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惠昭宫的娘娘暴毙了。
  
  海大寿来传消息的时候, 蕊乔刚刚下值, 站在廊下愣了好一会儿都没回过神来。
  
  都说宫里好, 金黄的琉璃瓦, 玉雕的横栏杆, 外头的人挤破头想进来, 殊不知里面的人又何尝不想出去?!——因为宫里正儿八经的主子只有九龙座上的那一位。余下的都是女人, 除了女人就是太监。每天除了盼君恩之外,别无他事可做,就连抬头看天, 望见的也不过是一瓯方寸间颈口般的蓝,小的可怜。大好的年华最后都在锦绣堆里耗尽了。
  所以,不论男女老幼, 哪怕是宫里的一只鳖, 都能修炼出一颗九曲玲珑心来,就为了活成寿命最长的那只鳖。
  
  当然, 大覃皇室对宫女子普遍是比较优待的, 起码不用在宫里呆到老死, 只要是没有犯事的, 二十岁年届一到, 便可以放出去嫁人。基本上都能找一个靠谱的好人家。
  
  掐指算起来, 蕊乔十三岁进宫,再过四个月就满七年了,是阖宫里资历颇长得姑姑了。她能呆这么久, 并且从最低等的浣衣局一路爬到皇后的长乐宫, 一方面有赖于皇后的恩典,另一方面,也是她自有一套明哲保身的法门。眼下就等着皇后回宫来颁旨,她就能从这宫里脱身,到时候她大摇大摆的走出宫门谁也不敢拦她。可谁会料到临走前摊上惠妃这么件倒霉事,不用说也知道,那必然是件大事——因为惠妃肚子里怀的可是龙嗣啊!
  
  又不是随随便便的一粒汤圆或者面疙瘩。
  
  先不说皇太后那头有多紧张,每天差人去惠昭宫嘘寒问暖,皇帝也是赏完了一堆如意又是一箱珍宝,现下是瞧不出个端倪没错,但就凭着这份紧张劲儿已叫人看了眼热,想来孩子落地后,不管是皇子还是公主,都是好的。做奴才的自然也要好生侍候,以防万一。
  特别是眼下的这位圣上不太热衷于‘那个’,常常十天半个月不进后宫,把太后急的跟什么似的,有一次还直接冲进了未央宫,指着皇帝的鼻子骂道:“未央,未央,哀家可没有让你在这里干到天亮,俗话说,长命功夫长命做,你这么拼命干什么?民生固然要紧,可皇帝的龙体更要紧,皇家的子嗣们最是要紧。皇帝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吧?”
  
  皇太后由于早年在民间生活过一段日子,因此谈吐举止都与皇家气度扯不上半毛钱关系,听说先帝在时还就偏偏看中她够市井,够泼辣,不同于一般的大家闺秀。但其实说的好听是心直口快,说白了就是没有文化。皇太后也深知这一点,当下拄着盘凤纹的金杖尴尬的咳嗽了一声道:“皇帝也莫要怪哀家多事,哀家不像你们这些男儿胸怀天下,哀家懂得道理不多,无非都是些妇人之见,但你父皇在时常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其中是按着一个顺序来的,皇帝如今愣是放着一堆的后宫嫔妃守着空闺,家还没齐呢,谈什么治国,何以平天下?!再者说,孟子也有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皇帝,你给哀家说说,这话有道理没有?”说完,转过头去问身旁的太监道,“你,起来告诉哀家,这话是不是孟子说得?!”
  
  小太监忍着笑道:“回太后的话,奴才没念过书,不懂圣人的道理,不过奴才晓得太后说得真真儿有理。”
  
  太后得意洋洋的看着皇帝,皇帝无奈的扶额道:“好吧。”
  “母后请息怒,容儿臣——”
  
  话还没说完就被太后打断,指着皇帝身边的太监总管海大寿道:“还不赶紧帮着皇帝动身,照哀家说,哀家自己的儿子还不了解嚒!圣体洁净的很,不用更衣了,直接把册子拿过来,看皇帝今夜要临幸哪一宫的小主便是。”
  
  海大寿偷偷地瞥了万岁爷一眼,轻轻道了声‘是’,那边皇帝赶忙摆手道:“不必了,太医院今日传来消息,说皇后凤体违和,既然如此,朕便去惠妃那里吧。”
  
  “好。”太后点头,“就按皇帝的意思办,去佟家丫头处吧。反正从前在潜邸时,皇帝就十分中意她来侍奉。”
  
  太后本意并不喜欢惠妃,然而眼下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她情愿她这个儿子专宠一个女人也好过当一个和尚吧?!至于皇后,以后多加安抚就是了。
  
  皇帝知道今夜势在必行,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的鼓胀起来,他烦闷的用手按压了一下。
  
  皇太后布置玩任务就轻飘飘的走了,海大寿心里同情皇帝,低声低气的试探道:“爷,今夜……”
  
  皇帝叹了一口,把台面上的奏疏一一合了起来道:“罢了,就依太后的意思,摆驾惠昭宫吧。”
  海大寿喏了一声,赶忙出去提了一盏宫灯替皇帝引路。
  
  之后,皇帝便频频驾临惠昭宫,阖宫的人都说,撇开皇后不提,就属惠妃娘娘最得圣宠,朝廷的许多官员都恨不得要与惠妃扯上关系,宫门前天天有人送礼。
  
  论位份和家世,惠妃远远不及皇后,但那份专宠,旁人可是羡慕也羡慕不来。何况皇帝的嫔妃人数向来就少,每次大臣建议开旨选秀,都被皇帝以各色奇奇怪怪的理由拦了下来以后,群臣无奈之下,唯有作罢,只巴巴的瞧着后宫里到底哪位娘娘的肚子先有动静。
  
  惠妃果然是个争气的,没多久太医院例常替后宫嫔妃巡检的时候,便探出了喜脉,第一时间上报了永寿宫的太后,长乐宫的皇后和未央宫里日以继夜的那位爷。
  
  太后和皇后听说了都挺高兴,这可是皇帝登基后的第一个孩子,大家都盼着开门红,唯独皇帝收到这消息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懒懒的道了一声‘哦’,从此以后便再没有踏足过惠昭宫。
  理由也端得十分冠冕,孩子还未满三个月,惠妃不宜再侍奉了。
  
  正当众人以为,惠妃怀孕,自此后宫便会有别人分了宠去,皇帝竟又拨下不少赏赐,就连瞎子都能看到出来,惠妃母凭子贵,身价水涨船高了,他日诞下麟儿,贵妃之位,唾手可得。
  
  须知历来后宫是非不断,皇太后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里面有什么下作手段,那都是门儿清,便将惠昭宫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起来,进出的宫女和太监都要有永寿宫的令牌,蕊乔私心里想,皇后自中元节之后就嚷嚷着京里太热,要去善和行宫避暑,嘴上说是怕热,估计是去避嫌吧?
  
  皇后一走,宫里的大小事务不能没人管呀,蕊乔这个长乐宫里最顶事的姑姑便给留了下来,算是给大家一个交待。
  
  蕊乔心里也很清楚,这份差事,办的好是应当的,办的不好,指不定就被人拿来顶缸,脑袋搬家都有可能。
  
  所以自打皇后离宫那天起,她就一点儿都不敢马虎。
  
  不管是哪宫哪院少了根蜡烛,又或者是哪位贵人那里丢了个香囊,事无巨细,她都亲自打点,每每都是夜彻底黑透了才回到皇后宫里。
  
  其他各宫各院都是按时下钥,早就歇下了的,唯有专门服侍蕊乔的几个小丫鬟,还坐在院子里头守着一壶热水,直到她来了以后,等她布置完明天的任务才睡下。
  
  日子一天天的也算有惊无险的过去了。
  
  再说了,丢一个香囊,少一根蜡烛,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上头的主子不追究,往往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即便是奴才真犯了冒讳主子的事,只要主子心情好,不怪罪下来,也算不得什么事。可见在宫里行走,什么都是假的,最重要的就是主子们的心意。
  
  再没有什么比拿捏主子的心意更重要的了。
  
  蕊乔很识时务的把工作重心从皇后娘娘头上移到了惠妃头上,每天可劲的满足她一切的合理和不合理的要求,比如说惠妃老家是东北的库宁省,临近滨海,惠妃打小最爱吃海菜,凉拌一下,酸酸甜甜的,可她怀了孩子,太医院特地嘱咐这海菜性属寒凉,是再也吃不得了。
  
  惠妃知道了以后简直是晴天霹雳,险些要万念俱灰了,蕊乔便想了个法子,她家乡是绍金的,吃口偏甜,浓油赤酱,再加上周边苏杭的口味,甜中还带一点儿酸。
  
  于是便吩咐御厨房煮了一道梅干菜烧肉,肉要上好的五花肉,菜则挑选芥菜里最嫩的雪里红。
  
  惠妃餮足了以后终于喜笑颜开,足足赏了蕊乔五十两白银。
  
  见她手脚麻利,鬼主意又多,前两天私下里还冲她要话梅。
  
  蕊乔偷偷觑了海大寿一眼,心里十分的纳闷,今夜临走前惠妃还是好好地,怎么这人……说没就没了?
  
  她客气道:“居然还劳烦海公公特地来跑一趟,蕊乔实在担当不起,这原是我的分内事,倒叫您跟着操心了。只是……”她吞吞吐吐,“只是有一事我不明,还望公公能指点——娘娘她……人好好地,怎么就……”说着,便红了眼眶,拿出帕子来掖一掖,很为惠妃伤心的样子。
  
  到底有五十两白银的情分在呢,戏得交足了。
  
  但宫里哪一天不死人,人情世故经历的多了,情绪也就淡了。只不过今次死的不是小鱼小虾,而是个万众瞩目的,与其说蕊乔是为她伤心,还不如说是担心自己的处境。
  
  海大寿是个明白人,之前就存了和拉拢、结交蕊乔的心思,忙道:“姑姑也是宫里的老人儿了,我海大寿今日便和姑姑说句交底的话,说是说暴毙,可太医院的太医们把人抬出来的时候,老奴微微的斜了一眼,那手指甲黑青黑青的,太医院们嘴上不说,老奴瞧着,倒像是中毒死的。”
  
  “什么?!”蕊乔大惊失色。
  
  海大寿忙翘起兰花指拍了自己一嘴巴,对她谄笑道:“哎哟,瞧我这张嘴——!姑姑莫怕!”
  
  太监本是阉人,说话女里女气的,若是再往脸上涂脂抹粉那就更加招人嫌了,海大寿是其中典型,平素就喜好一个劲的往脸上涂脂抹粉,弄得他一笑起来,这粉刷刷的往下掉,十分倒胃口。
  蕊乔用手拍了拍心口,强自镇定下来道:“不瞒公公,既然公公都和我说了交底的话,蕊乔也对公公实话实说,惠妃娘娘是不可能中毒的呀。”
  
  “哦?”海大寿豆大的眼睛精光一闪,“何以见得呀?”
  
  蕊乔坦白道:“为了娘娘的安全,她每日的吃食,哪怕是一份点心,粟米羹,红豆汤都是由咱们当奴婢的先尝过,确定无恙了之后才呈给娘娘享用的。断不可能是因吃食而死。”
  
  海大寿干笑了一声道:“那敢情好啊,这事铁定就和姑姑没牵扯了,还请姑姑赶紧随我去永寿宫回个话吧,太后和皇上正着急等着呢,只要姑姑是清白的,那自是魔鬼不侵,再者说,若真有其他人干的这阴损事儿,也算不到姑姑您头上来,您说是不是?”
  
  蕊乔点头道:“公公言之有理。”
  
  饶是她嘴上这般说,心里却是没底。
  
  惠妃死了不要紧,后宫里那么多女人,走了一个还会再来一个,圣上年轻体健,目测活到古稀不成问题,这样一来,再纳五十个滕御也不在话下,届时一树梨花压海棠,照样风流快活。要紧的是惠妃肚子里的孩子,孩子不能没啊,假使确定惠妃真是中毒死的,就算毒不是从吃食里进去的,只要皇帝和太后追究起来,他们当奴才的就是一个伺候不周,她首当其冲,不但伺候不周,还要背一个监察不善的罪名。
  
  罪加一等。
  
  “唉。”她悄无声息的叹了口气,背上隐隐渗出一层冷汗,想当年先皇殡天,六王夺嫡厮杀的难分难解之时,她都没有如眼下这般心惊,而今……她下意识的摸了一把脖子,总觉得有谁在朝她吹冷气似的,凉飕飕的。
  
  不用抬头看也知道,无尽的黑幕下,老天爷想必举着一把明晃晃的铡刀,罩着她的脑门,摇摇欲坠的朝下呢。也不知她究竟何处得罪天爷了,要这么整她……
   正文 第二章   永寿宫里也不太平。
  
  大半夜的, 太后本已歇下了, 沉水香卧在鎏金博山香炉的底部散发着淡然庸醇的气味, 一层一层往外氤氲, 叫人心神安稳, 直到惠昭宫的消息传来打破了平静, 一下就把太后给刺激醒了, 发了好一通脾气。
  
  蕊乔到的时候,永寿宫里已经乌泱泱的跪了一地的人。
  
  六根通臂巨烛金黄色的火焰之下,每个人脸上的神色都是诚惶诚恐。
  
  未得太后的旨意, 蕊乔不得擅自进殿,唯有请海大寿先行通传。
  
  这是宫里的规矩。
  天大的事,主子是主子, 奴才是奴才, 尊卑有别。
  
  海大寿神色匆匆的进去了,步伐却是稳健, 同芬箬姑姑略一颔首, 躬身声:“回太后的话, 皇后跟前的大丫头到了。”
  
  太后揉着太阳穴道:“赶紧的, 快把她叫进来吧, 皇后今儿个不在, 就当哀家受罪,替她揽了这份差事,让她当着哀家的面把事儿给我说清楚咯, 大家伙也好早些安下, 最重要是不能任由人在宫里死的不明不白。”
  
  “是!”海大寿赶紧出去把蕊乔给领了进来。
  
  蕊乔低眉顺目,一路走到太后跟前,跪在太后下手的第一排,宫人首当其冲的第一个,正儿八经的行了叩拜大礼之后,清了清喉咙道:“长乐宫掌事宫女傅蕊乔见过太后,祝皇太后万福金安。”
  
  “傅?”太后轻声咕哝,一边眯晞着眼扫视她,却只看到蕊乔的发顶,就连额头都叫门帘给遮住了,太后‘唔’了一声道:“蕊乔……哀家依稀记得——皇后跟前那个老姑娘嚒!进宫也有好些个年头了吧?!哀家从前在皇后那里见过几次。”
  
  老姑娘?
  蕊乔的嘴角一抽,皇太后这摆明了是知道皇后不在,她无人撑腰,干脆耍起了主子威风。
  
  可她心里头这么想,嘴上却不能说出来,头也不敢抬,只磕磕巴巴道:“……是……太后能记得奴婢,是奴婢几世修来的福气。”
  
  太后挺了挺背脊,哼笑一声,不单是对着蕊乔,更是对着所有人道:“好了,人都来齐了,都说说是怎么回事儿,这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哀家就是想不明白,你们大家都在这儿,有哀家派出去的,也有皇后手下派出去的,照理说都是自己人,这惠妃怎么就愣生生的在哀家的眼皮子底下没了?而且还是一尸两命!”
  
