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蓝色妖姬(修)
凌晨两点, 陈家蜜徒步走在高速公路的路沿上。
两天前她还只是个在海市工作的小白领, 如今她却跨越七个小时的时区和八千公里的距离, 在黎明前的黑夜里, 步履匆匆于荷兰机场的郊外公路。
天空黑沉沉的, 不只是因为才过午夜, 果不其然很快下起了大雨。
空旷的公路边根本无处避雨, 陈家蜜深吸一口气拉起外套的帽子,但这根本无济于事,她很快全身湿透, 雨水顺着她的眼睫毛不停往下滴。
除了埋头在仿佛没有尽头的前路上继续走下去,陈家蜜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直到一辆厢式大卡车慢慢在她身边停下来,带来黑夜里除了路灯以外唯一的光芒。
然而身在异国他乡, 哪怕大雨瓢泼, 陈家蜜也不想和任何陌生人搭话。
司机却探出了头,从而让陈家蜜看到一双仿佛雨后天空一般澄澈的蓝眸, 蓝眸的主人突然用中文问她:“搭车吗?”
两天前的凌晨两点, 陈家蜜还在位于海市的租屋内加班, 项目验收已经到了最后关头, 日历也已经翻到十二月, 面对将要纷至沓来的节日, 人人都希望一年的工作能够就此收尾。
凌晨加班尤其难熬,几个入职小半年的新员工忍不住在线上私聊起来。
马文在群里分享了一家知名电商的在线花店网址,他是上半年才进入公司的实习生, 七月拿到毕业证书便顺理成章入职, 一起毕业的女朋友则进了一家外企做前台。因为陈家蜜所在的团队女生很多,马文这才会想到让同事给自己出主意。
“我去!”马文抱怨了一声,鼠标快速拖动花店页面的滚动条,“不就是玫瑰吗?怎么名堂这么多?!”
陈家蜜随便扫了一眼,屏幕上显示可供选择的圣诞节包装鲜花中光是玫瑰就足有十几页。
陈家蜜的好基友兼饭搭子杰西凑了个热闹:“选蓝色妖姬呗,听说这种花近两年很时髦!”
这个建议马文听进去了,他当即选了九十九枝进口蓝色妖姬的节日包装点了进去,页面跳出来的时候,讨论组的几个人齐声声抱怨起来:“三千块!抢钱啊!”
陈家蜜先看了看时间离验收还有一会儿,便提议道:“你别选圣诞节当天呢,提前两天试试。”
然而这个提议并没有什么用,哪怕提前两天预定,九十九枝蓝色妖姬的价格也在两千以上,而现在离圣诞节只有不到两周的时间,如果送的日子提前太多,只会让马文的女朋友被同事说闲话,送得太早还不如不送。马文无奈之下转而去看普通的红玫瑰,品质相对好一些的九十九枝包装都在千元,马文这才觉出不对来。
“今年这是涨价了啊!”他重新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压压惊,“去年我也是在这网站买的,也就五百来块啊。”
杰西在话筒里打了个哈欠:“这钱省下来,不如吃顿好点的牛排,还能送个施家的手链。”
“这怎么行?!”马文下意识就反驳,“情人节之夜,鲜花、礼物和晚餐,缺一不可。”
团队里其他单身狗被他怒塞了一把狗粮,陈家蜜更是吐槽他“一掷千金博红颜一笑”,众人也都纷纷附和,但心里还是都羡慕马文女朋友找到他这样一个肯花心思的的男孩子。
之后针对验收的短会非常顺利,陈家蜜发出最后的总结报告,此时在线的只剩她一个。关机之后她顺手把床上的电热毯打开,这才发现扔在床头充电的手机有一个未接电话,原来是陈家妈妈在凌晨一点多的时候打来的。这个点家里人原本早该睡了,因此这个电话显得有些不同寻常,陈家蜜看看时间已经三点,便打算明早再给家里回个电话,便发了条信息说自己一切都好又抛开了手机。
她觉得妈妈可能是想她了,陈家蜜早在月初就提前请好了年假,打算项目结束趁着年前空闲回云市老家待上一段时间,过了元宵再回来。海市的生活虽然极其便利,工作机会也多,到底是不在父母身边,哪怕到了圣诞这种舶来节日,虽不是要特地回去一趟的重要年节,可陈家蜜难免会有一番连她自己都会想要苦笑的寂寥感。
去厨房洗杯子的时候,屋子的大门突然打开,原来是陈家蜜的室友回来了。
林深深拖着一个登机箱在门口换鞋,大片的雪花落在她黑色的大衣上还没来得及融化,她的皮肤冻得略微发青,显得脸上妆容愈发浓艳。她把箱子靠在鞋柜边上,陈家蜜捞起她随手扔在椅背上的大衣,跑到门口把残雪抖落得干干净净。
另一间卧室的门也打开,于冰姿拿着杯子一脸睡眼惺忪,就算穿着厚珊瑚绒的居家服,一双腿仍然修长纤细,她看到林深深有些惊讶:“你怎么这个点回来?难不成改飞红眼航班了?”
林深深白了她一眼,然后指指刚刚抖干净衣服关门的陈家蜜道:“普降大雪,航班延误了三个多小时。”
一晚上都在加班,陈家蜜根本不知道外面下了大雪,闻言她一把拉开客厅窗帘,因为室内室外的温差,玻璃上早就蒙了一层浓浓的雾气,她拿手抹了抹又抹了抹,才意识到窗外的大雪已经绵密到完全遮盖了视线。配着城市里彻夜不灭的灯光,仿佛仙境一般如梦似幻,海市是个四季分明的城市,冬季下雪并不鲜见,但是下这么大的雪却是陈家蜜来此地近十年来的头一回。
“真美!”陈家蜜贴在玻璃上往外看,鼻尖感受到一片凉意也不在乎,“还好睡得晚,不然明天起床只能看到脏乎乎的雪泥。”
林深深不想扫她的兴,陈家蜜是个码农,一个不太需要和人打交道甚至不需要和外界打交道的职业,所以可能不清楚雪景除了美丽,也可能造成巨大的麻烦和危险,不过这样三个人都还未睡的雪夜,煞风景的话实在没必要去说。
“你吃了没?”于冰姿拿出一个锅子和两包煮面,“没吃就一起吃一点。”
陈家蜜企图在美味的泡面面前保持仅存的一点点理智:“睡前吃东西很容易胖哒!”
“我去洗澡,”林深深无视陈家蜜的挣扎,“面好了叫我,记得要辣白菜口味的。”
于冰姿坏笑道:“你可以不吃的啊哈尼,你不吃我就能多吃点。”
因为名字里有个蜜字,所以大家都爱叫陈家蜜哈尼,久而久之她自己也默认了。
二比一,陈家蜜投降,决定把减肥的大业放到明天再说,于是认命地从橱里拿出三副碗筷,拿开水烫了烫摆在客厅的桌子上,还贴心地铺上餐垫。不一会儿于冰姿端出一个冒着滚滚热气的锅,三人在雪夜分食一大锅又香又浓的泡面。于冰姿趁着陈家蜜不注意,把满是料包蔬菜和干肉的最后那点精华全都捞进自己碗里,而陈家蜜则得了个洗碗的差事。
林深深吃饭那么快,可是吃也吃得那么好看;于冰姿这个吃货每天嘴巴不停,却又偏偏人高腿长。陈家蜜觉得自己真是一个太过平平常常的人,但是她边洗碗边觉得她们三个人一屋真是一件极好的事。
那晚她是拉开卧室的窗帘,伴着一夜的落雪睡着的。
因为周六不上班,陈家蜜是放了心要睡到自然醒的,直到被一阵手机铃声吵醒,接起来一看原来是自家妈妈来电,迷迷糊糊叫了声“妈”,对面应了一声却没下文。陈家蜜惊醒过来,因为电话的背景声实在是太吵了,仿佛全村的人都跑到她家嗑瓜子闲聊,她无从分辨妈妈在话筒那端哪怕一点点的细微动静。
她抱着被子一骨碌就翻起来:“妈?家里怎么了?”
“没事。”陈妈声音涩涩的,“我知道你年前工作忙,就是想告诉你注意身体。”
之后无论陈家蜜怎么问,陈家妈妈都一口咬定家里没有大事,陈家蜜知道她关心自己不假,可是家里也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既然问不出来,难不成还不能回家看看。
年年都赶春运,陈家蜜可是刷机票的老手,好在现下不过是十二月中旬,当天的机票价格倒还合适。陈家蜜眼疾手快地抢到一张尾单,今天下午飞去云市,周一一早飞回海市,借着周五加班的名义,周一可以名正言顺晚点儿进公司。
陈家蜜没收拾行李,拿了个大购物袋装了洗漱用品和简单的换洗衣服便出了门。
正文 平阴
陈家蜜后来回过神, 她自以为的一连串倒霉事件就是从那天出门去机场的路上开始的。
下大雪是比下大雨还糟糕的事情, 虽然在南方难得遇见, 然而一旦遇见就注定误你一天的事情。陈家蜜站在路边足足二十分钟也没有打到车, 好不容易拦下一辆空车还高风亮节地让给了同一小区的老人。终于她狠狠心把小费一口气抬高到二十块, 之后陈家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明明刚刚还没人接单, 这会儿竟显示有两位司机抢单,待到她坐上后座被车里空调的热气暖和过来,这才慢吞吞地意识到这就是市场经济的大潮嘛!
普通人简直是被大潮一巴掌拍死在雪地里。
紧赶慢赶到了机场, 因为陈家蜜没行李,只花了五分钟就在机器上换好了登机牌,正打算撒丫子往安检冲, 抬头一看发现大屏幕上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色显示延误, 因为天气原因延误的航班实在太多,她的手机软件根本没来得及更新提示。陈家蜜这会儿也不急了, 一路慢悠悠晃到登机口, 工作人员说大概延误一小时才能登机。天色渐晚, 外面天空阴沉沉的, 停机坪上的大灯穿透漫天的雪花, 投射在玻璃上一片惨白, 等候的乘客情绪都还稳定,有的四处溜达觅食,有的坐在原地看片打游戏。
陈家蜜就近找了个咖啡馆坐下, 要了个三明治当做晚饭, 因为昨晚咖啡喝多了怕一会儿飞机上睡不着,陈家蜜要了一壶玫瑰花茶。店里人不多,陈家蜜目不转睛地看着店员沏茶,女孩以为陈家蜜对花茶感兴趣,便热心地介绍道:“来往的客人都说我们店里的玫瑰茶呀香味特别浓,这些都是我们老板从山东平阴进货的,那里的玫瑰茶特别有名,女人喝了可以调节血气、美容养颜。”
她倒是没有夸大,茶盘端到桌上后,果真是香味异常浓郁。陈家蜜看这茶和同事在办公室里泡的干花茶很不同,玫瑰花瓣也是尤其厚重艳丽,便默默在购物车里加了个收藏。
陈家蜜的对面坐了一对母女,小女孩还是能抱在手上的年纪,长得可爱还不吵不闹,陈家蜜不由看了好几眼。小姑娘双手圈着她妈妈的脖子,指着多媒体屏幕正在播放的新闻问道:“妈咪,这些人从没有见过雪吗?”
