有明月八宝钗,象骨玉胜,九花玉冕,黑珊瑚步摇凤尾玉瑶簪,各色花钿、篦子……皇上赏赐的珠宝首饰太多,用之不暇,改天我挑几样好的首饰让青儿送过来。姐姐不知此事,看来是皇上好多天没来凌华宫了……” 蓝绡心道:“明帝的赏赐本是想让我在后宫成为中矢之的,没想到这次竟是我用来对付丽妃的话头。 丽妃的脸色愈来愈难看,刚刚还冷笑的嘴角明显地抽了一抽,原本倨傲的脸色怒形于色。本是想嘲讽蓝绡入宫不受宠,却不曾料到反被对方冷嘲她久未得到皇上临幸。一时间气得娇躯微微颤栗,又轻声咒骂林宛歆魅惑皇上。 蓝绡耳力过人,听到丽妃的低咒,顿时怔了怔,难道林宛歆中毒与丽妃有关? 眼前无暇顾及林宛歆的中毒,蓝绡敛了思绪,黛眉一挑,道:“姐姐,刚才我说的只是我宫中奴才不会手脚不干净。其二,试问凌华宫的太监宫女成群,又怎么眼睁睁地看着绛雪殿的奴才偷走姐姐的金簪呢?” 她不动声色地淡笑,目带探究,道:“莫不是凌华宫的宫女太监趁姐姐不在,故意偷懒,懈于职守,才导致有人偷走了金簪?” “你……”丽妃气得银牙暗咬,脸色煞白。 蓝绡视若无睹,佯装摇头叹息道:“凌华宫的太监宫女竟是如此玩忽职守,为了宫闱的祥和,看来姐姐也必得予以严惩,赐他们个宫闱刑罚。” 丽妃怒极反倒冷笑连连,却是无言以对。说绛雪殿的奴才手脚不干净便要处以宫闱刑罚,而对方却以懈于职守的罪状扣在了凌华宫,同样逃不过宫闱刑罚。如今这不是作茧自缚,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吗? “丽妃娘娘冤枉啊,冤枉啊……” “娘娘救命啊!” “……” 满殿的太监宫女听到蓝绡要让丽妃降罪处以宫闱刑罚,顿时各个身子一僵,吓得魂不附体,扑通一声跪下,哭天抢地,冷汗滴在洁白的地砖,紧握的手心满是湿漉漉的粘腻。更有胆小者已昏死过去。整个凌华宫顿时哭天喊娘,乱作一团。 “一群混账东西,哭哭啼啼成何体统,本宫还没薨呢!”丽妃气得脸色铁青,头上繁复而华丽的玉步摇也松动了,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绛雪殿的几个宫女太监皆眉飞色舞,自家主子在人前有这样的气场,做奴才的脸上也有光。青儿更是喜形于色。依着自家小姐平时恬淡不争的性子,来凌华宫必是要吃大亏了,却不曾想到小姐竟是句句在理逼得丽妃哑口无言不说,最后更是以其人之道迫得她失仪出丑。 蓝绡慵懒地靠住椅背,牵了牵嘴角,淡淡笑道:“今日之事还是就此打住的好。若是惊动了德淑皇后或是皇上,恐怕都不太好。姐姐,你说呢?”今日将凌华宫已是闹得鸡飞狗跳,初初入宫也不便树敌太多,蓝绡打算见好就收。 “妹妹说的极是。皇上日理万机,德淑皇后统领六宫,自然不便因为这些小事扰了他们。”丽妃颇为难堪的脸色带着僵硬的笑,倏尔微微蹙眉,快速扫了眼满殿的宫女太监,一字一句冷冷道,“妹妹放心,本宫定会严惩凌华宫这些懈于职守的狗奴才。” 闻言,满殿的宫女太监皆是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嘴角抽搐,心里暗自叫苦不迭。丽妃今日本是设计想让绡妃出丑,结果反在人前自取其辱,以她心高气傲、争强好胜的性子,接下来的苦日子可想而知了,只可怜了他们这一干做奴才的。 蓝绡忘了余怒未退的绡妃,只随意的笑了笑。设计之人终是把自己也给套进去了。今日惹了丽妃这难缠的主儿,恐怕尔后再难有消停的日子了。随即她释然地浅笑道:将来兵挡,土来水淹。 暮色四合。凌华宫的大殿之内,鸦雀无声,一干宫女太监人人提心吊胆,生怕一个不慎,招来杀身之祸,成了丽妃的出气筒。 丽妃玉牙暗咬,凤眸狠狠瞪住蓝绡离开的背影,浓烈的恨意从她眼中溢出。蓦地,纤手一挥,一阵噼啪碎响便在这偌大的殿内传将开来。上好的青花瓷茶盏碎裂数瓣,四下弹溅。 “绡妃,咱们走着瞧。”仇恨的火苗在丽妃漆黑的眸内萌发窜烧,阴翳的脸孔冷凝到了冰点。 回到绛雪殿,心不在焉的用过晚膳,蓝绡便扎进了西厢阁翻阅药典古籍。掌灯时分,青儿端了刚熬好的桂花竹莲子羹进去,便看到蓝绡蛾眉轻拧,身边是凌乱的各种医药典籍。 “小姐……”青儿故意拖长了音,然后将盛着莲子羹的青莲缠枝纹瓷碗放在书案前。自家小姐翻阅起药典来,总要废寝忘食。 “先放下吧,我待会再吃。”蓝绡没有抬头,继续一页页的翻阅药典。 “小姐,你在找什么呀?”青儿有几分诧异道。印象中自家小姐似乎对于任何事都是从容不迫,仿佛成竹在胸一般,为何此刻她的脸上竟有淡淡的焦虑? “如果我说林宛歆已经中毒了,而且毒性不浅呢?”蓝绡并未停下手上翻阅药典的动作,淡淡开口道。 “什么?宛贵人中毒了?”青儿不自觉惊呼出口。林宛歆盛宠正浓,谁有这么大的胆竟敢毒害皇上的宠妃? 蓝绡抬眸,蛾眉一皱,沉声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所中的应该是‘百日生’。” “百日生?” “百日生,顾名思义就是中毒之人只能活到百天。此毒无色无味,防不胜防。中毒初期不会有任何病症,等到七七四十九天时,耳根后便会出现一枚榆钱大小的青黑色斑点。之后又会消失,百天后便会七窍流血而亡。” “小姐可有解救的办法?”青儿听得已沁出了冷汗,声音轻颤。没想到这红墙金瓦的包围下,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万般凶险。 “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才打算翻翻药典。”蓝绡长叹一声,她的两手翻阅得已经微微发麻,眼睛酸涩。 青儿有些失望,心里暗自想着今后照顾自家小姐的饮食定要加倍小心了。 “找到了!”蓦地,蓝绡眼眸一亮,惊喜道。 正当她打算放弃时,在一本纸张发黄、卷皱不堪的册子上找到了克制“百日生”的解药。 便在此时,流苏进了西厢阁急急来报,说是住在东配殿的武美人出了事,随后耳语了几句。 话音方落,就听殿外响起那拖了调子的嗓音,“圣上有诏,宣绡妃娘娘前往东配殿。”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蓝绡揉了揉眉心,菱唇紧抿,几缕黑发顺着额角随意散着,只是暗影覆盖下来,瞧不清眸子里的情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