  所有人都吓得不敢吱声,额头抵在地上。
  
  皇太后把手探向不远处的茶盏,芬箬眼明手快,赶紧送到了太后手里,太后抿了口茶,压着怒气道:“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皇帝要怎么像臣工们交代?哀家身处后廷更是没法向臣工们交代。此事交给内侍监已是不妥,皇帝便派了刑部的人去查,可在刑部的人查出个丁卯来之前,哀家先给你们一个机会,你们之中若有谁知道些什么,不妨早早的说出来,否则——这其中的厉害你们可担当的起吗?”
  
  此言一出,本来就诚惶诚恐的宫人们更加抖如筛糠。
  
  “奴婢……”蕊乔欲言又止,总不能对皇太后说自己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吧?
  
  她虽是伏地叩首,眼角却还是瞥见了那人袍角的缂丝海水江崖绣,心里免不了抖了一下。
  
  其实海大寿前来传旨,她就知道今天必定会在这里与那人撞见,她也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真到了节骨眼上,还是有一些紧张。
  
  所幸海大寿想要巴结她很久了,有意无意的替她解围道:“太后,老奴斗胆,老奴在来的路上已经把消息告诉蕊乔姑姑了,蕊乔姑姑也是吃了一惊,要不是老奴,姑姑恐怕至今还不知道出了这档子事呢。”
  
  太后居高临下的蔑视着她,冷冷道:“好啊,瞧你办的什么差事,连主子究竟怎么了也不晓得,还要皇帝身边的人给你通传,莫不是皇后那里呆久了,自视甚高……”眼里没旁人了吧?!
  
  后面的话不消说,也绝不能让太后说出来,做奴才的若是让主子把后面的话说出来了,那就彻底的玩完了。
  
  蕊乔很有自知之明,忙解释道:“太后恕罪,奴婢万万不敢,还望太后明察。惠妃娘娘宫里头,除了常在身边伺候的内侍们,往日只有宫婢和另外几位娘娘出入,连惠主子的娘家人都还没有安排进宫来照顾。另外奴才每天夜里特地着六个女官在帐内值下,上半夜三个,后半夜三个,以防娘娘夜里身体不适或有什么需索的,也好有个称心的人照应。日头里,奴婢更是每日都在惠昭宫,娘娘的吃食都是由奴才一一经手先试过,才请娘娘食用的。至于……”
  
  话还没说完,就被太后打断了。
  
  “那……照你的意思……”太后抿了抿唇,“你的安排岂不是天衣无缝?”顿了顿又道,“看来当差时间长了果真是个个都滑不留手的,只是果然是一丝错处也无吗?”
  
  “奴婢万不敢如此笃定,更不敢在太后跟前耍什么心眼。”蕊乔按捺住慌乱,强自镇定道,“想来今日既是出了这样的事,必定是奴才哪里有做的不周到的地方。”
  
  “那今晚上值夜的是哪六个人,赶紧起出来给哀家瞧瞧。”太后突然话锋一转。
  
  匍匐在地的六个宫女便一起出列,跪在了蕊乔的身后。
  
  蕊乔道:“奴才上半夜安排的是蓉玉姑姑,和长乐宫的木槿,惠昭宫的铃兰。下半夜安排的是蓉馨姑姑,和长乐宫的海棠,惠昭宫的广兰。”
  
  皇太后微一点头,知道她这么安排的道理,每三个人里,一个是永寿宫出去的,一个是长乐宫出去的,一个是惠昭宫的。说穿了都是自己人,互相合作,同时又可以互相监督。
  
  皇太后道:“既然如此,蓉玉和蓉馨你们来说说当时的情况,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两人对视一眼,蓉玉先开口道:“回禀太后,傍晚用了膳食,娘娘精神头还足的很,嚷嚷着老睡着也没意思。奴才们还打趣说,要是夜里头娘娘不肯睡,改明儿小皇子或者小公主生出来可是个夜猫子。娘娘听了心情极好,赶紧的睡下了。之后快到后半夜,奴婢几个正要轮值,就是蓉馨过来的当口——”
  
  接下去轮到蓉馨说:“奴婢到的时候就听到娘娘的帐子里有微微的□□,奴婢觉得奇怪,便和蓉馨掀开帐子一瞧,娘娘的脸红的紧,像被什么东西给勒住脖子,奴才们便赶紧解开了娘娘中衣上的盘扣,怕耽误了娘娘吸气,可一看才知道,娘娘不止脸红,脖子也红,脖子下边儿的……皮肤也红。奴婢们当时一下就慌了,赶忙唤了太医过来。”
  
  蓉玉继续道:“虽说宫门下了钥,可托太后和皇后的福,太医院每日都有一名太医在宫里当值,随时待命。所以周太医很快就到了,一见着娘娘就说,娘娘的脉象时断时续,是呼吸不稳的征兆,奴婢们吓坏了,周太医还说娘娘中了毒,才说了这两句话,娘娘那头就不行了,一眨眼的功夫,我们都还没来得及通知蕊乔姑姑。”
  
  “说来也是奴婢有罪,奴婢应该夜里也陪着。”蕊乔自责道。
  
  “那倒也不能怪你。”太后的脸色终于稍霁,看蕊乔的眼神也不如先前那么犀利,幽幽道,“这种事日防夜防,谁也没法预料到,更何况你白日里也一直盯着,夜里要是再休息不好,阖宫那些琐碎的事也没个人料理。哀家也不是不通人情的,知道你们当差辛苦,那些事儿别瞧着都十分琐碎,可桩桩件件垒在一起也够叫人头疼的。”说完,太后问蕊乔,“那你倒是和哀家说说,你可有什么想头?”
  
  蕊乔跪的稳稳的,答道:“回太后的话,娘娘有了身子以后,害喜的厉害,前几日想吃海菜,愣是叫奴婢们一齐给拦住了,换了别的菜式,后来还问奴婢要过肉铺蜜饯之类的,这些递上去的果子虽是小东西,可也都经过太医们查验,想必太医院有记录。因此要说娘娘是中毒,实在教人费解。”
  
  “是啊。”太后重重叹了一口:“这毒要怎么下?无非就是从口入,而能入口的东西都经由你们亲自试吃了,为何你们没事,她反倒有事?”
  
  “会不会是器具上出了问题?”芬箬有此一问,也符合常理。因为一般下毒无非就是在吃的东西上动手,若是吃食被防备严实,就只有在器皿上动脑筋了。
  
  太后摇头道,“那些都是司设亲验的,惠妃刚有那一阵子,哀家就着人一一准备的,那难道还是哀家害的她不成?唉,真是查了这么久还是白查。”
  
  蕊乔抿着唇,不知所措,身后的容馨是永寿宫的,和太后亲近一些,说话也相对大胆,拐弯抹角道:“请太后恕罪,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都什么时候了,想说什么都说出来。”
  
  “是。”蓉馨壮着胆子道,“奴婢瞧惠妃娘娘最后的样子……那样子…不像中毒,倒像是……”
  
  “像是什么?!别吞吞吐吐的!”太后催促道。
  
  “像是中邪。”
  
  “中邪?”太后嗤之以鼻,“敢情这天子脚下还有邪气一说?”
  
  蓉馨忙叩首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太后恕罪。奴婢只是亲眼瞧见惠妃死前那样子……”说着,蓉馨抽抽搭搭的哭了起来,“惠妃娘娘那样子委实可怜,像被什么东西给魇住了,奴婢和诸位姐妹都看见了,奴婢才有此一说。”
  
  一旁的蓉玉也跟着点头。
  
  蕊乔却是皱了皱眉,这细节没能逃过太后的法眼,便问她:“怎么?蕊乔姑姑可是有什么高见?”
  
  蕊乔能听出太后话音里的讥讽,却依旧不卑不亢道:“奴婢不敢,奴婢只是觉得……神佛教世人心存敬畏,是因为佛法普度,绝不是做鬼吓人,再说了,自古邪不能压正,奴婢不信什么邪祟能跑到世间作乱,奴婢以为——能作乱的,向来都只有人。”
  
  “好。”太后把茶盏放到一旁芬箬的手中,“这句话说的好极,好一句能作乱的只有人,哀家也不信什么邪,不信惠妃是被那莫须有的鬼魂给害死的,哀家必要彻查个清楚。”
  
  此时一把声音插了进来:“既然如此,母后不妨等刑部的殷世德验过之后再查。有了殷世德的说法,相信那下毒的歹人也逃不出母后的五指山了。”
  
  太后微微一颔首:“大家也听到了,今日就委屈你们在哀家这永寿宫里住下了,等刑部出了结果,自有还大家清白的一天。”
  
  底下跪着的人齐声应是,芬箬姑姑便一一安排他们到永寿宫的各处落脚。
   正文 第三章   其宫门前有一东西向的狭长广场, 两端分别是永寿左门, 永寿右门, 南侧为长信门, 安康门在北侧, 内有高台甬道, 与正殿永寿宫相通, 院内东西两侧为廊庑,折向南与安康门对接,北向直抵大佛堂之东西耳房, 再加上大大小小的卷棚屋,藏书阁,一干宫人住下绰绰有余。还没有算上永寿宫内御花园里的厢房。
  
  蕊乔被芬箬安排在离永寿宫最近的廊庑里, 单独一人间, 她心里过意不去,总觉得今天要不是自己多了一句嘴, 怕且人群此刻早就散了, 当然, 她也有她的私心, 明白那害人精若是就在这群人里, 断不能就这么把人散了。可怜了其他的若干人等, 被连累一起关在了永寿宫。于是便随芬箬四处去奔走一趟,对众人道:“今日都因着我一句话的过失,累的大家都心焦了, 蕊乔在这里向大伙儿赔个不是。”
  
  两个懂事的宫女上前道:“姑姑这是说的哪里的话, 姑娘们也知道太后必定要彻查此事,蕊姑姑只是顺了太后的话头,哪里来姑姑害的我们。还请姑姑不要介怀了,奴婢们有幸能在永寿宫住一晚,是奴婢们的福分。”
  
  蕊乔客客气气的朝大家福了一福,接着又走了几处,直到所有人都见着了,这才跟着芬箬回到自己的地方。
  
  芬箬嘱咐道:“都四更天了,别想东想西的,早些睡下吧。明日可有你受的。”
  
  蕊乔此时终于一改先前那淡定的样子,委屈的扯了扯芬箬的袖子,嗫嚅道:“师傅——!”
  
  芬箬竖起一根手指在嘴唇:“嘘。”
  指了指隔壁,示意她可能隔墙有耳。
  
  蕊乔点点头,朝芬箬道:“姑姑就送到这里吧,夜深了,也请姑姑早些歇下。”
  
  芬箬微笑的颔首,转身走了。
  
  翌日,刑部经过一夜的酣战终于有了结果,皇帝立刻移驾永寿宫,宣殷世德觐见。
  
  殷世德虽然才过不惑之年,但精于刑名律法,又通晓医理,且为人老陈持重,不惧权贵,素有青天知名,很得皇帝的倚重。
  
  今天当着皇太后的面,便把和几个仵作彻夜研究得出的结论说了出来,确实系中毒。
  
  太后一向听闻殷世德查案犀利,手段非比寻常,便问道:“哀家昨日就听几个宫人回禀,太医也认为是中毒,敢问殷尚书,可知是什么毒?”
  
  知道了什么毒,才知道这下毒的手法,从而锁定目标嫌疑人。
  
  殷世德道:“启禀皇太后,惠妃娘娘所中之毒并非普通的鸩毒,而是从西域传过来的一种名为‘夜枭胆’的罕见品种,此种毒物,必是在中原以外的蛮荒之地方方能练成,因炼制此毒,需要当地的一种名为‘痴妄’的鸟,这种鸟本身并无毒性,却可以藏毒,当地人捉到了以后,往往喂以各种毒虫蜥蜴,直到鸟儿长成了以后活剐,剖出其胆囊,研磨成粉,中毒者死前便会呈现出呼吸困难之症,如同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样,只是神色却一如往昔,并不像中了鹤顶红那样,会七孔流血。”
  
  “原来如此。”皇太后闻所未闻,听完了一时间有些怔楞。
  
  倒是应旨前来的蓉玉和蓉馨一个劲的点头道:“没错没错,娘娘正是如大人所言那样。”
  
  殷世德继续道:“此种毒乃是慢毒,并非一朝一夕就能看出端倪来,微臣查验惠妃的尸身,发现此毒在惠妃身上积累已有月余,也难怪宫中之人全无所知。”
  
  “什么?慢毒?”皇太后一个激灵,“也就是说那行凶的歹人早有预谋?”
  