原来是朝廷台的新闻在报道南方某市人民围观百年不遇的雪景,镜头前一群人对着一个巴掌大的雪人拼命拍照,还有城市广场的保安特地给小小一摊积雪拉了个警戒线供人围观。
女孩妈妈抱着孩子耐心解释道:“南边天气热,所以那里不下雪。上次妈咪给你说过《白雪公主》的故事,可是在比较炎热的地区,那里就没有白雪公主,只有百花公主。”
女孩似乎理解了,懵懵懂懂点点头。
来海市之前,陈家蜜从小长在四季如春的云市,冬天里不常下雪,就算下雪也只是毛毛雪,沾到手上立刻就化了,连是什么形状的雪花都来不及看清,这样也足以让陈家蜜和小伙伴们乐上半天。陈家妈妈说,云市上次下大雪还是陈家蜜出生之前的事儿,陈家蜜一直想瞧瞧漫天大雪是个什么模样,因为偶像剧里男女主角在雪地里定情总是特别的唯美,没想到这回却是在海市见到了,只可惜陈家蜜还是单身狗。
不过南方这么多省市都普降大雪,云市的雪肯定也不小,不知道这场雪对家里有没有影响,陈家蜜想到这个可能,心里不由地有些着急起来,她隐约领悟到妈妈的那个电话或许跟这场雪有莫大的关系。
有了这层担心,她就再没能保持先前那样悠闲的心态,止不住地会去看信息公告牌和来往走动的工作人员,好在一个半小时后终于广播登机,陈家蜜对了下时间,下了飞机她还能赶上十点的地铁回家,一切似乎还挺顺利。
直到飞机在跑道上又排了一个小时的队,陈家蜜终于崩溃地放弃赶上地铁的希望,因为昨晚加班晚睡,今天又经历长时间的焦虑等待,陈家蜜终于不知不觉睡着了,连什么时候飞机轰鸣着滑出跑道起飞她都不知道了。
临近半夜,陈家蜜终于到达云市,刚刚踏出机场,猛然一股冷风刮得她半天没有回神。家乡比她想象中还要冷得多,从海市穿来的一身厚厚的毛衣和羽绒服根本脱不下来。这更印证了陈家蜜先前的猜测,云市今年的天气根本也是冻得出奇。因为是本地人,她没有理睬拉客的出租车司机,而是熟门熟路地走到两百米远的公交站等夜宵班次。站台上只有不多的几个刚出了机场的旅客,以及一个卖茶叶蛋的大妈。
路过的人在冬夜闻到茶叶蛋的香味都受不了,陈家蜜也不例外,所以虽然大街上人不多,大妈的生意却特别好,陈家蜜跑上前去:“要两个茶叶蛋。”
大妈掀开锅盖子看了眼:“只剩一个茶叶蛋,卖完收摊了”,许是她觉得陈家蜜一个小姑娘三更半夜还没回家也挺辛苦的,便多问了她一句,“还有两块豆干,你要不要?”
自然是都要的,豆干浸满了汤汁,味道特别劲道鲜香。陈家蜜捧着一个蛋和两块豆干暖了暖手,感到寒意瞬间被驱散了不少,见夜宵车还没有来的迹象,手上快速地剥了茶叶蛋放进嘴里,又狼吞虎咽地嚼完了两片豆干,因为吃得太急蛋黄在嘴里发干,陈家蜜想要喝点水,奈何身上根本没有水,只好慢慢一小口一小口地咽下去,这才觉得全身都暖和起来,大半天的旅途疲劳顿时烟消云散。
吃完茶叶蛋不久,夜宵车的车灯远远就能看见了,云市这两年发展特别快,陈家蜜一路上坐车回家都是宽广大路明亮路灯,大概开了十来分钟车子转进一条岔路,停在了陈官村路口。陈家蜜跳下车,借着村里人家的灯光一路往西走,走到尽头就是陈家蜜的目的地。她远远看到自家起的三层楼房灯火通明,不由吃了一惊,农村人歇得早而且历来都很节约,别说这个点早该睡了,就算不睡也不会亮这么多的灯。
她加快了脚步,还惊醒了路边人家的看门狗,在寂静的夜里狂吠不止。
这一切偏偏令陈家蜜心里更加着急,奔到自家门前把手上的行李包往地下一扔,按着门铃就不撒手。
里头方才还热闹的人声一下子就安静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来给陈家蜜开门。
门一开,里面的人反而被陈家蜜吓了一跳,一张脸在白炽灯的映照下红了个彻底,吞吞吐吐道:“姐……姐,你怎么回来了?”
陈家蜜一看,来应门的竟然是堂弟陈明华。
“怎么是你?!”她口气非常不好,“这么晚了,你在我家干什么!我爸妈呢?”
陈家蜜心里着急,也不等陈明华回话,一把推开门,也不管陈明华被自己推了个趔趄,就往里屋跑去。陈明华也不出声,默默地捡起陈家蜜扔在地上的行李包,又把门仔细关上了,这才慢吞吞跟了上去。
进了里屋,陈家蜜这才发现屋里都是熟人,大伯和大伯母都在,大堂哥带着媳妇也来了,还有一个有点面生的老人家,陈家蜜隐约记得这是陈官村里一个辈分很高的长辈,因为她这几年都不待在老家,遇见了便含糊叫一声“叔公”而已。
除了爸妈见到她突然出现显得非常欣喜之外,其他人脸上神色都是讪讪的。
陈妈上前来一握她的手冷冰冰,赶紧让她坐下,一边怨怪道:“怎么突然回来也不说一声?”
陈家蜜笑嘻嘻的:“要是说了回来,就见不着亲戚们来家里热闹了。”
联想到陈妈早上那个电话,陈家蜜心里了然这群人怕是在自家从早待到了晚,妈妈不但要跟着伺候三餐,恐怕还受了不少挤兑。陈爸看着陈家蜜,嘴上说着“闺女回来啦”,脸色却很尴尬。
“姑娘回来好啊,”大伯母突然站起来,倒了杯热水塞到陈家蜜手里,“喝点热水,暖一暖,毕竟外面天寒地冻的,你一个小姑娘又不顶男人家壮实,冻坏了怎么办?”
嘴里这么说,眼睛却看着自己的儿子,大儿子陈春华坐了一天早就坐不住了,根本没留意自己亲妈在说什么。陈家大伯母只好去看自己的小儿子,却发现陈明华提着他堂姐的行李包站在门口不挪步,全盘一个局外人的模样。
她自负精明,却几乎被两个儿子气得说不出话来。
叔公看气氛不对,连忙站起来打圆场:“天色也不早了,大家伙儿就散了吧。你们夫妻俩不妨再考虑考虑,今年年景不好,家家都不容易。你们家退一步,为村里人多想想,村里人得了实惠你们也方便。你们那八亩地总不能白天黑夜不断人地照看,倒不如睁只眼闭只眼,大家总还能记得你们的好。”
陈家蜜不知道他话里有什么玄机,但听到末尾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了。因为不清楚事情原委,她偷偷去看爸妈的脸色,她爸照例犟着不回话,难得的是陈妈竟也少见地站在自己丈夫那边,站起身来不咸不淡地送客:“既然长辈都说不早了,那就散了吧。”
可能是没想到夫妻俩真的软硬不吃,叔公猛地一拍大腿站起来,招呼陈家大伯一家人走了。
陈家蜜觉得不妥,正想开口问怎么回事,陈爸反而先开了口:“今年遭了雪灾,村里的地都减产了一大半,不是你大伯找来的人,是人找上你大伯来说情,说来说去都是为了钱,不用你说,我是不同意的。”
正文 卡罗拉
见爸爸的态度明摆着是不同意的, 陈家蜜顿时放了心, 她庆幸自己回来跑了一趟, 而且父母难得在对待陈家的态度上保持一致。虽然陈家蜜对爸爸话里话外仍旧偏袒大伯一家感到不满, 但她信不过自己爸爸总信得过妈妈, 便觉得没必要再惹出是非。要不是难得回来一次怕爸爸心里不痛快, 陈家蜜还真想仗着性子怼这群人, 大伯一家哪是帮人说情的,这全家都出动了分明是和那位叔公狼狈为奸的呗。
陈妈了解自己女儿,当下偷偷横了陈家蜜一眼, 陈家蜜缩着脖子没说话,余光瞟到在门边磨磨蹭蹭不走的陈明华,陈明华紧张地把行李包搁在凳子上, 陈家蜜又瞪了他一眼, 陈明华飞快地跑开了。
陈爸叹口气道:“家蜜啊,你对你弟弟态度好点儿。”
“他才不是我弟弟, ”陈家蜜顶嘴, “堂弟!是堂弟而已!”
陈家蜜并不是小气的人, 可是她怎么也忘不了七岁那年冬天, 小学一年级的自己正放寒假在家里做作业。也是年前的这个时节, 天气比现在暖和但也比往年冷。陈妈坐在一旁给她剥烤红薯, 她闻着那股甜丝丝的劲儿直流口水,结果大伯母突然抱着一床被子上门,虽然被风吹得鼻涕直流, 可她狼狈中却掩不住满脸的得意和兴奋。
这位妯娌半年不曾来自家露脸, 陈妈不知道她突然上门干嘛,出于礼貌还是请她进来喝杯热茶。
大伯母往凳子上一屁股坐下,不忙着喝茶,却揭开被子给母女俩看:“我又生了个儿子,特地抱上门来过继给你家。”
被子里竟然是个刚刚足月的孩子,初生的婴儿都是可爱的,孩子在棉被窝里捏着小拳头睡得正香,若是平常陈家蜜说不定还要吵着抱抱弟弟,可是大伯母一番过继的话把母女俩都震得回不了神,偏偏孩子亲妈还兀自欣喜着,只当陈家母女已被自己打击得抬不起头。
于是大伯母继续洋洋得意道:“弟妹啊,你嫁来老陈家好几年都没有动静,好不容易生下个丫头,如今小蜜也十岁了,我看你是不能再生的。你大哥跟我一合计,他这个做长兄的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亲弟弟家断了香火,便做主过继这个孩子给你们。孩子都是娘的心头肉,何况我岁数也不小了,怎么舍得抱养给别人,可再怎么不舍得,也得帮着你家传宗接代啊。”
陈妈僵着脸,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小生命她根本不知如何应对,更羞于开口斥责对方的无耻,妯娌间多年交道打下来,她深知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道理,便推了把陈家蜜:“去!去学校把你爸叫回来,这事情是他老陈家的事情,我不做这个主。”
陈家蜜本还傻在原地,听到妈妈的吩咐,飞也似地甩着马尾辫跑了出去。
“小蜜啊!你慢点儿别摔了!”大伯母做作地喊了一句,半点不怕这母女俩搬救兵,她深知陈家两兄弟的性格,知道丈夫是个软耳朵,丈夫的弟弟是个软柿子,否则当年她怎么可能撺掇做哥哥的把弟弟赶出去,一人独占了家里老人留下的房子。想着自己往日辉煌的胜利,她更是信心满满,一反刚才进门的亲热样子,只管哄孩子再不理旁人,仿佛怀里抱着的是要继位的金疙瘩太子。
陈妈在心里“呸”了一声:敢情你老陈家有个皇位非要儿子继承?
陈家蜜跑得直喘气,头脑却越发清醒,她这个半大孩子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虽然自小左邻右里有些风言风语,可是陈官村并没有非要儿子的风气,但是大伯母今天的所作所为,是直接在陈家蜜一家人脸上拍了个巴掌,告诉这小小的女孩,亲生的女儿不如抱养的儿子。
陈爸在传达室见到女儿的时候,陈家蜜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下他也慌了神,直接从口袋里掏了条皱巴巴的手绢儿给女儿擦眼泪,一迭声地问家里出了什么事。
陈家蜜抽噎着:“大伯母……大伯母她说给我们家生了个儿子……”
传达室里两个中年阿姨一下子愣住,互相使了个眼色,都以为陈家出了天大的丑事,陈爸尴尬得脸都紫涨起来,连忙给女儿拍背让她缓过气,这才耐心问道:“哪里来的孩子?小蜜,你把话说清楚。”
陈家蜜这才结结巴巴抽泣着把大伯母抱着个孩子上门说是要过继的事儿给讲清楚了,陈爸一拍大腿,牵着陈家蜜就往家里走,顺便拜托了传达室一会儿跟人事打个招呼,说是家里出了事请个假。
其实他不打招呼传达室也会帮着说的,陈家这可是年头上就爆了个大新闻嘛。
两个阿姨一搭一唱地唏嘘着这一家子的事儿,陈爸是高中毕业就被兄嫂赶出来住进工厂宿舍,陈妈是当年随着父母从城里下放到此。父母早逝之后,陈妈经人介绍和陈爸认识结婚,婚后虽然多年没有孩子,可夫妻俩却知道上进,白天在厂里工作晚上还去上工会的补习班。那年两人一同考上了大学,陈妈却因为肚子里有了陈家蜜,放弃了深造拿文凭的机会,陈爸毕业后留在了农业大学当政治科目的讲师,眼看着家里日子好起来,陈家兄嫂却又打起了弟弟的主意。
大家虽然私底下打抱不平,可是人家做哥嫂的不怕戳脊梁骨,你打抱不平又有什么用,关上门这都是老陈家的家务事。
陈家蜜一路上都不停淌眼泪,唯恐爸爸松口让家里多个弟弟。父女俩到家的时候,陈妈一脸面无表情坐在椅子上都没起身,大伯母却抱着孩子迎了上去,铁了心要让“父子”俩抓紧时间亲热下,要是被不知情的旁人看到了,还不知道要传出什么话来。
陈家蜜看着自己爸爸接过那个孩子,便一声不吭地跑去抱住了妈妈,心里却极为惶恐从此爸爸将不再疼爱自己,陈爸看了看被子里孩子无辜的小脸,踌躇半天才哑着声音开口:“我路上托人去叫大哥,等人到齐了咱们就把孩子的事儿掰扯清楚。”
见对方没有一口拒绝,大伯母心里得意地想软柿子到底是软柿子,到头来还不是任由自己拿捏。
因着心知肚明是什么事,陈家大伯得了信之后来得飞快,事前妻子的一番耳提面命,让他只觉得这事情十拿九稳。进了门见弟弟手里抱着孩子,更是以为事情已经办成了,便一屁股坐下嚷嚷跑得口干,陈妈冷冷地回答家里没烧水,大伯正想发威责骂对方不会当家,又觉得自家这事情办成了就是占了天大的便宜,便忍了忍没有骂人,掉转头问弟弟:“这孩子取了名叫明华,你看哪天我们请村里的老人家把过继的事情办了。”
“你们要生这孩子过继给我们,事前却不跟我们夫妻俩商量,我敬你们是哥嫂,但这也未免太霸道,”陈爸看看妻女,妻子直直地看着他,陈家蜜无声地哭到眼睛红肿,他似是下了决心,“孩子毕竟是无辜的,过继给我也不是不行,我会把这孩子当亲生儿子看待,教他明事理做好人,让他以后能养活自己。但我把话讲明白了,往后这屋子里的一砖一瓦都是小蜜的。”
大伯母腾地一下跳起来,陈爸的话仿佛一巴掌扇在她脸上,扇碎了夜复一夜幻想出来的美妙未来:“明华要做你儿子,你的家财自然都要留给他!”
陈爸不打算和兄嫂吵架,他虽然软弱,拿定了主意却很执拗:“既然要过继给我,我的儿子女儿,财产怎么分自然我说了算,以后孩子管我叫‘爹’,你们做伯父伯母的难道还要插手我们家的事情?!”
大伯父好不容易瞅到一个插话的机会:“女人怎么能分家里的钱?!我做哥哥的,难不成还管不了你这个做弟弟的?!”
陈妈当即忍不住冷笑一声:“要管教也行啊,在老屋里管教,当着父母的牌位管教!人都被你们赶出来二十多年了,还逞什么不要脸的威风?!”
这事情人人都说陈家哥嫂不地道,可陈家爸妈从没有想过要轰轰烈烈地报复回去。他们如今的日子越过越好,况且小地方人情复杂,过去的恩怨的确可以一笔笔算清楚,可是陈爸这个做老师的却要被人说成心眼子小、报复心强。陈妈骨子里也有自己的清高,不屑和妯娌做出一样撒泼满地滚的下三滥招数。
气氛一时僵持住了。
陈明华恰好睡醒,在被子里闷声哭了起来,大伯母见过继了儿子也捞不着好处,哪里还会把儿子白送人家,便一把从陈爸手里抢过孩子,重重“呸”了一口:“不识好人心,等着断子绝孙吧!”
他们刚刚跨出门槛,陈妈跟在后面“砰”的一声把门关得震天响。
但他们到底高估了那一家人的节操,陈明华从会走路开始就三天两头地被扔在自家门口,陈妈怕孩子饿着了冻着了没少操心,直至他到了上学的年纪,学费杂费都是陈爸掏的钱,陈明华的亲生父母摆明了不会掏钱,无所谓孩子会否辍学。陈家蜜知道这个小堂弟可怜,可她觉得自己心里头的芥蒂仿佛永远也没有办法消去,某种意义上陈明华真的成了她的弟弟,是被她家一手养大的。
陈家蜜望着餐桌上的玫瑰,怔怔地回忆着过往。她在家里睡了一夜之后,大清早被陈妈拉到镇上办事,到了镇上却又被扔在咖啡馆里,陈妈说自己很快办完事情回来,让陈家蜜点一杯咖啡等着。
这是小镇上最好的咖啡馆,装修看上去依然有点简陋,陈家蜜觉得这里更像茶座,桌上的玻璃瓶里插着朵玫瑰,花瓣耷拉着,早已没了生气。
她兀自看得出神,甚至没注意有人在她对面坐下。
“这种玫瑰叫卡罗拉,”同陈家蜜说话的是一个白白净净的男生,身量中等眉眼文气,他指了指桌上那朵垂头丧气的玫瑰,又见陈家蜜一脸迷茫的模样,便微笑着说明来意:“陈家蜜小姐,是你妈妈让我来这儿找你的,我叫韩强,在镇上的鲜花交易中心工作。”
正文 红色娜奥米
对方笑吟吟得非常礼貌, 陈家蜜一瞬间明白过来, 自己上了老妈的当, 被骗来相亲了。
她下意识往窗外寻找, 以为陈妈会躲在哪里偷看。
结果韩强笑了起来:“我来的时候遇到伯母了, 她正在农信社排队, 所以让我先过来。”
陈家蜜吁了口气, 不被自己亲妈监视的情况下两人说话就容易得多了。她对相亲有过一两回经验,只要长辈不在场,同龄人之间找点话题聊上个把小时并不困难, 但要说彼此之间第一眼就会电闪雷鸣这概率就很小了,按照惯例留下联系方式但事后多半不会再联系。
韩强给人的第一印象很不错,除去斯文有礼貌, 显然他还认识自己妈妈, 提前就把长辈这关给过了。陈家蜜喝了口面前的咖啡,默默整理了一下思路:“你好, 我就是陈家蜜, 虽然我妈事前没跟我说起这件事情, 不过既然咱们都来了, 聊上一杯咖啡的时间总可以的, 就当交个朋友。”
女孩落落大方, 韩强也不扭捏,相比陈家蜜的工作,韩强的工作似乎更有趣味一些, 陈家蜜指了指那朵玫瑰:“你说它叫卡罗拉?”
她凑上前闻了闻, 仿佛闻到一丝靡败前的幽香。
其实这花没有香味,但是初次见面气氛尚可,韩强不打算说煞风景的话。
“你不知道它的名字,但你一定见过它。”韩强说起自己的工作领域,比起略带尴尬的自我介绍,明显自信不少:“卡罗拉占我们交易中心每年玫瑰成交量的60%~70%,如果不是特别高档的玫瑰,一般你见到的都是卡罗拉这个品种。”
高档的玫瑰吗?陈家蜜只知道蓝色妖姬。
韩强听到陈家蜜提起蓝色妖姬有些失笑,但他不太想去纠正陈家蜜的错误,眼前的女孩子不长的及肩发垂在肩头,因为拘谨显得特别文静秀气,可是她的双眼却掩不住好奇,娴雅的外表下有暗藏的灵动,韩强对陈家蜜颇有好感,不想把话题引到容易导致无聊的专业知识上去。
“因为在市场上占比高,我们有时候叫它超级红玫瑰,花色标准,花朵饱满,每朵足有手掌那么大。”韩强拿手比了比,玫瑰鲜丽的色泽因为他手掌的衬托显得特别光艳照人,如果不是因为花瓣边缘已经发黄,陈家蜜会觉得它非常完美,超级红玫瑰的称号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她开始有点感兴趣起来:“那价格肯定也不便宜。”
“这倒不至于,只不过今年有点特殊。”韩强舀了一勺白砂糖加到小小的花瓶里,见陈家蜜越发好奇便解释道:“你平时不养花吧,这样可以延长玫瑰的花期。”
陈家蜜是想养花,不过一是没那个耐心照料,二是没有见到过特别合心意的:“总觉得市场上就那几样,所以我谈不上有什么特别喜欢的花,与其把这娇贵的玫瑰给养死了,我还是看着别人花瓶里的饱饱眼福就行了。”
韩强笑起来,陈家蜜的父母在种花,陈家蜜却一点也不感兴趣,真是很有趣的一家子,但是他还是顺着陈家蜜的话头继续往下说:“你说得倒也没错,市场上品种的确不多。我还是拿玫瑰来说,咱们交易中心就有这么个说法,说中国市场年年就是老三样‘卡罗拉’、‘影星’和‘黑魔术’,再多的品种都很难见到。我目前的工作就是负责联系推广新品种,所以才会和伯母认识的。”
陈爸退休后拒绝了返聘,反而承包了几亩地,开始从事自己一直很有趣的种花事业。他本职是农业大学的讲师,于是学校里有相关专业的研究员帮着牵线搭桥,这就让陈爸知道了花卉交易中心正在推广新品种的计划。陈爸二话不说拿出多年积蓄,又跟农信社里贷了一百万的专用贷项,轰轰烈烈地搞起自己向往了一辈子的事业。
对于父母充实晚年生活,陈家蜜是举双手赞成的,而且每次陈妈都说花种得还算顺利,等到第三年年底,贷款就能还清,往后种花的收益便纯是他们家自己的收入。
陈妈这辈子的愿望,就是希望陈家蜜回到她从小出生的地方,也就是海市。陈家蜜大学考到海市,包括打算在海市买房子,多多少少都有来自陈妈的影响。陈妈从小就告诉她,女孩子要打开眼界,去得远站得高,眼界打开了,对自己和未来的另一半才会有更高的要求。陈妈因为自己被骤然改变命运,所以始终想要通过女儿,尝试着去窥探如果命运未曾被改变,可能会是个什么模样。
陈家蜜深以为然,年轻的一代总是向往着更开放先进的城市、更层出不穷的就业机会,所以她计划中的未来必然是在海市度过的,但陈妈这次竟然会介绍一个本地的对象给她,说明韩强一定十分优秀可靠,才会得到这个机会。
陈家蜜觉得和韩强在一起找话题不难,这就比之前经历过的几个相亲对象好上几倍,不过她的确没有关心过家里承包的那几亩地究竟怎么样,便好奇问:“那我家种的就是新品种咯?”
“其实新不新也是相对而言,比如中国到处可见的卡罗拉,实际上问世已经超过二十年,超过了专利保护期,已经被国外市场淘汰。对我们来说好像仍然很时髦,但对于欧美国家,已经是上一辈的过时货了,”韩强脸色颇为遗憾,但这也是他工作的意义所在,所以他又立刻振奋起来,“这次我们推广的新品种叫‘红拂’,陈官村所有的种植户里,你家是唯一种植红拂而且是整个镇上预定种苗最多的一户。”
陈家蜜轻轻“啊”了一声,这么有魄力的事情还真的不像是陈爸做的,可是想到他特别执拗的脾气又好像并不意外,陈家蜜不确定道:“红拂?是红拂夜奔的那个红拂?”
“是!入乡随俗嘛,”不知不觉两人谈得投机,韩强发现自己杯子空了,一边叫服务员续杯一边解释道,“在引入国内之前,红拂在欧洲原名红色娜奥米。培育出这朵花的公司是欧洲排名前列的育种公司,老板本人是超模娜奥米·坎贝尔的粉丝,因此这款欧洲玫瑰中的销量冠军就是用娜奥米的名字命名的。红色娜奥米比卡罗拉更大更饱满,花瓣的触感以仿若天鹅绒闻名,花期也更加长,它在欧洲不但销量极高而且难得的是售价也高,当初选择它引进云市,一是因为它符合大众审美观,二来交易中心也是希望提高种植户们的收入。”
陈家蜜听出了弦外之音:“你之前说了,不谈镇上,村里只有我爸爸在种……”
韩强苦笑。
交浅言深是大忌,陈家蜜不好问得太细,免得双方难堪,但是女生天生对漂亮的花草有爱美之心,当下便感叹道:“你把红拂说得那么好看,说得我都好奇了。”
韩强奇道:“你自家的地,你没有见过吗?”
其实因为镇上种植户已经饱和,要额外拓展只能租赁周围乡镇的田地来建设花卉养殖场所。陈爸租赁的地块离陈官村开车至少要二十分钟,所以父母没有带她去过,陈家蜜也没有想要刻意去看看。兼且因为工作繁忙,平日年节回来基本都是来去匆匆,走亲访友的任务完成之后,也没有多少空闲。
陈家蜜想自己的确应该去看看那个想象中是一大片玫瑰花园的地方。
她的心思好猜,韩强突然用一种安慰的口吻对陈家蜜说道:“现下是看不到了,明年就会好的”他抬手想给陈家蜜续一点茶水,这样仿佛可以更加拉近一点彼此的距离,“那位大诗人雪莱不是说‘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眼下虽然困难,但是大家总会度过难关的。”
陈家蜜心里完全被不好的预感占据了:“你在说什么?”