  既是有预谋的,昨夜当值的宫人便不算什么,而是所有人都有嫌疑,包括已经出宫去的皇后。
  
  皇太后听了心里愈加烦躁:“殷尚书可有把握抓住那凶手?哀家可不能任由那样的人潜伏在后廷,这无异于置所有的人于危难之中,将来皇帝若是还有子嗣,难保其不遭毒手。”
  
  殷世德回道:“微臣虽未能知究竟谁是凶手,但已然有了些眉目。据昨夜微臣和几位同侪们的检验,确定这毒是下在娘娘的衣裙上,并非从口而入,可谓‘相当的用心’。”
  
  衣裙?
  
  蕊乔经他一提,不知怎地,心中没来由的不安起来。
  
  要知道惠妃虽然身居高位,平时衣着华丽繁复,可能够令其中毒的,必然是贴身衣物,譬如抹胸亵衣之类的。
  
  皇太后那边也发现了这一点,道:“好,好得很,慢毒下在贴身衣物上,的确是叫人防不胜防,惠妃又是有身份的,衣裳从缝制到换洗,不知经了多少人的手,确实犹如大海捞针,可再难办的事,只要有个线头在,就能扯出背后的人来。就因着这宫里的供给都由各司采办,经谁的手,全都有详细的记录,哀家就耐着性子查便是了。”
  
  太后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就是预了一些时日给殷世德破案,哪知道殷世德嘴角噙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略有几分得意道:“回太后,微臣也是这么想,所以今晨一大早未能率先知会内侍监的张公公便贸然造访尚衣局,结果发现了一点有趣的事情。”
  
  “哦?”太后凤眸微眯,没想到这殷世德已经捷足先登!
  当即便唤了一声:“张德全。”
  
  “小的在。”内侍监的大太监赶忙出列,打了个稽首道,“回太后,奴才今晨和殷尚书去了一趟那捣衣的馆子,本来馆子里姑娘多,一眼望过去也瞅不出个什么眉目来,哪晓得殷大人一听尚衣局的漪秋姑姑说一堆人里头少了一个姑娘,便知道不对劲,漪秋道是得了病,不能出来相见,可要说是什么病,她也搞不明白,只道是久久的咳嗽,呼吸不畅,奴才还没瞧出个所以然来呢,殷大人已着漪秋陪同着一块儿去了,后来就发现那宫女一双手伸出来根根手指头连着指甲缝里都是黑青黑青的,怕是离毒发也不远了。奴才本还想把那人带回慎行司严加审问呢,可殷大人——”
  张德全说话絮絮叨叨的,不如殷世德流利简洁,一是为了邀功,二是为了拍一拍青天的马屁,三则在众人跟前露露脸,尤其是皇上,谁知道太后没耐心,径直打断道:“那你人可有带回来嚒?”
  
  张德全尴尬道:“没,没带回来。”
  
  太后眉毛一挑,芬箬便知太后心中不悦,赶忙指着张德全道:“巧言令色的奴才,人没带回来不说,还在太后跟前胡诌一通有的没得,还不捡要紧的吐出来!”
  
  张德全缩了缩脖子道:“中毒的那个是没带回来,带回来的是另外一个人。”
  
  太后平时是个急性子,见张德全说话颠三倒四,呼吸更是比往日里快上几分,众人皆是吓得大气不敢一喘,旁边的皇帝也是垂着眸,眼色深深地藏在里头。
  
  殷世德心中叹了口气,不得不出来救场道:“还请太后息怒,容微臣慢慢禀来,在那之前,还请太后和陛下允张公公把人先带进来吧。”
  
  太后瞪了张德全一眼一挥手,张德全立马冲出去拽着一个宫女给拖进正殿里来。
  
  蕊乔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眼风向后扫了一眼,哪晓得正是这一眼,吓得她几乎魂飞魄散,不由的念叨出来人的名字:“蔻珠。”
   正文 第四章   被唤作蔻珠的宫女生了一双吊梢丹凤眼, 听说是尚衣局漪秋姑姑手下的得力干将, 人被殷世德带走的时候, 漪秋还想要保住她, 但因不知道她到底犯了什么事, 终究是不敢阻拦, 任人把蔻珠带走了。
  
  蔻珠被带到永寿宫也不胆怯, 一双眼睛左顾右盼个不停呢,直到跪下之后,听殷世德开口道:“这位姑娘是那位中毒宫女的搭伙, 两人在尚衣局是睡一个通铺的。”这才知道事情极有可能已经败露,心慌的用手捉住裙子下巴。随后殷世德说的每一句话便如丧钟一般,一记一记敲打在她的耳膜上, 振聋发聩, 使得她不由自主的如鹌鹑一般瑟缩起来。
  
  殷世德滔滔不绝道:“微臣以为,要给惠妃娘娘下毒, 总得有个理由和动机吧。平白无故, 一个素不相识, 毫无交集的宫女突然跑去害娘娘实在是说不过去, 若当真是这样, 只能说明是受了人指使。”言下之意, 宫女是被人摆布的话,那宫女的背后还有一个黑手,届时殷世德还有的一番要查。“微臣于是稍作打听, 确定惠妃娘娘与那位宫女从无发生任何纠葛, 且惠妃娘娘御下宽和,平时对尚衣局的人一句抱怨也没有,那么尚衣局的人要害娘娘一定不是出于私怨,既不是出于私怨,就没有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的道理,一定会想尽办法脱身,倘若能再顺便栽赃陷害一下旁人,自己便撇的更干净了。由此,微臣断定那名中毒的宫女应该是被无辜牵连的。”
  
  太后微微点头道:“有理。”
  
  殷世德接着道:“是以微臣刚才特意让太医院去探了脉象。由于微臣去的及时,那中毒的宫女命大抵可以保住,就是这病根恐怕没那么容易去得掉,至于眼前这一位嚒……”殷世德说着转过身去,犀利如鹰隼的目光死死地盯住蔻珠,道,“请太后和陛下明鉴,瞧这一位姑娘的葇荑,哪里有半分中毒的迹象?怕是一早就准备了解药吧。”
  
  随着殷世德的解释逐渐深入,太后炙热的目光射到蔻珠的脸上。蔻珠额头上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珠子却还滴溜溜的转着,继而抬起头来望向太后道:“还请太后恕罪,奴婢不明白这位大人在说什么。”
  
  殷世德不是没见过垂死挣扎的,他早就想,能想出如此高明的下毒手法之人,必定不会轻易地伏法。只要太后不打断他,他便继续阐述他的理据:“按说下官对如何缝制衣裳以及丝绣之术全无常识,可偏偏下官年少求学时,曾听闻一位大家的诗句,其中提到‘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下官十分不解,何为捣衣?如何捣衣?何况还是一万户齐齐捣衣,那该是怎样的场面?!试问,月色何其美,为何要把赏月这等雅事和捣衣联系在一起?微臣实在是弄不明白这位大家的心思,之后便一直有意无疑的去探究和发掘——原来要制作一件衣裳最简单的流程起码也要有如下几步,例如:先将草木灰加水煮生丝,跟着漂洗干净,待丝胶脱落了便用木捣,然后召集绣女们织补,跟着拉丝,最后在熨斗里加上木炭一一烫平。这些过程一个人都是无法完成的,好像拉丝,就至少需要两个人各扯着一头使劲的往自己的方向抻,熨烫亦是如此,至少需要三个人,两人负责扯布,一人负责熨烫。因此下官一看到那宫女的手便知道下毒之人必定就在尚衣局,并且和那名宫女是很是亲近,只是那名宫女毫不知情,才会在给惠妃娘娘制衣的过程里中了慢毒,而剩下的那个没中毒的,又和她一起做活计的,自然是事先服用过解药的凶手了。”
  
  蔻珠浑身发抖,看着殷世德张了张嘴,却没有声音。
  
  太后一脚揣下去,将她整个人踢翻了,厉声道:“好歹毒的丫头,来人呐,给我拖出去,杖毙。”
  
  蔻珠闻言立时嚎啕大哭起来,死命的挣脱了两个压住她的小太监,朝蕊乔爬过去,大声疾呼:“姐姐——救命啊!姐姐——!我那都是为了你,事到如今你可不能不管我!”
  
  蕊乔大惊失色:“你浑说什么?”
  
  蔻珠死死扒拉住蕊乔的手道:“姐姐一定要救我,我可是都按了姐姐的吩咐做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蕊乔还没来得及解释,芬箬抢先一步上前给了她一个大耳刮子,骂道:“贱婢!”
  
  蕊乔对着太后磕头:“太后,奴婢真的不知,奴婢是长乐宫当差的,平日里顶着皇后娘娘的名头行事,自然要一万个小心,不敢有半步行差踏错,唯恐给皇后娘娘蒙羞。奴婢敢对天发誓,奴婢什么都不知道,也绝对没有做过这种事,请太后您明察。”一边说,一边咬唇含着泪看向蔻珠,要说别人冤枉她,她无话可说,总有个千方百计的由头,可自己的亲妹妹过来咬住她不放,她真是百口莫辩。
  
  蔻珠的一双眼睛盯着蕊乔,淬了毒一般:“姐姐好狠得心,死到临头,这是要妹妹我一力承担吗?我们傅家本就只剩这最后一丁点儿的血脉,姐姐除掉我以后,便可以高枕无忧了。”
  
  “你胡说些什么!”蕊乔气急,泪花在眼角闪烁着,“你到底想做什么!”
  
  太后眯着眼瞧这一出峰回路转的好戏,幽幽道:“傅家……嗬,有意思!哀家可是好些年没再听人提起过傅家了,本以为给傅家留了一点血脉算是手下留情,没想到竟还是哀家心慈手软,才会生出今日这番泼天大祸!”说着,望向蔻珠道:“按你的意思,惠妃的死是连带的?根本是哀家眼前这个包藏祸心的丫头为了除掉你,故意把惠妃杀死,然后栽赃嫁祸到你头上,你死了,她将来出宫去,便是你们傅家名正言顺当家作主的人,对吗?”
  
  “太后圣明。”蔻珠点头如捣蒜:“奴婢是庶出的,不比姐姐嫡出的身份,更不比姐姐在皇后娘娘跟前当差那样威风,八面玲珑。奴婢人微言轻,只要是姐姐开口的,让奴婢做什么,奴婢便做什么,从来不敢多问一句,只求姐姐将来能顾念一点家人情分,提携一个像样的前程。”
  
  蕊乔不可置信的看着这一幕,跪行到太后跟前,抽泣道:“太后,太后您最清楚,傅家上下一百二十五口人,除了蕊乔和蔻珠因为年幼的关系,被没籍入奴,其他,无一人生还。奴婢出自罪臣之家,这等身份,无时无刻不敢忘,能苟活至今全托赖了太后,陛下和皇后娘娘的恩德,哪里还敢在暗地里做其他的打算?请太后明察,像奴婢这样的人,连个像样的家都没有,连个能差遣使唤的仆役都没有,即便出宫去,争夺一个什么劳什子的家主之位又有何意义?!没错,蔻珠是奴婢的妹妹不假,但蔻珠为什么要这么说,奴婢全无头绪。太后若是不信的话,尽管可以令殷大人去查。奴才没有做过就是没有做过,断不敢因此叫人误会了皇后娘娘,也不敢搅得六宫不宁,令太后添堵。”
  
  太后的手指微微一动:“你倒也不必如此妄自菲薄,一口一个罪臣之女,前几年皇帝不是已经为你们傅家平反了嘛!所以说,傅家如今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总归也是清清白白的人家,你出宫去以后,正经嫁人不成问题,就是要说你为了抢夺什么家主之位,确实有些荒诞无稽。”
  
  蔻珠见太后显然是有分被说动了,忙不迭的跪到太后跟前道:“太后,奴婢说的句句属实,傅蕊乔是我长姐,她用如此手段除掉我,将太后您玩弄于股掌之中,蔻珠做鬼也不瞑目,相信太后您也不愿被小人蒙蔽和摆布,一切还请太后做主。”
  
  太后看着她们两个,蔻珠眼波翻滚,前言不搭后语,一看便是心思诡诈之人。傅蕊乔虽然巧舌如簧,倒是个伶俐人儿,说的也不无道理,最关键是,这样的时候她能保持镇定,不慌不忙,句句都说在点子上,难怪皇后瞧得上她,确实胆大心细。只是两个人之中,太后更讨厌傅蕊乔,她与傅琴绘像极了姐妹,与亲生的妹妹蔻珠,反倒不那么像了,要是她们不说,完全看不出是出自一个家庭,果然是嫡庶有别。
  
  太后眼角微微恻了一眼皇帝,后者只管把玩着手上的玉扳指,一脸事不关己的样子。
  
  芬箬在一旁瞧着也是心惊肉跳,庆幸自己刚才那个巴掌打得够及时,此刻才敢不避嫌的侧过身去同太后道:“主子,依奴婢看,皇后跟前的大丫头断没有那样做的理由,她也没这个胆子。”
  
  太后沉默着不说话,只一双眼睛精光四射的扫视众人。芬箬伺候她多年,早就看透了她的一举一动,心知太后只怕早就知道谁是好谁是歹,可太后万一破釜沉舟,‘宁杀错不放过’可怎么办?
  那蕊乔岂不是太冤枉了!
  