韩强终于发现陈家蜜不知道今年冬天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场在全国范围内并不鲜见的大面积降温,对于素有花都之称的云市来说不吝于一场灭顶之灾。花田大面积冻伤冻死,因为采用经济低廉的暖棚种植,侥幸在雪后得以完好的鲜花植株十不存一。适逢年底众多节日来临,一线城市的批发市场原本只卖三元一朵的玫瑰价格已经飙升到十元,即便如此也依然陷入货源不足的窘境。
高达一千元一束的低档玫瑰,终于有了答案,不是节日抬价,而是因为供不应求。
陈家蜜知道,自家的花田一定没有幸免。
她的眼神满是对答案的渴盼,韩强对于她乍一眼的好感,也正是由于她这双灵动而充满好奇的眼睛,韩强觉得说不出口,于是他微微摇了摇头。
两人的脸色都不好,韩强犹豫再三决定不说,他认为这件事情还是由陈家蜜的父母告诉她比较好,而且中国人素来靠天吃饭,处在起步阶段的粗放的鲜花种植业其实对天灾有一定的预判,而且仅此一年的损失,并不一定会导致不可挽回的境地。
在这尴尬的沉默中,陈妈夹着一个文件袋,乐呵呵地走进咖啡厅,坐在陈家蜜身边同韩强打招呼:“小韩,你们俩聊得怎么样啊?”
韩强还来不及回答,陈家蜜一把抽出陈妈手里拿着的文件袋,把里面的纸质材料一把抖落在桌上。
里面有父母的身份复印件还要许多表格,陈家蜜一眼就看到了贷款合同和贷款延期申请书几个字,她不敢相信竟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而父母在她面前从未提起过花田遇到过的实际困难。她震惊、害怕,最后慢慢又变成了羞愧。
作为女儿,她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同住的室友中,她和于冰姿关系更好。一是因为林深深的职业导致她经常不回家,二是林深深和她们之间有隔阂。她看得懂林深深有所保留的态度,她知道林深深觉得自己天真幼稚,但陈家蜜觉得那是偏见。她的工作和社交圈子的确狭窄,不似林深深总在世界各地停留,可她是个成年人,她对这个世界有源于本身的最起码的认知和体会,陈家蜜会说自己阅历欠缺,然而绝不会觉得自己天真幼稚。
她现在才知道,自己是真的天真幼稚。
正文 红拂
韩强从汽车后视镜里看着那对不发一言的母女。
他这个才第一次见面的相亲对象, 只好目视前方专心开车。当时在咖啡厅, 陈家蜜发现自家贷款延期后, 坐在沙发卡座里把合同和表格细细地每条每款都看过去, 而且她着重看了提交给农信社的还款计划书。
陈家提请的贷款延期只是延期一年, 但陈家蜜并不确定问题是不是仅仅只需要一年去解决, 因为就她从合同上获取的信息所知, 农信社所贷款项通常不会很高,所以贷款延期的时常一般也不会超过一年。
因此所谓的一年并不足以说明陈家的实际情况。
见她不说话,陈妈拢了拢桌上的材料, 又重新收回文件袋里,她面有难色,又没法让只能算半个陌生人的韩强出面缓和气氛, 半晌才叹了口气道:“家蜜啊, 不是爸妈不告诉你,毕竟事情没有严重到那个地步, 讲出来也是平白让你担心, 何况你也帮不上忙啊。”
这话却戳中陈家蜜因为方才的自省正兀自脆弱的内心, 仔细研读那些材料只是让她表面上看起来冷静, 其实心中却有一方深不见底的泥潭在把她往下拽, 陈妈的这句“帮不上忙”让她突然触底, 骤然被砸得生疼起来。
她可以无视别人嘴里的“帮不上忙”,但当这句话来自父母口中,陈家蜜则被戳中了最弱处, 带来的是不假思索的反弹。
“谁说我帮不上忙?!难道我姓陈, 这事情还能跟我毫无关系?”陈家蜜脸涨得通红,不仅是气愤更是羞愧,“我上学读书一路考到海市工作,莫非是为了把你们留在这儿什么都不告诉我,让我自以为是地过安逸生活?我这次急着回来,还不是因为担心家里出了事,结果真出事了我人也回来了,你们还是什么都不告诉我!”
陈家蜜猛然住口,她意识到自己太激动,这不是在家里,还有个韩强在场。而且陈家蜜觉得自己再多说一句,就要忍不住哽咽出声了。
陈妈又何尝忍心呢,但天底下做父母子女的,彼此报喜不报忧也都是出自善意。
“这么大人了,你看你都要哭出来了。”陈妈嘴里抱怨,其实心里舍不得,拿了张纸巾塞给陈家蜜,“别让小韩看笑话。”
韩强连忙圆场:“陈小姐也是担心家里,这是人之常情嘛!”
陈妈没有忘记自己今天的主要目的,对着韩强熟稔地玩笑道:“什么陈小姐?都聊了好一会儿了,至少也该称呼一声小陈吧,不然多生分。”
亲妈竟然还没忘撮合他们俩,看来问题真的不是太严重,陈家蜜轻轻吸了吸鼻子,极力把刚才的失态忘在脑后,因着第一次见面就发生这事,比起初见的磊落,她后知后觉有些不好意思,偷偷看了一眼韩强,见对方识趣地在翻看手边的店内杂志,好像根本没瞧见她红了眼圈,心里就给韩强加了几分,嘴上对陈妈说:“妈,我要去玫瑰园瞧瞧。”
陈妈有点为难:“这个时候?马上饭点了,而且我们又没车。”
韩强立刻表态:“我车就停在外边。”
见陈家蜜一脸期待,陈妈只好谢过韩强:“小韩啊,今天麻烦你了。”
“哪里是麻烦?原本还想和小陈散散步的,”韩强确定自己对陈家蜜是真有好感,比起先前落落大方的疏离感,刚才陈家蜜微微红脸的尴尬让他更添了一分兴趣和体谅,比起有些只想着自己的年轻人,陈家蜜一个年纪轻轻女孩子却是对家里父母十分关心体谅而且有担当,她能不能帮上忙另说,至少韩强是欣赏她这份决心的:“车就停在外面,我们现在就走吧。”
之后他直接去了柜台买单。
看来这个男孩是对家蜜有意思的,陈妈心里放下一块大石头,她今天是来提请贷款延期不假,但是上头批准基本也是十拿九稳的事情。现在见女儿相亲还算顺利,雀跃之情一下子压过了对于花田的担心。
陈家蜜却还是心事重重,先前她不知道问题的症结,如今在车上坐了十多分钟,她前后思量发现即便知道了症结,她也拿不出解决方案来,既没有关于花卉的知识也没有人脉去消化亏损,那番激动的表态现下看来越发可笑。
车子又开了五分钟,停在一处白色塑料大棚起伏绵延的田地边。
相比其他人家开放简陋的设施,陈家人的地头非常好认。因为陈家八亩地四个大棚是被围墙围起来的,朝向田埂处的方向开着一扇铁门,贴门上还挂着牌子,上面写着:陈官村二组陈永强承包。陈家蜜的爸爸叫陈永强,大伯则叫陈永明。
虽然是大白天,陈家蜜还是吃了一惊,因为她看到靠近大门的左右围墙顶上各装着一个大功率的探照灯和监控,陈家雇佣的工人刚刚在简易的小厨房下了面条,两男一女这会儿正端着碗坐在田间的小板凳上吃午饭。
见陈妈来了,三人都放下碗围了过来。
他们坐着的时候看不出来,这会儿陈家蜜觉得三人中的那两个男的特别人高马大,反正光看外形你会觉得他们和娇嫩嫩的花完全沾不上边。陈妈介绍这是自己的女儿陈家蜜,三人中唯一的女性工人是他们同村五组的陈玉仙,两个男性工人是经交易中心介绍来工作的,个高的那个叫李磊,皮肤比较黑的那人叫唐常阳。
因为人多又陌生,陈家蜜把到嘴的问题咽了下去。
这和她想象中的玫瑰园完全不一样,反而有种门禁森森的压抑感。
照着陈妈的介绍,陈家蜜一一叫人,虽然她是老板的女儿,还是一口一个玉仙婶,对李磊和唐常阳也是直接叫哥。陈妈告诉陈家蜜,玉仙婶是主管这处玫瑰花田的,另外还有三个女工帮忙,李磊和唐常阳打打下手,还有另外两个男的和他俩轮班。
陈家蜜这时候把四周围墙上的监控数完了,发现一共有十五个之多,而且照陈妈的口气,园里最能担事的是玉仙婶和几个女工,这两个壮汉不是主要人员,总数却有四个之多还得轮班,虽然云市的人力成本要比海市便宜许多而且多是体力活,但是陈家蜜也知道这对于刚刚起步的陈家玫瑰园,每月会是一笔巨大的支出。
如果少招几个人,经济压力就会少上许多。
怕就怕父母碍于情面,不同意辞退多余的人。
陈家蜜暗自计划起来要怎样才能让父母同意精简人员,那边玉仙婶已经勾着她的胳膊,掀起塑料大棚的入口,带着她走了进去。陈家蜜一看到大棚内的景象,瞬间就把方才心里正在打着的小算盘忘在了脑后。
她万分确定,如果没有这场突如其来的天灾,这里会美得如同仙境一样。
少数还得以完好的红拂俏生生倚在枝头,它们比陈家蜜在咖啡店看到的那朵卡罗拉要硕大饱满得多,抵得上陈家蜜的一个拳头大小。呈现花苞状的花瓣也更加丰厚紧实,陈家蜜不敢去碰触,虽然它艳丽滑嫩得仿佛丝缎一样。它美丽得惊人,同时也具备了一样程度的脆弱。
是谁曾经说过,鲜花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也最为脆弱的生物。
韩强不失时机地告诉她,这就是红拂比卡罗拉高级的原因,不但花型的大小更显贵气,它55-75片的花瓣也比卡罗拉多出三分之一左右,所以这款花在引入之后立即进入了市场面更小但是获利更大的高端用户群,在欧洲甚至可以卖到六欧一朵,国内售价略有降低,但是通常也在二十元左右,逢年过节更会大幅飙升。
然而在枝头那些幸存玫瑰的映衬下,大棚里的景象却称得上是满目疮痍。这不仅仅是个案,云市因为持续的酷寒天气导致了鲜花大面积减产。极端气温甚至下降到了零下三度,足足下了两天两夜的雪,对四季如春的云市来说号称十年不遇,即使玫瑰有喜光喜阳耐寒耐旱的特性,也经不起这样极端持久的低温摧折。
当地的花农基本不具备昂贵的温控条件,只能对大棚进行简易保暖,简陋的手段跟下地种菜没有什么区别。马上进入收获期的玫瑰发生大量花瓣受寒发黑的现象,品相大打折扣,根本无法进入正规市场拍卖,即便低价出售也可能不够倒贴人工和物流。冬季温室玫瑰收获周期一般在两个月,但是植株有将近三成面临冻死,无法再循环开花,还有超过一半的数量经历了严重冻伤,没法保证下一期花朵的质量。
目前国内最大的鲜花交易市场就落户在云市,每四支交易的花朵中就有三支产自云市。所有进入拍卖中心的鲜花都要经过拍卖师的等级评定,经历过冻伤的鲜花连参加拍卖的资格都不具有,最后只能流入路边花店贱价出售。就算下一期冻伤的植株都够侥幸结出符合条件的花苞,但是一旦出现花瓣变小、花枝弯曲的问题,就会被归类到末等的C类,一样卖不出好价钱还可能亏钱。
况且眼下种苗的质量出现问题,根据引进合同的严苛规定,必须更换成育种公司生产的当季的健康种苗。
牵头的交易中心也已经殚尽竭力,镇上的宣传文件已经进入“该抢救的抢救,该换种的换种”这种口径,所以大家已经有了承担损失并尽一切努力挽回的自觉。
陈家蜜听着玉仙婶的介绍心里默默算了一本账,因为红拂个头很大,每平米陈家只栽培了四株(也可以有六株和八株,总产量上去,但是单位产量会下降,陈家刚刚起步所以栽种不很密集),一个大棚里四千株,四个大棚统共八亩就是一万六千株,这期每株原该平均收获五枝玫瑰,产量就该是八万枝。即便红拂在高端市场上独占鳌头,日常批发价达到三元每朵,但是雪灾之后这批玫瑰存数不过六千多枝,就算批发价已经翻了个跟头,陈家这季的亏损也达到了非常巨大的程度。
非但圣诞节这波行情没有赶上,因为大部分花株都已经冻坏,注定连两个月后的新一年情人节行情也要错过,如果不能及时补种止损在明年五月收获新的一茬玫瑰,陈家的亏损会像渐渐堆积的雪花,到最后承受不住彻底崩塌。
正文 白兰地
花棚里其实很热, 待了十分钟就会让人微微出汗。
可是陈家蜜的心情跟这天气一样, 冻了个彻底。
但是正如陈妈先前所说的, 只要今年年底到期的贷款可以如愿延期, 那么陈家就可以腾出手来处理花田换种的事宜, 虽然会错过最佳的销售旺季, 但是等到明年五月份田里就会长出新的玫瑰, 一切又将往好的地方重新开始。
这个想法也得到了韩强的肯定,从天气预报说有寒潮将要降临,他已经和国外的育种公司事先报备了可能需要紧急换种的情况, 也同云市的农业部门一起下地和种植户们做好一切可能的防寒抗寒工作,但是因为大环境下的粗放生产模式,最后整个产业仍不免蒙受了巨大的打击。
所以现在无非是根据事前的预案走, 在种苗紧急运送到位后, 在年前安排人手开始落实紧急换种补种的措施,把所有的损失控制在一季的种苗和半年的玫瑰产量, 这样就不至于伤了陈家玫瑰园的元气。
韩强是有经验的工作人员, 而玫瑰园实际是陈家蜜的父母在运营, 听完这一席介绍和解决方案, 陈家蜜也觉得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现下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渡过这一个冬天的难关, 想办法让一切重新回到轨道上来。
既然自己回来了,陈家蜜也想帮上点忙。
玉仙婶和几个穿着蓝色防水围兜的女工都忙开了,陈妈和韩强也干脆换上了工作装进去帮忙, 陈家蜜不打算干站着, 就拿了剩下的尺寸偏大的围兜,把下摆卷一卷,跟着他们一起干活。
“我忙着呢,”陈妈打发她:“你又不会这个,别跟着瞎捣乱,要是想学你就问韩强去。”