  现在唯一的出路只有看皇帝是个什么态度。
  
  然而芬箬知道,只要是事关‘傅琴绘’的,皇帝的态度就不能表露于人前,不出意料的,就听见太后道:“都散了吧,尚衣局的蔻珠给哀家拖出去杖毙了。尚衣局管带姑姑漪秋监察不力,扣除俸禄半年。”
  
  张德全领命,拂尘一挥,便又上来两个小太监,总共四个一齐将蔻珠押下去,蔻珠嚎的丧心病狂也不管用,不肖一炷香的时间,张德全就来回禀说人已经断气了。
  
  蕊乔虽然和她不是一个母亲生的,但到底是自家人,发生这样的事,说不难过是假的,可再难过也得先把自己的命保住,硬是挺着身子跪在太后和皇帝的跟前。
  
  太后和皇帝二人都没有说话,空气里有一种诡异的沉默。
  
  最后,太后总算先憋不住先开口了,道:“你嘛——”
  
  蕊乔想大不了一死,可怕就怕太后将她交给内侍监,等她到了慎行司那里,就是不招也会被屈打成招,她知道那些骇人听闻的手段,拶夹,烙片,幽闭……样样都是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她还真是情愿死了算了。当即含着泪对太后磕了三个响头,脆生生得嗓子颤抖着说:“奴婢不敢叫太后为难,太后为后廷清净是好事,再者说今日既然有人提到了傅氏一门,奴婢怕是有人要在这当中作文章。”
  
  这话说到了太后心里去,当即微微一阖眼。
  
  蕊乔道:“所以奴婢不惧一死,求太后成全。但是请太后明鉴,奴才没做过就是没做过,望太后和陛下千万不要牵连了皇后。”说完,一滴泪啪嗒滴在西域进贡的波斯地毯上。
  
  太后张了张口,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心下有些怅然,想当年六王夺嫡多么惨烈,简直是不堪回首。傅家也是那时候被株连的,说起来有几分无辜。一则跟外戚搭不上边儿,二来傅斯宏又是文臣,不是居功自傲之辈,错就错在当了几个皇子的老师,后来皇子们互相倾轧,逼宫造反的动乱了好一阵子,傅斯宏一家便不可避免的成了被牺牲的棋子,只剩下当时两个未满十四的女孩儿逃过一劫,一个是傅斯宏的弟弟傅斯槐嫡妻生的傅蕊乔,还有一个就是傅蔻珠了。
  
  当时两个年幼,她网开一面,没承想今日一气都全见着了。
   正文 第五章   见太后一时无话, 皇帝总算是开口了, 同太后道:“死有什么, 儿臣就怕这丫头死了, 里头的文章没个延续, 往后要是还生出这样的事端, 该怎生揣摩好?将她交给慎行司不是不行, 只是儿臣以为,慎行司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母后也清楚, 怕是人竖着进去横着出来,最后内情问不出个所以然罢,还给弄个屈打成招!所以儿臣觉得还是把这丫头放在母亲这里妥当, 反正皇后已在回宫的路上, 等她到了再定夺,也不会拂了她的面子。两厢里都好。”
  
  皇太后略一沉吟, 点头道:“那便按皇帝的意思办吧。”话毕, 朝芬箬挥挥手, 示意她将蕊乔带下去。
  
  蕊乔看见太后无名指上那根又细又长的金丝珐琅护甲尖尖的指着她, 从她眼前划过, 像是划在了自己脖子上, 真是有种死了一回的感觉。
  
  她脚步虚浮的跟在芬箬身后,好不容易出了永寿宫正殿,突然双腿一软, 再没了先前的机灵劲儿, 好在芬箬扶住了她,在她耳旁低声道:“挺住,有什么话都给我塞回肚子里去,呆会儿再说。”
  
  蕊乔强打起精神,微一点头,站稳了之后,才又起行。
  
  回到了之前她住的那间小廊庑,芬箬便将身旁的几个小宫女打发了,自己把门栓的死死的,过来看她。
  
  蕊乔整个人发软,索性瘫在了榻上,重重的喘气。
  
  芬箬急切的问:“你告诉我,这事儿到底和你有没有干系?”
  
  蕊乔嗓子眼发疼,干干的说不上话来,摇了摇头道:“真没有,师傅,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些什么,太后问起话来,也不至于那么狼狈。”
  
  芬箬点头,她也以为此事古怪的很,愁得眉毛都揪起来了:“还好你急中生智。可是,我看这事不寻常,怎么好端端的扯到你头上来?要说你进宫都七年了,也没见谁打你的主意,更别说拿你的身世做文章了,而今眼看就要放出宫去,却被人无端端翻出来,还险些送了性命,你说,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又或者得罪了什么人?”
  
  蕊乔想了好一会儿,想的脑仁都疼,还是没有头绪,丧气道:“师傅,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就在今天之前,她连想都没想过还会有人跟她再提起傅家人,这些年,她在宫里,早就把性子给磨平了,老话说的好,爬的越高,跌下来就越痛,她刚进宫那阵子洗衣服洗的手发白,发泡,肿起来,也不是没偷偷地哭过,跟老天埋怨自己怎么这么命苦!可越是这样,往后便越是坦然,她比蔻珠更早的接受了自己已经不是千金小姐了这个现实。反倒是蔻珠一直念念不忘自己是傅家人的身份,觉得她这个长姐忒没有血性,她不是不知道的。虽说不是同一个母亲生的,可那样一大家子人就只剩下她们两个,蔻珠是她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她自己升发的快,一会子换一个地方,自然不能忘了蔻珠,也一直暗地里为她四处张罗,想把她弄出尚衣局,奈何蔻珠总是犯错,不知是有心还是无心,反正送去司设那里她嫌苦,送去掌珍姑姑那里,又听说拿米珠替换了珍珠,做的珠钗被娘娘们退了回来,须知掌珍那里,经手的都是名贵金玉,最容不下这等偷梁换柱的事,人又被退回尚衣局。蕊乔也真是搞不懂了,外头再苦再累总也比在尚衣局里当一个寒冬腊月里还要浣洗衣物的末等宫女强吧?!只是没有办法,阖宫只有尚衣局还容得下她。蕊乔唯有拜托了漪秋姑姑,请她代为照拂,总算把蔻珠换到了织衣上,做针黹女工好歹日子安稳一些。谁知蔻珠原来一直怀恨在心,认为自己没有给她安排一条青云路。真是升米恩斗米仇,蕊乔想着,不由黯然落泪。
  
  芬箬叹了口气道:“你也别多想了,照我说你那个妹子就是心术不正,即便是你想替她出头,也要看看自己有几斤几两,而今她去了,总算没有人来扯你的后腿了!命现下已保住,你就安心住着吧。不管是谁,任她的手再长,只要是在我们永寿宫里,我也断不会让她得逞的。”
  
  “多谢师傅!”蕊乔感激的看着芬箬。
  
  芬箬上前用手抚了抚她的脸颊道:“可还疼吗?师傅方才可是下了狠手打的。”
  
  不说还好,一说蕊乔便‘咝咝’的唤起疼来。
  
  芬箬气的笑了,用手点着她的脑门道:“真是三分颜色开染坊,说你胖你还喘上了。”
  
  蕊乔咧嘴一笑道:“多亏了师傅那一巴掌,本来我都懵了,活活被您给打醒了。”
  
  芬箬摸了摸她的脑袋:“苦了你了孩子,千万别怪师傅,师傅也是不得已。”
  
  “我知道。”蕊乔握住了芬箬的手,“师傅您为我好我当然都知道,太后那是谁?那双眼睛可利着呢!您在她跟前耍心眼,瞒过去还好,瞒不过去,那就是拿您自己的命在护着我!您若不是将我往死里打,撇清了关系,往后您对太后说什么话,太后都不信您了。”
  
  芬箬点点头:“你知道就好,以后做事可千万要小心,听说皇后已经在往回赶了,你住在这里,且不用怕。”
  
  “我省得。”蕊乔说。
  
  “那早点睡吧。”芬箬吩咐完,便打开门走了。
  
  蕊乔送到门口便折回来躺在床上,累了一天,鬼门关前兜了一遭,到底是没掉进去,存着这侥幸的心理,居然还叫她给睡着了。
  她也佩服她自己。
  
  芬箬却是一路忧心忡忡,心里想着,太后平日里都让自己贴身跟着,要说安置蕊乔,大可以让别的小宫女去,如今将她打发出去,可见是有私己话要与皇帝说,那她此刻到底是回去还是不回去?
  
  她出来已是许久了,也不知他们母子叙完话了没有?
  
  芬箬毕竟不是新进宫的,磨砺的跟一块老姜似的,到了永寿宫正殿的侧门,便没有马上进去,而是在门口探了一探,朝里面的人使了个询问的眼色,那小宫女点点头,意思是皇帝还没走,芬箬便不进去了,而是悄悄的换下了那个小宫女,在屏风后替她站着。
  
  小宫女朝芬箬福了一福,退了下去。
  
  只听见屏风后面皇帝对太后道:“母后,此事原本该有皇后来处置,而今却要母后劳神,是儿子的不对。”
  
  太后叹了口气道:“皇后是皇帝钦点的,自是看中她端庄和顺的脾性,可这人哪,也不能太和顺,宫里出了这样的事,只怕还是因为皇后的性子压不住她们,才敢整出这样的幺蛾子。”
  
  皇帝斟酌道:“是。母后……其实儿臣从刚才起,就有一件事想对您说,就怕您听着劳气,您先答应儿臣不恼,儿臣才敢说实话。”
  
  没有旁人在场,他们母子自是没那么多规矩,太后‘哎哟’一声拍了一把皇帝的手道:“你呀你!从小你的那些哥子们都忙着读书骑射的时候,你就净顾着捣蛋,结果被你父皇知道了,自己不去安庆殿跪着,就晓得来哀家这里磨蹭,今时不同往日了,身为一国之君,本以为有所收敛,原来还是这副德行。”
  
  皇帝不以为然的笑笑:“母后,我这个位置怎么来的您又不是不知道?若说文韬武略,哪个哥哥不比我强,我左不过就是捡了个现成的大便宜。”
  
  太后板着脸佯怒道:“哀家以后不许你再说这样的话。”
  
  “是,儿臣知错了。”皇帝随即唤了海大寿进来,道,“把东西搁这儿吧,还去外头守着。”
  
  海大寿头也不敢抬,喏了一声赶紧又到外头廊下站着。
  
  太后狐疑的看着海大寿交上来的那本册子。
  
  皇帝道:“母后,儿臣要说的事,便与它有关了。”说着,把册子打开,翻到其中的某一页递给太后道,“请母后过目。”
  
  回到正事上,皇太后的脸便又沉了下来,认真的翻阅起这本册子。
  
  皇帝一边道:“这是敬事房的记录,朕什么时候去的惠昭宫,都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皇太后不解的看了皇帝一眼。
  
  皇帝神色如常,继续道:“惠妃有孕,是喜事,朕本不该多疑,但是按说月余的肚子不显怀,惠妃的模样却是丰腴了不止少许,底下的宫女都说她胃口好,朕起先也高兴,可等到二月里,太医院那里没动静,却是叫殷世德那家伙的利眼给瞧出了究竟,冒着被朕砍掉脑袋的风险谏言,说怀胎二月的肚子断不会大成这样!如此才叫朕想起来去翻这本册子。”
  
  说道这里,事情已是再清楚不过,惠妃肚子里的孩子不是皇帝的!
  
  太后气的凤掌一拍桌案:“混账东西,竟敢做出秽乱后宫之事,真是万死都不足惜。那歹人可拿到了?”
  
  皇帝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不疾不徐道:“说来好笑,竟是造办处的一个侍卫。”
  
  皇太后蹙着眉:“可查确实了?”
  
  皇帝颔首:“半年前,造办处不是安排人手修缮奉先殿嚒!据说惠妃是去那里祭拜的时候,与那人碰上了,一来二去,就有了苟且。”说着,顿了一顿,再道:“母后放心,人已叫儿臣给处置了。”
  
  “如此便好。”太后点点头,同时用手揉着太阳穴道,“不是哀家老生常谈,哀家都劝了皇帝多少次了,让你不要放着后宫不理,整的跟个尼姑庵似的,现下可好了,叫那些个歹人有机可趁,在后宫里犯下如此腌臜的勾当。你叫哀家百年以后如何同你父皇交待。”
  
  皇帝讪讪道:“母后所言甚是。等这阵子江南水患过了,儿臣会常来后宫走动。”
  
  太后点头,接着问道:“那……佟氏意图污染皇室血脉,如此大罪皇帝就这样轻饶了?”
  
  皇帝默了一默道:“佟萧肃的女儿虽然做出这等事,使我皇家面目无光,但朕暂时还有用的着他的地方,所以就按妃子的礼制下葬了吧,只是她女儿的事朕还是会派人知会他一声,他若是知趣的,就该晓得把手里的兵权交出来一些。”
  
  太后赞许的看着皇帝:“做的很好。”可旋即一想,“那傅家那两个丫头岂不是冤枉的?”
  
  皇帝冷笑一声道:“大的那个确实是冤枉,小的那个就未必了。方才母后您也瞧见了,傅蔻珠谋害佟诗穗,那是证据确凿,这不是朕说的,是殷世德自己顺藤摸瓜查出来的。”说到此处,皇帝的眸色蓦地变冷,一如冬日旭雪,积攒着无尽的寒意,凉凉道,“哼,怕是朕的跟前不知何时已被安置了什么人,朕的一举一动都落入了他人的眼里,此番是要借傅蔻珠的手,一并除掉佟氏和蕊乔。”
  
  太后听的云里雾里,饶了好一阵子才算是明白过来,惊讶的看着皇帝:“你的意思是说……”
  
  皇帝抿唇一笑,风流倜傥之余又带着几分狡黠:“母后猜的不错。”叹了一叹,又道,“怕是儿臣和蕊乔的那点儿事已被人洞悉了吧。”
  
  皇太后把这话在心里一滚,大致的前因后果也就明白了。
  
  要说皇帝出入皇后的宫殿,在那里遇上蕊乔,日久生情也是有可能的。只是没想到,皇帝派人去处决惠妃这件事不知怎么被人给截胡了,临时把下手的人换成了蔻珠,随后再让蔻珠咬定是姐姐傅蕊乔指使的,连消带打,这样一来,既除了惠妃,又除掉了蕊乔。
  
  太后冷冷道:“可知是何人在宫里兴风作浪?”
  
  皇帝摇头:“母后,来日方长,为今之计,还请母后替儿臣照拂着蕊乔,将她先安置在您这里,否则若是更多的人知道蕊乔有了朕的骨肉,只怕又要少一个了……”
  
  “阿弥陀佛。”皇太后闭上眼睛,拍着心口道,“不要再说了,哀家之前以为佟家丫头肚子里怀的是咱们天家的骨肉,着实高兴了好一阵子,如今你却来告诉哀家那根本是空欢喜一场,好不容易又让哀家看到一点曙光,就请皇帝说些吉利话,也让哀家高兴高兴,好嘛?哀家会替你护着你的心头肉,夜深了,皇帝也早些回去吧。那丫头在我永寿宫里,哀家保管叫她不会掉一根头发。”
  
  “那好。”皇帝高兴的站起来,朝太后行了个大礼道,“蕊乔交给母后,朕放心的很。”
  
  “只是……”太后顿了一顿道,“皇帝想过之后怎么安置她没有?”
  
  皇帝无所谓的耸耸肩:“那就听凭母后做主好了,儿臣也是在皇后那里瞧见,一时贪个新鲜,若是真的放到哪个宫里,反而少了些意趣,不过祖制不可废,一切还是交由母后定夺吧。最后——”
  
  “什么?”太后一连两天被皇帝后宫的事弄得鸡飞狗跳,此时已是精疲力尽了。
  
  皇帝道:“最后这件事也是顶紧要的,朕知道母后为儿臣辛劳半辈子,此时该是母后在永寿宫颐养天年的时候,可是皇后的性子只怕母后再清楚不过,再加上身体不好,往后还望母亲多带着皇后些吧。”
  
  皇太后疲惫的颜色霎时一扫而光,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皇帝。
  
  皇帝又是一笑,笑的她慌了神以为是先帝回来了。
  
  她清了清喉咙道:“那……哀家往后就多提点着皇后吧。”
  
  “如此,儿臣便告退了。”皇帝施施然走了出去。
  
  皇太后目送这个看起来玩世不恭的儿子,轻轻的唤了一声:“芬箬,你出来吧。”
  
  “是,太后。”芬箬应声从屏风后转了出来。
   正文 第六章   桌上的鎏金博山香炉蒸腾出袅袅烟雾, 将太后的玉容掩藏在一片朦胧里。
  
  本就是芳华正茂的年纪, 再加上宫里的女人, 各个喝扁鹊三豆饮和桃红四物汤, 因此凑近了瞧, 也愣是瞧不出一丝一点儿的细纹来。只不过一身月白色的海棠绣袍, 端的是故作清减, 使得她整个人看起来愈加纤细轻盈,像是随时随地要漂上天去,化作了云, 叫人只有仰望抬头的份儿。
  
  所以皇帝和太后站在一块儿,与其说是母子,倒不如说更像是姐弟。
  
  只是辈分到底高出皇帝和皇后一层, 她也不好整天穿的花枝招展的, 只有装做弱柳扶风,一副西子捧心的模样, 可天晓得皇后实际上才是那个病秧子。于是就只有劳烦她有事没事的去叨扰皇帝, 和他谈论关于子嗣的问题。
  
  眼下太后单手撑在水仙琉璃几案上, 另一只手拿着金剪子拨弄着烛花, 声音凉凉道:“你来了可有一会儿了?”
  
  “回太后的话, 奴婢刚到。”芬箬耷拉着眼皮, 不敢直视太后。
  
  太后‘嗯’了一声:“没听全也不打紧,哀家叫你来,就是想要你给哀家说说, 这皇帝葫芦里卖的到底什么药?”
  
  芬箬为难道:“回太后的话, 奴婢当真不知。主子们的心意岂是咱们做奴才的能轻易揣测的。”
  
  “哦?”太后凤眸一挑,微微一哂,“可哀家瞧你先前不是做的很好嚒?!”
  
  芬箬心上一凛,赶忙跪地求饶道:“奴婢知罪,请主子责罚,奴婢也知道那些伎俩断是瞒不过太后的法眼,但奴婢所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太后,还望太后明鉴。”
  
  “哦?为了哀家?”太后清淡的脸上露出一抹古怪的笑意。
  
  芬箬吞了吞口水,她固然是侍奉太后很多年了,打从太后进宫那天起就被先帝指到她跟前去做她的贴身婢女,直到她后来成了太后,也没变过,可芬箬扪心自问,太后的喜怒哀乐自己的确是能看的出一星半点儿,但太后的手段却未必会顺着她的心意走,往往出人意料。因此当时情况紧急之下,她是委实替蕊乔捏了把汗,这才自作主张,豁出去替蕊乔出了这个头,眼下只怕太后是要与她秋后算账了。
  
  芬箬心里其实是千头万绪,脸上却还要兀自镇静,井井有条的答道:“太后,奴婢是听到了一些传闻,不知道真假,但奴婢觉得,陛下断然是不希望处置那丫头的,不单单是为了皇后,恐怕还有别的由头。”
  
  “嗯。”太后的金护甲有一下没一下的在几案上敲着,“你的眼力不错,皇帝先前与哀家说他是看上了皇后跟前的那个丫头了。”
  
  “啊?”芬箬故意张大了嘴,吃惊道:“那….那,还好奴婢……”
  
  “是啊,还好你拦住了哀家,否则哀家或许真的处置了那丫头也未定,到时候只怕皇帝要与哀家结上仇了呢!”
  
  芬箬跪行到太后跟前道:“奴婢以为那却未必。奴婢觉得,任她什么女人在皇上的身边,皇上的心里,谁都越不过太后去,眼下的事可不就明摆着嚒?皇上是给太后送人情来了。”
  
  太后觑了她一眼,旋即亲自俯下身来挽着芬箬的双臂将她扶起来,和气道:“哀家不过与你说笑,你还当真了?坐吧,有话好好和哀家说,别一惊一乍的。”
  
  芬箬那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是稍稍安定了一些,沉吟片刻道:“太后想必也晓得,皇后的性子是真压不住这整个后廷的,要说能干,恕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皇后只怕还真不如蕊乔那丫头能干。皇帝此番明面上说是要太后提携着点皇后,真正的用意,可不是要把这后宫的权柄交还到太后的手上嘛!这是陛下对太后您的孝心呐,还请太后千万要成全陛下。”
  
  “嗯。”太后单手支颐道,“哀家也觉得他确实是个孝顺的孩子。”
  
  “想当年呀,好多人都说哀家器重老三,没几个知道,哀家可是真心疼他的呀!”太后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的真心,看不出半分作假。
  
  芬箬含笑道:“奴婢又要多嘴了,那些都是旁的人不懂太后您的心,泰王爷固然是才华横溢,可惜毁在了一个‘情’字上,当年傅家大小姐的死,叫三殿下痛彻心扉,结果反了,若不是出了这桩事,只怕现在的皇帝也轮不到我们五爷做——这些可都是外头那些人传的。但叫奴婢说,奴婢却觉得那是先帝爷英明,宠爱太后您,生前一气给您过了两个儿子,不管最后是三爷御极,还是五爷,都是主子您来当这个太后!这就是命,太后您是天命所归。”
  
  太后望着芬箬笑道:“你什么时候也学人嘴巴抹了蜜?”
  
  芬箬道:“太后真冤枉奴婢了,太后可知奴婢适才为何要救那丫头?”
  
  太后不解的望着她。
  
  “也不单单是因着陛下的颜色,还有就是关于这天命一说,当年还是这丫头对奴婢讲的。”说着,芬箬回忆道,“那该是六年前了吧!那丫头刚从掖庭出来,太后怕是不知道浣衣的苦处,一天六个时辰手指头都浸泡在水里,根根都是又白又胖,逢着冬天生了疮皮肉里还发紫,流脓,那丫头也算是个矜贵的出身,不像奴才,打小就是这么操练过来,皮实的很。奴才就问她,心里可曾怨吗?怨这天家抄了你满门,累的你落地成了泥。”
  
  “的确是。”太后点头,“傅家辅佐我大覃已有三代,除了傅斯宏的嫡女琴绘,余下的这个就属她了,照理说,倘若没有后头惹出来的事端,她傅蕊乔配一个王爷也不是不可能,再不济的当朝那么多才俊,她横竖有的挑!岂会沦落到去掖庭为后妃和太监们洗衣裳?唉,还真是前世造了冤孽。”
  
  芬箬垂眸道:“可太后知道这丫头当时说什么?她说呀,这就是命,当皇帝是命,当皇后也是命,当太后更是命,这是一个人的福气,什么机关算尽都是假的,到头来都争不过老天爷,他们傅家会有这个下场也不是她一个人能控制的,更不能轻易怪在天家头上,那是时势造就的,所以她很认命,这辈子大抵就是一个宫女的命。”
  
  太后听了一怔,问道:“这孩子这么死心眼?”
  
  芬箬点头道是:“要不怎么说这孩子老实。”
  
  “奴婢当时听了,不知怎么的,就觉得她和太后有缘,他日说不定能成为太后您的贵人!这不!太后前脚才饶了她一条命,陛下后脚就给太后送了那么厚一份大礼。”芬箬口若悬河,只觉得这一辈子学来的好话都在今夜倒出来了。
  
  谁知太后不以为然,闻言只是轻轻的‘哼’了一声,道:“是吗?可哀家担心的是不知道皇帝是真心诚意的要哀家凤临后宫呢,还是要哀家拿蕊乔那丫头的命去换?!”
  
  芬箬两只手不安的叠在一起,不敢再接话,有些话点到即止,即便是吹牛拍马,也得勒紧了缰绳,就怕一不小心牛皮吹破了,这马跑偏了,坠下山崖去,死无葬身之地。
  
  果然,太后又旧事重提:“压在哀家心头上的还有一件事,就是这皇帝若是对那丫头只是一般便也罢了,给她一点甜头以后好好伺候着皇帝就行,怕就怕她和她那个堂姐一样,是个红颜祸水!那哀家是断不会手下留情的。”
  
  芬箬知道,这才是太后心里的那根刺!
  
  说到傅家的嫡长女琴绘小姐,当年那可是名动京城的第一美人,单单是美倒也罢了,还是个才女,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由于傅斯宏身为太子太傅的关系,打小与诸位皇子熟络,琴绘混在皇子堆里,自然也是众星拱月。可是她唯独与三王爷李泰最是亲昵。泰王呢,又是个附庸风雅的主,还给自己起了个表字为‘墨白’,人称李墨白,不喜朝堂争斗,只好与一些书生结交,与傅琴绘称得上是青梅竹马。
  
  然而外表瞧着琴瑟和鸣的一对,却叫当时的太子爷活生生给搅黄了,率先跑到先帝跟前去哭了一场,非要把傅琴绘讨回来当个侧室。
  
  若是正室倒也罢了,皇帝下旨,泰王也无话可说,可太子硬是要与泰王过不去,泰王自是不肯,跪在太极殿前三天三夜,先帝为了安抚贤臣,也正与太子交涉,就在那个时候,当时的睿王,也就是当今天子,不知什么缘故同样跑去大殿前跪着了,对先帝表了一通一模一样的说辞,要求娶傅家的长女琴绘。
  
  这下可把先帝给惹怒了,直认为傅琴绘是有意周旋于诸位皇子之间的,故意坏了他们兄弟的情谊,认定她是个红颜祸水,干脆随了太子的意。
  
  泰王殿下为此大病了一场,病后整日里将自己关在竹屋里不出来,直到先帝殡天,太子登基,傅琴绘由于不堪太子长期的折辱而投井自尽,泰王也终于忍无可忍,在先帝丧期便以嗣皇帝失德为由反了,傅家痛失爱女,自然大力支持。
  
  这也是后来傅家倒台的最根本原因,什么不好参与,搅和到谋逆里头了。
  
  且说这泰王当时为报仇雪恨,真可谓是气势如虹,又有文臣武将里应外合,杀死太子简直易如反掌,只是事成之后却又觉了无生趣。
  
  即是此时,被与太子一母同胞的康王瞅准了时机。
  
  康王是先帝次子,太子没了,由他登基也算名正言顺,眼见泰王无心战事,心生去意,立刻便出兵灭了泰王,一时势力坐大,只剩下行四的齐王李翼,行五的睿王李巽,和排行最末的吴王李珞。
  
  齐王常年驻守边关,乃一员沙场猛将,联合了想替泰王报仇的睿王,和自己的亲弟弟吴王,共同讨伐‘反贼’康王。
  
  康王不敌,败走南都,与齐王划江而治,本以为江山总有一日落入齐王手中,然而权力面前,齐王的亲弟弟吴王金兰倒戈了,指出齐王之所以叫李翼,是因为他背上生了一对肉翅膀,是天生的怪胎。
  
  一时间,满朝哗然,倒向康王的人又多了起来。
  
  但齐王擅用兵,睿王擅人心,很快,睿王就昭告天下,齐王之双翼非但不是怪相,反而是天相,是天上的神人下凡,双方势力再一次胶着,不分上下。
  
  之后,吴王自然没能逃脱齐王的制裁,六个皇子一下子只剩下三个,齐王不得不与睿王共谋大事。
  
  也许是天意吧,齐王背上的双翼最后突然生出病变,齐王不堪忍受病痛,自刎于京郊固山之巅。
  接下去的睿王,虽然并非之前诸位朝臣看好的储君人选,但是与整天耽溺于美色,只知道花天酒地的康王相比,实在是好太多了,愣是活生生的被推举上了龙椅。
  
  而康王为了抢回王位,强行渡江,却因不善水战,全军覆没,自己的一家老小也死在了江里。
  
  外人眼中看起来,睿王的这个皇位似乎是捡的现成便宜,但谁说不是命呢?又有谁知道睿王究竟在其中潜伏的有多深?
  