陈家蜜被亲妈嫌弃,知道对方是当她闹着玩呢,她也不好反驳,返程的机票就在后天早上,她或早或晚都必须都走。等她再按计划年前回家,说不定这事儿早就尘埃落定了,便讪讪地去打别人的主意。
韩强看着陈妈故作不耐烦地赶走陈家蜜,一边处理冻死的玫瑰一边咧着一口白牙笑着看陈家蜜,好像就等着陈家蜜来向自己讨教。他是体制里的人,做事为人都很有一套,因此对陈家蜜的态度拿捏得很好,并没有令陈家蜜感到一点点反感。反倒是陈家蜜很不自在,心里总是惦记着两人今天只是第一次见面,彼此的先决身份又是相亲对象,便朝韩强回以尴尬的一笑,小跑着往暖棚的另一头去找玉仙婶。
玉仙婶是他们一个村的人,对陈家两兄弟的事情门儿清,也知道陈家蜜是个争气的女孩子。陈官村的年轻人有一小部分也和父辈一样在地里忙活,但毕竟不是惯于吃苦的老一辈人,总抱着活络的心思想要把事业做大,但基本都没有门路。更多的年轻人则是到镇上或市里谋职,因为依托了鲜花产业和交易中心的做大,目前普遍也都生活无忧。
但是像陈家蜜这样学习优秀,最后得以在人人向往的大城市落脚的女孩,依然能获得最多人的赞扬声。
玉仙婶看陈家蜜跑到暖棚这头来,对待她的态度很是热情,其实除了本家那些不得体的长辈,陈家蜜还是很讨大人们喜欢的,玉仙婶捏了捏陈家蜜的手,笑着逗她:“白白嫩嫩,读书人的手。”
陈家蜜特别不好意思。
她连忙低下头戴上手套,以免被花刺伤,然后学着玉仙婶的样子把明显已经冻死的花整枝从地里取出来,天暖雪化了之后湿气会比较重,种植玫瑰要特别注意土壤的排水,尽快移除冻死的玫瑰也是为了防止植株的根部腐烂导致大面积的病变,因为不具备自动化设备进行土壤的重复熏蒸消毒,陈家的玫瑰园采用的是移除之后喷洒消毒液的办法。
陈家蜜只能帮着清除坏死的花朵,经验丰富的玉仙婶和其她几名女工则会评估幸存的玫瑰中有哪些微微舒展了一两片叶子可以采摘,实际上符合要求的花并不多,采摘下的玫瑰根据花枝长度被分批整理,放入带有杀菌液的桶里,忙了整整一个下午,统共也才五百支而已。陈家蜜帮着把桶拎到大棚后的车间去处理,这些玫瑰需要在车间里摄氏两度的环境下去除田间热,达到最佳的休眠温度,再进行包装处理。
陈家蜜看着玉仙婶动作麻利、指挥有度,不由问她:“您怎么自己不承包呢?”
玉仙婶愣了愣,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过陈家蜜毕竟不会在这片土地上落足,此时的情况又比当年好上许多,玉仙婶就当说故事给小娃娃听:“当年承包过的呀。”
陈家蜜愕然,在她的想法里,玉仙婶肯干能干,如果是她自己曾经搞过花卉养殖承包,就算不挣大钱也足以维持生活,怎么还会给自家打工。
之后玉仙婶解答了陈家蜜的疑惑,却又令她唏嘘不已。玉仙婶早年也是花农,旺季的时候种花淡季的时候种菜,因是好多年前的事情,那时候镇上也没有交易中心,种出来的一把把花是放在三轮车上拉到农贸市场去叫卖的。玉仙婶告诉陈家蜜,用现在比较专业的话来说,交易中心那种挂牌拍卖的叫对手市场,而十多年前他们这种叫做自由市场。
因为没有交易中心帮忙指导售价,花农不知道该卖多少价钱合适,也不知道市场整体的需求,因此只能被迫面对批发商的压价,一年辛苦下来仔细算算账,竟然还亏了钱。所以大约在十年前有美国花商来推广新品种的时候,有胆识有魄力的玉仙婶就去镇上报了名,在她眼里一株种苗只要两毛钱,一朵花的批发价就是两块,就算新品种需求量小,也没有不赚钱的道理,而且那时候报名的人数并不多。即便市场不大,可是供应量也小啊,而且玉仙婶知道城里人都是喜欢进口货的。
可是事情却往完全相反的方向急转直下,而且原因跟美国人或者玫瑰完全没有关系。在签了合同的花农们领回种苗成功培养之后,就有同村的人上门要求扦插,碍于大家是一个村的人,这种要求很难拒绝。不久之后,村里便出现了大量的新种玫瑰,对此美国花商非常气愤,便彻底和云市断绝了合作。而没有专业的育种公司帮忙固定控制种苗质量,扦插繁育的玫瑰质量不断下降,最后基本绝迹。
而玉仙婶一家则因此背上了债务,好在她经验丰富又勤劳肯干,这些年里已经差不多清偿了债务,但是一朝失败她对此深为恐惧,因此宁可帮别人打工而不再自己经营花田。因为陈爸陈妈在村里名声好,为人又很明事理而处事大度,所以玉仙婶对于眼下的工作没什么不满,还反过来安慰陈家蜜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两人抛开刚刚还显得沉重的话题,双双抹着汗笑了起来。
采后的工序就交给工人们去做,天色已经不早,陈家母女到了回家的时候。
陈家蜜对这些娇贵的花儿还特别担心,她轻轻问韩强:“不用喷点营养液什么的吗?”
韩强面对陈家蜜的时候,有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清的耐心,而且他还莫名地会去揣摩陈家蜜的心理,顺着她想听的话说:“我们只要保证消毒到位就行了,给花增加营养那是消费者的事情。”
之所以会去买花,不就是为了在稍许的侍弄之后,亲眼看着花朵带着绮丽曼妙的姿态开放吗?陈家蜜以己度人,突然就明白了这样的心理,所以花朵在田头采摘以及零售贩卖的时候,都还是一种欲拒还迎的姿态,最终是为了盛放在购买了鲜花的顾客手中,用最美丽的面貌博取消费者的欢心,至于玫瑰背后的汗水、泥土、压塌了大棚的积雪以及散发着氯化氢气味的消毒液,实在没有必要让那些追梦的人们知道。
听上去非常可爱,又带着点精巧的小心思。
陈家蜜在这有趣的话题中卸下了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包袱,在陈妈让她坐到副驾驶去的时候她并没有拒绝,因为刚从暖棚出来,陈家蜜的脸还红彤彤的,韩强让她系了安全带,又从置物箱里拿出冰红茶分给陈家蜜母女俩,然后启动车子像是不经意问道:“小陈,你过完这个周末就要走吗?”
陈家蜜咬着吸管,想着对方是不是明天还要约她,便点头“嗯”了一声:“回程买的周一早上的飞机。”
没想到韩强反而轻点油门加速,用轻快的声音解除了陈家蜜的犹豫:“你难得回来,趁着还没到年前最忙碌的时候,我明天带你到鲜花交易中心见识见识。像圣诞节这种旺季,交易中心每天都会成交两百万支花,无论是品种多样的花草还是从国外引进的那套拍卖流程,非我自夸实在是很值得一看。在国外,鲜花交易中心还是旅游观光的目的地,希望不久之后我们云市的交易中心也能开放,你这也算提前体验一番。”
他真的很会说话,陈家蜜心想,还非常有心,就冲这两点,陈家蜜觉得不仿可以加深一下了解,父母认可、自己觉得可以深交,这样的人选已经可以说是难能可贵。虽然陈家蜜有时会向往偶像剧里的浪漫桥段,但是对于现实生活来说日久生情也是一种常见的模式,不过她一年也就回来几次,似乎也没有日久生情的基础。
陈家蜜觉得自己未免想得太多,简直就是杞人忧天,便自顾自笑出来,殊不知韩强余光一直在注视她,把这一笑又解读出了另外的含义,不由对明天的“约会”充满了信心。
入夜,陈家蜜躺在自己二楼的卧室里,虽然她长久不在家,陈妈每天都会进来打扫,每一处布置都充满着生活气息,就连被子也是趁放晴了之后刚刚晒过,满是阳光的气味。陈家蜜想着明天和韩强在鲜花交易中心的见面,一时根本睡不着,就从被窝里摸出手机,在搜索栏里打下“白兰地玫瑰”这几个字。
白兰地便是玉仙婶下午那番述说中的主角。
中文页面上几乎找不到它的资料,陈家蜜看到一张清晰度不高的图片,相比红拂的浓艳华贵,白兰地则是一种色泽淡雅的杏黄色玫瑰。它的花瓣颜色渐变,越靠近花心色泽就越发如酒业醇厚呈现出琥珀般的光泽,因此得名“白兰地”。而它问世的年代比流行了多年的卡罗拉还要更早上十年,是一朵有相当年代的品种。
而它当年明明有机会在陈家蜜脚下的土地上生根发芽,而这片土地几乎被誉为全世界最有机会的地方,但这朵独特而清丽的“白兰地”却半途夭折了。
正文 影星
忙碌了整整一个下午, 陈家蜜倒在床上沾枕就睡, 天蒙蒙亮的时候她听到院子里有人进进出出的声音, 因为她的房间单独在二楼, 具体是谁听不真切。她只当父母已经早起在院子里活动, 也可能是附近的熟人过来串门, 陈家蜜拉起被子蒙在头上, 打算再睡一个回笼觉。
不一会儿有人突然打开了她屋子的门,陈家蜜睡眼朦胧地睁开眼,发现竟然是玉仙婶, 玉仙婶的身后是陈妈,陈妈力气小没能拽住常年做农活的玉仙婶,玉仙婶把陈家蜜睡前脱了扔在床头柜上的毛衣抛到床上, 催促着她赶紧穿了衣服下楼:“你爹妈不来叫起, 你就不起来?赶紧洗个脸下楼做事,你们年轻人法子多, 不比我们这群年纪大的什么主意都想不了。”
父母疼爱她, 见她还睡得香没有忍心打扰, 玉仙婶不一样, 她经历过一朝失败十多年都在还债的日子, 对于陈爸陈妈把陈家蜜捧在手心里, 一点风雨都不让她经受的做法实在看不过去。不拘是儿子女儿,这个时候都得帮着父母挑起家庭的重担。
原本玉仙婶一早要搭陈爸的车去花田上工,结果站在街口远远就看到陈家大伯的二儿子陈明华杵在他叔叔家门口, 他是陈家蜜这辈儿里最小的一个, 偏偏爹不疼娘不爱,从小被迫在叔叔家里打秋风长大,养成了畏畏缩缩的个性。就算陈爸陈妈掏心掏肝地对待他,同对待亲姑娘陈家蜜一般亲热,可是陈明华名义上的亲爹妈另有其人,每日照旧还是要回亲爹家里,家里宠着他长兄陈春华,对没能过继出去的陈明华视为讨债鬼,平日里几句打骂都是轻的,素日里又不给吃好穿好,学杂费还是老师通知了叔叔才补齐的,陈明华做人抬不起头,慢慢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在陈爸看来,陈明华至少是个老实本分的孩子,这就足够了。
这点陈年旧事村里人都知道,若不是玉仙婶恰好碰到,陈明华说不定在叔叔家门口蹲到日头老高了都不好意思进去。她二话不说,揪住正因为看到她就想要扭头跑开的陈明华,把他提溜到自己叔叔面前,陈明华这才一五一十地把事情都说了。
原来昨天陈家大伯母接到个电话,赶紧地出门买了两斤苹果和一提曲奇礼盒到镇上走亲访友。大伯母老家背着山,穷得十里八乡都闻名,当年经熟人介绍认识了陈家大伯,处了一段儿时间之后,陈家大伯就想分手。他也不是不想负责,实在是这女方追自己追得太紧,老家又实在太穷了,还被读高中的弟弟放学回家撞见这女的坐在自己腿上。陈家大伯当时看中了镇上一家有自建楼房的独生女,可人家哪里看得中他,但这不妨碍他的心思活络了起来。
偏偏陈家大伯母的肚子里有了,趁着肚子还没显怀只能赶紧领证结婚,陈家大伯迎娶镇上白富美的愿景就此作罢,还得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新娘子的肚子怎么跟吹气似地大起来,只好逢人便说这是进门喜好兆头。待到肚子足有七八月,又说孩子生下来之后一间瓦房不够住,把陈家二弟赶去了工厂宿舍。从此再没提让对方搬回来的事儿,在陈官村老人们的眼中这就算新媳妇进门便撺掇着单方面分了家,对去世的爹娘不孝对年幼的弟弟不慈,说归说却没有人站出来主持公道。
所以就冲她这个抠门劲儿,陈明华不禁好奇她上的是哪家亲戚的门,便准备从他亲哥那里下功夫,于是陈明华买了包烟去套陈春华的话。陈家大伯家里统共就两亩菜地,平日里匀出一点儿来种花,种菜的年景里一个大棚收入三万,刨去成本人工也不剩什么;改成种花一年收入四五来万,也就是多赚了陈春华一年的烟钱。 陈春华这个老大说是在田里帮忙,实际上不做什么事儿,烟却要抽十五块一包的,一天一包还不太够。陈春华的媳妇带着陈明华在镇上的花店打工卖花,但是云市作为鲜花产地,花店里的花卖不出高价,每月也就两千元的收入。五岁的大孙子是陈家老两口带大的,这一家子的状态总体概括来说就是很缺钱。
所以这时节能让陈家大伯母往外掏钱送礼绝对罕见。
陈春华抽上好烟嘴上没了门把,等弟弟问起亲妈上镇上干嘛去了,便统统抖落出来,说是往镇上的表姨家去了。这所谓的表姨是陈家大伯母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两人却真真切切是同一个地方嫁出来的老乡。表姨当年初来乍到还在陈家借住过两天,挡不住这人心思大不愿意留在村里,一心只往镇里奔。没过多久在镇上的理发店做了个洗头妹,不到一年认识了一个死了老婆的花店老板,便就此成了城里人。逢年过节大家走动,陈家大伯母虽然话里话外看不上她给人续弦,可是就冲她的夫家得力,泼辣惯了的陈家大伯母当面也得服软。
无他,这表姨的老公是个花店老板并没什么大本事,可是她小叔的本事就大了,就是镇上农信社的副科长。里里外外农田上需要资金买点机械设备或者淘换点种子,贷款都要经过他的手。
陈明华不笨,想通这个关节,便上自己叔叔家报信来了。
陈家蜜只觉得不可思议,若说自家现在要贷款,大伯母见不得好去使绊子那很正常;可如今自家只是去办贷款延期,办不下来花田运营不下去,自家肯定会背上债务,按说老陈家的财产有陈爸一半,难道不怕被村上拿去抵债吗?