  所以太后对傅蕊乔很上心,她问芬箬道:“你觉着这丫头和她姐姐比起来,哪个更好看一些?”
  
  芬箬咬了咬唇,坦白道:“奴婢也一直觉得奇怪,几位皇子怎会为了琴绘小姐闹到如此不可开交的地步,其实照奴才看,倒还是蕊乔的样貌生的更精致些。但也可能是奴才和她相处的久了,看习惯了也说不定。”
  
  太后摇头道:“不可能只你一人眼光差了!哀家也以为那蕊乔要比她的堂姐琴绘标志多了,琴绘充其量只能算是清秀。要说他们几个皇子没见过蕊乔,那哀家也不信。可怎么会全都一气哄作堆的都去要那丫头?”
  
  真想不通。
  
  芬箬道:“奴婢以为泰王殿下当年与琴绘小姐应该是兴趣相投,与样貌大抵没有关系。”
  
  太后的眉头紧蹙:“不管出于何种缘由吧,如今事情也过去了,她一个死掉的人也掀不起什么大的风浪来,哀家怕就怕,皇帝当年也求娶过琴绘,眼下怕不会是爱屋及乌吧?”
  
  芬箬一愣,旋即道:“奴婢愚钝,猜不出来。不过奴婢觉得一来傅家没什么可忌惮的,二来就算陛下真的是爱屋及乌,那傅蕊乔说白了也不过就是一个替身,折腾不出什么风云。何况还是在太后您的眼皮子底下,太后您随时随地可以将她——”
  
  太后点点头,稍微释怀了一些,道:“若果真如你所言,倒也没什么可怕,那丫头,我瞧着模样好,性子也沉稳,唯今之计,你明日便召太医院的人来替她把个脉,皇帝说是她肚子里头已经有了龙种,你就替哀家好生照看着吧。”
  
  芬箬眼里闪过一丝压抑,但很快道:“是。”随后服侍了太后睡下,便悄悄的退了出去,在外头的滴水下站了一会儿,觉得今天知道的事信息量有点太大,得好好消化一下。
   正文 第七章   翌日, 芬箬起了个大早, 因太后喜洁净, 天天都要三栉三沐, 水不可忽冷忽热, 得由她在一旁侍候着, 衣裳也要早早打点了, 太后喜闻玫瑰香,因此各色各样的玫瑰花一年四季的都在偏殿的小花园里养着,新鲜的花瓣固然是好, 可鲜花不常开,便将花瓣捣碎了碾成汁水储着。等太后沐浴的时候,热汤灌进外室的银盆里, 再把要穿的衣裳一件一件的展开覆在上头, 浇上几滴玫瑰花汁待热气往上熏干了即可。
  
  出浴之后,还要芬箬亲自来篦头发, 绾上发髻, 带上珠钗, 少不得要一个时辰。
  
  忙完这所有, 才到了惯常接见妃嫔的时候, 眼下皇后不在, 太后一般只是随意嘱咐几句便散了,有时候循例问问‘皇帝好不好’之类的话,可昨日既然见过了皇帝, 这话便也省下了, 只得和东西六宫的诸位话起了家常。
  
  整个后廷分成东西六宫,但皇帝长居未央宫,皇后住在长乐宫,和太后的永寿宫在一根中轴线上,所谓的东西六宫实际上是在未央宫和长乐宫之间的所有御妻和宫人门的居所。
  
  不过东六宫名头听着好,不明所以的人还以为皇后也住在那里头,其实不然,大覃建国迄今七百年有余,东边的格局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而今只有惠昭宫,兰林殿和披香殿为妃嫔所居,摘星楼仅仅是皇帝平常所去的一处书库,常作暖阁之用。另外内侍监为了更好的服务后宫,也搬到了东宫的东南面来,连着掖庭,一并囊括了广储司,尚衣局,慎行司,司制所,司务所,司设局等等,太监宫女进进出出的自是十分吵闹,久而久之,后妃们都不愿居于惠昭宫隔壁的延禧宫,再加上宫里若是死了人,总不能从太后的正阳门和皇帝会朝的永定门及贤妃,德妃,淑妃那边的德胜门出去吧?自然只有从内侍监这里的太平门出去。延禧宫临近太平门,地位自此愈发尴尬了,后来干脆便空关起来,无人居住,只是一旦有犯了事的后妃,就会被关押到那里去,渐渐的形同冷宫。
  
  所以相较于西六宫的繁荣锦绣而言,东六宫可以称得上江河日下,秋风萧瑟。本以为惠昭宫的佟诗穗有了孩子,东六宫可以吐气扬眉,几个宫里的女人都巴巴的盼着这回能来个咸鱼翻身,谁知道到头来惠妃还是福薄,无端端的被人给毒死了,这一下把东六宫的众人打击的不轻。
  
  兰林殿的钟昭仪和披香殿的赵美人此刻便到太后跟前哭哭啼啼的,一副同仇敌忾的模样,嚷嚷着要太后做主,必要将那毒死惠妃的人给生吞活剐了。
  
  太后和蔼的笑道:“哀家还不知道原来你们姐妹情深至此,想来那惠妃在天之灵,知道你们如此为她,也该安息了。”
  
  钟昭仪咬着唇道:“我们东六宫一向冷清,说的上话的从来只有我们几个,本想着惠妃姐姐有了身孕,那真是天大的喜事,是阖宫的福气,说句没脸没皮的话,哪天就是我自己有了,恐怕也未必见得能有那么高兴!哪里知道——呜!”说着,又掉了几滴豆大的泪珠。
  
  宫里的女人生的都不差,别说是堂堂昭仪,宫女都是精挑细选的,三五成群的结伴走过来,瞧着也别有风姿。可这钟昭仪顶多是清秀,再加上不懂得打扮,着装寡淡,活脱脱的一块白豆腐,就算她家世不错,撑死了也就是一块精致的豆腐。何况她还笨嘴拙舌,没法讨太后的欢心,这一哭起来,太后就更加懒得应付她了,心里只记挂着早上吩咐芬箬办的事,不知办妥了没有?怎生去了那么些时候还不回来?
  
  披香殿的赵美人是西域进贡的,杏眼桃腮,身子婀娜,水汪汪的大眼睛,软软糯糯的嗓子,哪怕是随便一开口,也像是在撒娇,当下对太后道:“求您老人家一定要给臣妾们做主,惠妃姐姐可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臣妾听闻昨夜里不是已经逮着人了嚒?”
  
  “哦?”太后眉头一动,“消息倒是传的快。想来也是,昨日里从哀家宫中放出去的宫女们,足足有那么些个,一人讲一句,这事传到了你们耳朵里怕是也变了味儿。”
  
  赵美人自知失言,忙补救道:“咳,可不是嘛……臣妾今早一路来也是听见那些宫人絮絮叨叨的咬着耳朵,并非……并非臣妾有意打听的。”说着,递了一个眼色给钟昭仪。
  
  钟昭仪立刻上前附和:“这事臣妾也听说了,妹妹不妨直言,太后最是宽宏,不会怪罪妹妹的。”
  
  太后抿着唇笑。
  
  赵美人是个急性子,更兼是个外族,一向心直口快,等不及了又开口道:“听说行凶的那个,乃是皇后宫里的大宫女?”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即便是最年长的德妃也没能例外。
  
  贤妃啜了口茶道:“妹妹休要听信那些下人胡言,皇后虽然没在,有些话也是不当讲的。”
  
  “是。”赵美人瞥了贤妃一眼,不甘不愿道,“贤妃娘娘教训的是。”
  
  太后两手交叠,食指轻轻抚着金护甲,声音凉凉的:“都是哪些长舌的奴才说的?!敢背地里编排皇后!”
  
  钟昭仪和赵美人赶忙跪下了。
  
  太后玉手一挥道:“罢了,你们两个跪什么,要跪也该是那些嘴碎的奴才们跪,你们是皇帝跟前伺候的人,关起门来便都是一家人,什么话不能说。不过此事哀家也已经查得很清楚了,告诉你们也无妨,凶手乃是浣衣局的一名宫女,昨日已交由内侍监杖毙了,只是没想到竟然还有人想把这事情扯到皇后头上去,哀家倒想看看,究竟是谁在这后廷非要弄得天下大乱不可!”
  
  钟昭仪胆子小,不由的浑身发抖。但赵美人到底是西域高绥国的公主,打小见过些风浪,扶起战战兢兢的钟昭仪道,“太后所言甚是。”言罢,还对太后甜甜的一笑。
  
  太后深深地望了她一眼,道:“此事的内情一时间也说不清楚,总之,今日趁着大家伙都在,也正好商量个事,皇后跟前那个大丫头是皇帝瞧中了的,此时又逢着惠妃殁了,连带着肚子的孩子也没了,想来还是这丫头有福气。”
  
  太后此话一出,赵美人的手,紧紧地抓住椅子扶臂,若不是木头做的,指不定要被她给捏出什么形状来呢。
  
  “皇太后的意思是…蕊乔有了?”问话的是一直没开口的淑妃。
  
  饶是镇定如她,也没法想象那个玩世不恭的皇帝竟然和办事一向利落风风火火的大宫女蕊乔暗通款曲了!
  
  太后端坐在琉璃底金屏宝座上,眯起眼来扫视了她们一圈,恰好与从外面匆匆赶回来的芬箬对上一眼,芬箬朝太后微微一点头,太后心上悬着的大石终于落了地,郑重道:“是啊,已叫太医院的人来验过,确定是喜脉。皇帝的意思是要哀家好生安置她,哀家便想问问你们大家的意思。”
  
  德妃一身素净的袍子,和那额角簪的一朵玉簪花颜色最是相衬,闻言立刻道:“臣妾这厢先恭喜太后了!只是东六宫那块儿眼看着是不能住人的,别说延禧宫住不得,就是惠妃的惠昭宫,也不适和安置新人。太后以为呢?”
  
  太后‘嗯’了一声点头道,“你说的有理……”
  
  淑妃接着道:“臣妾也以为德妃姐姐说的极是,那不如就让她来和臣妾做个伴吧。臣妾平素里一个人住那么大的宫苑,也甚是寂寞呢。”
  
  赵美人帕子掩嘴哼笑一声道:“这可怎么使得!谁不知道储秀宫精致富丽,是陛下专程为淑妃娘娘您造的,她一个宫女,怀了身孕是要赏,可身份摆在那里,总不能坏了常例。嫔妾倒不担心她会沾了娘娘您的光,可就怕娘娘您辜负了陛下的美意。依嫔妾看,嫔妾的披香殿也是容得下人的。”
  
  这话说的分外明白,傅蕊乔是宫女出身,地位低贱,若是让她随了淑妃一起住,以后岂不是有机会要爬到赵美人头上去?但要是住到披香殿就不同了,将来位份只能在她之下,且由着她整治,想怎么整就怎么整。
  
  太后听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一时没有接话,贤妃于是温婉道:“赵美人的心是好的,可惜披香殿太过嘈杂了一些,养胎需要安静。臣妾的长春宫也早已有几个人住下了,如今看来,只有将那丫头安置到合欢殿去最好,另外拨一群人使唤便是。她也乐得清净自在。”
  
  “合欢殿?”太后的瞳孔微微一缩。
  
  要知道,与东六宫的杂乱纷繁相比,西六宫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了,德妃住的翊坤宫雕梁画栋,贤妃住的长春宫曾是太后侍奉先帝时所居,意义深远,两宫并列位于皇后的长乐宫之下,紧排在翊坤宫之后的又是储秀宫,住着淑妃,一连三个妃位不算,储秀宫旁边一大片的竹林,是皇帝专门为了淑妃造的。据说淑妃擅音律,最喜在幽深的竹林里弹琴,效仿古人‘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的意境。
  
  出了竹林以后是御花园,皇帝为了哄后妃们高兴,专司大兴土木,在御花园里栽种各色花卉,比如说德妃喜欢玉簪,贤妃喜欢蔷薇,还有好‘清雅如竹、淡漠如菊’的淑妃,皇帝都在御花园里差了专人奉养,可见御花园是一副怎样百花齐放的盛景。
  
  另外每年到了夏日里,湖中的六角亭更是被一拨拨碧绿的荷叶包围在中间,三不五时的莲花大朵的浮在水面上,人行走过便会闻着一股素淡的清香,令人觉得犹如置身瑶池仙境一般。
  
  而这些都还只是其次,最最关键的是御花园尽头处的合欢殿,正跟在皇帝的未央宫后头,皇帝只要一下了朝,没走几步路就能到合欢殿。西面又是绘意堂,藏的是历朝历代大家的真迹和墨宝,西北方是储秀宫,而不管皇帝是要去御花园还是要去绘意堂,都没法绕开合欢殿不可。
  
  且一直以来,合欢殿无主,只是有人定时清扫,何况既然叫了合欢殿,便在大殿与御花园的接缝处栽满了合欢花,如今时日久长,那些花儿攀爬的厉害,把大殿后面蔓的如一座花房。风儿一吹,合欢花漫天的飞舞开来,就像铺天盖地的兜头套下一层粉红色的纱衣,地上零落的堆积起来,也像一层红色的织绒地毯,虽无精心雕饰,却有天然之美。
  
  住在合欢殿,真可谓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正文 第八章   太后沉吟片刻后道:“那就这么办吧, 还是贤妃想的周到。”随即便下了旨意。
  
  等妃嫔们都散去之后, 芬箬终于行到太后的跟前, 太后忍不住切切的问:“怎么样, 太医们的人可都查验清楚了嚒?怎么说的?”
  