更何况,就算农信社也得按照章程办事啊,陈家蜜详细看过那些文件,自家花田只要运营得当还款能力是不成问题的,只不过遇上了年景不好,按照农业贷款的相关规定,他们一家的贷款延期申请的条件算是比较优越的,被拒的风险其实很小。
大人们听了她的话却不那么想,玉仙婶叉着腰心里把陈家老大一家骂了个狗血淋头,她就是个打工的还让不让人捧着饭碗好好吃饭啊:“陈家姑娘,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你爸那八亩花田要是能种下去,自然是不愁还款的,可你要知道今年遭了灾的可不止我们一家,按照乡里头的一贯做法,那可都是必须先要照顾损失特别大的人家。我们不过是损失了一多半儿,何况你爸爸当时还买了点儿保险,前两天我跟车去交易中心送花的时候,还有不少酸话说咱们家批发价三块一朵,比起旁人一斤两块,是陈官村的资本家。你大伯母万一使对了劲,农信社说不定真不考虑我们。”
陈明华想说自己亲妈要做的事情想尽办法也一定会做成,但是这种气氛本已沉重的场合,他愣是没敢说话。
陈妈叹了口气:“我也不说难听的话,今年的情况这么特殊,人家批准了是情分,没批也是本分。困难的人家那么多,那天我在农信社还排了半个多小时的队呢,至于会不会考虑我们家的实际情况,无非是办事的人手里一紧或是一松,你要说人家有什么错儿,那是绝对谈不上的。”
“我想想其他办法。”陈爸出门去发动自己的老版桑塔纳,准备把玉仙婶顺路捎到花田去,然后自己再去趟学校,“教务处的黄老师她家小姑子是农信社的柜员。”
陈妈嘴唇动了动,最后那话并没有说出来:陈爸至多让人家帮着打听关系,一个柜员帮不上什么忙。
才吃完午饭,陈爸的电话就来了,他退休前在学校里名声挺好,黄老师一家也是尽力帮了忙的。她小姑子趁着午休时间在电脑里查了下陈家的申请,按理说最近农信社业务量大,这申请怎么也要三个工作日才有音信,陈家的申请隔了一个晚上却已经出了结果。而处理这张表单的人,也正是社里的副科长。
黄老师把结果告诉陈爸的时候也很为难,因为照自家小姑的说法,副科长这事做得谈不上对错。陈家听了交易中心的建议,年年为花田投了农业险是事实,年后可以得到理赔也是事实,在帮穷不帮急的做事原则下,陈家的诉求当然是靠后排。陈家必须在年底前把最后一笔贷款还清,而数额不高的理赔要走保险公司的流程,最快得要年后到账,要补种的花苗目前也还没着落。
因为一时的现金流紧张,最后导致满盘皆输,这种事情一点都不新鲜。
陈妈想来想去只能想到去求助韩强,因为推广进口花苗艰难,当初交易中心承诺,对签了协议的种植户的花田,交易中心是会托底的。她正要出门,陈爸身后带着一群人走进来,陈家蜜一看,还是从前的阵容熟悉的气氛,大伯一家连同那个叔公又来了。
陈爸估计没想到他们使了绊子还能厚着脸皮上门,紧紧抿着嘴一言不发。
倒是大伯母,最后一个跨进门,探头探脑地把大门紧紧关上了。
一群人坐下后,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大伯和这个叔公家里也种花,因为村里人种红玫瑰的太多了,大伯母出主意选了另外一种粉色玫瑰“影星”,说是这种量小值钱,何况小姑娘不是都爱粉色?结果“影星”一样是两三块一斤的收购价,不说钱没有赚到,品种老化的玫瑰抗寒也差,大雪一来死了个精光。大伯母便眼热陈家的玫瑰,个大价高不说,大寒天的才死了一半,这才是真正的好花。
陈妈见丈夫不说话,出声打断了大伯母的絮絮叨叨:“交易中心大门朝南开,你要进去没人拦得了,签了协议领了种苗,只要人勤快点都能赚钱。”
“那得有本钱啊,”大伯母装出一番为难相,“我也想学着你们去农信社贷个款,不过你知道我那个表妹今天打电话和我说了件事,说你们家的款子还不上了,还不上可是要吃官司的呀,这还让我怎么敢借呀?”
分明就是她从中作梗才导致现在的局面,可大伯母如今的说话做派,陈家蜜都想封她个奥斯卡影后。
正文 雪山
陈家蜜家的贷款是分三年本息, 今年年底清账的数目是三十五万。在沿海的村镇, 尤其是陈家蜜这种小康家庭, 三十五万靠东拼西借是不难筹到的。但是陈家蜜想不通大伯母这么做的逻辑, 除了让自己家面临无法经营下去的窘境, 这件事对大伯一家到底有什么好处。
陈家赚钱了没他们的份, 毕竟陈爸当年的话算是掷地有声, 就算认下了陈明华做儿子,家产也都归陈家蜜;如果陈家因此背上债务,大伯一家说不定还要被拖下水, 毕竟在外人眼里一笔写不出两个陈字。
话说到这个份上,就算想不明白,陈家蜜也看不下去大伯母那张得意洋洋的脸:“我工作都五年了, 这点积蓄还是有的, 大伯一家担心我们还不上款子,这算操得哪门子的心。”
彼此几十年的亲戚, 大家都知根知底, 而且大伯母还特别喜欢拿陈家蜜是个女孩说事儿:“是是是, 你性子乖学习好, 陈官村提起咱们陈家的这个姑娘谁不是竖起大拇指说一声好。你毕业留在海市, 想也知道是要赚大钱的, 三十来万自然不吃力。可是家蜜啊,翻了年你可就二十八了,别当做伯母的不知道, 你妈可指望你在海市买房子呢, 钱拿去还了贷款,再攒上几十万你得用上多少年,房价可永远比你攒钱的速度快。”
她又咯咯一笑,啧了啧嘴:“再说了,就算你死了这条心不买房,难道还不用陪嫁?家底儿一次性都搬空,别说海市了,就是陈官村又有哪家男的能看得上你。”
陈春华的媳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虽然没有多少眼力劲儿,却也知道陈家蜜是陈官村上少有的几个大龄女孩之一,只不过是因为她在海市工作多少有点脸面,但是逢年过节老人们说起来都叹着气道陈家以后会有个老姑娘。
陈妈冷冷地瞟了一眼侄媳妇:“成家成得早又怎么样呢?”
陈春华懒惰,这个儿媳妇又是个蠢人,大伯母自己心知肚明,可她不甘示弱:“我们早就抱上了孙子。”
“毕竟你们家那两亩地以后得有人侍弄,”陈妈虽然没有妯娌那么泼辣无赖,嘴上却也是厉害的,“大孙子一个人做得来吗?要不要生个二胎?”
陈爸听了半天,终于坐不住:“你们俩别说了!”
“好,我们都不说了,”大伯母从椅子上跳起来,“那你这个话事人得说啊,大家都是一个姓的,往上数还是一个爹妈,你这个亲弟弟就眼睁睁看着哥哥一家今年赔得精光?!扦插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哪家不是这么干的!怎么偏偏到你这儿就不行了?年景好也就罢了,你赚得多我们赚得少大家也就是私下里说说闲话,闹得凶了还有叔公替你说话。如今大难临头你却不肯出手,难道不是忘恩负义?”
那叔公由着大伯母出面,还在一边连连点头。
陈爸嘴笨,被大伯母这么一激,脸上顿时血红:“就算别人都那么干,我也决不能干,这是犯法!”
至此,陈家蜜终于听懂了,这不过是白兰地一事的历史重演,十多年前玉仙婶遇上的事情又叫陈家碰上,难怪她对这事情如此气愤,想方设法帮着自己家。陈家蜜想起在陈家玫瑰园见到的两个魁梧的工人以及严密的门禁和监控,终于知道周边村上对那四个大棚的红拂有多觊觎。在熟人关系占据主导的乡村,这三年来陈爸能够保着玫瑰园,还不令红拂的扦插枝条流入他人之手,一定顶住了非常大的压力。
这种压力必定还伴随着流言蜚语,譬如为富不仁、忘恩负义,因为遵纪守法反而被人骂作不近人情,而想要钻空子的人却因为贫穷弱势反而能够得到大部分人的同情。可陈家蜜知道,正是因为这些人的存在而不得不额外背负的那部分人力和安保成本,使得陈家的玫瑰园未必有外人以为的那么赚钱。只因为红拂三块一朵的批发价,人们心底似乎把这批发价当成了陈家闷声发大财的确凿证据。
犯法这词戳疼了大伯母的脸面,她终于露骨地说出了自己这次的目的:“什么犯法!犯什么法?洋鬼子那些天书合同能叫犯法?!种红拂的又不是只有你家一个,他们哪里知道到底是从哪里流出去的?二弟,你摸摸良心,只是让你帮帮你亲哥哥和族叔公,我们偷偷地种没人会知道,还能给你写个保证书不让其他人再来扦插,你总该满意了吧?”