  适才几位娘娘一到, 芬箬便依照太后的吩咐, 带了太医院德高望重的院判大人匆匆的赶到蕊乔的住所, 进门前对太医道:“还烦请孙大人在外先稍事片刻,太后有几句话要奴婢向这位娘子传达。”
  
  孙太医识趣的等在了外间,芬箬一进去, 劈头就问蕊乔:“你老实的同我讲,你什么时候跟了陛下的?”
  
  她刻意压低了声音的,唯恐被外间的孙太医听到, 谁知蕊乔却是木木的, 抬头‘啊’了一声,一脸的茫然。
  
  芬箬急的拊掌乱转:“都到了这个时候, 你还不同我说实话?!”
  
  蕊乔纳闷的站起来, 拉住了芬箬的臂膀道:“师傅, 师傅, 你到底是怎么了, 您先把话给我说说清楚, 您刚才的意思我没弄明白!”
  
  芬箬细细的打量她一眼,直白道:“陛下说你有了他怀了他的子嗣。”
  
  蕊乔眨了眨眼,像是真没听懂芬箬说的什么, 须臾回过神来, ‘啊’的一声,惊的险些站不稳,刚好被床畔的朱漆小凳给绊住,狠狠的踉跄了一下。
  
  外间的孙太医听到了动静,唤了一声:“芬箬姑姑?”
  
  芬箬清了清喉咙,镇定道:“请孙太医进来吧。”
  
  同时朝蕊乔抬了抬眼,蕊乔已是吓得浑身发抖,脑袋乱作一团浆糊。
  
  芬箬将榻上的帘子都放了下来,隔着一层纱,让孙太医请脉。
  
  孙太医一手搭在蕊乔的脉搏上,一手拈着胡须,还装模作样的闭上了眼,良久都没有动静。
  
  芬箬等的急了,才唤了一声:“大人?”
  
  “哦!”孙太医像是睡醒了一般,睁眼道,“还请芬箬姑姑向太后转达,恭喜太后了,这位娘子的脉象确是喜脉,不过因着初有孕,不仔细着是瞧不出来的,所以要好生将养着。”
  
  蕊乔躺在被纱帐围住的床榻上傻傻的听太医讲完所有,整个人一动不动,冰雕似的。
  
  这是怎么回事?她还没成亲,就有孩子了?她就是再傻也不至于不知道怀孕总得须先行了周公之礼吧?那么现在闹得究竟是哪出?
  
  太医走后,她赶忙一把掀开帘子连滚带爬的直扑到了芬箬跟前,道:“师傅,师傅,救命啊。”
  
  芬箬神色不明的看着她:“救命?你还需要我救命?”
  
  “师傅我真的没有。”蕊乔急道,“我若是对师傅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她一面赌咒发誓,一面吓得浑身发抖,直嘀咕道:“怎么办,怎么办……”
  
  芬箬瞧着她的样子不像是说假话,倒像是真的被吓坏了,脸色灰白灰白的,便试探的问:“你……和陛下,当真是没有?”
  
  蕊乔哭丧着脸:“师傅若不信我,拿脚往我肚子上踹一下便知晓了。别说和陛下有什么,我就是连陛下的一根头发丝儿都没摸过。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儿的。”
  
  芬箬眉头深锁,定定的看着蕊乔。
  
  芬箬想,若是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别人的身上,放着往常,以蕊乔的聪明才智,怕是早就想通这其中的关窍了,只是轮到自己身上,暂时看不透罢了。或是,她根本不想看透?
  当下便提点她道:“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假如真像你所说,自己和陛下是清白的,那就是陛下存心要抬举你,懂了吗?”
  
  蕊乔扑通跌坐在地上,双眼失神的望着一处。
  
  芬箬道:“没时间了,我还要去太后跟前回话,你自己说,你要我怎么回?”
  
  蕊乔六神无主,问芬箬:“师傅以为呢?”
  
  她想,皇帝应该是好心,本着过去的情谊想要搭救她,但却是用了一个最拙劣的谎言,说她有了他的孩子,这怎么可能?总有穿帮的一天的呀!
  
  她拉着芬箬的袖子哭道:“师傅,我怕是要交待在这里了。真是前有狼后有虎,横竖一个死。”
  
  芬箬‘咄’了她一口,道:“自己掌嘴,瞧你这比喻,谁是狼谁是虎?敢情太后是狼,陛下是虎?!”
  
  蕊乔抹了把泪:“可也不能这样欺瞒太后呀,若到了生产之日,我连块豆腐也生不出来,那就不是杖毙,怕是连凌迟都有我的份了!陛下那不是救我,根本是害我!”
  
  芬箬咬一咬牙:“那你现在赶紧麻溜的想个主意,想不出来就只有两条路可选,一,跟太后说实话,死;二,先过了这一关再说。怎么着?”
  
  蕊乔哭的噎住了,打了个嗝:“呃……”之后又是一个嗝,“呃……”紧接着又是一声,“呃……”
  
  芬箬看她那样子,气的笑道:“唉,真不晓得你是怎么混到皇后跟前去的,活生生一个糊涂虫嚒不是!”
  
  蕊乔扁着嘴道:“没有第三条路了吗?”
  
  芬箬见她脸色郁郁的,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脑袋道:“听师傅一句,好死不如赖活着,能活一天是一天,眼下既然连太医都那么说,可见陛下是安排妥当了,你就安心的当你的娘娘吧!照我说当娘娘有什么不好?!皇上既然肯给你一条活路走,那以后的事情,就以后再说吧!谁管得了那么多?你也别多想了,等我先去回了太后的话。”
  
  蕊乔张了张嘴,想拦住她,却没有发出声音,因为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之后芬箬便急急忙忙的赶回正殿,正逢着诸位娘娘们议论惠妃的事,她同太后微微一点头,太后心里就有了底,把蕊乔怀孕的事当场说了出来。
  
  不出所料,众人的脸色可谓是五彩纷呈。尤其是钟昭仪和赵美人,钟昭仪跟死了全家似的,赵美人则是快把手中的绢帕都给绞烂了,还以为大伙儿没看见。
  
  好不容易待人散了,太后亟不可待的向芬箬询问具体情形。
  
  芬箬想,此时打退堂鼓也来不及了,唯有赌一把,赌皇帝早就打好了如意算盘,当下攒着笑脸对太后道:“恭喜太后,贺喜太后,孙大人说是喜脉呢,不过蕊乔的身子弱,又是刚怀上的,不仔细探还真探不出来。”
  
  太后闻言皱眉:“她身子弱?”
  
  芬箬抿了抿唇,道:“是呢,早些年在浣衣局毕竟受了些苦,底子不太好。”
  
  太后点了点头:“没事,她还年轻,传哀家的旨意,着广储司给她配一些好东西去,什么人参阿胶的,惠妃是怎样的例份,她也一并的都有。这是皇帝真正的第一胎,务必要给哀家保住了。”
  
  “是。”芬箬蹲身,领命出去办事了。
  
  待走到外头,果然,德妃,淑妃和贤妃的步辇早就没了踪影,只余下钟昭仪和赵美人,两人闷闷不乐的,一同结伴而行。
  
  芬箬心急火燎的要去广储司,打算给蕊乔挑几匹上好的蜀锦贡缎,既然木已成舟,是个要当娘娘的人了,那就要有个当娘娘的样子,得懂得抓住男人的心,皇上的性格难以揣摩,蕊乔又是个肚子里藏不住话的,将来两人若是合得上倒也罢,合不上只怕是要针尖对麦芒。不过不管怎么样,穿的漂亮点儿,总归是没错的。
  
  只是她去的方向刚好和钟昭仪,赵美人是同路,她又不好越过她们去,便只有遥遥的跟在她们身后,虽然听不清飘来的只字片语,不过那份愁态,却是显而易见的。
   正文 第九章   其实钟昭仪和赵美人当真是宫里的老人儿了, 钟昭仪是皇帝龙潜时已经入府的, 据说当年与还是五皇子的陛下在京郊的水月庵邂逅, 五皇子把钟昭仪飞走的纸鸢给捡了回来, 之后更是亲自替她挂到庵堂后许愿的香樟树上, 再后来的事便顺理成章, 没什么悬念可言了。只是自打皇上御极以来, 钟昭仪竟再没有在兰林殿里接过圣驾,不知道是为什么。
  
  至于那赵美人,来的比钟昭仪晚, 年纪小,位份也比钟昭仪低,钟昭仪便客气的唤她一声‘妹妹’, 但因为赵美人有高绥国做后盾, 她其实从不把谁真的放在眼里。且钟昭仪的父亲在朝中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员外郎,因此钟昭仪无论在谁跟前, 都略显底气不足, 刚好她又住在东六宫, 无人可以帮衬, 所以本末倒置, 事事倒以赵美人马首是瞻。
  
  两人本来并排着走的, 谁知赵美人一想到自己承宠那么久肚子都没有动静,反而叫一个宫女赶在了她前头,实在是气的不行, 走着走着, 步伐愈来愈快,气息越来越急,很快把钟昭仪给甩在了后头,钟昭仪望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侍奉在一旁的芸初问道:“娘娘,咱们可要赶上去劝一劝吗?”
  
  钟昭仪问:“赶上去做什么?!任她拿咱们撒气吗?算了吧!我也乏了,还是早些回去歇着罢了。”说完,抬头看了看天,自言自语道,“总觉得是要起风了呢。”
  
  芸初便不多话,搀扶着她的手往兰林殿去了。
  
  赵美人等了许久不见钟昭仪跟上来,身边的芸舒回过头望了一眼后道:“娘娘,那钟昭仪……”
  
  “由得她去吧。”赵美人气道,“她是墙头草两边倒,此刻只怕是对我避之不及,恨不得赶紧到合欢殿去给新人道喜呢。”
  
  “娘娘息怒,万不能为了这种人动气,娘娘是何等的矜贵!太医们千叮万嘱,说怒易伤身,娘娘可一定要保重好身子,只有身子骨强健了,才能怀上龙嗣是不是?”芸舒劝道。
  
  赵美人闻言紧抿着唇,如临大敌般的踏进了披香殿,随后吩咐下人们把门都给锁严实了,不是亲信不许进内殿,只有芸舒跟她走到了最里头,赵美人往她的贵妃椅上一坐,一改先前那副娇俏可人的模样,凉凉的问道:“那件事…你确定咱们做得干净利落?”
  
  芸舒屏息道:“回娘娘的话,奴婢以性命担保,断不会叫人知道有咱们掺和在里头。”
  
  “当真?”赵美人的眼尾一抬,明明是风情万种的神色,看来却只叫人觉得如芒在背。
  
  芸舒道:“请娘娘放心,奴才与那蔻珠见面的时候都是子夜时分,在掖庭内的小树林里,绝对没有旁人在场。只是可恨那狗奴才被人查出来之后,竟不赶紧的自行了断,非要扯上皇后的人,闹得眼下沸沸扬扬!”
  
  赵美人冷哼一声:“本以为那叫蔻珠的一心只想着荣华富贵,哄骗她两句将来找个机会安排她侍寝她便信了,哪晓得胆子这样大,临死了还要拉个垫背的。若不是她太过愚蠢,此刻也不会叫皇后跟前那丫头给占了便宜。”
  
  芸舒气馁道:“娘娘说的是,皇后跟前的奴才得势便就是皇后得势,尤其是傅蕊乔对皇后还忠心耿耿,只怕以后咱们在这宫里更是举步维艰了呢!”
  
  一想到平白无故宫里又多出一个竞争对手,赵美人登时目露冷芒,甩袖便将一只青花釉里红双耳云龙花瓶摔碎了,一并连着里面的两朵芙蓉也掉了脑袋,水撒了一地。
  
  芸舒倒抽一口气道:“娘娘息怒,奴才知道娘娘不惧皇后,毋宁说皇后此刻不在宫中,就是皇后回来了,凭她那病怏怏的体魄,也万万比不过咱们娘娘的荣宠。只是奴才怕……怕的是陛下和皇太后,那两位若执意要查下去……”
  
  赵美人‘哼’地一声,“你我都知道陛下是不会劳师动众的去深究的,这件事,佟诗穗死了就等于是帮了他,是谁做的并不要紧。退一万不说,就算太后和陛下真的要查,咱们把梁园儿交出去便是了,让他来个畏罪自尽还不容易吗?”
  
  她这么说是有理由的,她笃定了皇帝就此罢手,是因为有一日皇帝刚好歇在披香殿,她半夜里翻了个身,发现榻上竟然只有她一人,于是便爬起来偷看,皇帝原来是跑到外间去了,似乎是海大寿深夜带了一个人也谒见。
  
  她躲在屏风后头听了一阵子,光听那声口,宫里那么多女子,哪里能分辨的过来?
  
  可那女子尽管说话颤颤巍巍的,内容却足够叫她咋舌,只听那人道:“回陛下的话,奴才不敢欺瞒陛下,惠主子的信期都好几个月没来了,上回是叫奴才去敬事房虚报的,请陛下责罚。”说着抽噎起来,“奴才也是不得已,若不照娘娘的吩咐,只怕是要死在惠昭宫里了。奴婢上有老下有小,家中的老母幼弟尽是靠着奴婢的俸银过活,奴婢也是没办法。”
  
  赵美人一听‘惠昭宫’心下便明白了七八分,再微微探出头去望了一眼,就见那宫女撩起袖子,臂膀上密密麻麻的爬着几条疤痕,煞是怖人,不知是用什么东西烫的!
  
  赵美人认得那宫女,叫做芸秀。
  
  芸秀伏地继续道:“奴才绝对不是存心要欺瞒陛下的,为了这事,奴才日也不安,夜也不安,思来想去,就是陛下要奴婢一死,奴婢也要向皇上坦白了这话,才能过得去。”
  
  屏风前的皇帝是什么表情赵美人没看见,但不用想也知道,与人私通这一条就已经够惠妃死一百次的了,更何况她还意图污染皇室血脉?!
  
  她知道惠妃的下场肯定是一个死,按她的估计,皇帝多半是要海大寿安排底下的人去做,赵美人记得海大寿有个干儿子叫做梁园儿,便找了个机会让芸舒与梁园儿做了对食。
  
  宫里的太监和宫女对食不稀奇,只是敢正大光明说出来的没几个。
  
  芸舒于是借着梁园儿的手,偷天换日,把行凶的人给换成了蔻珠。
  
  为了和蔻珠搭上线,她们还特地找了个由头,说是浣衣局弄坏了她一件孔雀丝的织金绣袍,着尚衣局的漪秋姑姑把碰过那件衣裳的人都给带来,一一的辨认。
  
  赵美人知道蔻珠心比天高,就是那个时候,向蔻珠应允下来,只要这件事办成了,立刻就将她调出尚衣局,到自己的宫里来,更会向圣上引荐她。
  
  东窗事发后,她担心蔻珠把她们咬出来,还想着是不是要找人威胁一下蔻珠,或者干脆灭口,谁知道还没来得及动手,蔻珠居然把屎盆子囫囵扣到了自家亲姐姐的头上。
  
  想到这里,赵美人冷冷一笑,望着伏地回话的芸舒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和钟昭仪宫里的那个芸初也是亲姐妹!怎么?你会不会把本宫的事与那人通报?”
  
  芸舒叩首铿锵道:“既然做了主子的奴才,自然一心侍奉的是主子,那虽是与我有骨血之亲的姐姐,但立场不同,若是有敌对的一天,奴婢也不会留手,更何谈通报与她知?娘娘您多虑了。”
  
  赵美人伸出手捏住芸舒的下巴道:“看来你和蔻珠那个贱人是一样的呀!”她尖笑起来,下巴扬的高高的,不可一世,“都是些没良心的家伙,自己家里人也照样暗算。不过……”她阴恻恻的松开手,“就是这一点,本宫喜欢,够狠。”
   正文 第十章   同一时间, 皇帝下了朝正在勤政殿内批阅奏疏。
  
  永寿宫的消息传出来之后, 皇帝手上握着的朱笔顿了一顿。
  
  心里头盘算着是不是要去合欢殿走一遭, 却又不知合欢殿此时是否已一切准备妥当, 可以接驾。当即便着海大寿去催人快马加鞭的将合欢殿收拾出来, 务必要做到一尘不染。又亲自宣了张德全来过问, 合欢殿里的陈设, 新晋主子的用度可都一应熨帖了吗?张德全回道:“合欢殿虽然一直空着,但奴才始终恪守本分,替皇上好生守着, 而今只要再添上些用得上的物件即可。”
  
  皇帝立刻叫张德全把库房都给打开了,拣着里头的好东西一一挑选,什么红绿宝石莲花枝金臂钏, 蝴蝶纹翡翠八宝如意璎珞, 三色宝石双千叶攒牡丹赤金步摇,还有东珠一斛, 翡翠挂子, 镂雕錾花银护甲等等……除此以外, 还附送前朝大家史非凡的真迹‘金错刀’, 青花釉里红双鱼戏水瓷盘, 双面绣的四折屏风, 冷暖玉的棋盘子,高绥国进贡的幽蓝抹金扇子,包罗万象, 应有尽有。
  
  张德全在一旁觑着这阵仗, 忍不住想,自打咱们爷入继大统以来,别说替女人挑首饰了,就是明媒正娶来的皇后,他都没有正儿八经的好好看过一眼!而今这一位虽说是宫女出身,瞧着这架势,只怕是有个有福气的,真后悔自己没能早些巴结蕊乔。
  
  跟着,皇帝又问蕊乔的衣裳做了没有?
  
  张德全心头一动,想皇帝都细致到了这个程度了……
  
  其实给妃嫔做几身衣裳有什么难,难得是老祖宗有规矩,皇后是嫡妻,为显出尊卑有别,好像裘光锦,浮云锦等珍稀贡品,除大节庆以外,妃位是不可随意穿的;雀翎绣、凝羽绣等也不能出现在低位滕御们的身上。更不可有凤凰图腾。是以宫里从才人到美人,贵人,但凡位份不是太高的,一律是流水作业。当然,低位妃嫔的服饰也不可马虎,为了皇家体面,要端庄、大方又漂亮。
  
  但张德全有意存了窥探圣意的心思,便故作为难道:“回皇上的话,衣裳现成的自然是有,已经给合欢殿小主送过去了。且这会子尚衣局的姑姑也已经差人去替娘娘度量身形了,相信不日便可制成。只是好东西方能衬出娘娘的美来,慢工才能出细活……”
  
  张德全欲言又止道:“皇上请允许奴才说句僭越的话,奴才听闻入住合欢殿的这位新主子可是身怀龙嗣的,奴才这….上头拿不准,还得请皇上您示下,奴才才好替娘娘置办。怕就怕皇上您给了新晋娘娘一个妃位,到头来奴才这边却没能把吉服给及时打点好,那便是奴才的罪过了。”
  
  反言之,若是皇帝不给蕊乔一个妃位,他却擅自做主替她张罗了只有妃嫔们才能穿的,岂不是惹得上头几位不痛快?
  
  皇帝一听眉头舒张开来道:“是极,亏得你提醒了我。”
  
  “既然她有了身子,位份便不能太低,才人,美人,都不合适了,就晋一个贵人吧。”皇帝说着说着停下来,原本舒展的眉头又拧了起来,在大殿上来回的踱步。
  
  他心里早就有了主意,一上来位置不能定的太高,否则容易招人嫉妒,虽说他不常往后宫跑,可正因为不常跑,蕊乔的出现便显得格外突兀。且往后他真的往她那处跑的勤了,指不定还要给她惹麻烦,所以想封个贵人算了,等将来真有了孩子,孩子落地了,再一步步的往上加便是。但他还想给她拟了个封号,这一上午就是为了这件事在焦心,他本来还脑袋蒙塞,想过‘娴’,可一想到她以前那副作威作福的样子,怎么着都和娴静搭不上边儿,哪怕她现今装的确实挺温顺的,但他知道,她骨子里有可怕的倔强,‘娴’字和她不搭边,而今被张德全一提,突然想到了《诗经》中的‘如圭如璋’,形容一个人的气质高雅,一时间觉得‘如’字煞是美好。
  
  张德全在心里默默念叨:皇帝看似没宠,实际上却是宠了,看着好像特别宠?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
  
  度量拿捏的刚刚好,不愧是圣上。
  
  他大太监打从心底里佩服,大呼一声:“皇上圣明。”
  
  临行前和海大寿对视一眼,后者显然不像他这般猴急着要打探皇上的心意,而是一本正经的笃定,等张德全走了以后,继续伺候皇帝批奏疏。
  
  皇帝硬是忍住跑到合欢殿的冲动,把自己给堵在未央宫的偏殿里,埋头在一大堆奏疏中心不在焉的翻阅。
  
  海大寿是个有眼力劲儿的,知道皇帝面上越是端得宝相庄严,心里越不是那么回事,待时候差不多了,便问:“陛下,午时已到,依老奴之见,陛下还是歇会儿吧。另外,可要去合欢殿那里去瞧瞧新来的贵人?”
  
  皇帝一上午就等人问他这句话了,可他还要装着若无其事,沉思良久后淡淡道:“哦,看朕今天有没有时间吧。”
  
  海大寿涎笑道:“奴才以为今儿个是新小主入主合欢殿的头一天,陛下当去看看,以示恩宠,再者,也万幸没有个大臣来觐见的。”
  
  皇帝正了正背脊,道:“嗯,你说的有理,朕依你之言。”
  
  海大寿笑笑,挥了拂尘,替皇帝摆驾去合欢殿。
  
  午时的日头猛,从未央宫到合欢殿的距离不远,也能平白走出一身汗来。
  
  海大寿捋了把自己的额头,再看一眼圣上,之前说要替他备下肩舆,皇帝愣是说憋闷了一上午,要闲走走,散心。而今只怕也是热的慌。不知是否他海大寿眼花,阳光下圣上的面庞,竟透出几分不寻常来,简直就是一脸的情窦初开。
  
  老实说,圣上的样貌好,那是李家一脉相承下来的,圣上的几位至亲兄弟个个都是顶尖的人物,但真正谈得上九五至尊的阔气,现在的皇帝也非是其中的翘楚,只是论风流,怕是无人能出其右。
  
  尽管从前多人说三爷风流,可三爷身上满满的都是书卷气,他们兄弟俩都是当今太后抚养成人的,从小一起玩儿到大,五爷上山下海爬树那会儿,三爷尽顾着读书写字吟诗作赋了,全然没有当今陛下身上那股子玩世不恭的味道。
  
  没法比。
  
  所以不管旁的人暗地里说什么,海大寿私心里一直觉得,就算当初是三爷夺得了这江山,他也当不了这皇帝。
  
  眼下他们到了合欢殿,果然不出所料,合欢殿里人不少,手上都不停的在忙活着。
  
  几个侍女和太监见着了皇帝想要行礼却被皇帝伸手挡回去了,让他们不要出声,他要看看傅蕊乔忙什么呢?
  
  霎那间,整个合欢殿都静谧下来。
  
  蕊乔还浑不自知,正把之前湃在井里的那只大西瓜给捞上来,故没留神身后的异样,自顾自的招呼大家说:“嗳,你们都过来吃呀。”全然一副往日里大姑姑的作派。
  
  周围的宫女和太监们一脸的尴尬,皇帝挥了挥手,他们才敢蜂拥上前,不过都是小心翼翼的,从她手里接过西瓜,然后弓着身子谦卑道:“奴才谢娘娘赏。”
  
  蕊乔颇为无语,宫人们对她态度上的转变是一夕之间的,她也知道,不管大家曾经多么亲厚,往后她是大半个主子了,他们却还是奴才,不能她随便说一句,咱们大家伙还和从前一样就真的一样,宫规放在那里不是假的。但她就是免不了有点小失落,好在她心大,心里怅惘一下也就过去了,当即哼哧哼哧的吃起西瓜来,一边还向殿内的两个由她亲自带出来的宫女招呼道:“木槿,铃兰,快点儿出来吃西瓜。”
  
  木槿和铃兰闻讯小跑了出殿外,刚好见到蕊乔身后站着的皇帝,嘴角的笑顿时僵在那儿。
  
  皇帝伸出食指在唇上比了一下,木槿和铃兰对视一眼,便不敢出声,只缓缓地走到蕊乔跟前温驯道:“姑姑。”
  
  蕊乔大手一挥:“嗳,你们都怎么啦!吃西瓜呀,刚才还挺热火的,这会子都跟打了石膏似的做什么,快吃。”
  
  “是。”木槿和铃兰低头速速接过西瓜,埋头吃了起来,眼皮也不敢抬。
  
  突然,蕊乔身后传来一把声音,怪怪的,像是有些生,不过今天来替她打扫宫房的,大半都是生人,蕊乔也不设防,只听那人道:“姑姑,我还没有吃到西瓜呢,姑姑也赏我一掰儿吧。”
  
  蕊乔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西瓜,适才西瓜都分得差不多了,这可是最后一块,正要往嘴里送,她嘴巴都已经张得老大了,想想来帮忙的小太监都忙活了一天了,还是给人家吧,不得已只得把嘴巴又闭起来,预备把西瓜给小太监,谁知刚转过身,待看清了来人后,‘啊’的一声,手中的西瓜也顺势掉了下去。
  
  好在皇帝眼明手快,一把接住了,道:“真是的,差点儿就浪费了。”
  
  “呃……那个……”蕊乔满脑子都混沌了,直接跪下道,“奴才叩见陛下。”而后呼啦啦一宫的人也只得跪下山呼万岁了。
  
  皇帝撇了撇嘴道:“没劲。”说着,拿起手中的西瓜张嘴欲咬,蕊乔赶紧抬头伸出手来欲要阻止,皇帝说:“怎么?”
  
  蕊乔扭扭捏捏道:“那个……是奴才……嘴里挖出来的。皇上龙体尊贵,还是不要吃了罢!”
  
  皇帝‘嗤’的一声,径直咬了下去,‘啊呜’老大一口,随后抬头看天。
  
  海大寿忙吩咐人拿了一张椅子过来,皇帝他老人家就在蕊乔跟前坐着,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道:“怎么,还自称奴才呢?若是奴才就继续跪着吧,朕不叫起来就好好地跪着,趁此机会,你自个儿好好的琢磨琢磨,你现如今到底是什么人了。”
  
  蕊乔扁了扁嘴:“奴才知错了,哦不,奴才是习惯了,一时间还没改得了口。”
  
  皇帝无语的看着她。
  
  蕊乔又道:“啊……是……是,是臣妾。”
  
  她的声音嘤咛如蚊子般细微。
  
  皇帝凑过耳朵去道:“什么?朕听不清。”
  
  蕊乔用手绞着衣裳的下摆道:“臣妾,是臣妾一时糊涂。”
  
  明晃晃的太阳下,皇帝笑的灿烂:“很好。”
  
  “这样才好,否则你唤着自己奴才,你下头的人还跟着喊你姑姑,那朕成什么了?”
  
  姑夫吗?!他边说边乜了眼木槿和铃兰。
  
  两人一块儿打了个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