大伯也插话:“你要不放心,咱们写了保证书摁个手印给你。”
脸上却很不满,哪有哥哥低三下四给弟弟写保证书,弟弟还给脸色一定要按手印的。
“如果连我都松了口,难道你们的嘴还能比我紧?”陈爸摇了摇头:“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这是犯法!种苗两三年就得换,一旦流传出去,扦插的玫瑰质量会越来越差,影响红拂这个牌子的声誉,这种后果我绝对承担不起!”
见陈爸到了这份上还不答应,叔公终于也急了:“永强啊,叔公就托大一句,我年纪比这陈官村种花的历史还长,这种事见得多了,乡里乡亲谁会真的追究?倒是你,一条路走到黑,叔公只是不忍心你从此之后背个骂名。”
心里明明清楚这不合规矩,打的却是法不责众的主意,陈爸如何不懂这个道理,他不擅长和他们歪缠这些道理,可他做老师这些年早有自己无法妥协的原则和不容践踏的底线:“你们不懂法也就算了,我还能给你们好好讲讲,现在你们偏还知法犯法,不用再说了,就算明年我家的玫瑰园关门,我也不会答应这事情。”
这拒绝非常的生硬,生硬到叔公的脸都端不住了,他“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大伯母事先打了包票的,结果陈爸软硬不吃,到底令她在长辈面前丢了脸,她拍拍裤腿站起来,招呼儿子和媳妇走人:“本还想往镇上走一趟,帮着你们家托人问一下贷款的事情,如今也省得我麻烦了。”到这地步她竟还能笑着对陈家蜜说话,“家蜜啊,只要没结婚就都是孩子,记得开年上我家拜年拿红包,今年给你包个大的,毕竟你家困难。”
说完头也不回走人。
因为陈爸在场,陈妈和陈家蜜都没发话,玉仙婶更加只是外人,如今不速之客尽数走了,陈爸挥挥手示意大家坐下:“咱们来商量下还钱的事情,玉仙不是外人,也一起听吧。要是真的做不下去,我把土地转租出去,再加上那些设备器械,多少还能值点钱,劳务赔偿的事情你们不用担心。”
玉仙婶方才已经怯场了,她当年种白兰地的时候,村里的气氛还要更保守些,哪像现在能跟长辈对着干,但是骨子里有些东西却从来没有变过。不然当年怎么没人顶住压力呢,其实根本顶不住,就像叔公说的乡里乡亲谁会真的去追究,又有谁真的敢顶着骂名去拒绝。
而且这种事情多了,主管花卉种植的部门也早已有了经验,对内法不责众,对外则尽量协商,最后看上去似乎谁都没有损失,外商至多是停止投资,而陈官村众人则得到了免费的种苗,可是从长远来看对于花卉产业的打击却是数十年的停滞。
譬如陈家蜜自己,哪有女孩真的不爱花,只不过是从来没有令她感兴趣的样子罢了,花店里那些千篇一律的品种,堪堪只是问题的冰山一角。
同玉仙婶不同,陈爸要慨然得多,他放弃返聘改而去种花不过是有感于多年的愿望,无论最后成功或者不成功,他好歹也算尝试过了,虽然把一辈子的积蓄赔进去很遗憾,以后说不定还要背上一点债务,但是原则却是无论如何不能动摇的。
“先还贷款吧,”陈爸大致算了笔账,“要过年了,工人们的工资和年终奖金不能拖欠,还要马上补种新苗,加班费也是必须给的,这样一来手上就等于没有钱了。”
陈妈管着家里六万多积蓄作为家庭支出用,这一回也要全部拿出来。
陈家蜜却道:“这六万是你们在老家防身用的,这钱不能拿。三十五万我有,贷款我来还。”
一朝回到解放前,陈家蜜想起自己刚刚毕业那时候,到手的第一个月工资加上大学打工赚到的那点钱,在付了前三个月房租和一个月的押金之后,她手上只剩四百块,足足吃了一个月的稀饭加咸菜毛豆熬到发工资。晚饭前她把购物宝里用来活动的十三万转到了陈妈银行账户里,还有二十万她说要工作日去银行转账。其实十万在股票里,十万买了理财产品,陈家蜜提前拿出来实则亏大了,但是这事情她不打算告诉妈妈。
她刚才一激动托大了,三十五万她还缺了一角,最后是陈妈补足,她自己是一贫如洗,家里也基本见底了。
至于房子,陈家蜜决定忘记房子这件事情,这个目标只会离自己越来越远。好歹还能租房子,可以和林深深于冰姿她们继续住在一起。
她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望着手机上显示的八十块余额发呆。陈妈在收到转账短信的时候眼圈都红了,一直喃喃着自己对不起陈家蜜。明明是她自己在陈家蜜小时候不停说着海市有多好,等到陈家蜜去了海市,他们老两口却似乎又把陈家蜜在海市的未来拿走了。
虽然厌烦那个女人,但是那个女人说得并没有错。凡事都可以重新开始,陈家蜜也可以从头攒钱,但是身为一个小白领,买房子不知是多少年后的事情,而那时候的房价也可能令陈家蜜不得不多背好多年的房贷。
但在陈爸说自己不能放弃原则的时候,陈妈和陈家蜜也有了不能放弃的原则。
她跳下秋千,座椅和铁索的夹缝处掉下一个信封,陈家蜜捡起信封,发现信封里有三千块钱,是陈明华趁他们没注意放在这里的。虽然陈家蜜内心不肯承认,但她和陈明华之间真的就像一对面不和心却合的姐弟,否则陈明华不会知道陈家蜜一旦有心事,就一定会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
陈家蜜觉得心里有一丝暖意,明天她就要飞回海市,如果这笔钱能够顺利解决一切事情就太好了。待到明年五月新种的玫瑰收了第一茬,陈家就能缓过气来了。
清晨她正打算出门去机场,陈家却接到了韩强的一个电话。陈家这才发现你好不容易翻过一座雪山,后头还有一座更大的。
正文 黑魔术
韩强从好几天前就在帮忙为镇上所有的种植户联络新的红拂种苗好早日补种, 以国内目前的种植技术来说难以避免天灾人祸, 所以在努力控制损失之余, 只要将新的种苗栽种下去成活开花, 玫瑰园生存的根本依仗就不会动摇。
提供种苗的亨特拉尔公司是欧洲数一数二的红拂专业种植公司, 他们不但自己育种新品玫瑰, 还从红拂的专利所有人西露丝花卉控股有限公司取得了经营许可, 向全世界包括欧洲、非洲以及亚洲在内的种植基地输出以红拂为代表的观赏性植物种苗。
韩强在明白了云市的恶劣天气导致的种植损失已经不可挽回之后,立即联系了亨特拉尔公司的欧洲代表处。
甜美的女声跟他在电话里道了日安,韩强在签引进合同的时候曾经跟着交易中心的领导亲自去过当地, 说是代表处,其实是建在运河边的一处景致优美的临街三层小屋。
因为临近圣诞节,韩强几乎可以透过话筒听见街上隐隐约约飘进来的圣诞歌曲。
他有些急切, 但是尽力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告诉他这件事她会负责转达, 但是无法立刻给出答案。
韩强不便给对方压力, 只得告知对方希望贵公司管理层一旦有了决定就立刻告知, 话筒那边答应了。
对方回复的速度其实很快, 但是答案却不是韩强想要的。如果风调雨顺, 种苗的更替期一般是三到四年, 育种公司会以每株种苗三毛到五毛人民币的价格向种植户收取费用,这笔费用是一次性的,育种公司只能保证种苗的质量都是合格的, 但是对于种苗遭遇的自然灾害全然没有责任。
毕竟若是要引进全套的中央控制温室, 那又是额外几千万欧元的生意,单单种苗的购买,对方的责任十分有限。
而替换种苗之前,育种公司也会提前要求对方提供上一批植株的具体生长情况以及产花数量,以此决定当年需不需要更替或者可以继续种植采摘一段时间。
这个过程需要留出较大的灵活时间,因为一次提供的种苗通常数量巨大,而亨特拉尔在欧洲享有业内很高的声誉,他需要服务的客户多到必须排队预约。
因此云市的这批红拂种植户显得那么势单力薄,而且不那么重要。
亨特拉尔公司给韩强回复了一封正式的邮件,基于当初双方所签署的合同约定,买方有义务提前半年向卖方提出现有种苗评估的要求,并且配合卖方的出苗安排,做好更替工作。
如遇不可抗力导致的额外需求,卖方也会尽量满足买方的要求,但这在合同上并非是强制条款。
亨特拉尔公司最新的那批种苗计划搭载飞机前往肯尼亚首都内罗毕的玫瑰园基地,因为非洲合宜的气温和低廉的人工,那里已经成为了整个欧洲的后花园,这似乎成了一个大家心知肚明的潜规则,那就是中国的种植基地对欧洲人来说没有什么很大的吸引力,而中国一线城市的高端买家也完全有实力消费进口花。
除此之外,因为即将到来的圣诞假期,亨特拉尔公司除了少数的值班人员,大量的公司员工将在下周开始休假,新年假期短则两周长则一个多月,管理层希望中国的买方能够至少撑到一月底再来和他们商量处理这件事。
韩强的心凉了半截,若是往常等上半个月乃至一个月那都可以靠着加班加点把时间争取回来,可眼下是年关,等亨特拉尔公司开始圣诞假期一直到明年一月底恢复生产,中国的春节也都开始了,中国人重视春节比欧洲人重视私人假期更甚,一年当中所有的节日只有春节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种植户根本没有办法组织人手开展补种工作。
所以等到亨特拉尔公司新年开工,中国人却要开始过年,接连两个节日过完,时间就到了二月中下旬,再等到亨特拉尔公司走完流程把种苗运抵中国,肯定赶不上五月的第一茬收获季,这种连锁反应还会波及紧随其后的七夕、中秋和国庆的传统旺季,今冬的损失会无限制扩大甚至长达一年,那时候还有几户人家能够把红拂坚持种下去,韩强根本不敢想。
本地的新品种种植户本就举步维艰,没有雄厚的资金实力、也没有全面支持的社会环境,更加缺乏专业的人力和设备,只要打击接踵而来,就和纸片儿一样一捏就碎。
这就是韩强最担心的,交易中心千挑万选才选中红拂,而红拂作为欧洲的冠军品种成功在云市扎根,先天条件远胜其他品种,可就是这样,想要长长久久地保住它在云市的土地上生长却是难上加难。
陈爸一听就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资金断裂暂时可以东借西凑,可是生产断裂了就等于釜底抽薪,没有商品可卖,继续运营就是往一个无底洞里扔钱。
玫瑰园里没有新的种苗,不过是一片和菜地没有区别的荒地罢了。
其他种植户也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但是他们作为这笔跨国生意的末端,全然讨论不出一点办法,陈家蜜感到了一种面对外商的切切实实的被动。
陈家蜜是临时改签了飞机和陈爸一起赶到交易中心的,她听了韩强的描述知道他肯定已经尽力,可是陈家蜜仍然抱着最后一丝期望:“再和这家公司据理力争一下呢?毕竟我们都是受了灾的,哪怕是事出突然,更替冻死的十几万株玫瑰也比非洲那些仅仅只是等着换种的情况紧急吧。”
“我当然也是这么说的,”韩强唯恐来往邮件浪费时间,又数次致电亨特拉尔公司,可是对方的反应一直都很冷淡也很固执,始终坚持先来后到的原则,不肯出让这批将要运往肯尼亚首都内罗毕的种苗。
并且强硬地希望韩强能够理解他们将要迎来新年假期,假期之后再处理这件事不会影响亨德拉尔公司的专业。言下之意因为保暖措施不到位导致的玫瑰大面积冻伤冻死,则全是因为云市不专业的种植技术所导致的。
可是动辄百万欧元一个的全电脑中控暖房,岂是零散的鲜花种植户们能够负担得起的?
韩强被驳斥得哑口无言。
陈家蜜工作了这些年,深知韩强的感受。因为英语不是中国的官方语言,而又有长久以来的畏惧心理作祟,很少有人能做到用强有力的表达去跟外商据理力争。
外商也知道你怯场,所以他们毫无心理负担地施展心理压制的诡计,导致在很多关键的利益点上,中国人很难避免吃亏,也很难表达自己受到的侮辱和损害。
这是一种流行于外商当中屡试不爽的黑魔术。
“他们没有可能让步了吗?”陈家蜜开始思索怎么解决这个难题。
韩强摇头:“对方很强硬,至少要半个月以后过完假期才愿意回来处理问题,但到了那时候已经是中国腊月了,我们没有人手可以补种十几万株新苗。云市不比一线城市那么高的工资,地里没有几个人会因为这点钱放弃回家过年的机会。”
陈家蜜并不怕跟亨特拉尔公司打交道,从工作之初,她就接手过一堆只有标题没有步骤的烂脚本,最后硬是天天熬夜跟着北美的工作时间,赖着对方一个一个抠字眼把脚本重新写了一遍。
这对于陈家蜜来说,无非是自己和对方谁能坚持已见到底的比赛,但现在她最大的问题就是如何面对面和对方赛跑。
她轻手轻脚走出韩强的办公室,打了个电话回海市。
林深深八成不在家,于冰姿却是一个资深宅女,她接起客厅里的电话听见陈家蜜的声音大惊失色:“哈尼,你这会儿不是该在飞机上吗?难不成你回了老家发达了,买了带WIFI的高级机票?你闷声发大财也不能忘了请我吃饭啊!”
“……”听着电话那头的叽叽喳喳,陈家蜜却莫名冷静下来,好像自己不是那个陈家捧在手掌心的小女儿,而是在海市一个人打拼的那个熟悉的陈家蜜:“我改签了十点的航班,还没登机呢。”
于冰姿果然问起她为什么突然改变行程,陈家蜜简单地把事情说了一下,于冰姿在电话对面听得一片唏嘘,说着说着陈家蜜情绪上来,自己也免不得在朋友面前抱怨两句:“于冰姿你算一笔账,一棵种苗不过三毛多钱,一年可以收获至少四茬一百五十多株玫瑰,批发价三块一朵,种苗可以三年不换,只要勤勤恳恳,就算成本比旁的花高一些,中国市场这么大几乎是铁定赚钱的,为什么就会有人明明知道可以赚钱,却还是宁可指望白拿种苗也不肯签个合同按照规矩做事?”
“天真!”于冰姿不客气地骂陈家蜜,“占便宜这种事情和赚不赚钱有关系吗?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你信不信要是无痛人流打个免费的广告,指不定你大伯母还想去怀一胎呢!”
陈家蜜:“……”
她就知道于冰姿说不出什么好话,可是这话却十分有道理无法反驳。
她忙岔开话题提起正事:“你进我房间,打开写字台右手的抽屉,里面的文件袋应该放着我的护照,你帮我翻翻看我的申根签证还剩多久,如果来得及,我要亲自去一次。”
于冰姿在电话对面哗啦啦地翻找,然后非常喜悦地恭喜陈家蜜:“哈尼,你还有两个月的时间。”
赶上了,陈家蜜想挂上电话开始买机票。
于冰姿在她挂电话前连忙嚷嚷:“你要是赶着去,就别从机场回来了,我帮你把行李收拾好送到机场去。什么?你很感动?别感动啊,我列个单子给你,记得帮我代购啊!”
正文 红色直觉
于冰姿的电话切进来的时候, 陈家蜜刚刚致电公司安排好工作。得益于这一行的弹性工作制, 陈家蜜的老板虽然对她突如其来的请假非常意外, 但却很能体谅她家的突发状况。纵然没有细问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考虑到项目已经告一段落, 老板答应了陈家蜜批两周的假期给她, 陈家蜜又赶紧联络公司里的最佳拍档杰西, 把手头的工作暂时移交给她。
两人搭档三年多,默契和熟悉程度自然是不用说的,杰西和老板抱着同样的疑问, 但杰西问出口就方便多了,陈家蜜觉得这事儿解释起来有点复杂,毕竟隔行如隔山, 连她自己都是一知半解, 便安慰杰西出的并不是大事,等到自己处理完手头的问题回来上班再跟她一一解释。
“哈尼啊, 你从国内出来了没有, 我在国际出发这儿等你, ”于冰姿等着陈家蜜结束了另一边的通话, 见自己这条线接通, 赶紧切了进来:“我为你牺牲太大了, 为了赶来机场我连午饭都没来得及吃,等你拍拍屁股走了我还得找个地方填饱肚子。”
陈家蜜见到于冰姿的时候,对方拖着一个登机箱和一个她平时惯用的购物袋包包, 不愧是同住多年的室友, 于冰姿给她挑的这些装备实在非常称心。
她已经等了有段时间,把东西交给陈家蜜的时候还絮絮叨叨:“哈尼啊,要不是我很了解你,还以为你是收拾细软私奔了呢!”她拉开包包的拉链给陈家蜜看,“喏,还给你带了点好吃,路上饿了可以填填饥。听说那头的海关都认识‘肉’字,所以我给你带了鸭胗、鲜花饼、酱排骨,我还给你购物宝转了两万块钱,你就算刷信用卡下个月也得还不是吗?你尽管放心我的利息可比银行低。先别感动啊我知道你山穷水尽了,特地借给你赚一顿盒饭钱。”
止不住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陈家蜜忍耐多时的害怕和委屈,终于在远离老家后宣泄了出来。其实一个人踏上孤单的行程,她更没有理由和余地软弱,可是在见到于冰姿之后,自己没考虑的事情她全部都想到了,陈家蜜突然感觉到自己其实并不是那么孤立无援。
于冰姿只好搂着陈家蜜的肩膀,掏出纸巾给她擦眼泪,来来往往旅客的注视让她尴尬:“哈尼快别哭了啊,人家以为我们蕾丝边呢!”
陈家蜜上飞机前还给父母去了个电话,俗话说儿行千里母担忧,陈家蜜又背负着所有人的期待,陈妈知道这事情难度很大,又不敢对陈家蜜说泄气的话,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叮嘱陈家蜜衣服要带够,出去也不要心疼钱,该吃的吃该用的更要用,钱用完了回来再赚就是。陈爸没有来接电话,可是陈家蜜分明听到他在旁边劝着陈妈不要这么操心,孩子长大了不喜欢老人啰嗦,让陈家蜜就当见见世面,如果实在不行他就把这摊收了,回去学校上课还债,然后和陈妈找个世外桃源养老去。
虽说人人都在想方设法地安慰她,人人都不去碰触失败的可能性这个话题,陈家蜜心底的那点儿逆反却被激发了出来,虽然旁人有这些考量也是出于关心,可她偏不信自己就一定会无功而返。
然而她很快又被现实打击得体无完肤。
陈家蜜被困在伦敦机场,没法转机去阿姆斯特丹,因为英国人挑在圣诞节之前闹罢工,陈家蜜着急出门又一心一意在圣诞旺季找了最便宜的机票,没留意这个早有预兆的大坑,义无反顾地跳了进去。原本应该在晚上十点到达荷兰的她,这个点还困在伦敦。出发前预定的民宿也打电话过来,问她今晚是否还能如期入住。
这已经不是陈家蜜能够回答的问题,因为她搭乘的航空公司罢工,想要改签去其他的航空公司根本没有空位,整个机场乱糟糟的,她完全不知道自己何时能够离开。只能在电话里抱歉又抱歉,对方的态度也很温和,对她的不幸遭遇报以同情,答应可以不扣除她第一晚的住宿费,但是很遗憾不能替她保留房间。之所以会致电给她,是因为有一家韩国人临时要求入住,如果陈家蜜同意取消预约,对大家都是双赢的局面。
陈家蜜无法拒绝,对方完全可以在扣除费用的情况下因为她违约把房间给别人,能够拿到退回的授权保证金,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即使面临到了荷兰没有地方可住的局面,陈家蜜还是得在电话里拼命感谢对方。
对方也明白这个时节要临时找到房间非常困难,建议陈家蜜如果改签到航班,还是可以来自己家的民宿碰碰运气,因为很多人来此地都是一日游的,房间周转的速度很快,也许当陈家蜜辗转到达的时候,已经有人退房。
陈家蜜再次千恩万谢。
她如今的境况还不错,有个等候区的位子坐着,机场的工作人员已经分发了毯子,无数想走而走不了的倒霉乘客席地而坐或者半靠在自己的行李箱上。陈家蜜的时间耗不起,她一共就请了两周的假,亨特拉尔公司已经开始准备计划圣诞假期,就算借了点时差的便利,现在也已经是欧洲周一的半夜,陈家蜜没有时间可供浪费。
她已经开始考虑从英国入境,再坐火车前往荷兰,虽然会耗费更长的时间,但是比待在机场无休止地等待下去好多了。
这时陈家蜜的手机突然跳出一条信息,林深深没头没脑地发来三个字:“你在哪?”
陈家蜜一贯不怎么敢跟林深深打交道,林深深的生活离她和于冰姿都太远,眼下她虽然发信息给陈家蜜,但是人却不知道究竟在世界上哪个角落,陈家蜜猜测可能是林深深今晚刚刚完成工作,在酒店下榻休息,于冰姿和她闲聊的时候说了自己出国的事情。
“我在伦敦,这里罢工了。”陈家蜜有些羞于承认自己的失策,尤其是在林深深面前,眼下形势却让她不得不低头,向林深深寻求帮助。
“待着别动,等我消息。”林深深言简意赅,不用陈家蜜开口就帮她想办法去了,也免除了陈家蜜的尴尬。陈家蜜并不意外林深深的神通广大,他们那个圈子本就不大,而且林深深如果从于冰姿口中知道了她家的情况,也肯定能猜到她买便宜机票的原因,陈家蜜这张薄薄的脸皮在几天内丢得精光,却又在无形之中锻炼得更厚实起来。
林深深本人并没有回复消息,但是大概十分钟后陈家蜜收到了一条改签到天朝航空公司的短信,因为登基时间很急迫,陈家蜜只好用语音发了一连串的感谢,但是林深深不知道是不是睡了,并没有任何回音。
又是将近三小时的飞行之后,陈家蜜历经千辛万苦到达阿姆斯特丹史基浦机场,她成功入境已经是凌晨一点半,机场里稀稀落落人不多,显得非常冷清,平时售卖郁金香球根的店铺也关着门。有国内的旅行团经过和陈家蜜打招呼,但是他们是在阿姆斯特丹游玩,和陈家蜜的目的地不一样。
史基浦机场同时是中央火车站,陈家蜜要在这里转车前往阿斯米尔小镇。头顶上的时刻表清楚地告诉她每半小时就有一辆巴士从机场开往阿斯米尔,但是最早的一班发车时间是在凌晨五点半。陈家蜜满心都在担忧民宿预订爽约的事情,又唯恐真的到了阿斯米尔没有落脚的地方,在陈家蜜从小到大的生活经历中,至今还没有流落街头的事情发生过。
陈家蜜准备碰碰运气,她打开地图查了下机场到阿斯米尔小镇的距离,以她的脚程大约需要步行两个小时才能到达,但她不用待在机场等待五点半的第一辆车。陈家蜜在心头拉锯良久,准备争分夺秒步行过去,说不定运气好店家能空出一间房给她。
前往阿斯米尔的方向不难辨认,陈家蜜沿着公路边沿的草地快步行走,大约走了半小时后,天空突然下起了雨。陈家蜜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四周空旷没有避雨的地方,陈家蜜拉起外套的帽子罩在头上,低头一声不吭地往前走。其实这雨并不大,可是淋得时间长了,陈家蜜觉得身上一片潮湿的寒意,有雨丝化作冰凉的水珠从她的眼睫毛上滚了下来。
前方的路仍然长得好像没有尽头一样,这个点沿途几乎没有车经过,就算有也是一些体积惊人的卡车,陈家蜜甚至还要为此离公路远一些,以免被溅起的水花波及到。
就这样走了半小时,天好像越来越黑,陈家蜜知道就算她成功走到阿斯米尔,天也不会亮的,现在刚刚凌晨两点。日后回国,她也不敢向父母提及曾经凌晨孤身一人走在异国他乡的公路上,这只不过再一次验证了陈妈事前的担心。
雨水和寒冷使人反应迟钝,陈家蜜后知后觉有车子的前灯打在自己身上,公路在这里拐了个弯儿,有一辆载重巨大的厢式卡车放慢了速度跟在她身后,恰好就照在陈家蜜身上。灯光很刺眼,陈家蜜看不清楚车子里的人,但是出于国人谨小慎微的作风,陈家蜜的脑海里瞬间刮起某种直觉风暴,风暴的终点则是美剧里屡见不鲜的罪案桥段。
根本没有什么犹豫,哪怕现在就刮起十级大风,陈家蜜也不想搭乘一辆陌生的过路车,尤其还是一辆卡车。她心里开始组织语言,如何兼具礼貌和强硬态度拒绝国外友人的帮忙。
她万万没想到,卡车停在她身边,司机探出头用中文问她:“搭车吗?